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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佟月 -【良人不得寵(娘子當關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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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4:5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佟月-娘子當關02-良人不得寵

爹娘已不在的鳳語箋,年紀輕輕便看透人情冷暖。
被官家收養的她,總是裝出一副柔順乖巧的模樣,以求自保。
為了重獲自由,她被迫嫁給一個人人懼怕的山賊頭子!
大婚的第一夜,卻慘遭他“放鴿子”,讓她獨守空閨……
即使她盡了身為妻子的義務,他們之間仍舊是相敬如“冰”!
面對他的視而不見,她卻無法克制自己不去關心、在乎他……
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遊少觀才不來這一套!
枉費他身為釵鳳山的賊寨老大,卻仍抵不過母親的威脅。
只好在成親之後,與他神情淡漠的娘子來個相應兩不理!
當他在一次埋伏中受了傷,卻見她不眠不休的照顧自己……
他倒想看看在她的假面具背後,是否藏著一顆火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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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5:3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辰時三刻,刺眼的陽光將屋前早開的杜鵑映照得血紅。那顏色,就如同門上貼著的那張“喜”字一般。

    石階上,有一名弓著身子的高大男子。男子擁有一雙冷淡的眼眸,讓人看了即使在這樣暖熱的陽光照射下,依然感到渾身發寒。

    他那雙好似蘊著冰霜的眼眸默默地注視著鞋前一吋處,那是陽光照射得到的最遠處,也就是他整個人被籠罩在屋簷的陰影下。

    一明一暗,就如同昨日陰鬱的他與為他的“喜事”歡欣的弟兄們一樣。

    他冷笑了聲,撐了下膝,自石階站起。稍站了會,緩和下坐了一夜的不適,便轉身走進屋裏。

    屋裏一樣是礙眼的紅,而最裏端、他的床上,坐著一名身著嫁衣、紅蓋頭尚未拿下的女子。

    她端坐著,僅帶著一隻玉鐲的手規矩的相搭著,看起來是那樣地知禮安分。

    他的眼神多往她那看了眼,兩道劍眉微微蹙了下。

    她……也坐了一夜嗎?抑或是……特意早起,只是裝個模樣好讓他理虧內疚?山下的女人應該是工於心計的吧?

    冷笑了下,他說服自己相信後者的解釋。

    他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過度殘忍粗魯地扯下那惹人厭的紅蓋頭,讓它落在女子身邊。

    他冷酷地俯看她,有些挑釁的。

    女子緩緩地抬頭,與他對視。她的眼中沒有質問疑惑,她的臉上亦沒有他預期中的淚痕斑斑,而她的表情甚至連稍微的委屈或是指責也沒有。

    她給的,只是一個她面對陌生人會有、應有的冷淡。

    “知道我不想娶你嗎?”對於這個屬於他的人兒,他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只是開門見山地低聲問道。

    “知道。”她柔潤的聲音平淡地回應。

    他唇角淺揚,冷笑了聲。“很好,如此一來,往後的日子會容易得多。”

    他的新娘沒有再回答他,那雙比他更沒有情緒起伏的眼眸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一派官家小姐的氣度。然後,似有若無地淺淺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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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5: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天有些昏暗,四周融入了過多的水氣,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這樣予人不舒適的日子至今有好些天了,陰鬱的氣候總讓人覺得不知是否會發生什麼不祥的事。

    每每遇上了這樣的天氣,釵鳳山的山頭總是被一大片的烏雲籠罩著,像邪氣一般,讓原本就對此山有所畏懼的山下人更是望山而退卻。

    住在釵鳳山附近的居民都知道,這座山看似秀麗,實則暗藏危機,它裏頭沒有懸崖峭壁、沒有任何奇詭之處,只是……去的人鮮少回來過。

    老一輩的人說,山上那批神出鬼沒的“黑影賊”,除了會劫掠路過的商隊,還會作法讓那些上山的人誤入歧途,好讓他們填肚子。因此,山下人都說,“釵鳳”意為“拆縫”──給山賊拆了骨頭塞牙縫。

    即便如此,還是有許多人經不起誘惑,往山上去一探究竟,因為據那些安然回來的人說,釵鳳山上宛如仙境,有著山下看不著的奇花異果,那裏的女人很美,個個宛如仙女……

    所以也有人猜測著,那些沒有回來的人,只是捨不得離開……

    釵鳳山這謎似的地方,總是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言徘徊著。

    無論何者為真,近百年來,山下和山上維持著一個平衡,除了偶爾聽聞商隊被劫以外,尚可堪稱平靜。

    然而,這一天,潛入山中的士兵,似乎把這樣的平靜給抹殺了……

    ***

    羊腸小徑上,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面色凝重地往前方的樹林裏去,小小的身影在林間穿梭著,那雙小朝靴踩過落了一地的楓紅,響起了一片“啪滋”聲,汗水自鬢角、額間流下,被他抬手胡亂擦去。

    他一面跑,一面揚起他那宏亮的聲音,朝著他的目標處──一名端坐在石桌前刺繡的少婦呼喊道:“娘──”

    少婦像是察覺到這呼聲的異樣,有別於以往的平緩態度,她霍地抬起頭,那對與男孩同樣美麗的眼瞳無聲地注視著朝她跑來的兒子。

    “怎麼回事?這般慌慌張張的。”她仍坐著,伸手扶住上氣不接下氣的兒子,用她那低低柔柔的聲音平淡地問道。

    “娘,爹、爹他回來了,給人抬回來的……”男孩硬壓下不穩的氣息說道。

    鳳語箋微微皺了下眉,站起身,往男孩前來的方向而去,一面疾步走著,一面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游鈁之仰起冒著汗水的臉蛋回答:“爹、爹和同行的伯伯們中了埋伏……”

    “嚴重嗎?”

    遊鈁之臉色一沉,點頭。

    “誰這般大膽,敢在釵鳳山內撒野?”她用依然平淡的語氣問著,微微透著不悅,腳步也略快了些。

    “聽那些伯伯們說,是鬱央的兵。想必是郁央那好武的君王近來無事、平靜日子過膩了,便找上咱們來了。”

    兩道柳眉微蹙,輕啐了聲,聲音從齒縫中擠出──“昏君。”

    郁央的新君王在去年登基,當他還是太子時,尚有“勤政愛民”這樣的讚譽,沒料到登上了王位卻是草包一個。

    “找張大夫來了嗎?”她又問道。

    “據說……就是張大夫給那些兵引的路。”

    沒了大夫,那群大男人想必是慌了。鳳語箋臉色又凝重了些,腳步也更快,往自家方向走去。

    ***

    釵鳳山上的居民大多比鄰而居,且通常都是好幾戶人家共用一間大廚房,唯獨頭目的房舍自古就是位於山的最高處,被一大片楓樹林前後圍繞著,離群索居,就連用膳也是與其它居民分開。

    如今,頭目的家門前擠滿了人,人人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個個臉色凝重、頻頻搖頭。

    “不太妙啊……”有人歎了口氣,這麼說著。

    “可不是,瞧這血流成這樣,你都不知那刀口子有多大……大哥打十二歲起就同大夥兒搶軍糧、打獵,這期間跟閻王打過好幾次交道,可這次或許……嚇!”話未說完,一見著自個兒身旁一臉冷淡的鳳語箋,連忙嚇得閉了嘴。

    而鳳語箋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的,僅是淡淡瞧了那人一眼,也沒多說什麼,靜靜地牽著兒子、擠過人群,往屋裏走去。倒是沉不住氣的遊鈁之氣鼓了雙頰,管他是不是叔伯長輩,對那人賞了一個白眼。

    “你這樣不是辦法!還是快下山抓個大夫……”

    “是啊!是啊!”

    他母子倆還未走到屋裏頭,就聽見一個婦人如此氣急敗壞地說著,以及其他女人的附和,接著,就傳來賈鄉那個大嗓門。

    “你懂個屁,你要咱給山下人引路?”

    “難道你還有其他法子?!”

    賈鄉是個粗人,遇上這事,著實慌了,什麼對策也沒有,只能像頭牛一般不耐煩地吐著氣。“哎!娘兒們都出去,別在這礙事!”

    “娘兒們又怎了?”鳳語箋那冷魅的聲音這樣問道,緩緩走進屋裏。

    “嫂子……”原坐在床邊、手壓著頭目傷口的賈鄉愣愣的回過身,粗獷的臉上滿是污泥,鮮紅的血已沾了高大的他一身。

    鳳語箋瞄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麼,視線落在床上的那個男人身上。

    床上,那個像是浸在血中的俊美男子,她的丈夫,村裏的頭兒,如今只是緊閉雙眼、死白著一張臉,而鮮紅的液體不停地從賈鄉那宛如熊掌般厚實的手下冒出。

    “嫂子……那傷口橫過胸口,血不停地冒出來,咱、咱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只能將它強壓著,張大夫又不在……”站在屋裏另一端、一樣是遊少觀左右手的秦世良,緊握著自己手臂上的傷,聲音哽咽,望著床上似乎沒剩幾口氣的遊少觀,眼眶都紅了。

    敵人包挾他,大哥是替他檔刀才受的傷……那把刀沒入大哥身子好幾吋,傷口的深度讓他們看了心都寒了一半、魂都散了……

    鳳語箋沒答腔,在丈夫身旁坐了下來,輕輕將賈鄉的手推開些,半掀起傷口上已被血浸得濡濕的布,眼眸略微眯了下。

    傷口不淺,但沒傷及要害,如此血流不止,恐怕是因為那刀淬上了……“那種毒”吧。

    該死!鳳語箋皺了下眉,心底突然冒出的聲音讓她微微一愣。

    她……著急了?

    又皺了下眉,努力散去那些雜亂的思緒,她凝神,纖手搭上了他的脈。

    “呸!”賈鄉聽到秦世良說的話,忍不住啐罵。“甭提那沒用的東西,幾兩銀子就讓他……”

    “到那沒用的東西屋裏,把他靠窗的那只箱子拿來。”鳳語箋打斷他的咒駡,沉聲吩咐道。

    “做、做啥?”這個命令來得突然,賈鄉愣了下,下意識地開口反問。

    鳳語箋身為大哥的妻子,他們對她有著基本的尊重,但她與他們素無交集、完全不熟悉,他們只知道她總是這樣冷肅著一張臉、獨來獨往,只知道她不管事,只知道……大哥並不喜歡她。

    鳳語箋沒看向他,依然維持著她冷淡的語氣。“你希望我回答你,還是想要救你大哥?”一面說著,一面從腰間掏出一隻小瓷瓶,將其中的粉末全灑在傷處。

    “噢、噢……世良,隨我來!”賈鄉雖是個粗人,也不至於愚鈍到不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知道大哥有救,便即刻拖著秦世良往外跑。

    鳳語箋要身旁賈鄉的妻子胡氏幫忙燒水,又轉頭對後頭的人牆道:“諸位請回吧,這兒人手足夠了,頭兒他不會有事的。”

    “這……”

    大夥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但瞧鳳語箋似乎很有把握的模樣,便魚貫散去。

    “娘,遍佈在爹傷口周圍那綠色的斑痕是?”遊鈁之湊在一旁,輕聲問道。

    “是毒。”

    “中了此毒會如何?”

    她瞄了兒子一眼。“晚些再說吧。”

    “爹……不會有事吧?”

    “沒事的。”

    不一會兒,賈鄉與秦世良氣喘吁吁地抬著一大只箱子回來了。“嫂子,東西在這。”然後有些愕然驚喜地注視著已明顯止住血的傷口。

    他們從不知道嫂子懂得醫術……嫂子不是尊貴的官家小姐嗎?為何從沒聽大哥提及這事?

    或、或許……連大哥也不知曉吧。

    幾個大男人面露崇敬地望著一臉漠然、半點兒慌忙也無的鳳語箋。方才他們都慌了,沒有意識到這個看似嬌弱的女人竟比他們鎮定許多,甚至可以說與她平時的模樣沒有太大差別。

    這可不是常人能辦到的事!這樣的察覺讓他們對她的敬重不禁多了幾分。

    鳳語箋站起身,打開箱子,很快速地翻找出幾樣藥材和器具,拿起秤各量了幾錢藥材,一些交給遊鈁之磨碎,另外幾樣倒入鍋中用水熬煮。

    “娘,好了。”遊鈁之手腳俐落,三兩下便將幾樣藥材磨成粉末。

    “嗯。”鳳語箋將藥粉小心地倒入一旁的碗中,用水混合,接著小心翼翼地扶起丈夫,沒牽扯到他的傷口,並讓他倚著自己,一匙匙喂他服藥。

    “嫂子……還有什麼是需要我們幫忙的嗎?”賈鄉沉聲問道。

    再怎麼說,將一個重傷的大男人交給瘦弱的女人和小孩,總是有些不妥的吧?大嫂畢竟比頭兒瘦弱許多,照顧他得費多少力氣啊?

    鳳語箋瞄了賈鄉一眼,搖了搖頭,從藥箱中翻找出一瓶藥膏,遞給賈鄉。“你們不也受了傷?回去歇著吧,有什麼需要我會叫你們的。”然後轉身給了賈夫人一個淺笑表示謝意。

    “我們明兒再來。”賈鄉低聲下氣地道。“走吧,世良,你臂上那箭傷也得瞧瞧。”

    遊鈁之望著兩個伯伯遠去的背影,轉身向鳳語箋,小臉上漾著崇拜。“娘,您真神了,那藥粉一抹上,爹的血就止住了。”

    “那是我外祖的秘方。”

    “娘您懂得醫術?我怎麼都不知道?”瞧這神效,可比那姓張的蒙古大夫要厲害太多了。

    鳳語箋只是笑,沒有回答。

    遊鈁之又靜了會。“奶奶知道嗎?”

    若連奶奶都不知道,那就甭提爹了。他記得奶奶生前對娘很好的,娘的事情她應該都知曉。

    “知道。”

    “喔……”遊鈁之將視線再度放回爹的傷口上。“血真的不流了耶。”

    鳳語箋給了兒子一個淺笑,將憂慮埋至心底。

    若真是那種毒,止血尚不是最困難之事……

    ***

    “上哪兒去?”

    賈鄉正在給秦世良換藥,抬頭看見妻子提著籃子往外走,便出聲問道。

    “嫂子照顧大哥,忙了一夜,我給他們送早飯去。”

    “好好好。”賈鄉連忙點頭。“看看嫂子有什麼需要的,留下來幫忙。”

    “這還用你說嗎?”胡氏哼了聲,提著食籃往山上走。

    這是她頭一次給頭兒送飯,上一代的頭目,也就是游少觀的父親,娶的是一個自動送上門、蔥蒜不分的千金小姐,又沒帶什麼煮飯婆陪嫁,每到吃飯時間總是拖著夫婿兒子往下奔,跟大夥一起擠長桌吃飯。

    這一代的嫂子依然是個千金小姐,依然沒有陪嫁的丫鬟和老媽子,他們原本以為頭兒與他們一起吃飯會就這麼延著上一代成為慣例,卻沒想到這個寡言文靜的嫂子竟然自己下廚……

    胡氏常常這麼想著──大夥兒都知道被逼婚的頭兒並不喜歡自己的妻子,但或許是因為鳳語箋是個不吵不鬧還頗為賢慧的女人,一向不給人留顏面的遊少觀才不至於給她難堪,甚至可以說是頗為尊重她吧?

    不過……大夥時常疑惑著。雖說兩人在婚前毫無情感,但鳳語箋嫁上山也八年了,難道他倆除了“尊重”以外,沒有其他?

    對於這對夫妻的事,連身為左右手的賈鄉都不太知曉,其他人更是如霧裏看花般,只能藉兩人偶爾的互動來加以揣測。

    前一天晚上賈鄉和秦世良又去頭兒家探了一次,頭兒依然沒有醒,但卻全身發著高熱。據秦世良說,鳳語箋除了得照顧頭兒,還得顧另一頭正在熬的藥,她甚至還已經做好了晚飯……

    連賈鄉那大老粗也說了,一個瘦弱的女人之所以能夠如此堅強,甚至婉絕他人的援助,若她對遊少觀沒有一丁點情愛,又怎能獨自扛下一切?

    難道一切都是“責任”?像嫂子那樣獨特的人,難道會遵循著山下人的那套“以夫為天”?

    胡氏微微歎了口氣,步上屋前的階梯,在虛掩的門外輕喚著。“嫂子?”

    “噯。”裏頭有聲音輕應道,接著便聽到一陣腳步聲緩緩向她而來。門板被推開,鳳語箋那張有些疲倦的臉蛋探了出來,看見是胡氏,有些詫異。

    “大哥……醒了嗎?”

    “還沒有,不過燒退了,氣色也好了些。有……什麼事嗎?”

    “啊!”胡氏忙拎起食籃。“嫂子辛苦了,我給您送早飯來。我同張媽還烤了些餅……”

    鳳語箋搖搖頭,淺笑了下。“你無須如此,我有做飯……”

    “嫂子,大哥傷勢嚴重,您得長時間照顧他,不先顧好自己怎麼行呢?”胡氏硬是將籃子塞進鳳語箋的手中。

    “這……”鳳語箋想要推辭,卻不知說什麼好。

    “以後餐餐都由我給您送飯,您就專心照顧大哥吧。”胡氏那張略圓、和善的臉龐露出了微笑。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瞧嫂子,益發覺得她真是個宛如仙女的人物,雖是身著粗布衣,卻難掩她脫俗的氣質。那雙鎖著情感的翦水眸子透著些微憂鬱,嬌弱的身子散發出一股堅強與韌性……

    大哥怎麼會不喜歡她呢?賈鄉好久以前說過,大哥要的不是一個只能依附著他而活的妻,那這麼一個美麗又堅強的女子難道不合他的意嗎?

    “要不這樣吧。以後我讓鈁兒下去,省得你這樣來來回回的。”

    “也好。”胡氏點頭,冷不防地瞧見鳳語箋頸上似有若無的一條條青紫瘀痕,像是給什麼抓著了。有些驚訝地往她後方探去,發現那幾條傷痕佈滿在她細白柔嫩的頸子上。

    “呦!嫂子,您那傷是……”

    鳳語箋輕掩住頸上的傷,淺笑道:“沒什麼,是我自己沒留意才受傷,不礙事的。”

    胡氏見她不願回答,也沒有繼續探問。下意識地又瞄了眼她的頸子,那傷雖然已上了藥,可是還透著血絲。看樣子應是指甲的抓痕,是大哥抓的嗎?是要怎樣的力道才會抓出這樣令人怵目驚心的傷痕?

    然而從大嫂的表情上卻瞧不出任何異樣?像是一點也不介意被傷了……

    胡氏有太多的疑問,卻又不敢開口,只得匆匆拜別。

    她想……對於鳳語箋,她也是有些懼怕的。就某方面而言,鳳語箋和頭兒可說是挺相像的,有著相同的強硬以及氣勢……

    鳳語箋目送胡氏離開,眼中有一瞬間的閃爍,卻隨即回復為原來的冷淡。

    她轉身進屋,將食籃輕置於桌上,緩步踏進房裏。

    她的丈夫,那個在她印象中與軟弱毫不相干的男人,依然躺著。

    她走向他,俯視他平靜的臉龐,平淡地注視著。抬起白皙無瑕的小手,輕探向他的額面,不為其他,只是……單純的觸碰。

    她不曾如此,也不曾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行徑,她……應當是連接近他都要避免才是。是他的安祥平穩讓她不自覺地卸下了戒心?還是她一夜未眠,有些累了,以至於忘了她早在八年前的那一夜,早已將她的情塵封於心底最深處?

    知道我不想娶你嗎?

    他當時冷漠的聲音,深深印在她的記憶中。八年了,八年!嫁給他八年了,甚至育有一子。但這八年來,她……或者該說他們倆都很明白,他與她之間,沒有絲毫夫妻間該有的情分。他們稱不上是怨恨對方,畢竟婚事乃上一輩的安排,哪來的恨?

    她怨他嗎?不怨吧?他們只是……對彼此沒有感情。對她而言,他的存在就像杯清水,是那樣的平淡……而這樣的形容或許是不妥的,畢竟水乃必需之物,而他不是。

    對他而言,她……也是如此吧?一個安靜、冷淡、難以摸透也無須摸透的妻,一個盡了妻子的義務、產下一子,完成了傳宗接代偉大使命的女人。

    鳳語箋靜靜地望著那張五官輪廓深刻的臉,手就這麼輕搭在他的額上,沒有離開。

    他是一個極好看的男人,粗獷而不野蠻,俊美卻又不帶絲毫的陰柔味兒。就山下人而言,能嫁給這樣一個英俊、有擔當的男人為妻,而這個男人婚後也從不拈花惹草,便可稱為“好命”了吧?甚至,她得心懷感激,以他為天,以取悅丈夫為她後半輩子唯一重要的事。

    但她沒有……她甚至像是在抗議什麼似地給他冷臉瞧,他對她亦是如此,但他原先就是個沉肅、鮮少露出笑顏的人,而她不是。她並非如表面這般平靜、心緒毫無起伏……

    她既然不怨他,那為何她方才坦誠了自己是在“抗議”?

    “娘。”

    身後傳來輕聲的呼喚,鳳語箋收回手,整好思緒,緩緩回過身,並無洩漏一絲異樣,而心底卻像是一道道響雷直轟而下。

    她方才是怎麼回事?

    這麼多年了,她從未探究、深思過她對他的態度有何不妥,或是為何這幾年對於他,她會這般相敬如賓……

    她是怎麼回事?

    “娘,您氣色不大好……”遊鈁之走近她,小手輕握著她的裙擺,仰著頭、皺著眉,童稚的臉上有著擔憂。

    “娘沒事。”她淺笑,摸了摸他的頭。“桌上有張媽做的餅,你不是最喜歡的嗎?去吃吧。”

    “娘,您也吃。您忙了一夜,連賈鄉伯伯他們都說您這樣下去會累壞的。”

    “你爹有好些了。”

    游鈁之這才望向躺在床上的父親,眼神有些質疑。“娘……昨兒個,爹醒了是吧?”

    遊鈁之就睡在隔壁房裏,半夜似乎有聽見聲響……

    “不算是。”她搖頭,依然露出一抹摸不著情緒的淺笑。“但他會醒的,那毒已去了大半。”

    “毒去了,爹就會醒嗎?”

    “是啊。”只是至少要三個月……而這期間,每每發作,常常讓中毒者得承受如煉獄一般的熱度,以及沁入骨髓的痛楚。

    這種毒,若沒解藥也死不了,只是那日益加深的痛苦會逼著人自尋短路。

    “娘,您也教孩兒醫術好嗎?”

    “好啊……等你再大些。”

    “娘,那您給孩兒講外公的故事。我一定不會同別人說的。”

    鳳語箋又摸了摸他的頭,帶著他走出房門。她的孩子從未這般好奇過,不曾問過她與遊少觀之間的往事,亦不曾問她是怎麼嫁過來的……

    這是好事嗎?她不知道,只知道這孩子像她,也多半向著她。他挺崇拜他的父親,卻似乎對父親有著一絲不諒解……

    這年紀的孩子應當是活潑好動的不是嗎……他那張童稚的臉蛋,像極了她年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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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6: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十二年前

    “語箋啊……”

    門簾被掀開,一個美豔的婦人探進了鳳語箋的閨房,臉上掛著笑,每一個上揚的弧線都寫著「不懷好意”四個字。

    “嬸娘……”那個坐在窗邊看書的女孩站了起來,大大的眼眸有著防備,卻仍硬是端出了一抹笑容。

    鳳語箋放下書本,起身要去泡茶。

    “不忙。”鳳夫人用她那刻薄的眼眸稍打量著不甚大的房間,坐了下來,向她招了下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坐啊。”

    接著瞄了眼她在看的書,不悅地微眯了下眼。不是醫書。

    鳳家歷代都是大夫,而那些秘方始終是單脈相傳,多半是傳給長子。也就是說鳳語箋的父親、她夫婿的大哥繼承了所有的秘方。

    若有了那些秘方,可是多了條生財之路啊!照理說,鳳語箋應是這些秘方的唯一繼承人,可這丫頭卻是一問三不知。

    但這也難怪,她爹媽死時,她才八歲,一個八歲的娃兒能懂得什麼醫術?

    因此他們轉而尋找任何可能遺留下來的記載,甚至連大哥大嫂那間破房子都拆了,地都挖盡了……卻什麼都沒找著。

    “好。”鳳語箋依言坐下,那小小的身軀直挺挺地,雙手規矩地置於膝上。自從進了這座大宅後,她很快地便學會如何使自己像個官家小姐一般……造作。

    即便她凡事按規矩來、竭盡所能地不讓他人抓著什麼把柄、待人親切寬和,尚有人在她背後冷嘲道:“那野丫頭就算穿金戴銀的也蓋不掉那天生的窮酸氣。”較為猖狂的,還會在她路過的時候,在自個兒鼻前大扇其手道:“老天爺,那是什麼味兒啊?”

    而要是她將她八歲以前的性子展露無遺,那些尖酸的言語必會更加肆無忌憚。

    寄人籬下就是這麼回事,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就是欠人家、就得什麼委屈冤枉都往肚裏兒吞。

    這年頭,沒有憐憫這回事兒,有碗飯吃就得感謝老天了。

    她一介孤女,幸好叔父收留,還能說什麼呢?她的委屈,說出去誰信呢?就算信了,她也可以想見人家會怎麼說──

    “怨誰呢?誰叫你爹娘死得早?”

    “不錯啦!有個作官的親戚。鳳大人仁慈,收留你,還遣了個丫頭服侍你呢!這可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鳳大人甚至對外宣稱你是他親生女兒,可見他多疼你了。”

    這些……所謂的人情冷暖,在她甫踏進這座宅子、抬眼對上那些冰冷且帶著鄙夷的眼神時,她便全都明白了。

    因此,面對那些冷言酸語,她從不吭聲,但即使她習以為常,卻仍是無法避免讓那些話鑽進心頭、狠狠地戳上幾個血窟窿。

    “語箋,過年你就滿十三了吧?”嬸娘那溫柔卻帶著刺的聲音這麼問著。

    “噯。”她點頭,乖巧地應道。

    嬸娘又笑,打量著她。“瞧你娘把你生得多好,彎彎的眉、大大的眼,花兒似的可人兒。很快呀,你就要十五了,到時候上門提親的人恐怕是連咱家門檻都踩破了。”嬸娘笑了一陣,才又問道:“語箋啊,告訴嬸娘,可有心上人沒啊?”

    她半垂著臉,搖頭,不被察覺地擰了下眉。

    這女人又在打什麼主意,她的兩個女兒一個十七、一個十六,哪有時間再來管她的親事?

    她才十二,還早得很不是嗎?這些人都不懷好意,她怎麼會不知道?

    “語箋啊,我們是你唯一的親人,又怎會害你呢?”在騙她的秘方時,他們會這樣說道。

    他們不是她唯一的親人,她還有個親妹妹,爹娘去世時,她才滿周歲……給嬸娘送了人去,說她克父克母,如今生死未蔔……

    這些她沒同人說過,他們就當她忘了。

    他們當她膽小怕事,以為她不知道他們夫妻倆一肚子壞水。他們命丫頭趁著她不在時到她房裏翻箱倒櫃,就為了秘方。

    他們懷疑她藏起來,懷疑她沒有對他們坦誠。的確,她是瞞著他們──她六歲那年,爹爹就將那些秘方交給了她。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將那些秘方及醫書的內容全數背了起來,所有的醫書都在爹娘死後,由她親手燒了。

    這些秘方是為了救人的,可不是讓他們拿來發橫財的。

    “那嬸娘可就給你做主了。”清了清喉嚨,一樣是笑著的。“語箋啊,同你說個大好消息,你叔叔這趟到訟卿國去,幫你物色了個對象。同對方說好了,滿十六就嫁過去,還合了八字,聽算命先生說,上輩子也是一對恩愛夫妻呢。”

    “是怎樣的人啊?”她露出“嬌羞”的笑容,順著嬸娘的“喜上眉梢”問道,免得人家說她不知好歹。

    但心底……隨即揚起一陣寒意。

    他們……就是要這般將她往絕路上逼是嗎?

    嬸娘滿意的對象……他們怎會如此好心?那人,怕不是瘸了就是瞎了吧!是個官宦人家的少爺倒是有可能──而叔父之所以會答應,必定是對自身有利。

    若將她嫁給那人,或許能讓叔父仕途順遂吧?

    “那孩子呀,大你兩歲,你叔父見過了,說是長得十分好看呢。嬸娘先跟你說聲恭喜了,語箋。”

    “謝謝嬸娘。”

    “哪兒的話。”嬸娘站起身,伸出她那又是玉鐲、又是金戒叮噹響的手,摸了摸她細滑的臉蛋。“你是大女孩了,日後要更乖巧,否則嫁到人家那兒,公婆會不喜歡的。”

    語箋點頭稱是,望著嬸娘遠去的背影,咬緊了牙,腰杆子始終直挺挺的,像是要維護她最後一絲尊嚴。

    但心頭卻是越揪越緊,她似乎聽見嬸娘那得意洋洋的笑聲,似乎聽見外頭丫鬟之間的竊竊私語。

    然後,淚……就這麼不爭氣地落下了。

    ***

    在第一絲微弱的燭光探入自己眼中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疼。

    渾身無一處不疼。遊少觀覺得自己像是給人嵌入了床中,動彈不得,腦子也重得很,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是誰,卻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為何在此……理不出任何頭緒。

    耳邊轟隆隆地響個不停,十分喧鬧嘈雜,那鑼聲一下下敲擊著他微弱的意志。他微皺了下眉,稍稍適應光線後,睜開了眼眸。

    艱難地側首,一個身影映入他的眼中。那小小的身影有些遠,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

    他慶倖此時身旁有她,也渴望抓住她……

    他望著她,望著那抹柔和的白色身影,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他瞧著她似乎越來越遠,咬牙張開了手,手指在他眼前似乎掌握了她,卻什麼也沒有抓到。

    別離開……

    那身影掀開布簾,欲往外走去,他心頭一急,沖著她的背影嘶啞地喚了聲──

    “等……等等……”

    他的聲音比他預期中的要小得多,但張口後,卻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似的難受。

    突地,他哀嚎了起來,覺得體內像是有對尖銳的爪子揪住他所有的知覺,狠命地掐著他似的,而這樣的痛,也使他想要死命地掐住某物。

    這種痛、這種感覺……為何這般熟悉?像是他時常得經歷似的……

    痛楚緩緩加深,像千百支粗大的針紮在他身上,緩緩下旋,疼得他恨不得昏死過去。他整個身子弓了起來,半張著嘴卻無法哀號出聲。

    鳳語箋一聽到細語聲便馬上轉過身,隨即放下了她原本要做的事,手往裙兜上一抹,便快步跑到床邊。

    她拿起手絹抹著他不停冒出的冷汗,沒有理會那隨即緊抓住她手臂、指甲緊掐入她肌膚的手,只是不停地抹著他的汗、不停地輕聲安撫道:“噓……好了,沒事了,別使力,也別說話。噓……一會就不疼了。”

    他這般醒來好幾次了,只是難得在日間醒來。帕子上她浸了安神的藥水,他不一會就會再睡去的。

    遊少觀半睜著眼、有些無神地望著她,不知道是因為抓著了東西,還是其他原因,他覺得好過些了。

    她……她好美,那低柔的語調聽著覺得好舒服,而輕拂在他臉上的手絹有著一股令人踏實的淡香……

    他……一向不願意與人親近的,但此刻,眼前這人、這聲音卻似乎沁入他心底最深處,與他貼合……

    突地,遊少觀的意識像是斷了線一般,兩眼一翻,便昏睡過去。

    鳳語箋緩緩站起身,眼神落在他熟睡的臉上。

    “娘!”一個尖銳的呼喊聲讓原本專注在遊少觀身上的鳳語箋轉過頭來。

    在門邊的遊鈁之目睹這一幕,忙跑了進來。

    但他不是跑到床邊看他父親如何,而是抓著母親的手,心疼地看著那布於白皙肌膚上的紅痕。

    “果然是爹抓的!”他仰著頭叫嚷。“賈鄉伯伯他們托孩兒問您好多次了,問您身上那些像抓痕的傷是哪兒來的,您卻從不肯說……”

    “鈁兒……”她將兒子拉到門外,不讓他在屋裏頭吵鬧。

    游鈁之一張臉脹得紅通通的。“娘,您何必如此?您明知道靠近爹會被傷害,為何又……”

    鳳語箋彎下腰,柔聲地道:“鈁兒,他是你爹,他現在中了毒、受了傷……娘早跟你提過,不可這樣說話,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最痛苦的人是你爹……”

    “可無需再多一個痛苦之人!您說要讓爹休息,醒了對他沒有多大的幫助,那大可將那帕子放在他身旁……”

    “那藥聞久了對身體有害……”

    “可這樣能夠保護您!”

    鳳語箋微板起臉。“鈁兒,娘平日怎麼教你的?凡事要以你爹為重!瞧你說的是什麼話?”

    “可他並非以您為重!若今日中毒的是您、痛苦的是您,我不相信爹會這樣不眠不休地顧著,更遑論願意站在床邊讓您傷他!”

    “鈁兒……”

    “要不您說,他會嗎?”

    他會嗎?她那高高在上、不苟言笑、自從兒子出生後,一年便見不著幾回面的夫婿會這麼做嗎?

    這她可沒把握……

    可半個月前若她自問會不會這麼做……她自個兒也是沒有把握的吧?

    她揮去腦中的瑣碎,緊抿了下唇,伴著點淺笑,問道:“鈁兒,為何你認為你爹待娘不好?”

    說句實在的,遊少觀待她算不錯了,他盡了丈夫的職責,至於那些多餘的情啊愛啊,能要求什麼呢?她自己都給不起了。

    在這個世代裏,還能奢望什麼?但求溫飽而已。

    遊鈁之頓時被問住了,歪了歪頭,想了下才又道:“誰、誰都知道爹之所以娶娘是受到奶奶的逼迫!”

    “那又如何?你知道嗎,山下人多半也是這樣成為夫妻的,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如此。”

    當然……許多夫妻在婚前也是素未相識,可鮮少像他們倆這樣八年始終形同陌路,像是不認識對方似的吧?

    遊少觀與她之間,有太多說不明、看不透的複雜情感交錯,才會導致今日依然冷漠相對的局面。

    遊鈁之低著頭,心有不平卻不知該怎麼反駁母親。

    娘說的沒錯,可她和爹真的……和村裏其他的夫妻不一樣。他們鮮少交談、鮮少待在同一個地方,他們像是……拒絕在一起。

    “別胡思亂想了。”鳳語箋摸了摸兒子的頭。“去吧,找小毛玩去。”

    她不是沒有瞧見鈁兒眼中的欲言又止,但她更在意的、會讓她疾步躲進屋的,是她心頭湧起的莫名驚惶。這八年來,她始終覺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平靜,她也安於這樣的生活,從不願去回想著嫁來這兒之前的那些種種期盼……

    在她十四的時候。有這樣的傳言傳了出來──

    ***

    “最近釵鳳山一帶平靜許多哪。”

    “可不是,這都要感謝咱鳳大人呀,你知不知道,鳳大人為了安撫山賊,準備把自己的女兒嫁了過去。聽說鳳夫人天天以淚洗面哪。”

    “可、可我聽說那不是他親生的啊,說是他兄弟的女兒……”

    “胡說,那是他的親生女兒,不會錯的。只是她自小就體弱多病,因此在鄉下靜養,後來身子好些了,才回鳳興城與爹娘同住。”

    “鳳大人真是偉大……可那這女孩兒也忒可憐了。”

    可憐?不,她一點兒也不覺得。

    當她的貼身丫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把街上聽到的話告訴她時,鳳語箋笑了。

    “小姐,您也太委屈了,平日這府裏沒人把您當一回事就算了,如今又把您嫁去山上,那是賊窟啊小姐。老爺做了這缺德事還給自己招來好名聲。”

    對於這件事,老爺早命府裏的所有人得封緊嘴,別出去外頭瞎說。自己再放了這樣的消息出去。

    鳳語箋瞄了她一眼。“巧兒,我早同你說過,若真是嫁到山上去,我可是求之不得,而叔父他要如何扯謊贏得民心那是他的事。”

    巧兒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眸,不明白地看向她,開始擔憂起這個苦命的小姐是不是因為無法承受這樣的厄運,所以傻了。“小姐……奴婢真是不明白,為何您甘於如此呢?奴婢可是為您叫屈啊!”

    小姐自從知道要嫁去賊窟,整個人都明朗起來,還會笑呢!

    鳳語箋從書本中探出頭,笑笑的說道:“嫁給山賊,日子或許是苦了點,可至少是自由的吧?”能離開鳳府,也是美事一樁。

    “可是……”

    “怎麼,你是怕到時老爺夫人要你陪嫁,得跟我一起進賊窟?”鳳語箋打趣地問道。

    “什、什麼話!就算是死,奴婢也要跟小姐一塊兒。”巧兒皺著眉嚷嚷。

    “誰要你死了?你啊……”她笑著打斷她。“要是真為我抱不平,那我交代你的事可要幫我辦妥。”

    “那當然!夫人每次問奴婢說您心情如何,我都同她說‘小姐都坐在窗邊,逕自垂淚’之類的話。”

    “還有啊,以後你上街去,有聽著什麼關於釵鳳山山賊的事兒,回來一定要告訴我。”她叮囑著。

    “小姐……奴婢怎覺得您好像十分雀躍啊?”

    鳳語箋微笑,沒再答腔,再度將臉蛋埋入書中。

    山賊……山賊好啊,再怎樣也比這奸詐狡猾的官宦人家強。賊還重義氣呢!哪像這些當官的、為商的,一肚子壞水,只懂得算計他人?

    布衣粗食的生活壓根兒嚇不了她,她幼時跟著爹娘不也是在山上生活嗎?叔父在外頭要怎說是他的事兒,嬸娘和堂姐們要怎麼笑她也隨她們去。

    她還盼著十六歲快快到來呢!

    透過巧兒,她聽了不少有關釵鳳山的事兒。它的美、它的兇險……

    當然,還聽說了一些她未來夫婿的事。

    有人說他是頭兇猛的野獸、殺人不眨眼,不時領著他的手下搶奪路過的商隊,面對那些重金聘來的護衛,可從來沒輸過;也有人說,他長得十分俊美,足以令所有的女人傾倒……

    那顆懷著期盼的少女心讓她開始想像他的模樣──粗獷的臉蛋、高大的身材、低嗄的嗓音、炯炯有神的目光……哎,希望他會待她不錯……

    對未來的種種瑰麗期盼,給予她悲鬱的生活些微色彩,也抹去了她簡陋婚事的悲哀──除了幾隻雞鴨,她沒有其他嫁妝、沒有陪嫁的丫頭,轎夫們將轎子抬到山腳下便走了,讓她一個人待在轎裏,等著山上的人來接她。只要她描繪著她日後的生活,這些對待、這些羞辱……都不足以對她造成傷害。

    但……當那一日,當她待在新房裏,端坐在床上,等了一整夜卻等不著她的夫婿……那顆本因嬌羞、期盼、而忐忑跳動的心,漸漸死了。

    她想起在叔父家中多年來的委屈、想起失去父母的寂寞……她太貪心了嗎?她只想求一個能容得下她的地方、求一個在意她的人……

    她果真是太天真了,是吧?竟想著那些不可能成真的事、想著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真是……愚蠢!

    她不過是換了張床、換了個給她冷眼看的人……這或許就是她的命,合該遭人踐踏,她不該再妄求其他……

    她握緊了手掌下的紅裙、她的嫁衣……覺得有些冷……

    過了幾個時辰了?

    她覺得腰有些疼、腳有些麻、鼻尖……有些酸,可那僅存的傲氣不允許她稍有動作,更不許她流淚。她什麼都沒了,就剩下這自尊是她可掌握的……

    可……又能掌握多久呢?

    不知又過了多久,雞啼了、日光灑進屋內……她聽見外頭有些聲響。

    她以為她至少會有些不安的,但她的心卻異常地平穩,聽見腳步的聲響朝她走來,越來越近,她卻什麼也感受不到,任由一隻手粗蠻地抽去覆於面前的紅布。

    她幽幽地抬眼,對上了那雙懷著冷嘲的眼眸,覺得那雙眼眸裏,也映著她相同的冷漠……

    眼前這人……與鳳宅那些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

    怎麼會……想起這些事呢?都這麼多年了。

    鳳語箋望著遠處床上那個氣息平穩男人,沒發現自己的眉始終蹙著。

    為何她甘於這樣照顧他?她一直認為自己只是認分地盡一個妻子應盡的本分,或者就是“日久生情”那回事吧?抑或是……因為她知道等那毒完全退去、他醒後便不會記得這段期間的事兒?

    為何她會願意待在他身邊?她不是最不願見到他嗎?是因為她不得不照顧他?還是躺在床上、不會用那雙淡色的眸子瞧她的他……變得不那麼討厭了?

    但真的僅是如此嗎?那為何方才他發作時,她會這樣地著急?

    她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

    或許……趁著他仍昏迷,這是個好好厘清自己內心感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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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6: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身子仍有些疼,但已不像之前那樣難受了,那種好似手腳都不是自己的感覺和腦中沉甸甸的感覺都消退了許多。

    他嘗試緊握了下手,有些笨拙,但已不再是那麼難以掌控,精神也好些了。

    自上次發作後,他醒過許多次,不過每每都維持不到一個時辰,便就又累得昏睡過去。每次醒來,他都期盼有人待在他旁邊,卻什麼人也沒有……

    遊少觀閉著眼,讓思緒清楚些,他想起了受傷那天的事情,想必是那刀上喂了毒,他才會這樣昏睡了好幾天吧?

    好了,沒事了,別使力,也別說話,一會就不疼了。

    上回,在他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著這麼一句話,那聲音低低柔柔的,讓他有股說不出的舒服。

    印象中……說話的那個女人有著一張極美的面孔。

    她會是誰呢?是他的妻子嗎?

    遊少觀扯了下嘴角,為自己的猜測感到可笑與不敢置信。

    她何曾這樣同他說過話了?她一向是以持平冷漠的語調同他說話……甚至,盡可能地別同他說上話。

    她那副模樣擺明像在說著:“說什麼?我同你無話可說。”

    她是他見過最難相處的女子──那樣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冷硬的脾氣讓人不敢親近,逼著他得用更冷硬的態度去面對她。況且,她極力無視於他的存在,又怎麼會這般殷勤照顧他?

    她不可能花心思在他身上。

    一陣腳步聲遠遠地便傳入他耳中,四周很靜,他能夠很清楚地聽到那輕巧的腳步聲一路踏進了房裏。

    來人似乎將什麼東西放在床邊……是水盆吧,他聽見水聲及擰帕巾的聲音。

    接著,那條溫熱的帕巾覆上了他的臉,輕輕地、仔細地抹著他的臉頰及頸子。

    那動作很是細心,連頸後及頰側都沒有遺漏。

    是誰呢?

    帕巾離開他,又是一次洗擰的聲音。

    這次,那人輕握住他的左手,抬起他的前臂,挽高了袖子,將帕巾覆上了他的手,仔細地擦拭。

    是他的妻,他不得不承認。因為他深知這般柔嫩冰涼的掌心,不屬於村裏那些粗壯的女子。

    他……為何感到有些喜悅?

    是否因為他有著期待呢?期待朦朧意識中的那人真是他的妻子,期待她有著那樣溫柔的時候……

    或許,他早認定了吧,那樣美麗的臉蛋,細緻的五官,只屬於、也只能屬於他的妻子……

    這樣的證實,著實取悅了他,卻也令他驚訝,接著在心頭溢起了一陣酸澀且難以形容的感覺。

    他所熟知的……至少他自以為熟悉的鳳語箋,應該是會找個人來照顧他,自個兒看她的書、繡她的花兒去的人。怎會在此時此刻站在床邊……“服侍”他?

    他的妻子是個細心聰明的女人,這是他一直心知肚明的。

    他坦誠他欣賞她的聰慧,但他討厭她那冷硬的態度──那副高傲、不可一世、絕對不讓自己居於劣勢的牛脾氣。

    她那些不願居於劣勢的行徑,包括她會做好每個賢妻良母應盡的本分,料理好所有的家務,燒了一手連他雖然悶著頭吃,卻無法不在心裏頭讚歎的好菜,她甚至連兒子也生了……

    她完美得像是要讓他愧疚一般,讓他覺得她實在不甚討喜,每每想起她,便揚起一陣心煩。

    在游少觀尚閉著眼在腦子裏回想鳳語箋令他生厭的行徑時,她已完成了所有的動作,端起水盆往外走。

    但……如果她不是生來就這般冷漠呢?

    待腳步聲遠去,他才睜開眼,看向方才因掀動而仍晃動著的布簾,一向被冷漠佔據的眼,頭一次佈滿了複雜的神情。

    ***

    三天了,遊少觀始終耐著性子躺在床上。

    一方面、在房裏沒人的時候,他可以藉機讓許久沒動的手腳更靈活些;另一方面,他讓自己默默地接受著一樁樁“意外”。

    鳳語箋喂他吃藥、在他耳邊低語,沒事兒就坐在他床畔發愣、給兒子做新衣、看書……

    怎麼?她沒其他地方可去了嗎?就這麼、這麼……“守”著他……這不是那些恩愛夫妻才會有的行徑嗎?

    難道她是要做戲給誰看?她一向不在意別人怎樣說她的,不是嗎?再說,村裏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倆不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想了一些可能會讓他的妻子像換了個人似的緣由,卻又被他一一推翻,然後更加煩躁。

    為什麼這女人老是能惹得他發火?不論是現在也好,過去也罷,他似乎無法掌控她的情緒,但她輕易地就能激怒他。

    他甚至懷疑起是否因為自己中了這毒,所以容易動肝火。

    另外,他還有一個疑惑──她哪兒來的藥?

    村裏的大夫背叛他們,現下恐怕是在郁央國享福吧!那是誰來醫治他?他受的傷應當不輕,還中了毒,難道說賈鄉和秦世良下山擄了個大夫……

    還這麼猜想著,他突然憶起前幾日,鳳語箋似乎搭著他的脈……

    她懂醫術?

    遊少觀突然發現自己對鳳語箋幾乎不瞭解,而這樣的認知讓他惱怒。

    娘或許是知道的,畢竟鳳語箋跟她很親。可為什麼他從未聽娘提起過?為何要這樣瞞著他?這沒道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個千金小姐懂得醫術也不是一件平常事。

    “嘖。”他不耐地低咒了聲,覺得這個難纏的女人實在是生來困擾他的!

    又是腳步聲。

    他閉上眼,繼續扮演著「昏迷”。

    又是水盆和帕巾。

    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後,帕巾覆上了他的臉……

    前一刻,他還想繼續這樣躺著,但在下一刻,他卻心浮氣躁地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夠了!他倒要睜眼瞧瞧這人到底是不是鳳語箋,還是只是個神似的女人!

    於是,就在她依著慣例握住他的手時,遊少觀微擰了下眉,大掌一張,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隨即愣了下──那細瘦的程度不在他預期之內,像是他得用力緊握才能抓住她、不讓她的手從掌心溜走。

    “呀!”一聲輕呼。顯然地,那個被他抓住的人,比他還要驚訝。

    他睜開眼,對上她的雙眸,將她來不及收回、還參雜在怔愣中的溫柔表情緊緊攫住……

    他必須坦言,她這副模樣亦不在他的預期之內……他雖未表現出來,可心底也著實愣了好一會。

    他就這麼看著她,也不放開她,看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蒙上一層他較為熟悉的冷漠,以及些微的憤怒和狼狽。

    而鳳語箋也不開口要他鬆手,只是冷冷地回瞪著他,任由他將她抓得死緊。但內心卻不如表面上的鎮定,驚惶惶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知道他痊癒得很快,但這樣的迅速卻超乎她的想像。

    而瞧他那神采奕奕的模樣、炯炯有神的眼眸,想必……已經醒來有好一陣子了吧?這幾日他沒再發作,會不會是……毒已去淨,他早醒了,只是……裝睡?

    這樣的猜想讓她腦中那股怨怒沖得更高了。他的裝睡是為了什麼?

    還有,為何他的嘴角似乎掛著一抹讓人發寒的冷笑?那般得意洋洋、那般……像是“明瞭”了什麼似的……那眼神代表著什麼?還有……為什麼她會覺得驚惶,甚至想要逃開?

    她心裏頭有好些個疑問,而這些疑問相湊起來只讓她覺得惱羞成怒……不,羞什麼?又不是給心上人瞧見了!

    她只是有想一巴掌往他那張俊臉甩去的衝動罷了!

    終於,像是看夠了,遊少觀移開了目光,也放開她,稍加深了唇邊的微笑,語氣像是大老爺般的悠悠哉哉,但聲調依然如平日那般低沉平板──

    “幾時了?”

    鳳語箋沒理他,臉色難看地看向別處,逕自抽起方才掉在他身上的帕子,粗魯地抓起他另一隻手,過度用力地搓擦著。

    她大可不理他,可她就想趁這個機會“假公濟私”一下。

    面對她的裝聾作啞,遊少觀也沒怎麼在意,語氣一貫的平穩。“問你話呢。”

    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她此時的冷漠是因憤怒而起,不同於以往那副無血無淚的模樣,因此也頗有閒情逗弄她。

    這女人……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不易撩撥。不知為何,激怒她、看著她那僵硬的臉,讓他覺得身心舒暢,像是病痛全無一般。

    “啞了?”他繼續問道,帶著點笑意。他沒瞧她,光想像著她恨不得拆了自己的模樣就快意得很。

    鳳語箋頓住動作,像是要忍住將帕子往他臉上甩的衝動,抿了下唇,低冷的話語從齒縫間迸出。“沒聽見雞啼嗎?”

    “沒,不過……”他的聲音很懶散,伴著他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頓了下才又接著說下去。“聽見一隻黃鶯在啼唱倒是真的。”

    她錯愕地狠狠瞪向他。他的話引得她一身寒顫,像根雞毛搔在她頸肩,難受得緊。

    這人是怎麼回事?他真的是遊少觀嗎?

    他是吃錯了什麼藥,不、不能這樣說,那藥方是她開的,藥材是她親手調配,湯藥還是她親手熬煮,再親手喂……不,是灌進他的肚子裏的,應當不會有任何差池才是呀……

    還是……還是那迷藥真讓他吸得太多了,以致於壞了腦子?但就算如此,他也應該是變成傻子,而不是露出那像狐狸般奸狡的笑容呀!

    “怎麼了?”他明知故問,依然是惹人嫌地笑著。

    鳳語箋突然有種兔子遇上惡狼的感覺,杏眼一眯,轉身直往外頭走,一邊走,還揚聲朝外頭叫嚷著。“鈁兒!你爹醒了,快來給你爹請安!”

    遊少觀緩緩地揚眉,任她就這麼離去。

    當年,他壓根兒就不想要娶她,關於這件事,他從未隱瞞過。

    但如今,他開始覺得,這枯燥乏味、令人煩躁的八年似乎開始有些新鮮有趣的事發生了。真是再好不過了,八年來,他頭一次覺得他的妻子是個有趣的人物。

    ***

    八年前

    百年前,釵鳳山山賊已聚集至今,卻從沒有像今日這般“火紅”過。

    已經子時了,整個山寨仍是燈火通明,廣場中央擺了五六十來桌的酒席,大夥吃喝笑鬧著。

    相較於另一頭的熱鬧景象,他這邊……可以用淒冷來形容了。

    遊少觀自嘲地笑了笑,任由那抹笑將諷刺勾勒在他俊朗的臉上,他坐在門邊,壯碩高大的身子倚著門柱,手擱在弓著的兩條腿上,輕輕地籲了口氣。

    他的眼眸雖然半眯著,卻仍像是鷹眼那般地銳利懾人,即便他現下的舉止可說是十分慵懶地,可卻像是只兇狠的豹子,能在下一秒鐘將人撕得粉碎。

    有別於他那奶油小生長相的父親和小家碧玉的母親,他高大且粗獷,半長的黑髮束於身後,像是抑制那隨時會奔放的野性。他的外貌據說是遺傳自那雄才大略、並將那些走投無路的人們在這座山安頓下來的曾祖父。

    然而……這樣有著霸主氣度的男子……卻也有窩囊的時候。

    遊少觀又略往屋裏頭瞧了一眼。

    他知道自己終究會進去的,即使百般不願,可他也不想給她難堪。

    他終究會進去裏邊的,只是不是現在。

    他的內心的反抗自他得知這樁婚事後,便沒有削減過──

    ☆

    “我不娶!”

    “那是你指腹為婚的妻子,還交換了信物。你若是反悔了,是要將我的面子往哪擺?”游觀之的娘悠哉地說道。

    相較于娘的慵懶語氣,他的語氣顯得激動許多。“婚姻大事並非兒戲!娘您難道不明白嗎?”再說娶妻要做啥?就算是個天仙似的美人又如何?還不只是多一張嘴吃飯?

    “笑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你沒聽過啊?”

    “沒聽過。想必是您又拿什麼‘山下人說的話’來蒙我了吧?”哼,就算有聽過也打死不承認。他還聽過“夫死從子”呢,只是沒膽說出來罷了。

    她翻了翻白眼。“總而言之,就是我想要抱孫子了,你也實在老大不小該成家了。”

    “咱是做賊的,想要抱孫子,下山去搶個娃兒回來養不就得了。”

    “這種缺德事你也想得出來啊?”她大驚。

    “逼人嫁娶就不缺德了?”遊觀之憤怒地反問。

    她沉默了許久,深深歎了口氣。

    “那好吧,娘也逼不了你。”為娘的攤手,又歎了聲,似無可奈何,接著大聲地嘀咕了起來。“唉,郁央國的女人也真夠可憐得了,一旦被訂了下來,終生就沒有反悔的機會。”說著起身,往屋裏去,一邊說著。“就讓那女子守一輩子寡,當個老姑婆也沒啥不好,落得清靜……”

    他的娘親一向很明白以退為進的道理,更糟糕的是她依恃著「天底下的事,老娘說了算”這句話,讓她做起事來,順心無阻。

    誰敢不聽她的?連他那名存實亡的頭目爹爹都怕她三分,從年少時的“不得不娶她”,到十幾二十年來的“不得不聽她”,甚至,他娘做賊做上癮,爹就連頭目都乾脆讓她做了。

    當年他娘就是好色,瞧他爹長得唇紅齒白、一副書生樣,便自備嫁妝、挑了個良辰吉日逃家,自動嫁上山來。

    或許她天生就是喜愛逼迫他人婚事的吧,脅迫完爹就來強迫他。

    遊少觀煩躁地歎氣,瞥了眼身旁的那條紅彩帶,那是他方才自門上扯下的。屋裏的燈光自門簾的縫隙中靜靜地流泄而出,恰巧映在那刺眼的紅上。

    他嫌惡地挪開眼,不願去想他此刻一個人待在屋外,將屋裏的那人晾在那兒是否不妥。

    她無辜,他難道不是嗎?指腹為婚?得了!

    天曉得是不是他那個老是有些驚世駭俗舉止的娘,在多年前領眾下山劫財時,看上了人家的閨女,便在搶奪財物的同時,自作主張地“順道”將他的終身大事定了下來?

    要不就是她拿刀要脅,否則誰會隨隨便便將女兒往山賊嘴裏送?

    還是個金枝玉葉的官家小姐!

    除了他娘,有哪個千金小姐好日子不要,反倒要嫁到山上來給賊當妻子?他派人打聽過了,鳳仁查的那三個女兒各個如花似玉,什麼嘴歪臉斜、手斷腳跛的毛病兒都沒有……山下的公子哥兒們可屬意了。

    換言之,她也是被逼的吧?

    那感情好,她不想嫁,他不想娶,兩人不就得到共識了嗎?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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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6: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你何時學的醫術,我怎麼都不知道?”遊少觀坐在床上,背倚著枕頭,神色依然冷淡,但他那雙淡色眼眸卻滿是興味,好整以暇地瞧著坐在床畔幫他把脈的鳳語箋,閒適得很。

    但他得到的回應,是他妻子的沉默和一張比他更為冷淡死硬的臉。

    “千金小姐不都是在家繡花、賞花之類的嗎?要不就是寫寫字、彈彈琴……還是……其實你壓根兒就不是鳳家的千金,只是個外人?”

    挺行的嘛,猜著了一半。鳳語箋在心裏頭沒啥誠意地喝著采。不過相較於他的聯想力,她覺得他自言自語、還能順道自得其樂的能力才真正令她甘拜下風。

    “你知道嗎?”他不在乎她的沉默,臉又探近些,眼眸始終鎖著她。“我一直好疑惑,為何即使你的臉像強屍般死灰,卻仍是那麼美麗?”

    依然是沉默,鳳語箋像是聾了一般。

    自那天他“神奇地”醒過來後,使人揚起惡寒的話語便常會無預警地自他嘴中冒出。她終於明瞭什麼叫做“口蜜腹劍”──他說著像蜜一般好聽的話,而她聽在耳裏,卻像一把劍插在她的腹部那樣難受……她並非一開始就能同現在這樣充耳不聞、無動於衷。

    或許她真是天賦異稟吧!幾日下來,面對他那些足以置人於死地的甜言蜜語,已經能夠壓抑住想打他、踢他、拿針紮他、找把刀捅他的衝動了。

    如今就算他說出什麼驚世駭俗、什麼不要臉的話,她也不會有任何反應,臉紅也好、手忙腳亂也好,甚至是將飯菜燒焦等種種事件,都不會再發生在她身上。

    但偏偏這男人不會善罷幹休。她漠視他、給他冷眼卻完全無濟於事,他始終用那像是在看著新鮮玩物的眼神回望她。

    以往,她若不要他闖入她的私人空間,她也是這樣給他冷臉看,而他就會知趣離開──忿忿地離開。但現在不同了,他不再是那般容易打發……

    她真不明白,他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怎麼突然像是對她……產生興趣了?

    她放下他的左手,依然沒有看他,只是將掌心朝上,要他把右手給她。她可不要橫過他的身子去探他的右腕,免得被吃豆腐。

    遊少觀瞄了那潔白的掌心一眼,很快地伸手輕抓住她的指尖,頭往前一探,在掌心留下一吻。

    啪!這是鳳語箋的回禮──飽滿渾厚、扎扎實實、保證童叟無欺的一巴掌。

    這人的面皮果然厚實得很,打得她手都疼了。但總算是報了仇,光是聽那清脆的聲響,心頭便舒爽得很,然而她的心卻快速奔跳著。

    這男人真是惹人厭到眾人撻伐的地步了!

    “嘿!”游少觀撫著左臉,揚聲抗議著,卻不見絲毫慍色,語氣也隨即軟了下來。“這可是會疼的。”

    鳳語箋默默地瞄了他一眼,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愧疚。疼嗎?疼好啊,就是要他疼得哀爹叫娘。

    不過……挨打還能笑,可見此人中毒之深。

    她還未能得意太久,遊少觀像是沒嘗夠苦頭,左手又伸了過去,拉過她方才行兇的那只手,攤開掌心,滿臉心疼地道:“嘖嘖嘖,你瞧,紅成這樣。”說著還用右手輕輕給她揉著,還幫她吹著氣。“疼吧?”

    見鬼了!鳳語箋自製力十足,強力壓下瞠目結舌的蠢樣,依然以冷眼相對。

    她想要抽回手,但卻在他的抓握下動彈不得,她不悅地凝眉,左手伸至右方腰側,抽出一根銀針,毫不留情地紮進他的左手。

    “嘶!”遊少觀咬牙叫出聲。

    那又涼又麻的難受感覺像是自指尖爆出似的,爬滿了他整只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妻子那柔嫩的小手。

    鳳語箋接收了他的右手,收回心神,三指置於脈搏上。瞄了一眼咬著牙的他,那糾結在一起幾近扭曲的俊臉,讓她的心中湧上一陣快意。

    瞧他還敢不敢造次!不過這男人還頗有骨氣,修養也挺好的,甘願乖乖受罰,不像村裏那些男人受一點傷就你娘他娘地亂罵一通。她還刻意延長了把脈的時間,直到他看似快翻白眼了,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他的右手,並抽出他左手腕上那支一寸六分的毫針。

    遊少觀甩了甩左手,唇角依然透著笑。“如何?我的身體好些了吧?”他的語氣中有些得意洋洋。

    她別過頭,朝外頭嚷了聲。“鈁兒,你在外頭嗎?”

    小小的腳步聲很快地奔了進來。“娘。”

    “記下我所說的,上張老頭屋裏去拿這些藥。熊膽、梅花一錢二分,槐花兩錢半,藏紅花三錢半,白芷、當歸、生地、防風、黃芩各六錢,金銀花一兩二錢……記下了?”幸好這孩子較像她,不似他那土匪老爹。他遺傳到她驚人的記性,她只須說一遍,他便能記牢。

    遊鈁之的表情看似有些怪,但仍是乖乖地應道:“記下了。”

    “你教我兒子醫術?他以後可是要當土匪頭兒的,不是大夫哪!”遊少觀揚起眉道。

    遊鈁之愣了下,看了下爹,又望向娘。“娘,孩兒可以身兼兩職嗎?”

    “當賊也沒啥不好,待在山上落得清靜。”鳳語箋平淡地道。

    這話倒是在遊少觀意料之外。他以為她恨透了賊……

    “爹,這下不成問題了。”遊鈁之稟報道。

    游少觀沒怎在意地淺笑了下。他知道兒子聰明,同妻子學些他沒法兒教的東西也是好的。

    “傷口不是得換藥了嗎?”他又問向鳳語箋。

    但鳳語箋依然沒理會他,看向兒子。“你賈伯父來了嗎?”她記得賈鄉今兒個要來跟遊少觀報告一些村裏最近發生的事情。

    “來過了,方才還陪我玩呢,但後來秦叔叔來找,就又走了。”

    鳳語箋點點頭,交代著。“去拿藥時順道找你賈伯父一起回來,請他幫你爹換藥。”說著就往外頭走。

    她才不要自投羅網地橫過身子幫他換藥呢!她對趴在他身上讓他享盡豆腐餐的事兒沒什麼興趣。

    “娘您上哪去?”

    “看書去。省得在這兒給人瞎調戲。”她平淡地道,起步離開。

    一直待鳳語箋走遠了,遊鈁之才跑到床邊。“爹,娘那帖藥固然具有神效,但您復原的速度可真是快呀,娘方才說您的毒都退得差不多了。”

    遊少觀皺眉。“你娘方才不是要你再去抓另一帖藥?”

    遊鈁之輕咳了聲,尷尬地搔了搔頭。“娘是說笑的,方才她說的那帖……是消痔散。”然後,望著爹揚起的眉毛,繼續乾笑著,也只有娘有這種膽子招惹爹了。

    不過說也奇怪,自爹醒來以後,對娘的態度似乎轉變許多,但若說是“轉好”似乎又不甚恰當。只能說爹的話多了些,而他的眼神常常跟著娘的身形移動,好像是……在打著什麼主意似的。

    娘的態度依舊,爹說什麼她多半都不理睬,但若照爹以往的個性,他應該會識趣地閉上嘴,或再補上一個含慍的眼神。

    事實上,以前爹娘鮮少說話,爹壓根兒就不會這樣找娘說話……不會……呃,自討沒趣。

    但……是否因為生病的人悶得慌、要不就是中了這毒脾氣會變好?爹完全不在意娘的沉默,還想盡辦法、講些平日他不會說的話來招惹娘……

    怪了,真是怪了。

    “你娘懂得不少啊!”消痔散,好極了……

    “呃……”遊鈁之突地嘴拙起來。

    游少觀瞄了兒子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頭。“怕什麼,又不是要你說出你娘不為人知的事情。”

    他妻子的事還需要別人來告訴他嗎?他自己就能找出答案。

    ***

    “世良叔,什麼叫做調戲啊?”

    遊鈁之托著腮幫子,蹲在一旁看秦世良劈柴,眼珠子隨著那把斧頭的起落而移動,一面這麼問道。

    唉,真是沒用。沒想到人高馬大的秦世良叔叔也不過如此,要是爹來啊,這些柴不用一刻鍾便全劈好了。難怪得靠爹給他擋劍,唉!

    “調、調戲?!”秦世良舉高斧頭的手頓住,錯愕地轉過他那汗涔涔的臉。

    “是啊……那是啥意思?”

    秦世良愣愣地放下斧頭,皺著眉,一會搔搔腦袋、一會摳摳下巴。“呃……調戲嘛……調戲就是當男、男人遇上對眼的娘兒們,就同她說、說了一些話……”唉

    呀,這該怎麼解釋啊?

    “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這話,每聽人說起山下的壞人,時常會有這麼一句話出現。可若真要他解釋什麼是調戲,他可不知從何說起。

    “那不是‘追求’嗎?”遊鈁之更加不解。

    秦世良搔腦袋的動作更大了。“哎呀!那不一樣,追求是好的,調戲是不好的嘛!”

    “叔叔,您到底在說什麼?”遊鈁之略眯著眼眸,皺著眉瞧他。

    “嘖!總之女人呢,會希望人家追求她,而不希望人家調戲她!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遊鈁之百般無奈地點頭。他能說“不明白”嗎?瞧叔叔那頭都快搔出個坑了。

    “你是從哪聽來這詞兒的?”秦世良轉身繼續劈柴,又反問道,藉以掩飾自個兒“誤人子弟”的事實。

    “娘說的呀。”

    “你娘說的?”秦世良抹了抹汗,皺眉轉頭瞧他。“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她說爹調戲她。”尚不明白“家醜不外揚”之理的遊鈁之據實以告。

    秦世良那把斧頭差點沒揮到自個兒的頭。大哥調戲大嫂?有、有這回事?!

    他聽說那些會調戲婦女的,都是一些錢多事少、遊手好閒、沒啥本事的紈褲子弟,要不就是那些嘻皮笑臉、裝瘋賣傻的無賴。這兩者同冷肅、脾氣不大好的頭目都扯不上關係呀。

    若調戲是真,那恐怕日頭就要打東邊……噢不,打西邊出來了。可話又說回來了,大嫂應不是那種會胡亂說話的人哪……

    “鈁之啊,那你娘有沒有說是哪種調戲啊?還是你瞧見你爹做了些什麼?”秦世良突然發現自己對這事兒可是好奇得緊。

    打探點新鮮事回去,講給妻子和賈鄉他們聽,省得他們老說他只會吃,沒啥貢獻。

    “我怎麼知道?當時我又不在房裏。”遊鈁之好無奈。

    “唉……”打探不到細節的秦世良好生憂鬱。

    “你歎啥氣啊,快點劈柴呀!”遊鈁之不耐煩了,嚷道:“我爹還在等你呢。要不就先不要劈了,跟我回去比較要緊!”

    “哎,你哪知道,這差事我已經拖了好些天了,今兒個要是沒劈完,晚些准被廚房裏那些婆娘們嘮叨。”秦世良揮著手錶達自己的無奈,接著繼續劈柴。

    遊鈁之沉默了一會,又問道:“秦世良叔叔,你怕女人啊?”

    他好像有聽過個詞兒叫“懼內”,好像就是在說怕女人呢。

    “開玩笑!我怕女人?哈!”他瞪著牛眼,大笑了聲。“我告訴你,老子我不劈柴了!不幹這窩囊活兒!”

    “你會被罵吧。”游鈁之依然托著腮幫子,好心提醒道。

    “嘿!老子不劈就是不劈!有種她們囉嗦個半句,告訴你,我只消吼一聲,她們就會乖乖站好不敢造次。”秦世良為自己“威震四方”的能力感到得意。

    “我爹只稍看她們一眼就能達成相同效果。”遊鈁之並不認為這有多了不起,而那斜睨的眼神更代表了他對秦世良能鎮住那些伯母嬸嬸們的質疑。

    “這倒是。”秦世良馬上氣短。再怎麼說,老大就是不一樣。他跟游少觀那張冷臉相較之下可差遠了,他說不定連大嫂都比不上呢!唉,好憂鬱。

    “真不劈柴了?”遊鈁之站起身,問道。

    秦世良將斧頭往地上一摔以表自己的決心。“就不劈了!”

    才說完,有個兇悍的大嗓門就這麼傳了過來。“喂!姓秦的!你摔什麼啊你?摔斷了我叫你用手劈!”

    發話者正是秦世良那同他差不多高大的悍妻。遠遠地就見她一手插著腰,單手抓了一個大壇,大聲吆喝著。

    而方才那“英勇”的世良兄,馬上噤若寒蟬,垂著首、很快地蹲下身將斧頭撿起,拍了拍上頭的灰塵。

    “你已經劈幾個時辰了,才劈這些啊?!”悍妻走了過來,怒吼道。

    “唉呀,我、我身上有傷嘛。”

    “騙鬼啊!你那哪叫傷?不過是破點皮罷了!”

    “是是是……”不敢再嘀咕,秦世良馬上舉起斧頭繼續幹活兒。

    “鈁之啊,你要回去是吧?”悍妻又瞪了秦世良一眼,轉頭笑咪咪地望向遊鈁之問道。

    “是啊,就等叔叔劈好柴呢。”

    “那好,待會順道把這帶回去吧。”說著就將那蓋子打開,讓他瞧瞧那壇裏的東西。“很香吧?這可補了,好肥的一隻母雞同藥材下去熬的呢。”

    “一定很好吃。”游鈁之光聞那味兒就流口水了。

    “這帶回去給你爹娘。跟你娘說啊,自己也得顧著點,別累著了。”楊氏笑呵呵地說著。

    大嫂前陣子為了照顧大哥,不眠不休的事大夥都知道。山上的女人可不行三從四德那一套,男女結了婚,就看誰嗓門大,誰大就聽誰的,若要論大哥大嫂誰地位高,大夥兒應都會認為他倆是“勢均力敵”。

    但大嫂竟然願意如此“居於劣勢”地照顧大哥。

    因此,各家媳婦兒都在說,大嫂雖然平日看起來那般冷冰冰的,但事實上一定是個心軟之人。說不定呀,還會跟大哥燃起愛的火苗呢!

    “謝謝嬸嬸。”游鈁之張開雙手要接過,但楊氏卻搖搖頭──

    “這挺重的,待會叫你秦叔叔幫忙拿上去,你在旁邊幫嬸嬸顧著,要是他敢給我打翻,今晚叫他回家跪搓板。這裏頭的補藥可貴了。”

    “知道啦。”秦世良在一旁哀號,語鋒一轉。“哪來那麼多藥材?”

    張老頭的屋裏雖有不少藥材,但他那時候去取藥材時,已經所剩無幾。之前每半年大夥就得幫著他下山“補貨”。

    況且,一些較珍貴的藥材張老頭那兒是絕對沒有的。他們雖是賊、是盜匪,可也頗有良心,那些鹿茸、人參什麼的,也用不著,因此是絕對不會拿的。

    “這我昨晚不就跟你提過了嗎?”楊氏用鄙夷的眼光瞄了他一眼,不打算同他多說。“你待會問賈鄉啦,我要去灶房了!”

    秦世良碎聲嘀咕著,待悍妻走遠了,才小聲地同遊鈁之說道:“孩子,以後找妻子可要找個溫柔的。”

    遊鈁之揚眉。“不是找個屁股大的,兒子才會生得多嗎?”他記得賈鄉伯伯是這麼告訴他的呀。

    “兒子生那麼多幹嘛,賈鄉那一打兒子一個比一個笨。重質不重量,你瞧,你爹娘不就只生你一個。”

    “所以我爹娘是怕越生孩子越笨嗎?”

    “這……”秦世良發現自個兒在掘墳。怎麼扯到人家生孩子的事兒了呢?

    唉,大夥都知道,要不是那天大哥他娘嚷著要上吊、要不是大哥神勇,命中率極高、要不是送子娘娘保佑……恐怕他眼前這孩子是不會出現了。

    “你回答我呀。”遊鈁之緊皺著眉嚷道。

    “我我我,我要劈柴了我,別再問問題。”

    逃避現實的秦世良接著劈柴,又多歎了好幾口氣。唉……好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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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今兒個是遊少觀這兩個月來頭一回下床吃飯。

    餐桌上,三人圍坐,氣氛有些寧靜卻又有些許的詭譎。

    游鈁之心底是高興的,畢竟這樣的機會不多。但他也只敢靜靜地扒著飯,偷偷瞄了眼有些嚴肅的爹和正在給他們盛雞湯、也是一張冷臉的娘。

    爹吃飯時一向不怎麼說話,但今兒個的沉默卻有別於往常……他不知該怎麼描

    爹像是……正在氣著什麼、或是疑惑著什麼。

    鳳語箋給自己盛了半碗湯,坐了下來。正要動筷挾肉,一雙筷子一晃眼便將她碗裏的那支雞爪給挾走。

    鳳語箋錯愕地頓住,接著緩緩地抬頭,看向逕自把雞爪放進自個兒碗裏的遊少觀。

    怎麼?這人當賊當慣了,連人家碗裏的也敢搶?

    才疑惑著,遊少觀隨即又將自個兒碗裏的雞腿送到她面前,以物易物得十分理直氣壯。

    鳳語箋默默地看著碗裏那支油亮的雞腿,說不出心頭那股湧起的暖熱和複雜的感覺是什麼。

    接下來他就要說些什麼“太瘦了,多吃點”之類的話了吧?

    誰要他多事!

    “大男人啃什麼雞爪?”她沉默了半晌,細聲開口,沒看他,只是將碗往旁邊一遞,語氣冷硬得連她自己都微微一驚。“還我。”

    她、她這是在耍性子!她何必這樣跟他過不去,讓他在兒子面前難堪?但她就是不要他的“好意”,他少自作主張!他以為她會領情嗎?

    她感到十分不快,不論是心頭那難以訴說的感受,抑或是他這幾日來莫名其妙的行徑!他不應該這樣對她,而她也不應該隨他的舞弄而擺動……

    遊少觀瞄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張口,咬下那已煮得熟爛的雞爪皮,再放回鳳語箋的碗裏。

    這難纏的女人就是這麼不可愛,不懂得接受人家的好意!

    鳳語箋眉毛微蹙地盯著那只被“玷污”的雞爪。多日來這樣的戲弄,讓她自覺耐性已告罄。

    她不確定她此刻到底在想著什麼,只覺有股怒火自丹田燒了起來。

    “遊少觀,你別逼我在兒子面前開罵。”她放下碗,這麼說著。

    “我怎麼了?我疼妻子天經地義。”遊少觀帶著淺笑,但有別於這幾日的嬉皮笑臉,那笑容微微帶著令人不解的不悅,語氣間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他轉頭看向兒子,問道:“鈁兒,我挾雞腿給你娘吃,這有錯嗎?”

    遊鈁之本低著頭、靜靜地扒著飯,極度希望爹娘無視於他的存在,還在心裏默念著:我是門板、我是門板……誰知道一下子便被點名。

    “呃……”他看看爹,再看看娘,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緩緩地將碗遞向娘。“如、如果您倆都不要雞腿,可不可以給我?”

    若一切是因雞腿而起,那麼,他想吃那只雞腿已經想很久了,可娘說過那是給爹吃的……

    鳳語箋臉上浮起一陣似笑似慍的表情,很恰巧地跟遊少觀的神情一樣。

    “鈁兒,沒瞧見你娘瘦得不像話了嗎?怎麼還敢跟娘討肉吃啊?”遊少觀輕聲地道,不是警告,但威嚇性十足。

    遊鈁之忙縮回碗。本來嘛,就是開開玩笑,他繼續當他的門板吧。

    “什麼叫‘不像話’?我的胖瘦還得由你來決定?”鳳語箋白了他一眼,語氣依然輕緩,卻十分不以為然。

    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一向平穩的心情今兒個怎會特別浮躁不安?為什麼不放過自己、也放過他,硬是要同他爭辯、同他吵。

    遊少觀扒了口飯,不跟她抬杠,也不跟她拐彎抹角,只是瞄了她一眼,誠實地道:“你那般瘦,教人看了心疼。”

    “別了。”她冷笑。“我可承受不起。”

    心疼她?他游大爺會心疼她?這話自欺也就算了,怎還敢說出來讓人笑話?他只是良心不安吧?自個兒心虛還要拖她下水?

    她拒絕他的“憐憫”!拒絕他像是“示好”的舉止!

    類似的情況不是沒有發生過,當年她生完孩子,著實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虛弱蒼白得難看。

    “喝點雞湯,剛熬好的。”他端著碗走進房裏,在床畔坐了下來,輕聲說著。一手扶向她的背,想要扶地起來。

    那語氣雖仍帶著點冷硬,但可算是溫柔的了。同他相處一年多的她很是明瞭,可看見他走進來已是惱火,又加上他刻意“示好”的舉止,更是讓她火冒三丈。

    她皺了下眉,以所剩不多的力氣撥去他的手,別過身,將薄被拉至頸項,沉聲道:“我不喝。”

    不知是厭惡他的靠近,還是那油味聞著難受,讓她覺得整個胃都翻絞了起來,全身忽冷忽熱……

    他之所以來,不完全是娘的吩咐,她知道。

    但這人的示好,是心虛吧?是因為她給他生了個兒子、讓他遊家有後,所以見著她變成這副虛弱的德性後,他愧疚了吧?

    省省吧,她可不想欠他情。而他也別想藉由這樣的殷勤來補償她!

    她難受得將眉皺得更緊,覺得昏沉。

    “這是娘要我拿來的,多少喝一些,好讓她老人家安心。”

    “我不喝!”

    “要不,吃些飯吧……”

    “你忙你的去。”她打斷他。“我死不了,你無須擔心。”

    她的身後是一片沉默。

    從沒人敢這樣挑釁他、從沒人在他的“軟姿態”下還這般“不識好歹”,她這樣堅信著。但憑什麼他惺惺作態,她就得滿懷感激地叩首接受?

    無須轉頭,她便能想像他那繃緊的臉,和感受到他極力克制的憤怒。

    惹他生氣又如何?她還怕他不成嗎?!

    果然,他將那碗雞湯往床邊的矮櫃用力一放,拂袖而去……

    面對她的惡意挑釁、她的冷言冷語,遊少觀沒說什麼,仍靜靜地吃著飯。

    想必又生氣了吧?他這人脾氣壞得很,很容易招惹。生氣時,就是這樣不發一語。但……成功地惹毛了他,她應是要感到快意的呀!為何她仍是難受得緊,像是給自個兒揭了瘡疤,疼得很。

    默默地挾起那只已冷掉的雞腿,輕咬了口……這雞熬太久,味兒都進了湯裏,那一絲絲的肉,好乾澀……

    ***

    有人在摸她的頸子。

    鳳語箋一向淺眠,當那只熟悉的手觸及她,她馬上就醒了。

    心中不免一駭,她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卻難得地慌亂了起來。他……想做什麼?

    自從她懷了鈁兒以後,他們之間就不曾再……本來他倆首次的肌膚之親就是為了有個孩子,不為其他。

    嫁給他後,她才知道,原來他娘是她娘親年輕時的好友,兩人在她尚未出生前便給她與遊少觀訂下了婚約,這點是連遊少觀都不知道的。

    婆婆很疼她,像對待親生女兒那樣地疼她,給予她失去已久的溫暖。傳宗接代這事,就當作是報恩吧,她是這麼想的,因此讓他碰她。

    而他,也是因為母命難違,三天兩頭地嚷著要抱孫子了,要不就演出上吊戲碼。

    對於那次的肌膚之親,她從不願憶起,但怎麼也忘不了,忘不了那樣尷尬、難受、沉重;忘不了那粗喘、熱度和……無法言喻的一切。

    他那時只在她耳邊低嗄地道了句──“放鬆。”

    那語氣,有些笨拙、有些故作鎮定似的滑稽……

    鳳語箋閉著眼,靜靜地任由那只手拉開她的後領,說“任由”不妥,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若他真想要……她會拒絕的,雖說她也不甚確定是否能夠拒絕他。

    說起來,他從未強迫過她什麼、沒對她吼過一句。她也不是沒瞧過他發火,有時他手下做錯事惹惱了他,他是會憤怒大吼的……但對她,卻從未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是因為他無視於她的存在,抑或是……容忍她?

    容忍?他為何要容忍她?若是因婆婆仍在世,還說得過去……畢竟婆婆一直是她的靠山,她雖無恃寵而驕,可多多少少他會有些忌諱的。

    他不是容忍她,他與她之間,沒有任何的情感能讓他包容她惡劣的態度。

    因此,他是無視她了?必定是這樣的。

    遊少觀看著她頸上因他而傷、仍未消去的紅痕,默默地注視著。

    “這藥膏拿去,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有些人的傷還未好吧?”

    下午賈鄉他們前來時,他將藥罐遞給賈鄉。

    賈鄉愣了下,有些結巴地道:“這……大哥您留著吧,這藥得持續擦,否則會留下疤痕的。”

    他失笑。“我一個人男人還怕留疤?”

    “那至少留些給大嫂吧……”話才出口,賈鄉隨即驚恐地住嘴。

    游少觀望向他,眼中沒有特別的詫異,只是抿了下唇。“那是我抓的吧?”

    他猶記得,半夢半醒之間,他抓住了什麼似的,很用力地抓著,指甲甚至掐了進去。他不太願意正視自己是個傷害者的事實,尤其受傷的人是她。

    “是鈁之那孩子告訴我的。”賈鄉囁嚅地說道。

    他知道她好強,不會接受別人的憐憫、心疼。她總是自己撐起一切,渾身帶著刺一般,不讓人伸出援手、不讓人靠近。

    要不是讓他無意間見著她毫無防備的模樣,或許他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繼續僵持著吧?

    “這陣子山上的東西,是從鳳家來的。”賈鄉據實稟報。

    遊少觀皺緊了劍眉。“鳳家送東西上山?”

    山下人哪敢上釵鳳山?這也是鳳語箋娘家從沒人來看她或帶消息給她的原因,不是嗎?

    賈鄉搖頭。“不,是嫂子要我去攔鳳家路經的商隊。”

    這下那眉頭像是要打結了一般,游少觀強忍住才沒有大呼出聲。“什麼?”他不可置信地問著。

    當初……鳳家把女兒嫁上山,不就是有交換條件嗎?以女兒的婚事來換取商隊的平安……

    “是啊,我們起初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鳳家每次前往訟卿國的秘密商隊總是以一些雜糧遮掩著他們送去賄賂那些大官的金銀財寶。偏偏咱需要的就是他們鋪在最上層的那些東西。可大嫂很是堅持,對於什麼交換條件、什麼當初的約定完全不在意……”

    “而您也知道,當大哥不在時,咱就得聽大嫂的……”秦世良心虛地在一旁幫腔。

    遊少觀覺得額際疼了起來。“有誰會叫人去搶自己娘家的東西?”

    “呃……若是嫁了人以後,心都向著丈夫,這就不難解釋……”秦世良搔著頭道。“要不就是情勢所逼……要不就是兩者皆是。”

    換言之,她是為了他?她難道不像表面上那樣……排斥他嗎?

    或是她只是“識大體”,做了她認為應該做的?

    遊少觀看著躺在他身邊的鳳語箋,淺歎。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瞭解她的。認為八年的相處,即便他們之間鮮少交談,但他一向是個見微知著的人,能夠從她的行為猜測出她的心情,因此才會從她的冷淡中體察出她對他的惡意反抗。

    而他總是認為,他已付出善意、他有誠意改善他們之間的關係,既然她完全不給他顏面,那麼就這麼著吧,他也不在乎的。

    最初錯的確實是他,他不該讓她在大喜之日孤獨幹等。而也因為那時他們都太年輕了,強硬且蠻橫,不願意輕易讓步或示弱。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忽略了、也不願意去瞭解她暗藏在冷漠之後的性情。

    娘生前很喜歡語箋的,老在他面前說語箋的好話,要他待她好一些。他總是因此而感到惱怒,卻沒深思過其中的理由。

    娘不是好伺候的,語箋卻能得她的寵愛,這代表語箋對娘細心體貼,而一個冷漠自私的人是不可能給予人溫情的。

    再說了,娘也是精明的人物,不可能被虛情假意哄騙住……

    他拿起床頭的藥罐,輕輕旋開,抹了些青綠色的藥膏,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塗上她的傷口。

    他在心疼她,他很清楚地察覺到。他挪近她,將藥抹上她細嫩的頸項。

    輕拂開她頰邊的發,他看了她一陣才又躺下,順勢摟住她細瘦的腰身。他的鼻尖輕觸著她柔軟且透著芬芳的發,他的手感受著她的溫度。

    有些東西……一旦抓住了……或一旦感受到它存在於掌中的溫度時,就難以再放開。

    一直到身後的氣息平穩了,鳳語箋才敢睜開眼眸。

    她的心狂猛地跳著,亂了分寸……他為何這樣抱著她?為何做出不屬於他倆的親匿舉止?

    是因為他知道她的傷是因他而起嗎?是因為……愧疚嗎?

    他如果感到愧疚,也不必招惹她啊……惹得她心慌意亂、都拿不穩主意了。

    她不願意人家當她是弱者,但為何這樣被呵護著的感覺讓她感到安心?為何這樣的溫暖會融入心頭、讓人不想離開?

    因為是他嗎?是因為他勾起她年少時對於未來的美麗幻想嗎?她……早已下定決心不讓他進駐她的心房半步的……

    她不敢回頭,怕驚動他,怕不慎會對上他突地睜開的雙眸……

    思量了半天,她怯怯地搭上他環在她腰間的手,輕輕地搭著……容許自己在夜深人靜時,沉溺於那暫時屬於她的溫暖……

    即使他仍醒著,也罷。算是……認了自個兒的軟弱吧……

    至今,她仍無法鼓起勇氣面對她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或許她都知道的,可她卻一直不願意承認……

    冷漠一直是她最好的掩飾。

    她輕輕扣緊他那大她一倍的手,閉上眼。

    若就這樣別醒,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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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7: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據說,鬱央的兵吃了敗仗,看樣子短期內是沒本事再找咱的麻煩了。什麼剿賊以獲取民心的事情暫時是不會發生了。”

    賈鄉一面報告著,一面伸手扶住想要起身坐正的遊少觀。

    遊少觀抬手拒絕,緩緩坐了下來。“話別說得太早,這陣子山裏起霧了,或許有人會趁此時搗亂,各項防範要做好,命村裏的人未經允許不准下山。”

    “是。”賈鄉應著,抬頭看到端著藥、緩緩踏入房內的鳳語箋,微微一愣。

    大嫂在這時候進來也沒什麼不對,只是……這樣的情況從未發生過……

    他繼續發著愣,看著鳳語箋走到床邊將碗放下,沒與遊少觀抬起的視線對上,如往常一般冷著臉、垂著首,只是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本以為她會離去,誰知她就這麼往原地一站……

    遊少觀似乎不覺有什麼異樣,又抬頭瞧了她一眼,自然地伸手拿了顆棗子,以眼神詢問她。

    反倒是鳳語箋有些不自在地略瞥了賈鄉一眼,冷淡地道:“快趁熱喝,我等著收碗。”

    遊少觀唇角微揚,大掌一伸,扣住了碗緣,拿到唇邊就口,雙眸斜睨了賈鄉一眼。“還有什麼事嗎?”

    “沒、沒。”賈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多慮了,總覺得大哥的語氣似乎帶著……趕人的意味?

    “嗯哼。”游少觀低低地應了一聲,便沒再看他。垂眼喝藥,苦澀藥味直往肚裏吞,俊臉上倒是沒半點兒異樣。

    “呃,大嫂……藥都依您的吩咐補齊了,您還要些什麼就差我們去拿。”賈鄉轉向鳳語箋報告道。

    “知道了。”鳳語箋看了他一眼,應道。

    賈鄉本想緩緩、無聲地離去,不知為何腳步卻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快,眨眼間便不見蹤影。

    遊少觀擱下碗,抹去唇上的藥漬,無波無痕的眸望了鳳語箋一眼。“我這會正琢磨著呢……娘是不是故意要和我作對,才瞞著我呢?”

    “在說什麼呢?”她瞪了他一眼,伸手要拿碗,但那只小手卻被他牢牢扣住,壓在桌上。

    她嘖了一聲,止不住突然湧上臉頰的熱潮,憤恨地想要抽離。

    這幾日他倆沒再起什麼爭執,或該說她不再那麼敵意外張,不再硬是要抹黑他的所作所為……或許是因為如此,她才沒像之前那樣呼他一巴掌,打掉他那只造亂的手。

    然而想要抽離又豈是容易的事?遊少觀那壓制的大掌也沒怎麼用力,但鳳語箋瘦弱的身子卻怎麼也無法移動他的手半分。纖細的手被他握住,輕輕一帶,往前一栽,便跌進他的懷中。

    “遊少觀!”她叫嚷道,被他這般孟浪的舉止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抬頭差點就廝磨上他的唇際,慌得趕緊低頭,頓時手腳都不知往哪擺去,總覺得怎麼做都得沾上他的氣息,連冷臉也板不起來,只能任由他瞧盡她的慌亂。

    而那始作俑者理所當然地圈著他的美嬌娘,還挺貼心地幫她挪了個好位子,讓她坐上他的腿間,也讓他倆之間更加密合。

    在她尚未斥責他前,他便開口了,在她耳邊細語呢喃似地道:“我是說……娘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對,才瞞著你不是鳳家千金的事兒?”

    她瞪他,精明如她,怎會中他的計。“你少套我話,放開我。”

    他的手從後扣住她的後頸,逼她直視他,在她那驚惶又憤怒的眼中搜尋了好一陣子,才任由唇角微揚。“害什麼臊哪?又不是不熟悉……”

    那語氣,低低的、沉沉的,像是調情般,有如一彎熱流滑進她的頸肩,卻又像一股寒意在背上直竄……

    “誰同你熟悉了?”她又推他,成功地板起了冷臉,但那回應卻像嬌嗔一般,讓她猛然一愣。

    她是怎麼回事?

    遊少觀那只四處探究的手不知何時扣上她的腳踝,在那附近徘徊著,沒再往上卻惹得她一身麻癢。“不就是我掌下的這人嘛,這每一吋肌膚……我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本只是要逗弄她的……誰知道這樣的話、這樣的舉止、這樣的撫弄觸碰也鬧得自個兒心神不寧……

    “你……”她被他的話震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那樣丟臉面的言語著實令人火大,更讓她怔愣的還有他那再認真不過的眼神。

    他不該這樣看著她的,他的眼眸不總是蒙著一層霜的嗎?怎麼會像是……想要征服什麼、有著讓她膽怯的渴求呢?

    她不應該有所恐懼,她一向不懼怕什麼的,不是嗎?但為何一對上他那灼熱的視線,便像是給什麼鎮住似的無法移開?

    遊少觀的視線與她四目相接,而後緩緩地、透著點紊亂的氣息下移至她豐潤微啟的朱唇上,便再也無法移開。

    鳳語箋愣住,不是不明白他的意圖,胸口像是擂鼓一般地猛烈敲了起來……她不敢抬手觸碰自個兒的臉蛋,怕探進一片灼熱之中。

    她明白此刻自己就如同被豹子盯住的獵物一般,一旦她向後退卻,依著他狩獵的本性,必會上前捕捉,她很明白的。而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本能地將身子略微往後,想要逃開……

    然而,在下一刻,她便被他的動作給頓住了……不是他的牽制,而是他瞬間覆上的唇……

    那溫軟的碰觸讓兩人著實一愣,不知為何,應當是陌生彆扭的親匿,卻有著莫名熟悉,是因為他們早已習慣彼此的氣息嗎?

    他微微離開她,望進她的深眸中,那兒像是有一汪湖水,水中映著他自己從不知道的柔情與眷戀,以及兩人相同的吃驚與牽扯不清的羈絆。

    他感受到她不穩的氣息,那種意亂情迷似的迷惘。

    他再度向前,更加深刻溫柔地吻住她,緩緩加深、緩緩探入。他的手指輕貼在她臉蛋上,直至兩人氣息相融。

    鳳語箋腦中各種思緒交雜著,不明白自己為何沒有抗拒,甚至……還渴望著。她一面怨著自己的懦弱,一面深陷在他所編織的情網中,無法自拔。

    他們之間,到底為什麼會演變到水火不容?又是如何進展成現下這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尷尬場面?她心底有太多摸不清的思緒,而她最想知道的是他為何會這麼做?難道是他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不、不可能,他怎會對她萌生情愫?他是男人,他只是渴求一個“女人”,不會是其他的理由……

    遊少觀的手停留在她的腰間,沒再向上探去,這是他強烈自製力的表現。他緩緩離開妻子的雙唇,望著她,揚起微摻著寵溺的淺笑,輕撫了撫她的臉蛋。

    鳳語箋愣愣地回望他,像是尚未回魂似的。

    她仍志忑著。本以為他會再有過度親匿的舉止,然而,遊少觀像是從她的眼中見著了什麼似的,眉頭微微一皺,沒再像盯緊獵物般地鎖著她,且率先移去膠著的目光。

    “我並非……”半晌,他又再度望向她,眼中有些欲解釋卻強壓下的急躁,伸手扶向她的頸後,咽了下口水才又道:“並非是為了使自己處於上風。”他這些不同於平常的舉止,可不是單單為了招惹她……

    鳳語箋著實一愣,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語弄得有些摸不著頭緒。

    默默地看著他那堅定又像是被侮辱的眼神,半晌後才領悟出──

    他的意思是……他之所以會有這些舉動,是因為喜、喜歡她?

    “我從未有這樣的想法,從未認為你是為了壓制我的氣勢才……”

    “胡說。”他瞪她,有些責備卻又包容的。“那為何在你眼中,我瞧見了指責和懷疑?”

    “你……”她結巴了起來。“要是……要是有個女人毫無緣由地吻你,難道你不覺得可疑?”

    “這例子不妥當,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個毫無關係的男人。且我可不是毫無緣由地吻你……”說著又湊到她頸肩留下一吻。

    “丈夫又如何,就可以這樣隨便?”她不服地嘀咕著。

    “嗯?”他揚眉,微訝的語氣中有著笑意。“難道這僅是我一廂情願,而不是咱倆情投意合?”

    她啐了聲,用力推擠他,掙脫了他的懷抱。

    “上哪兒?”

    “煮飯!”

    他低笑,因為她那嬌滴滴的怒火而感到愉悅。

    “我……”她在門邊頓下腳步,略回頭,有些突兀地對他說道:“我確實不是鳳家的女兒。”

    “嗯?”他望向她,沒有太大的驚訝,僅是微揚了下眉毛。

    “他是我叔父,我父母親去世後,便被他收留。”

    他沉下臉,點頭表示明白她所說的,還有藏於這個事實之後的其他事……或許包括了她寄人籬下所遇上的事,包括她為何懂得醫術,甚至……包括她願意告訴他這件事的原因。

    他的妻子本就不是個心思難測的女子呀!之前之所以認為她難以猜透,只是因為他不願花心思在她身上吧?他只記著在他稍微放軟姿態時,她的不予理會,卻忘了──最初,那個無視於她的存在,那個否定她的人,是他……

    母親說過,山下的男女,在婚前常常也是沒見過面的,任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知道像這樣的夫妻是怎麼過日子的,但他開始認為,像他倆之間這樣的相處方式,那種不願意付出任何專注、任何心力,不願嘗試著瞭解對方、體諒對方,是不對的……

    但幸好,一切都還不算晚,是吧?

    “爹。”一顆小腦袋探了進來。

    “什麼事?”他瞄了兒子一眼。

    “不能下山啊?”

    “外頭現下危險得很,誰都不知道下了山會不會被人跟著……”他突然頓住,看著蹲到他身前的兒子,大皺眉頭。“你這小子又在做啥?”

    游鈁之端詳著父親大人的臉,笑得賊兮兮的。“爹,您今兒個看上去特別清爽有精神呢。”

    遊少觀眉頭仍皺著,他可不記得他兒子在半年前有膽子這般同他說話。“你跟你娘可真像。”

    “這樣不好嗎?”

    “生個女兒像你娘那般調皮搗蛋的,才可愛,至於你嘛,還是沉穩點吧。”

    遊鈁之歪了歪頭,又笑了。“爹,您想給我添個妹妹?”

    游少觀白了他一眼,不太明白為何生出個這般多舌又好事的兒子,於是,他用起大夥慣說的那句趕人話。“去玩吧。”

    游鈁之滿嘴油笑,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問道:“爹,你晚上想吃些啥?我幫您跟娘說去。”

    “別去擾你娘,你給我練騎射去,箭法沒進步的話,小心我抽你鞭子。”

    “是是是。”遊鈁之好卑微地應道:“不過……”

    “跟你老子說話還有‘不過’?”

    “等妹妹……或是弟弟出生之前,我看我都得黏著娘了,不然都沒人可以跟我玩啊。”一走還一邊高聲叨念著,好無奈的模樣。“而且我方才遠遠地,似乎看見娘的唇有些腫呢,孩兒得快去探視探視。”說完後趕緊加快了腳步離開,以防爹大義滅親呀!

    “娘。”灶房門口,被爹趕走的苦命兒投奔娘親。

    “這兒熱得很,別進來。”鳳語箋抹著汗,回頭道。

    “娘,爹說請您做道菜……”

    鳳語箋抽空瞧他,看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仍是皺了眉,覺得古怪。“你爹有得吃就要偷笑了,還點菜呢。”

    “娘,您說過,這個家要以爹為重。”遊鈁之一副十分受教的模樣。

    “你這小子少拿我說過的話壓我。”她白了兒子一眼。

    這的確是她一向所遵循的──她與遊少觀之間的不合是一回事,兒子得尊敬父親又是一回事,這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因此以前在兒子面前,她盡可能不讓他這個當家的失了面子……當然,前些日子除外。

    “也沒啥特別的呀,不過就是韭菜餃子嘛。”遊鈁之背著手,腳尖抵著地轉呀轉。

    “誰教你這難看的舉止。”鳳語箋眉頭越皺越緊。

    “好嘛,娘,今兒做韭菜餃子,明兒炒個有蔥白的菜……爹也愛吃豆腐,還有豬腎、羊肉、狗鞭之類……”

    只見這孩子越說越得意,鳳語箋手上那把鍋鏟有些握不住、想要往兒子的頭上飛去,瞬間冷臉一擺。“你什麼不好學,去哪學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瞧見娘也被他說得發火了,遊鈁之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不能下山玩了,這樣多無趣啊。”被爹娘嫌棄了的遊鈁之一邊走,一邊碎念著。

    他瞞著爹娘下山過幾次,爹受傷時娘無暇顧著他,於是他便溜下山,雖說只是在山腳邊繞了繞,看了些有趣的商家茶館後,就匆匆回來了,可山下的人實在有趣得緊呀!

    不過他可是很小心的,一路上都隨時注意著是否有人尾隨,且他大都往訟卿國那兒去……那兒人較溫和,不像郁央國那樣,隨時像是要動刀動槍似的。

    “日子怎麼打發呢?”他踢了踢半身高的草叢,找了個大石頭坐下,托著腮幫子發呆,習慣性地去扯掛在胸前那個半月形的墜子玩。

    這東西是娘給他的,囑他不許離身。

    “難道這裏面有啥秘笈之類的?練了以後可以去混江湖?”遊鈁之端詳著這墜子,開始胡亂猜測。上上下下地將那墜子摸了一遍,妄想上頭會有什麼機關。

    “或許……這本是一對的吧。”他看著墜子不甚平滑的一面,做出了另一種猜測。

    唉,好無聊好無聊……這座山也沒啥客人會來,連傳說中什麼得道仙人,什麼上山采藥的神醫也沒見著……唉,好悶。

    好想下山去啊……這幾日爹和娘不鬥嘴也不爭吵,看來再過一些時日,他們恐怕就要成為最恩愛的一對夫妻……說不定爹還會開始嫌他礙事呢!

    唉,他竟然是被生出來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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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7: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鳳語箋一直認為自己是瞭解遊少觀的,深知他的喜好、他的習性……她一直認為自己將他摸得十分透徹。

    她當然不是刻意去瞭解他……絕對不是。

    在同一個屋簷下八年了,即使他回來的日子也不是挺長,但已夠了,夠她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

    但她必須承認的是──自他清醒後,便距她心目中那個不苟言笑、律己至深,那個不會給予一個他被迫娶的女人絲毫關注的遊少觀越來越遠了……

    他會在意的,應是為山寨裏的居民撐起一片天的工作;他會在意的,應是能夠使他的血脈延續下去的兒子……

    他在意的不會是她,從來就不可能是她。

    即便她曾經在遙遠的那段日子殷殷企盼過,但……她腦中那個來自“真理”的聲音告訴她──不可能。

    但……若真是這樣的話,為何他們一家三口如往常一般圍著桌子安靜地吃飯,他那雙眼眸卻不時有意無意地勾著她,用意為何?

    她不用看他,就知道他那心存歹念的眼神又飄了過來。因為她深深覺得臉快燒起來了。她低頭吃著飯菜,卻始終嘗不出有什麼味道……

    她甚至開始覺得每回不經意同他對上眼時,就像有一股說不出的默契,讓她心頭頓時又是一陣暖熱的衝擊。

    突地,她渾身一震!強力克制住才沒驚嚷出聲。

    他……他的腿在做什麼!

    鳳語箋咬著筷子發愣,很想給他一個錯愕的瞪視,卻又不敢看他。

    “娘,您沒事兒吧?”遊鈁之歪著頭、皺著眉望向母親靜止的動作。“是想到什麼事了嗎?”

    “嗯?”鳳語箋望向兒子。

    “您看起來魂不守舍的。”游鈁之望著娘親那美麗的臉蛋,也學她咬著筷子,好生疑惑地問著。

    “沒事吧?”她耳邊也有個聲音這樣問道,平平淡淡地賦予關懷,完全不似個罪魁禍首。

    可惡!她平日的冷靜到哪去了,為什麼她沒本事狠狠地踩他一腳?

    他的腳實在太沒規矩了,竟勾了上來……她以為自己會生氣的,為他這樣的調戲……可她卻只是心慌,慌得她手腳發冷,心頭卻跳得急,有些畏懼、還有些……期盼?

    期盼?她期盼什麼?對於他,她還有所期盼嗎?她真傻成這樣?難道要他斬釘截鐵地開口告訴自己“我不要你”,才會甘願嗎?

    不,絕對不是這樣。

    這些只是情欲,只是身為人最基本的需求之一,並不包含那些更複雜深遠的情感──這不是愛。

    她很堅定地告訴自己,突然覺得心頭那股奇異的感覺被“接受”了,變成理所當然的了,像是被賦予了一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來解釋她被他“吸引”的原因。

    是的,就是如此。她只是一個對短暫欲望有所求的女人,並不是在尋求踏實與長遠……她早就不是小姑娘了,懂得有些事物是遙不可及、不應存有幻想,她很明白的。

    她心頭這從未有過的悸動……只是因為他從未有的熱情而引起……

    自他醒後,她一直處於矛盾之中,不停擺蕩著拿不定主意……她不願再這樣彷徨下去,她將身世告訴了他,已是極限。她與他不宜再交心,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對他卸下心防。

    而至於其他的,那些不屬於她內心的事……她倒是給得起……

    鳳語箋的動作讓她的夫君大人著實一愣,不亞於這幾日他給她帶來的驚嚇。他的妻,那個臉上始終沒太多變化的妻,竟在回應他的挑逗?

    他承認起初他的舉動,惡意逗弄占了大半,可經由她這般……回應之後,可大不相同了……

    他心中有些疑慮,但卻無法思及太多……

    ***

    銅鏡前,鳳語箋放下長髮,緩緩地梳著,不時與鏡裏的另一雙眼眸對上。

    沒有人言語,單藉著眉來眼去的曖昧代替字句無法表達的渴望。

    遊少觀率先有了動作,自椅中站起,走到她身旁。

    “我們得談談。”

    “談什麼?”

    “什麼都好……”他不知曉的事情太多。

    “有這必要嗎?”她轉向他,嬌笑著,緩緩站了起來,沒看他的眼,小手輕搭著他的胸膛,那緩訴的音調像是蠱惑。“我不想談……”

    她感受到他微促的呼吸,將自己又朝他偎緊了些,伸長手臂勾住他的頸項,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身型的差距使她即便踮起了腳尖,還是無法順利地將手環扣在他頸後。

    但遊少觀讓她輕易做到了,他摟住她的腰,一把抱起她,同她眼對眼,靠得很近。深黯的眼眸直直盯著她,語氣有些異常的低沉微啞。“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鳳語箋依然笑著。“你真想在此刻知道?”說著便將唇印上他的。

    “不想。”在下一刻,遊少觀的理智瞬間消失殆盡,低嗄著嗓音回答著,深深吻住他難以捉摸的妻。

    在兩唇相引的同時,兩雙手也同時卸去了兩人間的層層阻隔,觸及那同樣燃著欲望的身子。

    這樣的肌膚之親並不是頭一次,然而,這樣毫無縫隙的緊貼、這樣伴著生澀的急促以及不知所措的熱度……卻都是第一次。

    他的手霸道卻溫柔地描繪著她美麗的臉蛋、每一吋細緻柔嫩的肌膚,耳中聽不見其他,只有她陣陣醉人的輕喘與嬌吟。

    “箋兒……”

    他這樣喚著她,聽在她耳裏,像是踩進了一片葉海,清脆的聲音揉著他的吻、他的輕撫一同傳人心底,這樣的反覆折磨,讓她似乎連心都化了,沒了主張……

    他們只不過是滿足彼此空虛已久的缺塊……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那麼……當那歡愉到達頂端,有如煙花般瞬間炸開時,她滑落的兩行濕潤,到底是為了什麼?

    ***

    一夜的放縱與癲狂後,遊少觀本以為在第二天睜眼時,映入眼簾的會是妻子羞窘的模樣。他甚至猜想著她臉上會有淡淡的紅暈,有如新嫁娘那般的美麗動人……

    但沒有!

    他的妻,依然是那般沉穩冷靜,只給了他一個勉強稱得上親切的淺笑,便下床梳洗更衣……

    他沒下床,冷肅著一張臉望著她的舉止。

    “箋兒。”

    坐在梳粧檯前的她靜了一會,才給了回應。“嗯?”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下床,緩緩走到她身邊,溫厚的大掌輕搭上她的肩。

    不料,她像是受了驚嚇一般,倏地轉頭望向他!

    遊少觀也愣住,望著她眼中瞬間湧起便再也散不去的驚惶敵意,除了錯愕外,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為什麼她會這樣看他?為什麼他一碰觸她,會看到她恐懼的眼神?為什麼她會像是……被侵犯了的模樣?昨夜……是你情我顧,不是嗎?

    為什麼一切像是又回復到最初的那時候……

    鳳語箋不知道自己的偽裝這麼快便卸去,她應該要持續她冷淡的態度才是呀!為什麼在他觸及到她的那一瞬間,她便想要逃,且感到驚恐呢?

    遊少觀覺得自己被激怒了,她的反應像是指控著他粗暴的行徑……她是這樣看他的嗎?

    他轉過身,緊抿著唇,不忍開口責怪她,只是說了昨晚想要說的話,依舊是那句──

    “我真的認為,我們得談談……”

    “我不想談,沒什麼好談的。”

    “你認為昨晚是我強迫了你?”他隱忍著怒氣,仍舊問出口了。

    “不。”她幽幽地搖頭,知道他是因為她的反應而受傷,讓她心頭有些微疼,可卻硬是要自己別去在意。

    她……只是用這樣的方式保護自己,又有什麼錯呢?

    雖不是頭一次惹他動怒,卻是她首次有了恐懼,怕他生氣、怕他就這樣離去、怕他做出她無法預期的舉動……

    遊少觀望著他那摸不清、弄不明的妻,不知該如何再問下去,話到了唇際便又咽了下去。

    最後,他放棄開口了,選擇離開,畢竟她不想與他共處一室……

    他溫厚的大掌貼在她的頸邊,低首輕輕吻在她的發間,便舉步踏出房門。

    雖然他為她的反應感到十分不高興,但……或許真是錯在他吧,給她一點時間和空間……也是好的,他不想強迫她。

    一直待他離去,鳳語箋才回過頭,眼神複雜地望著空蕩的房間。

    他是生氣的,她知道。但即使他被她惹怒了,依然不吝給予她溫柔與寵溺,不似以前那樣逕自離去……

    在和他有了肌膚之親後,她一直企盼兩人能再回到最初的冷淡相對,但她忘了自從他從昏迷中清醒、親眼見著她帶著關懷的神情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他們回不去形同陌路的那個時候,無法再過著對彼此漠不關心的生活,無法假裝什麼都感受不到。

    倘若他真的繼續冷漠地對待她,那也是因為被她傷透了心吧?她希望如此嗎?

    若不願如此……那她怎能希冀著他的寵愛卻不願給予信任呢?

    然而……若是他對她的好、對她的呵護只是短暫的,如夢般地會突然消失,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她難道有勇氣再承擔一次更尖銳的傷害嗎?

    她緩緩將胭脂抹上,望向鏡中,鏡中的人兒是如此彷徨、不知所措……

    “大嫂!大嫂!”外面突然有人氣急敗壞地叫著,打斷了她的沉思。

    這樣的呼喊聲似乎不對勁,她忙起身,走出房門探看。

    大聲喊叫的人是秦世良的妻子,楊氏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怎麼回事?”鳳語箋問道。

    “鈁兒不見了!頭兒方才尋不著,就差賈鄉他們到處找去,這山前前後後他會去的地方都翻遍啦,就是不見人影……”

    鳳語箋皺眉。“這孩子是到哪玩去了?釵鳳山也就那幾個地方好去……”鈁兒好動,可卻從未像今日這般讓人找不著。

    今兒個她和遊少觀起得晚,誰知就發生這樣的事情。

    “聽我家小毛說,鈁兒先前偷跑下山玩好幾回了,這次八成也是。”

    “下山?”鳳語箋愣住,頓時腦中一片空白,手腳發寒。

    這孩子偷溜下山,卻沒及時回來……他、他還是個孩子啊,若遇上了什麼險惡的事該怎麼辦?要是給鬱央的兵抓去了,有個不測……

    “大嫂,您先別擔心,頭兒和賈鄉他們分頭去找了。孩子嘛,應該是被什麼東西給吸引住,忘了回家的時辰……”

    鳳語箋點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山下的空氣有些濁,但卻充滿著新奇。

    遊鈁之眨著大眼,愉快地望向四周,前方是市集,他去過幾次,卻未曾仔細看過市集內的小玩意兒。

    爹和娘昨晚忙著呢,想必此刻正睡得香甜,他當然要趁這個機會下山囉!回去再把看到的新奇玩意兒告訴那沒膽下山的秦小毛。

    “嘿,那位小哥。穿著藍布褂的小哥!”亂哄哄的人群中,突然有個聲音喚著遊鈁之。

    遊鈁之順著聲音的來源望去,同一位老先生對上眼,那老先生滿臉笑意的朝他招著手。

    遊鈁之四處張望了下,確定老頭兒叫的人是自己,才滿腹狐疑地慢步走向前。“您叫我?”

    “是啊是啊,呃,是這樣的……我方才哪,瞧見小哥你胸前的那塊墜子,很是別致,可否借小老兒瞧一瞧呀?”

    “這東西?”遊鈁之抓住墜子,笑了。“當然好呀。”

    說著便拎著墜子,湊上前,讓老先生瞧個清楚。

    老先生眯起眼眸,看著那玉墜好一陣子,讚歎道:“唷!這可是好玉,我方才從遠處一瞧就明白了,這會兒仔細端詳,果然是塊價值不菲的好玉啊。”

    “您怎會知道它價值不菲?”遊鈁之疑惑道。

    老先生依然溫和地笑著。“小哥見笑了,小老兒沒啥本事,就認玉的能力還過得去,更何況您這玉的色澤堪稱極品,只消遠遠一瞧,也就明白了。”

    “您這本事還真不小!”遊鈁之感到驚奇。

    “非也,是這塊美玉太引人注目了。我瞧啊,能與之相比的,恐怕只有當今呈玉公主身上的那只美玉啦,不論形狀、色澤都很相似哪。”

    遊鈁之沒注意到對方語氣中的異樣,逕自為自個兒得到了寶而開心。“我還不知道這玉有這般珍貴哪!”

    “對這塊玉,你一無所知?”

    “是啊,這是我娘給我的,娘又沒說這玉價值不菲,我怎會知道呢……啊!”話未說完,遊鈁之便被兩名彪形大漢緊緊抓住。

    “所以,你娘才是賊囉?”老頭子收起溫和的笑容,表情變得犀利。“別說平常百姓了,瞧你一身破爛衣裳,怎會擁有這樣珍貴的玉?”

    “我娘不是賊!”遊鈁之大聲嚷著。我爹才是啊!

    “還狡辯!”老頭兒說著便一巴掌往遊鈁之的後腦打去。

    喧鬧的街道頓時安靜了下來。

    “我誆你做啥!你為啥打我?!你長得醜又不是我的錯!”說著便抬起腿,用力踹了老頭兒一腳。

    “臭小子,小心我打爛你的嘴!”

    遊鈁之的拳腳功夫在面對兩名高大的男子時,完全不濟事,只能大聲嚷嚷道:“我說了!我沒偷東西!”

    “去跟衙門大人說吧!”老頭兒一個指示,那兩名男子便將遊鈁之帶走。

    待他們走遠了,四周圍觀的人們才竊竊私語了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欺侮孩子呢?”有人低聲抱不平。

    “我方才聽他們說,那孩子偷了呈玉公主的東西……這是真的嗎?一個孩子怎會有這本事?”

    “噓,還不就是為了藉機在太子爺面前表現嘛。如今太子爺勢力漸大,這些地方官哪個不是搶著立功。”

    “那若抓錯了人呢?太子爺難道會是非不分嗎?太子爺若是這樣的人,那麼同他叔父又有什麼差別呢?”

    “沒有證據他們也不敢亂抓人吧。誰知道呢……這個時代啊,有些事是不能僅看表面的。你怎麼就肯定那孩子真沒偷東西啊?”

    “噯,反正不關咱的事……走吧走吧。”還是別管閒事得好,大夥兒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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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0:37:3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大人,您在宮裏待過,可否請您看看,這塊玉……是否為呈玉公主身上的那塊?”

    師爺弓著身、捧著錦盒,一副謙卑的模樣,低聲問道。

    縣太爺膝上坐著剛納進門的小妾,正笑鬧著。他不層地瞄了師爺一眼,勉為其難地空出一隻手。“拿來我瞧瞧。”

    師爺端上的那只錦盒裏,放著不久前還掛在遊鈁之身上、幾年來任他又咬又摸的玉墜,如今已經安穩地以絨布包好,萬般謹慎地置於錦盒之內。

    縣太爺瞄了眼,臉色大變。“唷!這這這……”他推開小妾,把錦盒小心翼翼地捧到桌上,那雙鼠眼睜得極大,猛瞧著那塊玉墜。半晌……

    “沒錯!鐵定是!”他肯定地大嚷出聲,並驚駭地指著玉墜。又突然覺得似乎有失恭敬,趕忙將手放到身後,輕聲細語地道:“這肯定是呈玉公主的玉墜子,呈玉公主的玉墜子自小就不離身,我見過好幾回了,也是像這塊玉墜般有著缺口。”

    師爺吸了口氣,狗腿地讚歎縣太爺的“明眼”。

    “大人,偷這塊玉的小偷已經抓著了,正關在牢裏聽從發落呢。”

    縣太爺皺眉,歪著頭想著。“嘖,可、可我沒聽說宮裏丟了東西呀。你肯定是這人偷的?”

    “唉呀,大人……您也不想想,皇宮是怎樣的地方?戒備如此森嚴的皇宮,別說人了,連只貓都進不去,如今竟然有人能夠突破重重戒備,還盜了呈玉公主的寶貝,這等事兒要是傳了出去,朝廷的顏面該往哪兒擺?”

    “可、可要是咱抓錯人呢?不就要被怪罪?要是這兩塊玉墜單單是相似呢?”縣太爺可不想無端惹禍上身呀。

    “即使錯了,也不能因此怪罪大人呀,大人對朝廷可是抱著一顆忠貞不貳的心呀……然而若是對了,大人,那可就是大功一件。誰不知道呈玉公主是太子爺最寵愛的人哪。”師爺在縣太爺耳邊碎念著。

    縣太爺抿著唇,將眼眸眯得極細,思索了好一陣子──

    “好吧!升堂!把那小子抓來。”

    ***

    嚇!做官的都長這副德性嗎?遊鈁之一抬頭,頓時愣住。

    他聽人家說過,當官的油水撈多了,都一副豬頭豬腦的模樣,今兒個親眼瞧見了,傳聞果然不假呀。

    “說吧,你叫啥名?是哪里人?爹娘叫啥做啥的?為什麼偷玉?在哪偷的?什麼時候偷的呀?”縣太爺拈著鬍鬚,擺出當官的架子,睥睨地瞄著眼前的小孩。

    嘿嘿,瞧這小孩呆愣愣的蠢樣,怕是一聲大吼就嚇得發抖叫娘了吧。

    遊鈁之回過神,哼了聲,大聲回道:“要不要我跟你說我家養了幾隻雞啊?住哪還要跟你這個‘大人’報備啊?”

    “你是不要命啦?你認不認得這是哪兒啊?”縣太爺大驚,指著四周怒道。

    他……他可是縣太爺啊!是縣、太、爺啊!怎麼有人敢這般對他說話哪?真是沒王法了!

    “我不知道這是哪里,總之不是我家!”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縣太爺再度震驚。

    “我知道!”遊鈁之答得好大聲,然而就在縣太爺洋洋得意之際,他又接下去說了。“我今兒個才在市集上見過,一隻一隻地倒吊了起來,肥滋滋的,看起來好好吃啊。”

    縣太爺差點沒直接氣暈了過去。

    這……這平常人要是見著他,別說看見他的尊容了,只消瞄到他的腰帶就已嚇得跪倒在地,這小子到底是打哪來的,竟敢對他這般不敬!還拐了個彎罵他是豬!

    “你這臭、臭、臭……”縣太爺氣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大人,您喝口參茶,別跟這孩子一般見識。”師爺忙上前安撫著喘不過氣的縣太爺,一面回頭嚷嚷道:“來人!把這小子拖下去,先打個十大板略施小懲,看他招還不招。”

    遊鈁之隨即大嚷道:“誰敢打我?那玉墜子本來就是我的!你們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還嘴硬!”縣太爺氣紅了一張臉,忿忿地指著他。“區區一個孩子,還穿得一身破爛,誰會相信你有這種東西?”

    “真的!從那玉墜子的反面可瞧見它裏頭有條小蟲。”硬的不行,便來軟的。遊鈁之的神色瞬間一變,好無辜地抗議著。

    “什麼小蟲,你胡說。”縣太爺不層地說道。

    “你瞧過背面了嗎?”遊鈁之頭抬得高高的,囂張地問道。

    “這……”縣太爺搔搔頭,被問住了。

    “明明就沒看過,還敢這般理直氣壯?那個呈什麼的公主的玉墜子裏頭哪會有小蟲子?”一占了上風,遊鈁之馬上毫不留情地繼續質問。

    被這個小毛頭給嚇唬住,縣太爺實在有些不甘心,但又不敢拿這事兒開玩笑,只得吩咐道:“把玉墜拿來。”

    不一會,師爺誠惶誠恐地將錦盒奉上。

    縣太爺打開那錦盒,將玉墜翻轉過來,仔細瞧著。“小蟲在哪呀?”

    遊鈁之見他們這樣寶貝地捧著他平時拿來玩兒的玉墜子,不禁覺得好笑。不過仍是一臉正經地責備道:“你這老鼠眼還真是看不清,我指給你看。”

    說著走上前,踮起腳尖伏在案前,煞有其事地指著。“哪,不就在這兒嗎?”

    “哪兒?”老鼠眼眯得更小了,緊皺著眉問著。

    遊鈁之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這兒呀!”說著一個伸手。趁縣太爺忙著醚眼辱找玉墜裏頭的小蟲兒時,“嘿”地一聲把錦盒整個撈走。

    “快抓住他!”縣太爺和師爺嚇壞了,齊聲大嚷著。

    遊鈁之緊緊抓著玉墜,作勢要往下砸。“誰敢靠近我就摔了它!這可是呈玉公主的玉墜!”

    縣太爺的臉扭曲著,只差沒嚇暈過去。“都……都不准上前!”然後彎著腰,低聲下氣地哀求道:“這位小爺,您……您行行好,算我怕了您,行嗎?您手下留情,可別摔了這寶貝。”

    噢,山下人實在是太有意思了。遊鈁之差點忍俊不住,清了清喉嚨,眼一眯,裝模作樣地道:“不如這樣吧,你們有本事抓到我,也算很厲害了,我也就不走了。不如,你們就帶我去見那個什麼呈玉公主吧。”

    “啊?”縣太爺愣住。

    “‘啊’什麼呀?難道你要放我回家?”

    “這……”縣太爺和師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呈玉公主?就憑這小子?

    “還愣著做啥?不願意啊?那我回家囉!”遊鈁之作勢要離開。

    “得得得!”縣太爺一邊出聲挽留他,一邊哭喪著臉面對師爺道:“眼下恐怕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游鈁之可樂了,強忍住笑。抬頭挺胸地命令縣太爺道:“咱們這就出發吧。”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何不好好玩它一回呢?游鈁之開心地想著。

    只是……方才沒挨到的板子,等他回家,一定也逃不掉被爹打板子的命吧……

    ***

    “說說是哪塊玉墜。”案前,一名俊雅的男子翻動著書簡,無波無痕地問著。

    這時代什麼怪事都有,小小的一塊玉墜竟然能鬧得整個王城上下沸沸揚揚……他的公務已十分繁忙,並不想因為一塊彷造的玉墜而徒增困擾。

    “回太子爺,是個邊境的縣令,叫唐胡盧,說是前日抓了個鬼鬼祟祟的偷兒,不知怎麼的,這玉墜現下又落回這偷兒的手裏,可是他並沒有因此逃跑,反而嚷著說要見您……”

    馮羿抬起頭,沒說話,臉上透露出些微的疑惑。

    “至於那玉墜,我們找一流的玉匠瞧過了,他們說,那塊玉墜與呈玉公主頸上的玉墜並非全然相同,但似乎是一對的。兩塊玉的缺口恰恰可以對在一塊兒……”

    馮羿微微一愣。是一對兒的?

    是啊,他怎麼現在才想到?若有相似的玉出現,那或許代表著這人和呈玉公主常姮有著特殊的關係。

    底下的人注意著馮羿的表情,話鋒一轉。“那偷兒膽大包天,怎麼也不肯交出玉墜……若太子爺在意此事,想知道兩塊玉墜是否真是一對兒,眼下似乎只有讓那偷兒進宮這法子了。”

    “既然與常姮的玉不同,那就不是偷兒了。”馮羿掛著淺笑,輕聲更正。

    “是,恕屬下失言。”明明是溫和的一句話,聽在他耳裏卻好似嚴厲的責備,令人驚駭。

    馮羿並未馬上答覆,只是平靜地低下頭繼續翻著書簡,半晌後,才又問道:“你說那人是什麼來頭?”

    “噢,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至於打哪來的,他始終不說,眾人忌諱他手中仍握著那塊玉墜,因此也不敢逼問。”

    馮羿點了下頭。“這或許攸關常姮的身世,我得親自問話。那孩子人在哪?”

    “這會正在‘涎三尺’那兒大吃大喝呢,那縣令對他可是百依百順,像祖宗一樣地伺候著……太子爺,屬下擔心,這會不會是有心人知道呈玉公主是民間公主,藉機想要……”

    馮羿沒對這樣的猜測做任何答覆,只是悠然道:“把他帶來吧,看看兩塊玉墜是否真是一對。”

    ***

    嘩!王宮!

    嘩!好人!

    嘩……

    即使想要裝出鎮定模樣,但游鈁之依然止不住怦怦的心跳,瞪大了眼看著富麗堂皇的宮殿。

    瞧這些金光閃閃的屋子,別說一塊了,只要能掰個指甲大小的回去就發財了。

    住在這裏頭的人一定是天天大魚大肉,吃得腦滿腸肥的吧,瞧瞧旁邊這個唐胡盧,一個小小縣令就已經撈了如此多的油水,更遑論是太子爺啦。怕是站著都還瞧不見自個兒的腳趾頭哪。

    遊鈁之為這樣的猜想而竊笑,他強忍著不笑出聲,等著守門的進去通報。無意間,抬眼看見一旁惶恐到不時抹著汗的唐胡盧,頓時憋笑憋得肚子更疼了。

    “兩位爺,請。”通報的人還挺和善,不知是太子爺事先交代過了還是如何,並沒給他倆臉色看。

    遊鈁之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走進太子宮殿。

    然而,他才瞄到兩個人影,就被唐胡盧那只大掌壓著頭,一起跪下。

    “賤、賤賤賤臣……拜見太子殿下……”

    呿!他還沒看清楚太子的長相啦!遊鈁之不滿地想著。

    “起來吧。”一個溫煦的聲音這樣說道,卻似乎暗藏著冷漠。

    唐胡盧垂著頭,緩緩起身,冷不防看見立于太子身後的呈玉公主,馬上又壓著遊鈁之跪倒在地。

    “拜拜拜、補拜見公主……”

    “哪有跪我的道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慵懶地道。

    遊鈁之還在埋怨著愚蠢的唐胡盧,聽到這公主的回答,頓時愣住了……

    這聲音……

    他掙脫唐胡盧的大掌,奮力抬頭,望向那個有著甜甜笑容的女子,對上了她那一雙好生熟悉的眼眸……

    ***

    “孩子呢?”鳳語箋一聽到腳步聲便急忙回頭,望著也是一臉凝重的遊少觀。

    遊少觀微抿了下唇,看著咬著手指、一臉驚恐卻又強作鎮定的鳳語箋,心疼地伸手,抽掉已被她啃出紅痕的手指,握在自己掌中。

    遊少觀注意到她微腫的眼眸。“昨晚沒睡?”

    “沒找著?”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抖著聲音又問道。

    他一夜未歸,她也一夜未眠,一直盼著,卻什麼都沒盼著,一直等著,越等心越慌……一直想著鈁兒不知出了什麼事了,也擔憂著遊少觀這一趟出去的安危。

    看著他安好地出現在面前,心情是稍稍平復了些,但一顆心仍懸宕著……雖說看他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但還是要親耳聽見才算數……

    “沒有消息。”他離她很近,柔聲回答道。他同賈鄉四處打探過了,卻沒有任何消息。

    鳳語箋一聽到他的回答,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

    怎麼辦?該怎麼辦?要怎麼找回來?那樣大的城裏要尋一個孩子談何容易?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這麼望著,任由心頭那股混亂湧上。

    遊少觀心頭一緊,凝眉的同時,迅速地張手,將她按壓進自己的懷中,緊緊地摟住。“沒事的……這孩子一向能逢凶化吉,這次一定也是這樣的……”

    她伸手從他身後緊緊抓住他的肩,一點也不遲疑地將頭埋進他胸懷中,輕輕顫著。

    “沒事的……”他安撫地輕拍著她,低聲道。

    她的淚,就這麼流了下來,那樣地理所當然……像是找到了歸屬,安心了……

    他靜靜抱著她,並不是挺緊,卻足夠讓她貼緊他、足夠讓她感受到他的溫暖與他所給予的包容。他感受到她的彷徨、心疼她的恐懼。

    許久,鳳語箋才鬆開手,垂著臉蛋有些突兀地轉身,不想讓他瞧見她的臉,用力抹去掛在臉上的淚,平淡地道:“餓了吧?”

    “嗯。”他望著她的背影,平淡地回應道。

    “剛煮了粥……”她倉猝地望了他一眼,快速地離開。

    他依舊靜靜望著她的背影,沒有點破什麼,只是似有若無地再“嗯”了一聲。

    “大哥!”

    鳳語箋尚未消失在他眼前,門外就傳來賈鄉的呼喊。

    鳳語箋迅速回過頭,用著依然驚訝,卻含著期待及恐懼的眼神看向他。

    “沒事的。”他快速往門外走去,經過她身邊時,他肯定地說道。甫說完話,便牽住她的手往外走。

    門外,遊鈁之低著頭,一副懺悔的模樣,站在賈鄉身邊。

    “鈁兒!”鳳語箋小步地奔了過去,緊緊托住他的臉蛋,目不轉睛地盯著。“受傷沒?”

    “沒有,娘……讓您擔心了。”遊鈁之感到愧疚。

    確定兒子沒有受傷後,鳳語箋揚手賞了他一個耳刮子。“你……你明明知道不能下山去……”

    “我知道錯了,娘。”捂著火辣辣的臉,遊鈁之甘願受罰,無辜的眼眸望著走向他的遊少觀。“爹,我讓娘擔心了,還讓她手疼……我錯了。”

    “知道就好。”遊少觀微不可察地籲了口氣,瞪著他,伸手推了推他的腦袋,就要教訓起兒子。“你膽子也太大了些……”

    “大哥,鈁之是由人帶回來的。”賈鄉在一旁說道,揉了揉遊鈁之的頭。這孩子也真是夠愛玩的了,恐怕頌卿國都玩遍了。能讓這對夫妻這般驚慌的,他恐怕是第一人,好在一切平安無恙。不過帶他回來的人似乎大有來頭,一身華服,身旁還有好幾個隨從呢。

    “你帶山下人上山?”遊少觀與鳳語箋皆皺起眉頭。

    “不是啊,他們是……是……”遊鈁之把聲音壓低,鬼靈精怪地擠眉弄眼,神秘兮兮地道。“是訟卿國的太子爺和公主呢。”

    “頌卿國的皇室?”三個大人都愣住了。再怎樣太子也不會親自送一個孩子回家呀,難道是有什麼企圖?

    “是呀。”遊鈁之點著頭。“而且呀,娘,太子爺是來找您的。”

    “找我?為了什麼?”鳳語箋疑惑。

    “說不定是因為知道娘美豔動人吧……”歪著頭,遊鈁之不怕死地猜測道。

    遊少觀的眉皺得更緊了,瞄了妻子一眼,沒去理會自己聲音中浮現出的暴躁,沉聲問道:“你是如何與他們牽扯上的?他們現在人在哪?”

    “這說來話就長了。至於在哪呀……那公主似乎對咱這楓樹林很感興趣,雖說葉子都掉光了,可還說要去看看。”遊鈁之小心地離他爹遠些,依然是那副欠調教的模樣。呼,好險好險,太子爺能跟著他回來真是太好了,順利轉移了爹娘的注意力,否則他可能會被教訓得很慘吧。

    “那……咱去看看吧。”鳳語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這般說著。好歹……也是個太子爺,叫他來見自己,似乎也說不過去。

    “甭去!”遊少觀橫眉一豎,拽住她的手,毫不掩飾怒氣。“叫他來。”

    鳳語箋眯著眼瞄他,不是不明白他為何會如此霸道,可心裏就是不願這般地被他指使。憑什麼得聽他的?!

    賈鄉站在一旁,悄悄地將遊鈁之往自個兒身邊拉,目不轉睛、好生敬佩地望著這對互瞪的夫妻,雖說兩人不分軒輊、勢均力敵,可他真是佩服大嫂啊,敢這般公然地“忤逆”大哥。

    “吵起來了?”一個聲音這樣問著。

    遊少觀愣了下,本以為是妻子開口說話,可鳳語箋就在自己面前,於是連忙轉過頭去。

    差不多五步遠的地方,有個妙齡少女跟在一名俊雅的男子身邊,笑望著他們。

    鳳語箋愣愣地望著那少女,而游少觀及賈鄉則是快速地轉頭望了鳳語箋一眼,接著又看向那個帶著淺笑的女孩……

    五步的距離,夠近了,近到他們因為此時此地兩位女子的相似而感到驚訝。

    “姊姊。”呈玉公主常姮優雅地福身,輕聲喚道。

    ***

    “爹,你冷靜一點,坐下來喝杯茶吧。”遊鈁之拉了拉遊少觀的袖子,後者臉色凝重,望著窗外正在談話的兩個女子。

    他怎麼不知道她有個妹妹?甚至……還同皇室牽扯上關係。

    雖說他也是近來才知曉她的一些事,可一想到這般重大的事她竟然瞞著他,心底便生出一股不快。

    “太子爺,您跟我爹說幾句話吧。”遊鈁之轉身對著甫進門的馮羿說道。

    “嗯?”馮羿微微一笑,這般應著。

    遊鈁之頓時覺得像被丟進了滿是豬皮的油膩木桶中,不僅雞皮疙瘩爬滿全身,手腳也都被綁住了似的。這個太子爺的氣勢還真不輸給他爹爹呀,山下人怎麼稱呼這樣的人呀……好像叫“笑面虎”是吧?

    “她們姊妹倆應是在常姮極小的時候就分開的,因此……就如同常姮一般,尊夫人也不曉得自己有個妹妹吧。”

    游少觀瞄了馮羿一眼,眼神中並無善意。他不是不瞭解他的妻,關於她妹妹的事,她一定始終掛記著,卻不願讓他這個丈夫來分擔煩憂。

    馮羿並不在乎遊少觀的冷眼以對,只是為這對夫妻的互動感到有趣。

    他們兩人的關係挺令人玩味,有點冷淡卻又有著新婚夫妻的羞赧和曖昧……這樣複雜的情愫出現在已同衾八年的夫妻之間,頗令他好奇。

    不過,別人的事情一向很難留在他心上。馮羿的視線往窗外去,他望著同鳳語箋站在樹下的常姮,臉上浮現專屬於她的笑容。

    樹下,鳳語箋愣愣地將兩塊同為一對的玉墜子拼在一塊兒,說不出話來。

    這塊玉墜,是母親分別掛在她倆頸上的,是她倆相認的唯一憑證,她一度認為這塊玉墜或許早就讓有心人給奪了去,她萬萬想不到姊妹倆竟然能有相眾的一天。

    她抬頭,望進常姮那雙蘊著神秘淺笑的眼中。

    記憶中,那個有著柔嫩臉蛋、尚在繈褓中的小娃兒;那個笑起來讓全家的心都酥了的小娃兒;那個小小年紀便對甜的食物極為喜愛的小娃兒……如今已同她一般高了。

    “我的名兒,本來是什麼?”常姮問道。

    “涵兒。”鳳語箋的聲音像過了水一般,輕聲回答。“鳳語涵,涵養的涵。”

    “筆劃好多。”常姮的聲音有點憂鬱。

    鳳語箋掩著嘴笑了。

    “我想小住幾天。咱姊妹倆好不容易相聚了。”

    “小住幾天?”

    “行嗎?姊夫會不會不高興?”常姮撇過頭,望向始終朝這頭看來的遊少觀。

    “他不重要,要緊的是……我怕你住不慣這簡陋的地方。”

    “這兒挺好的呀。”常姮環顧著四周,眼神回到鳳語箋身上。“要不,姊姊您搬進宮裏吧。”

    常姮與人來往,一向都憑著對方最初給予她的感覺而定,或許是血濃於水吧,她對鳳語箋有著說不出的好感。

    姊姊看起來雖有些認生、有些冷淡,可從她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深切情感,且姊姊與姊夫之間似乎有著奇妙的關係,讓一向不過問他人私事的她,難得地對這對夫妻起了興趣。

    十幾年的分離,如今才又相聚,她也希望能好好瞭解自己唯一的血親。加上這兒山明水秀的,留個幾天應當是不錯的決定。

    “宮裏拘束,我過不慣的。”

    “拘束?”常姮歪著頭。“是這樣嗎?我不覺得有什麼拘束呀。”

    “那是因為太子爺很寵你吧?”所以大家都順著她。鳳語箋想道。

    “咦,是這樣嗎?”圓亮的眼眸眨著,隱瞞了所有的心思。“或許是宮裏本就沒什麼規矩吧?”

    鳳語箋笑了。她的妹妹應該很幸福吧,有人這般寵溺著,妹妹也已經十分習慣那人的寵愛。她為此感到欣慰。

    “姊夫也很疼姊姊不是嗎?”笑笑的問話裏隱含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探究。“像是捨不得你離開半步似的。”

    鳳語箋只是笑,沒有回答,半晌後,才又問道:“你方才說要小住幾天,是認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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