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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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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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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17:25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6 結同心(下)

孟玨向她行禮作別,她側著身子回了一禮,一直目送著孟玨消失在路盡頭,人仍然立著發呆。

丫頭扶著霍夫人經過,霍夫人嘆氣搖頭,揮手讓丫鬟都退下。

「成君,如願了嗎?」

霍成君好似如夢初醒,親昵地挽住了娘親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玨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沒有立即和爹說我和他的事情。爹本來已經對孟玨動怒,可看到我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娘,為什麼特意讓我抹茉莉花油,為什麼特意讓我穿鵝黃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我看我是把你嬌縱得實在不象話了。」

霍成君抱住了母親,宛如小女孩般將頭藏在了母親懷中,撒著嬌,「娘,娘……」聲音卻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輕拍著霍成君的背︰「娘明白。只希望你挑對了人,女人這一生,什麼都可以錯,唯獨不可以嫁錯人。」

霍成君說︰「女兒明白,所以女兒不想嫁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人,一個上官安已經足夠,女兒寧願如別的姐姐一樣,嫁一個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雖沒有說話,表情卻是完全認可了霍成君的說辭。當年還因為霍光沒有選自己的女兒嫁給上官安而生氣,現在卻無比慶幸嫁給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成君,以後不可再在你爹面前如此打扮。這一次你爹是心軟,下一次卻說不定會因為你的裝扮而心硬似鐵。」

霍成君俯在母親胸口點了點頭。



小青給霍成君卸妝,望著鏡子中霍成君嫻靜的面容,小青說︰「小姐,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如果親眼目睹了姐姐、姐夫的慘死還能和以前一樣,那才奇怪。霍成君淡淡問︰「哪里不一樣了?」

小青困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比以前更好看了。」

霍成君笑斥︰「嘴抹了蜜油嗎?」

小青替霍成君梳著頭發,看霍成君似乎心情還好,遂問︰「小姐,你既然願意讓孟公子納了雲歌,為什麼那天還特意去對雲歌說那些話?」

霍成君笑了笑,起身向榻邊走去︰「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我好,你自然也好。我不好,大姐的丫頭、上官蘭的丫頭是什麼下場,你也知道。睡吧!這幾日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雲歌在屋子里出出進進,和個無頭蒼蠅一樣,看著很忙,卻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

孟玨靜坐在燈前看書,眼光卻一直無意識地隨著雲歌在轉。

雲歌納悶地到鏡子前轉了一圈,好像頭發還算整齊,臉也很干淨,「喂,玉之王,我有什麼問題嗎?」

孟玨笑搖頭︰「你沒有問題。」

雲歌指著自己鼻尖︰「那你干嗎老是盯著我?」

孟玨忽地把雲歌拽進自己懷里,抱了個結結實實。

雲歌扭著身子說︰「我活兒還沒有干完呢!」

孟玨低低叫了聲「雲歌」,柔得像水,卻又沉得像鉛,一下就墜到了雲歌心底,雲歌只覺心中莫名地一澀,安靜了下來,反手也抱住孟玨,頭在他脖子間溫柔地蹭著︰「我在這里呢!」

孟玨說︰「別干活了,陪我到外面去走一走。」

雲歌和孟玨兩人手挽著手,慢慢走著。

越走越偏,漸漸走到了農家的田地間。

夜風中,谷物的清香徐徐而來。

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休息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池塘,引起蛙鳴一片,不一會又安靜下來,更顯得夜色寧靜。

雲歌很是淘氣,青蛙安靜下來,她卻學著青蛙的叫聲,對著池塘叫起來,引得青蛙又跟著她叫。她得意地沖著孟玨笑︰「我學得像嗎?我會學好多種動物的叫聲呢!」

孟玨笑在她額頭彈了一記,「青蛙以為從外地來了一只好看的母青蛙,它們正呱呱叫著追求母青蛙。」

罵她是母青蛙?越是好看的母青蛙,那不就是越難看的人?雲歌朝孟玨做了個鬼臉,笑對著池塘又叫了一通,側頭對孟玨說︰「我和它們說了,母青蛙和一只更好看的公青蛙在一起,它們就不要再叫了。」

走了很久,孟玨仍未說回去,雲歌雖已經困了,但看孟玨不說,她也不提,只陪著孟玨。

到田埂上,道路很窄,兩人並肩同行有些困難,孟玨蹲下了身子︰「我來背你。」

雲歌嘻嘻笑著跳到孟玨背上︰「正好累了呢!」

過人高的高粱,時有過于繁密的幾桿高粱從地里探到路中間,雲歌伸著手,替孟玨把面前的高粱撥開。

月光在青紗帳里流轉,在雲歌的手指間舞動,映得雲歌的皓腕晶瑩如玉。

「雲歌,給我唱支歌。」

雲歌俯在孟玨的肩上,隨口哼哼︰

「三月里來三清明,桃紅不開杏花紅,蜜蜂采花花心上動。

五月里來五端陽,楊柳梢兒抽門窗,雄黃藥酒鬧端陽。

七月里來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織女,織女本是牛郎的妻

……」

青紗帳里,月色溫柔,雲歌的聲音時高時低,仿佛在夢上流動。

孟玨感覺到雲歌偷偷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下,他不禁唇角勾了起來,可笑意還未全展開,就凝結在了嘴角。

孟玨背著雲歌回家時,已經半夜,雲歌好夢正酣。

孟玨把雲歌安置好,人坐在院子中沉思衡量。

雲歌睡覺的姿勢總是不老實,一床大被子,硬是被她蹬得一大半蓋在了地上。孟玨時而進屋替她把被子掖好,又靜靜坐回黑暗中。

劉病已清晨推開雲歌院門時,看到孟玨坐在青石凳上,幾分倦容,衣袍的下擺濕漉漉的,像是在外面坐了一夜,被露水所浸。

劉病已看雲歌的門窗仍然緊閉,估計雲歌還未起,壓著聲音問︰「怎麼了?」

孟玨側頭看著劉病已︰「原來不是皇帝也會有江山美人的困擾。若有一日,你要在江山、美人中抉擇,你選哪個?」

劉病已幾次嘴唇翕動,想要回答,卻一直不能回答,最後攤攤手,「我不會有這種煩惱。」

孟玨笑著站起︰「雲歌昨日睡得有些晚,不要叫她了。我晚上也許會晚一點回來,讓雲歌不要等我吃飯。」

頎長的身影,從輕薄的日影中穿過。往日翩翩風采不再,多了幾分憔悴。

屋內,赤腳站在窗邊的雲歌,慢慢地一步步退回了榻上,放下紗帳,拿被子把自己從頭裹了起來。

厚實的被子仍然不能溫暖她,寒意從心內一點點透出來,冷得她開始打著哆嗦。

身子瑟瑟,若寒風中的秋葉,隨時會凋零。



晚上,孟玨回來時,雲歌除了面色略顯蒼白,別的都很正常。

她依舊如往日一般,端著一些色彩奇怪,不知道什麼東西的菜肴給孟玨,孟玨也是接過就吃。

雲歌靜坐在一旁,看孟玨一口口把她所做的東西吃完。

「好吃嗎?」

孟玨咽下最後一口湯,抬頭看向雲歌︰「不知道,我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是苦是酸還是甜,我吃任何東西都一樣。」

雲歌沒有任何驚疑,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孟玨問︰「你知道多久了?從開始做這些稀奇古怪的菜就知道了嗎?」

雲歌笑了笑︰「可惜我太沒用,給你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卻一直沒有治好你。」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義父的醫術贊一聲‘扁鵲再世’都一點不為過,他試了無數法子都沒有治好我這個怪病,最後和我說‘非藥力能為,心病還需心來醫’。雖不太懂義父的意思,可義父都說了‘非藥力能為’,你何必為此自責?」

雲歌凝視著他們交握的手,眼中一下有了淚意,猛地撇過了頭。

孟玨以為雲歌是為了他的病,輕攬住了雲歌的肩,「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別再往心里去,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好。你是名動天下的廚師,我卻完全不能品嘗你做的菜,像瞎子娶了美女,只听到他人一聲聲贊好,究竟怎麼好,他卻完全不知道。」

雲歌回頭,眼中的淚意已去,笑呸了一聲孟玨,「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怎麼說著說著,聲聲都是我該安慰你呢?」

孟玨看著雲歌的笑顏,忽然有一種不敢面對的感覺。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了雲歌。

雲歌在他懷中,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大大地睜著雙眼,瞪著前方,實際看到了什麼卻一點都不知道。

這段日子,孟玨出門時,雲歌從不過問他的去向,孟玨回來時,她卻很黏他。

孟玨以為是因為他的病,加上本來就希望雲歌能如此,所以既未深思,也沒有起疑。

兩人相處時,都對對方異樣的好,那樣的甜蜜讓許平君看得大呼「受不了」,劉病已卻是神情復雜。

劉病已站在院子門口已經半日,而院中的雲歌卻是坐在大太陽底下一動未動,也未曾留意到已經看了她很久的劉病已。

劉病已推了下門,吱呀聲驚動了雲歌,雲歌立即滿面笑容地跳起,待看清是劉病已,面上的笑意透出了疲憊。

劉病已將雲歌拖到樹蔭下,「你已經知道了?」

雲歌勉強維持的笑意全部消失,面容淒苦,緩緩點了點頭,「大哥,不要告訴他。」

劉病已心中苦澀,不知道說什麼能安慰雲歌。這一瞬,他深感自己無能,也再次深刻體會到權勢的力量,如果他有權勢,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

雲歌沉默了會兒,又笑著說︰「大哥,我沒有事情的。他不是還沒有做出選擇嗎?也許他會選擇我,不選擇江山呢!」

劉病已很想問「如果沒有選擇你呢?」可是看到雲歌勉強維持的笑容,無法問出口,只能亦笑著點了點頭︰「會的。」



在雲歌用一個個時辰來計算時間的日子里,她小心翼翼地貪戀著孟玨的溫情。每一次的擁抱,她都會想,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每一次的笑語,她也會想,也許是最後一次兩人同笑了。

她努力地抓住盡可能多的快樂,努力地讓自己在孟玨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的印記。

她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能有多久,而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又還能堅持多久,只是現在,她舍不得他,舍不得放手。

長安城的街道,從剛到時的陌生,到現在的熟悉。她和孟玨在這座雄偉的城池里留下了太多痕跡。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霍府的後門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躲在樹叢里,凝視著這座府邸發呆,也許只是想看清楚究竟什麼東西在吞噬著她的幸福。

這座府邸像一頭老虎,威嚴地盤踞在長安城。

大漢天下,長安城內,有多少人渴望著能和「霍」這個姓氏沾上一點半點關系?霍字所代表的威嚴、權勢、尊貴、財富,又有幾個人能拒絕?掌控天下的位置,有幾個男人能不心動?

這樣的男子當然有,至少她就知道三個,爹爹、二哥、三哥。以前她以為那很普通,可現在才知道自己家里的男子都是異類。她的母親、她未來的嫂嫂都是幸運的女人,可她似乎沒有這樣的運氣。

雲歌淡淡地笑開。

很奇怪,她居然對這個府邸沒有一點厭惡,甚至對霍成君,她也沒有任何惡感。也許在她心中,一切都只是孟玨的選擇,都只是她和孟玨之間的事情,和霍府、霍成君沒有什麼關系。

腦內思緒紛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暗沉時,才突然驚醒,自己應該回去了,孟玨也許已經在屋中等她。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角門開了。

薄暮昏暝中,距離又遠,視線本該很模糊,可因為那個人影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明知道自己絕不該再看下去,可腳卻仿似釘在了地上。

霍成君送孟玨出府時,天色已黑。

小青拿了燈籠過來,主僕二人視線一錯而過,霍成君是疑問的眼神,小青微微點了點頭。

到了府門口,孟玨正要離去,她卻拽住了孟玨的袖子,滿面飛紅,欲說不說。

孟玨安靜地笑看著她,既未接近,也未抽出袖子。

霍成君低著頭說︰「很少看到爹爹下棋能下得那麼開心,我听娘說,爹前日又在她面前贊了你,娘親也十分開心。」

孟玨淡笑著沒有說話,霍成君緩緩將身子靠在了孟玨身上。

孟玨的手輕輕扶在霍成君腰上,既未主動迎合,卻也未拒絕。

門扉半掩,花影扶疏。

女子窈窕,男子翩翩,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溫情脈脈。

很久,很久,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都未動。

惜別,惜別,不忍別!

只有情愫暗生的男女才會如此默默相對,別時艱難吧?!

孟玨笑扶起霍成君,「我該回去了。」

霍成君微笑著叮嚀︰「天色已黑,路上小心。」

孟玨一笑,很溫和地說︰「外面風冷,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吹著了。」說完轉身離開,步履雖緩慢,卻再未回頭。

霍成君立在門口,目送著孟玨的身影消失不見。

霍成君的目光投向了對面樹叢的陰影中,雖然那里看著一片漆黑,她的視線卻久久未動。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高,也很黑,星很稀,也很暗。

街道兩側樹上的黃葉紛紛隨風而落。

雲歌伸手握住了一片落葉,喃喃說︰「起風了。」

街上偶有的幾個行人都縮著脖子,匆匆往家趕。

雲歌停了腳步,側著腦袋想了會,「該回家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想平復胸中的疼痛。回家了就不會再難過,也不會再心疼,喃喃對自己說︰「我不喜歡疼痛的感覺,我會好起來的。」

可是真的嗎?

她不敢深思。她現在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像蝸牛一樣,縮回殼里。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忽地如旋風一般,沖到雲歌面前,揮舞著手,興高采烈,大呼小叫︰「雲歌,雲歌,真的是你!哈哈哈……我可是有福了,乖雲歌兒,快給師傅做頓飯。」

年紀已經老大,性格卻還像頑童,動作敏捷又如少年。

雲歌滿懷傷心中,他鄉遇故知,如同見了親人,鼻子一酸,就想掉淚,卻又立即逼了回去,擠了笑說︰「不要亂叫,我可沒有拜你為師,是你自己硬要教我的。侯伯伯,你怎麼在長安?可見過我二哥?」

侯老頭瞪著眼楮,吹著胡子,很生氣的樣子,可又想起來別人怕他生氣,雲歌卻不怕,歷來都是他有求于雲歌,雲歌可從來沒有求過他辦事,滿肚子的氣不禁都泄了,滿臉巴結地看著雲歌,「乖雲歌兒,老頭子很久沒見過你二哥了。我剛去了趟燕北,想回西域,順路經過長安。你怎麼也在這里?」

侯老頭根本未等雲歌回答,就又猴急地說︰「唉!甫!雲歌兒,多少人求著我想拜師,有人長跪三日三夜,我都沒有答應,你這丫頭卻……你們家盡出怪人,當年求著你二哥學,你二哥只是笑,雖然笑得很君子,卻笑得毫不回應,後來找你三哥,你三哥倒弄得好像是老頭子欠了他錢,寒著臉來句‘沒興趣’,太讓老頭子傷心了,學會我的本事好處可多了去了……」

雲歌一臉不屑,「快別吹牛了!你當年求著我跟你學什麼‘妙手空空兒’時,我說‘我才不會去偷東西’,你說‘學會了,天下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再能偷你的東西’,我覺得不被偷還挺不錯的,就跟著你學了。結果呢?我剛到長安就被人偷了。」

侯老頭一生游戲風塵,不系外物,唯獨對自己的‘妙手空空’自傲,听到雲歌如此說,立即嚴肅起來,像換了個人,「雲歌,你說的是真話?你雖然只學了三四成去,偷東西也許還不成,可人家若想偷你,卻絕不容易。」

雲歌點頭︰「全是真話。我身上一共帶了七八個荷包,全部丟掉了,害得我住店沒錢,被小二羞辱了一通,幸虧……」那個人的名字跳入腦海里,雲歌聲音一下哽咽,她立即閉上了嘴巴。面上維持著一個隨時可能破碎的笑。

侯老頭沒有留意到雲歌的異樣,只滿心疑惑,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長安城有高妙的同行,想要不驚動你,最多也只能偷到四個荷包,七八個荷包,除非是我才可以,啊!?」

侯老頭笑起來,又變得神采飛揚,「哎呀!我知道是誰偷了你東西。唉!笑話,笑話!我就教了兩個徒弟,你們還對面不相識,不過也沒有辦法,我們這行的規矩就是‘偷偷摸摸’,收徒弟也是如此,大張旗鼓地告訴別人我收了徒弟,那人家不就都知道你是‘空空兒’了嗎?那還偷什麼?老頭子縱橫天下幾十年,見過我真貌的都沒幾個……」

眼看著侯老頭即將拐題拐到他一生的光輝偷史,雲歌打斷了他,「侯伯伯,說重點!究竟是誰偷了我的東西?難道是你的徒弟?」

侯老頭賠著小心的笑︰「乖雲歌兒,你大概是被你師兄,不對,他雖然年齡比你大,不過比你晚跟我學藝。入門為後,應該叫師弟,你大概是被你師弟偷了。當時師傅和你說我是天下第一時,還沒有教小玨呢!如今,如今……」侯老頭似乎還十分不甘願,「如今我也許是天下第二了,小玨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里象你?不過也奇怪,小玨怎麼會偷你的東西?他雖跟我學了‘妙手空空’,可能讓他看上眼,主動出手的東西恐怕還沒有。光顧著玩了,好幾年都沒有見他,他也來長安了嗎?雲歌兒,你莫要生氣,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師姐,因為你一直不肯叫我師傅,也沒有真正學到我的本事,所以老頭子就和他說只有他一個徒弟,好鼓勵他刻苦學藝,繼承衣缽。」

雲歌身子晃了下,面色蒼白,「侯伯伯,小玨的全名叫什麼?」

侯老頭想起自己的徒弟,滿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孟玨,是老頭子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義子。」

雲歌站立不穩,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曾在心中掠過的一些疑問剎那間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頭此時才留意到雲歌面色異樣的蒼白,「雲歌兒,你怎麼了?病了嗎?」

雲歌強笑了笑︰「沒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里,我得空時再去看你,或者我們西域見,到時一定給您做菜吃。」

侯老頭指了指前面的客棧,「就在那里落腳。今夜的風肯定還要大,乖雲歌兒,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頭打起精神,好好給師傅做幾道菜。」



漆黑的夜,風越吹越大。

無數的樹葉在風中呼旋,從雲歌頭上、臉旁飛過,將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攪得更是支離破碎,一片迷朦。

雲歌茫然地走在混亂的天地間。

很多東西,曾經以為天長地久的東西,原來坍塌只是一瞬間。

曾以為他和她是長安城內一場最詩意的相逢,像無數傳奇故事,落難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卻是一生一世的緣分。

可原來真相是這樣,他拿了她的錢袋,然後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施恩,讓沒有生活經驗、沒有錢的她只能依靠他,但他沒有想到她會憑借菜肴賺錢,根本就沒有依靠他。他的計謀雖然沒有得逞,可他畢竟用這個法子強行闖入了她的世界。

難怪他會在深夜彈奏《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听侯伯伯提過二哥,也許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歡的曲子。

當時還以為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卻原來又是有意為之。

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如此對她?她哪里就值得他花費這麼多心思?

她拔下了頭上綰發的金銀花簪,又掏出懷中風叔給的鉅子令仔細看著。當日的一幕幕,一點一滴都從腦中仔細回放過。

父母禁止她進入漢朝疆域,自己家中卻一切都是漢人習俗。

風叔叔對她異樣關愛,還有對她家人的打探,當時以為是因為佷子的終身大事,所以需要了解她的出身背景,現在想來,當日風叔叔的問題其實句句都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過得好不好。

如果沒有她,風叔叔那天對孟玨的懲罰會是什麼?禁止他使用任何錢財和人脈?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訴她不會再和霍成君往來時,正是風叔叔重病時,想必那個時候,風叔叔正在思考把家業交給誰。

他特意帶著她去見風叔叔。

…………

雲歌驀然大笑起來。笑得身子發軟,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縮成了一團,抱著膝蓋,頭埋在膝蓋間,一個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風刮起落葉呼嘯著吹過她的身子,失去了綰束的一頭發絲被風吹得張揚飛舞。

雲歌遲遲未回家,劉病已打著燈籠尋到這里。

看到一條長長的街道,空曠淒涼。

一個縮得很小很小的人,縮得像是一個蝸牛,蜷縮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葉飛舞中,青絲也在飛舞,張揚出的全是傷心。

劉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雲歌,只覺一不小心那個人兒也會隨著落葉消失在風中。

「雲歌,雲歌……」

地上的雲歌卻听而不聞。

因為風太大,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直打旋,一個翻轉,里面的火燭點燃了燈籠,在他手中忽地竄起一團火焰。

原本昏黃的光芒驟然變得燦亮,雲歌被光亮驚動,抬頭看向劉病已。

長長的睫毛上仍有淚珠,臉上卻是一個渺茫的笑。嬌顏若花,在跳躍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顆露珠。

火光淡去,雲歌的面容又隱在了黑暗中。

劉病已呆站了好一會,才扔掉了手中已無燈籠的竹竿,彎身扶雲歌站起。

握住了雲歌零亂的發,看到雲歌手里拿著一只簪子,他想拿過來,先替她把頭發綰好,雲歌卻握著不肯松手。

劉病已無奈,只能隨手解下腰間掛著的同心結,用做發繩,把雲歌的頭發綰起、束好。

劉病已護著雲歌避開風口,找了小巷子繞道回家。

兩人走了很久後,雲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腳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見他。」

劉病已很溫和地說︰「我們就要到家了。他晚飯前來過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讓我們轉告你,他要去見一個人,辦些事情,這一兩天恐怕沒有空,等忙完後再來看你。」

雲歌听了,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停住的腳步又動起來。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等他做選擇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沒什麼。」

雲歌的脾氣看著隨和,執拗起來卻非同一般。

劉病已知她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問,只說︰「回家後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哥和你保證,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許平君听到拍門聲,立即迎了出來。

「雲歌,刮著那麼大的風,干什麼去了?真正擔心死人,怎麼這麼狼狽的樣子……」

當她看到雲歌束發的頭繩是她給劉病已打的同心結時,語聲咽在了口中。

劉病已把雲歌交給許平君,「我去給雲歌燒些熱水,做些吃的。」轉身去了廚房。

在路上,雲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劉病已、許平君相聚的時光已是有限,傷痛中又添了幾分留戀。

許平君幫雲歌舀了熱水,給雲歌洗臉淨手。

雲歌看許平君眼光時不時掃一眼她的頭發,雖然笑著,神情卻有些奇怪,她一面去摸自己的頭發,一面笑問︰「我的頭發怎麼了?」摸到綰著頭發的發繩,她拿了下來,發現是一個同心結。

當日紅衣教過她做。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麼紅衣不肯打給她,要她自己動手。

同心結,結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結在穗子中,系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著永結同心。

雲歌大窘,忙把同心結捋平,還給許平君,「我,我……」她想不出來如何解釋明明掛在劉病已腰間的同心結怎麼跑到了她的頭上,因為她也很恍惚,只記得她和大哥在巷子里面走路。

許平君笑著把同心結收起,「沒什麼了!男人都對這些小事不上心,你大哥只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結和其它穗子的區別。」一面找了自己的發簪幫雲歌把頭發梳好、綰起,一面似乎十分不在意地問︰「你和孟大哥怎麼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和孟玨,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負你了嗎?」

雲歌听出了許平君語氣下幾分別的東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傷,感情已去,卻不料友情也是這麼脆弱,直到現在許平君仍舊不能相信她。

雲歌忽然覺得長安城再無可留戀之人,側身把許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里?」

「我要回家了。」

許平君愣住︰「家?這里不就是你的家?什麼?你是說西域?為什麼?你大哥知道嗎?」

雲歌搖了搖頭︰「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決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別,也不想告別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塊走?」

雲歌的頭倚在了許平君肩頭,「他會娶霍家的小姐。」

「什麼?」許平君怒氣沖頭,就要跳起來。

雲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別亂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雲歌將金銀花簪和鉅子令放在許平君手中,「孟玨來時,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給他。」

許平君想到她們和霍成君的差距,心頭的火氣慢慢平復了下去。再想到連雲歌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雲歌,你不去爭一爭嗎?為什麼連爭都不爭就退讓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來很多嗎?你若想爭,肯定能有辦法。除了家世,你哪里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況且感情和別的事情不一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來也不見得幸福。」雲歌伸手去抓盆子里的水,一只手用力想掬住水,可當她握成拳頭的手從盆子里出來時,水都從指縫間溜走。她向許平君攤開手掌,里面沒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只手隨隨便便從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這就是感情,有時候越是用力,越是什麼都沒有。」

雲歌的話說得饒有深意,許平君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結。不會,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麼一定要自己去爭取,我可以握住這個,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們的同心結。

「雲歌,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為什麼不能?我只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我休息好了,也許就會來看你們。即使我不來長安,你和大哥也可以來看我。」雲歌一直笑著說話,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現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緊鎖。

許平君輕拍著雲歌的背,心下舍不得,還想勸一下雲歌,但話語在心頭徘徊了幾圈後,嘆了口氣,未再說話。

霍府嫁女,到時候只怕比公主大婚還盛大,雲歌若留在長安城,難道讓她去看長安城大街小巷的熱鬧嗎?況且沒有了孟玨,雲歌就是獨自一人了……

「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想再見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許平君眼里有了淚花;「雲歌……」

雲歌聲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說懷孕的人不能哭,否則以後孩子也愛哭。」

听到劉病已在外面叫︰「可以吃飯了。」

許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淚,雲歌笑著小聲說︰「等我走了你再告訴大哥。」許平君猶豫了一瞬,點點頭。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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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24:48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7 花事了(上)
作者︰桐華
劉病已和孟玨的面前雖擺著圍棋子,兩人卻不是下棋。

劉病已將白棋密密麻麻地擺了兩圈,然後將一個黑子放在了已經被白子包圍的中間。

一顆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間,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玨笑著頷首︰「一圈是宮廷禁軍,一圈是羽林營,現在都由霍光控制。」

劉病已又拿過黑子的棋盒,陸續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漢朝在各個關隘邊疆的駐兵,雖然偶爾有些地方有一兩顆白子,但整個棋盤看上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時再看白子,身處黑子的海洋中,已經顯得勢單力薄。

孟玨點了點頭︰「這個天下畢竟姓劉,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劉。不過……」孟玨在白棋周圍輕劃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面的黑棋輕易行動,白棋感到危險,永遠都可以先行一著。」孟玨將白棋中間的黑棋拿出了棋盤。

劉病已又擱了一枚黑子進去︰「這幾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減賦稅、輕刑罰、少動兵戈、于民養息,不管在儒生口中,還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現在看來,白子更多的只是對權力的渴望。听聞霍光極其愛惜名聲,這樣的人十分看重千秋萬世後的名聲,他肯定不會希望史冊記錄中的他是謀反的奸臣。」

孟玨笑說︰「霍光雖然很是了得,劉弗陵也不是昏君,劉家的子孫也並非劉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謀反,他面臨的將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劉弗陵把他逼到絕路,否則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勢,他不敢反,也不會反。劉弗陵的命在他手掌間,他的命又何嘗不在劉弗陵手掌間?反倒是外面的藩王恐怕日日盼著霍光能對劉弗陵下手,到時候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馬,自然一呼百應。」

劉病已的面色怔了一怔,抬眸從孟玨臉上一掃而過,復又垂眸,點了點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玨想了會說︰「他是個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實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時,先親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對上官桀示好,穩住局面,然後暗中調集外地駐兵,用‘清君側’之名回攻長安。這個法子雖也凶險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個法子更穩妥。天下也許會因此大亂一時,但不破不立,動蕩過後,他卻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劉病已說︰「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變成一場大的兵戈之戰。自漢朝國力變弱,四夷就頻頻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頭、姑繒,牂柯郡的談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繒、葉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關。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慮一分社稷百姓,少考慮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選擇只能是如今這樣,盡量不動兵戈。」

孟玨笑看著劉病已問︰「如果換成你,你會選擇哪種做法?會選擇犧牲幾萬、甚至十幾萬百姓的命來先保住自己的權力,還是劉弗陵的做法?」

劉病已笑,沒有正面回答孟玨的問題,「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孟玨笑笑地看了眼劉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雖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動靜,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

劉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著圍棋子,「大概要做父親了,突然之間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的兒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劉病已抬眼迎向孟玨審視他的視線,「我想我會盡力爭一爭,看有無法子扭轉我的命運,所求不多,至少讓我的兒子不用藏頭縮尾地活著。」

孟玨淡淡笑著︰「當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給你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應該早知你在長安城,卻一直不動聲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幫你。如果你能放下過去的一切,也許可以去見見他。」孟玨的手指落在棋盤中央的黑子上。

劉病已的笑容幾分慘淡︰「我有什麼資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經放下。」



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見他,孟玨雖明知此行定會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長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卻是萬萬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見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談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孟玨一直很確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可看過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玨的確信已經變得不確信。

他無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關于他的事情,又會如何看他在各個權臣之間若有若無的煽風點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準備,相機而動。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這個距離可以保證隱藏的護衛,令突然而來的刺殺失效。自從上官桀死後,霍光將距離增加到了一丈半。雖然只是半丈的距離,卻已經讓刺殺變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賢佷,這茶的味道可喜歡?」

穿著家居便袍的霍光氣質儒雅,絲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間,掌握著長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玨笑回道︰「‘氣飄然若浮雲也。’這是先帝所贊過的武夷山茶,世間多以此茶贊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處江湖,居廟堂,掌權勢,卻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話說,不料听到孟玨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頭,連聲而贊︰「說得好!好一個‘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若世間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會有那些完全無根據的流言猜忌了。」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著孟玨,眼內情緒復雜,一會後緩緩說︰「這茶是極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來煎,藍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損了一半。」

霍光輕聲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從哪里走出,靜靜地將幾卷羊皮卷軸放在孟玨面前。孟玨拿起看了一眼,又擱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卻依舊淡然笑著。

霍光笑著說︰「你肯定還沒有想到,這茶是成君纏了我好幾日,特意親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兒,只要你好好對她,我也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讓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玨唇邊仍抿著笑意,靜靜端起了桌上的茶。與其說好好對霍成君不如說忠心于霍氏家族。

霍光等著孟玨的回答,孟玨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光眼中的不悅漸重,孟玨的確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兒子和孟玨相比,都實在不成器。自見到孟玨,霍光一直留意地觀察著他,對他的欣賞日重。

可霍光越欣賞孟玨,孟玨此時的處境反而越危險,霍光不會留一個潛在的危險敵人。

霍光笑著擱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听到外面簾子響動,蹙眉嘆氣︰「所有兒女之中,就這個女兒最是頑劣,偏偏最讓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听,挑了簾子進來︰「爹又說女兒的壞話。」

自甘泉山後,孟玨只在公主府中遙遙見過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還對他仍有怒氣,沒想到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沒有絲毫怨氣,反倒眉目蘊情,嬌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玨,再看看成君,心中暗嘆,的確是一對璧人,難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玨。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頭,霍光聞到隱隱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著的樣子,心頭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個女子也這樣遠遠地站著,低著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還是她身後的茉莉花叢,晚風中一陣陣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淚的憐兒,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心終于軟了下來,決定再給孟玨一個機會。

霍光站起,笑對霍成君說︰「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幫爹送孟玨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頭,皎潔的顏若剛開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玨兩人沿著長廊,並肩而行。

孟玨說︰「多謝小姐代為周全。」

霍成君笑著,美麗下藏了幾分苦澀︰「我和爹爹說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賞你,所以……其實你和燕王、上官桀他們往來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認真地說來,上官安還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們有往來,我是不是也有謀反嫌疑?不過爹爹一貫謹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志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給自己留一個凶險的敵人。」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

霍成君的笑容幾分怯怯,臉頰緋紅,像一朵夕陽下的茉莉花,透著楚楚可憐︰「雖然爹爹常說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學會舍去。可我……我……沒有那麼想。雲歌,雲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幾個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願意和雲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滿面通紅,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已是完全听不到她說了什麼。

孟玨仍是沒有說話,霍成君也未再開口。

兩人沉默地走著,到了府邸側門,霍成君低著頭,絞著衣帶,靜靜站著。

孟玨向她行禮作別,她側著身子回了一禮,一直目送著孟玨消失在路盡頭,人仍然立著發呆。

丫頭扶著霍夫人經過,霍夫人嘆氣搖頭,揮手讓丫鬟都退下。

「成君,如願了嗎?」

霍成君好似如夢初醒,親昵地挽住了娘親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玨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沒有立即和爹說我和他的事情。爹本來已經對孟玨動怒,可看到我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娘,為什麼特意讓我抹茉莉花油,為什麼特意讓我穿鵝黃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我看我是把你嬌縱得實在不象話了。」

霍成君抱住了母親,宛如小女孩般將頭藏在了母親懷中,撒著嬌,「娘,娘……」聲音卻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輕拍著霍成君的背︰「娘明白。只希望你挑對了人,女人這一生,什麼都可以錯,唯獨不可以嫁錯人。」

霍成君說︰「女兒明白,所以女兒不想嫁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人,一個上官安已經足夠,女兒寧願如別的姐姐一樣,嫁一個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雖沒有說話,表情卻是完全認可了霍成君的說辭。當年還因為霍光沒有選自己的女兒嫁給上官安而生氣,現在卻無比慶幸嫁給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成君,以後不可再在你爹面前如此打扮。這一次你爹是心軟,下一次卻說不定會因為你的裝扮而心硬似鐵。」

霍成君俯在母親胸口點了點頭。



小青給霍成君卸妝,望著鏡子中霍成君嫻靜的面容,小青說︰「小姐,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如果親眼目睹了姐姐、姐夫的慘死還能和以前一樣,那才奇怪。霍成君淡淡問︰「哪里不一樣了?」

小青困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比以前更好看了。」

霍成君笑斥︰「嘴抹了蜜油嗎?」

小青替霍成君梳著頭發,看霍成君似乎心情還好,遂問︰「小姐,你既然願意讓孟公子納了雲歌,為什麼那天還特意去對雲歌說那些話?」

霍成君笑了笑,起身向榻邊走去︰「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我好,你自然也好。我不好,大姐的丫頭、上官蘭的丫頭是什麼下場,你也知道。睡吧!這幾日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雲歌在屋子里出出進進,和個無頭蒼蠅一樣,看著很忙,卻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

孟玨靜坐在燈前看書,眼光卻一直無意識地隨著雲歌在轉。

雲歌納悶地到鏡子前轉了一圈,好像頭發還算整齊,臉也很干淨,「喂,玉之王,我有什麼問題嗎?」

孟玨笑搖頭︰「你沒有問題。」

雲歌指著自己鼻尖︰「那你干嗎老是盯著我?」

孟玨忽地把雲歌拽進自己懷里,抱了個結結實實。

雲歌扭著身子說︰「我活兒還沒有干完呢!」

孟玨低低叫了聲「雲歌」,柔得像水,卻又沉得像鉛,一下就墜到了雲歌心底,雲歌只覺心中莫名地一澀,安靜了下來,反手也抱住孟玨,頭在他脖子間溫柔地蹭著︰「我在這里呢!」

孟玨說︰「別干活了,陪我到外面去走一走。」

雲歌和孟玨兩人手挽著手,慢慢走著。

越走越偏,漸漸走到了農家的田地間。

夜風中,谷物的清香徐徐而來。

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休息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池塘,引起蛙鳴一片,不一會又安靜下來,更顯得夜色寧靜。

雲歌很是淘氣,青蛙安靜下來,她卻學著青蛙的叫聲,對著池塘叫起來,引得青蛙又跟著她叫。她得意地沖著孟玨笑︰「我學得像嗎?我會學好多種動物的叫聲呢!」

孟玨笑在她額頭彈了一記,「青蛙以為從外地來了一只好看的母青蛙,它們正呱呱叫著追求母青蛙。」

罵她是母青蛙?越是好看的母青蛙,那不就是越難看的人?雲歌朝孟玨做了個鬼臉,笑對著池塘又叫了一通,側頭對孟玨說︰「我和它們說了,母青蛙和一只更好看的公青蛙在一起,它們就不要再叫了。」

走了很久,孟玨仍未說回去,雲歌雖已經困了,但看孟玨不說,她也不提,只陪著孟玨。

到田埂上,道路很窄,兩人並肩同行有些困難,孟玨蹲下了身子︰「我來背你。」

雲歌嘻嘻笑著跳到孟玨背上︰「正好累了呢!」

過人高的高粱,時有過于繁密的幾桿高粱從地里探到路中間,雲歌伸著手,替孟玨把面前的高粱撥開。

月光在青紗帳里流轉,在雲歌的手指間舞動,映得雲歌的皓腕晶瑩如玉。

「雲歌,給我唱支歌。」

雲歌俯在孟玨的肩上,隨口哼哼︰

「三月里來三清明,桃紅不開杏花紅,蜜蜂采花花心上動。

五月里來五端陽,楊柳梢兒抽門窗,雄黃藥酒鬧端陽。

七月里來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織女,織女本是牛郎的妻

……」

青紗帳里,月色溫柔,雲歌的聲音時高時低,仿佛在夢上流動。

孟玨感覺到雲歌偷偷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下,他不禁唇角勾了起來,可笑意還未全展開,就凝結在了嘴角。

孟玨背著雲歌回家時,已經半夜,雲歌好夢正酣。

孟玨把雲歌安置好,人坐在院子中沉思衡量。

雲歌睡覺的姿勢總是不老實,一床大被子,硬是被她蹬得一大半蓋在了地上。孟玨時而進屋替她把被子掖好,又靜靜坐回黑暗中。

劉病已清晨推開雲歌院門時,看到孟玨坐在青石凳上,幾分倦容,衣袍的下擺濕漉漉的,像是在外面坐了一夜,被露水所浸。

劉病已看雲歌的門窗仍然緊閉,估計雲歌還未起,壓著聲音問︰「怎麼了?」

孟玨側頭看著劉病已︰「原來不是皇帝也會有江山美人的困擾。若有一日,你要在江山、美人中抉擇,你選哪個?」

劉病已幾次嘴唇翕動,想要回答,卻一直不能回答,最後攤攤手,「我不會有這種煩惱。」

孟玨笑著站起︰「雲歌昨日睡得有些晚,不要叫她了。我晚上也許會晚一點回來,讓雲歌不要等我吃飯。」

頎長的身影,從輕薄的日影中穿過。往日翩翩風采不再,多了幾分憔悴。

屋內,赤腳站在窗邊的雲歌,慢慢地一步步退回了榻上,放下紗帳,拿被子把自己從頭裹了起來。

厚實的被子仍然不能溫暖她,寒意從心內一點點透出來,冷得她開始打著哆嗦。

身子瑟瑟,若寒風中的秋葉,隨時會凋零。



晚上,孟玨回來時,雲歌除了面色略顯蒼白,別的都很正常。

她依舊如往日一般,端著一些色彩奇怪,不知道什麼東西的菜肴給孟玨,孟玨也是接過就吃。

雲歌靜坐在一旁,看孟玨一口口把她所做的東西吃完。

「好吃嗎?」

孟玨咽下最後一口湯,抬頭看向雲歌︰「不知道,我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是苦是酸還是甜,我吃任何東西都一樣。」

雲歌沒有任何驚疑,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孟玨問︰「你知道多久了?從開始做這些稀奇古怪的菜就知道了嗎?」

雲歌笑了笑︰「可惜我太沒用,給你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卻一直沒有治好你。」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義父的醫術贊一聲‘扁鵲再世’都一點不為過,他試了無數法子都沒有治好我這個怪病,最後和我說‘非藥力能為,心病還需心來醫’。雖不太懂義父的意思,可義父都說了‘非藥力能為’,你何必為此自責?」

雲歌凝視著他們交握的手,眼中一下有了淚意,猛地撇過了頭。

孟玨以為雲歌是為了他的病,輕攬住了雲歌的肩,「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別再往心里去,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好。你是名動天下的廚師,我卻完全不能品嘗你做的菜,像瞎子娶了美女,只听到他人一聲聲贊好,究竟怎麼好,他卻完全不知道。」

雲歌回頭,眼中的淚意已去,笑呸了一聲孟玨,「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怎麼說著說著,聲聲都是我該安慰你呢?」

孟玨看著雲歌的笑顏,忽然有一種不敢面對的感覺。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了雲歌。

雲歌在他懷中,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大大地睜著雙眼,瞪著前方,實際看到了什麼卻一點都不知道。

這段日子,孟玨出門時,雲歌從不過問他的去向,孟玨回來時,她卻很黏他。

孟玨以為是因為他的病,加上本來就希望雲歌能如此,所以既未深思,也沒有起疑。

兩人相處時,都對對方異樣的好,那樣的甜蜜讓許平君看得大呼「受不了」,劉病已卻是神情復雜。

劉病已站在院子門口已經半日,而院中的雲歌卻是坐在大太陽底下一動未動,也未曾留意到已經看了她很久的劉病已。

劉病已推了下門,吱呀聲驚動了雲歌,雲歌立即滿面笑容地跳起,待看清是劉病已,面上的笑意透出了疲憊。

劉病已將雲歌拖到樹蔭下,「你已經知道了?」

雲歌勉強維持的笑意全部消失,面容淒苦,緩緩點了點頭,「大哥,不要告訴他。」

劉病已心中苦澀,不知道說什麼能安慰雲歌。這一瞬,他深感自己無能,也再次深刻體會到權勢的力量,如果他有權勢,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

雲歌沉默了會兒,又笑著說︰「大哥,我沒有事情的。他不是還沒有做出選擇嗎?也許他會選擇我,不選擇江山呢!」

劉病已很想問「如果沒有選擇你呢?」可是看到雲歌勉強維持的笑容,無法問出口,只能亦笑著點了點頭︰「會的。」



在雲歌用一個個時辰來計算時間的日子里,她小心翼翼地貪戀著孟玨的溫情。每一次的擁抱,她都會想,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每一次的笑語,她也會想,也許是最後一次兩人同笑了。

她努力地抓住盡可能多的快樂,努力地讓自己在孟玨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的印記。

她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能有多久,而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又還能堅持多久,只是現在,她舍不得他,舍不得放手。

長安城的街道,從剛到時的陌生,到現在的熟悉。她和孟玨在這座雄偉的城池里留下了太多痕跡。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霍府的後門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躲在樹叢里,凝視著這座府邸發呆,也許只是想看清楚究竟什麼東西在吞噬著她的幸福。

這座府邸像一頭老虎,威嚴地盤踞在長安城。

大漢天下,長安城內,有多少人渴望著能和「霍」這個姓氏沾上一點半點關系?霍字所代表的威嚴、權勢、尊貴、財富,又有幾個人能拒絕?掌控天下的位置,有幾個男人能不心動?

這樣的男子當然有,至少她就知道三個,爹爹、二哥、三哥。以前她以為那很普通,可現在才知道自己家里的男子都是異類。她的母親、她未來的嫂嫂都是幸運的女人,可她似乎沒有這樣的運氣。

雲歌淡淡地笑開。

很奇怪,她居然對這個府邸沒有一點厭惡,甚至對霍成君,她也沒有任何惡感。也許在她心中,一切都只是孟玨的選擇,都只是她和孟玨之間的事情,和霍府、霍成君沒有什麼關系。

腦內思緒紛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暗沉時,才突然驚醒,自己應該回去了,孟玨也許已經在屋中等她。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角門開了。

薄暮昏暝中,距離又遠,視線本該很模糊,可因為那個人影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明知道自己絕不該再看下去,可腳卻仿似釘在了地上。

霍成君送孟玨出府時,天色已黑。

小青拿了燈籠過來,主僕二人視線一錯而過,霍成君是疑問的眼神,小青微微點了點頭。

到了府門口,孟玨正要離去,她卻拽住了孟玨的袖子,滿面飛紅,欲說不說。

孟玨安靜地笑看著她,既未接近,也未抽出袖子。

霍成君低著頭說︰「很少看到爹爹下棋能下得那麼開心,我听娘說,爹前日又在她面前贊了你,娘親也十分開心。」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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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25:20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7 花事了(下)

孟玨淡笑著沒有說話,霍成君緩緩將身子靠在了孟玨身上。

孟玨的手輕輕扶在霍成君腰上,既未主動迎合,卻也未拒絕。

門扉半掩,花影扶疏。

女子窈窕,男子翩翩,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溫情脈脈。

很久,很久,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都未動。

惜別,惜別,不忍別!

只有情愫暗生的男女才會如此默默相對,別時艱難吧?!

孟玨笑扶起霍成君,「我該回去了。」

霍成君微笑著叮嚀︰「天色已黑,路上小心。」

孟玨一笑,很溫和地說︰「外面風冷,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吹著了。」說完轉身離開,步履雖緩慢,卻再未回頭。

霍成君立在門口,目送著孟玨的身影消失不見。

霍成君的目光投向了對面樹叢的陰影中,雖然那里看著一片漆黑,她的視線卻久久未動。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高,也很黑,星很稀,也很暗。

街道兩側樹上的黃葉紛紛隨風而落。

雲歌伸手握住了一片落葉,喃喃說︰「起風了。」

街上偶有的幾個行人都縮著脖子,匆匆往家趕。

雲歌停了腳步,側著腦袋想了會,「該回家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想平復胸中的疼痛。回家了就不會再難過,也不會再心疼,喃喃對自己說︰「我不喜歡疼痛的感覺,我會好起來的。」

可是真的嗎?

她不敢深思。她現在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像蝸牛一樣,縮回殼里。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忽地如旋風一般,沖到雲歌面前,揮舞著手,興高采烈,大呼小叫︰「雲歌,雲歌,真的是你!哈哈哈……我可是有福了,乖雲歌兒,快給師傅做頓飯。」

年紀已經老大,性格卻還像頑童,動作敏捷又如少年。

雲歌滿懷傷心中,他鄉遇故知,如同見了親人,鼻子一酸,就想掉淚,卻又立即逼了回去,擠了笑說︰「不要亂叫,我可沒有拜你為師,是你自己硬要教我的。侯伯伯,你怎麼在長安?可見過我二哥?」

侯老頭瞪著眼楮,吹著胡子,很生氣的樣子,可又想起來別人怕他生氣,雲歌卻不怕,歷來都是他有求于雲歌,雲歌可從來沒有求過他辦事,滿肚子的氣不禁都泄了,滿臉巴結地看著雲歌,「乖雲歌兒,老頭子很久沒見過你二哥了。我剛去了趟燕北,想回西域,順路經過長安。你怎麼也在這里?」

侯老頭根本未等雲歌回答,就又猴急地說︰「唉!甫!雲歌兒,多少人求著我想拜師,有人長跪三日三夜,我都沒有答應,你這丫頭卻……你們家盡出怪人,當年求著你二哥學,你二哥只是笑,雖然笑得很君子,卻笑得毫不回應,後來找你三哥,你三哥倒弄得好像是老頭子欠了他錢,寒著臉來句‘沒興趣’,太讓老頭子傷心了,學會我的本事好處可多了去了……」

雲歌一臉不屑,「快別吹牛了!你當年求著我跟你學什麼‘妙手空空兒’時,我說‘我才不會去偷東西’,你說‘學會了,天下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再能偷你的東西’,我覺得不被偷還挺不錯的,就跟著你學了。結果呢?我剛到長安就被人偷了。」

侯老頭一生游戲風塵,不系外物,唯獨對自己的‘妙手空空’自傲,听到雲歌如此說,立即嚴肅起來,像換了個人,「雲歌,你說的是真話?你雖然只學了三四成去,偷東西也許還不成,可人家若想偷你,卻絕不容易。」

雲歌點頭︰「全是真話。我身上一共帶了七八個荷包,全部丟掉了,害得我住店沒錢,被小二羞辱了一通,幸虧……」那個人的名字跳入腦海里,雲歌聲音一下哽咽,她立即閉上了嘴巴。面上維持著一個隨時可能破碎的笑。

侯老頭沒有留意到雲歌的異樣,只滿心疑惑,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長安城有高妙的同行,想要不驚動你,最多也只能偷到四個荷包,七八個荷包,除非是我才可以,啊!?」

侯老頭笑起來,又變得神采飛揚,「哎呀!我知道是誰偷了你東西。唉!笑話,笑話!我就教了兩個徒弟,你們還對面不相識,不過也沒有辦法,我們這行的規矩就是‘偷偷摸摸’,收徒弟也是如此,大張旗鼓地告訴別人我收了徒弟,那人家不就都知道你是‘空空兒’了嗎?那還偷什麼?老頭子縱橫天下幾十年,見過我真貌的都沒幾個……」

眼看著侯老頭即將拐題拐到他一生的光輝偷史,雲歌打斷了他,「侯伯伯,說重點!究竟是誰偷了我的東西?難道是你的徒弟?」

侯老頭賠著小心的笑︰「乖雲歌兒,你大概是被你師兄,不對,他雖然年齡比你大,不過比你晚跟我學藝。入門為後,應該叫師弟,你大概是被你師弟偷了。當時師傅和你說我是天下第一時,還沒有教小玨呢!如今,如今……」侯老頭似乎還十分不甘願,「如今我也許是天下第二了,小玨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里象你?不過也奇怪,小玨怎麼會偷你的東西?他雖跟我學了‘妙手空空’,可能讓他看上眼,主動出手的東西恐怕還沒有。光顧著玩了,好幾年都沒有見他,他也來長安了嗎?雲歌兒,你莫要生氣,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師姐,因為你一直不肯叫我師傅,也沒有真正學到我的本事,所以老頭子就和他說只有他一個徒弟,好鼓勵他刻苦學藝,繼承衣缽。」

雲歌身子晃了下,面色蒼白,「侯伯伯,小玨的全名叫什麼?」

侯老頭想起自己的徒弟,滿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孟玨,是老頭子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義子。」

雲歌站立不穩,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曾在心中掠過的一些疑問剎那間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頭此時才留意到雲歌面色異樣的蒼白,「雲歌兒,你怎麼了?病了嗎?」

雲歌強笑了笑︰「沒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里,我得空時再去看你,或者我們西域見,到時一定給您做菜吃。」

侯老頭指了指前面的客棧,「就在那里落腳。今夜的風肯定還要大,乖雲歌兒,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頭打起精神,好好給師傅做幾道菜。」



漆黑的夜,風越吹越大。

無數的樹葉在風中呼旋,從雲歌頭上、臉旁飛過,將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攪得更是支離破碎,一片迷朦。

雲歌茫然地走在混亂的天地間。

很多東西,曾經以為天長地久的東西,原來坍塌只是一瞬間。

曾以為他和她是長安城內一場最詩意的相逢,像無數傳奇故事,落難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卻是一生一世的緣分。

可原來真相是這樣,他拿了她的錢袋,然後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施恩,讓沒有生活經驗、沒有錢的她只能依靠他,但他沒有想到她會憑借菜肴賺錢,根本就沒有依靠他。他的計謀雖然沒有得逞,可他畢竟用這個法子強行闖入了她的世界。

難怪他會在深夜彈奏《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听侯伯伯提過二哥,也許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歡的曲子。

當時還以為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卻原來又是有意為之。

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如此對她?她哪里就值得他花費這麼多心思?

她拔下了頭上綰發的金銀花簪,又掏出懷中風叔給的鉅子令仔細看著。當日的一幕幕,一點一滴都從腦中仔細回放過。

父母禁止她進入漢朝疆域,自己家中卻一切都是漢人習俗。

風叔叔對她異樣關愛,還有對她家人的打探,當時以為是因為佷子的終身大事,所以需要了解她的出身背景,現在想來,當日風叔叔的問題其實句句都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過得好不好。

如果沒有她,風叔叔那天對孟玨的懲罰會是什麼?禁止他使用任何錢財和人脈?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訴她不會再和霍成君往來時,正是風叔叔重病時,想必那個時候,風叔叔正在思考把家業交給誰。

他特意帶著她去見風叔叔。

…………

雲歌驀然大笑起來。笑得身子發軟,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縮成了一團,抱著膝蓋,頭埋在膝蓋間,一個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風刮起落葉呼嘯著吹過她的身子,失去了綰束的一頭發絲被風吹得張揚飛舞。

雲歌遲遲未回家,劉病已打著燈籠尋到這里。

看到一條長長的街道,空曠淒涼。

一個縮得很小很小的人,縮得像是一個蝸牛,蜷縮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葉飛舞中,青絲也在飛舞,張揚出的全是傷心。

劉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雲歌,只覺一不小心那個人兒也會隨著落葉消失在風中。

「雲歌,雲歌……」

地上的雲歌卻听而不聞。

因為風太大,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直打旋,一個翻轉,里面的火燭點燃了燈籠,在他手中忽地竄起一團火焰。

原本昏黃的光芒驟然變得燦亮,雲歌被光亮驚動,抬頭看向劉病已。

長長的睫毛上仍有淚珠,臉上卻是一個渺茫的笑。嬌顏若花,在跳躍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顆露珠。

火光淡去,雲歌的面容又隱在了黑暗中。

劉病已呆站了好一會,才扔掉了手中已無燈籠的竹竿,彎身扶雲歌站起。

握住了雲歌零亂的發,看到雲歌手里拿著一只簪子,他想拿過來,先替她把頭發綰好,雲歌卻握著不肯松手。

劉病已無奈,只能隨手解下腰間掛著的同心結,用做發繩,把雲歌的頭發綰起、束好。

劉病已護著雲歌避開風口,找了小巷子繞道回家。

兩人走了很久後,雲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腳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見他。」

劉病已很溫和地說︰「我們就要到家了。他晚飯前來過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讓我們轉告你,他要去見一個人,辦些事情,這一兩天恐怕沒有空,等忙完後再來看你。」

雲歌听了,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停住的腳步又動起來。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等他做選擇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沒什麼。」

雲歌的脾氣看著隨和,執拗起來卻非同一般。

劉病已知她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問,只說︰「回家後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哥和你保證,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許平君听到拍門聲,立即迎了出來。

「雲歌,刮著那麼大的風,干什麼去了?真正擔心死人,怎麼這麼狼狽的樣子……」

當她看到雲歌束發的頭繩是她給劉病已打的同心結時,語聲咽在了口中。

劉病已把雲歌交給許平君,「我去給雲歌燒些熱水,做些吃的。」轉身去了廚房。

在路上,雲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劉病已、許平君相聚的時光已是有限,傷痛中又添了幾分留戀。

許平君幫雲歌舀了熱水,給雲歌洗臉淨手。

雲歌看許平君眼光時不時掃一眼她的頭發,雖然笑著,神情卻有些奇怪,她一面去摸自己的頭發,一面笑問︰「我的頭發怎麼了?」摸到綰著頭發的發繩,她拿了下來,發現是一個同心結。

當日紅衣教過她做。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麼紅衣不肯打給她,要她自己動手。

同心結,結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結在穗子中,系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著永結同心。

雲歌大窘,忙把同心結捋平,還給許平君,「我,我……」她想不出來如何解釋明明掛在劉病已腰間的同心結怎麼跑到了她的頭上,因為她也很恍惚,只記得她和大哥在巷子里面走路。

許平君笑著把同心結收起,「沒什麼了!男人都對這些小事不上心,你大哥只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結和其它穗子的區別。」一面找了自己的發簪幫雲歌把頭發梳好、綰起,一面似乎十分不在意地問︰「你和孟大哥怎麼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和孟玨,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負你了嗎?」

雲歌听出了許平君語氣下幾分別的東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傷,感情已去,卻不料友情也是這麼脆弱,直到現在許平君仍舊不能相信她。

雲歌忽然覺得長安城再無可留戀之人,側身把許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里?」

「我要回家了。」

許平君愣住︰「家?這里不就是你的家?什麼?你是說西域?為什麼?你大哥知道嗎?」

雲歌搖了搖頭︰「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決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別,也不想告別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塊走?」

雲歌的頭倚在了許平君肩頭,「他會娶霍家的小姐。」

「什麼?」許平君怒氣沖頭,就要跳起來。

雲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別亂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雲歌將金銀花簪和鉅子令放在許平君手中,「孟玨來時,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給他。」

許平君想到她們和霍成君的差距,心頭的火氣慢慢平復了下去。再想到連雲歌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雲歌,你不去爭一爭嗎?為什麼連爭都不爭就退讓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來很多嗎?你若想爭,肯定能有辦法。除了家世,你哪里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況且感情和別的事情不一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來也不見得幸福。」雲歌伸手去抓盆子里的水,一只手用力想掬住水,可當她握成拳頭的手從盆子里出來時,水都從指縫間溜走。她向許平君攤開手掌,里面沒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只手隨隨便便從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這就是感情,有時候越是用力,越是什麼都沒有。」

雲歌的話說得饒有深意,許平君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結。不會,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麼一定要自己去爭取,我可以握住這個,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們的同心結。

「雲歌,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為什麼不能?我只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我休息好了,也許就會來看你們。即使我不來長安,你和大哥也可以來看我。」雲歌一直笑著說話,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現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緊鎖。

許平君輕拍著雲歌的背,心下舍不得,還想勸一下雲歌,但話語在心頭徘徊了幾圈後,嘆了口氣,未再說話。

霍府嫁女,到時候只怕比公主大婚還盛大,雲歌若留在長安城,難道讓她去看長安城大街小巷的熱鬧嗎?況且沒有了孟玨,雲歌就是獨自一人了……

「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想再見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許平君眼里有了淚花;「雲歌……」

雲歌聲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說懷孕的人不能哭,否則以後孩子也愛哭。」

听到劉病已在外面叫︰「可以吃飯了。」

許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淚,雲歌笑著小聲說︰「等我走了你再告訴大哥。」許平君猶豫了一瞬,點點頭。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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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25:42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8 火焚天
作者︰桐華
    長安城外驪山的溫泉宮始建于秦始皇,漢武帝又多次重建,劉弗陵登基後雖再沒有在溫泉宮花費銀錢,但當年的奢華氣息仍充斥于宮殿的各個角落。

    衛太子之亂前夕,漢武帝劉徹中了巫蠱之毒後,曾選擇在此地休養。

    因為當時局勢混亂,而劉徹晚年的疑心病又非同一般,從皇後、妃子、皇子到臣子都不能相信,所以不許長安城內侍衛進入溫泉宮,此處的護衛靠的全是藏在皇上身後的影子——太監。

    因為先帝的遺命,又有劉弗陵的默許,于安經過十年的苦心經營,將宮廷中,除禁軍外的第二大力量在此處大力培養,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籠罩著整座驪山。

    整個溫泉都在宮殿內,溫泉四周是雕著蓮花紋的瓖金漢白玉,既是裝飾,也是為了防止因為濕氣而打滑。

    一層層台階漸次沒入溫泉中,白朦朦的水汽籠罩著整個屋子。

    劉弗陵此時正坐在一層台階上,溫泉水只浸到肩膀,靠著身後的玉石枕,闔目似睡。

    他不喜歡人近身,所以于安只能守在珠簾外。

    有太監悄悄進來,朝于安行禮,于安上前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匆匆回去。

    因看不清楚簾內的情形,于安不敢輕易出聲打擾,只能搓著手等。

    劉弗陵沒有睜眼地問︰「什麼事情?」

    于安忙回道︰「皇上,奴才無能。奴才已經把當日在甘泉宮的女子都查了一遍,查到現在,仍沒找到唱歌女子。不過倒是有別的消息。不知道皇上還記得曾給皇上做過一次菜的雅廚竹公子嗎?她當時也在甘泉宮,後來被奴才下令轟出去了。听服侍過公主的太監富裕說,雅廚雖叫‘竹公子’,其實是個女子。」

    劉弗陵慢慢睜開了眼楮,沉默了一瞬問︰「她叫什麼名字?」

    「因為富裕在公主府時,並非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中知道公主事情的近侍大都已死了,所以還沒有打听到她的名字,不過竹公子是長安城七里香的廚子,奴才已經命人去七里香查了,估計最遲明日晚上就會有消息。」

    劉弗陵回憶著當日吃過的竹公子所做的菜,再想到甘泉山中的歌聲,猛然從溫泉中站了起來,匆匆擦了下身子,一邊穿衣一邊說︰「于安,去命人備車,回長安,直接去七里香。」

    于安跪下磕頭,「皇上來溫泉宮不是為了等著見孟玨嗎?雖只見過一面,奴才對此人的印象卻很深刻。听聞他和霍家小姐情投意合,有人說霍光對他極為賞識,待他如兒子一般,卻不知道他為何求到了奴才的手下,讓奴才代他求皇上見他一面。奴才琢磨著這里面定有些文章。皇上,不如等見了他,再回長安。」

    劉弗陵整理好衣袍,掀簾而出,「他什麼時候來?」

    于安估算了下時間,「他說今日晚上設法離開長安,快則半夜,慢則明日清晨,不過他即使半夜到了,肯定也不敢打擾皇上休息,定是等到明日尋了合適時間找人通知奴才。」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我們星夜趕去長安,他明日若到了,命他先候著,朕最遲明日晚上見他。」

    于安一想,雖覺得皇上之舉太過反常,可時間安排上也算合理,遂應了聲「是」,退下去命人備馬車。

    馬車內,劉弗陵靠在軟墊上,閉著眼楮似乎在睡,心內卻是一點不安穩。

    不敢去想竹公子會不會是他等的人。這麼多年,他守在長安城內,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這是唯一一次他的主動,主動地去抓命運也許不願意給他的東西。

    其實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驪山靜靜等候消息,如果是,再行動,如果不是,那麼一切如舊。

    他如此匆匆下山,雖然盡量隱秘了行蹤,也故布了疑陣,可並不見得能百分之百地避開暗處窺視的耳目,但是他靜靜等候的時間太久了,久得太怕錯過,太怕萬一。

    如果竹公子真是她,他一定要盡早見著她,萬一有人欺負她了呢?萬一她不開心呢?萬一她要離開長安呢?萬一她遇見另外一個人呢?一天之間可以發生的事情太多,而他早就對老天失去信心。

    下山時,還沒有風,可越走卻風越大,走在山道上,人都覺得要被風吹跑。

    于安實在不安,大著膽子湊到馬車旁,「皇上,今夜風很大,實在不宜出行,不如回去吧!最遲明日晚上就有消息了,實在不需皇上親自跑一趟。」

    劉弗陵眼楮未睜地說︰「你可以回去。」

    于安立即說︰「奴才不敢。」又退了回去,繼續行路。

   

    一匹黑馬,一身黑斗篷,雲歌縱馬馳騁在風中。

    風刮在臉上刀割般地疼,她卻只覺痛快。

    很多日子沒有如此策馬狂奔過了,可惜坐驥不是鈴鐺,也不是汗血寶馬,否則可以享受和風賽跑的感覺。

    爹爹和娘親不見得在家,有時候去得遠了,兩三年不回家都是正常。二哥也不知道在哪里漂泊。幸虧三哥是個懶鬼,肯定在家。現在想著三哥,只覺溫暖,甚至十分想念三哥冷著臉對她愛理不理的樣子。

    難怪老人常說「娘的心在兒身,兒的心在石板」,兒女快樂得意時,常常忘記家,可一旦受傷,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曾經以為愛她的人定會把她視作獨一無二的珍寶,不管她在別人眼里如何,在他眼里卻一定是聰明、可愛、美麗的,是不可替代的,是千金不可換的。可現在才明白,那不過是少女時最瑰麗的夢。

    人太復雜了,人的欲望太多了。很多時候千金不可換,也許萬金就能換了,甚至也許一千零一金就可以了。

    雲歌感覺眼楮又有些酸脹,卻實在不願為他再掉眼淚,迎著冷風,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冷風割得腮幫子火辣辣地疼,眼淚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

    來時,長安是天朝大漢的都城,是世上最繁華、雄偉的城池,更是她自小向往已久的地方。長安盛著她的夢,盛著她以為的快樂。

    可是,現在,她只想永不再想起這座城池,想把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忘記。

    馬兒跑快點,再跑快點,把一切都丟開,都遠遠丟開……——

    黑色的馬。

    最容易隱于黑夜的黑衣。

    面容被遮去,只一雙黑沉的眼楮露在外面。

    雖然明知道即使半夜趕到驪山,也見不到劉弗陵,可還是要盡量減少在路上逗留的時間,減少行蹤泄漏的可能。

    幸虧今夜風大,路上的旅人少到無。他們也因為刀子般的風,可以順理成章地蒙面趕路。

    他的緩兵之計已到盡頭,再拖延下去,霍光肯定會起疑。

    劉弗陵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既然劉弗陵肯答應避開所有人見他,應該已經預料到他想說的話,也應該會同意。

    雖然他的家破人亡、滿門血仇和劉弗陵並沒有直接關系,可他一直對和劉弗陵合作十分抗拒,所以他一直都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遠遠地審視著劉弗陵,估量著劉弗陵。卻沒有想到最終被世事逼迫到如此,就如同他沒有想到從小一直憎恨著的劉病已,和自己竟然會有執棋論事的一天。

    如果是以前,一切都會很簡單,他肯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娶霍成君。

    霍成君不同于霍憐兒,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也有能力為自己爭取,霍成君的心性才適合輔助他在長安城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而雲歌的利用價值,和霍成君比起來,已經不足一提。

    他當年初進長安,一介布衣,既無人又無錢。小賀雖然承諾助他,可在先帝的削藩政策下,所有藩王的財力都嚴格受朝廷控制,小賀在長安城的勢力也有限。他的所有計劃都需要風叔叔的產業和人力支持,可風叔叔深受義父影響,對朝廷爭斗敬而遠之,絕對不會支持他的任何行動,他想用風叔叔的財富和人脈介入漢朝黨派爭斗中,根本不可能。

    唯有雲歌,他義父深愛女子的女兒,能讓一切不同。義父是風叔叔心中的神,而他是義父唯一的後人,雲歌加上孟的姓氏才能讓一切從不可能到可能。

    事實證明了他的推測,風叔叔本來當日已經對他動怒,可見到雲歌發上的金銀花簪時,別的一切在風叔叔心中立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見了一個姓孟的少年執起了那個金銀花下女子的手,彌補了他們心中最深的無可奈何與遺憾。

    現在,風叔叔已經將大漢朝的產業全部交給他。雖然三個伯伯還不肯將西域的產業交給他,但在權傾天下的霍氏家族面前,那些產業已經不再重要。

    他一再嘗試,也無數次想說服自己,甚至他抱了霍成君,還嘗試過吻她。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都是女人,閉上眼楮抱在懷里不都一樣嗎?況且只論容貌,霍成君並不比雲歌差。」

    可是不一樣,雖然他理智上怎麼想都覺得應該一樣,可就是不一樣。

    他腦子里說「一樣,一樣」,慢慢俯下身子去吻霍成君,可心卻在極其明確地告訴他「不一樣,不一樣」,在最後一瞬,就在他要吻上霍成君的唇時,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推開了霍成君。

    面對霍成君驚傷和不能置信的神情,他立即笑著安慰霍成君,道歉說自己不該一時沖動冒犯她。

    可心中明白,只是因為那個人是雲歌,他只是無法讓那個人從他指間溜走,那是他的小雲歌呀!

    是在他最骯髒、最無助、最潦倒時,仍然會反手握住他手的雲歌。

    是在他冷言譏諷時,仍然會笑的雲歌。

    是他以為自己厭惡了很多年的嬌小姐。一邊厭惡著,一邊卻牢牢記住了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她的綠羅裙,她的名字。

    三個伯伯極其偶爾地會提起雲歌的天山雪駝鈴鐺。

    每次都只是因為他踫巧說到什麼,才會讓伯伯們踫巧提一兩句他們刻意回避著的人與事,所以每一次他都會十分恰好、十分不經意地「踫巧」在場。

    追逐著天山雪駝的足印,他在草灰蛇線中尋覓那個他所厭惡的人的消息。

    知道她與鈴鐺到過厝木湖,去了孔雀河,還知道她的鈴鐺陪著她越過了興都庫什山,到了天竺國的迦濕彌羅,這趟行程她一去就是三年,音訊全無。

    她那麼任意,又那麼自在地揮霍著時間,享受著生命。

    而他在讀書、在練劍、在學醫、在用毒、在習琴、在跟著三個伯伯學做生意、在密切地觀察著漢朝發生的一切。

    他的每一刻時間都沒有浪費。

    他努力學習著一切,他一天只睡兩個時辰,他邊吃飯邊背書,甚至睡夢中他都在反復練習著義父的一舉一動,他要用義父的完美風姿掩去身上的戾氣,他要他的敵人看見他時,絕無疑心,他要所有曾經蔑視過他的人,都要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潛意識想過,再見那個喜穿綠衣的丫頭時,他要一切都是最好。

    時間在林木枯榮間流逝,他安靜地等著復仇的合適時機,安靜地準備著一切,也許……在他心中,在他從不肯承認的某個角落里,也還在耐心地等待她的歸來。

    他等待著她歸來時,他和她的完美重逢。

    他做到了!他以他無懈可擊的姿態出現,而這次她成了乞兒,可她對他視若不見、無動于衷。

    她沒有認出他!?

    她當然不會認出他!

    介意?釋然?

    他鄙夷著她的蠢笨,嘲諷著她的偽善,厭惡著她對一切的不在乎,可是唯獨沒有驚訝。

    八年的時間,在他的心底深處,也許他早已知道她是什麼樣子的人。

    …………

    時間太久遠了,牽絆也太多了,一切早在他自己知道前已經發生,他已無法理智地抹去心中的所有印記。

    在無數次隔著時間、空間的注視中,在長達八年的留意中,他已經習慣在他的時間、空間里,有她的存在。

    所以他現在只能像個傻子一樣,不在長安城享受溫暖,卻奔馳在冷風中;不去走康莊大道,而要去過獨木橋——

    這樣大的風,很不適合出行,所以孟玨一路疾馳未見一人。

    孟玨還以為可以就這樣一直到驪山,卻不料看到一輛馬車出現在路的盡頭,四周還有不少人相護。

    這樣的夜晚還要趕路,肯定有非比尋常的事情。

    孟玨心中疑惑,放慢了馬速,謹慎地讓到路側。他身後的六月和八月也立即隨著孟玨讓到路旁。

    不知道是因為冷風中騎馬,還是別有原因,一行人都穿著大斗篷,面目也是如孟玨他們一樣遮著。

    馬車周圍的人看到路側的三人,手都暗暗放在了兵器上。

    六月和八月也是全力戒備。

    彼此相安無事地就要擦肩而過,各自都松了口氣。

    可突然之間,路側的樹林內一群蒙面人攻出,直撲馬車而去。

    馬車周圍的人立即將馬車團團護住,六月和八月也是一前一後護住了孟玨,只看刀光劍影,一場廝殺已經展開。

    此行所帶的太監,全是高手,是自先帝起,就暗中訓練的影衛。來者人數雖多,于安卻並不怕,震怒下喝道︰「全給我殺了!」

    孟玨雖知道有誤會,可因為刺客正是從自己身後的林子攻出,怎麼看都像是自己一伙的,一時根本解釋不清楚,而且對方已經下了殺手,他們不能不自保,只能稀里糊涂地打了起來。

    所有太監都是自小經過嚴格訓練的好手,不僅是功夫,更有殺人和折磨人的法子。

    來行刺的刺客也都算好手,奈何踫到一群鎖在深宮里,從小到大,什麼事情都不做,就專心練殺人的人,而且因為六根不全,大部分人的招式都是充滿了陰狠的殺意,用招比刺客更狠毒。

    刺客漸漸不敵,紛紛倒在太監們的軟劍下,而且全是一些最痛苦的死法。

    劉弗陵听到外面的兵戈聲漸小,輕敲了敲馬車壁,淡淡說︰「口供。」

    于安懊悔地跺腳,剛才被氣糊涂了,立即喝道︰「留活口。」掃眼間,卻只剩下孟玨那邊的三人。于安縱身飛出,直撲孟玨。

    于安三歲起就受教于宮廷內的老太監,為日後服侍皇子做準備,他的天賦又很高,否則劉徹也不會從幾千個太監中,選中他來服侍大漢未來的皇帝。幾十年下來,于安一身陰柔的功夫說冠絕天下也不為過。

    孟玨身邊的名師雖多,可學藝時年齡已大,和一般人過招,他的功夫還算好,踫上于安這樣的絕頂高手卻是處處危險。

    六月和八月已經多處受傷,本來命在旦夕,可和他們過招的兩個太監竟然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並不要六月和八月的命,只是用劍一下下在他們身上劃著,不深不淺,只要見血。

    孟玨一再說「有誤會」,但于安只想活捉了他,根本懶得听。

    孟玨的傲氣被激出,索性再不解釋,沉下心來,招招直取于安的要害,因為招式來自西域殺手代代累積的經驗,雖然簡單,卻是即使自己死,也一定要對方陪上半條命的打法。

    于安因為想要活口,又不想自己受傷,招式開始有了顧忌。

    雖然一時間還拿孟玨無可奈何,但打敗孟玨只是遲早的事情。

    其余太監都護在馬車周圍,笑看著那邊勝利已定的打斗。

    突然風中傳來陣陣辛辣刺鼻的味道,樹林中騰起濃烈的煙霧。

    于安一驚,以為又有刺客攻到,不敢因小失大,立即回身去保護劉弗陵。

    歷代宮廷斗爭下來,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藥和解毒藥,每個太監身上這些東西都沒有少帶,既是用來殺人、救人,必要時,也可以用來滅自己的口。

    于安並不怕對方用毒,什麼天山雪蓮、百年何首烏、千年人參,他都吃過,可現在竟然沒有任何解毒效果。眾人都是咳嗽不停,眼楮也覺得火辣辣地疼,直流淚。但若說中毒又不像,因為眾人的勁力沒有受絲毫影響。

    濃煙中,打斗的人出劍都有些歪斜,孟玨雖是滿心詫異,卻一面咳嗽著,一面不禁笑起來。

    這拿調料做武器的人,估計世間除了他的雲歌再無第二個了。

    既不是毒藥,自然也無藥可解。若說解藥,唯一的解藥就是用清水漱口和沖洗眼楮。

    于安因為怕還有人襲擊,所以和其他太監都一面流著眼淚咳嗽,一面緊張地護著馬車,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旁觀幾個太監和孟玨他們打斗。

    雲歌拿濕帕子遮住了口鼻,在濃煙中爬到孟玨身旁,向正和孟玨他們打斗的太監們丟了一大捧東西,一聲粗叫︰「五毒蝕心粉!」

    幾個太監紛紛下意識地跳開,回避藥粉。雲歌拽著孟玨就跑,六月和八月忙跟在他們身後。

    太監們隨即就發現丟在身上的東西居然是茴香子、胡椒子、八角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雖然不知道別的是什麼,但想來「五毒蝕心粉」怎麼也不會包括茴香,深感上當受騙,大怒著追了上去。

    經過雲歌點燃的火堆旁,孟玨隨手往里面丟了一團東西,一陣白煙騰起,撲鼻的香氣替代了辛辣刺激的味道。

    孟玨回頭說︰「奉勸各位不要再追了,這次可絕對是‘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毒藥,而且我的毒藥絕非一般的毒藥,即使你們有解毒聖藥,武功也要大打折扣。」

    追來的太監雖然都竭力屏住呼吸,可還是腳步虛浮,速度大慢。果如孟玨所言,即使有解藥,也有些勁力不繼。

    雲歌指了指樹林里那幫刺客留下的馬,孟玨三人立即去牽馬,雲歌卻停在了原地,孟玨翻身上馬後,看雲歌竟然還呆呆站在那,立即策馬回身,伸手想拉雲歌和他同騎一匹馬。

    雲歌呆呆地看著孟玨,卻沒有伸手去握他的手。

    雲歌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原本寫意飛揚,此時卻眉間蘊著淒楚,目中透著淚意。

    孟玨驚訝不解︰「雲歌?」

    六月和八月看到那些武功高強到變態的人快要追到,著急地催促︰「公子!」

    「雲歌?」孟玨又叫了一遍,一面策著馬向雲歌靠近,俯身想直接把她強拎上馬。

    雲歌卻跳了開去,在孟玨不能相信的質問眼光中,她決絕地扭過了頭,在馬後臀上狠打了一下,孟玨的馬沖了出去,六月和八月立即打馬跟上。

    雲歌起先點燃的火堆被風吹得不斷有火星飛出,遇到枯葉,借著風勢,林子內各處都有火燃起,馬兒被火驚嚇,開始瘋跑,孟玨根本無法勒住馬,只能在顛簸的馬背上,回身盯著雲歌,眼中全是疑問和不能相信,雲歌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天,墨般漆黑,地上紅焰狂舞。

    風在天地間盤旋怒鳴,受驚的馬在火光中奔跑閃避,發出長長的嘶鳴。

    一抹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孟玨的視線中。

    雲歌拉住已經被火焰嚇得亂跳的馬,想要翻身上馬。

    一個太監眼看著人就要全跑光,氣急交加,一時忘了于安說過的「留活口」,隨手將手中的劍朝雲歌飛擲出。

    雲歌的身子在剛觸到馬背的剎那,一陣透心的巨疼從後背傳來,她低頭困惑地看著自己胸前,不明白怎麼會有一截劍刃從胸前冒出,手上鮮紅的濡濕又是從哪里來?

    她的眼前漸漸發黑,手從馬鬃上無力地滑下,身子軟軟摔落在了地上。

    馬兒前蹄高高提起,仰頭對著天空發出悲鳴,卻喚不起主人。只有火光將它定格成了漆黑天空下一道悲涼的剪影。

    林間的風呼呼吹著。

    火焰隨著風勢越騰越高,越燒越旺,燒得整個樹林都變成了火的海洋,天地間一片血紅的透亮。

    劉弗陵掀起簾子,走下了馬車,靜靜看著前方熊熊燃燒的大火。

    大風吹得他的袍子獵獵作響,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面寒如水,眸沉似星。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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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26:3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 劫後相逢
作者︰桐華
    雲歌被宦官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听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跡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麼口供。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

    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著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珮……若隱若現……隨著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為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著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珮,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

    距離那麼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麼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扎再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宦官們正在仔細檢查尸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于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尸體扔到火中焚化。

    于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里留幾個宦官善後就行,可劉弗陵只是望著大火出神。

    在通天的火焰下,于安只覺皇上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著一股滄楚。

    他無法了解皇上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里駐足不前。以皇上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于安也不敢再吭聲,只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里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為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只是細碎的嗚咽。

    听到悉悉挲挲聲,于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著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皇上的袍角。

    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群混帳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于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

    那雙眼楮……那雙眼楮……

    只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

    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這麼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著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于安看皇上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听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于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

    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

    于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于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于安第一次見皇上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試探地問︰「皇上,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劉弗陵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幾分象的宦官︰「你扮作朕的樣子回驪山,于安,你陪朕進長安,其余人護著馬車回驪山。」

    于安大驚,想開口勸誡,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劉弗陵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才的刺客應該不是沖著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倒是朕該擔心你的安危,走吧!」

    于安對皇上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才猛然驚覺,皇上的反反復復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有見面的竹公子。

    皇上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險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舍,所以才有了剛才的失常之舉。

   

    外面風吹得凶,可七里香的老板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著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板在給他當伙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

    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榻前立著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著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間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覺一股涼意沖頭,終于將視線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著面目,冷冷地盯著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楮。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頎長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著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

    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個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里答還是往壞里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榻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緊挨著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于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

    常叔拼命點頭。

    于安撤劍的剎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楮,哆嗦著縮回被子,閉著眼楮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馳,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著。

    在皇上貌似的淡然下,透著似悲似喜。

    于安本來想提醒皇上,天已快亮,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皇上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著皇上,也一步步慢走著。

    「于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于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于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听到皇上的「我」字,心中只覺得酸澀,對皇上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時,私下里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于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拼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听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

    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

    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余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之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里,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弗陵暗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于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皇上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

    已經知道雲歌在皇上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白日里,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皇上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後。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後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

    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可以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斗心機了。

    因為關系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皇上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皇上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于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著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

    說到後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于安也不禁覺得步子輕快起來。

    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于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都沒有動。

    于安輕聲笑說︰「皇上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才開始敲門。

   

    因為心中有事,許平君一個晚上只打了幾個盹。

    身旁的劉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雖然很輕,可因為許平君只是裝睡,他每一次的輾轉,許平君都知道。

    直到後半夜,劉病已才入睡。

    許平君卻再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來,開始干活。

    正在給雞剁吃的,忽听到隔壁的敲門聲。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門口細听。

    敲門聲並不大,似怕驚嚇了屋內的人,只是讓人剛能听見的聲音,卻一直固執地響著,時間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內不可能有人,可敲門聲還一直響著,似乎沒有人應門,這個聲音會永遠響下去。

    許平君瞅了眼屋內,只能拉開了門,輕輕地把院門掩好後,壓著聲音問︰「你們找誰?」

    劉弗陵的拳頓在門板前,于安上前作了個揖,「夫人,我們找雲歌姑娘。」

    雲歌在長安城內認識的人,許平君也都認識,此時卻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你們認識雲歌?」

    于安陪著笑說︰「我家公子認識雲歌,請問雲歌姑娘去哪里了?」

    許平君只看到劉弗陵的一個側影,可只一個側影也是氣宇不凡,讓許平君凜然生敬,遂決定實話實說︰「雲歌已經離開長安了。」

    劉弗陵猛然轉身,盯向許平君︰「你說什麼?」

    許平君只覺對方目光如電,不怒自威,心中一驚,趄趄趔趔倒退幾步,人靠在了門板上,「雲歌昨日夜里離開的長安,她說想家了,所以就……」

    許平君張著嘴,說不出來話。

    剛才被此人的氣宇震懾,沒敢細看。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神雖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雙眼楮卻……有六七分象。

    于安等著許平君的「所以」,可許平君只是瞪著皇上看,他忙走了幾步,擋住許平君的視線,「雲姑娘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許平君回過神來,搖搖頭。

    于安不甘心地又問︰「夫人可知道雲姑娘的家在何處?」

    許平君又搖搖頭,「她家的人似乎都愛游歷,各處都有屋產,我只知道這次她去的是西域。」

    劉弗陵一個轉身就跳上馬,如同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于安也立即上馬,緊追而去。

    許平君愣愣看著劉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時,劉病已正準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麼早就有人來?」

    許平君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于安卻覺得比昨日夜里還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里追得上?

    皇上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

    一路疾馳,早已經跑出長安。(已經過了驪山。)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著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听見馬蹄聲,自顧埋著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經凶險萬分。

    老頭嚇得呆愣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剎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于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發未損,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

    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著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干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地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干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于安,于安立即半躬著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傅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干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揀過來,遞給老頭。

    為了少點尷尬,于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要一個人出來揀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饑!你養著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閑著,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著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于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訕訕得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干柴要走,于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作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只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著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著點路。」

    于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著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只取點滴就縮手而回,于安不禁呆呆地看著老頭的背影。

    一會後,于安才回過神來,「皇上,還要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著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于安心中的石頭終于落地,不禁長吁了口氣,「皇上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孟玨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盡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雲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只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玨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借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

    面容透著疲憊,眉間鎖著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玨跪拜,就對孟玨說︰「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清淡,可語氣間是勿庸置疑的真誠。

    孟玨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面行禮,一面微笑著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皇上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點了點頭,命孟玨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麼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麼?」

    孟玨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皇上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麼罪名?」

    孟玨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孟玨,淡淡問︰「霍成君有什麼不好?听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玨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听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皇上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于安。」

    孟玨起身恭送劉弗陵︰「謝皇上信任。」

    于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玨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循先秦體制,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制中,孟玨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欲望的人會想要的,皇上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玨是沖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玨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于安琢磨了會,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玨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殺之,孟玨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範蠡,就收復了越國,皇上如今……賀喜皇上!」

    劉弗陵知道于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于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麼好君王。」

    于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皇上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于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宦官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肴,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肴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于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干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

    于安暗嘆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屬于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于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听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听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復復只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于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宦官在前面打著燈籠,于安跟在後面。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只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只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于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制一只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于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暗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黯淡下來。

    于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宦官縮在屋檐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听到幾句「……好笑……眼楮疼……都當是毒藥……只是一些古怪的調料……」

    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

    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楮。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

    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里離開長安……昨日夜里?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于安以為皇上對宦官笑鬧不悅,立即跪下︰「皇上,奴才□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于安,昨日夜里的煙霧是調料?」

    于安愣了下,命小宦官將聊天的宦官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宦官正是昨日夜里追孟玨和雲歌的人,「回稟皇上,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麼。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倒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麼回事?」

    「回皇上,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里開玩笑說只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制。」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桿,聲音暗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皇上的異常反應,于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麼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著疼,急急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麼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里,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于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里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皇,皇上,听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里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沒有往那方面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系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于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皇上,雲歌姑娘只怕在地牢里。」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繡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拽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麼?」

    于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面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

    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彌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

    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里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麼?

    于安近乎蚊鳴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里,還專門拿了氈墊……」

    于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里,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里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

    烏發散亂地拖在泥中,面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了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頰。

    滾燙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只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只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處,只一截滿是污泥的縴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卻怎麼都擦不干淨。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縴足,半趿著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蕩一蕩。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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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26:57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2 咫尺天涯
作者︰桐華
    院中的槐樹依然濃蔭可蔽日。

    廚房中,一個個整齊擺放著的陶罐里,還有她沒有用完的調料。

    案頭的書籍半開。

    榻旁的蠟燭還剩一半。

    只是那個笑說著喜歡槐蔭茂密的人,喜歡做菜的人,為了他遍尋書籍尋找良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蠟燭的前一半陪伴著他們燈下的嬉笑,它的明亮溫暖中蕩漾著他們的溫暖。

    而後一半,此時,正映照出牆壁上一個孤單的影子,它的明亮溫暖,似乎只是為了諷刺現在一屋的安靜冷清。

    「孟大哥,仍沒有雲歌的消息嗎?」許平君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孟玨凝視著跳動的燭火,沒有說話。

    許平君手扶著門,靜靜站了好久,「孟大哥,對不起,我應該留住雲歌。」

    孟玨輕嘆了一聲,終于側頭看向許平君︰「平君,你有身孕,回去休息吧!」

    許平君沒有離去,反倒走進了屋中,嘴唇翕合,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眼中慢慢有了淚意。

    孟玨看著她,原本目中的清冷漸漸雜了幾分憐惜,指了指坐榻,示意她坐。

    「平君,雖然沒有一點雲歌的消息,但我並不擔心找不到她。她也許是因為難過,還在外面散心,又肯定不想再見我,所以藏匿了行蹤,但她遲早會回家。只要她回家,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許平君釋然了幾分,「原來孟大哥知道雲歌的家和親人?那可太好了。」

    孟玨看著許平君,「平君,你和雲歌認識已非一日兩日,可你怎麼還那麼糊涂?」

    「我當時……當時只是覺得雲歌回了家,也許可以少傷心一些。」許平君咬住了唇。

    孟玨唇角微揚,似乎在笑,實際上沒有任何笑意,「我知道你心里緊張劉病已,而雲歌自從認識病已,就對他與眾不同,很多事情上對病已近乎言听計從。可雲歌既然當年未和你爭,現在即使我傷了她的心,她又怎麼會再去和你分享劉病已?你小看了雲歌,更小看了自己,枉雲歌將你視作姐姐。」

    許平君藏在暗處的心思和恐懼被孟玨一語道破,眼淚一下全涌了出來。

    這幾日,孟玨和病已都忙著尋找雲歌。病已對她和以往一樣體貼,孟玨卻對她十分冷淡。可她並不怕孟玨的冷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她憑直覺,感覺出孟玨也許怪她,但絕對沒有氣她,甚至他還能理解她。她反倒對病已的體貼忐忑不安。

    眼前的男子有優雅高貴的舉止,有可敵國的財富,溫和下深藏的是疏狂傲慢,不管是王爺還是霍光都不能令他折腰。

    可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人,卻奇怪地擁有和她一樣的靈魂,一種來自社會底層的陰暗和自私,以及為了卑微心願而不惜付出所有的掙扎。

    她知道她的感覺十分荒謬,孟玨怎麼可能和她一樣?可她就是如此覺得,甚至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有這種想法。

    她藏在暗中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光明的想法,在他面前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對,都是十分正常的心願和做法。

    「孟大哥,我……我就是怕。雲歌聰明美麗,人又好,可她越是好,我越是怕。病已寫的字,我不認識,可雲歌認識;病已吟出的詩賦,我听不懂,可雲歌听得懂;病已笑擺的圍棋,我根本不解,可雲歌知道如何回應病已的嘲笑,她只隨手下了一子,病已就撫掌大笑。而病已……我從來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成婚前是,現在也是。有時候,我甚至連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看不出來。就拿這幾日來說,我寧可他對我發脾氣,怪我為什麼知道雲歌要走,既不告訴他,也沒有盡力挽留雲歌。可他什麼都不說,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好。怕我累著,每日做飯洗衣都是他干,怕我在家里氣悶,帶我出去散步,甚至說我最近笑得太少,講笑話逗我笑,好像我們的生活中,雲歌根本沒有存在過,她的走對我們沒有絲毫影響。孟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病已的心思。我越不懂,越沒底,就越害怕。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父親有和沒有差不了多少,母親根本不喜歡我,在這個世上,我全部的所有只是病已……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我必須要守著我唯一所有的東西。孟大哥……對不起……我必須要守著……」

    許平君邊說邊哭,說到後來,又是委屈又是抱歉,還有心事傾訴出來的釋然,索性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眼淚落得又急又密。

    孟玨從榻上拿了條絹帕遞給許平君,語聲溫和,「我明白。你做得沒有什麼不對。每個人都有權力,也都應該盡力守護自己的幸福。」

    許平君沒有想到最應該因為雲歌怪她的人,竟然對她沒有絲毫怨怪,「孟大哥,我……」

    心里越發難受,手中握著帕子,眼淚落得更急。

    「平君,你雖然聰明,可你差了一點識人之明,眼界又局限于市井中,心胸不夠開闊,所以你的聰明終落了下乘,只是小聰明。若是個一般男子,你的能力足夠應付,可病已不是一般的男人,你的自以為是也許有一天會害了你。」

    許平君慢慢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著孟玨。忽想起雲歌臨走前和她說過的那句話,「孟大哥,雲歌在走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感情就像用手去握水,如果我太用力,拽得越緊,最後握緊的拳頭中一滴水都不會剩下。我以為她是在說自己,原來……原來她是說我?!」

    孟玨的神情一黯。

    許平君慢慢體會出雲歌話中的意思和對她的擔心。

    剎那間,滿心的後悔和難過,眼淚又涌了出來,「孟大哥,雲歌,雲歌她和你一樣,已經看透我的心思。她那麼急著走,固然是因為生了大哥的氣,可也是因為……因為我。」

    孟玨淡淡笑著,沒有說話,顯然沒有否認許平君的話。

    對雲歌而言,世間萬物,再寶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情義才是她心中的珍寶,也才能留住她。

    短短一日間,她發現自己失去了愛情,又緊接著發現擁有的友情也在猜忌中搖搖欲碎。那長安城還有什麼可留念?

    決然地轉身離去,既是逃避開失望的愛情,也是盡可能保存剩下的兩份友情。

    那一夜間,雲歌的心會如何痛?

    那個曾經不染塵埃的世外精靈,已經不可能再輕盈地翩翩起舞……

    也許她選擇飛入長安,本就是個錯誤。

    院中槐樹的陰影下,靜站了很久的劉病已,輕輕轉身,隱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屋內的對話雖只听到一小鴿,但他們所談的內容,他早已大致猜到。

    出乎意料的是平君竟然和孟玨如此親近?

    他們兩人從什麼時候就有了這份投契?

    許平君依舊低著頭哭泣。

    孟玨對她的氣早已全部消散,此時只剩憐惜,「平君,你想守護你的幸福,可你的守護方法對嗎?現在踫到的是雲歌,她會讓你,可如果有一日,病已踫到一個女子,也聰明美麗,懂得一切雲歌懂得的東西,她卻不讓你,你該如何?」

    許平君嘴唇翕動︰「我……我……她……不會……」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她想說,那麼好的女子不屬于她和病已的世界,可是雲歌怎麼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孟玨又怎麼認識了他們?她想說,病已不會拋棄她,可病已難道會因為雲歌就拋棄她嗎?她又為何,每次看到雲歌和病已說著她不能理解的話時就那麼難受?

    半晌後,許平君擦去了眼淚,抬頭凝視著孟玨,輕聲問︰「孟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孟玨贊賞地笑了︰「你總想用手去抓住離你很遠的東西,為什麼不嘗試一下自己走得更近一些再伸手呢?」

    許平君皺眉思索︰「走得更近一些?」

    「你說雲歌能看懂病已寫的字,你看不懂。難道你不能學著去看懂嗎?可以問病已,可以問雲歌,一天只學十個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字了。你說你听不懂病已說的話,雲歌卻能听懂,你為什麼听不懂呢?听不懂的話,可以問雲歌,這次听不懂,弄懂了,下次就可以听懂了。雲歌書架上的書,如果你要看,她肯定會很樂意給你講解。琴棋書畫,你幼時不能學是因為沒有錢請人教,可現在你周圍都是免費的先生,你若真因為這些自卑,為什麼不可以努力把你的自卑抹去呢?」

    許平君心內震動。她從沒有如此想過!

    她只顧著羨慕嫉妒雲歌所擁有的,只顧著猜度劉病已的心思,卻從沒有想過自己,她總是暗自怨雲歌,怨病已,殊不知一切的一切,她才是錯得最多的一個。

    「孟大哥,我懂了。我如果因為這些,覺得自己和病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麼我應該做的是努力讓自己進入病已的世界,而不是想方設法把他拖進我的世界,或者阻止別人進入他的世界。」許平君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似陷在一口井中,知道外面另有一個天地,可自己的天卻只有井口那麼大。

    羨慕外面的天地,不滿意自己的黑暗世界,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時間越久,只覺得自己的天地越發黑暗,那井越發的深,原本光明的人也漸漸變得陰暗。

    她何嘗沒有痛恨過自己有負雲歌對她的一片心意呢?她又怎麼沒有懷念過剛認識雲歌時的坦誠明快呢?

    她蹲在井底,想抓住自己的光明,可每一次的掙扎跳躍,都不是跳出井口,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落下,在污泥里陷得更深。

    現在,她已經知道如何爬上井口,走到外面那個天地的方法,雖然會很慢,可是她不怕,她會努力地、慢慢地順著孟玨指點給她的梯子,走出她的陰暗。

    孟玨道︰「如果你想學任何東西,都可以來找我,我雖沒有時間,可三月她們會很樂意教你。」

    許平君起身向孟玨行禮︰「大哥,謝謝你。」孟玨本要扶她,但听到許平君將「孟」字丟掉,叫的是「大哥」,心中倒是莫名地一暖,手就又縮了回來,任由許平君行了一禮。

    許平君離去後,屋內只剩他一個人。孟玨隨手拿起一卷書想分散一下心神,卻看到雲歌在旁邊的批注,她的批注很奇怪,只是圖案,如果喜歡就是一個笑眯眯的太陽,如果不喜歡就是一朵耷拉著的花。

    孟玨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太陽,眼前閃過烈火濃煙中,雲歌淒楚的眼神,猛然用力把書冊合上。

    雲歌,你現在在哪里?

   

    長安城,大司馬府。

    霍氏已經掌控了未央宮的侍衛,但侍衛只負責守護宮廷門戶,並不能在宮廷內隨意走動,所以霍氏對皇上日常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及時掌握。要想及時得到皇上的一切消息,必須安排宦官和宮女到御前侍奉,可宮廷總管于安是先帝任命,在宮內根基深厚,又對劉弗陵死忠,所以御前竟沒有一個霍氏的人。

    霍禹幾次試探逼迫,都被于安不落痕跡地化解了,惱怒下,決定來個硬踫硬,看看這個閹人能有多大能耐。

    趁皇上不在長安,身在驪山,霍禹命霍山精心挑選一批刺客,去刺殺于安。只要殺了于安,日後宮廷內的一切都會好辦。安排宦官宮女也會隨他們的心意。

    卻不料派出的好手一去不回,連尸身都找不到。而他在驪山見到于安時,于安一根汗毛都未掉,笑容依舊是那副陰惻惻的樣子,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連父親都對這個閹人一直存著幾分忌憚。也才真正理解父親一再說的那句話「先皇不會挑一個庸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霍禹在父蔭庇護下,自小到大一帆風順,幾曾吃過如此的暗虧?氣得肺都要炸,卻只能在霍山和霍雲面前大罵。

    霍雲勸道︰「大哥,這事是我們擅自行動,未和叔叔商量過,所以就此揭過,以後都不要再提了。不然讓叔叔知道,只怕罰我們跪祠堂都是輕的。」

    霍山不服,「難道就讓這個閹人繼續在那里得意?我們送進宮的人,除了上官丫頭的椒房宮他不怎麼插手,其余哪個沒有被他使陰招?這次折損了我多少好手?就白白折損了?」

    霍雲瞪了眼霍山,「二哥,你就少給大哥添堵了!這些好手也不算白折損,至少我們知道了于安這幫宦官的實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等到日後想鏟除他們時,心里有底。」又對霍禹苦勸,「大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叔叔為了收拾上官桀,隱忍了多少年?」

    霍禹明白霍雲說的全在理,若讓父親知道這事,只怕他更倒霉,這口氣只能暫且吞下去,點點頭,「雲弟說得有理,這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以後誰都不許再提。于安……」霍禹重重冷哼了一聲,「你以後千萬不要落在我手里!」

   

    「煎熬」二字,為何底下是火形,于安第一次真正明白。

    這幾日,皇上不就是如同在火上慢慢地烤著嗎?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就是那把火,把皇上的痛苦自責匯聚成湯,燒得越來越燙,越來越濃。

    如果那個人永遠醒不來,這鍋天下最苦的湯滾沸時,皇上會怎麼樣?

    于安打了激靈,不敢再想。對自己喃喃說,「會醒來的。我們有大漢最好的大夫,有最好的藥,一定會醒來。」

    看見張太醫出來,于安立即迎了上去,「張太醫?」

    張太醫先給于安請安,張太醫的父親就曾在太醫院任職,父子二人脾氣都很耿直,話語間常得罪權貴,劉弗陵卻很欣賞張太醫這一句是一句的脾氣,于安自也不敢輕慢,忙伸手扶起了張太醫。

    張太醫道︰「傷得太重,又耽誤了醫治時間。在下醫術有限,藥石的效力已做到極致,現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于安听到後,知道張太醫剛才對皇上,肯定也是這話,心沉了下去,不禁長嘆口氣,對神色黯然的張太醫擺了擺手,「張太醫家學淵源,醫術已經是太醫院的翹楚,這事……唉!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張太醫也是重重嘆了口氣,「世人都以為天下醫術最高超的人是太醫院的大夫,其實根本不是。風塵中多有藏龍臥虎之輩,在下听父親提起過,很多年前,長安城內有一個人的醫術可以說‘扁鵲再生’,我們和此人比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徒。若他能給雲姑娘看病,也許情形會大不一樣。」

    于安眼楮一亮,「那個人如今在哪里?我派人去請。」

    張太醫搖搖頭,「若在下知道他在哪里,早就求皇上派人去請了,身為醫者,卻不能救人,那種無力感……唉!听父親說,那個人很多年前就離開了長安,早已不知去向。只希望他能收個有天分的徒弟,萬萬不要讓一身醫術失傳。否則不僅是醫界的損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損失。」

    于安失望之色盡顯。張太醫行了個禮後,腳步沉重地離去。

    于安想進屋去寬解一下皇上,剛到門口,就听到屋內傳出了簫音。

    隔著珠簾望去,榻上的女子烏發玉顏,榻側的男子眉清目朗。此時男子正坐在女子身側,為她吹簫。

    皇上的簫音如他的人,清淡冷漠。

    只是這一次的簫音和往日略有不同,清冷下流淌著思念多年的情愫。

    于安轉身退出了屋子。

    珠簾內的世界只屬于他們,是皇上等待了九年的相聚。

    劉弗陵看到雲歌緊蹙著的眉頭,在他的簫聲中有幾分舒解,心中略微好過。

    一曲終了,他俯在雲歌耳邊,輕聲說︰「雲歌,我知道你不是一無所知。你一定可以醒來,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你答應過要來見我,你不能食言……」

    「陵……哥哥……」

    劉弗陵的心驟然大跳,心頭狂喜,立即側頭看向雲歌,緊接著卻發覺那只是雲歌昏迷中的一句胡話,人依舊是昏迷未醒。

    一瞬的失望後,心中又慢慢透出喜悅,還有絲絲縷縷的心酸。

    雲歌仍舊記得他,念著他。

    明知道雲歌听不見,那句「陵哥哥」也不是特意叫他,可他依舊極其鄭重地握住雲歌的手,答應了一聲︰「雲歌,我在這里。」

    雲歌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似乎很痛苦。

    劉弗陵忙查看了下她的傷口,「傷口又疼了嗎?」

    雲歌的眉目間似乎凝聚了很多的難受,唇在微動,劉弗陵忙俯到她的嘴邊傾听。

    「孟……孟……」

    「陵……」

    「壞……石……頭……」

    「孟……」

    一聲聲近乎听不清楚的低喃,也似沒有任何意義。

    劉弗陵卻在一聲又一聲的低喃中,心漸漸發冷,向著一個沒有光亮的深淵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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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6-6-20 13:28:0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3 一年之約 (上)
作者︰桐華
    也許是劉弗陵簫聲中的情意挽留,也許是雲歌自己的求生意志,雲歌的病情漸漸緩和,燒也退了下來。

    雲歌睜眼的剎那,隱約覺得有一人在俯身看她,恍惚中只覺又是心痛又是身痛,無意識地叫了聲︰「玨,我好痛!」就像兩人正好時,什麼委屈和不高興都可以和他抱怨。

    話出口,立即想起孟玨已經不是她的孟玨了,心狠狠一抽,待看清眼前的人,雲歌如遭雷擊,只覺一瞬間,她的世界全部錯亂。

    劉弗陵裝作沒有听見前面的字,柔聲說︰「再忍一忍,我已經讓大夫下了鎮痛藥,等藥效發散出來,就會好一些。」

    雲歌呆呆凝視著他,劉弗陵也看著她。

    他的幽黑中隱藏了太多東西,只需輕輕一捅,她就能全部讀懂,但她不能。

    她的視線猛地移開,緩緩下移,看向他的腰間。

    沒有玉珮,她心中一松。

    劉弗陵從于安手中拿過玉珮,遞到她面前,「我很少戴它。」

    她怔怔看著玉珮,眼中有驚悸,有恐懼,還有絕望。

    劉弗陵一直靜靜等待。

    很久後,雲歌扭過了頭,眼楮看著屋子一角,很冷淡、很客氣地說︰「素昧平生,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劉弗陵手中的玉珮掉到了地上,「當啷」一聲脆響。

    他眼內只余一片死寂的漆黑。

    她的身子輕輕顫了下。

    金色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照在榻前的兩人身上。

    脈脈的溫暖將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屋內,卻只有連溫暖的陽光都會窒息的寂靜。

    她的眼楮依舊死死盯著牆角,很清淡地說︰「公子若沒有事情,可否讓奴家歇息?」

    他站起,十分平靜地說︰「姑娘重傷剛醒,還需好好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萬事都勿往心上去,養好身體才最重要。」作揖行了一禮,出屋而去。

    她只覺心中空落落,腦內白茫茫。

    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會摔下一個萬劫不復的懸崖,她只能拼命後退,一遍遍告訴自己,她的陵哥哥是劉大哥,和許姐姐已成婚。

    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有錯!

    絕對不會有錯!

   

    雲歌還不能行動,為了鎮痛,藥石里添了不少安神的藥,每日里昏昏沉沉,醒一段時間,又睡大半日。

    醒轉時也不說話,人只怔怔出神。

    于安問雲歌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她也像是沒有听見,一句話不肯說,什麼表情都沒有。

    若不是知道雲歌肯定會說話,于安定會把她當成啞巴。

    雲歌只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她只想躲在她的牆角里,絕不想往前走。

    雲歌沉默,劉弗陵也是沉默。

    都在沉默中消瘦,都在沉默中憔悴。

    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卻好像遠隔天涯。

    劉弗陵又來看過雲歌兩次,可雲歌每次都只盯著牆角,一眼不看他,說話十分客氣有禮,可那種客氣禮貌只會讓人覺得她的冷淡和疏遠。

    劉弗陵每來一次,雲歌的病勢就會反復。

    有一次甚至又發了高燒,搞得張太醫完全不明白,病情明明已經穩定,怎麼會突然惡化?

    從那後,劉弗陵再沒來看過雲歌,徹底消失在雲歌面前。

    只有侍女抹茶與雲歌日日相伴,于安偶爾過來查看一下她的飲食起居。

    那個攪翻了她世界的人好似從未存在。雲歌也一遍遍告訴自己,沒有錯,一切都沒有錯!

    她總在昏睡中憶起,夢中的碎片十分清晰。

    深夜時,會听到隱隱約約的簫聲,綿長的思念如春雨,落無聲,卻有情。

    她在夢里的碎片中,似乎是欣悅的,有大漠的驕陽,有唧唧喳喳的故事,有嘻嘻哈哈的笑。

    可她會在醒來後努力忘記。

    清醒的時分,全是痛苦,各種各樣的痛苦,根本不能細思,她只能什麼都不想,什麼都忘記。

    一日午後,藥力剛褪。

    雲歌似睡似醒間,半睜開眼,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投在碧紗窗上。

    她立即閉上了眼楮,告訴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也什麼都不知道。

    中午的太陽,正是最烈。

    那抹影子一直未消失,她也一動不敢動。

    听到于安細碎的說話聲,那抹影子低低吩咐了句什麼,終于消失。

    她緊懸著的心才稍松,接著卻有想哭的感覺。

    她一邊告訴自己,沒有道理,怎麼能胡亂哭?那只是個好心搭救了她的陌生人,一邊卻有淚印到了枕上。

    從此後,每個中午,雲歌人躺在榻上,雖然剛吃過藥,本該最瞌睡,神思卻總是格外清醒。

    每個中午,他都會揀她吃過藥的時分來看她,也都只是隔著碧紗窗,靜靜地站在院中,從未踏入屋內。

    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有時時間長,有時時間短。

    屋內,屋外,這一站就是兩個月。

    一日晚上。

    抹茶服侍雲歌用過藥後,雲歌指了指屋中的藤椅,又指了指院內的紫藤架。

    抹茶以為她想出去坐,忙說︰「小姐,不可以呢!你傷得重,還要再養一段時間,才好下地。」

    雲歌搖了搖頭,再指了指藤椅,

    抹茶終于會意,雖不明白雲歌想做什麼,仍依言把藤椅搬到紫藤架下擺好。

    雲歌隔窗看了眼外面,又闔目睡了。

    第二日。

    劉弗陵來時,听屋內安靜一如往日。他仍舊頂著烈日,立在了碧紗窗下,靜靜陪著她。

    即使她不想見他,可知道她在窗內安穩地睡著,知道她離他如此近,再非不知距離的遙遠,他才能心安。

    于安來請劉弗陵回去時,看到藤架下的藤椅,皺了眉頭。

    抹茶立即惶恐地低聲說︰「不是奴婢躲懶沒收拾,是小姐特意吩咐放在這里的。」

    劉弗陵已經快要走出院子,听到回話,腳步立即停住,視線投向窗內,好似要穿透碧紗窗,看清楚里面的人。

    于安驚喜地問︰「小姐說話了?」

    抹茶搖搖頭。

    于安不知道皇上和雲歌究竟怎麼回事,不敢深問,不過既然是雲歌吩咐的,他自不敢命抹茶收了藤椅,遂只擺擺手讓抹茶下去。

    于安對劉弗陵低聲說︰「皇上,七喜來稟奏,霍光大人已經在上頭的大殿等了一陣子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于安的話,反倒回身走到藤架下,一言不發地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于安又是著急,又是不解,剛想問要不要讓人傳話命霍光回去。

    劉弗陵卻只坐了一瞬,就又起身,匆匆離去。

    于安看得越發糊涂,只能揉著額頭,恨爹娘少生了兩個腦袋。

   

    雲歌的傷好得極慢,一半是因為傷勢的確重,一半卻是心病。

    等勉強能下地時,已是深秋。

    在榻上躺了兩個月,雲歌早已經躺得整副骨架都癢,好不容易等到大夫說可以下地,立即就想出屋走走。

    抹茶想攙扶雲歌,她推開了抹茶,自己扶著牆根慢慢而行。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里,這些事情在她驟然顛倒的世界里根本不算什麼。

    雲歌沿著牆慢慢走出了院子。不遠的一段路,卻出了一頭的汗。

    太久沒有走路,她實在討厭軟綿綿的自己。她還想順著台階再往上爬一段路,卻已是力盡,腿下一軟就要跌倒,身後的人忙扶住了她。

    雲歌本以為是抹茶,一回頭,看見的卻是劉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掙脫他。

    因為劍氣傷到了肺,此時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劇烈地咳嗽起來。

    劉弗陵一手扶著她,一手替她輕順著氣。

    她想讓他走,話到了嘴邊,看到那雙幽深的眸子,緊抿的唇角,她只覺心中酸痛,根本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推開了他的手,就勢坐在了台階上。

    把頭埋在了膝蓋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像這樣,她的世界就會如常。

    劉弗陵默默坐著,眺望著下方金黃燦爛的樹林,好似自言自語地說︰「看到前面的樹葉了嗎?讓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會在這里住一段時間,有空閑時,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這里,白天可以賞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這麼多年,別的事情沒有什麼長進,對星象卻很有研究,東宮蒼龍︰角木狡、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

    雲歌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裙上。

    東宮蒼龍、北宮玄武、西宮白虎,南宮朱雀,還有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昂、畢、觜、參……

    她也全都研究過,翻著書,再對著星空找,日日看下來,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斗的算命先生懂得還多。

    她知道他會知道,也會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卻沒有做到「定不負君意」。

    她現在何來顏面見他?

    劉弗陵抬起了雲歌的頭,替她把眼淚擦去,「雲歌,你我真素昧平生嗎?你真要我以後都稱呼你‘小姐’、‘姑娘’嗎?」

    雲歌只是無聲地落淚,眼中充滿痛苦和迷茫。

    劉弗陵不舍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雖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藥,雲歌卻一直睡不著,半夜里听到隱約的簫聲,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雲歌輾轉反側了半晌,還是披了衣服起來。

    于安看到一個人躲躲藏藏地隱身到暗處,驟然大怒。溫泉宮都有人敢窺伺皇上?

    待到跟前,發現是雲歌。于安搖頭嘆氣,轉身想走,卻又轉了回去,「雲小姐,奴才有幾句話說。」

    雲歌一驚,轉身發現是劉弗陵的貼身隨從,她沒有說話,只默默站著。

    于安躊躇了下,還是決定豁出去了,開始把劉弗陵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報帳一樣報給雲歌听︰

    少爺一直等著持發繩的人;

    少爺愛看星星;

    少爺偏愛綠色;

    深夜里,少爺睡不著時,就會吹簫,可翻來覆去卻只是一首曲子……

    一口氣竟然說了半個多時辰,等他說完,雲歌早已是淚流滿面。

    于安清了清嗓子,「雲小姐,你這整日不說話算怎麼一回事情?不管你心里怎麼想,你總應該給少爺講清楚。奴才的話說完了,奴才告退。」

    劉弗陵倚著欄桿,默默看著滿天繁星。

    听到身後動靜,以為是于安,卻半天沒听到說話請安,一回頭,看到雲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長廊下。

    劉弗陵忙走了幾步,把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麼還沒有睡?這里風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雲歌靠著欄桿坐下,側頭望著遠處,將她在長安的經歷淡淡道來︰

    「發繩被娘親拿走了,我已經到長安一年多。來長安前,我還一直犯愁沒有了信物,該如何尋找陵哥哥,卻沒有想到第一日就踫見了陵哥哥……」

    劉弗陵听到有人和他長相相似,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珮,心中劇震,但讓他更傷痛的是天意弄人。

    雲歌淡淡地講述著她又遇見了另外一個人,表情淡漠,好似講著別人的故事。她不願意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只簡單地用一個「他」字,從相遇到別離,三言兩語就交待過,可她扶著欄桿的手,拽得緊緊,臉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無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經違約,你也不必再遵守諾言。我的傷已經快好,也到我該告辭的時候了。」

    劉弗陵扳著雲歌的肩頭,讓她看著他,「你沒有違約,這只是……只是陰差陽錯。雲歌,如果你現在幸福,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當年盟約一筆勾銷。不過你已經決定斬斷過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還給你。我不要你現在答應什麼,但是希望你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後,你還想走,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

    雲歌再難維持自己的淡漠,眼內珠淚滾滾,她猛然偏過了頭。

    她寧願他罵她,寧願他質問她既有盟約,怎麼可以背約?寧願他大怒,生氣她的負心。

    可他只是這樣看著她,面容平靜,語氣清淡,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楮內是心疼,是苦澀。

    劉弗陵用衣袖替雲歌把淚拭去,「不要迎風落淚,太傷身子。」

    他微微一笑,語氣刻意地放輕快,「雲歌,至少也該把未講完的故事講完,這都九年了,別的小狼,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我們的那只小狼卻還在被你打**,打了九年,什麼氣也該消了,只是可憐了小狼……」

    雲歌噗哧一聲,破涕為笑,可笑還未及展開,眼淚又落了下來。

   

    雲歌不再拒絕見劉弗陵,只是兩人之間的話依舊不多。

    劉弗陵本就是話少的人,雲歌卻是因為心身皆傷,很多時候不願意說話。

    常常兩人共在一屋,卻半日都不說一句話。

    有時候時間久了,守在外面的于安和抹茶甚至會懷疑,屋子內真有兩個人?

    雖沉默的時間很多,可兩人自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劉弗陵幫雲歌找了琴,又尋了一大卷奇聞異志,兩人撫一段琴,看一會奇聞傳說。看到滑稽好笑處,她會微抿著唇笑,他會凝視著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劉弗陵對雲歌若對朋友,既不提起過去,也不提起未來,既未刻意親近,也未刻意保持距離。

    他的淡然態度影響了她,她面對他時,緊張愧疚漸去,本性中的疏朗閑適漸漸顯露。

    兩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說,對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時相處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隨意。

    劉弗陵把宮里能找到的菜譜都命人搬了來,讓雲歌閑時看著玩。

    有不少絕譜異方,還有一些講述食材的相生相克,卻多是只言片語,未成體系,雲歌看得心神意動時,往往跺足嘆氣。

    劉弗陵鼓勵她提筆寫食譜。

    自古「君子遠庖廚」,文人墨客不會願意提筆去記錄廚房里的事情,而廚師又不會寫文章,難得雲歌二者皆會,不如寫一份食譜,記錄下當代的飲食烹飪,為後來人留一份資料,省的以後的人也邊看邊嘆氣。

    雲歌豪氣盈胸,決定從現在開始就整理筆記,為日後寫食譜傳世做準備。

    劉弗陵卻不許她動筆,只讓她做好記號。

    他處理完公事後,會幫她把看中的菜譜仔細地謄抄下來。

    有些遠古探討食材的文章使用傳說太多,文字又晦澀難解,他會幫她一一注釋,把出處都寫明,方便她日後尋根究底。

    劉弗陵寫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後人臨摹。

    滿幅小篆,彷如龍游九天,看得雲歌忍不住擊節贊嘆︰「傳說李斯的一手小篆讓荀子看後,三月不知肉味,當即決定破格收他做學生。荀子若還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學生不可,不過他若知道你用這麼好的字來給我寫菜譜,定要罵我無知婦人。」

    劉弗陵的博文強知也讓雲歌驚嘆,他的腦袋好像把所有書都裝在里面,任何一個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書,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處,甚至哪一章哪一節。

    雲歌的身體漸好,身上的萎靡之氣也漸去。靜極思動,常常刻意刁難劉弗陵。

    劉弗陵不在時,她就東翻西找,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來考劉弗陵,從諸子百家到詩賦,從典故到謎語。

    剛開始,劉弗陵提筆就給出答案,到後來,需要思索一會,時間有長有短,但也都能說出答案。

    只要劉弗陵答對,雲歌就算輸,需給他彈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來,雲歌本來極糟糕的琴藝,突飛猛進,雲歌也從音樂中窺得了一個被她疏忽的世界。

    雲歌若贏了,劉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雲歌到現在都沒有機會行使她的權利。

    雲歌日日輸,輸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這些書都是他命人搬來給她的,既然是他的書,那他自然都看過,如此相斗,她當然贏不了,要想贏,只能跳出這些書。

    跳出這些書?

    說說容易,雲歌想著堆滿幾屋的書,臉色如土。

    劉弗陵進屋後,看到雲歌歪在榻上翻書,听到他進屋,眼楮抬都未抬,很專心致志的樣子。

    丫頭抹茶卻是眉梢難掩興奮,站在門側,隨時待命的樣子。

    于安剛想幫劉弗陵淨手,劉弗陵擺了擺手,讓他下去,徑直走到桌旁,拿起雲歌出的題目。

    「天上有,地上無;口中有,眼中無;文中有,武中無;山中有,平地無。打人名。」

    話語直白淺顯,卻不好答。

    劉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無一人合這句的意思。

    劉弗陵想著不如放棄,讓雲歌贏一次。雲歌生性好動,這個游戲是怕她悶,所以才不讓她贏,好讓她繼續刁難著玩。

    卻在放下絹帛的剎那,恍然大悟,他是鑽入固定思路了,誰規定「打人名」就是一個古人或者名人?就是書冊上的名字?

    這一個謎面,含了兩個人的名字,雲歌卻故意不說清楚。

    雖然雲歌這個謎題出得有些無賴,不過就對他們兩人而言,也勉強說得過去。手指從她所寫的字上撫過,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著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蕩,放下了絹帛。

    「我猜不出。」

    雲歌立即丟了書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爐、茶釜進來,顯然主僕兩人早已商量好。

    雲歌笑吟吟地對劉弗陵說︰「我口渴了,麻煩陵公子煮杯茶給我。」

    立在簾子外的于安也帶了笑意,皇上自小聰慧過人,所學廣博,神童之名絕非白得,吟詩作賦、吹曲彈琴,皇上都是信手拈來,可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劉弗陵很平靜地蹲下,很平靜地盯著炭爐,很平靜地研究著。

    雲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著炭爐看,十分納悶,「這個爐子怎麼了?不好嗎?」

    劉弗陵平靜地說︰「我正在想這個東西怎樣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還是先喝點水,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過坦然平靜,讓雲歌想笑反倒笑不出來,雲歌怔了下說,「我教你,不過只負責口頭指點。你要親手煮來給我喝,不然我就白贏了。下一次贏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劉弗陵微笑︰「肯定會讓你喝到口。」

    一個說,一個做,于安和抹茶在簾子外悶笑得腸子都要斷掉。

    畢竟有幾個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著袖子,手忙腳亂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劉弗陵端了一杯給雲歌,雲歌喝了一口,頓了瞬,才勉強咽了下去,微笑著問︰「你放了多少茶?」

    「你說水冒如蟹眼小泡時放茶,我看罐子里茶不多,就都放了進去。放錯了嗎?」

    于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進去了?皇上以為他在煮粥嗎?

    于安有些心疼地暗嘆,那可是武夷山的貢茶,一年總共才只有四兩三錢,這壺茶實在是很貴重!

    貴重是極貴重了,可那個味道……

    于安此時忽地對雲歌的微笑有了幾分別的感觸,也開始真正對雲歌有了好感。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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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28:37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3 一年之約 (下)


    起先坐得遠,沒有留意。雲歌此時才看到劉弗陵的手有燙傷,臉側有幾抹黑跡,雲歌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澀,幾口把杯中的茶盡數喝下,「不錯,不錯。」

    雲歌看劉弗陵想給自己倒,忙一把搶過茶壺,順手拿了三個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于安,抹茶,難得你家少爺煮茶,你們也嘗嘗。」

    于安和抹茶面面相覷,雲歌眉毛輕揚,笑眯眯地盯向他們,「你們笑了那麼久,也該口渴了。」

    于安立即快步而進,抱著壯士斷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

    抹茶握著茶杯,喝了一口,嘴里已經苦得連舌頭都麻木了,臉上卻要笑得像朵花,「謝謝小姐賜茶,奴婢到外面慢慢喝。」

    雲歌的反應固然機敏,可劉弗陵自小到大,整日里相處的哪個不是心機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面色未動,只深深地看著雲歌。

    看雲歌面色怡然地品著茶。

    他想要拿過雲歌手中的杯子,雲歌不肯放,他索性強握著雲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雲歌愣愣看著他,他淡淡一笑︰「從今往後,有我在,不會讓你獨自一人吃苦。」

    雲歌心中一酸,裝作沒有听懂他的話,抽了一塊絹帕給他,強笑著說︰「你臉上有炭痕。」

    劉弗陵用帕子擦了幾下後,還有幾點地方沒有擦去,雲歌看得著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縮手時,劉弗陵卻輕輕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身子僵硬,低著頭,把手緩緩抽出,「我有些累了。」

    劉弗陵臉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會,晚膳晚點用也可以。」

    雲歌低著頭沒有說話,听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突然站起,叫了聲︰「抹茶。」

    抹茶忙進來,听吩咐。

    「你去和于安說一聲,說陵哥哥的手被燙了。」

    抹茶點了下頭,一溜煙地出了門。

   

    雲歌的身體漸漸好利落,只是那一劍傷得太重,雖有名醫良藥,還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劉弗陵神傷,暗中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好好研究治咳嗽的藥方,有成者重賞。

    雲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經萬幸,只是偶爾咳嗽幾聲,不緊要。」

    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一般流過。

    雲歌受傷時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經冬初。

    她盡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白日里還好,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靜時,卻總無法不難過。

    想著他如今也該和霍家小姐舉案齊眉了,說著那和自己無關,可是當日風中他綰著她的頭發所說的「綰發結同心」卻總會突然跳到腦中,如今他應該替霍家小姐綰發插簪了吧。

    慶幸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淡了許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傳說中的苗疆蠱毒,無數蟲子日日啃噬著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雲歌不喜歡恨人的感覺。

    他負了她,她卻負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猶在耳,卻經不起世間的風吹雨打。

    她經不住他的誘惑,他經不住世間權力的誘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該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帶眼識人,恨自己太過自以為是。

    看到劉弗陵進來,對著一爐燻香發呆的雲歌急急跳起,劉弗陵眼楮一暗。

    雲歌知道自己想掩飾,反倒落了痕跡,何況她想瞞他也太難,索性不再刻做歡顏,只靜靜看著他。

    劉弗陵走到她面前,凝視了她會,忽地輕輕嘆了口氣,把她攬進了懷中,「怎麼才能讓你笑顏依舊?如果只需烽火戲諸侯,那倒簡單。」

    雲歌本想推開他,可听到他那低沉的聲音,聲聲都壓得她心酸,她忽然無力,頭靠在他肩頭,只是想落淚。

    如果有些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她和他現在該有多快樂?

    劉弗陵靜靜擁了她會,忽地說︰「你昨日不是說養病養得人要悶出病來了嗎?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嗎?」

    雲歌想了想,點點頭。

    于安听到皇上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皇上卻不許,于安無奈下只能讓人喬裝改扮後,暗中跟隨。

    雲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下山時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隱在山峰層林間,要行一段路才到主山道,從主山道向上看,隱隱有一片屋宇連綿的樓台。

    「這是哪里?」

    劉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說︰「驪山。」

    雲歌對漢朝皇帝的各處行宮並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只心中暗嘆了口氣,原來離長安還很近。

    他們來得很巧,正是趕集日。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今年是個豐收年,賦稅又真正降了下來,鹽鐵等關乎日常民生的物品價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買過家里必須的生活物品,還有余錢給妻子買朵絹花,給孩子買些零嘴,商販們的生意好,心頭眉頭也是舒展。打招呼間問起彼此的近況,多有笑語。

    雲歌微笑︰「和我剛來漢朝時,氣象已是不同,這個皇帝是個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劉弗陵第一次逛長安城郊的市集,看著人來人往,听著高聲喧嘩,和日常的深宮氣象極是不同。

    雖然喧鬧紛雜,他卻喜歡這種煙火氣息。

    因為正常,所以溫暖。

    兩人常被人潮擠散,劉弗陵怕丟了雲歌,索性握住了雲歌的手,牽著她,在街道上胡亂走。

    他們兩人倒是隨性,只是苦了于安,一雙眼楮已經觀了八方,還覺得不夠用,可看到劉弗陵眉梢眼角隱帶的溫暖,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廣場上一群人圍得密密實實,雲歌立即拽著劉弗陵擠了過去。只听到前面的人一會大笑,一會驚嘆,听得人十分好奇。

    「模樣長得真是惹人憐!」

    「看這小不點的樣子!」

    「這兩個是兄弟吧?」

    「看著像,不知道是不是雙生兄弟?」

    「父母呢?他們怎麼單獨跑到這里玩?不知道有沒有吃過東西。」

    雲歌轉悠了一圈,仍舊進不去,視線掃到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的于安,計上心頭,「于安,你想不想擠進去看看?」

    在劉弗陵的視線注視下,于安敢說不?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說︰「想。」

    雲歌笑眯眯地說︰「我有一個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里面的是我佷子’,眾人肯定給你讓路。」

    于安神情一松,還好,不算刁難。他運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吼道︰「讓一讓,讓一讓,里面的是我佷子。」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麼,听到喊得急迫,紛紛都讓了路,里面的人卻是驚訝,也讓了路。

    「讓一讓,讓一讓,里面的是我佷……」看到人群內的東西,于安的話咽在口中,差點沒給嗆死。

    四周一片靜默。

    眾人都默默地看著于安,表情各異。

    只見兩只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猴子正在場中戲耍,此時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它們好似十分奇怪,撓著頭,大眼楮骨碌碌地轉,一條細長的尾巴在背後搖來晃去。

    雲歌強忍著笑,趕緊把劉弗陵拽開幾步,和于安劃清界限,小小聲地說︰「我們不認識他的。」

    片刻後,人群發出爆笑。

    兩只小猴子也來了勁,吱吱尖叫,又翻跟斗,又抓**,興高采烈。

    有人笑著高聲說︰「不知道哪里跑來兩只小猴子,我們正想著如果不管他們,大冬天的只怕要餓死,既然娃他叔來了,那就好辦!麻煩娃他叔把他們領回家。」

    于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雲歌笑得直打跌。

    劉弗陵怕她又開始咳嗽,忙輕拍著她的背,對于安吩咐︰「于大哥,把它們帶回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于大哥的一件善事。」

    于安愕然看向劉弗陵,很多年後的第一次直視。

    劉弗陵扶著身邊的綠衣女子,面上雖沒有什麼表情,眼中卻是笑意輕漾。此時的他不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沒有喜怒,他只是一個寵著身邊女子的平常男人。

    于安眼眶一酸,低下頭,應了聲「是」。

    于安雖收留了猴子,卻一直板著臉,雲歌和他說話,他只嘴里「嗯嗯哼哼」,好像十分恭敬,卻不拿正腔回答。

    雲歌向劉弗陵求救,劉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對雲歌說︰「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

    雲歌趕在于安身邊,賠小心︰「于大哥,我也不知道里面是兩只小猴子呀!我以為是誰家走失的孩子。于大哥,給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這兩只猴子多可愛!」

    于安嗡聲嗡氣地說︰「那麼可愛,也不見姑娘說那是你佷子。」

    雲歌笑︰「別說是我佷子,就是我兒子也可以!我娘是狼養育大,算來我的外婆是狼,有個猴子兒子也很好……」

    于安惱中也被雲歌氣出笑,「你親都沒成,就兒子、兒子掛在嘴邊,不害臊嗎?兒子他爹呢?」

    于安話剛說完,就想到雲歌是娘,他是叔叔,皇上可剛叫過他大哥,那皇上不就成了兩只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雲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偷偷瞅了眼劉弗陵,劉弗陵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似笑非笑,幾分打趣,雲歌立即臊了個滿面通紅。

    雲歌跺了下腳,扭身就走︰「你們兩個合起來戲弄我!」

    劉弗陵忙吩咐于安照顧好猴子,自己去追雲歌,不想雲歌走了不遠,又一個急轉身,匆匆往回跑,臉色十分難看,劉弗陵握住她的胳膊,「怎麼了?」

    雲歌沒有回答,牽著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家店。

    是一家出售陶器的店,寬敞的院子里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陶器皿,有巨大的水缸,不大不小的米缸,還有小一點的腌菜壇子。

    雲歌左右環顧了一圈,根本沒有可躲避的地方,听到外面傳來的叫聲,急切間,顧不得那麼多,拽著劉弗陵跳進了一個大水缸中。

    水缸雖大,可容納了兩個人後也是擁擠不堪,雲歌和劉弗陵面對面,好似緊緊擁抱著彼此,十分親密。

    雲歌輕聲說︰「我急糊涂了,他們又不認識你,我怎麼拉著你也躲了起來?」

    劉弗陵沒有太多表情,眼中卻有苦澀。

    劉病已听到手下的兄弟說看見一個像雲歌的女子,立即叫了孟玨,匆匆趕來。的確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形,但他們還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那個身影在擁擠的人群中幾晃後,消失不見。

    尋了幾個月,孟玨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消息網,從大漢到西域,可沒有雲歌半點消息,她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甚至連那夜廝殺的兩方是誰,都查不出來。

    他從剛開始的篤定,到現在的擔心,他開始想那一夜雲歌究竟有沒有逃脫?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她究竟是生是死?

    擔心恐懼折磨得他日日不能安睡。

    尋了一大圈,卻找不到要找的人。兩人站在陶器店外,都是黯然。

    劉病已嘆了口氣說︰「也許認錯人了。」

    孟玨沉默了會,驀然一掌拍碎了身側做招牌的瓦缸,「一定是她。」

    躲在水缸內的雲歌,身子不禁輕輕一抖。

    劉弗陵忙伸臂擁住她,好像要替雲歌把一切傷害都擋開。

    店堂內打瞌睡的伙計听到動靜,出來探看,見人打碎了貨物,剛想大罵,可被孟玨的森寒視線盯了一下,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玨扔了片金葉給他︰「沒你什麼事,滾回去睡你的覺。」

    伙計收起金葉,立即一溜小跑,跑回店堂,直接縮到櫃台下,閉上了眼楮。

    孟玨對劉病已說︰「她是在這附近不見的,命人把附近的幾家店鋪都搜一遍。」說完,孟玨親自開始查看陶器店,不管大缸小缸,都是一掌拍下,將缸震成粉碎。

    雲歌一點都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利用她的是他,出入霍府的是他,想攀上權勢頂峰的人是他,和霍成君擁抱親昵的還是他,他既然要霍成君,為什麼還要找她?難不成他還以為她能與霍成君共侍一夫?

    劉弗陵看雲歌臉色蒼白,知道孟玨在她心中還是十分重要。正因為仍然在乎,所以才害怕面對,害怕自己的還在乎,害怕自己會情不自禁。

    听到陶器碎裂的聲音漸漸向他們的方向轉來,劉弗陵附在雲歌耳邊說︰「你若不想見他,我去替你把他擋走。」

    雲歌搖搖頭。

    孟玨外表看著是溫潤君子,性格實際上十分桀驁,現在他連那層君子的外衣都不用了,可見今日不翻遍了這附近,不找到她,他不會善罷甘休。陵哥哥只是個普通人,不懂一點功夫,哪里擋得住孟玨?

    雲歌忽地抓住了劉弗陵的手,「你幫我圓個謊,做我的夫君,好不好?我和他說我們已經定親了,讓他別再來找我……」

    劉弗陵眼中帶了幾分酸楚,溫和地打斷了雲歌的話,「雲歌,我們本就是有盟約的未婚夫妻。」

    雲歌語澀,不錯,他們早就是交換過信物,有過盟誓的……夫……妻!

    雲歌抓著劉弗陵的手變得無力,慢慢滑落,劉弗陵卻用力握住了她。

    腳步聲漸走漸近,雲歌心中零亂如麻,害怕傷痛恨怨,羞愧溫暖酸澀,全擠漲在胸間,撕著她,扯著她,一顆心就要四分五裂,只有握著她的那只手,堅定地護著她。

    她用力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朝他一笑,雖未及完全展開就已消失,可她的眼神不再慌亂無措。

    雲歌听到身旁的缸應聲而碎,知道下一個就是他們藏身的水缸了,深吸了口氣,鼓起全身的勇氣等著面對孟玨。

    孟玨舉起手掌,正要揮下,忽然听到一人笑叫道︰「這不是孟大人嗎?」

    孟玨頓了下,緩緩回身,負著手也笑道︰「于……」

    于安忙擺了擺手,「都在外面,不用那麼多禮了。我痴長你幾歲,孟大人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于兄吧!」

    孟玨笑著作揖,「恭敬不如從命,于兄怎麼在這里?」

    于安笑著說︰「出來辦些私事,經過這里時,看到孟大人在敲缸,一時好奇就進來看一眼,孟大人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盡管說話。」

    孟玨笑著向外行去,「沒什麼大事,此店的伙計惹人眼煩,一時之氣。難得于大哥到外面一趟,若有時間,容小弟做個東道,喝幾杯。」

    孟玨和于安一邊談笑,一邊出了店門。

    他們前腳剛走,立即有宦官進來接劉弗陵和雲歌,護送著他們從後門上了馬車,返回驪山。

    雲歌腦中思緒紛雜,于安和孟玨認識,而孟玨對于安顯然很忌憚,對于安的客氣程度不下對霍光,可于安不過是陵哥哥的管家。

    雲歌沉默地坐著,劉弗陵也一直沉默,只听到馬蹄敲著山路的得得聲。

    回到別院住處,劉弗陵讓所有人都退下去,「雲歌,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雲歌拿著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燭火,眉尖微蹙,「我以前覺得只要我對人好,人也一定會對我好,我以誠待人,人自然也以誠待我,可後來知道不是的,這世上的人心很復雜,有欺騙、有猜忌、有背叛、有傷害。我不會去騙人,但我現在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可……」雲歌抬眼看向劉弗陵,「陵哥哥,我相信你。如果連你也騙我,我還能相信誰?我只想知道真實的一切,你告訴我。」

    劉弗陵靜靜凝視著雲歌。

    雲歌又看到了熟悉的暗影沉沉,里面翻卷著萬千無奈。

    雲歌心酸,她是想要他高興的,從小到大都是,「陵哥哥,你若不想說,就算了,等日後……」

    劉弗陵搖了搖頭,「我的名字是三個字,並非兩個字,劉陵二字中間還要加一個‘弗’。」

    雲歌正在挑燭火的簪子跌落,打滅了燭火,屋內驟然陷入黑暗。

    雲歌無意識地喃喃重復︰「劉弗陵,劉弗陵……陵哥哥,你……你和漢朝的皇帝同名呢!」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去握雲歌的手,入手冰涼,「雲歌,不管我的身份是什麼,我仍然是我,我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只覺得這個世界怎麼那麼混亂,陵哥哥怎麼會是皇帝?怎麼可能?

    「陵哥哥,你不是皇帝,對不對?」

    她眼巴巴地瞅著他,唯一企盼的答案顯然是「不是」。

    劉弗陵不能面對雲歌的雙眸,他去抱她,不顧她的掙扎,把她用力抱在了懷里,「雲歌,我就是我,過去、現在、將來,我都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打著劉弗陵的胸膛,想推開他。

    劉弗陵緊緊抱著她,不管她如何打,就是不讓她掙脫。

    雲歌打了一會,終是大哭了出來,「我不喜歡皇帝,不喜歡!你別做這個皇帝,好不好?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在山里蓋一個房子,就我們清清靜靜地生活,你不是喜歡讀地志奇聞嗎?現在的地志多不全,我們可以親身去各處游歷,搜集各地風土氣候傳說,還有食物,你寫一本地志奇聞書,我寫一本食譜……」

    劉弗陵把雲歌的頭緊緊按在他的肩頭,眼中是深入心髓的無力和無奈,只一遍遍在雲歌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生命中已經有太多無可奈何,所以他一直盡量避免再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制造他人生命中的無可奈何。

    他在吃過竹公子的菜後,不想因為他是皇帝就選擇理所當然的擁有,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個決定就讓竹公子無可奈何。

    可是他正在讓雲歌無可奈何,這本是他最不想的事情,卻又是一個無可奈何。

   

    已是萬籟俱靜,雲歌卻忽地從榻上坐了起來,輕輕穿好衣服。

    環顧屋內,並沒有什麼屬于她的東西,轉身剛要走,忽又回身,將桌上劉弗陵為她謄寫的筆記裝進了懷里。

    雲歌從窗戶翻出了屋子,一路小跑,跑著跑著,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他的住處。

    那里燈熄燭滅,一片黑沉,想來他正在睡夢中。

    她想了那麼多年,又找了那麼久的陵哥哥,竟真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樣,她可以什麼都不用說,他就知道她所想的一切,可是他為什麼會是皇帝?

    他是皇帝,難道就不是她的陵哥哥了嗎?

    雲歌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自私也罷,她如今只想先躲開一切。

    自從受傷後,她的腦袋就好似沒有真正清醒過,一個驚訝還未完全接受,另一個驚訝就又來臨,她現在只想遠離所有的人和事。

    終于下定了決心離開,一轉身,卻發現,不知道何時,劉弗陵已經靜靜立在她的身後。

    黑沉沉的夜,他的眼楮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里面的任何東西。

    雲歌怔怔地看著劉弗陵,良久後,猛地埋下頭,想從他身側走過。

    「雲歌。」劉弗陵拿著一個東西,遞到她面前。

    雲歌一瞥間,心中劇震,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一只小小的蔥綠繡鞋躺在劉弗陵的掌心,鞋面上一顆龍眼大的珍珠,正在星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瑩光。

    雲歌痴痴地伸手拿過,入手猶有余溫,想來他一直貼身收藏。

    ……

    「好,我在長安等你。」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

    那夜也如今夜,星辰滿天。

    同樣的星空下,站著同樣的人。

    如此星辰,如此夜,不正是她想過無數次的嗎?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苦澀?

    劉弗陵的視線落在雲歌手中的繡鞋上,「雲歌,我只要一年時間。等待了九年,至少請給我一段時間去听你講故事。九年里想必你又去過不少地方,我只想知道和了解你所做過的事情。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告訴你我在這九年里做了什麼,難道你一點兒都不關心嗎?」

    「我……」

    雲歌語滯。怎麼可能不關心,不想知道?無數次躺在屋頂上看星星時,會想陵哥哥在做什麼。甚至特意把自己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做什麼都記下來,想等到將來重逢時問陵哥哥,看他在那一天,那個時辰,在做什麼,有沒有想過她?還有那些已經積攢了多年的話……

    劉弗陵從雲歌手中把繡鞋拿了回去,「只要一年時間,一年後你若還想走,我一定將珍珠繡鞋還你,我與你之間再無任何約定。但是現在,我要你履行你當年的誓言。」

    雲歌忽地側著腦袋笑起來,「陵哥哥,你真聰明。誰叫我當年是個小箍蛋,大了又是個大笨蛋?好!一年之約。」轉身向屋子行去,「一年後的今日,我走時,就不用你相送了。」

    劉弗陵負手而立,手中緊拽著繡鞋,望著雲歌的身影慢慢走入屋子。

    她已經進屋很久後,他依然立在原地。

    微抬了頭,看向星空。

    夜幕低垂,星羅密布,恆久的美麗。

    如此星辰,如此夜。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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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29:02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4 窗含雙影
作者︰桐華
    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未央宮駛出。

    車內坐著漢朝皇後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歲就進宮,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長安城里的重重宮殿。

    她從小就被教導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後的身份,要溫婉端莊華貴,要笑容親切,卻又不能笑得太過。可是現在,她無法克制自己的興奮,忍不住地咧著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來接她去溫泉宮,她就要見到他了。

    雖然身在後宮,可她隱約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上之間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強塞給皇上的,她甚至能從皇上周圍太監的眼楮中看到厭惡和提防。可是最該討厭她的皇上卻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冷語,甚至還吩咐于安要保護她的安全。

    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似乎沒有任何溫度地淡淡看著她。他從不走近她,她也從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離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個皇宮中,也許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後這個位置,她所渴望的哪里是什麼母儀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為皇後這個位置,當她只喚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時,他會待她不同。

    祖父死後,宮里的人一邊幸災樂禍于上官氏的覆滅,一邊又因為外祖父霍光,對她更加畏懼。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中,未免涼薄。

    她對外祖父十分親昵,親昵到似乎完全忘記了祖父、父親、母親、兄弟因何而死。

    可這難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則嗎?要學會忘記,學會假裝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況她相信,霍氏的結局一定不會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著,活著等待那一天的來臨,她要親眼看見霍氏的結局。

    當她能光明正大的祭拜父母時,她會細細描述給他們听,讓他們黃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從簾子縫里向外看,當看到車輿未沿著主山道向上,直去溫泉宮,反拐到側路上,忙挑起簾子問︰「怎麼回事?不是去見皇上嗎?」

    太監七喜聲音平平地回道︰「皇上在山中的一處別院。」

    上官小妹不解,這些別院應該是給侍衛或者太監住的地方,皇上怎麼住這里?但知道這些太監不會給她任何關于皇上的消息,只能放下簾子。

    幾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沒有富麗堂皇,卻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華服、時興發髻都十分不妥當。出門前,花費了大功夫,精心修飾了很久,可在這里,她只覺得格格不入。

    七喜領著她走到後園,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對上官小妹說︰「皇後娘娘,皇上就在里面,奴才就領路到這兒了。」說完,行了個禮,未等上官小妹發話,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舉目望去︰幾樹白梅開得正好,疏落間離,橫于窗前。一男一女臨窗而坐,執子對弈。其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灑在窗前,輕薄如蟬翼的光韻流動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約,仿如畫境。

    上官小妹不能舉步,怔怔看了許久,直到于安在她身前輕輕咳嗽了幾聲,她才驚醒。

    于安向她行禮,她忙讓于安起身,終是沒有沉住氣地問︰「那個女子是誰?」

    于安笑著說︰「皇上命人接娘娘來,就是想讓雲姑娘見一下娘娘。」

    于安沒有用「拜見」二字,而且說的是讓雲姑娘見一下她,而非她這個皇後見一下雲姑娘。于安早已是宮中的精怪,他絕不可能因為一時口誤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劇震,盯向于安。

    于安雖微微低了頭,卻沒有回避上官小妹的視線,滿臉帶著笑意。

    上官小妹點了點頭,「多謝于總管提點,本宮明白了。」

    上官小妹進屋後,欲向劉弗陵行禮,劉弗陵招手讓她過去,指著她想要說話,卻看著他對面的女子,躊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連介紹她的身份都會如此為難。

    雲歌看到一個華妝打扮的小姑娘進來,隨口問劉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劉弗陵的神色,再仔細看了眼小姑娘的裝扮,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心中驀然明白,強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禮,「民女雲歌見過皇後娘娘。」

    劉弗陵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沒有讓她的禮行下去,「小妹不到六歲,就搬到宮里來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對她多禮……」

    上官小妹嬌笑著拍手,「皇帝大哥派人來接我玩,我還想著,不就是一座山,比長安城多了些樹,能有什麼好玩的?沒想到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姐姐。姐姐可別和那些人學,明明個子比我高,可總喜歡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讓我都不好意思和她們多說話,也不知道我有多悶!」

    小妹本就個子嬌小,此時語態天真,一臉欣喜,更顯人小,四分頑皮六分可愛,將三人的尷尬化解了不少。

    雲歌知道劉弗陵怕她總想著離開,所以直接讓小妹來,向她表明心跡。其實她不是不理解,于安言里言外、明示暗示說了不少當年的事情。她知道他當年處境艱難,明白他的無能為力,也很清楚這麼多年來,他一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年近二十一歲,都還沒有子嗣。可每當她想到他是皇上,還有一個皇後時,卻總會覺得心里很怪。

    雲歌見小妹一直站著,向她指了指自己剛坐過的地方,「皇後,請坐。」

    小妹瞟了眼劉弗陵,笑著坐下。即使六歲那年加封皇後大禮時,他也沒有坐到過她的身側,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對面而坐。

    小妹對雲歌說︰「我叫上官小妹,雲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劉弗陵向小妹點頭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來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會笑的。

    劉弗陵想把站在榻側的雲歌拉坐到自己身側,雲歌掙著想躲開。一向順她心意的劉弗陵這次卻無論如何不肯順她,硬是不許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個拉,一個躲,兩人都十分固執,拉扯間,雲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蕩。

    兩人正較勁,雲歌看到小妹眼楮忽閃忽閃地盯著他們,頓覺不好意思,只能順著劉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側。

    劉弗陵對小妹說︰「你來得正好,今日你雲姐姐下棋下輸了,過會要下廚做菜。她的手藝,你吃過後,只怕就不會再想吃宮里的飯菜了。」

    雲歌不滿︰「做菜就做菜,干嗎說我輸棋?都沒有下完,勝負還難定呢!」

    小妹看向棋盤,棋才剛到中盤,說輸贏是有些過早,可從現在的棋局,推斷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幾處都故意露了破綻給白子,顯然是想讓白子贏,白子卻因為心不夠狠,總是錯失良機。白子、黑子實力相差太遠,的確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後結果。

    雲歌看小妹低頭盯著棋盤看,「看樣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從已落的棋子推斷前面的走子格局比預測以後的落子更難。」

    小妹忙抬起頭笑︰「在宮里學過一些,不過用來消磨時光的,並不真懂。皇上,的確如雲姐姐所言,這棋才到中盤,說輸贏太早了。」

    劉弗陵側頭凝視著雲歌,溫和地問︰「要繼續下完嗎?」

    雲歌搖搖頭︰「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聲說︰「我知道是你贏,你想吃什麼?听于安說你喜歡吃魚,你喜歡吃什麼味道的魚?我做給你。」

    劉弗陵想了瞬,也是低聲說︰「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雲歌臉紅,「這是什麼菜?我不會做。」說著就出了屋子。

    沒想到,劉弗陵也跟了出來,陪著她向廚房行去,「你都做給別人吃過了,怎麼不肯做給我吃?」

    雲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蕩,「你吃過了?你全都猜對了?那個重賞是你封給我的?」

    劉弗陵含笑點頭。

    雲歌突然間覺得無限心酸,劉弗陵眼中也有同樣的神情。

    他們究竟是無緣,還是有緣?若說無緣,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雖一個偏靜,一個偏動,卻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說有緣,她和他卻無數次陰差陽錯。現在更因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條天塹。

    劉弗陵明白雲歌心中所想,說道︰「以前的事情是無可奈何,以後的事情,我們自己決定。」

    雲歌低下了頭,以後的事情?

    劉弗陵嘆了一口氣,他的身份帶給雲歌的困擾太大,而他只能選擇強留住她。他是在賭博,賭他可以用一年時間留住雲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嗎?

    一年的時光說短很短,說長卻也很長,總不能日日愁雲慘淡。何況她總歸是要離開的,更應該珍惜相聚的日子。雲歌抬頭而笑,語氣輕快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算帳,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里泡幾個時辰。」

    劉弗陵莫名其妙,「什麼帳?」

    想到當日霍府,兩人一個橋上,一個橋下,雲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後想算帳時,再告訴你。」

   

    一晃而過間,從雲歌受傷到現在,劉弗陵在溫泉宮已住了小鴿年。

    此事不能說未有先例,劉徹晚年就經年累月地住在溫泉宮,可劉弗陵正值盛年,多少顯得有些反常。而且年關將近,他還要主持慶典、祭拜天地,祈求來年五谷豐登、國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長安。

    本想把雲歌留在驪山,可想著眾人遲早會知道,那遲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把握,一年後雲歌是否會願意留下,而他們倆人分別的時間已太長。久別重逢,他實在不願意別離,所以哄著雲歌跟他回了長安。

    雲歌隨皇上回宮,如何安置雲歌讓于安十分犯愁。

    未央宮中,除皇上起居的宣室殿外,後宮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過上官皇後在住。別的殿要麼太遠,要麼太簡陋,要麼太不安全。

    于安想來想去,偌大的漢朝皇宮,先皇時期曾住過佳麗三千的宮殿竟然沒有一處能讓雲歌住。

    正在犯愁,皇上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給雲歌安排住處。

    于安雖覺得十分不合禮儀,但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當的做法,再說皇上都已經決定,于安只能睜著眼楮說瞎話,說雲歌是宣室殿的宮女。

    只是一個簡單的回宮,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卻讓整個朝堂都震動。

    皇上年齡不小,卻膝下猶空。皇子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這牽扯到未來幾十年朝堂權力的格局,是一盤新棋重新落棋的時機。但皇上一直對女色很冷淡,沒有選過妃嬪,沒有臨幸過任何宮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懾,眾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著皇上和上官皇後圓房,等著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脈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漸漸有了轉機。

    按說女子十一二歲就可以圓房,皇上卻遲遲未和上官皇後圓房,百官已經悄悄議論了很久,琢磨著皇上對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個什麼態度。眾人還沒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間,上官家滅族,唯剩流著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後上官小妹。

    霍光獨攬大權後,對外孫女小妹十分寬厚,小妹也和霍光很親昵,霍光幾次暗示皇上是時候考慮子嗣,皇上卻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圓房。

    如今皇上突然帶一個女子入宮,眾人的心思不免活絡起來,想著雖然現在霍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將來誰家榮耀還是未定之數。只是目前霍光大權在握,眾人也不敢輕易得罪,遂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霍光如何反應,等著看那個女子是什麼結果。

   

    于安怕雲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熟人照顧她起居。

    雲歌看到太監富裕時,兩人都是又吃驚,又開心。

    所謂「患難見人心」。當日,富裕在廣陵王桀犬的利齒下,拼死相護雲歌和許平君,雲歌一直感記在心。而雲歌面對凶狠桀犬的那句「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也讓富裕一直銘記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過是一件隨時可以用壞丟棄的玩藝,不值錢!甚至不如公主府里養的珍禽異獸。那些珍禽異獸若有個閃失,他們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發現竟然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人。

    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對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將咬到雲歌時,用自己的身軀拼死護住了雲歌,卻不知道他只是因為雲姐姐和許姐姐把他看作了一個「人」。

    她們兩人在危險面前,沒有把他當玩藝一樣丟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樣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嚴和良心回報她們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麼「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靈魂中有著人最簡單、也最寶貴的良心。

    那次「立功」後,公主感于他的「忠心」,特意將他推薦到了宮中,算是對他的嘉獎,並且叮囑他盡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後做一個掌事太監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獎」,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宮里替她查探事情,傳遞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獎他,他依舊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公主的安排,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謀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監、宮女全被賜死,他因為早被送入宮中,僥幸躲過了一劫。

    因為他不是于公公培養的親信,公主的勢力又已煙消雲散,富裕在宮中並不受重用,只在一個小殿里打著雜。前兩日于公公命人來吩咐他收拾干淨,穿戴整齊,隨時準備到宣室殿听候吩咐,他還納悶,到宣室殿前當差可是宮內所有太監、宮女的夢想,于公公怎麼會突然把這麼好的差事給他?不會另有玄機吧?

    今日來時,富裕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卻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後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實處,還覺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給老天好好磕幾個頭。

   

    雲歌剛進宮,一切都正新鮮,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雲歌覺得皇宮也不是那麼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說別的,就各個宮殿的布置都夠她賞玩很久。

    溫室殿以椒和泥涂抹牆壁,整個牆壁溫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齊屏風,掛的是鴻羽帳,讓人入室就覺溫暖,不愧「溫室」之名。

    清涼殿用寒玉鋪地,畫石為床,紫琉璃做帳,室內陳設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涼」。

    ……

    一個個宮殿玩下來,雲歌最喜歡消磨時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祿閣和石渠閣,天祿閣是「藏秘書,處賢才」之地,石渠閣是「藏入關所得秦之書籍」之地。

    劉弗陵在前殿接見百官、處理政事時,雲歌常常在天祿閣和石渠閣內消磨整天。

    今日,好幾位大臣都請求單獨見皇上,溫室殿內是剛送走一位,又迎來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門,劉弗陵微有些倦意,于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著,讓皇上休息一會。

    劉弗陵喝了一口釅茶,眼中帶了幾分暖意,「雲歌在哪里?」

    于安給燻爐續了一把玉髓香,笑著回道︰「在天祿閣。」

    七喜忙笑著說︰「雲姑娘真是好學,奴才從沒有見過這麼喜歡做學問的閨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于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閉嘴,心中卻是困惑,挖空心思讓皇上高興,這不是師傅教的嗎?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嗎?難道他說錯了?惶惶不安地觀察著皇上的臉色,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溫和,想來沒什麼大錯,方放了半顆心。

    做學問?劉弗陵想著雲歌整天翻來翻去看的東西,腦袋就疼。

    她自從知道宮內藏著「秘書」、「秘史」之後,立即興趣大發,她自己看不說,回來後還要和他探討。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

    「趙姬是喜歡秦王多一些,還是呂不韋多一些?」

    「黃帝和炎女究竟什麼關系,炎女和蚩尤又是什麼關系?炎女為什麼不幫蚩尤,要幫黃帝?若炎女真是黃帝的女兒,她立了大功後,為什麼黃帝未嘉獎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覺得炎女會不會恨黃帝?」

    一朝朝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爭霸天下,到了她那里,全都變成了小兒女的情懷。

    不知道她這會又在看什麼?

    劉弗陵出了會神,剛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憊不知不覺中淡去,

    正想命于安宣田千秋覲見,突然有太監在簾外探了下腦袋,于安出去了一瞬,回來時陰沉著臉向劉弗陵低低回稟。

    劉弗陵听完後,沉默了一瞬,淡淡說︰「宣田千秋進來吧!」

    于安一怔,皇上這是不管的意思嗎?低頭應道︰「奴才遵旨。」

    雲歌正在看一冊記錄公子扶蘇起居、游歷的書,其中還收錄了一些扶蘇公子的詩文,雲歌讀得思緒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終卻是自刎于天下的結局,不禁長嘆︰「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誤君!」

    忽覺得身後站著一人,她未語先笑︰「你忙完了?快幫我看看這首詩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詩呢!不知是寫給何家女子……」

    回頭時,對上的卻是孟玨帶著質問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視線,「真是你!」

    雲歌的笑凍結在臉上,身子也是一縮。

    別後半載,他看著清減了不少,也許因為瘦了,眉目間少了幾分往日的溫潤,多了幾分稜角分明的冷厲。

    雲歌定定看著他,身子一動不能動,也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有心口如被針扎,不徐不緩,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卻狠狠地戳進去。那傷口看不見血,甚至連痕跡都難覓,可里面是潰爛的疼,胸肺也被帶得隱隱疼起來,突然就俯著身子,開始咳嗽。

    因為一直調理得當,她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咳嗽過,但這一通咳嗽卻讓她清醒過來,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過剛行了兩步,身子被孟玨一拽,帶進了他懷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個穴位游走,一手握著她的一只手,察看她脈象。

    一會後,孟玨的面色緩和了幾分,眼中藏著深深的自責,「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麼多苦楚。我現在接你回去,總會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玨的手法很管用,雲歌的咳嗽漸低,胸中好過了不少,但還有些身軟,她伸手想推開孟玨,卻沒有任何力道。

    孟玨伸指描摹著她的臉頰,「病已已經做了父親,平君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嗎?」

    雲歌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過了會,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玨笑說︰「我這個未來的姑父已經封了孩子滿月錢,你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沒有任何表示。」

    雲歌苦笑︰「孟玨,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經還給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還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沒有關系。」

    孟玨溫和地說︰「雲歌,雖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頻繁,有不少流言,但我從沒有打算娶霍成君,也從沒有對霍成君說過我要娶她。」

    雲歌冷笑︰「對呀!你沒有打算娶!那是誰與她摟摟抱抱?是誰和她那麼親昵?如果你沒有打算娶她,還如此對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齒冷。是不是每個女子在你心中都只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玨未料到雲歌親眼看見過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臉色變得蒼白,「雲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雲歌說︰「孟玨,你和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行事也不一樣。你去追尋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之間……之間就當什麼都沒……」

    孟玨驀然用力抬起雲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雲歌想說的話,「雲歌,不管你怎麼想我,我卻從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許諾言,但我既然對你許過諾言,就絕不會違背,我會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雲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只有兩只手。霍成君現在對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價值沒有多少了。」

    孟玨愣住,「誰告訴你我在利用你?」

    「我見過候伯伯了,他說你該叫我師姐。」雲歌仍在勉強地笑,聲音卻帶著哭腔,「我雖有些笨,畢竟不是傻子!初入長安,是誰偷了我的荷包?一曲高潔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陰暗的心思?那個金銀花簪子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長安城的千萬財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義父有多深的淵源,可他們多年不見,仍對故人情重的寶貴恩義,卻成了你手中可以隨意利用的廉價東西。風叔叔和你義父想來都不願涉足漢朝權力爭斗,你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放心把那麼多錢財交給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現在你至少已經如了一半的意,風叔叔已經將漢朝內的所有產業都交給你了,有錢財鋪路,再加上霍府的權勢,你不管想要什麼都可以大展手腳,還請閣下不要再急著謀奪你義父在西域的產業,不要讓你義父傷心,也順便放過我。」

    孟玨身子僵硬,無法出言解釋,因為這些全是事實!

    他目光沉沉地凝視著雲歌,眼楮如寶石般美麗、璀璨,匯聚的卻是荒漠般的悲涼、蒼茫。

    他的目光讓雲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緊緊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摁進去。

    雲歌抽手想走,孟玨卻緊握著她的手腕,不肯松開。

    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孟玨的手。孟玨眼中流轉著隱隱的請求,雲歌卻只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離了他。

    出閣樓時,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難怪他可以靜靜站在她身後。

    雲歌心驚,孟玨竟然膽大狂妄至此,這里可是皇宮!

   

    溫室殿外已經沒有等候的臣子,往常這時,劉弗陵會移駕到天祿閣或者石渠閣,去接雲歌。可今日,他只是命于安把奏章拿了出來,開始批閱奏章。

    于安雖知道暗處有人守護,只要雲歌出聲叫人,就會有人出現,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心內仍十二分著急。

    本該最著急的人倒是氣定神閑。

    于安心嘆,難怪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不是太監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說別的,只一點就不妥,雲歌身份雖還沒有過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會。

    于安听到遠處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神色一松。

    不一會,听到小太監在外面小聲說︰「只皇上在。」

    劉弗陵立即扔下了筆,眼中驟亮。

    于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來皇上也不是那麼鎮靜。

    雲歌小步跑著進來,臉頰緋紅,沒有理會于安在,就去握劉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另一只手仍緊緊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許多不該涌出來的東西。

    她朝劉弗陵笑了笑,想要說話,還未張口,又開始咳嗽,掙得臉色蒼白中越發紅艷。劉弗陵看得心疼,忙說︰「什麼都不要說,我什麼都明白。你既不想見他,我以後不會允許他再出現在你面前。不要說話,慢慢呼氣,再吸氣……」

    于安立即吩咐小太監去傳張太醫。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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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30:3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5 三帝星會 (上)
作者︰桐華
    劉病已拎著兩只老母雞,推門而進,人未到,聲先到,「平君,晚上給你煨只老母雞。」

    孟玨正坐在搖籃邊上逗小孩,看到他興沖沖的樣子,笑嘲道︰「真是有兒萬事足的人,說話都比別人多了兩分力氣。」

    許平君接過雞,嘴里埋怨,心里卻是甜,「月子已經坐完,不用再大補了,天天這麼吃,富人都吃成窮人了。」

    劉病已看孟玨唇邊雖含著笑,可眉間卻有幾分化不開的黯然,對許平君使了個眼色,許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廚房。

    劉病已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說︰「今日我在集市上听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風言風語,听說你陪她去逛胭脂鋪,惹得一堆小媳婦跑去看熱鬧。你心里究竟怎麼想?你若還和霍成君往來,即使找到了雲歌,她也絕不會理你。你不會以為雲歌願意做妾吧?」

    孟玨靜靜地盯著劉病已。

    劉病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笑問道︰「你怎麼這麼盯著我?」

    孟玨問︰「病已,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實話實說。」

    劉病已看孟玨神色鄭重,想了瞬,應道︰「你問吧!」

    「你幼時可收過一個女孩子的繡鞋?」

    劉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的問題是什麼天下興亡的大事,竟然就這個?沒有!」

    「你肯定?不會忘記嗎?」

    劉病已搖頭而笑︰「小時候,東躲西藏的,是走過不少地方,也遇見過不少人,可絕沒有收過女孩子的繡鞋。」

    孟玨垂目嘆氣。

    雲歌糊涂,他竟然也如此糊涂!竟然忘記有一個人長得和劉病已有一點相像。劉弗陵八歲就登基,貴為一國之君,出宮行一次獵動靜都很大,何況遠赴西域?

    實在想不到他會去西域,更想不到雲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時故交是劉弗陵,而非劉病已。

    劉病已納悶地問︰「孟玨,你的表情怎麼如此古怪?難道還巴望著我收到過女子的繡鞋不成?」

    孟玨的微笑下有苦澀︰「我的確希望收到繡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劉病已,而是劉弗陵。

    霍成君告訴他皇上帶進宮的女子是雲歌時,他推測那個晚上馬車里的人也許就是劉弗陵。可他怎麼都想不通,雲歌為什麼會隨在劉弗陵身邊?

    雲歌或者被劉弗陵當刺客所抓,或者被劉弗陵所救,不管哪種可能,雲歌都不可能跟隨劉弗陵住到宮中,現在卻一切都很合理了。

    雲歌對一個錯認的劉病已都已經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的真人,又怎麼可能讓對方難過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劉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玨只覺心中全是寒意。

    孟玨起身離去。

    劉病已說︰「孟玨,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牽扯不清,我不想再幫你尋雲歌了。」

    孟玨頭未回地說︰「我已經找到雲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這幾日就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劉病已吃驚地問︰「你已經找到雲歌?她在哪里?」

    孟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拉門而去。

   

    幾個月前,很多官員和百姓還不知道孟玨是誰,今日之後,孟玨的名字會如霍光的名字一般,為人熟知。

    一個月前,霍光舉薦孟玨,請皇上為孟玨冊封官職,並呈報了幾個官職空缺供皇上選擇。皇上卻隨口封了孟玨一個百官之外的官職︰諫議大夫。

    眾人都幸災樂禍,知道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極近,皇上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見過孟玨的良官賢臣,感嘆一個大好人才卻因為君臣暗爭要被閑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這位百官之外的諫議大夫,霍光親口舉薦的孟玨竟然洋洋灑灑羅列了霍光二十余條罪狀︰

    身居高位,雖修了自身,卻未齊家,此為罪一。

    霍府家奴馮子都仗勢欺人,強霸賣酒胡女。此為罪二。

    霍夫人的親戚依仗霍府權勢,壓抬糧價,低收,高賣,欺行霸市,謀取供利。此為罪三。

    王氏管家與官員爭道,不僅不按法規民與官讓路,反教唆手下當街毆打朝廷官員。此為罪四。

    …………

    都是些說重要吧,朝堂內官員一個轉身就會想不起來的罪行,也許仔細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兩件來。可說不重要吧,民間百姓專吃這一套,幾乎每一條都觸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麼?他們可不會管你什麼人做大司馬,什麼人做大將軍,他們只怕官員以權欺人、以權謀私、以權愚民。

    孟玨為民利益,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形象隨著他彈劾霍光的奏折傳遍了朝堂內外、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百姓交口相慶,出了一個真正的好官,是個真關心他們的青天老爺。

    賣酒胡姬重得自由,又開始當壚賣酒。

    買酒的人排成了長隊,既是買酒,也是听故事。一個是流落異鄉剛守寡的美貌少婦,一個是依仗大將軍大司馬權勢欺人的惡霸,故事可謂有聲有色。

    有人酒興之余,將胡姬的故事寫成了詩賦,很快就在酒樓茶肆間傳唱開。

    「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余。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肴,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偶有見過孟玨的人,在講完胡姬的受辱後,又會濃墨重彩地講述孟玨的言行,因為他的剛正凜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還有人回憶起當年霍府宴請賢良時,孟玨的機智才氣,翩翩風姿。

    誰家少年足風流?

    孟玨出眾的容貌,無懈可擊的言行,傲視權貴的錚錚鐵骨讓他成了無數長安香閨的夢里人。

    在歌女溫軟的歌聲中,在滿樓紅袖招的風月場中,孟玨的名聲伴隨著歌中的故事傳唱出了長安,甚至傳到域外。

   

    霍府,書房。

    霍禹一臉的氣急敗壞︰「‘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爹,你看看!這個孟玨把我們霍府玩弄于股掌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樓傳唱的詭計也都是他一手策劃,他還真以為有個皇上護著,我們霍家就拿他沒有辦法了嗎?哼!」

    霍光神情淡淡,讀完全詩後,微笑贊道︰「鋪陳得當,收放自如,好詩。」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著他嘆了口氣,搖頭道︰「你若有孟玨一半的智謀,我又怎會如此想要這個女婿?」

    霍禹不禁握緊了拳,心內激憤,嘴里卻不敢反駁霍光的話。

    霍山道︰「伯伯,佷兒有辦法可以不露痕跡地除去孟玨,只是妹妹那里……」

    霍光打斷了霍山的話,眼內全是譏諷,「除掉孟玨?你們是打算明槍?還是暗箭?明槍,孟玨是諫議大夫,先皇口諭‘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上都不能隨便定,何況現在又有皇上暗中幫助,你的槍再快,皇上不許你刺出去,你能做什麼?暗箭,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玨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的死了,霍家‘謀害忠良’這個奸臣逆賊的名聲也就背定了。皇上怕的就是我們不犯錯。我們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間惡貫滿盈,毀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廟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雲听得愣愣,心中雖是不服,卻再無一句話可說。

    霍禹氣道︰「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嗎?」

    霍光肅容道︰「當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們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飭一番,下次若再有這些荒唐事情發生,誰的奴才,我就辦誰。」

    霍禹、霍山、霍雲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頭,口服心不服地應︰「是。」

    「第二,」霍光點了點桌上的詩,「這麼好文采的人居然閑置民間,是我這個大司馬的失職,你們去把此人尋了來,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盡其才。」

    霍禹不肯說話,霍山和霍雲應道︰「佷兒一定照辦。」

    「第三,以後朝堂上見了孟玨,能有多客氣就有多客氣,若讓我看見你們鬧事,輕則家法伺候,重則國律處置。」

    三人都不吭聲,霍光失望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掠過,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親的目光,一個寒顫,立即站起,畏懼地應道︰「兒子明白。」

    霍山和霍雲也趕忙站起來,行禮說︰「佷兒也明白。」

    霍光看著他們三人,面容露了幾絲疲憊,長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三人出來時,恰踫見霍成君。霍成君給三個哥哥行禮,霍禹冷哼一聲︰「你的好眼光!」寒著臉,甩袖而去。

    霍山、霍雲對霍成君打了個哈哈,也匆匆離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淚光,緊咬著唇,才沒有落下。

    輕輕推開屋門,只看父親正閉目養神,清矍的面容下藏著疲憊。

    幾日間,父親的白發似又多了幾根,已經微白的兩鬢讓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傷都有,放輕了腳步,走到父親身後,幫父親揉著太陽穴。

    霍光沒有睜開眼楮,只笑著叫了聲︰「成君?」

    成君應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不要往心里去,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沒有處理好。」

    成君幾日來面對的不是母親責怪的眼光,就是兄長的冷言冷語,听到父親的話,眼淚再沒忍住,一顆顆落了下來。

    霍光輕嘆口氣,將成君拉到身前,讓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淚,「傻丫頭,哭什麼哭?我們霍家的女兒想嫁誰不能嫁?爹一定給你挑個最好的。」

    霍成君傷心難耐,伏在父親膝頭哭起來,「爹,對不起。」

    霍光撫著霍成君的頭發,微微笑著說︰「傻丫頭,你哪里有對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玨,是你的眼光好。孟玨不能娶到你,是他沒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許久,把心中的難過、壓抑都哭了出來,好受許多,慢慢收了眼淚,「爹,你打算怎麼辦?」

    霍光不答反問︰「依你看,如何處置最妥當?」

    霍成君仰頭道︰「修身養性,不處置最好。」

    霍光听後,凝視著霍成君,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絕不是女兒想幫孟玨說話。孟玨雖羅列了霍家二十余條罪狀,可他也不敢輕捋虎威,沒有一條和爹真正相關,爹爹唯一的過失只是馭下不嚴。只要爹爹的名聲未真正受損,那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霍氏都可以挽回。現在霍府正在風口,眾目睽睽下不管做什麼,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錯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麼文章,到時只怕連爹爹也會受累。所以對罵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給予責罰,反應以禮待之,讓他人看看霍府的氣量,同時整頓霍府。畢竟霍府如今樹大招風,又是皇上的眼中刺,若不整飭,即使今日沒有孟玨,他日若出了什麼事情,還是會有其他人跳出來。」

    霍光長嘆了口氣,扶著霍成君的肩膀說︰「你怎麼生成了女兒身呢?你若是男兒,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未央宮,宣室殿。

    一室溫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語。

    雲歌身上半搭了塊羊絨毯,懶懶躺在榻上,邊說邊笑。

    劉弗陵靠爐坐在雲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塊白虎皮,他半倚著榻側,一手拿著火箸,正擊爐計時。

    雲歌本來想講她如何見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黃二帝,歷經無數帝王,卻從沒有出過女君,所以劉弗陵听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時,也是極感興趣。

    可雲歌這個話簍子,從孔雀河畔出發講起,講了快一天了,仍沒講到她進小月氏。路上踫到什麼人要講,買了什麼新奇玩藝兒要講,吃了什麼好吃的也要講,劉弗陵估計,照雲歌這東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講到月氏女王,要過完年了。

    劉弗陵無奈,只得給她規定了時間,不緊要的事情,他擊箸限時,火箸敲完,雲歌就要趕快講下文。

    听著劉弗陵的速度漸漸加快,雲歌的語速也是越來越快,可是怎麼快,好像還是講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從榻上坐起來,去拽劉弗陵的胳膊。一邊按著劉弗陵的胳膊不許他敲,一邊飛快地說話,「你不知道那個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聲有多動听,我們听到她的歌聲時,都忘記了趕路……啊!不許敲……不許敲……你一定要听……這個很好玩的……連我三哥都駐足听歌了……」

    劉弗陵板著臉,作勢欲敲,雲歌忙皺著眉頭,一口氣、不帶停地開始說話︰「她皮膚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們時尾隨在我們駱駝後唱歌我們的駱駝都听得不肯走路我給了她一塊銀子可她不要說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說她古怪不古怪為什麼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氣實在換不過來,雲歌大叫一聲,扶著榻直喘氣,一手還不忘拽著劉弗陵的胳膊,「我這……哪里是……講故事?我這是……趕命呢!」

    劉弗陵擔心雲歌會咳嗽,可看她只是氣喘得急些,遂放下心來。

    眼看著劉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來,雲歌哭喪著臉,這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索性整個人滑到了榻下,雙手握著他的胳膊,人擋在他面前,看他再怎麼敲?

    劉弗陵看著雲歌一臉凶巴巴的樣子,淡淡說︰「快讓開。」

    雲歌搖頭,很堅持。

    劉弗陵面無表情地看著雲歌的身後。

    雲歌忽覺得味道不對,一扭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蓋著的羊絨毯滑到了銅爐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著火苗子就要竄起來。

    雲歌情急下,忙要四處抓東西,劉弗陵將早已拿在手里的水瓶,靜靜地遞到雲歌手邊,雲歌隨手拿過,立即潑出去,隨著「滋滋」聲,黑煙騰起,滿室羊毛的焦臭味,還有一地水漬。

    雲歌掩鼻,「你……你既看見了,怎麼不早點把毯子拿開?」

    劉弗陵眼中帶了笑意,面上卻還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撥開,你卻不讓。」

    雲歌瞪著劉弗陵,啞然。

    倒是她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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