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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 -【豆豆太后(後宮話風流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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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默雨 - 豆豆太后(後宮話風流之二)

有意思!這個他一手促成、拱上皇太后寶座的
十七歲女娃竟說要垂簾聽政!
莫不是對他這個輔政王爺有意見?
雖說他可以以此為藉口廢掉她的太后名位,
偏偏她的行止弄得他心癢難耐,
直想探知她要如何干政,
更想瞧瞧她的膽子究竟有多大。
當然,他會找機會對她闡明自己是公忠體國、
憂勞朝政,絕非狼子野心想篡奪皇位。
不過,以她嘴硬的程度,必是會和他爭辯不休﹍﹍
怪了!他這個滿朝文武眼中
英明神武的平王爺怎地和小太后鬥起來了?
鬥?抑或是逗?他逗閨名豆豆的小太后?
哈哈!情況似乎越來越有趣了,但也﹍﹍
越來越危險﹍﹍
即便是如此,他還是要為所欲為,甚至大膽妄為,
只要不跌進那道兩人間的鴻溝。
豪情的平王爺,怎可能為情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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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0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金鑾殿上,群臣按官職等級排列站立,商議國事。
  日出東方,也是早朝進入尾聲的時候了;朝陽燦然,透照東邊絲羅窗紗,為大殿揮灑出一片耀眼的晶白:晨光緩慢遊移,有若明亮的白霧,隱隱約約遮掩了位於中央高處的皇帝御座。
  大椅漆金鑲珠,蟠龍雕玉,金碧輝煌,上頭卻是空無一人。
  隨著大臣啟奏的高亢聲音,日影又斜移兩尺,光霧忽地拉開,炫亮了一位站在龍椅下方左側的挺拔人物。
  龍椅之末,即為群臣之首。日光映照在他一身皇室專屬的繡金麒麟織錦朝服上,將那高大的身形烘托得格外英偉出眾,仿佛只要他往這邊一站,自然而然就能顯露出他天生的王者威儀,令人不可逼視。
  群臣靜肅無聲,輔政王爺不表示意見,他們也不敢開口。
  「所以,是該立後了?」端木驥的聲音低沉而醇厚。
  「平王爺,後宮不可一日無主啊。」禮部尚書臉色凝重,語氣急促地道:「否則幾位妃子再這樣鬧下去,徒然教百姓看皇室的笑話,臣這個禮部尚書也沒臉談什麼禮儀教化了。」
  賢妃和淑妃為了爭論誰最受皇帝寵愛,不時率領兩宮的太監宮女,擺出陣仗高聲對罵;裕妃好心去勸架,竟然被推到池塘裏成了落湯雞。這事讓宮人「悄悄地」傳了出去,不出三日,京城已是街頭老小皆知,還被拿來當作茶館說書取笑的題材。
  「唉!這已經不是後宮第一次出醜了。」一想到後宮一群老母雞這邊咬那邊啄的亂象,御史大夫的眉毛就打了死結,嘆道:「先後已逝五年,皇上始終未立新後,如今皇上臥病在床無法視事,平王爺您是輔國重臣,為了咱天朝,為了咱皇上,請您一定得作主啊。」
  「顧丞相,你有什麼想法?」端木驥不疾不徐地問道。
  「這個嘛,賢妃和淑妃有失婦德,絕不可能立為皇后母儀天下。」丞相顧德道一臉凜然,說出大家一定同意的答案;接著話鋒一轉,慨然道:「至於新後人選,臣向來為王爺馬首是瞻,王爺天縱英明,史上無雙,自輔佐皇上以來,四夷臣服,海內太平,民生樂利,安邦定國,呃﹍﹍」
  端木驥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顧德道自動住了口。
  那是沒有笑意的難解笑容,表示平王爺正在思考,而且待會兒一定會有一個讓群臣、以至於天下黎民百姓心服口服的決策。
  群臣們亦是巴巴地望著他們英明神武的平王爺。實在不是丞相愛吹捧,而是平王爺思慮周密,為國為民,大臣們想不到的,他全想到了。
  話說端木驥乃是皇上之弟定王的長子,也就是皇帝的親侄兒;他原本只要當個安樂小王爺,等待承襲爵位即可,可他不願坐領俸祿,十六歲高中狀元,名震天下;十七歲北夷犯邊,他請纓上戰場;十八歲大捷,二十歲靖邊撫番,從此國界平靜;如此文韜武略,頗得皇帝激賞。二十一歲出使各國,弘揚天朝天威,歷兩年歸來;二十三歲官拜兵部尚書;二十五稱病辭官,三個月後即被皇帝召回朝廷,破格晉封為平王,傳為天朝開國三百年來,父子皆為親王的佳話。由於皇帝始終龍體欠安,二十六歲時他銜命為輔政親王,代為批閱奏章,主理朝政,如今已經整整三年了。
  太強了!王爺既英俊又能幹,天朝有他,誠乃萬民之福,就算讓他給篡位了也無所謂呀;可趕在那之前,大家得想辦法將女兒、孫女兒、侄女、甥女、任何有親戚關系的女孩兒嫁給他才是。
  咦?王爺那對深不可測的黑眸好像動了,群臣視線也跟著他的目光移動,一起緩緩地投注在位列群臣之末的一個老頭子。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寧妃啊。
  「嚇!」大學士談圖禹驚覺眾人的目光,嚇得趕緊龜縮一邊,顫聲道:「周大人,你比較胖,借我躲躲。」
  「談大人!」周大人氣歪了鬍子,氣急敗壞地轉頭道:「前面許大人比我還胖﹍﹍哎唷,別扯我袍子,朝廷莊嚴之地,你年紀那麼大了,別玩躲貓貓,勇敢面對現實吧。」
  「嗚!我﹍﹍」談圖禹還是跟著那個胖身軀躲藏。
  有的臣子搖頭,有的小聲探問,還有的偷偷竊笑。
  談大人官運不濟,閨女倒是一路亨通。去年皇帝龍體初愈,選十六歲的談氏女為妃,隨後進行納采、問名、納征各項繁文褥節,皇上卻忽然犯了嚴重風疾,臥病不起;納妃日子到了,談家閨女還是行禮如儀,冊封為寧妃,住進了後宮。
  可憐哪!小小年紀就嫁給一個可以當爺爺的皇帝,若能得到寵幸生下皇子也就罷了,偏偏皇上病重,半年沒睜眼,她也守了半年的活寡了。
  就算她當上皇后又如何?將來這天下是平王爺的啦,她只是過渡階段的皇后,還不知道她治不治得了那些婆婆媽媽的老妃子呢。
  「談大人何在?」端木驥沉聲問道。
  「臣﹍﹍臣在!」談圖禹踉蹌跌了出來,額頭冒汗,臉色蒼白,慌慌張張地道:「那個裕﹍﹍裕妃,她她她有皇皇皇﹍﹍皇子﹍﹍」
  「很好。」端木驥語調平靜,望向百官,又道:「總算有朝臣提出人選,各位還有其他意見嗎?」
  群臣察言觀色,既然王爺都選定寧妃了,剛剛那一句話也不過是場面話,大家怎能不用力提出異議呢?
  吏部侍郎率先發難。「裕妃雖然生下皇子,可是她原為目不識丁的雜役宮女,論德貌、論出身,完全不適合成為六宮之主哇。」
  噯,詳情就別說了。當年皇上一時不察,拿她做為泄火的對象,一舉中的,讓她懷了龍種;皇上生了二十幾個公主,好不容易喜獲麟兒,偏偏這唯一的皇子卻得到他母親的真傳,生性懦弱,反應遲鈍,皇上越看越氣,轉喜為怒,後來乾脆不理不睬,更遑論立為太子了。
  工部尚書也道:「裕妃勸架,還反過來被賢妃淑妃欺負,她又怎有能力統率六宮,掌理後宮各項事務呢?」
  丞相顧德道早就准備好諸位妃子的小抄,很快從袖口瞄了一眼,朗聲誦道:「甯妃談氏,翰林院大學士談圖禹之女,貞靜賢孝,懿恭婉順,能誦詩書﹍﹍」背不下去了,他忙正色道:「王爺,臣請立寧妃為後。」
  「嗯。」端木驥又勾起了一抹淡然的微笑。
  丞相念的是去年選妃的檔案,但他手上還有更多詳細的資料。
  寧妃談氏,閨名豆豆。豆豆?!他望定了殼觫不安的談圖禹,三十年前滿腹經綸的狀元,竟為獨生愛女取了這麼一個簡單俗氣的名字?
  黎明即起,做養身功,白日讀書刺繡,作畫撫琴,養蓮種花,教授宮女識字奕棋––果然是個才德兼備的女子,足有母儀天下的風範。
  鮮少與諸妃往來,唯獨友善對待裕妃和皇子––此女懂得審度時務,拉攏極有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或許不能小看她的心機。
  進宮三月,請入禦書房博覽群籍,過時不出,須宦官驅趕方出––這點他就不滿了。禦書房乃皇宮擺放重要典籍之地,為皇帝讀書之處,豈容一後宮妃子隨意進出。他立即退回她的請求,她不死心又呈上申請;他國事繁重,無暇與小女子計較,遂准許她午時一個時辰得以進入禦書房藏書樓看書,沒想到一個時辰還不夠!
  看來這半年來她在後宮頗有一套生存之道,過得十分自在。
  兩道刀鋒也似的濃眉舒展開來,深黝的黑瞳映出朗朗晨光,他神態沉穩,喜怒不形于色,一如以往,以那全權掌控大局的堅定聲音宣佈道:
  「擬旨,立寧妃為後,冊後大典定在十日後。」
  「談大人,恭喜你,快謝恩啊。」周大人趕忙提醒。
  談圖禹目瞪口呆,汗流  背,須發盡濕,嘴巴張了又張,聲音梗在喉嚨裏,突然咚地一聲,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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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後,鳳翥宮內殿,皇后日常生活起居之處。
  「為什麼要叫六宮呢?明明不只六座宮殿啊。」
  新皇后談豆豆盤腿坐在青玉磚地,拿兩只圓圓的小手掌撐住圓圓的臉蛋,一雙圓圓的漆黑瞳眸盯住鋪滿地面的紙片,露出不解的神色。
  她身穿雪青雲霞繡蝶宮廷常服,十數只銀蝶在衣衫上熠熠生輝,有如即將振翅而去;一襲打了百褶的裙襬撒落地面,像是開了一朵圓圓的大蓮花;長而整齊的秀發似一匹黑色絲緞,隨意披在身後,幾乎將她坐著的嬌小身形給淹沒不見了。
  「想不透呀想不透﹍﹍」她一眼望了過去,每張紙片皆寫上宮殿名稱,按後宮位置排列,再用小石頭壓住。「毓盛宮、慈慶宮、長春宮、月華宮、龍翔宮、寧壽宮、保福宮、錦繡宮﹍﹍哇,是誰想出這麼多名字?這人拼湊吉祥字眼兒的功力很高喔。」
  她的問話沒人回答,宮女寶貴只是對著擺滿棋子的棋盤發呆。
  「為什麼這三年來後宮入不敷出?為什麼賢妃和淑妃老愛吵架?為什麼皇后一定要搬到鳳翥宮?為什麼我只是吃頓晚飯,尚食宮女就擺出至少五十只碗碟?且讓我瞧瞧﹍﹍」談豆豆往身後小山也似的書堆抓去,拿出一本「禦膳食表」翻開查閱,頓時兩眼發直,慘叫道:「嚇!皇后一日需食豬肉十六斤,雞鴨各一斤,米三升,面六斤,雞蛋十個,豆腐二斤,鮮菜十五斤﹍﹍哇咧!這是在喂養祭天的神豬嗎?」
  唉,娘娘又受到刺激了。十五歲的寶貴繼續保持沈默。不是她不敬,而是以她的才智,面對每天至少問出一百個以上的「為什麼」的皇后娘娘,完全無能為力。
  本來嘛,娘娘與世無爭,安分做她的寧妃,卻突然被拱上皇后寶座統禦後宮,諸多料想不到的雜務接踵而來,教她不頭疼也難了。
  「為什麼女人不能當皇帝?」談豆豆的疑問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為什麼皇上得一直娶妃子,然後生一堆皇子讓他們自相殘殺?現今皇上只生阿融一個兒子很好,他很乖呀,可為什麼皇上不立他當太子?又為什麼皇后一定得養蠶?養蓮不成嗎﹍﹍」
  「禦書房。」寶貴趕快喊了出來。
  「對了,我去禦書房翻書找答案!」談豆豆雙眸綻出亮采,一躍而起,隨手將冊子扔回書堆,提了裙襬就要穿過地上的紙片。
  「娘娘,我幫妳梳頭。」寶貴忙將黑白棋子倒回碗裏,收起棋盤。
  「我自己來。」談豆豆一邊走著,一邊已動手卷起她的長發。
  「娘娘,離午時還有兩刻鐘,現在去是不是早了些?」寶貴早就算好時間,待娘娘梳妝打扮完,加上鳳轎抬過去的時程,兩刻鐘正好。
  「不早不早。」談豆豆健步如飛,裙裾揚掃,將一張張紙角吹得飛振不已,氣呼呼地道:「那個小心眼的平王爺只讓我用上一個時辰的藏書樓,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先去等著,等午時到了,太監一開鎖,我就衝進去。」
  說得好像趕赴戰場殺敵似地,寶貴也只得趕緊跟上。
  「咦?簪子呢?」談豆豆左手按住綰好的發髻,回頭張望。
  「我幫娘娘找去。」寶貴趕忙跑回到方才娘娘坐的地方,翻開書堆和紙張,展開尋寶遊戲。
  明明見到娘娘拿下白玉簪子,一邊問為什麼,一邊苦惱地搔著頭皮,然後隨手擱在地上,這會兒倒是不見了?
  「寶貴,別找了。」談豆豆沒空等候,轉身又走。「那邊好多支筆,隨匣拿一支過來吧。」
  「筆?」寶貴瞄過腳邊淩亂的文房四寶,隨意抄起一支毛筆。
  「娘娘,等等啊!」她急道:「我喚人幫妳准備轎子。」
  「我走路比他們抬轎快啦。」
  「娘娘啊!」寶貴抓著毛筆,努力趕上娘娘的腳步。
  寶貴氣喘吁吁,感動涕零。皇后娘娘身強力壯,活蹦亂跳,不啻為暮氣沉沉的後宮注入一股令人振奮的活力啊。
  只是﹍﹍嗚,她好累!
  ***    ***
  初夏蓮花開,蓮瓣吐蕊,粉嫩含羞,像是初初長成的小閨女。
  來到禦書房前的蓮花池,談豆豆不覺放慢了腳步,佇足欣賞那淺紫、嫩紅、玉白的各色花朵,一雙大眼睛也映出一朵朵清靈的蓮花。
  禦書房大門突然打開,兩個太監候立門邊,迎出裏頭走出來的人。
  「爹!」談豆豆驚喜不已,快步跑向前。
  「小豆子!」談圖禹乍見女兒,亦是歡喜得擠出兩泡淚,隨即一驚,忙拉著袍襬欲跪。「不不!皇后娘娘,臣叩見﹍﹍」
  「爹啊!」談豆豆立刻扶住父親,既心疼爹的驚惶,又討厭極了宮中這些隔離親情的冷酷禮制,但她沒讓心情顯露臉上,而是像個小女兒似地拉著父親的手,嬌滴滴地道:「現在又不是朝廷典禮,別行大禮了。再說,打從立後以來,我都被跪得折了幾十輩子的壽了。」
  「皇后娘娘天命所定,接受臣民朝拜乃是天經地義,不會折壽。」一道低沉嗓子冷冷地冒了出來。
  「呵,我哪是天命所定,不如說是你平王爺的大手操弄吧。」
  談豆豆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她聽過他的聲音。第一回是他當迎婚使,迎她入宮為妃;最近則是在一個月前的冊後大典上,他以那獨有的冰涼低沉聲音嘰嘰咕咕念了一篇辭藻華麗、滿紙空洞的冗長聖旨。她頭戴沉重的九龍四鳳冠,臉上脂粉厚得她悶熱難當,卻是只能端莊肅立,恭敬聆聽,教她很想當場拔下鳳冠上的珍珠寶石,直接塞進他的大嘴巴裏。
  過去礙於典禮場面,她戒慎恐懼,目不斜視,可今日她得好好瞧瞧這位打算奪權的輔政王爺的猙獰面目了。
  頭一抬,迎上的就是一對深邃不見底的黑眸,好似黑黝黝的吃人毒龍潭喔;上頭兩道劍眉濃黑飛揚,果然煞氣十足;目光再往下審視,他鼻子很挺是怎樣?恐怕還沒走到門邊,那只鼻子就先敲門了;再看!薄薄的嘴皮子,象徵此人刻薄寡情;下巴方正,硬得可以拿來敲核果了。
  嚇!沒事幹嘛長這麼高?身材魁梧得像堵巨牆,壓迫感好重,她要是再看下去,就快喘不過氣來了。
  她轉了轉仰得好酸的脖子,忙拉著父親退後一步,遠離危險人物。
  「臣端木驥拜見娘娘。」端木驥任她去打量,目光亦是凝定在她身上,並不回應她剛才的話,只是神色淡然地打揖道:「祝願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音冷淡,毫無誠意。談豆豆望著那雙抱拳的大掌,「新仇舊恨」一擁而上,學他淡然笑道:「平王侄兒免禮,一邊涼快吃果子去,且讓本宮和老父敘敘親情。」
  「噗﹍﹍」寶貴趕緊閉住了笑聲,一旁的值班太監也很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肩膀抽搐。
  「小豆子別﹍﹍娘娘﹍﹍」談圖禹開始冒冷汗了。
  「皇后伯母不進藏書樓博覽群籍了?」端木驥神色如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那侄兒請太監鎖門了。」
  「等等!」談豆豆要跳腳了,氣道:「我同我爹談心和進去看書是兩回事,你怎地忒小氣﹍﹍唔?!」
  她臉蛋驟熱,或許是站遠了些,總算一眼看全了他的面貌。
  明明是凶神惡煞的五官,為什麼組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張俊逸絕倫、令她心髒狂跳、差點屏息的臉孔?
  過去就聽說平王爺聰明絕頂,威武英挺,貌如天人,她還只當是民間過度神化這個文武全才的傢夥,如今一見,果然所言不虛啊。
  哼!人長得好看有用嗎?揣了一顆壞心肝,白白贈蹋了那張臉皮!
  「娘娘,臣不小氣,臣的目的也是為了維護禦書房的珍貴書籍。」端木驥沒忽視到那張突然脹紅的稚氣臉蛋,目光仍是須臾不放。
  「娘娘,我回去了。」談圖禹夾在兩人中間,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談豆豆眼睫一眨,掩飾她方才的失態,忙道:「哎呀,剛才我瞧見禦書房門口飛過一隻吸血吸得肥嘟嘟的蚊子,眼睛好痛,今天不進去了。」
  「眼睛疼?要不要請太醫瞧瞧?」談圖禹急道。
  「爹,別擔心,我回宮拿清水洗洗眼睛就好了。」談豆豆當作沒看到那堵天下女人皆想撲上去的肉牆,拉了父親就走。「你是國丈大人呢,女兒請你上鳳翥宮吃頓宮廷午飯。寶貴,妳去吩咐傳膳﹍﹍」
  「娘娘,我還是走了。」談圖禹神情不安地往端木驥那邊瞧去,囁嚅道:「我得回去備課。」
  「備課?」談豆豆不解地望向端木驥。
  「談大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當年以一篇足以傳世的策論掄魁,如今三十年過去,更是以學問品德著稱。」端木驥看見那對纖巧的柳眉慢慢皺攏,他的嘴角也緩緩揚起。「所以我請談大人為皇子講學,方才就是到禦書房東閣熟悉環境。」
  談豆豆既喜且憂,總算有人為阿融延請老師了,可這人卻是端木驥!
  「我爹身子不好,不堪如此重任。」她立刻推辭。
  「談大人老當益壯,不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實在可惜。」
  「我爹一個多月前才在早朝昏倒,平王爺親眼目睹,不可能忘記吧?!」她氣得握緊拳頭。還不是他突然說要立她為後,嚇壞爹了。
  「是的。我也立刻召來太醫診治,並送上珍貴藥材,請談大人在府調養到康復為止。」端木驥還是那副涼死人的語調。「後來我才明白,那是談大人聽到娘娘立後,喜氣攻心,正所謂醫書有雲,狂喜傷心,喜則氣散,談大人一時氣血不調,所以才會昏倒。」
  「呵!平王爺倒是懂得醫理啊。」談豆豆也不跟他客氣了,雙手抆腰,抬頭挺胸道:「我爹只當大學士,其他事不管,否則動不動就受到你的驚嚇,他的身子承擔不起。」
  「敢問皇后娘娘,後宮能幹預政事嗎?」
  「不能。」談豆豆咬牙切齒地回答。「可皇子才十五歲,本宮身為皇后,也有撫育教養的責任,關於他讀書之事––」
  端木驥打斷她的話頭,斬釘截鐵地道:「臣這是任命談大人為皇子侍講師傅,屬於朝廷政事。」
  好樣的平王爺!反正他就是獨斷專制,自己想做什麼就去做了。
  「況且談大人都應允了。談大人,我有驚嚇你、逼迫你、或是要你不眠不休勞神傷身為皇子講學嗎?」端木驥倒是露出了一張和藹臉色。
  「沒沒沒﹍﹍」談圖禹好想再昏倒一次。
  「唉,談大人學問好,就是有一點不好,一緊張就會口吃。」端木驥無視於那對越睜越大的明眸,侃侃而談。「正巧我那位堂弟也是個怯弱的孩子,如果我為他延聘嚴厲的師傅,唯恐他不能適應,無法專心學習。談大人性情溫和,不凶不嚴,師徒之間彼此不構成壓力,正所謂教學相長,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平王爺,你這是什麼歪理?!」談豆豆簡直想噴火燒木頭了。
  哼!這不就是故意搏得關心皇子讀書的美名,可實際上卻是要阿融隨便念書,最好永遠平庸魯鈍,將來好讓他這匹木頭馬直接奪位嗎!
  不,不能讓他看不起爹,更不能讓他欺負阿融!
  「爹,你再將授課大綱給我看,我幫你琢磨出更好的講課內容。」她氣勢萬鈞,高聲道:「玉不琢,不成器,爹,我一定助你教出咱天朝最聰明睿智的皇﹍﹍呃,啊﹍﹍皇子。」
  她聲音變小了。好險!差點就講成皇帝了;但在野心勃勃的端木驥面前,這個字眼太敏感,萬一被他猜忌,大家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她是無所謂啦,反正嫁入皇室,註定就是老死宮中,橫死砍死寂寞而死都沒差別,但她還得為爹的晚年著想,更要保護年輕天真的阿融。
  她瞪向端木驥。為什麼這人像座山似,動也不動,只會耍嘴皮子,站在那裏擋路,實在有夠礙眼了。
  不只礙眼,還很刺耳。她發現他從一開始謙稱的「臣」,很快就變成唯我獨尊的「我」,果然充分展現他目無尊長的霸氣啊。
  還有,侄兒可以這樣看伯母嗎?那雙毒龍潭似的黑眼珠子瞬也不瞬,就緊緊盯在她身上,看得她好像渾身爬滿了幾百隻蜘蛛,十分不自在。
  「本宮要回去了﹍﹍」
  「妳是娘娘的隨侍宮女?」端木驥總算移開目光,開了口。
  「是。」寶貴低下頭,戰戰兢兢回話。
  「皇后儀容不整,有失宮廷禮儀,妳該當何罪?」
  「娘娘她﹍﹍」嗚,是娘娘不讓她打扮呀。
  「敢問平王爺,後宮誰最大?」談豆豆忍住氣,冷冷地問道。
  「皇后娘娘最大。」
  「既是如此,本宮怎麼說、怎麼做就是了,不關寶貴的事。」
  「本王鬥膽請問,娘娘頭上那支狼毫小楷是怎麼回事?」端木驥端出了他的封號,帶著不容忽視的主宰氣勢,臉上又勾起了笑意。
  「這﹍﹍」談豆豆往發髻一摸,面不改色,順口就道:「這是民間最新風行的發式,你們男人不懂就別問了。」
  「娘娘如今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應有皇后的端莊儀態,又怎能追隨宮外俗媚的裝扮風潮呢?」端木驥還是直視那支當作簪子的突兀毛筆。
  「平王爺,你未免管太多了。」
  「娘娘,妳年紀小,入宮時間短,或許尚不明白諸多宮廷禮儀,本王這就請尚儀局的女官往赴鳳翥宮,為娘娘解說示範並教導宮女––」
  「不需要!」
  「若皇后有失六宮表率,本王隨時可以廢後。」
  誰稀罕當皇后啊!談豆豆氣炸了。要立後的是他,要廢後的也是他,他以為選立一個年紀小、不懂事、沒有兒女的皇后,她就會乖乖聽話,任他操弄嗎?然後待皇上百年之後,再由她含淚虔誠地下了一道頌贊「平王爺溫良恭儉讓」的噁心懿旨,立他為帝嗎?
  門兒都沒有!
  「娘娘啊。」談圖禹微微顫抖,拉著女兒的衣袖。
  「爹,沒事。」她驚覺父親的驚惶,立刻抑下滿腔怒氣,以不在乎的語氣道:「好吧,女官隨時可以過來,本宮候教就是了。」
  「皇后娘娘果然受教,德懿風範足為天下婦女所景仰啊。」端木驥深深拜下一個揖,臉上笑容不褪,連那黑黝的深瞳也溢出濃濃的笑意。
  木頭馬!黑心狼!毒龍潭!臭雞蛋!爛肚腸!談豆豆在心裏已經罵過千萬遍,直接撇過臉,不想再看那張奸臣笑臉。
  「爹,我送你出宮﹍﹍」
  「娘娘!娘娘!」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少年匆匆跑在蓮花池前的鋪石甬道上,緊張地道:「賢妃和淑妃打架,抓花臉了!我娘又去勸架,我叫她別去,嚇!嚇!王﹍﹍王﹍﹍王爺﹍﹍」
  一見到臉上帶笑的端木驥,皇子端木融的神色更為驚慌,不但話說不出來,兩腿更是打顫,呆立原地,再也跑不動了。
  「阿融,我這就去。」談豆豆睨視端木驥一眼,那意思就是告訴他,看吧,你這討人厭的傢夥,滾遠一點,瞧你嚇壞阿融了。
  「臣送談大人出宮。」端木驥迎上她的眼神,笑得開心極了。
  是正午的太陽太強了嗎?談豆豆眼睛一花,心頭一跳,好像看到了一張明亮俊朗的男人笑顏,眩得她幾乎睜不開眼了。
  「勞煩平王爺了。」她忙用力眨眼,故意大聲道:「爹,要是平王爺敢再為難你,你盡管跟女兒說,你的皇后女兒會幫你討回公道的。」
  談圖禹不敢回應。有其父不見得有其女,嗚,他膽子小得連螞蟻都踩不下去,哪敢去捋平王爺的虎須啊。
  「阿融,咱快去。」談豆豆目送毒龍潭和父親離去,拉一拉端木融的袖子。「咦?你不是很急嗎?怎麼不走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這麼高興。」端木融本來就對這位堂哥敬畏有加,此刻更是瞠目結舌,渾身發抖。「啊嗚,好恐怖喔!」
  ***   ***
  禦花園,迎春池畔,花殘石亂,一群女人分三處鼎立。
  皇后談豆豆擺出一張嚴肅臉孔,盡量壓沉略嫌稚嫩的聲音。
  「賢妃,妳搬到月華宮。淑妃,妳搬到保福宮。給妳們三天時間搬家,三日後,本宮會親自拜訪妳們的新居所。」
  「不搬。」賢妃一口拒絕。
  「呵,妳以為能當多久的皇后?倒擺起架子來了!」淑妃嘴巴更惡毒。「不過是個沒被寵幸過的處子,也敢管到陪侍萬歲爺三十年的妃子!」
  「本宮要妳們搬家,是為妳們好。」談豆豆沒被激怒,還是努力板著臉孔。「賢妃娘娘,妳屬蛇吧?」
  「那又怎樣?」賢妃的臉上有一道被淑妃抓傷的爪子印。
  「今年蛇犯太歲,而妳現在所住的萬祥宮又與擺放歷代帝後畫像的神和殿方位相衝,先人福蔭無法庇佑妳,妳只好噩運不斷,還累及子輩。妳仔細想想,開春以來是否諸事不順?」
  「嚇!」賢妃大驚失色,難怪她和淑妃老是互看不順眼,又當不上皇后,她所生的兩位公主婚配也不順利,一直找不到駙馬。
  「記得淑妃娘娘妳的錦繡宮前方有一塊奇石吧?」談豆豆望向露出渴望神情的老淑妃。
  「是啊,皇上說那是鎮宮之寶。哼,賢妃她想偷偷挖走呢。」
  「千萬不能挖,一挖就泄了我端木家族的地氣了。」談豆豆臉色凝重,又道:「淑妃,妳命輕又偏陰,卻天天見到這塊極為貴重的靈石,我問妳,妳是否常常覺得身體不適,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嚇!」淑妃摸上心口,剛才她就被賢妃壓到地上,差點爬不起來。
  「唉,本宮略識風水,只能告知兩位姐姐這番道理,天機不可洩露,本宮點到為止。」談豆豆轉身欲走。
  「娘娘,我們立刻搬家!」賢妃和淑妃異口同聲,各率宮女太監火速返回,准備移往更好的風水寶地,來日再鬥。
  「呼!」談豆豆大大喘了一口氣,揉揉板得快抽筋的圓圓臉蛋。
  什麼風水之說,全是她胡謅出來的。她參詳後宮地圖半天,發現賢妃和淑妃住得太近,動不動就在禦花園碰面,兩人個性本來就愛計較,過去鬥艷爭寵是出了名的,如今一個搬到西北角的月華宮,一個搬到東南角的保福宮,至少不常碰頭,眼不見為淨,多少還給後宮一點清靜吧。
  「娘娘,妳好厲害,三兩句就解決了。」裕妃管娘娘又感動又崇拜地道:「果然是讀過書的大官閨女,妾身是萬萬不及妳呀。」
  「管姐姐,妳怎又跑出來勸架了?」談豆豆拿出帕子,為四十幾歲的管娘娘擦拭臉上汙漬。「現在我是皇后,有權力管教她們了,妳就別老是出來當和事老,瞧妳讓她們給推到花叢裏,弄得一身髒了。」
  「她們老愛吵鬧,妾身心想後宮不平靜,萬歲爺臥病在床,也會感覺不舒坦吧。」管娘娘轉過了頭,神色變為迷茫,望向遙遠的龍翔宮。
  管娘娘很愛皇上吧。談豆豆見到她眼裏浮起的淚花,也注意到她眼角明顯的紋路,心頭突然為她抽痛了。
  她只是皇上眾多女人之一,可皇上卻是她的唯一啊。
  由於皇上不喜歡阿融,且這幾年平王爺繼承皇位的傳言甚囂塵上,所以管娘娘和阿融在後宮的地位一落千丈,諸妃都不將這對母子當作一回事。
  「管姐姐別擔心萬歲爺的病情,有高明的太醫在照顧呢。」談豆豆好聲安慰,輕輕拍撫有些失了神的管娘娘,又忙拿眼向一邊的端木融示意。
  「娘,我扶妳回去。」端木融貼心地扶住娘親。
  「這樣吧,你們一起到我那邊吃飯。哇!鬧了這半日,都已經未時了。」談豆豆按了按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禁笑道:「好餓!」
  「娘娘,不好意思,老是打擾妳。」管娘娘也露出笑容。
  「一起吃飯才熱鬧,不然那一大桌菜我才吃不完呢。」談豆豆用力拍拍跟她一樣高的端木融,豪氣地道:「阿融還在長大,多吃點,這才會長得又高又壯,以後誰也不怕了。」
  一行人步履輕快,往鳳翥宮而去,渾然沒注意到後方百尺處一座居高臨下的「聚景亭」裏頭的兩個男人。
  端木驥還是掛著他那神秘難解的笑意,目光凝聚在身上翩飛著十數只閃亮銀蝶的跳躍小個兒。
  跳躍?他又搖頭笑了。皇后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成何體統!
  還好她總算知道拿掉那支毛筆。為了擺出皇后威儀制服兩位老妃子,她倒是很快梳上高聳的宮髻,插上金簪和珠翠,耳朵也戴上老氣的鑲金珍珠耳環。呵,原來那個宮女手腳挺快的,根本不需女官教導嘛。
  可他怎覺得還是松松挽了一個雲髻、插上一支毛筆的她比較順眼?
  「大哥,你挑她為後,是給自己找麻煩。」身邊的宮廷禁尉軍統領端木驊也隨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不,我期待挑戰。」端木驥收斂起笑容,眸光幽深。「當每一個人都怕你、聽你的時候,你會不會很無聊?感到人生很乏味?」
  「你野心很大。」端木驊面無表情,冷冷地道:「自己想玩也就罷了,還連累我們當弟弟的為你效犬馬之勞,我怕了你了。」
  「統領大人,你武功高強,勇者無懼,請你這幾天盯住宮門,嚴防太監宮女趁搬家時,偷盜皇室財寶出去,改日本王再晉封你為大將軍。」
  「謝謝,不用了。卑職職責所在,不勞王爺叮嚀。」端木驊雙手一拱,很沒有兄弟情分地趕人。「王爺慢走,不送。」
  噯,他怎麼到處被人討厭呢?端木驥悠哉離去,一路遇到不少太監和侍衛,每個人見到他,莫不必恭必敬向他問好,恭候他路過;待他走了幾步,一回頭,就見他們像是見到妖魔鬼怪似地落荒而逃。
  他摸了摸下巴。呵!也該回去他的勤政閣吃飯配奏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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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09: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在一個悶熱的夏日夜裏,皇上歸天了。
  談豆豆跪在龍翔宮的寢殿裏,呆呆地望向龍床那位蒙上白色方巾的老人,擠不出一滴眼淚。
  「嗚嗚,萬歲爺,你怎麼就走了﹍﹍萬歲爺啊!」
  她身邊的管娘娘哭得渾身發抖,賢妃和淑妃在此時也不忘較勁,賢妃拉高一個哭音,淑妃也跟著拔尖一個哀號,阿融則是低頭咬唇,握拳強抑內心悲痛,默默流淚。
  每個人都很傷心哪。談豆豆眼眶濕濕的,但這仍然不是為皇上的逝去而哭,而是感染了周遭的悲傷氛圍所致。
  她太不敬了,可她傷心不起來,她甚至懷疑床上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只見過他兩次面:一次進宮,一次死亡,他皆躺著昏睡;而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既無情愛,更無交合,只靠一個封號維系他們的關系。
  打從選妃後,她就有久居深宮的心理准備。她明白,若無意外,她一定比皇上活得長久,她今年十七,若能活到七十,那還有五十三年––
  她心口一窒!宮中日月長,未來漫漫的五十年歲月裏,她將局限在這塊高牆深苑裏,即便備受禮遇,衣食優渥,她亦早有規畫她的孀居生涯,但她就是無法壓抑突如其來的窒息恐懼感。
  那種感覺好似陷在井底,她只能見到白雲藍天,卻無法爬出去一覽外頭更廣闊的大好天地﹍﹍
  她忙深深吸了一口氣,抹掉不知所以然掉下的淚珠,抬頭環視跪成一片的內眷,忽然發現到,跪在皇上床前的不是親生兒子阿融,也不是她這個皇后妻子,而是定王端木行健和平王端木驥兩父子。
  她心頭大敲警鐘。天朝立國以來,不是沒有兄終弟及的例子,若由定王繼承皇位,將來再傳給那只木頭馬,既是名正言順,又合乎法統;或者省了這步驟,如大家所料,直接由端木驥接大位?
  正在驚疑不定,端木行健一直握住皇上的手放開了,轉過了身子。
  「大行皇帝已去,國不可一日無主。」端木行健一把花白鬍子沾了涕淚,哽咽地道:「先皇未立太子,此時該為我的老哥哥立嗣了。」
  「啊?」啼哭聲戛然中止,一雙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全轉到跪得直挺挺的端木驥身上。
  「老臣請問皇后娘娘的意見。」端木行健又道。
  談豆豆陷入兩難。捫心自問,端木驥固然霸氣討人厭,但他文武兼備,又嫻熟政務,十足具備成為君王的條件;端木行健只是禮貌上詢問她,她最好無須回應,以保將來的富貴平安。
  可阿融才是皇帝的兒子啊,雖說阿融勢單力薄,毫無希望,她也不敢直接講出阿融,免得端木驥記恨,將來對阿融不利;但她實在不願意讓端木驥太輕而易舉當上皇帝,唯恐他越發得意忘形,成了昏君,不如還是召來大臣一起議定新君吧。
  「本宮––」她才說兩個字,就被一個冷硬的聲音給截斷了。
  「既然皇后娘娘不表示意見﹍﹍」端木驥一開口,全場屏息,靜得連風吹燭火也像是北風狂吼。
  他目光如炬,低沉的聲音傳遍整間寢殿,直直鑽入每個人的耳朵。
  「依照天朝祖制,立嫡或立長,臣請立大行皇帝之長子端木融為帝,請嗣皇帝即赴金鑾殿登大位,接受百官朝拜。」
  「嚇!」寢殿內一陣抽氣聲,似乎連老皇帝的覆面方巾也顫動了。
  「什麼?」端木融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茫茫然抬起頭。
  「我的阿融?!」管娘娘驚嚇不已,臉色刷白。
  「臣平王端木驥叩見皇上。」端木驥神色沉穩,說著就往端木融拜伏下去,朗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端木行健也跟著叩頭。
  「啊!王﹍﹍王爺﹍﹍」端木融乍見叔叔和大堂兄拜他,如夢初醒,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舌頭打成一團死結。「別、別﹍﹍我不行﹍﹍那個、那個﹍﹍你們﹍﹍」
  「臣恭請皇上起駕,赴金鑾殿登基。」端木驥口氣堅定強硬。
  「可哥﹍﹍我、我想守著父皇﹍﹍王爺你你去登、登﹍﹍」
  「皇上請起。」端木驥直接站起,大步一跨,來到端木融面前,振臂拉起整整矮他一個頭的少年新皇帝。
  「阿融!」管娘娘哭了出來,好像兒子要被綁赴刑場了。
  談豆豆猶在震驚之中,但她很快就接受事實;即使端木驥另有企圖,可他說的沒錯,祖制所定,帝位本來就該是阿融的,不容置疑。
  話雖如此,且瞧瞧那個前恭後倨的毒龍潭,這是什麼態度?!別說他老是膽敢搶皇后的話頭,現在簡直是在挾持天子了。
  「平王爺!」她急道:「皇上哀慟難當,你慢慢來呀。」
  端木驥「扶」著端木融,老鷹抓小雞似地帶他跌出了兩步,這才回過頭來,一雙黑眸直視著她,平靜地道:「請皇太后移步鳳輦,前往觀禮。」
  皇太后?!誰呀?談豆豆突然全身一僵,阿融算是她的子輩,既然阿融當皇上了,那麼她﹍﹍
  「也請皇上生母管太后同行。」端木驥簡單兩句話,等同向眾人宣告,定下了兩個女人的尊貴名份。
  「啊嚇!」管娘娘難以承受,身子搖了搖,談豆豆趕緊扶住了她。
  她明白為什麼父親會在早朝時昏倒了。她去年還只是個民女,當上寧妃就很了不起了,後來竟成了皇后,現在更變成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女人––皇太后?!
  這不是她有本事,全是拜端木驥所賜,誰知他打什麼主意呢。
  嗚嗚,她真的想哭了。萬歲爺啊,為什麼您要這麼早走啊?!
  ***    ***
  一個月後。
  君臣百姓服喪二十七日後,大行皇帝梓宮安奉祖陵,正式長眠。
  初秋微風涼爽,吹淡了哀傷氣氛,帶來秋收的豐盛氣息:皇宮撤去白幡,皇親褪下哀服,恢復了日常的生活起居。
  天色仍然漆黑,天朝皇太后談豆豆已經坐在龍翔宮,看侍衣太監為少年新帝系好朝帶,戴上金冠。
  管太后也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拿帕子輕輕地拭著眼角。
  「皇帝啊﹍﹍」管太后感慨地望著愛子,她萬萬沒想到,兒子竟然有當上皇帝的一天;她由原來的震駭、恐懼、不敢置信,到如今已習慣讓人家喊她為太后了。
  「管姐姐,皇帝今天第一次正式上朝,妳應該開心才是。」談豆豆特地趕在早朝之前,前來為阿融打氣。
  「我是開心得哭了。阿融好大的福氣,妾身好大的運氣喔。」
  端木融一身九龍黃袍朝服,雖是量身訂做,但那莊重的顏色和紋飾顯得十分厚重,無形中將他的身形壓得十分瘦小,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
  他一臉憂色,苦惱地搓著手道:「我真的不行﹍﹍」
  「請皇上自稱朕。」隨侍的司禮太監提醒道。
  「是是,朕不行。」清晨略冷,端木融額頭卻滲出細汗。「太后、母后,我還是退位吧,讓給平王爺﹍﹍」
  皇上老是「我」不離口,司禮太監也懶得提醒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啦,若是小皇帝做得亂七八糟,咱偉大的平王爺一舉廢掉他就是了。這樣一來,平王爺以平輩身分繼承皇位,合情合理,將來史官才不會亂寫。
  「不行!」談豆豆就是怕阿融臨陣退縮,趕緊鼓勵道:「阿融,你要有信心,你這一個月來為大行皇帝治喪,做得很好啊。」
  「那是有禮官指點,我只要照做就行了。」說穿了,就像一個木偶任禮官擺布,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哭就哭,端木融越說臉色越白。「可今天是上朝,我、我、我怕他。」
  他,當然是指端木驥了。
  談豆豆哪會不知道外頭的傳言。他就是擺明瞭要拿阿融當傀儡皇帝,甚至在治喪期間,還拿了新刻的皇帝玉璽,直接代為擬旨、回復奏摺,簡直目中無人到極點了。
  「為什麼你要怕那只﹍﹍那個平王爺?」不問清楚不行了。
  「我小時候被他打過屁股。」端木融偷瞄一眼竊笑的太監。
  啥?!打皇子!果然是個惡劣人物啊,談豆豆氣紅了一張俏臉。
  「他大你十幾歲耶,竟然欺負小孩!」
  「唉。」管太后又要抹淚了。「皇帝三歲在禦花園玩耍,平王爺那時剛封為鎮邊大將軍,非常神氣,看到皇帝亂摘花,抓起來就打屁股。」
  「他打得很痛?」談豆豆一想到那只蒲扇般的大巴掌,屁股也火燒似地痛了。
  「我忘記痛不痛了,可娘說我哭得好大聲,還吵到父皇﹍﹍」一思及不是很喜歡他的父親,端木融紅了眼眶。
  談豆豆憐惜不已。可憐的孩子,從此烙下了黑暗的陰影。
  「過去的事就忘了,要有什麼事,有本宮幫你擋著。」她說得慷慨激昂,更加用力地鼓勵道:「你是皇帝耶!你說了算,不要怕他。」
  「可是﹍﹍每回見到他,我就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我的毛病,所以要我只管聽政,只管說『准奏』就好。」
  「皇帝,你就聽平王爺的話吧。」管太后心生膽怯,今日地位得來不易,不是她愛當太后,而是心疼愛兒力有未逮啊。
  「管姐姐,不能這樣!」談豆豆緊張了。「要是他提出亂七八糟、給自己加官晉爵、甚至要皇帝傳位給他的議事,咱天朝可亂了。」
  「那怎麼辦啊?!」管太后也跟著緊張,好怕平王爺要殺阿融喔。
  談豆豆腦筋快轉。她要防止端木驥作怪,只有一個方法。
  「管姐姐,咱兩宮太后一起垂簾聽政。」
  ***   ***
  金鑾殿裏,端木驥瞪住那一塊長約七尺、寬約五尺、擺放在龍椅左側的黑檀木綴明黃綢紗屏風,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呵!垂簾聽政?為了擺放這塊勞什子簾子,硬是將早朝延後半個時辰。後宮幹政到這種天怒人怨的地步,他都可以藉口廢帝廢太后了。
  不過呢,嘿,他竟是心癢難耐,很想知道小太后要如何干政。
  「皇上,戶部擬撥款三萬兩銀子疏浚大江,定于明年春汛前完工。」
  他還是站在老位置,以輔政王爺的姿態主理朝政,只是多了一道可有可無的奏請皇帝程式。
  「准奏。」端木融僵坐龍椅,兩眼呆滯,千篇一律地回答。
  「吏部勾選八名候補縣令,名冊在此,請皇上明日接見訓勉。」
  「准奏。」
  「南海國進貢二十斛珍珠,請賞賜後宮各院及朝廷命婦。」
  「准奏。」
  「北方五縣今夏接連遭受旱潦之災,三千戶村民無家可歸,請准予免稅,並由朝廷支借銀子協助重整房子和田地。」
  「准﹍﹍」
  「等等。」嬌滴滴的嗓音從簾子後傳來。
  來了!皇太后幹政了!群臣暗自興奮,睜大眼睛准備看好戲。這麼稚嫩的聲音當然不是那位怕事的管太后,而是十七歲的皇太后了。
  談圖禹則是躲到胖胖的周大人後面,閉上眼睛,掩起耳朵。
  「請問皇太后有何指教?想加稅嗎?」端木驥望進了黃紗簾後的嬌小影子,涼涼地問道。
  加你的頭啦!談豆豆感覺到那雙透射進來的銳利眸光,也冷著聲音道:「老百姓都無家可歸了,還跟朝廷借錢蓋房子?」
  「朝廷財力有限,無法完全照顧到所有百姓的需求。」
  「那麼,剛才那二十斛珍珠來得正是時候。」談豆豆嗓音嬌脆,毫不遲疑地道:「不如就不要賞賜下去了,既是進貢給朝廷,就由朝廷捐出義賣,將所得補貼受災百姓蓋房子。」
  若在從前,聽到這種「悲天憫人」的政令,群臣早就一片「仁德聖慈」、「萬民之福」頌贊聲不絕於耳了,可是如今下令的是皇太后啊﹍﹍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放在面無表情的平王爺身上。
  「太后娘娘高見,令臣感佩萬分。」端木驥勾起他的招牌微笑。「不過呢,還不知道要找誰來買這二十斛珍珠?」
  「大臣們你捐十兩,我捐五兩,應該夠了吧。」
  嗚哼!群臣心中立刻響遍咒罵聲,本以為可以拿回賞賜的珍珠討老婆歡心,如今竟要花錢買!搞不好還得再捐出去賣呢。
  端木驥一眼掃過騷動不安的群臣,又轉身面對那張簾子,不疾不徐地道:「皇太后何不拋磚引玉,以行動證明您慈悲的心腸呢?」
  挑釁?談豆豆反倒不以為意。她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也是應該的。
  她開口就要捐出一百兩銀子,卻是心頭一驚,硬生生吞了回去。
  雖說皇太后一年有二千兩的用度,但今年就快結束了,她可支用的銀子也不過三百多兩,其中她假託名義送出二百兩給管太后,讓過去生活拮据的管姐姐添購當太后的行頭,剩下的錢還得撐到年底,她又不想預支,白白給端木驥落了自不量力的口實﹍﹍
  「娘娘﹍﹍」管太后不安地拉著她的手,微微搖頭。
  她笑著拍拍老姐姐的手背。又不是做什麼禍國殃民的事,怕什麼?
  「本宮捐出簪子一支。」她大聲宣佈道。
  「咦?」大臣們不知該怎麼說了,捐了還不是要他們出錢買!
  端木驥始終凝目在紗簾後的忙碌身形,眼見她抬手拔簪,他突然有一種荒謬好笑的感覺––該不會拿出來的是一支狼毫小楷吧?
  太監恭敬捧出,不是毛筆,是一支再簡單不過的白玉簪子,柔亮的色澤揉和著晨光,仿若少女晶瑩剔透的美麗膚色。
  簾子後面的管太后似乎也要脫她的鐲子,卻讓小太后給制止,然後那雙小手又很忙碌地在耳朵邊摸來摸去。
  太監又呈上一對翡翠墜珠耳環,綠玉深潤,明珠圓大,掛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莫不沉重了些?
  端木驥端詳片刻,深沉的目光再度對上簾後那雙大眼睛。
  「皇上心地純仁至孝,愛民如子,誠乃我天朝之幸。」他朗聲道:「臣捐三百兩銀子響應,以謝皇恩浩蕩。」
  「平王爺英明!」群臣們爆出歡呼。不用他們捐那麼多錢了吧?
  「臣請皇上改旨,義賣進貢珍珠做為賑災所用。」
  端木融被晾在龍椅上許久,正低頭扯袍帶上的穗子,被連續兩聲的皇上嚇得急忙正襟危坐,眼睛不知往哪兒看,只得急道:「是是﹍﹍准奏。」
  臣子們不忍卒睹。唉!明明坐在上面的應該是器宇軒昂的平王爺,怎會換上那個傻不愣登的孩子啊?
  「臣另有一事奏明皇太后。」端木驥又道。
  「請講。」
  端木驥好整以暇,神情似笑非笑,一字一字傳遍了整個大殿。「新皇初登大位,一時難以明白朝政,所以臣和丞相、六部尚書前一日會在勤政閣議定政事,早朝只是一個形式,目的是彰顯吾皇天威罷了。若皇太后對政事有意見的話,請盡早告知,莫要耽誤君臣時間和重要國事。」
  哇!群臣嘩然。那就是說平王爺很不滿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了?
  丞相顧德道更是熱血沸騰!想他追隨平王爺以來,無不兢兢業業、忠心耿耿,頗得王爺之信任;他不求高官厚祿,但求名垂青史,成為人人敬重效法的護國良相呀!
  「臣顧德道啟稟皇太后、管太后、皇上。」他立刻打蛇隨棍上,慷慨激昂地道:「垂簾聽政不合體制,請兩宮太后深思。」
  好,針對她來了。談豆豆沈住氣道:「本宮不是先例。」
  「是有兩例。聖皇帝兩歲即位,還在吃奶;誠皇帝六歲即位,見不到娘就哭,所以需要母后陪同上朝。可皇上已經、已經十五歲了啊!」
  顧德道口沫橫飛,激動極了,他還等著將孫女嫁給端木驥當皇后!
  「皇帝尚未大婚,就是孩子。」談豆豆感受到滿朝壓迫孤兒寡母的氣氛,仍堅定地道:「所以本宮和管太后有管教撫育的責任。」
  啥?!群臣全部掉了下巴!十七歲的太后撫育十五歲的皇上?!
  這句話對端木驥而言已經是老掉牙了,他現在只想陪她玩下去,瞧瞧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請問娘娘,聽說您和管太后在早朝之前到龍翔宮看皇上?」
  「是的。」呵!他什麼目的?掌握她的行蹤?
  「按照禮制,太后毋需勞動鳳步,只需安坐宮中,待皇上朝會結束後,再到寧壽宮、慈慶宮向兩位太后請安即可。您如此破例,恐怕置皇上於不孝之地步。」
  「皇帝初次上朝,老身『愛子心切』,全程叮囑,只不過偶爾破例,平王爺何必大驚小怪?」談豆豆乾脆倚老賣老。
  「若是常常偶爾破例,請問娘娘,祖宗訂下的宮廷禮制何用?」
  「既然祖宗能訂下禮制,老身以後也會變祖宗,老身的新禮制就成了後代所遵循的舊禮制了。」
  「嗯﹍﹍」大殿上爆出了一片像是大便拉不出來的憋氣聲,大臣們臉孔扭曲,很辛苦地控制嘴巴不要哈哈大笑。
  「感謝老祖宗的教誨。」端木驥唇角揚得更高,深黝的黑眸綻出光芒。「皇上似乎很累了,也請老祖宗保重鳳體,能不能退朝了?」
  「好。請皇帝退朝。」他給她台階下,談豆豆當然快快下了。
  她也知道剛才拗得有些過分了,可是那只死木頭馬分明針對她來的。這些事不能私下商量嗎?非得在早朝故意損她?!
  氣死了!此仇不報就跟他姓﹍﹍呃,不對,她嫁給先帝,本來就跟著姓端木了。
  「管姐姐,我們回去了。」她懶得再想,扶起了身邊的管太后。
  「妾﹍﹍妾身不來了﹍﹍」管太后頭昏眼花,早已抹濕了一條帖子,讓兩位宮女扶住,撫著心口搖頭道:「不來了,下回不來了。」
  隨著皇帝太后浩浩蕩蕩的陣仗走動,那道綢紗簾子晃了晃,群臣剎那之間有個錯覺,好像簾子是被方才一來一往的犀利言語給震得晃動的。
  「以後的早朝可熱鬧了。」周大人很滿意看了一場好戲,轉過了身,驚奇地道:「咦,談大人,你這回沒昏倒?」
  「習﹍﹍習慣了。」談圖禹拿袖子擦汗。將來和平王爺打照面的機會只會多不會少,他似乎慢慢能承受接踵而來的驚嚇了。
  待滿朝百官退出,金鑾殿上空無一人,端木驥信步走到簾子後面,肆無忌憚地坐了下來,張開手掌,凝視一直握在掌心的簪子和耳環。
  簪子才從那如雲秀發摘下,微有發香;耳環也似乎仍留有女兒肌膚的淡柔香馨熱氣﹍﹍他陡地用力握住,直接收進了衣袖裏。
  抬起頭,視線望穿了朦朦矓矓的簾子。呵!從這簾子後面看出去的感覺還不錯,她應該可以將他的舉手投足完全收攏進眼底。
  可惜他站在前頭,看不清那張圓圓臉蛋的氣惱表情。
  ***    ***
  禦書房東閣外,深濃的楓紅轉為枯黃,顫危危地掛在枝頭上。
  談豆豆讓寶貴在外頭等著,自個兒躡手躡腳走到此處;仰頭一看,北風起,白雲飛,黃葉落,晃悠悠地跌在她的腳邊。
  一抹莫名的淒涼湧上,狠狠地揪住她的心腸,她慌忙眨眼。她很忙耶,哪有空在這邊傷春悲秋、為賦新辭強說愁呢?
  扶穩廊柱,她側耳傾聽東閣窗邊飄出的琅琅讀書聲。
  「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為,百姓何從?」
  端木融恭敬坐在桌前,誦讀禮記,他前面坐著授業師傅談圖禹。
  「皇上可知這段話的意思?」
  「大意是說,為君者應該行正道,做為百姓的表率。」
  「皇上說得很好。」談圖禹諄諄教誨道:「子帥以正,孰敢不正。皇上應當修身修德,端正品行﹍﹍」
  雖然爹嚼著難以下嚥的聖人之道,談豆豆卻是聽得津津有味。
  時光仿佛回到了童年,爹在朝廷公務繁忙之餘,總不忘抽空教她讀書,而她老是提出很多疑問,不斷地問為什麼爹當官這麼忙?為什麼娘會先去極樂世界?為什麼皇帝每年都要選淑女?為什麼太陽要從東邊出來?又為什麼烏龜要在地上慢慢爬,不能給牠們安上一對翅膀飛上天嗎?
  她眉眼裏溢出濃濃的孺慕笑意。那時的爹講話不會結巴,走起路來抬頭挺胸,一把濃黑的鬍子威嚴又漂亮,她老愛鑽在他懷裏拿來編辮子,直到她十二歲那年﹍﹍
  「老祖宗在這兒,不怕吵到他們上課嗎?」一個十足惹人厭的涼涼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噓。」她拿指頭比在唇上,用力噓向來人,順便也用力瞪一眼。
  好心情都被他破壞了,這人簡直是陰魂不散的鬼見愁!
  端木驥但笑不語,微微偏頭,狀似認真地聆聽東閣裏頭的講課。
  談豆豆以「你怎麼還不走」的目光睨他,見他只是回瞄她一眼,她又不耐煩地揮手趕他。
  「老祖宗不是還要進藏書樓看書?」端木驥又說話了。
  「別叫我老祖宗啦。」談豆豆從齒縫進出話來,恨不得大聲嚷叫。
  守在房門口的阿順公公都望過來了,她提了裙子就走,為了不吵到裏頭的師生倆,她此時只能盡快甩開這只木頭馬。
  「皇上進步很快。」端木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
  「那是皇帝天賦異稟,還有師傅教導有方。」她頭也不回地道。
  「娘娘忘了是誰為皇上請的師傅嗎?這人眼力也很好。」
  怎有人這麼狂妄自大!談豆豆停步在藏書樓的廊下,在這個門禁森嚴、沒有閑雜宮女太監往來的禦書房裏,終於拉開了嗓門。
  「請問平王爺,為什麼你老是在皇宮裏晃來晃去呀?」
  「臣關心皇上課業,所以前來關照。」
  「呵!」談豆豆很不客氣地道:「你是想藉關照之名,其實是來考察你未來的居所,規畫你的三宮六院嗎?」
  「哈哈!」端木驥狂笑出聲,駭得談豆豆往旁邊跳出一步。
  瞧他嚇到小太后了。她敢道出他的狼子野心,還怕他這聲大笑嗎?
  端木驥又有那種開心的感覺了,他更大膽地審視那張驚疑的臉蛋。
  能被選入宮中為妃的女子,必定具備相當的姿色,她亦不例外。
  圓圓的臉蛋代表福相,一雙清靈的大眼睛似秋水、若明星,至於其他的雪膚、紅唇、皓齒、烏發、秀肩,這些基本條件就不用說了;然而令他費解的是,何以這些秀美的五官姿色組合起來,卻脫不了那憨甜的稚氣呢?尤其是在長長的睫毛瘺眨之間,無意流露出她天真爛漫的純然黑眸,簡直就是一個在大街上跑跳、舔糖葫蘆的小姑娘了。
  「臣如此公忠體國,老祖宗不能理解嗎?」他拉回思緒,笑看她。
  「你敢再叫我一聲老祖宗,我我我﹍﹍老身就﹍﹍」氣死了!她還能將他推出去斬了嗎?耳膜猶回蕩著他的狂笑,震得她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太后娘娘,臣憂勞國政,宵衣旰食,以皇宮為家,怎您就老眼昏花,是非不分,給臣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呢?」他很無辜地道。
  「那我問你,皇帝即位快三個月了,為什麼你不給他批奏章?」
  「皇上從未學習政事,要他批閱奏章,他能嗎?」
  是不能。談豆豆全身繃緊,意識到自己正跟一個思慮深沉而不可捉摸的老狐狸說話,她可得全神戒備,努力迎敵。
  「你可以教他呀。」她揚聲道。
  端木驥定睛看她,聲音沉穩有力。「頭一個月,皇上痛失父親,又要為先帝舉喪,他怎有心神看奏章?再來,新皇上朝,各國使節陸續來賀,又得逐日接見百官,皇上尚未熟悉朝儀,應付這些日常例行事務已感吃力,無暇他顧。臣為了為皇上分勞解憂,只好先代為批閱決行了。」
  「那請問平王爺,你打算什麼時候教皇帝看奏章?」她不再挖苦他可能奪位,而是直截表明她保護皇上的立場,要他給個答案。
  「十日後。」他的答復出乎她意料之外。「待談大人講解完基本的為君之道,臣會每日教導皇上批閱一件奏章。」
  「一天一件?」她不覺又揚高嗓音,是教烏龜定路嗎?
  「一天一件,三十天三十件。若這三十件奏章都是具有實際內容,涵蓋士農工商、食衣住行、軍國大計,皇上是不是在一個月內,就可以紮實學得三十件政事?一年學得三百六十件呢?」
  談豆豆不禁動容。木頭馬想得如此深遠,教她很想給他拍手叫好,可一看到那自信睥睨的姿態,她立即握緊拳頭,收斂起乍然而起的興奮感。
  端木驥見她手臂微揚,神色一亮,可惜呀,老祖宗還是很討厭他,吝嗇給他一個慈愛的贊美。
  「妳也應該明白,皇上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又道:「只是先帝不在乎他的教養,因此皇上自己看書的結果,就是學問龐雜沒有系統,思考方式見樹不見林,欠缺帝王應有的恢宏格局。」
  端木驥明白阿融的不足?!
  「平王爺很用心輔佐皇上。」談豆豆不得不稱贊他一下,但她還是得試探這傢夥的心思,於是又道:「若皇帝日漸嫻熟政務,待皇上明年十六歲大婚後,也該是他親政的時候了,老身到了那時自然不再垂簾聽政,你這個輔政王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皇上至少十八歲才能大婚。」
  「什麼?!」這人就是很喜歡控制別人嗎?談豆豆實在不想再拉扯喉嚨了,偏生就讓這傢夥惹得虛火上升。「你到底有何居心?!」
  「臣的確是居心叵測。老祖宗冰雪聰明,竟是無法猜透呀。」端木驥故意負著雙手,仰頭望天,一副徒呼負負的慨嘆神色。
  「這跟我冰不冰雪沒有關系,自來太子或皇帝皆是十六歲大婚––」
  「皇上未經太子養成教育,需要更多的時間補足。」端木驥照例打斷她的話,正色道:「皇上除了需要加倍用功讀書並熟悉朝政外,還得鍛煉身體,學習劍法搏擊射箭騎馬諸項武術,並抽空微服外訪,深入瞭解民間疾苦,若只知享受榮華富貴,廣納妃嬪,甚至沉迷女色,掏空身子,耽誤國事,那麼,臣也只能為天朝另立賢君了。」
  即使最後一句話威脅十足,但談豆豆不由得贊同他的說法。阿融的根基薄弱,她由衷希望阿融能更加有本事,這才能擺脫端木驥的控制。
  「你這是要累死皇上嗎?」她還是為反對而反對,聲音卻弱了。
  「請娘娘息怒﹍﹍」另一個更弱的聲音顫抖地傳來。
  「爹!」她歡喜轉身,三步並成兩步胞到老人身邊,搖著他的手,展露嬌美笑靨道:「講完課了?你辛苦了,我幫你挑了幾盒燕窩給你帶回去,仙娥姐知道怎麼熬﹍﹍咦?」
  鼻頭冰冰涼涼的,才中午呢,怎麼就掉了露水?她抬起頭,原來是片片柳絮似的雪花從天而降,天上的白雲也變灰了。
  「下雪了。」她突然心頭一慌,明明爹就在她面前,她怎又會有那種驚恐無助的感覺呢?她忙更加努力地扯開笑容。「爹,我喚人幫你的轎子圍上厚呢氈,不要透風著涼了。」
  「小豆子﹍﹍」談圖禹忘了禮儀,眼眶微濕。
  「阿順,你照太后說的,去為談大人備轎。」端木融以學生的身分站在師傅身後,回頭向太監吩咐。
  「多謝皇帝。」談豆豆笑得更甜美了。「今天有學到東西嗎?」
  「師傅學問淵博,朕受益匪淺。原來娘娘懂得這麼多,都是跟師傅學的。」端木融總算記得自稱朕了,但他目光還是不敢往端木驥看去。
  被大家故意忽略的端木驥不甘寂寞地道:「臣請皇上回宮用午膳,小憩片刻後,于申時一刻赴武宸殿練習搏擊之術。」
  他一說話,談豆豆就覺得天氣陡地降溫,雪花也變得更多了。
  「老﹍﹍老、老臣該走﹍﹍了﹍﹍」談圖禹又結巴了。
  「朕﹍﹍朕該、該去慈慶宮陪母后吃、吃飯了﹍﹍」天氣陰了,皇帝的童年陰影也蒙上來了。
  「臣有急事啟奏!」急迫的宏亮聲音傳入,隨之那個跟端木驥相似的高大身形也像箭一樣地衝了進來。
  「端木統領,請說。」端木驥沉著氣,他從未見二弟如此激動。
  「昆侖國使臣來到京師,在大街嚷著要向天朝皇室求婚。」
  「天朝絕不會將公主嫁給那個不愛洗澡的藩王。」端木驥皺眉。
  「不,他不是請嫁公主﹍﹍」端木驊遲疑片刻,望向了正睜大眼睛等他說完的談豆豆,鎮定地道:「是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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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09: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金鑾殿上,群臣義憤填膺,怒目瞪視站在殿前的昆侖國使者。
  使者高鼻深目,神色倨傲,下巴仰得快頂到屋頂了,他方才洋洋自得地念完他家國王的求婚詔書,內容當然是國王愛慕天朝小皇太后的美貌賢淑,懇請美人下嫁昆侖,永結兩國同心。
  端木驥俊臉冷凝,刀子也似的目光在看到使者盯住紗簾不放時,頓時爆出吼聲:「滾出去!」
  轟隆隆的回聲震得使者和大臣們全嚇了一跳,平王爺平日固然霸氣,但講起話來文謅謅的,如今破口大罵,顯然真的是氣到不行了。
  「兩國往來,不斬來使。」使者勇闖虎穴,自然有他的膽識;只見他右手高舉詔書,笑道:「平王爺,你這不是待客之道啊,好歹先收下這份詔書,再想想怎麼准備嫁妝訂日子啊。」
  端木驥冷冷地道:「本王可以不斬你,但不保證你出了午門,不會被京城百姓扔石頭扔到頭破血流而死。」
  「臣先扔!」護國良相顧德道一馬當先,抬了腳就要拔靴子。
  一道銀光倏忽劃過大殿,咚一聲,一個硬物直接砸中使者的背部,群臣嘩然興奮,引頸四處尋找正義大俠,還有人鼓掌叫好。
  周大人驚奇地轉頭,他身後照樣躲了惶惶不安的談圖禹,那微顫的右掌又揣住一錠銀子﹍﹍嚇!病貓發威變老虎了,國丈大人好大的神力!
  不過呢,什麼不好扔,非得扔白花花的銀子?
  「靴子好緊﹍﹍」顧德道金雞獨立,還在跟他的靴子奮鬥。
  「誰?!」使者再也端不出笑臉,兩道毛毛蟲也似的眉毛交纏在一起,嘴裏吐出了一串番話,再諷笑道:「原來天朝號稱禮儀之邦,如今小皇帝當朝,朝廷倒變成了玩彈子的遊戲場所了。」
  端木驥仍是冷面以對。「你既來自無禮之地,就不需以禮相待。」
  使者再度高舉帛卷,下巴抬了起來,傲慢地大聲道:「還請天朝皇帝接下求婚詔書﹍﹍好痛!」
  沒人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見使者喊痛,右手一松,那份象徵屈辱天朝的求婚詔書也應聲而落,讓一塊薄木片給割裂成兩半,掉在磚地上。
  「哇!」今日朝堂之上真是臥虎藏龍啊。
  護衛皇城安全的統領端木驊站在大殿門外,一手按住腰間佩劍,一手懶洋洋地樞著門板上剝裂的木片痕跡,准備等會兒退朝後,喊個工事太監來重新修補上漆。
  端木驥的目光從門邊調了回來,聲音低沉而威嚴。「昆侖國使者聽著,本王會留你兩條腿、一張嘴巴,讓你回去告訴你們國王﹍﹍」他說著,便稍一欠身,朝龍椅上的端木融恭敬地打了一個揖。「請皇上宣旨。」
  「我天朝嚴正拒絕你們的無理要求!」端木融使出全身力氣大喊。
  雖然皇帝的聲音稍嫌中氣不足,也沒有那種凍死人的冷酷聲調,但這一句聖旨已然激起群臣保家衛國的激昂情緒,人人心情澎湃,熱淚盈眶,齊聲高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砸!」顧德道總算脫下靴子,用力朝使者丟了過去。
  高呼萬歲聲震耳欲聾,使者落荒而逃,而丞相起了頭,群臣也作勢拳打腳踢,恨不得一腳將那使者踢回昆侖國吃屎。
  談豆豆單獨坐在簾子後面,雙手緊緊扯住坐墊。這裏沒有她插話的餘地,她只需旁觀垂簾聽政,看所有的人為她、為天朝出氣。
  昆侖國存心挑釁,天朝絕無下嫁皇太后的可能,他們正可以藉此引發戰端侵擾邊境,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她頭一次感受到端木驥那股震懾人心的氣勢,果真只要他站在那兒,他就是整個大殿的重心,也是天朝命運所系的重要決策者。
  皇上不能沒有他,天朝更不能沒有他。
  雖說拒婚是維護天朝的尊嚴和國威,但她卻有一種被保護、被重視的感覺,好像端木驥那威嚇的一聲「滾出去」,就是要欺負她的壞蛋滾得遠遠的,以後別再來煩她。
  從來就是她保護爹、保護管姐姐、保護阿融,什麼時候她也可以讓人保護了?
  她突然覺得累了,心弦繃了一整日,此刻才放鬆下來。
  也或許,提防端木驥的戒心該完全放鬆了。
  大殿上仍未安靜下來,群臣紛紛提出對策,她恍惚抬起眼,隔著一道簾子,正對上那雙注視過來的深黝黑眸。
  「臣請皇上召開緊急軍機會議。」端木驥沉著地請求道。
  「准奏!」端木融以前所未有的堅定聲音應允。
  ***    ***
  勤政閣外,一場早春細雨滋潤了大地,艷紅茶花綴滿水珠,濕涼的空氣中散發出泥土的清新氣息。
  皇太后談豆豆駕到,太監和侍衛習以為常,沒有通報即讓她悄聲進入,隨侍的寶貴端盤捧盒,躡腳緊跟在後。
  勤政閣是歷代皇帝批閱奏摺和召集重臣商討國事的地方,後來先帝生病,端木驥登堂入室,囂張地在裏頭當皇帝批奏章,拿玉璽大蓋特蓋––
  這是談豆豆過去對他的觀感,直到她第一回進入勤政閣,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皇帝的禦桌仍然空著,每天擦得光潔如新,端木驥另外在窗邊擺了一張小桌,上面迭滿了永遠看不完的奏摺,靠牆角落塞著一卷鋪蓋,據太監說,這些年來,王爺往往看奏摺看得很晚,就在勤政閣裏頭吃飯睡覺。
  談豆豆不覺逸出微笑。難怪呀,不管早晚,老是見他在皇宮裏頭晃悠;這匹馬真有本事,即使忙得再晚再累,還是可以每天打理得光鮮亮麗上早朝去擺架子。
  穿過回廊,進到裏頭房間,正好聽到端木驥又在考問阿融了。
  「皇上,你批准嶽將軍征調民間糧草,是否有考慮到請誰調度?」
  「啊?」端木融坐在只有皇帝才能坐的大桌前,神色一愣,想當然爾地道:「不是嶽將軍派人拿聖旨要地方官開糧倉就好嗎?」
  「開哪里的糧倉?取多少糧草?當地糧倉若充當軍餉,是否會佔用民間的需求?如何彌補百姓的損失?又該如何運送?」
  「這﹍﹍」一連串的詰問讓端木融說不出話來。
  「雖說戰事所需,朝廷要求地方官府和百姓配合,但各種瑣碎問題沒有處理好的話,不只擾民,嚴重的話還會延誤軍機。」端木驥語聲沉緩,似是警告的口吻:「皇上,你得全盤考量。」
  「是,朕明白了。」端木融冒出冷汗。
  他「怕」大堂兄怕得理所當然。人家這麼厲害,腦筋一動就飛出三千裏外,將所有大小事情皆兜攏住了,他還得加緊迎頭趕上呢。
  他陷入沉思。三個月來大堂兄一對一的教導很快就見到成效。
  「嗯﹍﹍丁侍郎和岳將軍相熟,又是剛從巡撫升任,不如就派他為糧運使,統領地方軍糧調度。至於王兄方才所提及的細節問題,就由他去統籌處理,再上報朝廷。」這樣也才不會累死他這個皇帝。
  「好。」端木驥很滿意地道:「請皇上回復。」
  端木融提起朱筆,蘸了蘸朱墨,挽起袖子便在奏摺上振筆疾書。
  談豆豆扯著簾幔,仔細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一天學一件奏摺,巨細靡遺,深入思考,一件的內容就可以包含軍事、民生、甚至官員和朝廷之間的權力制衡,阿融果然可以學得很多啊。
  端木驥教得很好。他不給答案,也不教阿融該怎麼做,而是要阿融通盤考慮,再給予指引。
  其實,端木驥沒那麼壞,不是嗎?他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天朝﹍﹍
  「老祖宗怎不找張椅子歇歇腳?可別累壞了您的老骨頭了。」
  熟悉的涼涼聲音傳來,她對他改觀的好印象立刻丟到九霄雲外去。
  「娘娘請坐。」端木融歡喜地放下筆,起身迎接。
  「皇帝你忙,不用招呼我。」談豆豆對「愛子」露出笑容,回頭示意寶貴將東西呈上。「管姐姐親手為你做了補氣的紅棗山藥糕,還熬了一盅桂圓湯,給你消渴定神,你若看奏章看累了,就歇會兒吧。」
  「母后沒來嗎?」看到美食,端木融眼睛都亮了。
  「管姐姐還在禦膳房教廚子做皇帝喜歡的口味。」談豆豆幫忙擺碟擺碗,笑道:「反正晚上就看得到皇帝了,不急著這一時。」
  窗外吹進和暖的春風,拂散了勤政閣裏沉滯的筆墨氣味,帶來雨後的清爽空氣,也飄來了淡淡的清新荷香。
  端木驥望定那個刻意忽視他的小太后,鼻間深深一吸,才是早春,荷花尚含苞待放,這是哪來的荷香?
  她身穿嫩綠衫裙,除以翠玉簪子綰住一朵雲髻外,身上別無其他飾物,走動之間,身形輕盈款擺,裙裾如波晃漾,有如一片讓春風給吹來的青翠嫩葉,又似輕輕落在清澈水面的垂楊柳,蕩出了一池明媚的春光。
  端木驥視線緩緩落在她腰問系著的粉藕色香包,心思也好像變成了不羈的風,隨那不斷輕輕搖擺的小巧玩意兒騰飛著。
  微雨過,小荷翻,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呵!小太后還真有本事,竟能勾起他沉寂已久的風花雪月少年情懷。上回他念詩,是什麼時候了?
  狂風驟起,很快平息,然而餘波蕩漾,激起他心中某種不知所以然的情緒,搔癢著,牽動著,反倒令他很想興風作浪蓋下這池吹皺的春水。
  他嘴角一牽,陡地握手成拳,緊抵桌面,收斂了眸光。
  「呵!看到老身就擺臭臉?」談豆豆正好為他擺上一碗茶,一見他那張老虎准備吃人的臉色,就道:「這是管太后為你准備的點心,還不快謝恩?」哼,其實是管姐姐怕不給他吃,他就要欺負阿融了。
  「多謝皇太后,多謝管太后。」端木驥手不動,眼不抬,只是動動嘴巴,淡然地道:「管太后不來是對的。縱使再怎麼關心皇上,也應該謹守後妃本分,不要隨意進入勤政閣幹擾皇帝辦公。」
  談豆豆的笑容僵住。他就是有這種喊水會結冰的本事!
  「皇帝軍國大事繁忙,不能不顧著身子,我為皇帝送點心也惹到你了嗎?」談豆豆乾脆收回他的茶碗,孩子氣似地道:「不給你吃了。」
  「天朝皇太后這會兒成了傳膳宮女了?」
  「我是前來關心軍情,順道送點心。」
  「不勞老祖宗關心軍情,這裏有本王就成了。」端木驥涼涼地道:「妳早朝要垂簾聽政,皇上念書要過去關照,下午還要陪伴皇上習武,現在皇上批奏章妳也來。」
  「那又如何?」談豆豆反問道。
  「臣是關心娘娘玉體,怕是要忙壞了。」端木驥逸出濃濃的笑意,以手支頤,抬眼瞧那鼓得圓嘟嘟的賭氣臉蛋,不勝感慨地一嘆。「唉!妳是個憂國憂民的好太后,可萬一憂勞成疾,一病不起,那也只好請皇上給妳封一個先妣聖母還是慈母皇太后的謚號,送入太廟永享祭祀了。」
  「侄兒放心。老身絕對是千秋萬載,壽比南山,活得比你長久。你想什麼勞什子忠勤誠正的謚號,先報上來,老身請皇帝為你保留。」
  「呃,那個﹍﹍」端木融想說,他並不想為他們任一人上謚號。
  「皇帝吃點心!」皇太后嬌喝。
  「皇上批奏章!」平王爺命令。
  「唔。」皇帝閉了嘴,拿起筆,吞糕點,免得被流箭射中。
  端木驥還是維持那不恭到極點的姿勢,又笑道:「說實在話,臣尚未娶妻生子,真不想這麼早死,屆時成親還得請娘娘為侄兒主婚呢。」
  「沒問題。」談豆豆欣然允諾,雙手叉腰道:「誰要嫁給妳,老身就賜她一百件皮裘,一百件厚被,免得她被你這個冷面王爺凍死。」
  「娘娘說的好。想當平王爺的妻子,需得有強健的體魄,鋼鐵的意志,傲人的情操,不屈不撓的決心。」
  「你是娶妻還是娶打架對手呀?」談豆豆聽不下去了,世間怎有這種冷酷無聊的男人呀!她不禁吼道:「你去娶一隻母老虎好了!」
  「哈哈哈!」端木驥太高興了,興風作浪成功!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談豆豆很習慣他狂妄無禮的笑聲了,逮到機會繼續教訓下去。「你遲遲不娶,還連累你下麵兩個弟弟也不敢搶在你前頭成親,你最好回去給老身面壁思過。」
  「這得怪我的爹娘了,誰教他們挑的淑女我都不滿意。」
  「我替你挑!」哼!非得挑一隻足以鎮壓他的特大只母老虎!
  「有勞太后娘娘厚愛,臣擔當不起。」端木驥慢慢地收回笑容,放下右肘擱在桌上,冷了聲音道:「不是任何事情都得長輩出面的。」
  談豆豆一愣。他突然正襟危坐端出臉色,害她沒辦法鬥嘴下去。
  「老祖宗處處照看皇上,又要教皇上如何真正獨立作主?」
  哦!繞了一大圈,他又回到原來的重點,談豆豆也一樣擺出臉色,再次強調道:「我是關心皇帝。」
  「妳這是溺愛。」端木驥語聲更冷。「管太后也是。若非她懼怕本王,恐怕她也隨妳一起跟著皇上到處亂跑了。」
  「母親關愛兒子是天性,平王爺未免說得太無情了。」
  「關心孩子是天性沒錯,但請娘娘適可而止。皇上君臨天下,事事都得乾綱獨斷,展現泱泱君主的弘大氣度,可娘娘老跟在旁邊照看,莫不讓臣民譏笑皇上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跟在旁邊,是提防你虐待皇帝。」談豆豆跟他攤明瞭。
  「若皇上跟本王一樣果決能幹,他還會被誰欺侮?他必須快快長大。」端木驥語氣狂傲,指向龜縮桌前的少年皇帝,目光直視瞠大了眼的小太后,冷聲道:「時候到了,娃娃就得斷奶。娘娘沒有當過母親,根本不明白為孩子斷奶的重要性。」
  「說得你好像是人家的娘!我是沒當過母親,可––」
  仿佛有一把利刀刺進心坎,談豆豆頓覺心髒劇痛,呼吸一窒。
  她這輩子是不可能當一個真正的母親了,她也只能有阿融這麼一個「兒子」和二十幾個記不住名字、年紀比她還大的公主「女兒」;將來死了,還會被送入先帝陵寢跟一個陌生老頭子睡在一起。
  這是一個陌生而疏離的「家」。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會再擁有丈夫;打從進了宮,就註定了她下半輩子的淒清孤獨。
  好悲哀!但她知道悲嘆無用。念頭起了,她會立刻壓抑下去,忙著去看書、種花、下棋、處理後宮事務,讓自己鎮日像陀螺似地團團轉,往往晚上累得倒頭就睡,也才不會有夜長夢多的困擾。
  或許﹍﹍她這麼「關心」阿融,只是為了讓自己有事做?
  端木驥以利劍揭開她隱晦的心事,赤裸裸,血淋淋,她好狼狽!
  若這是一場有輸贏的鬥嘴,那麼,端木驥贏了,她說不下去了。
  不是才下過雨嗎?怎地又雨霧朦矓了?她更用力撐住眼皮,維持和那冷酷眸子對峙的氣勢,任那可恨的俊顏在水霧裏緩緩地扭曲變形﹍﹍
  她不會哭的。早在進宮之前,她的眼淚就已經偷偷流完了。
  「我不打擾皇帝了,請皇帝專心政事。」談豆豆轉過身,繃緊嗓子,淡淡地吩咐道:「寶貴,送上平王爺的茶點,咱們走。」
  「娘娘!」端木融看出有異狀,想要起身追上去,卻又遲疑地望向端木驥,怯聲地喚道:「王兄,娘娘她好像﹍﹍不太開心?」
  「她不開心,天朝照樣國運昌隆。」端木驥照樣冷言冷語,一雙冷眸卻是直直目送那個孤單纖小的嫩綠影子離去。
  「嗯,既然皇太后不適,朕想﹍﹍過去問候﹍﹍」
  「臣突然有事外出。」端木驥猛地站起,沉聲吩咐道:「在臣回來之前,請皇上看完所有的奏摺並擬好回文。」
  「嗚。」端木融哀怨地從迭成小山似的奏摺堆裏拿下一本。
  算了,那是他們「大人」的事,他當「小孩」的無能為力,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
  他還是得快快學習,快快長大,不能再讓大人們為他操心了。
  ***    ***
  氣死人了!天殺的木頭馬!最好跌到陰溝裏摔個四腳朝天!
  哈哈!談豆豆停下腳步,無聲地仰天長笑,只要她腦海裏浮現一隻可憐的大馬七仰八叉躺在泥濘的水溝裏掙紮哀鳴,她就要大笑特笑!
  「娘娘!娘娘!」寶貴害怕極了。平王爺真是太過分了,說什麼娘娘不是娘的話,害娘娘氣得發瘋了。
  「端木驥很討厭,對不對?」談豆豆振臂疾呼。
  「對!」寶貴用力回應。
  「端木驥是木頭馬、毒龍潭、赤蛇蠍、大臭蟲、黑心狼,對不對?」
  「對!」
  「端木驥壞心眼、冷心腸,活該一輩子娶不到老婆,對不對?」
  「對!」
  吼了幾句,談豆豆的氣消了。她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還要再活五十年呢,沒必要現在就讓那只木頭馬活活氣死。
  「咦?我們走到哪里了?」她張開雙臂,仰望雨後天青的晴空,深深吸了一口爽冽的空氣。
  不是走,是跑好嗎?寶貴拿手揉膝蓋,累得再也說不出話來。自娘娘受到平王爺的刺激離開勤政閣後,就像一頭蠻牛似地在皇宮裏亂跑,她只得緊跟在後,大概快將後宮跑上一圈了。
  「雅樂軒?」談豆豆轉身瞧了頭上的牌區,蹬地跳上廊階,既好奇又興奮地探進虛掩的門裏。「我沒來過這裏耶。」
  只見裏頭好大的寬敞空問,正面大牆繪有飛天仙女圖,一個個神容自在歡喜,姿態曼妙,可惜顏色褪了,失去淩波仙子的飄逸絕美。
  牆邊擺放一座編鐘,幾隻大鼓,幾個琴座,大概是太過笨重,樂師也就不搬走,擱放在這兒了。
  遙想當年,此處歌舞昇平,牆上飛仙曼舞,地上歌女競艷,鐘鼓齊鳴,仙樂飄飄,說不盡的當年帝王事,唱不完的後宮旖旎情,可如今人何在?情何在?獨留一座空幽的樓房,憑添蕭索。
  談豆豆心生落寞,走到編鐘前面,取下丁字型的小木槌,往青銅甬鐘敲下叮地一聲。
  音聲清脆,令人清心愉快。她圓眸綻出光采,舉手再敲,叮當叮叮當叮叮,她很快就抓到了音律,隨著那清越高緲的樂音唱了起來。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軟嗓甜膩,如一道悠悠淌過的流水,輕柔地蕩漾在偌大的雅樂軒裏。
  寶貴平日聽慣娘娘撫琴,可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她唱曲,她驚喜地跑到編鐘前,雙拳交握胸前,仰慕地望著多才多藝的娘娘。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談豆豆陡地止住歌聲,笑容凝結,小木槌舉在半空中,清揚的編鐘尾音猶繞梁不絕,似乎還等著接續下一個樂音。
  她是孀居的皇太后啊,此刻卻在這邊大唱特唱什麼「憶郎、望郎」的靡靡之音,要是教人聽清楚傳了出去,莫不教天下百姓恥笑她了。
  她蹲了下來,苦惱地拿手抱住頭顱,心情又是直落穀底。
  唉,今天是怎麼搞的?思緒起起落落的,怎樣也高昂不起來﹍﹍不不,不應該再想飛上青天了,而是應該安分地待在專門給老太后住的甯壽宮裏,學著如何將自己的心思撫平成波瀾不起的古井水﹍﹍
  咚!
  雄渾的鼓聲震動耳膜,她嚇得彈眺起來,寶貴也嚇得上前抱住編鐘柱子,驚惶地四處張望。
  「大風起兮––」沉厚宏亮的男聲響震屋宇,接著又是重重地「咚」一記鼓聲,仿佛是為這句詞加強氣勢;而在鼓聲回蕩之間,一句「雲飛揚!」又高聲揚起,再度伴隨更為強大磅礡的鼓聲,仿佛令人看到了一望無際、風起雲湧的遼闊天地。
  大風起兮雲飛揚!心開了!揚起了!她成了飛仙,翱翔在大地之上,穿梭雲彩之間,翩翩起舞﹍﹍
  談豆豆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擊鼓人。好個平王爺,還會敲鑼打鼓兼朗誦詩書呢。
  端木驥照例很不敬地深深凝視她,繼續他的擂鼓吟詩。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雄勁鼓聲接連而來,就像一波又一波掩來的海濤,衝擊得談豆豆幾乎站立不穩。那穩穩握在他大手的兩只鼓槌不單打在鼓面,也打上她的心鼓,令她受到極為強撼的撞擊,渾身血液也為之沸騰:恍惚之間,似是看到一個器宇軒昂的武將,他站在草原上,英姿煥發,威武挺拔,所向披靡,他是三軍之首,是萬民景仰的對象﹍﹍
  等等!萬民景仰的對象應該是阿融,不是這只胡亂竄出的木頭馬吧。
  「你、你敲什麼鼓!我耳朵痛死了!」她很不客氣地道。
  「本王擊鳴戰鼓,是為遠方將士提振士氣。」端木驥勾起微笑。
  「最好你的鼓聲可以傳到幾千裏外的昆侖國啦。」談豆豆氣他老喜歡撩撥她的情緒,舉手就指向他道:「前方戰士浴血苦戰,你卻在這裏擊鼓作樂?」
  「敢問老祖宗,妳手上拿的兩只棒子是什麼?」
  「呃﹍﹍」談豆豆縮回手,不慌不忙將兩只小木槌掛回編鐘架子。是她不好,她對不起前方戰士。
  「這場戰事並不怎麼辛苦,只是個教戰演練罷了。」端木驥放下鼓槌,悠然踱出腳步,不時抬頭打量寬廣的雅樂軒,神情輕松地道:「若不出本王所料,皇上應該很快就用得上這兒來宴請嶽將軍了。」
  快打勝仗了?!談豆豆內心狂喜,卻還是故意繃了一張凝重神色,不想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受他所牽引。哼,那豈不稱了他的心!
  「不信?」端木驥抬了眉,挑戰意味濃厚地道:「要不要賭上一賭?」
  「賭就賭!」談豆豆不甘示弱,這傢夥出現就是討人厭。「當然了,我天朝軍隊是必勝無疑,咱賭的是捷報傳回來的時間。」
  「三天。」
  「啥?」談豆豆猛搖頭。「不可能!十天。」
  「老祖宗拿什麼做賭注?」端木驥笑咪咪地問。
  「你若輸,你任憑老身指婚,不得抗旨。」哼!非得廣求天下悍婦惡女,整治得他奄奄一息沒辦法上早朝不可!
  「沒問題。」端木驥回得爽快,一雙黑眸直視她的腰問,凝聲道:「我要妳的香包。」
  「你要我的香包做什麼?」談豆豆臉蛋一熱,畢竟這是女子貼身之物,沒有隨隨便便給人的道理。
  「侄兒家中茅廁穢臭不堪,需得娘娘的香包驅走臭氣。」
  「這有什麼問題!」談豆豆已經氣無可氣。人家拿到皇太后賞賜之物,莫不供奉為傳家之寶,他竟﹍﹍「呵!你有十間臭茅廁,老身就賞你十個香包,這才不會讓你渾身臭氣上朝,汙了神聖的金鑾殿!」
  「侄兒先謝過太后伯母了。」
  鹿死誰手仍未知呢!談豆豆昂起下巴,喚回旁觀戰事的寶貴。「寶貴,這裏空氣汙濁得很呀,咱回去﹍﹍」
  「捷報!我軍大捷!」一個太監從外頭通道跑了過去,興奮大叫道:「我軍攻下昆侖國的國都,俘了他們的國王了!平王爺在哪兒啊?皇上急著找平王爺!快!分頭去找平王爺傳捷報!」
  談豆豆驚訝地回頭,端木驥卻像沒事人似地取下編鐘的小木槌,一張俊臉還是似笑非笑地惹人心煩。
  「喂!你根本就是知道捷報,這才跟我打賭嗎?」她質問道。
  「不,我不知道。」端木驥微蹲下身,一邊敲著甬鐘不同部位,傾耳凝聽,一邊還能分神說話。「我只是沒想到昆侖國如此不堪一擊,不然剛才打賭的天數就縮短為一天了。」
  「可你明明才指示皇帝如何調度糧草,怎麼一下子就––」
  「娘娘不懂軍機就不要胡亂猜測。軍隊回程也需要糧草。」端木驥愉快地敲起編鐘,幾個高低流暢的樂音立刻串成了曲子。
  「啥?!」所以她一開始就入了他的圈套?談豆豆氣得跳腳,很想搬大鼓砸了他那張可惡的神氣馬臉。
  「娘娘,願賭服輸。」馬臉又說話了。
  談豆豆緊緊攬住了香包。天朝打勝仗是一大喜事,她也不吝惜送出一個香包,可她就是要爭回公道。
  「這場打賭不公平,你是小人伎倆,存心捉弄我。」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端木驥竟然唱起曲兒來了。
  「平王爺!」太監興匆匆地胞了進來。「原來您在這兒﹍﹍」
  「住口!」談豆豆大叫。
  「皇太后?!」太監惶恐不已,立刻跪倒。嗚,他沒看到她呀。
  「你起來,沒你的事,回頭到寧壽宮領賞。」談豆豆不願波及無辜,她是叫端木驥住口,不是叫太監住口。
  他是故意唱的。她剛才唱的小曲全讓他聽去了,那麼他來多久了?皇宮這麼大,她隨便亂跑到這兒來,這樣他也能神通廣大地出現?
  或者,他是存心跟蹤?
  跟蹤她做什麼?想找出廢掉太后的罪狀嗎?當王爺的都這麼閑嗎?還會敲大鼓振奮人心呢﹍﹍振奮?他振奮她的心?
  她心頭一跳,不自覺往臉上摸去,那灼燙的熱度令她慌張地低下了頭。原來,她聽到他唱曲時,就已經渾身不自在地燥熱了。
  蓮子,憐子,當她黯然自憐時,是否亦有人懂得憐她呢?
  她臉紅了嗎?為什麼臉蛋熱得蒸騰出眼裏的濛濛水霧了?
  都是端木驥害的啦!想討香包用說的就好,唱什麼曲兒嘲笑她的心事!在他眼裏還有沒有她這個皇太后伯母呀!
  她扯下香包,本想遞給寶貴交給那匹木頭馬,但心頭鬱積一股莫名且無從發泄的氣惱,乾脆用力扔了出去,轉身大步就走。
  弧線拋出,端木驥從編鐘後面飛身而出,長臂一撈,大掌接住。
  「謝老祖宗恩典!」他的笑意更濃,眸光也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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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09: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個月後,龍翔宮,皇帝夜難眠。
  「皇帝,老身求你了。」這是倚老賣老的哀兵政策。
  「不行。」端木融難得擺出了皇帝威勢。
  「阿融,我求求你了,你最孝順娘親了,我好歹也算是你名義上的娘啊。」談豆豆搬出親情攻勢,死纏著端木融不放。
  「不行啦!娘娘,朕也求求妳了,嗚!」端木融簡直快哭出來了。「要是讓我的王爺王兄知道了,他就要廢掉我的帝位了。」
  「你們不說誰知道!而且在這種大典上眼睛都不能亂瞄的,他絕不會看到的。」談豆豆拍胸脯保證,柳眉倒豎,豪氣幹雲地道:「再說他要敢廢你,老身就先廢了他。」
  「娘娘啊,這還是不行,再說也得顧慮娘娘的安危﹍﹍」
  「阿順公公,快!」談豆豆直接找到目標人物,興奮地道:「咱倆差不多身材,你快將衣服扒下來。」
  「嗚嗚,太后娘娘,您這是要了小的人頭啊!」隨侍皇帝的小太監阿順哭哭啼啼的,扯緊了衣襟不給扒。「平王爺那麼凶!」
  「再凶也凶不過老身,你們別怕他。好了,就這麼說定了。」
  「嗚,萬歲爺啊!」阿順一跤跪倒,扯著皇帝的袍襬,哀號道:「如果平王爺斬了小的,小的鬥膽要求,請您一定得為小的上一炷香,這也不枉小的服侍萬歲爺一場了。」
  「嗚嗚,阿順,朕不會忘記你的!」端木融仰天長嘆,悲切地揮淚道:「說不定朕會比你先走一步,等著你過去服侍朕了。」
  「嗚哇!」主仆倆抱頭痛哭。
  說得好像是真的一樣!談豆豆只能目瞪口呆看著流有端木家搞怪血統的阿融,這孩子﹍﹍深藏不露!
  明明是一件大好喜事,卻被他們演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地。
  就算讓端木驥發現了又如何?他會有他的處罰對策,但絕對不至於殺人或廢帝。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很明白這人雖然表面狂妄得令人發指,可實際底子卻是處處遵循法統和禮制,再古板不過了。
  而且﹍﹍她竟有一種期待他發現的渴望,然後見他氣得臉孔發青,用那冷冷的聲調跟她說理、鬥嘴,她再用力反駁回去,駁到他無話可說,只能心悅誠服,無比崇敬地盛贊天朝皇太后聰明睿智勇敢無敵﹍﹍
  「哈哈!」她雙手叉腰,志得意滿,總算可以扳回一城了。
  「咦?」端木融和阿順發現太后「演」得比他們還精采。
  「阿融,你長大了。」談豆豆恢復正常,拿手掌比著端木融的頭頂,感性地道:「去年才跟我一樣高,這會兒已經高我半個頭了,也越來越有皇帝的威嚴了。管姐姐每回提到你,都要開心地抹帕子,還不敢相信你竟然當皇帝了呢。」
  「娘﹍﹍」端木融想到委屈了半輩子的娘親,眼眶不覺紅了。
  「可惜我們女人不能去那種場面,其實管姐姐很想看你神氣的樣子,她既然不能親自到現場,那就由我幫她瞧瞧,回去轉述給她聽了。」
  「朕也可以說給母后聽。」
  「那可不一樣。多一個人說說你的神氣不是很好嗎?讓你母后聽了高興,就算作夢也會笑,這樣子才能身體康泰、長命百歲啊。」
  「這﹍﹍」他可以不當皇帝,只希望娘親能開心。
  端木融還在猶豫,卻見太后娘娘已經跑去追阿順扒衣服了。
  天哪!娘娘是勢在必得了。他是不怕王兄廢他啦,但是冷面王兄鐵定會叫他看不完奏章兜著走了。
  啊嗚!為啥娘娘總是要去招惹王兄啊。
  ***    ***
  午門,凱旋受俘大典。
  談豆豆努力抑下興奮得快飛起來的心情,端正肅立,執穩手裏的拂塵,還刻意拿拂塵尾巴遮住半張小臉,認真地扮演隨侍皇帝的宦官角色。
  她所站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好了,皇帝坐著,她站在他身後,還可以比阿融看得更遠、更闊呢。
  廣大的午門廣場前,已是密密麻麻站滿了各式皇室儀仗,五彩旗幡隨風招展,獵獵有聲,將士鏜甲熠熠生輝,馬匹雄壯,軍容威武,充分展現出天朝的強盛軍威。
  百官按品站立,談豆豆瞄了過去,爹照樣讓胖胖的周大人給擋住了,她看著爹露出來的官帽一角,逸出了孺慕的甜笑。
  視線往前拉,端木驥就站在前方左列第二個位置,站第一的是他爹端木行健;老人家半瞇著眼,嘴巴一呼一呼地吹著鬍子,而那匹木頭馬卻如老僧入定,目光沉斂,靜靜地等候典禮開始。
  他真是鶴立雞群啊!一樣是日頭照大地,為什麼他朝服胸前的繡金麒鱗就特別地閃閃發光,映得他那張線條深刻的臉孔格外醒目呢?
  她仔細打量他的神情。那雙眼眸不笑時,看起來就是若有所思,深沉得令人難以捉摸;笑起來時,卻又老是似笑非笑,不知他是開心還是生氣,老奸巨猾得更教人猜不透。
  也難怪臣子們怕他了。嘿!他們怕,她可不怕。同樣是人,他只是腦袋好些、出身好些、身形大些,難不成他還有本事將她吞了﹍﹍
  嚇!她藏在拂塵尾巴後面的笑容僵住,那匹木頭馬仿佛察覺她的注視,竟然往這邊看來了。
  四目相對,她看到他眼裏陡起的訝異,正得意嚇到了他,可才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見他眸光轉為深邃,倏忽變成幽沉得不見底的毒龍潭了。
  前頭的阿融肩膀抖了一下,她立刻用力往他瞪了回去。
  亂瞄什麼!瞧你嚇到皇帝了。她皺起眉頭,以目示意。
  端木驥嘴角揚起,眼裏有笑,竟舉手拿袖子學她遮起半邊臉蛋。
  呵!大男人學什麼猶抱琵琶半遮面啊。談豆豆沒料到他竟敢在這種隆重大典上開玩笑,氣得將整只拂塵擋住臉,眼不見為淨。
  她就是想看熱鬧,怎樣?!她就不信他敢當場揪她回宮!
  就在此時,鼓聲震天,號角齊鳴,司禮官大聲喊道:「獻上戰俘!」
  談豆豆立即站好,眼珠子還是禁不住瞟向端木驥,只見他又站得筆直,目不斜視;而他旁邊的端木行健也猛然醒轉,不再打瞌睡了。
  兩名將官牽來一名神情驚惶的黑臉短頸銅鈴眼朝天鼻矮漢,站定在皇帝的面前,再一扯系在黑臉矮漢脖子上的白絲帶,喝道:「跪!」
  黑臉矮漢早就渾身發抖,被這一聲雷吼震得雙腳直打顫,咚地就跪了下來,雙掌匍匐在地,完全不敢抬頭。
  談豆豆用力捏緊拂塵,一股火氣往上冒。這個人就是膽敢跟她求婚的昆侖國國王?呵!也不瞧瞧自己的尊容和本事!以為天朝是小太后小皇帝就很好欺負嗎?沒多少斤兩也敢以卵擊石!可別忘了咱天朝還有一個英明神武、國之棟梁的平王爺呢﹍﹍
  嗟!怎又扯到他了。她心虛地瞄向端木驥,好像太抬舉他了吧。
  司禮官大念特念昆侖國廢王的罪狀,念得越多,那黑臉矮漢臉色就越白,待罪狀一一數落完畢,全場數萬人鴉雀無聲,全將目光焦點放在他們的皇帝身上。
  端木融神情肅穆,以堅定威嚴的聲音問道:「昆侖廢王,朕問你,你挑起戰端,破壞兩國和平,該當何罪?」
  「嗚,嗚﹍﹍」黑臉矮漢整個人都快趴平地上了。
  「無用蠢物!」端木融袍袖一揮,大喝一聲:「拿下!」
  「拿下!」兩名將官跟著附和大喊。
  「拿下!」文武百官也齊聲大喊。
  「拿下!拿下!」聲浪一波接一波,從前面傳到後面,由中間傳往旁邊,不到片刻,整個午門前已是一片激昂震耳的拿下之聲。
  「拿下!拿下!拿下!」談豆豆感受到這股高亢壯盛的氣氛,也跟著雄赳赳、氣昂昂地大喊,反正小太監的聲音本來就像女聲,夾雜在軍七們響雷般的雄壯吼聲裏,誰也聽不到﹍﹍
  哇嚇!毒龍潭竟又往她這邊看來了。他聽到了嗎?不可能!然而端木行健見他兒子老往這邊看,竟也好奇地轉著兩只老眼,骨碌碌地胡亂搜尋。
  談豆豆只好拿拂塵擋住嘴巴,再不甘心地咕噥兩聲拿下。
  在群情激動的拿下之聲中,兩名將官拖走軟趴趴的昆侖廢王,隨後一列奇裝異服的人士進來,恭敬地下跪拜見。
  「臣昆侖國王叩見天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端木融氣度沉穩地道。
  接下來,昆侖國新王開始痛陳廢王如何荒淫無道,又如何不顧群臣反對與天朝為敵,再懇請天朝皇上念及百姓無辜,如今昆侖國在新王領導之下,願永世臣服天朝,年年進貢,絕無二心﹍﹍
  談豆豆望著阿融的背影,記下了這歷史性的一刻。瞧他坐得多穩啊,儼然已是泱泱大國天子的氣勢:再聽聽他堅定有力的聲音,誰敢相信這只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年呀﹍﹍當然了,從未經歷如此場面的他,也是花了好幾天工夫反復演練,拿可憐的阿順公公當戰俘,經由「明師」在旁指導,如今才能表現出如此穩重威嚴的氣度。
  哼,這個「明師」當然又是那匹馬了。瞧他涼涼地站著,意態悠閑,而阿融的龍袍都濕透背部了––她忽然明白了,聰明如他者,何必親自坐上這把龍椅呢,累死人了,不如下麵涼快作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昆侖國王的喊聲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和將士也一齊高喊道:「天朝萬歲萬歲萬萬歲!」
  端木融站起身,接受萬民朝拜,整個廣場的氣氛為之沸騰,萬歲之聲不絕於耳,響徹雲霄;這也是天朝新帝即位以來,第一回在公開場合露面,加上打了勝仗的加持,更讓皇帝的地位顯得無比榮耀尊崇。
  談豆豆感動得熱淚盈眶。阿融不用再演,他站在那兒,身穿龍袍,君臨天下,無庸置疑地,他就是萬民景仰、四海歸心的天朝大皇帝。
  這場弘揚國威的凱旋受俘大典安排得好啊––嗟,又是端木驥精心策劃的傑作!他果然是個很上道的輔政王爺喔。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朝萬歲萬歲萬萬歲!」
  談豆豆才不管那雙一直看過來的毒龍潭,忘形地大喊特喊了。
  ***   ***
  就知道端木驥不會輕易放過她。
  一個張牙舞爪的龍頭大鎖掛上了禦書房藏書樓大門,分毫撼搖不動,談豆豆只能很用力、很用力地瞪住那鎖,然後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真的沒有鑰匙?」她盡量平和地問道。
  「啟奏太后娘娘,鑰匙在平王爺那兒。」太監已是抖個不停。不關他的事啊。「平王爺收走小的鑰匙,小的說太后要﹍﹍」
  「知道了。」談豆豆轉身就走。
  「咦?」太監倒有些驚訝皇太后這麼簡單就放過他了,以前只要他開門慢了些,她就會催得好像火燒眉毛似地,可現在卻﹍﹍走了?!
  談豆豆鎮定地走出禦書房大院外;爹和阿融還在東閣上課,她不能吵到他們;端木驥和大臣們在勤政閣商議要事,她是通情達理的老人家,也不會過去幹擾政務。
  噯!她真是要佩服自己了。後宮有幸,她是一個多麼溫婉端莊、修養到家的皇太后啊﹍﹍可恨哪!她捏緊了手掌,好你個蛇蠍心腸的老奸狐狸端木驥,他不提也不問她為何會出現在受俘大典,如今竟然使陰的了?!
  「娘娘,怎麼出來了?」在外頭等待的寶貴很詫異。
  「寶貴,別看棋譜了。來,咱們賞蓮。」
  「喔。」寶貴還是很疑惑,娘娘一天不看書就會睡不著覺的。
  「哇,這兒的蓮花真漂亮。」談豆豆的目光立刻讓一池子的蓮花所吸引,興奮喊道:「來來!喊人移幾盆到寧壽宮去。」
  才是春光燦爛,這裏已如盛夏,蓮花開放,形形色色,亭亭淨直,細長的綠杆撐出碩大嬌柔的花朵,這兒是粉紫掐白,那邊是嫩紅帶綠,蓮葉田田,蓮蓬並蒂,擠得一個石砌的蓮花池塘熱鬧極了。
  談豆豆很難得地吹毛求疵;她剔去了太監搬來的鎏金銅缸,而是選了素雅的青花陶缸,再要求太監們小心移植,搬到寧壽宮。
  忙了好一會兒,總算見到禦書房走出她想見的人,這也是她每日刻意等待、企圖在深宮裏重溫親情的唯一機會。
  「爹,你們上完課了。」談豆豆開心地迎上前,照例拉拉父親的袖子撒嬌,卻見到了一位貴客。「咦!定王爺?」
  端木融笑著解釋道:「皇叔聽說師傅教得好,所以今天過來旁聽。」
  「老臣問候太后安好。」老王爺端木行健年紀大,禮數還是很周到。
  「定王爺免禮。」雖然應該敬老尊賢,可是見到這位養出端木驥的老爹,談豆豆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而且﹍﹍他沒事來幹嘛,也想嚇爹嗎?
  「談師傅真是好學問,不愧是當年寫得好策論的狀元郎啊。」端木行健推崇地拱手道:「老王今天真是獲益良多了。」
  「定王爺好說。」談圖禹神采奕奕,回禮道:「老臣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不足掛齒。還是平王爺一鳴驚人高中狀元,王爺二子三子也分任朝廷要職,這才是王爺教養有方啊。」
  「說到教養有方,莫過談大人了。談太後勤儉端莊、賢淑文靜﹍﹍」
  嘔!談豆豆再聽兩個老人互相標榜兒女下去,她就會喪失今天午飯的胃口了;看來老王爺對父親沒有惡意,而且兩人互動良好,那麼﹍﹍嘿嘿﹍﹍
  「定王爺。」她開門見山地損道:「聽說你家長子不聽話跑去考狀元,結果狀元頭銜被摘了,還被先帝罰閉門思過三個月?」
  「是啊。」端木行健坦承不諱。「這該死的不肖子,朝廷明文規定,皇室子弟不得應考科舉,他竟然化名應試,還占了人家狀元的名額。」
  「唉,真是不該啊。」談豆豆樂得繼續損下去:「定王爺,這就是你沒教好這孩子,所以越發讓他得意忘形了。」
  「沒辦法,老臣教不動他呀。」端木行健一副無奈至極的表情。「老臣長子八歲就將定王府的書籍全看過了,十二歲閱完禦書房的歷代藏書,十三歲搏熊,十四歲殺虎,十五著書立論,十六歲中狀元,十七歲帶兵打仗﹍﹍」他越說鬍子翹得越高,神色也越得意。
  「咳!」談豆豆故意咳嗽一聲,阻止老人家繼續賣他家的瓜。
  真是一家狂人啊!端木驥的狂傲不是沒有原因的。
  「小豆子,是著了風寒嗎?」談圖禹卻讓那聲咳嗽給慌了。
  「爹,我很好,你不要擔心。」談豆豆心疼地道:「你上完早朝還得幫皇上上課,也是累了,那該死的平王爺,應該免你上朝的﹍﹍」
  「那就請皇上恩准師傅免上早朝吧。」期待已久的涼涼聲音終於出現。
  「好!」端木融得了指令,很高興地道:「師傅,您明天起就不用早起上朝了,等上課時候再過來禦書房即可;另外,師傅教朕讀書很辛苦,以後在皇城行走就坐轎子吧。」多加這一條,王兄應該不會見怪吧?
  「謝皇上恩典,謝平王爺。」談圖禹趕緊拜揖了下去。
  「爹,你謝平王爺做什麼?」談豆豆急忙扶住了爹,故意不看已經來到身邊的端木驥。「是他不懂得體恤老臣子的辛勞,還得我提醒他呢。」
  「多謝老祖宗的教誨。」端木驥笑意很深,揖道:「臣亦深感老祖宗年老力衰,又得忙碌後宮事務,為顧念老祖宗的鳳體安康,所以鎖起藏書樓,請老祖宗莫再奔波往返,沒事就在寧壽宮歇著吧。」
  「你!」一句句老祖宗,聽起來誠意十足,實際上就是不讓她進去,談豆豆火大了,喊道:「我要你開門!」
  「請太后回宮安歇。」
  「你沒有權力不開藏書樓。」談豆豆冷著臉,轉頭道:「皇帝,跟平王爺拿鑰匙,以後這禦書房歸你管。」
  「啊,這個﹍﹍呃,王兄,那個﹍﹍」端木融很想幫娘娘說情,可是一見到板起臉孔的王兄,腦袋就忽然變成一片空白了。
  「太后淘氣,請皇上不要一起淘氣。」端木驥冷冷地道。
  「是。」端木融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哪一樁,只得乖乖低頭。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啊?」老王爺和談圖禹面面相覷。
  「七天。」端木驥望著小太后氣鼓鼓的粉頰,不覺嘴角上揚。「藏書樓整理書籍,灑藥除蟲,請太后娘娘止步,七天後再來。」
  「這會兒又除什麼蟲﹍﹍」談豆豆識趣地閉了嘴,他又給她台階下了。
  畢竟太后喬裝太監這事過於離經叛道,受俘大典熱情過後,她縱有滿腔非去不可的理由,也說不出來了;她不願連累阿融和阿順公公受到端木驥的「荼毒」,更不想驚嚇父親。
  「呵!你還當我非進藏書樓不可嗎?」她俯身輕撫移置水缸的蓮花,微笑招呼道:「皇帝,你瞧這蓮花很漂亮呢,我將這些花兒搬到寧壽宮去,下午就請管太后過來賞花吧。」
  「好啊,朕陪母后過去––」
  「好端端的蓮花養在水池裏,老祖宗做什麼移到寧壽宮去?」就是有人愛殺風景,皇帝說話都敢打斷。
  「這水池是用來防止禦書房定水用的,可卻密密麻麻長了一堆蓮花,水都看不見了,老身搬開幾株,才能讓人瞧著這是水池。」
  「任誰瞧著都知道這是水池。」端木驥聲音涼得很。
  「唉,平王爺只知政事,卻是不解老身勤儉持家的用心啊。」談豆豆慨嘆道:「蓮花可賞可泡茶,蓮葉可用,蓮子蓮藕可食,整株都是寶,要怎麼用就怎麼用,老身廣為培植,還可以為後宮節省不少開支呢。」
  「這是專門用來觀賞的白蓮花,不產藕和子,不能拿來吃的。」
  這他也知道!談豆豆確實不知這株蓮花的品種,但她不想露短,乾脆瞪了眼嚷道:「反正老身就要搬回去,難道平王爺連老身這一點點怡情養性的樂趣也要剝奪?」
  「不敢。」端木驥十分恭敬地道:「老祖宗近來『安分守己』,不再垂簾聽政『幹預政事』,如今又找到了生活目標,臣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敢剝奪老祖宗的一點點樂趣呢?」
  「呵,老身不垂簾聽政,是相信有人很喜歡當一個這也管那也管的沒事忙王爺,沒空欺負咱皇帝。」談豆豆道出了她的信任,卻也順便刺他一刺。「怎樣呀?平王爺,想不想告老退隱,陪老身賞蓮養花啊?」
  「父王,換你輔政如何?」端木驥轉頭問道。
  「嚇!你這不肖子,不要拖老父下水。」端木行健立刻賞他白眼。
  「老祖宗,您也看到了。」端木驥擺出一張無辜至極的俊顏。「非臣不願,是臣不能啊。」
  「皇帝!」談豆豆真是受夠他家父子了,只好把期望放在未來,愷切地訓勉道:「現在情勢比人弱沒關系,你要加倍努力,跟平王爺多學著點,將他的本事全部學過來,以後再一腳踢他下去。」
  「唔﹍﹍」端木融苦著臉,這教他要如何回應啊。
  談豆豆自顧自繼續指揮太監搬移蓮花,端木驥則是雙手叉在胸前,站在水池前面擋路,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頗感興味地瞧著那個故意對他視而不見的忙碌小身子。
  「他們兩個見面都這樣子吵嗎?」端木行健悄悄地問。
  「是的。」談圖禹已經漸漸適應了,拿起帕子抹汗道:「每回上完課,娘娘正好從藏書樓看書出來,王爺也會過來,一見面總要拌嘴的。」
  「我家阿驥過來幹嘛?」端木行健瞧著兒子的神色,笑道:「成日在宮裏晃蕩,老是不回家吃飯,我都以為他迷上哪一個宮女了呢。」
  「他是過來關心皇上的課業進度﹍﹍」談圖禹帕子抹到一半,突然冷汗冒個沒完沒了,驚道:「可他從來沒問過皇上的課業,只是和娘娘吵架,難道﹍﹍他真的想廢掉娘娘﹍﹍」
  「談大人放心,本王跟你保證,我家阿驥絕不會廢掉太后。」端木行健拍拍老人家的肩頭,給予膽小的談大人鼓舞和信心。
  可是拍著拍著,老王爺的手卻漸漸地無力了,一顆心也忐忑了。
  知子莫若父,他好像知道那個「宮女」是誰了。
  天哪!這個逆天行道的不肖子啊。
  ***   ***
  唉!真是煩悶的後宮生活。
  雖然談豆豆要為後宮的食衣住行各項雜務操心,也得用心養活蓮花不讓端木驥看笑話,但一想到那匹可惡的木頭馬膽敢罰她「禁足」七天不能進入藏書樓,她就非得找個東西泄憤不可。
  「笨馬!糊塗馬!雜毛馬!這是誰找來的駑鈍劣馬啊?!」
  宮廷騎射場上,皇帝好不容易學會騎馬,特地請來兩宮太后欣賞他的馬上英姿,可是皇太后似乎不怎麼領情,才牽上馬匹,便是一陣惡評。
  「這馬不好嗎?」管太后有些心慌。「那皇帝騎起來安全嗎?」
  「母后您別擔心,兒臣的騎術練得很熟了,可是娘娘她﹍﹍」端木融望向敬愛的娘娘,神情有些受傷。
  「喔,皇帝別誤會,我是在說那匹馬。」談豆豆遙指騎射場邊上,正在閑閑牽馬散步的端木驥。奇怪了,走到哪里都會看到他!
  「是王兄?不不,是他的馬。」端木融總算明白娘娘是在指桑罵槐了,他好為那匹駿馬叫屈,不得不指正道:「娘娘,那不是雜毛馬。妳瞧牠渾身發亮的黑毛,就脖頸上一道閃電似的白毛,是以命名為奔雷聰。這可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千里馬,也只有王兄才配擁有這樣的神駒了。」
  「果然是什麼雞配什麼蔥,哼哼。」談豆豆已是氣昏頭了。「寶貴,今天晚膳就傳一道蔥油雞過來吧。」
  「雞﹍﹍驥!」端木融好像看到一隻咕咕亂咬的小母雞,忙陪著笑臉,速速離座。「母后,太后,請看朕騎馬了。」
  管太後手裏緊緊捏著帕子,關愛之情溢於言表,但她不再開口叮嚀,而是鎮定地看著侍衛扶皇帝上馬。
  皇帝拉起韁繩,談豆豆察覺她刻意壓抑的緊張,也就收起情緒,以輕松的語氣道:「管姐姐,妳說阿融是不是長大了?」
  「是呀。」管太后的聲音還是有點緊繃,目光在看到馬匹踏出穩定的腳步後終於放鬆了,笑道:「娘娘妳看,阿融果真會騎馬了。這孩子呀,誰知道一年前還是個沒人理會、在宮裏亂跑、常常給人當作是小太監的皇子啊。」說著說著,她又感傷了。
  「管姐姐,別再想以前了。」談豆豆拉了她的手,微笑道:「妳要想想阿融現在是皇帝,妳是太后,將來還會有皇后進宮,妳也可以年年抱皇孫,多開心呀。」說著說著,換她感傷了。
  她只能抱別人的孫啊﹍﹍她不覺望向曾經說她沒當過母親的端木驥,他這時已將奔雷聰拴在木柱上,正抱著手臂觀看皇帝騎馬。
  哎呀,不想了。她搖了搖頭,又扯著管太后道:「管姐姐,我將尚食、尚服、尚寢三局歸妳掌理,好不好?」
  「嚇!」管太后嚇了好大一跳,拚命搖手道:「娘娘妳是要嚇死我了,我沒念過書,什麼都不懂,管不了後宮的。」
  「阿融都可以當皇帝了,姐姐怎麼不行?」談豆豆一點也不想一手掌控後宮大權,那對她來說是頭痛之事,她極力說服道:「更何況妳是皇帝的生母,由妳來掌理這些日常生活之事是最好不過了,而且妳熟悉了,以後教給阿融的皇后就順心了。」
  「這﹍﹍」管太后有些心動,燒飯縫衣她最拿手了。
  想當年,她是禦膳房下頭的小小宮女,人家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一晃年華已過,她年近三十,仍然是一個任人差遣的雜役老宮女。有一天黃昏,她正在幫先帝的不知哪個寵妃燉煮安胎湯藥,忽然有人闖了進來,她以為又是哪個大臣在宮裏迷了路,轉過頭,就看到夕陽餘暉映出的黃袍一角,她嚇得不敢抬頭。身穿黃袍的男人不發一語,先是看了湯藥,沸騰的藥水咕嚕咕嚕地冒泡,男人突然抱住了她﹍﹍
  談豆豆見她神色恍惚,刻意笑得更愉快,語氣也更歡欣鼓舞。
  「好了,管姐姐,就這樣嘍,以後我可不管那些吃飯睡覺的事了。」
  或許,讓管姐姐忙碌些也好,畢竟管姐姐不像她可以看書解悶;阿融只會越來越忙,無法經常陪侍母親,而且管姐姐能夠正式掌握後宮實權,也不教賢妃淑妃她們看輕她了。
  「娘娘,謝謝妳。」管太后忽然握了她的手,朝她微笑。
  「謝謝?」
  「娘娘,我知道妳的用心。」管太后略帶歲月風霜的平庸臉孔透出了一抹了然,既感慨又歡喜地道:「打從妳進宮第一回幫了我和阿融,我就知道妳是一個聰明靈巧的丫頭,我好高興老天給我送來一個好妹妹。噯!可我又覺得可惜,妳是這麼好的女孩子家啊﹍﹍」
  談豆豆心一扯,忙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咽下梗在喉中的酸澀感。
  管太后又道:「我聽宮中傳說,先帝會選妳為妃,是為了彌補當年談師傅的一樁冤獄﹍﹍」
  「嘎呱!」一聲奇異的叫聲自空中傳來。
  兩個女人一邊談話,一邊仍將視線放在縱情馳騁騎射場上的皇帝,只見雲端突然衝下一隻大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啄向皇帝的馬匹。
  「啊!」端木融急忙拉起韁繩,卻未能遏止馬匹避開大鷹的攻擊。
  四名驍勇健壯的侍衛一直跟在皇帝前後左左陪伴騎馬,一見大鷹攻來,有的立刻揮手趕鷹,有的立刻去扯轡口,還有的要跳上去保護皇帝,然而馬匹受到驚嚇,長聲嘶鳴,人立而起,隨之發狂地胡亂蹦跳,饒是四名侍衛武功再怎麼高強,也近身不了那匹瘋馬。
  更令人驚懼的是大鷹盤旋不去,好似跟那匹馬有仇,一再地飛近啄咬,馬匹則是不斷搖頭嘶叫,企圖躲避,端木融怎樣也控制不了馬匹,只能任牠四足狂眺,暴躁地在騎射場橫衝直撞。
  場邊的侍衛和馬夫慌張地拿刀動棍,卻是不知如何去救皇帝。
  「阿融!」管太后驚駭地站起,渾身劇烈發抖。
  「死禿鷹!」談豆豆又氣又懼,抓起身邊的東西就扔了出去。
  那只大鷹身形一滯,又長又大的翅膀想要拍起,卻是欲振乏力,鷹眼失了銳氣,碰地一聲,掉落地面。
  可是馬匹還載著皇帝亂跑,場邊一片哭喊驚叫,黃沙茫茫中,突見一個高大穩健的人形站在場中,眼見他就要被瘋馬的亂蹄踢中了。
  談豆豆一顆心已經快要跳出胸腔。阿融危險啊!端木驥更危險啊!他以為自己是良驥,就制伏得了那匹瘋馬嗎?他是不要命了!
  「皇上,跳!」端木驥直直迎上發狂的馬,威喝大喊。
  端木融正抱緊了馬脖子,不讓自己被甩下來,一聽王兄的指令,想也不想,雙腳便滑出馬蹬,放開雙手,任身子「跳」了下來。
  與其說跳,不如說他是栽了下來。端木驥立刻矮下身形,長臂攫住皇帝,飛快一個打滾,堪堪避過馬蹄,也因為皇帝跳下之猛,加上躲避之勢極為勁疾,他收勢不住,隨即又抱著皇帝在黃沙中打了好幾個滾。
  咻!飛箭射出,直接命中瘋馬,可憐的馬匹哀鳴一聲,倒地不起。
  「皇上啊!」侍衛和太監立刻奔了過去,七手八腳「救」皇上。
  端木融讓侍衛扶了起來,滿臉的塵沙,手腳猶因方才的驚險而微微顫抖,但他立刻拂開阿順遞上來的手巾,往朝他顫危危走來的管太后跪下。
  「母后!兒臣不孝,讓母后擔心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管太后淚流滿面,不住地輕撫他淩亂的頭發。
  「快端來熱湯,侍奉太后休息。」端木融起身,一邊吩咐宮女,一邊親自扶母親回到座位坐了下來,這才讓太監為他拂去身上塵土。
  談豆豆一直沒有離開位置,因為她知道阿融會沒事;明眼人都看得出,端木驥的身手極好,他一雙健臂緊緊將皇帝護在懷裏,馬蹄會踩到的是他的身體,翻滾地上和碎石摩擦而過的也是他的血肉之軀﹍﹍天!他扯破的袖子怎地髒髒紅紅的?!
  這時端木驥已走到跟前,跪下叩頭道:「臣救駕來遲,讓皇上太后受驚了,乞請皇上降罪。」
  騎射場所有的侍衛和馬夫也紛紛跪落,一個個不敢抬頭。
  「平王爺,快起身。」端木融立刻扶起王兄,緊緊握住那雙救他的大掌,感激地道:「是你救了朕,朕不怪罪,謝謝你!」
  「這是臣應該做的,請皇上不要客氣。」端木驥語氣平板,竟不忘借機擺出輔政王爺的臉色。「皇上的騎術和膽識進步了,很好。」
  「平王爺受傷了。」談豆豆顫抖地遞出她的繡花帕子。
  「啊!王兄!」端木融這才驚覺自己竟摸著王兄手臂的傷處,忙抓來帖子按住傷口,喊道:「快傳太醫!」
  「一點小傷不算什麼。」端木驥輕輕撥開皇帝的手,自個兒按住帕子,一雙冷眼卻轉向了小太后,冷冷地道:「太后娘娘,妳桃子打鷹的神技跟妳父親的銀子打人一樣厲害,可妳有沒有想過,萬一在混亂之中,打到了皇上怎麼辦?」
  「我想打誰就打誰,不會打錯的!」談豆豆急道。
  「原來那只鷹﹍﹍」端木融詫異地望向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大鷹。
  「臣還請皇太后莫要逞一時之勇,因而傷害皇上造成憾事。」端木驥的聲音還是冷得像是冰塊,一點也不像此刻的夏日。
  他救皇帝受了傷,談豆豆不想和他爭辯,可十隻指頭卻扯緊了。他講得那麼嚴重,好像她十惡不赦似;他能救皇帝,她就不能救嗎?!
  「呃。」端木融試著緩和氣氛。「王兄也該休息了,朕請﹍﹍」
  「端木總管出來!」端木驥又吼道。
  「王爺找我有事?」跪在前頭的一個年輕人爬了起來,他手上拎著一把弓,俊美的輪廓有些神似端木驥,正是定王爺的三子端木騮。
  端木驥不管兄弟親情,怒視道:「你身為上駟院的禦馬總管,怎能讓皇上騎這種受不起驚嚇的馬匹?還有,馬匹的鬃毛和臉上色塊酷似鳥雀,因而讓老鷹誤以為是食餌,這點你也沒注意!」
  跪著的馬夫差點要膜拜下去,莫怪人家稱贊平王爺英明神武了。
  「王兄,你不要怪三哥。」端木融趕忙排解。「他教朕騎術,也教過朕如何在馬匹突然不受控制時的自保之道。你看,他也射死瘋馬了。」
  「該罰的還是得罰。」端木驥冷著臉,高聲道:「本王以輔政王爺下令,禦馬總管端木騮有違職守,罰俸半年。」
  「臣謝恩。」端木騮淡淡地拜揖道。
  「大家都起來吧。」端木融趕緊插嘴。王兄很不高興啊,發生這種意外,他真的不想怪任何人﹍﹍「啊!太醫來了,王兄你快給他看。」
  「區區小傷,不勞太醫。」端木驥轉身就走。
  「平王爺。」談豆豆喚住他。「你還是讓太醫瞧瞧,這裏沙石多,最好清理一下傷口﹍﹍」
  「臣用水衝洗就成了。」端木驥頭也下回,左手猶按在右手傷處,突然他揭起帕子,垂下左手,指頭松開,任那繡花帕子飄飛地面。
  走了!談豆豆眼睜睜看著帕子掉落塵土,一顆心也像是被人棄擲在地,剎那間竟是令她好生難堪。
  凶什麼!她也是擔心他的傷勢啊!阿融有那麼多人關照服侍,他卻一人冒險救駕還受傷血流不止,她不擔心,皇帝也擔心呀。走這麼急是怎樣?呵!原來是去安撫他的愛馬啊。
  還是他家裏有美妾,他趕著騎馬回去讓她包紮撫慰一番?
  是沙子進了眼吧,她閉上眼,讓那莫名的酸澀感覺吞下肚腹。
  端木融喚她幾聲,見她失了神,只好先扶著管太后回宮去了。
  「心浮氣躁啊。」端木騮站在她的身邊,瞧著他大哥牽馬離去的背影,似是自言自語地笑道:「他的奔雷聰發情了,鬧了好幾天的脾氣,大哥牽來這邊找母馬配對,卻是找不到合意的。什麼一定要相當對等的品種,又什麼毛色要亮、眼神要精,還什麼牙好聲壯、日行百里。哼!要有這等好馬,我早獻給皇上了,還輪得到他挑給奔雷聰當老婆。」
  「咦?」看來此人很值得一談,談豆豆睜開眼,問道:「你被他罰了俸,很不痛快?」
  「罰就罰,反正我吃父王的,不差這麼一點點俸祿。」
  「聽說他沒有自己的王爺府邸,還是跟老王爺住在一起,那他的愛妾也吃你父王的了?」談豆豆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顯露出酸意。
  「哈哈!」端木騮笑聲爽朗。「太后娘娘,他的愛妾就是咱天朝啊。」
  「哦?」
  「他愛咱天朝愛到骨子裏了,還牽連我和二哥出來為他效犬馬之勞。」端木騮指向前頭的雄偉宮闕,笑意俊朗,自嘲道:「我二哥負責守皇宮,是看門狗;而養馬、照顧馬的就是我,這不是犬馬之勞嗎?」
  談豆豆想到宮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端木驊,不覺噗哧一笑。
  很久以前,她就聽說定王府有三匹馬:端木驥、端木驊、端木騮,三兄弟各具長才,皇室子弟無人可及,甚至天下能人勇士亦瞠乎其後,如今有他們齊心保護皇帝,衛護天朝,她著實感到放心。
  「你是端木騮?」這位濃眉大眼的三弟比起端木驥來,實在是隨和開朗多了。談豆豆看到他手裏拿的弓,頓悟道:「其實剛剛就算平王爺不出手,你也會想辦法救皇上的?」
  「當然了。我們就這麼一位寶貝的阿融堂弟,一定得好好愛護他。」端木騮將雕花竹弓轉溜了一圈,背到肩頭,手一攤,無可奈何地笑道:「可我大哥太愛表現了,兄友弟恭嘛,我只好讓他當英雄嘍。」
  「你那一箭射得很好,你也是英雄。」談豆豆捏了一把冷汗,幸好那及時的一箭,不然端木驥不被馬踏死也斷了好幾根骨頭了。
  「娘娘過獎了。」端木騮拱手笑道:「妳那一記打鳥功夫忒精准,阿騮佩服極了。不過呢,我大哥不太高興妳搶去他打鷹的機會。」
  「哼,他什麼都要爭功表現,以為任何事都非他不可嗎?」
  「非也非也。」端木騮豎著食指搖了搖。「娘娘投石打鷹,應該跟阿騮對自己的箭術一樣,有十足十的把握不會打中皇上。可萬一打到了鷹,鷹卻不昏呢?那鷹是不是會惱羞成怒,反過來攻擊娘娘?」
  「就算如此,我也不用他救。」談豆豆口氣很硬。
  但她心頭的一角卻變得酸酸的、軟軟的。端木驥罵她是擔心她?
  眼前仿佛出現一隻兇猛的大鷹,揚拍翅膀朝她飛來,她嚇得發足狂奔,突然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大喊:「老祖宗,跳!」她雙腳彈起,噗一聲,就跳進了他的懷裏﹍﹍
  嗟!呸!啐!天塌了,水倒流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端木驥在意她?!嚇哈!她寧可讓老鷹抓走,也不給他救!
  「阿騮,你家茅廁還需要香包嗎?」她杏眼圓睜,雙手叉腰,將滿腔羞惱嚷了出來。「老身再賞賜幾個下去,嘉勉你大哥今天的功勞。」
  「什麼香包?」望著好像有點抓狂的小太后,端木騮「恭敬」地退後三尺,解釋道:「我家茅房半日就得清理一遍,灑清水,鋪花瓣,點熏香,否則我父王在裏頭一卷在握,虎子一坐就是半個時辰,還得備上文房四寶供他老人家詩興大發時所用,裏頭並不用香包的。」
  「啥?」談豆豆大驚。
  那她的香包哪里去了?莫下是讓端木驥扔進茅坑裏去了?!
  氣死了!她望向騎射場,只見塵沙漫揚,數名馬夫和廄丁正在善後,遠遠的那端早已不見了端木驥和他的奔雷聰。
  好樣的木頭馬!人不在還能氣得她直想繞著騎射場亂跑!
  「娘娘啊!」寶貴扯住她的衣角,很明白太后接下來的舉動。嗚,娘娘想跑無所謂,可她站了老半天,腳酸了,是沒辦法陪跑了。
  談豆豆感到寶貴的抗拒力量,只好很用力地深吸一口氣﹍﹍這也是她讓端木驥氣到腦門充血時,除了努力鬥嘴鬥到贏之外的排解之道。
  呵!奇怪了,為什麼她的情緒要受他左右呢?
  「沒事了,老身回宮了。」
  「臣恭送皇太后。」端木騮不敢怠慢,送定貴客。
  騎射場恢復平靜,午後日頭斜向西邊宮牆,大風吹起,一塊被遺忘的繡花帕子翻呀滾的,不知被吹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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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09: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初秋,微涼清風吹拂,令人身心舒暢,端木驥站在熙華門前,卻是心煩意亂,竟不知是進還是不進。
  進了此門,穿過回廊,走上碎石甬道,便是禦書房;不進此門,沿宮巷往前走,拐個彎,便出了皇城,回家去見老是叨念丟了大兒子的爹娘。
  今日事已畢,他日日教導皇上批閱奏章,也日日看著皇上進步,他應該感到寬心,也應是放鬆心神的時候了,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煩躁,好像有什麼事該做而未做呢?
  所向無敵的平王爺竟然無所適從?不,這不是他的作風。
  端木驥睨視偷偷瞧他徘徊的侍衛一眼,很滿意地看到那侍衛慌張地垂下眼,手中槍戟輕輕抖動著,這才大跨步走進熙華門。
  他也很久沒去豆小太后了––逗?還是鬥?豆豆?鬥豆?逗豆?他勾起嘴角,前方花圃盛開的海棠也仿佛笑容燦爛。呵,誰教談大人給女兒取了這麼一個激起他旺盛「鬥」志的名字,怪不得他呀。
  這時的她,應該還在藏書樓看書。自從他不再限定她進出藏書樓的時間後,她幾乎是整個下午都窩在裏頭,直到天黑了,不得不離開為止。
  當太監冒著冷汗趕人時,她是不是又鼓起了紅撲撲的圓臉,微微翹著小嘴,不甘心地碰碰碰跳下樓梯,一雙大眼眨呀眨的,猶不舍地回頭望向書架,清靈的眸底聚起了一汪盈盈湖水﹍﹍那是唱完曲兒的落寞惆帳,也是騎射場邊的擔憂心慌﹍﹍
  他停佇在禦書房前的蓮花池,視線凝定蓮葉間滾動的水珠。
  水珠顆顆晶瑩,葉片承載不住,很快就滴落水面,濺起圈圈漣漪,一隻烏龜爬動四腳遊過,劃破了蕩過心湖的浪紋。
  「大哥,又兩株新植的九曲蓮被移走了。」端木驊出現在他身邊。
  「她還真的養出興趣來了。」端木驥沒有轉頭,只是望著那只不知世事的悠哉烏龜。「聽說最近宮中常常吃蓮藕,皇上下午就喝了蓮子湯。」
  「既然投其所好,為什麼不直接進獻到人家的宮裏?」端木驊板著一張跟他大哥有得比的冷臉孔,很下悅地道:「還要我半夜摸黑偷栽花!我可是禁衛罩統領,不是花匠。」
  「秋天了,蓮花大概不開花了,不會再勞煩你了。」
  「我要忍受你到什麼時候啊!」端木驊語氣強硬,表情卻是莫可奈何極了。「阿騮被罰俸,我要做苦工,到底你還是不是我們的大哥?」
  「很不幸的,我正是你們的大哥。」端木驥笑意盎然。
  「快天黑了,今晚我值勤。」端木驊瞪眼,直接趕人。「你要嘛快快出宮門,還是要我送幾塊面餅到勤政閣去?」
  「我哪兒都不去。」端木驥直接走進禦書房。
  想不到二弟一來,倒激得他蹦進這個猶豫是否該進來的地方。
  過去,他要來就來了,甚至還會刻意選在皇上結束課程時來到,美其名是問候皇上功課,實際上是想來「逗」「鬥」那顆小豆子﹍﹍
  不是每一個「宮女」都可以帶回家的。自從父親給他一句暗示性十足的警告後,他竟然卻步了,刻意避開她了。
  呵!他在怕什麼?是父親多慮了。放心!他自知分際,絕不會做出驚世駭俗到連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違背倫常之事。
  他只是想﹍﹍呃﹍﹍好久不見了,想看看咱們的小太后罷了﹍﹍
  藏書樓廊前,寶貴和太監早就聽到他的說話聲音了,正戰戰兢兢地候立一旁。他大搖大擺走了過去,待一踏進藏書樓大門,腳步卻放輕了。
  濃厚的陳年書紙味道撲鼻而來,這裏擺放了幾十萬冊的書籍,窮一生之精力都未必能看得完;足有兩人之高的厚重書架給予人極大的壓迫感,可卻有人樂在其中,寧可躲在裏頭不出來。
  她應該在樓上。他悄悄地拾級而上。他檢視過她看過的書架,知道她愛看方志,像是縣志、府志,一本捧來就可以看上好幾天。他翻閱她看過的方志,實在不明白這種記載地方的地理、農產、氣候、官民等瑣碎事物的冊子有什麼好看的。
  穿過重重遮蔽光線的巨大書架,他心髒突地一跳,就看到一隻坐在地上披頭散發的小鬼﹍﹍
  真是見鬼了!端木驥啞然失笑。她下坐在專供閱書的桌前,卻是盤腿坐在窗邊,就著漸漸西斜的光線,很努力地抱書啃讀。
  日光打在她披垂而下的黑發,映出亮麗的烏金光芒,那張認真的小臉也罩在光線裏,閃動著誘人的粉紅色澤;嫣紅小嘴嚅嚅而動,似是誦念書上文字,右手無意識地把玩放置裙間的簪子,突然眼睛一亮,拿了簪子就要去蘸擺放旁邊的硯台,忽而發現拿錯了,忙吐舌一笑,這才換了毛筆,趴到地上去寫字。
  端木驥屏住呼吸,抑下突如其來的狂亂心跳。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老祖宗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他很不想再看到她盤上老氣的宮髻,而是想看她那頭烏溜溜的年輕黑發紮起飛揚的辮子,或是簪上艷麗動人的紅花。她的美是青春活潑的,應該是在陽光下奔放縱笑的,而不是藏在這個幽暗的藏書樓裏﹍﹍
  該離開了。他別過臉,可身子卻定在原處,完全不願移動。他猛地握緊了拳頭,只好再將視線移回那張專注看書寫字的小臉。
  只願時光停留,不忍離去﹍﹍

  ***  ***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產雪蓮,其狀如平地蓮花,色白或紅,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長莖直立,根部肥大﹍﹍」
  談豆豆照著天幕縣志的記載,拿筆在紙上描繪出雪蓮的樣子,畫著畫著,脖子壓得有些酸了,便抬起頭來轉動頭顱。
  轉了兩圈,竟感到暈眩,她忙閉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睜眼,只見眼前的書架像一座座高聳的樓閣,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擋住了四周窗邊的光線,數以萬計的書籍靜靜躺著,若無人去翻閱,便是一百年、兩百年躺在那兒,美其名是為了維護皇室藏書,不能輕易讓外人進入翻閱破壞,其實卻是讓書本孤寂地睡著,沒有機會展現出字裏行間多彩多姿、充滿生命力的豐富內容。
  好安靜。她掃視龐大的書架,心底湧起一股慣有的莫名恐慌﹍﹍她立刻用力搖頭;太陽快下山了,她得爭取最後的光陰。
  再看她畫的那朵雪蓮,她拿起簪子搔搔頭,十分不滿意,心中正苦惱,突然記起不久前看過的靈溪縣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靈溪縣呢,記得他們的縣志有圖﹍﹍」
  她跳了起來,跑到書架搜尋,仰頭張望,果然見到靈溪縣志跑到最上層近屋頂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書,一定會放回原處。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書籍,可每當這個架子看完後,整個架子的書就會自動往上移,上層的書也會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不解,這是哪來的五鬼搬運法呀?
  猶如她不解的,禦書房前的蓮花池每隔幾日必然出現新品種,起初她以為是花匠所為,便喜孜孜地喚太監移植回去,小心照養,有經濟價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廣為種植,這才發現花匠根本沒有閑工夫天天換品種。
  寧壽宮都快變成蓮花宮了,一室荷香,清爽宜人。
  要猜不難,那是有個常在宮中出沒的人知她愛蓮、愛書﹍﹍
  她沒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丟棄她帕子的無禮小子絕不值得她浪費心思。
  左右沒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頭架子,左腳踩上第一層書架,再飛快地抬起右腳踏上第二層書架。
  喀喇一聲,她右腳頓時踩踏不穩,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勁攀住上層書架的邊緣,然而這一使力,變成了上頭又是喀喇一聲。
  「下來!」雷吼聲和急促腳步聲傳來。
  「哇啊!」來不及了,雙手攀住的書架板子從中斷裂,她掉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感覺疼痛,架上書籍便紛紛砸落她的頭頂、身上,接著厚實笨重的木架也垮裂開來,直直倒下﹍﹍
  她無從躲避,甚至來不及以雙手保護頭部,只能驚駭得閉起眼睛,讓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壓下來,嗚!天亡我也!
  碰!咚!書本橫飛,木塊散落,煙塵揚起,山崩也似的震動很快歸于平靜,夕陽斜射而入,百年灰塵久久不散。
  好悶!談豆豆用力喘氣,絲毫動彈不得,唔,她快被書壓死了啦!
  不對啊,書怎麼會怦怦跳,摸著還有熱度呢。
  她不是被書架壓住,而是被壓在一個劇烈起伏的燙熱胸膛下麵。
  她慌張地張眼,便對上了一雙深邃的﹍﹍哇嚇!毒龍潭?!
  「你你你﹍﹍」她說不出話來,木頭馬怎會出現在這裏?
  「妳有沒有受傷?」端木驥急急問道,一邊轉過身,右手一揚,揮開了壓在他背部的木架和書本,這才抱著她一起坐起身來。
  「我我我﹍﹍」談豆豆驚魂未定,只能倚靠著他簌簌發抖。
  端木驥沉著臉,雙手扳動她的肩頭,快速地察看她身體前後左右,還很不敬地動手動腳,捏了捏她的手腳骨頭。
  「痛﹍﹍」她咬著唇瓣,眼眶泛出淚光。
  「哪里痛?」他緊張地詢問,手勁放緩,小心而輕柔地撫摸她裙下的腳骨,試圖摸出斷骨之處,以免誤觸,造成更嚴重的傷勢。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著。
  「我看了。」情況緊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羅裙。
  「屁、屁股痛啦!」她叫了出來,及時阻止那只大手。
  屁股痛?端木驥停下動作,一見到她那奔流而出的淚水,所有緊繃擔憂的情緒也隨之卸下。瞧她還能癟了小嘴,流露畏縮的眼神,委屈地縮著手腳,像個小娃娃似地嗚嗚啼哭,看來只是受到驚嚇,並無大礙。
  想是方才摔落時跌疼了,唉!他早該阻止過度好動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將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讓她摔疼的屁股有個軟綿綿的舒適椅墊,再摟她入懷,出聲安慰道:「都沒事了,別怕。」
  抱著小太后,望著滿地狼藉,聽到自己嘴裏吐出令他都要起雞皮疙瘩的安慰言語,端木驥只覺得這一切荒謬至極,令他啼笑皆非。
  難道這年頭輔政王爺還得兼皇太后的奶媽嗎?
  然而,懷裏人兒仍在輕輕顫抖,臉蛋也壓在他胸前哭泣,既是溫香軟玉,亦是我見猶憐,他不覺將她摟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輕拍她的背部。
  鼻間漫溢著她的發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蓮花清香,氣味一如那個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輕盈的,若有似無,緲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這氣味,甚至可以埋首於整個香氣氛圍裏盡情吸聞,任那清香不絕如縷地鑽入他的五髒六腑裏,徹底滌清了他兩個月以來的煩躁不安。
  手指縫裏滑過她絲緞般的柔順長發,他心頭也湧起一抹柔意。
  「還哭呀?」但他還是改不了那涼涼的語氣,笑道;「妳又沒斷手斷腳,幹嘛哭得這麼傷心?」
  「嗚,我怕見不到爹了﹍﹍」她哽咽著,很壓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會傷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嗚,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驥心中一凜,猛然睜眼,這才發現自己臉頰竟然貼在她的頭頂,仿若親吻她的頭發﹍﹍差點就吻到她額頭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將她推開一尺,但仍讓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為止。他不會再逗她,也不會再見她。
  他收斂起眼裏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啟稟皇太后,如果沒事的話,臣要走了。」
  「嗚?」談豆豆讓他推開,神識猶恍恍惚惚的。
  不是還靠著一個溫暖的枕頭嗎?怎麼不讓她靠了?她扁了扁嘴,還想倒下去,卻讓一股無情的強硬力量給推了開來。
  她抬起淚眸,見到的是一張冰冷僵硬的臉孔,那見了她就會揚起的嘴角緊緊抿住,好似不想說話,總是充滿笑謔意味的毒龍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視線接觸。
  他推開她?她茫然張望,視線從亂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張繃得可以打鼓的俊臉。好奇怪喔,為什麼他們會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數清他下巴的點點須根了。
  嚇!她猛然往後一跌,屁股著地,立刻痛得齜牙咧嘴。
  痛得好!她總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頭了,否則怎會像個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還糊裏糊塗地跟他哭訴她也不記得的話!喝!他早該推開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會奮不顧身跳開他的。
  可為何﹍﹍他那急欲劃清兩人界線的推離力道讓她覺得很難堪呢?就像那日在騎射場上,他刻意丟下帕子,漠視她的好意,她只能獨自承受這份被排斥的孤淒之感﹍﹍
  她還求什麼?她又童一望什麼?她只能無欲無求,深鎖自己的心。
  「臣告辭。」端木驥迅速起身。
  「這些書怎麼辦?」談豆豆抬起頭,著急問道。
  「太后損毀藏書樓的典籍,臣也不知該怎麼辦。」
  「書破了,得找來高明的補書匠。書架倒了,也要重新釘好。」
  「請太后傳喚內官監的總管太監,他會想辦法找工匠。」
  「這木頭朽壞了,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頭﹍﹍」
  「這種瑣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驥轉身就走。
  「等等!」那過度冷淡疏離的口氣讓談豆豆微惱,她都痛得爬不起來了,他就不會扶她一把嗎?天已經暗了﹍﹍
  「請問太后還有事嗎?」
  「你,呃﹍﹍」她沒膽厚臉皮要他扶她,話到嘴邊說不出口,眼裏卻瞧見他淩亂的衣衫,這才驚覺他是以肉身擋住倒下的書架,密密實實地護住了她,他﹍﹍他救她?還哄了她?
  「那個﹍﹍嗯,你﹍﹍」她還是支吾著,臉蛋不爭氣地泛起濃濃的紅暈,總算說道:「你還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視她的問候,以最冷硬的語氣道:「臣還請太后自重,妳身為皇太后,應是母儀天下,為天朝婦女典範,不是給妳耍任性的機會。」
  「我哪兒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問回去,一顆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訓口吻給刺痛了。
  他遠遠站著,她只能仰看他,這種他尊她卑的情勢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讓妳進禦書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層架子的書,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喚藏書樓的值班太監過來取書。妳是尊貴的太后,不是胡亂爬架子的猴兒。」
  她瞠目結舌!他端出王爺的頭銜是怎樣?非得諷刺得她無地自容才顯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嗎?
  他繼續冷聲道:「臣諫請太后莫要將閨閣時期的不良習氣帶進宮中,以免敗壞後宮風氣。」
  「我哪有什麼不良習氣?!」她大聲嚷問。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妳要記得,妳不再是刁蠻的大小姐。」他數落道:「就說妳竟敢假扮太監出現在受俘大典上,這點就不可原諒。」
  「我假扮太監礙著了誰?典禮照常順利進行啊。」
  「妳是礙著了禮制,礙著了後宮規炬。本王不揭穿,是為了維護宮廷名聲,否則傳了出去,誰還將朝廷各項正式慶典當一回事?任一街頭小兒都可魚目混珠蒙了進來,妳置朝廷顏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會被發現﹍﹍」
  「這不是讓本王發現了嗎?」
  她被激得頭暈腦脹。這事早就過去了,她也「認錯」讓他罰禁足藏書樓七天,為啥他又翻舊帳?他就是以羞辱教訓她為樂事嗎?
  「好啊!」她將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邊去,直接反擊道:「既然平王爺很在意這事,你何不四處大聲傳揚?說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婦道,做出惇逆禮制之事,然後順便將我這太后廢了暝。」
  「臣不敢廢太后。」他的人和聲音皆埋沒在昏暗的殘陽裏。
  「呵!原來是怕人笑話你呀。我是你當初選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這就壞了平王爺的聲譽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勸諫,無從廢起。」他加重了語氣。「但請皇太后明白,不要以為沒人管得了妳,就可以為所欲為。」
  「夠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卻按到了碎木塊,手掌頓感刺疼,她悶哼了一聲,隨即跳了起來,可這一震動,卻又牽得她臀部一陣悶痛,她呼吸一滯,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讓自己發出示弱的聲音。
  「妳––」端木驥欲言又止。
  「我很好。」談豆豆喘著氣,雙腳在書堆和木塊間找到空間站立,叉了腰穩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聲宣示道:「端木驥!你聽著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愛為所欲為,我就是不想拿後宮規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為,你管不著!」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問你,什麼是婦女典範?什麼是良好的後宮風氣?」她定向前,以逼問的口氣道:「你說啊!你說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動,迎向她的逼問。「可臣知道,今天妳當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後宮的規矩,做皇太后該做的事。」
  「什麼是皇太后該做的事?你告訴我!不然你憑什麼教訓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腳步。
  宮中有的是「後妃列傳」、「宮人禮記」、「鳳儀錄」各式各樣有關後宮生活起居書行的規範、記載,以及前人傳記,巨細靡遺,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後妃們恪遵禮法,奉行不渝。
  說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宮院裏,一輩子守著一個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業業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訂下的女德規範。
  溫?良?柔?順?恭?賢?孝?勤?貞?慈?靜﹍﹍呵呵,再來呀,那位最會拼湊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盡可再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卻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雙手無力地滑下,緊緊地捏住了裙布,長發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張小臉更形瘦削,雙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點。
  「看什麼看?!」她惱了,望向眼前的那團黑影,將身上所有的力氣嚷了出來。「好!端木驥,你有本事,你生來就是克我的!你又贏了,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辯了。」
  他不發一語,幽沉的眸光隱藏在暗處。
  「你根本不必浪費口水跟我嚕嗦這堆道理。」她猛指著他。「剛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讓老鷹吃了、給書架砸了,也不關你的事!」
  「怎不關我的事?天朝要為太后發喪,君臣要守靈,百姓要停樂,勞民傷財﹍﹍」
  「走開!」她不想再聽他挖苦她了,一點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豈容臣子如此作踐她。「你不是想走了嗎?!做什麼杵在那兒?!」
  「藏書樓要關門了。」他沉聲道:「請太后﹍﹍」
  「我有腳自己會走,不用你請!走開!」
  黑影轉身,移動腳步,一步一步走過書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樓梯,終至腳步聲消失在樓板底下。
  談豆豆全身一虛,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書架,才邁出小小的步伐,頓覺臀部又是一陣悶痛,且從脊骨尾端燒灼到兩邊,似乎就要將她的小屁股撕成兩半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她立刻抹去。這一點點皮肉疼痛算什麼?她不哭,再也沒有人能讓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歡待在這個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寧壽宮﹍﹍那個她將一輩子終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舉步維艱,遲緩地踏下樓梯板子,一步一痛,從腳底傳到屁股,再撞擊到她的心髒,重重地擰著、絞著、刺著、戳著﹍﹍
  她走不動了,淚水淌個沒完沒了,她渾身冰冷無力,只能扶著牆壁緩緩地坐了下來,將自己頭臉埋進了臂彎膝蓋裏。
  待在這裏也好,黑暗闋靜,閑人勿進,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發狂地哭,既不會嚇到單純的寶貴,也不會增添爹的憂煩,更不會讓那只木頭馬找到藉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特別軟弱?是因為嚇壞了?還是讓那溫熱的懷抱給熏傻了?抑或仍迷惑於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動著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緊摟在她的腰間,躲開了龐然如山倒下的書架﹍﹍
  呸!誰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惡劣到可以五馬分屍的端木驥!
  「嗚,爹﹍﹍」好想爹,好想鑽進他的懷裏撒嬌喔。
  可是爹在宮外,不可能讓他耗時費力來回一趟的。
  「寶貴在哪里﹍﹍」她要她扶出去啊。
  嗚,膽小的寶貴,主子在裏面沒出去,也不敢尋來嗎?
  抬眼四顧,黑夜蒼茫。宮牆裏,住著上千口人,她竟是舉目無親!
  她真的好孤獨!她是被隔離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萬民的崇拜,俯瞰熱鬧的人間––是的,她就只能遠觀,再也無法親炙。
  她不想自憐。這座皇城裏頭的女人全是一樣的命運,只是,進宮快兩年了,她也很努力地按本分過活,但﹍﹍她就是無法適應嘛。
  嗚嗚!她埋頭痛哭,將所有說不出的委屈和痛楚傾泄而出,哭聲藏在她蜷縮的身子裏,像聲聲響在遠方天際的悶雷,一波波地傳震了出去。
  悶雷聲音細微,卻有其震撼力量,不單震動著藏書樓百年歲月的樓梯木板,也震動了站在樓梯腳下靜靜看她的男人。
  夜幕低垂,最怕火光的藏書樓漆黑一片,唯獨淡淡的星光透窗而入,朦朦矓矓地映出那個卷成一團小球的身子。
  也許是哭累了,抽泣聲漸漸停歇,顫動的肩頭也緩和了下來,披散的長發不再隨著身子晃動,而是輕飄飄地垂蕩著。
  他仍是靜靜地看她,心頭仿佛化成一汪湖水,讓那柳絲般的秀發蕩漾出一圈圈沒有止境的漣漪。
  涼風從樓下大門吹了進來,拂動了她的發絲;他眸光一凝,立即解下外袍,悄聲走上階梯,輕輕地將袍子覆蓋在她身上。
  下了樓,他走向一旁待命的寶貴,問道:「轎子准備好了嗎?」
  「王爺,好了。」寶貴低聲回答。
  「給太后睡一會兒,喚醒她後,小心扶她上轎。」
  「是。」
  「妳好生服侍太后,回宮給她喝點熱湯。」
  「遵命。」
  他囑咐完畢,頭也不回就走出大門。
  繁星點點,晶亮如淚﹍﹍他佇足仰望,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唉!他無法到此為止。
  ***    ***
  「哇!呵哈哈,好涼!癢啊!」
  談豆豆趴在床上,咯咯笑個不停,雙手亂捶,雙腳亂蹬,她裙子掀了開來,小小的圓白屁股很不安分地扭動著。
  「娘娘!」寶貴坐在床沿,略帶抱怨語氣,她可是很恭敬地按摩娘娘的屁股呢。「別動嘛,這邊藥膏還沒推進去。」
  「哪個太醫這麼厲害?」談豆豆乖乖不動,笑問道:「只聽了病症,就開了藥方過來,才搽兩回就不痛了。」
  「不是太醫,是平王爺。」
  「唔。」談豆豆拿手撐下巴擱在枕頭上,頓感索然無味。
  「他教我這樣推拿的喔。」寶貴很得意她新學的技巧。
  「哼。」談豆豆將臉埋進了枕頭裏,不想聽到這個人。
  「不過平王爺還是很可怕。」寶貴心有餘悸地道:「他說要是我和陳公公敢將娘娘爬書架的事情說出去,就將我們埋到禦花園當花肥。」
  「他唬妳的啦。」感覺寶貴的雙手略微不穩,談豆豆回頭笑道:「他要敢,我一定會救妳。」
  「娘娘,我本來也想救妳耶。」寶貴說著又興奮了。「平王爺一直站在那邊看妳,老是不走,又不讓我過去陪妳,忽然就看到他脫了衣服蒙妳,我差點以為他是要悶死娘娘了。」
  「呵。」談豆豆伸長手,拿來床頭的一本縣志,隨意翻了翻。
  寧壽宮突然多出了好幾箱書,聽說是整修藏書樓,沒地方擺書,就借寧壽宮擺放了。
  好呀,拿寧壽宮當倉庫了,不但有書,還有他那一件袍子呢。
  她臉蛋突感燥熱。太后宮中當然不能出現男人的衣服,她和寶貴躲在房裏搓搓洗洗,拿了熨斗熨幹,還親手縫補幾處因救她而撕裂的破洞。
  真煩!他是丟一件破衣服給她找麻煩的嗎?
  可是,那晚迷迷糊糊中,她拽著那件溫暖的破衣回宮,累得倒頭就睡,隔天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裹在他的氣息裏﹍﹍
  哇!她用力抓抓臉皮,再伸手去取床頭碟子裏的點心。
  「真好吃。寶貴,我留幾塊給妳吃。」她津津有味地嚼著。「南門的白糖桂花藕粉糕最好吃了,我爹知道我愛吃,進宮總不忘帶一些給我。」
  「那是平王爺早上送進來的。」
  「嘔!」半塊糕含在嘴裏,談豆豆瞪大了眼睛,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直到香甜滋味的藕粉糕慢慢化在嘴裏,她才咂了舌頭吞下。
  「娘娘,我再跟妳說喔。」寶貴拿來扇子,輕輕掮著娘娘的屁股。「平王爺那晚好奇怪,我以為他走了,後來才發現他跟在轎子後面,一直送到了宮門前。」
  「他是等著看我死了沒。」她不敵甜糕誘惑,又去取來大吃特吃。
  「可我聽到他嘆氣。」寶貴見藥膏全數吸收,便為娘娘拉上褻褲。
  嘆氣?他憂國憂民,也沒聽他嘆過一口氣。談豆豆嘴裏塞著糕,眼睛看著書,屁股感覺著藥膏的清涼意,思緒飛了老遠,不知道要歸向何方。
  「他嘆氣是因為怕我死了,他要舉喪很麻煩,更不想為我披麻帶孝。」她滿嘴含糊,為這聲嘆氣下個注解。
  「後來聽守門公公說,王爺在外頭站到三更﹍﹍」
  「他愛罰站是他的事,我要睡覺了。」她拉來被子,將頭蒙住,翻個身,打算躺好,「哎唷喂﹍﹍」
  屁股痛啊!
  都是他害的啦!他是施了什麼法術?只是背後議論他也有事?!
  嗚哼!她再也不想聽到、看到那只可恨的木頭馬了。
  ***   ***
  桂花滿枝,點點晶白,秋風吹來,墜落如淚珠。
  「王兄?」端木融怯怯地喚人,這是第三聲了。
  「嗯?」端木驥的目光由窗外的桂樹回到眼前的少年。「有事?」
  「奏章批好了,請王兄過目。」端木融恭敬奉上。
  端木驥迅速瀏覽過去,點了點頭。「皇上以後有事就召見大臣商討,臣不再對皇上的奏章表示意見。」
  「嚇!可是﹍﹍」端木融十分惶恐,他明白,這是王兄放手讓他親政的時候了。
  「皇上已經十六歲,這一年來學得很快,已有判斷是非,分析政事的能力。」端木驥臉色嚴肅。「再說,以我們端木家子孫的聰明才智,本王十六歲都可以中狀元了,皇上還不能自己主持朝政嗎?」
  王兄是曠世奇葩啊!端木融不敢反駁,但仍企圖挽回他的心意。「呃,朕覺得﹍﹍還沒學夠。」
  「從明日起,我教你兵法。」
  「謝謝大哥!」端木融好樂,只要有機會親近王兄,隨時請教,再有天大的難題都不怕了,高興之餘,一聲親切的大哥就喊出來了。
  「大哥,你們真好,你教我政事,二哥保護我,教我功夫,三哥教我騎馬打獵,有你們三個好哥哥,我真是幸福極了。」
  望著那張興高采烈、還不夠老成的臉孔,端木驥勾起了微笑。
  「阿融,我以為後宮並不需要兩位元元太后,免得意見不合造成困擾。」
  「咦?」這是他當皇帝以來,不,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聽到王兄喚他阿融,這就表示大哥將他當成親小弟,大家和樂一家親嘍?
  端木融心生歡喜,但又覺得怪怪的。大哥突然提出家務事,好像話中有話﹍﹍難道他想廢掉其中一位太后?
  母親個性恬淡,有他萬事足,視名位如身外物,而且他是皇帝,就算娘親不當太后,至少也是個太妃;可是他所崇拜敬愛的太后娘娘向來跟王兄不合,兩人見面老是拌嘴拌到翻臉﹍﹍
  嚇!娘娘有難!不能廢掉娘娘!他要鞏固娘娘的地位啊!
  「母后和娘娘感情很好,不會意見不合。」他心念快轉,忙道:「八月十五中秋正是太后娘娘的壽辰,朕和母后商量過了,打算為娘娘賀壽。」
  「去年不是沒辦嗎?」
  「去年朕剛即位不久,不知禮數,又值昆侖國戰事,就疏忽了。」
  「好吧,你是皇上,你作主。」
  「那朕就找司禮監交辦下去了。」
  端木融暗自心痛灑淚。嗚,他什麼時候學會了如此曲折拐彎的心思了?他很不想跟大哥玩弄心計,他還想當一個純朴的孩子啊。
  端木驥又轉頭望向窗外桂花,瓣瓣瑩潤,飄飄如雨,令他不覺又想起了一個只會將淚水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的小姑娘。
  他想讓她開心呀!他若有所思地輕敲桌面,嘴角揚得更高。
  呵!他很滿意。皇帝思慮周密,舉一反三,長進很多了;不過,想跟他攻心計的話,還是慢慢學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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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談豆豆坐在寧壽宮門前特設的寶座,被拜得頭昏眼花。
  她十八歲,不是八十歲耶。阿融特地為她舉辦這個隆重的慶壽大典,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她身穿全套鳳冠霞帔禮服,先是皇帝率文武百官跟她三跪九叩,再來是自家的妃嬪公主駙馬皇親國戚跟她三跪九叩,然後又是命婦宮女跟她三跪九叩,拜到她好想跪下來叩頭回去,拜託他們別再拜了。她不是王母娘娘,更不是菩薩,就算不被拜得折壽,也被拜得折福了。
  但她一動也不敢動,而是端莊地坐在錦繡軟褥上,含笑答禮。
  她知道阿融的用心,也很感動,畢竟先帝留下來的妃嬪那麼多,二十幾個成年的公主也不見得心服她這個小太后,他是藉此儀式彰顯她皇太后的崇高地位,好讓她更具威儀統禦後宮;又值中秋,壽宴和中秋宴合辦,既是名正言順,也不會流於鋪張落人話柄。
  冗長的儀式結束,樂班奏起祥和的曲子,盛妝舞伎魚貫進場,她趕忙喊了管姐姐跟她坐在一起同享殊榮,准備觀賞接下來的賀壽節目。
  端木融則是坐在左側另設的椅上,神情輕松愉快,看著舞伎捧著一顆顆大壽桃翩翩起舞。
  談豆豆心情放鬆,樂曲輕快,舞姿曼妙,場子上充滿喜氣洋洋的歡樂氣氛,她藏在裙下的腳掌不覺輕輕地點了起來﹍﹍
  嚇!她察覺遠處一道射過來的目光,立刻按下腳板,很用力地將自己定在座位上,這才不會跳起來手舞足蹈存心氣死他。
  爹都來跪她了,就這個不肖侄兒刻意避開,跟著侍衛站在遠遠的門邊觀禮;別人拜不拜她,她不在意,就他不來拜,她非常在意!
  「寶貴,妳去問平王爺了嗎?他家的二號馬呢?」她小聲問道。
  「娘娘,平王爺說,端木統領另有要事,不克過來護衛娘娘的壽典,所以就由他暫代職缺。」寶貴也小小聲地咬耳朵。
  最好尊貴的輔政王爺會去代三品的禁衛軍統領啦!談豆豆橫睨了過去,很不客氣地跟那對毒龍潭隔空交戰。
  端木驥叉著雙臂,十分不敬地朝她頷首致意,眉梢眼角嘴巴都是笑,還隨著樂音拿右掌輕拍左手臂,好似模仿她拿腳打拍子。
  可恨啊!為什麼他就是能看穿她?他再笑?!哼!她就更用力地給他笑回去!
  「臣顧德道拜見皇太后。」眼前突然摸來了一個老人家。
  「顧丞相!」談豆豆回神,有些訝異;她記得他講話很會噴口水,對她的垂簾聽政很有意見,不過也算是很忠心的啦。「你有事?」
  「臣恭賀皇太后萬壽無疆。」顧德道涎著笑臉,拉過身後一個小小姑娘。「太后娘娘,這是臣的長孫女,請為臣牽線作個媒人。」
  「這是功德無量的好事。」管太后在旁聽了,點頭微笑。
  談豆豆樂得行善積德,望著小姑娘一張清麗稚氣的瓜子臉,心生好感,便拉著她的小手,問道:「妳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回娘娘,我叫顧小葉,今年十歲。」小姑娘口齒清晰地道。
  「小葉,好可愛的名字。」談豆豆露出笑容。「妳很聰明伶俐呢。跟娘娘說,妳爺爺打算為妳訂下哪一家的公子?」
  「爺爺要我嫁給平王爺。」
  談豆豆差點倒地不起!蒼天可鋻,她絕不幹這等缺德事。
  「顧丞相,」她板了臉。「你可知道平王爺幾歲了嗎?」
  「還望太后成全,就先指婚吧。」顧德道只想快快了卻心願,平王爺當不上皇帝就算了,至少得將長孫女嫁給他當王妃。
  不可理喻的老人家!談豆豆趕忙將小女娃摟近身邊,灌輸正確觀念。「小葉,娘娘告訴妳喔,平王爺他大妳二十歲耶,都可以當妳的爹了。而且他凶巴巴的,家裏有一窟毒龍潭,裏頭養了很多怪物,妳嫁給他,他一定會吃了妳,不,他會丟妳下去給怪獸當點心吃了。」
  「哇嚇!」顧小葉圓睜大眼,似是難以置信,又像是受到驚嚇,但一看到舞伎獻上的壽桃,眼睛立刻發亮,興奮地道:「哇!好大的桃子!」
  「紅紗糊的。」談豆豆接下足足有五、六個小葉頭大的大桃子,隨即轉送給她。「拿回家玩吧。」
  「謝謝娘娘!」顧小葉抱住大桃子,愛不釋手地撫摸著。
  談豆豆微笑看她天真無邪的笑顏。她還是個孩子,怎能教她一下子嫁作人婦!再多玩幾年嘛,想自己十二歲時,比她還天真,無憂無慮,不解世事,卻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她抑下喉頭湧起的酸哽感,伸手摸了摸小葉的頭發。呵!顧丞相發瘋,她可不能跟著發瘋。既無感情,年歲差異又大,這不就像她嫁給老皇帝一樣嗎?她不願小小年紀的小葉重蹈覆轍。
  她不覺望向端木驥那邊,卻已不見那挺拔醒目的身影。
  她頓感莫名的失落,恍惚想到的是,等他還政阿融之後,就不會常常待在宮中,她若想見他,也只有在這種皇室聚會了﹍﹍
  咚!雄勁的鼓聲震動她的耳膜,剎那之間,她竟以為是他擊鼓了。
  循聲望去,一排大鼓羅列場子後方,十個大漢身穿黑色勁裝,頭紮紅巾,腰綁紅帶,一個個露出肌肉賁張的強健手臂,正轟隆隆地敲打大鼓,那聲勢有如排山倒海而來,大地也為之震動不已。
  她精神為之一振!仔細一瞧,領頭的是定王府的三號馬端木騮。
  鼓聲方歇,端木騮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帶頭朗聲喊道:「祝賀皇太后芳齡永繼,如月之恆,如日之升,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十名大漢齊聲大喊,鼓聲整齊劃一,鼓槌起落之間,震撼人心,隨之樂班吹笙擊磬,配合鼓聲奏起了雄壯威武的樂曲。
  舞獅隊伍進入,最前頭的大獅色彩斑爛,英姿煥發,舞動的勁道充滿了陽剛氣息,活生生就像一頭躍動的強壯獅子,另有四頭小獅圍在旁邊,眾星拱月地隨大獅起舞。
  大獅忽而跳起奔騰,忽而倒地翻滾,身上亮片閃閃發光,七彩長毛迎風振動,雨個身穿彩褲、不見臉孔的舞獅人以他們的絕技操作獅頭和獅尾,將一塊大巾舞得靈動極了。
  談豆豆看得如癡如醉,不知是鼓聲帶動大獅,抑或大獅催動鼓聲,還是自己的心已隨著鼓聲和大獅騰飛而起,直上九霄雲外了。
  「哇!太棒了!上天梯了!」本來還很不甘願過來拜壽的公主嬪妃們也看呆了眼,忘形地尖叫了起來。
  大獅跳上一根比一根還高的木樁,狀似驚險萬分,卻又穩穩地步步高升,還能不斷地跟隨鼓聲律動左右搖擺身軀。
  「啊!」眾人驚呼一聲,眼見爬上約莫十尺高木樁的大獅忽然栽下,下一刻,卻見獅頭帶著獅尾一個絕妙的淩空側滾,轉了一圈,平穩落地,又生龍活虎地跳動了起來。
  鼓聲掌聲齊揚,大獅絲毫不見疲態,依舊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舞動全場,精鑠的圓大黑眼隨著猶勁的動作上下眨動,一路舞來,好像在跟寶座上的皇太后打招呼。
  「娘娘,請賞賜。」一名太監捧來准備好的紅包。
  談豆豆心情激蕩,親自拿了紅包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大獅亦來到階下,舞獅人單膝跪下,昂起獅頭,甩著獅尾,似乎十分興奮地等待領賞。
  「表演得真好。」談豆豆笑逐顏開,將紅包遞進了大獅的血盆大口,「這個賞你﹍﹍」
  媽呀!有怪獸!她的笑語僵在喉嚨裏,從獅嘴看了進去,竟是看到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毒龍潭!
  鑼鼓喧天中,獅頭點動,大眼晃眨,他在獅頭裏,也跟她眨眼。
  端木驥!談豆豆又想倒地不起了,不只驚訝於他有如此精湛的舞獅神技,更是震愣於堂堂的輔政王爺竟然親自為她舞獅賀壽!
  僅僅是驚奇而已嗎?還是有比那鼓聲更震撼心坎的悸動?!
  她見到他額頭涔涔落下的汗水,也感受到他悠沉的喘息,在深深的四目相對裏,她有著一絲恍惚。她十八歲,年紀小,不值得大肆慶賀生日,若為了後宮排場也就罷了,根本毋需他特地下場娛樂她。
  還是,非他娛她,只是他的隨興自娛?
  但,是誰讓她的心震動了?又是誰讓她的心飛揚了?
  鑼鼓催促著,她的手擱在獅嘴上,久久竟是忘了送進去。
  「臣謝恩。」端木驥壓低聲音,隨即收斂眸光,伸手取下紅包。
  獅頭躍起,再搖頭擺尾地後退,俐落地打了一個滾,神氣退場。
  如雷掌聲響起,談豆豆晃悠悠地回到座位。
  「是侍衛表演的?」管太后笑問道。
  「是﹍﹍」談豆豆兩手緊緊交握著,方才他匆促取下紅包,不經意觸到了她的手背,那燙熱的指頭直到此刻還燒灼著她的指頭、她的心。
  「娘娘,我也要祝壽!」顧小葉看了舞獅,心情跟所有大人們一樣振奮歡喜,她抱著大桃子,跳了起來,張口就唱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
  「唱錯了!這不是祝壽歌。」顧德道窘紅了老臉,急忙拉回孫女。
  「長命無絕衰,沒錯啊。」顧小葉不解地抬頭看爺爺,嬌聲道;「小葉是祝賀娘娘長命百歲啊。」
  「那個長命不是這個長命啦。」顧德道舌頭打結。
  「好吧。」顧小葉不氣餒,再接再厲。「娘娘,那我打拳給妳看。」
  但她手上仍抱著大桃子,一時不知往哪里擺,大眼滴溜溜一轉,看到左側坐著的一個哥哥也捧著一顆大桃子,於是立刻扔了過去。
  「大哥哥,你幫我拿住,不可以弄丟喔。」
  「孫女啊﹍﹍」顧德道差點口吐白沫,她敢砸皇上?
  「好。」端木融伸手接住桃子,笑容可掬,不以為忤。
  「喝!」顧小葉雙手得了空,立刻嬌喝一聲,打起拳腳。
  別看她小小年紀,小小個頭,出拳卻是有模有樣,虎虎生風,且是成套的武打招數,看得出是自幼習武的紮實底子。
  「娘娘,這女娃兒跟妳很像呢,挺活潑的。」管太后笑看道。
  「嗯。」談豆豆亦是微笑點頭,眼裏看到一個飛跳的小人兒,心思卻讓那闋曲兒給纏繞了。
  接下來該怎麼唱呢?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她仍是緊絞著燙熱的指頭,不必等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爛、天象改變的那天,只消一道宮牆,此生即與君絕。
  唉!唉!唉!她到底在想什麼呀!
  ***    ***
  熱鬧的中秋和壽宴過後,天氣漸涼,火燒般的心也漸漸冷了。
  「娘娘,朕中計了!」那天阿融大呼小叫的。「妳別謝朕,賀壽是王兄的主意,他故意唬人,讓朕捉摸他的心思,就是不明說罷了。」
  談豆豆抿唇而笑,阿融是越來越聰明瞭。
  原來,端木驊那一陣子老是腰酸背痛,無心教他武功,他這才發現那只獅子尾巴是二哥,再旁敲側擊到賣力演出的獅子頭,答案就出來了。
  她瞇起眼睛,笑出了水光。那兩位老是效犬馬之勞的可憐弟弟追于淫威,不得不努力排演舞獅擊鼓時,不知是否連她也一起怨了下去哦?
  噯,他是如此用心為她過生日呀﹍﹍
  「娘娘啊,妳不要老是笑!」尖銳的叫聲打斷了她的恍思。「妳得為我作主啊!」
  她們剛才在吵什麼?談豆豆收回心神,望向座下的賢妃和淑妃,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們的爭論,只能就事件本身答復。
  她擺出莊重的神情。「十公主是在先帝時候出嫁,嫁妝依的是那時所訂下的數目。如今本宮重新制訂嫁妝例銀,就請十九公主依現行的規定吧。」
  「我不要!」賢妃不服氣。「憑什麼我的十九公主比不過她的十公主?!整整短少了五百兩銀子耶!我的面子掛不住。」
  「請賢妃體諒後宮用度。」談豆豆沈住氣道:「尚宮局能撥出來的銀子就是這些,不可能再多了。」
  淑妃冷笑道:「賢妃,我說妳就別吵了,咱皇太后都說清楚了。」
  賢妃不甘示弱。「喲,我都沒說妳苛扣宮女餉銀,拿去買珍珠磨粉敷臉了,妳有什麼立場說我?!」
  淑妃變色道:「今天是妳拉著我來討嫁妝,怎麼血口噴人了?無憑無據的胡亂造謠,我立刻請娘娘主持公道!」
  賢妃繼續攻擊。「還有呢!聽說妳的十駙馬在外頭到處騙吃騙喝,商家敢怒不敢言。娘娘啊,妳說十駙馬該不該罰呀?」
  淑妃以牙還牙。「哼!妳的十九駙馬又高明到哪里去?還沒跟公主成親,就打著駙馬招牌跟地方官府要錢。妳當初是怎麼挑的好女婿啊,莫不是眼睛給牛屎糊住了,要不要我送妳一瓶明目粉呀!」
  「我倒想送一把刀割了妳這張爛嘴﹍﹍」
  「別吵了!」談豆豆大聲喊道。
  劍拔弩張的兩個女人張嘴瞪眼,氣焰還是旺盛得可以燒起兩把大火。
  「這裏是什麼地方,豈容潑婦罵街?!」談豆豆厲聲斥責。「如果十駙馬、十九駙馬的行為查明屬實,本宮會請皇帝下旨削爵,絕不容許有人假皇室之名破壞我天朝的聲粵了」
  「不行啊﹍﹍」賢妃淑妃倒慌了,沒想到吵架吵到洩底了。
  「再吵就砍了妳們的宮中用度。」
  「哼!」賢妃和淑妃面面相覦,生起同仇敵愾之心,一致面向皇太后。「妳當太后就了不起了呀!以前看妳年紀小,還懂得謙虛,說話細聲細氣的,我也不跟妳計較,現在是怎樣?以為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啊?眼睛長到頭頂上,眼裏沒我們這些老姐姐了!」
  淑妃也加把勁。「她憑什麼跟我們稱姐妹?她連先帝的龍床邊兒都沒摸上呢。當初是平王爺看她年幼無知,拿來當幌子的,想不到就讓她從皇后一路蒙到了皇太后。老天啊,禰真是不公平!」
  「算了,她愛住寧壽宮就給她住了唄,咱們也活不過一二十年了,好歹有女兒女婿孫子一家熱鬧,強過那個沒兒沒女的皇太后。」
  「呵呵呵,接下來幾十年有得她守了。唉,真想念咱們跟先帝三十年的恩愛日子,那時賢妃妳跳舞我彈琴,先帝敲筷子﹍﹍」
  說到最後,原是勢不兩立的兩個吵架女人乾脆手挽著手,一聲道別也不說,便相親相愛地離開了寧壽宮。
  談豆豆坐在寧壽宮正殿居中象徵皇太后地位的寶座上,目光直直盯住她們走出去的背影,看著外頭白花花的陽光在眼裏氤氳成水霧。
  她是皇太后耶,她管教吵鬧的妃子們天經地義,再吵?總有一天,她會將這兩只呱噪不休的老母雞串來吃了。
  哼哼,龍床很好睡嗎?兒女不肖有啥用?!哈哈哈﹍﹍嗚嗚嗚﹍﹍
  「娘娘,要不要回房休息了?」寶貴畏怯地喚道,怎麼娘娘笑得比哭還難看呀?
  「呵,天涼好個秋啊。」談豆豆拿帕子抹去眼角的濕潤。「寶貴,我們出去走走。」
  ***    ***
  怎麼走著走著,竟然走到勤政閣了?
  黃昏時刻,裏面點著燭火,一個太監懶散地在外頭掃落葉,不見侍衛陣仗,看樣子阿融已經回去了。
  斜陽映照,將她和寶貴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秋風吹來,掃不盡的破碎花葉迭了上去,她的臉是半朵殘菊,心是蛀空的梧桐葉片,手腳是吹折的枯枝﹍﹍
  「定吧。」她盯住影子半晌,沒有驚動太監,低聲喊寶貴。
  就算阿融在,她也不會隨便進去;若裏頭只留他一人,她更沒有藉口見他;她是深居簡出的皇太后,他是國事繁忙的輔政王爺;她是伯母,他是侄兒;她在天南,他在地北;她是豆,他是驥﹍﹍唉!她不如去作對聯吧。
  她默默走著,穿過重重樓院宮牆,走過亭台樓閣,踏過小橋曲徑,越往皇城北邊走去,寒意越濃,直到她想回頭,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灰舊的小院子前面。
  「寶貴,這什麼地方?」她好奇地踏進院子。「好像年久失修了,怎麼沒人上報?咦?這間房子為什麼上了鎖?」
  「娘娘,是鐵柵門呢。」寶貴跑過去,將臉蛋擠在掛了鐵鎖的柵欄中間瞧看,比娘娘更好奇。「裏面放什麼寶貝要鎖﹍﹍哇嚇!」
  碰!一個人體猛然從裏頭暗處撞了過來,震得寶貴驚叫一聲,連著倒退數步,鐵柵門猶讓那人乒乒乓乓亂撞著。
  「別靠近。」身後傳來低沉的喝聲。
  談豆豆扶住嚇得發抖的寶貴,一回頭,就看見端木驥巍然站在後頭,她心髒怦怦亂跳,無暇去猜他是打哪兒冒出來的,鐵柵門後面那人比端木驥的出現更讓她驚疑不定。
  晦暗晚霞中,一道幽怨的寒光從鐵柵裏瞪了出來,令她毛骨悚然。
  「平王爺。」一個老太監提了油燈和食盒走進院子,一見端木驥,立刻哈腰鞠躬。
  「為什麼擅離職守?」端木驥冷聲質問。
  「小的、小的去取晚飯﹍﹍」老太監結結巴巴回答。
  「裏面是誰?」談豆豆也質問道。
  「咦?妳是﹍﹍」老太監打量著一身常服的小姑娘。
  「見了皇太后還不問安嗎?」端木驥喝道。
  「啊!」老太監慌忙跪了下來。「小的不識皇太后,請娘娘﹍﹍」
  「我才是皇太后!」裏面那人突然抓著鐵柵門搖個不停,尖聲叫道:「你們見到哀家還不下跪!」
  是女人!這又是哪來的皇太后?!談豆豆驚駭得差點站不住腳,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道穩穩地扶住,這才不致於讓她和寶貴一起跌倒。
  「別吵!」老太監爬起身,跑到鐵柵門前用力拍了回去。
  「她是福貴人。」端木驥見她站穩,這才放開她。
  「怎會有這個人?」談豆豆還是驚懼不已。
  自當上皇太后以來,她很用心地安置先帝所有的妃嬪,務必讓每個人安度晚年,可是妃嬪名單裏頭並沒有福貴人啊。
  端木驥望向正在開啟鐵柵門的老太監,緩聲道來:「二十年前,她是先帝最寵愛的福妃,她和侍女同時有孕,但她妒心重,怕侍女懷的是龍種,便下藥讓侍女流產。先帝知情後很生氣,連降福妃兩級為福貴人,但念在她有孕,仍讓她待產;後來她小產,落下一個死胎,是男孩,聽說當夜就瘋了,先帝遂將她遷入景屏軒靜養。」
  談豆豆抓著寶貴的手,不知是寶貴仍在發抖,還是自己也在顫抖。
  端木驥講的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後宮秘史?還是直接拿了戲台的腳本唱給她聽?景屏軒,好有意境的名字!美其名是靜養,其實就是打入冷宮,福貴人待在這破院子一關就是二十年。
  「那也不用鎖著她呀。」她顫聲叫道。
  「娘娘,我們本來不鎖她的。」老太監已將食盒和油燈拿進房裏,走出來回話。「她沒事會坐在院子曬太陽,很安靜的,可最近﹍﹍」他不安地望了平王爺一眼。
  「說。」端木驥沉聲道。
  「最近皇太后壽辰大典,外面很熱鬧,宮女來來去去談論,不免讓她聽去了。她這才知道原來先帝已經崩逝一年,當場又瘋了。」老太監說到最後,語氣略顯無奈。「她成日亂哭亂跑,小的不得已,這才和幾位總管商量,暫時將她鎖在屋內。」
  「我去看她。」談豆豆跨步就走。
  「不要進去。」端木驥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頭,照例又是四目相瞪,她刻意不看他那複雜難解的眸光,哼了一聲,右手用力甩開,跑進了鐵柵門裏。
  屋裏屋外,仿若兩個世界。屋外秋風爽冽,屋內氣滯暗悶。
  福貴人坐在桌前,低頭抱著一團事物,肮髒油膩的灰發也不挽起,就垂在腦後拖到地上,身穿一襲式樣高貴的灰黃絲緞衣衫﹍﹍等等!那個灰黃色是滲進衣裳紋飾的污垢和泥塵啊,她是多久沒換下這身衫子了?
  福貴人聽到聲音,遲緩地抬起一張汙黑的臉,看到了眼前的女子,笑嘻嘻地舉起懷裏的枕頭。「給妳瞧瞧,我皇兒長得多好看呀。」
  談豆豆拿手捂住嘴,明明是想幫她,卻還是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雙腳不覺害怕地退後,背部就撞進了一道肉牆裏。
  「嘻,你是太子喔,萬歲爺說要立我為皇后耶。」福貴人抱著枕頭猛親個不停,突然爆出哭聲。「嗚嗚,萬歲爺死了﹍﹍我的狠心萬歲爺死了!」她哭著哭著,竟然又變成了淒厲的笑聲。「嘿!兒啊,那你不就成了皇帝,哀家成了皇太后。哈哈!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用不完的錦衣玉食啊!」
  老太監習以為常,在旁解釋道:「太醫開了安眠藥方,我摻在飯裏讓她服下,她吃了就會睡去,再過個幾天,就不瘋了。」
  「為什麼會這樣﹍﹍」談豆豆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景況。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她明白為何妃嬪名單中沒有福貴人了。
  一個犯了錯的妃子,幽居冷宮二十年,無人關心,無人照料,活生生地被這世間遺忘,仿佛不曾存在﹍﹍
  「娘娘,我們走吧。」寶貴心裏害怕,猛拉著她。
  「臣送娘娘回宮。」端木驥放開一直扶住她身子的雙臂。
  「兒啊,乖乖吃飯喔,趕明兒就冊封你為太子了,呵呵。」
  福貴人一口吃著飯,一口喂著她的「太子」,笑得十分滿足。
  談豆豆木然地移開視線,讓寶貴扶了出去,木然地抬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天際,木然地低頭,木然地走進了黑夜的深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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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更鼓敲過,霜凝露重,端木驥依然站在寧壽宮外。
  他不該站在這裏。即使他是皇親,也不應該在夜晚靠近後妃的寢宮;但他無法移開腳步,猶如那回站在書架後,他讓嬌俏甜美的她所牽引;而此刻,他亦被失魂落魄的她給緊緊捆綁住了。
  「平王爺!幸好你還在!」寶貴慌張地跑出來,一見他有如見到救星,立刻哭了出來。「怎麼辦?這會兒換娘娘瘋了!」
  「怎麼了?」端木驥急道。
  「娘娘本來在發呆,後來就吵著要去景屏軒,我叫她別去﹍﹍啊!娘娘!」才說著,就見到她的娘娘披頭散發跑了出來。
  「我去景屏軒,寶貴妳別跟來!」談豆豆只管拚命往前跑。
  「妳去那裏做什麼?!」端木驥吼她。
  「我去放了福貴人!」談豆豆頭也不回。
  「別去!」端木驥大步跑過去,一伸手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做什麼?放開我!」談豆豆用力甩手,卻是怎樣也甩不開那有如鐵箍般的掌握,抬頭一看,立刻怒火上升。「端木驥,又是你!你平王爺比我皇太后偉大嗎?不要老是來管教我!你走開!」
  「妳這個樣子,我怎能不管妳?」端木驥猛然將她拉到胸前,斥責道:「福貴人發瘋,妳也跟著發瘋嗎?夜深了,快回去睡覺。」
  「有人被關著不能出去,我怎能睡覺?」談豆豆紅著眼,猛蹬著一雙赤腳,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啦啪啦的響亮聲音。
  「她沒被關著。」深秋的大地有多涼呀!端木驥劍眉緊鎖,一心只想推她回宮,不覺加重了握住她手臂上的力道。「有事明天再說。」
  「等不及了,我要放她出去。」她淚水迸了出來,身子扭動,赤腳用力踩住地面,使盡力氣反抗他的箝制。
  「妳放她出去,她能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去,回家呀!就是不要再待在這兒了。」
  「她一輩子待在宮中,都四十幾歲了,她的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回誰的家?兄弟還認她嗎?」他急急地陳述道:「在這裏有人照顧她,有太醫為她診病,這兒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不行哪,她被關著﹍﹍」她淚流滿面,心口不知為誰而疼。
  「她沒被關著。」他再次強調,幽沉的雙眸望定了她,沉聲道:「是她的心將自己關了起來。」
  「不要跟我做文章,我聽不懂!」她哭叫道。
  「就讓她在宮中度過餘生吧。」他直接下決定。
  「好殘忍。」
  談豆豆淚如雨下,緊絞一夜的心髒還是痛得她無法承受。
  深宮寂寂,多少事,驚濤駭浪,她無從阻擋,也無從知曉;她可以做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也可以當一個掌控大局的皇太后,無知也好,弄權也罷,爭風吃醋,兜來轉去,還不都只是在這座皇城裏浮沉?!
  皇太后、福貴人、賢妃、淑妃、數不清的女子,在這裏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遵守  謹的生活體制,面對著嚴酷專斷的家法,她們如何生、如何死,外界無從得知;她們的心葬在幽寂的深宮,她們的靈徘徊於瓊樓玉豐之間,不是魂魄不歸去,而是﹍﹍她們無處可去。
  花兒謝了,還能化作來年的春泥,她們卻是無從超生的鬼,年復一年,心隨著身而凋敝,人老珠黃,或是歡情不再,或是槁木死灰,最後送進了皇陵,留下一個尊貴的空洞謚號,這輩子,就完了。
  抬頭看天,天空應該是無邊無際的,可為何她的夜空還是局限在皇城高聳的宮牆之內?
  「端木驥,你告訴我!」她恐慌了,猛晃著讓他抓住的手臂,激動地問道:「如果未來的五十年,我都只能從這塊天井看天空,你說我會不會像福貴人一樣?」
  「不會。」他用力穩住她的晃動,斬釘截鐵地道。
  「會!一定會!我會像她一樣瘋掉的!」
  「妳跟她不一樣,妳沒犯錯。」
  「就算我沒犯錯,我也被關在這裏啊!」
  談豆豆話一出口,便是放聲大哭,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慌什麼了。
  本以為只是害怕孤寂,原來竟是多年以來無從排解的深沉恐懼,她不敢再看天空,怕那巨大的黑洞會吞噬了她。
  「別哭!」端木驥低喝一聲,立刻將她按進了懷裏。
  「不要!」她拚命掙紮,猛推他的胸膛。連哭都不能哭了,她真的是失去自由了。「你放開我啊!可惡!我要哭不行嗎?!」
  「會讓人聽見的。」他眉宇籠上一層濃重的鬱色,雙臂依然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的哭聲逸出。「我帶妳進宮。」
  「就是你帶我進宮的!我才不進宮!我要出去!」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衣衫裏,還是哭叫不休。「端木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妳不要鬧了。」他橫了心,拖她往回走。
  「我愛鬧又如何?用不著你來管我,放開!」她發瘋似地捶打他,拿腳猛踢他的小腿。「我要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我﹍﹍」
  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哭聲戛然中止,一雙圓眸瞪得大大的。
  「妳怎麼了?」端木驥心驚地扳起她的臉蛋察看。
  「我不能呼吸﹍﹍」她用力喘氣,圓臉讓他扳得仰起,整個人卻是軟趴趴地倚著他,淚水又是撲簌簌掉落下來。
  「吸氣,快用力吸氣!」他心急地命令道。
  她緩緩地抬眼,向來靈動的瞳眸黯然無神,聲音好弱。「端木驥,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想出去,我待不下去了﹍﹍」
  望著那張無助的淚顏,向來行事果斷的端木驥陷入了天人交戰。
  他猜得出她在害怕什麼,他的心更讓她的號哭給揪得死緊,他想幫她,他想安慰她,他想立刻帶她飛出高牆,但是﹍﹍他不能。
  顆顆珠淚滑落她的臉龐,也跌進了他抬著她臉蛋的指掌;淚如泉湧,涕泣如雨,他感覺著那悲哀的濕意,眸光亦隨她轉為憂傷朦矓,指頭緩緩滑移,安撫似地輕柔拭去她的淚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的哭音漸微,仿佛溺水求援不得,幾經掙紮浮沉後,只得絕望地沉入水中,終至滅頂。
  夜黑風高,深秋寒涼,端木驥抬眼望去,寶貴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地哭著,寧壽宮外燈影搖晃,有人探看,只消他一聲令下,就會有一群人過來服侍她,將她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他猛然抬頭看天;天是這麼地黑,她是如此地懼怕,他再也不願見她蜷縮在黑暗裏哭泣,如果可以的話––不,不必如果,不用假設,他就是要親自守護她,為她擊退黑夜裏的惡魔。
  「妳聽著,我帶妳出去。」他俯下臉,鄭重地在她耳邊低聲道:「妳得答應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說話,跟我走,聽我的安排。」
  「嗚﹍﹍」她哽咽難語,茫然地看他。
  「寶貴,這兒留給妳處理。」他轉頭吩咐,聲音壓得更低。「本王帶太后出宮,妳絕對不得聲張,明早就會送她回來。」
  「嗚﹍﹍」寶貴惶然不知如何回應。
  他不再理會寶貴,手臂一振,將已經哭得虛脫無力的小太后打橫抱起,飛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宮花徑裏。
  疾風撲面,他熱門熟路,避開了巡夜的侍衛,直奔上駟院的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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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10: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是多麼幸福快樂的小姑娘呀。
  娘親早逝,爹加倍地疼愛她,為她請了女紅、琴藝等師傅教她才藝,以彌補娘親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會跑到大門口等爹回家吃飯。待爹飯後小睡片刻,便會在下午親自教她讀書寫字;讀累了,父女倆到院子裏丟石頭玩著,看誰丟得准,看誰將鐵條擊出好聽的清音,看誰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兒﹍﹍
  爹疼著她、寵著她,她跟著爹讀史,讀過了帝王將相,看過了興衰成敗;對她來說,那是遙遠的文字,她是女孩兒,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為命,每天開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穩地睡,日子單純得像是天上的白雲飄過,自然、恬淡。
  「爹呀,為什麼你要當御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鬍子,窩在爹的懷裏問道:「要說別人的壞話呢,這不是討人厭的差事嗎?」
  「哈哈!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頭。「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爹是幫皇上將鏡子擦幹淨啊。」
  啥?!原來爹每天那麼早起床就是去擦鏡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鏡子,晚上還得想事情、寫文章,往往見爹在書房熬夜,她揉著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覺,卻總是不知不覺臥在爹的腿上睡著了。
  十二歲立冬的那天,氣候格外嚴寒,她穿了紅棉襖子,照樣在大門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過了申時,還是不見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問,那邊回的卻是說談大人下了朝後並沒有過來。
  到了夜晚,眾人心急如焚,她也餓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來,神情驚恐地告訴他們:談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處探詢奔走,然而爹幾位當官的朋友卻無從知曉爹為何下獄,隱隱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權傾朝野,頗得皇上信任,終究是無人敢仗義執言。全伯奔波了十來天,還是無法進入天牢看主子,最後不敵年老體衰,累倒了。
  家中無主,她鎮日流淚,早來的雪花飄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淚,穿上最美麗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侯。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終于盼到王丞相回來了。
  「她是誰?」王衝從轎子出來,神色倨傲地問隨從。
  「她是談圖禹的女兒,已經等很久了。」
  「趕她回去!」王衝陡生怒意。「敢彈劾本相,是談圖禹找死!」
  「求丞相讓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讓我進天牢,我就先讓他進去嘗嘗那滋味。」王衝口氣森冷,臉色猙獰。「不給他看書,不給他寫字,不給他見親人,不給他見太陽,不准任何人跟他說話,只照給他吃三餐,看他還敢不敢跟本相作對!」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樣一個慘無人道的地獄裏?
  她回到家,惶惶終日,以淚洗臉。全伯讓兒子接回老家休養,家仆也因支付不出月銀而遣退,偌大的屋子裏,只留她一個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對她來說都沒有差別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見天日,一想到爹被囚禁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裏號啕大哭。
  整整三個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塵,爹的硯池早已乾涸,筆架結了一層蛛網,淒涼的年過了,積雪融了,院子的枯樹不知寒冬已過,猶抖瑟著枯伎,不願吐出新芽。
  她癡癡地坐在午後陽光下,心卻被封閉在深黑的囚籠裏。
  「小豆子。」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這是誰?怎會喚她的小名?她震驚地望向了大門。
  一個老人扶住門板,搖搖晃晃走了進來;他須發花白淩亂,雙眼疲憊憂傷,臉頰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腳步顫抖;人雖陌生,卻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態,這是––
  「爹啊!」她放聲大哭,跑過去緊緊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淚縱橫。「爹只盼著這一天啊,怕是再也見不到我的好女兒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盡情地痛哭,幾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蒼老成這樣。
  聽說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衝弄權罪狀,下旨鞭屍抄家,任命顧德道為新丞相;爹放了出來,補還官銜和俸祿,改任翰林院大學士,負責編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務,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養。
  原以為一切都平靜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夢中無法醒來。
  「好黑!」爹又驚醒了,驚恐地喊道:「小豆子!燈!燈!」
  「來了。」爹的身子尚未復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間,一聽聲音立即起身,將並未熄滅的油燈撚亮了些,安慰道:「爹,沒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間,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無數個夜晚,她提著油燈,扶爹在院子裏繞圈子,跟爹說話,直到爹的心情平靜下來,東方漸現魚肚白,父女這才入房安歇。
  三個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個人都變了,從一個直言敢諫的愕愕之士變成一個畏縮膽怯的小老頭;夜夜的驚惶,不只驚擾著爹,也深深困擾著她;縱使她想用心照顧爹,但十三歲弱小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幸好,仙娥姐來到了談家。她不計酬勞微薄,任勞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細心照料下,不再經常半夜驚醒,也慢慢地恢復了健康。
  爹很滿意新職,每天上翰林院,認真地看書編史,不議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在天子腳下平靜度日,與世無爭。
  十六歲的夏天,外面傳說皇帝又要選妃了,她不當一回事,心思雀躍著,只想快快變個法子催促溫吞的爹給仙娥姐一個名分﹍﹍這時卻來了一道聖旨,選立她為皇帝的新妃子。
  好個皇恩浩蕩的青天霹靂!爹又開始半夜起來團團轉了。
  「小豆子,怎麼辦?」爹不斷地自責。「是爹疏忽了,明知選的是十四到十六歲的閨女,爹應該為妳訂門婚事避開的。唉!是爹不好。」
  「老爺,先睡下吧。」已經數日不眠的仙娥姐柔聲勸說著。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將小豆子送去那種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為什麼我一輩子盡忠朝廷,換得的卻是這樣的下場!」
  爹的眼神渙散,嘴裏不斷重複相同的話,一切言行仿如當年重現。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責,更不想爹擔憂驚慌,這不該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運無可抵擋,當妃子是她自個兒的事,那麼,就讓她一肩扛下來吧。
  「爹,我要當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嬌地搖了搖。「這是我們談家的殊榮,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眾人之上,哪能被選為妃子?哇!原來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歡喜?」
  「嗯。」她用力地點頭,綻出最甜美的笑顏。「爹啊,你也要開心呀,以後是國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來也有風了。」
  「呵呵,國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嗚嗚。」
  「爹呀,你怎麼高興得哭了?」她極力克制住衝上眼眶的淚水,仍是嬌笑道:「來喔,小豆子幫你擦眼淚。」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歡喜笑靨,直到迎婚使將她迎上富麗堂皇的輿轎,放下了花團錦簇的紅絲轎簾,她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讓淚水壞了臉上的妝。從今以後,她換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沒有名字的寧妃談氏。
  不是早就哭幹眼淚了嗎?為什麼心還是這麼酸苦,淚水還是這麼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淚能流成河,她願隨波而去,再也不要回頭了。

  ***   ***

  北風呼嘯,原野蒼茫,一輪冷月高掛夜空。
  端木驥策馬爬上陡峭的山坡,來到了高崖巔峰;他輕拉韁繩,奔雷聰即停下腳步,穩穩地馱著馬背上的兩人,屹立於山巔。
  懷裏的人兒仍在輕輕啜泣。他心中一嘆,放開韁繩,將兩臂圈緊了裹在披風裏的她,俯下了臉頰,緩緩地摩挲著她的頭發。
  他都聽到了。當奔雷聰出了城門後,一直保持安靜的她仿佛有所知覺,又開始哭泣;風聲呼號中,她的泣訴斷斷續續傳來,他也逐漸拼湊出她的心緒,一顆心頓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洶湧,怎知竟會牽連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為是的教訓她、甚至是冷言冷語刻意疏離她時,是否也一再地牽扯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楚?
  仰頭望月,金黃色的月光染進了他的瞳眸,緩緩地化開了其中的沈鬱,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頭,以唇輕輕拂過她的發,輕聲唱道:「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歌聲纏繞著風聲,悠悠緲緲地回蕩在高崖深谷之間。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聲鑽進了她的耳際,談豆豆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正臥在一條小船上,海水輕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睜眼。
  君愁我亦愁﹍﹍是誰?誰知她的愁?是誰低頭弄蓮子?又是誰在唱著她熟悉、想唱卻不敢唱的曲兒?
  她止住淚水,傾耳凝聽,歌聲如夢,她不願醒來。
  「豆豆。」
  她心頭一震!她不是沒有名字了嗎?誰在喚她?
  「豆豆﹍﹍」那聲音頓了一下,再喚道:「談豆豆。」
  她睜眼,清醒,感覺一隻溫熱的大掌正在撫摸她的臉頰,拭去了她的淚水;她抓住這只手掌,抬起頭,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龍潭裏,沒有吃人的怪獸,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驥扳好她的頭顱,為她拉攏披風阻隔寒風,只讓她露出一個臉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脈多麼雄偉啊。那裏有砍不盡的林木、挖不完的礦源;再過去是廣闊的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妳再看這邊,東邊一直過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無際,不知道盡頭在哪里;南邊三十裏是我們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麗的江南,那裏春天會長出綠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給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糧;西邊有大漠,有崇山峻嶺,有奇花異草;更往西邊過去,那裏的人長相跟我們不一樣﹍﹍」
  「那是討厭的昆侖國。」她開口道。
  他笑了,輕輕摸著她的頭發,正好將奔雷聰兜了一圈轉回原處。
  談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懸一顆明月,四野高崖聳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盤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險。此處荒涼靜寂,她見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著大海綠稻,但在他的引領下,她的天空亮了,視野開闊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蓮,她踩住昆侖國的王宮屋頂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賞蓮葉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過了。妳讀過那麼多方志,不都神遊其中了嗎?」
  「你都去過嗎?」
  「有的去過,有的將來會去。」
  我可以跟你去嗎?談豆豆問不出口,不覺又往他懷裏偎緊。
  「貼上他結實強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會像上回在藏書樓一樣,將她推得遠遠的。
  會嗎?會嗎?打從他抱她上馬,系上披風,密密地將她藏在披風裏,一路以平王爺的身分和朝廷權杖,突破門禁森嚴的宮門,闖出了緊閉的城門,他就一直將她緊抱在懷裏,不曾放開片刻。此刻,他會放嗎?會嗎?
  「妳很冷?」他問道。
  「不,不冷。」她違心地回答,陷入了沈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開他抱在腰上的雙臂,但又遲疑著不願去扳,只因她好喜歡這種依賴的感覺﹍﹍
  她低下頭,眼眶微濕。他想方設法偷渡她離開皇宮,在黑夜裏奔馳了三十裏路,他何苦來哉?
  她從來就不敢猜測他的心思,即使他柔聲喚她豆豆、唱歌給她聽,她仍然當偎依的此刻是一場夢;在夢裏,她放縱自己的心情痛哭流涕,也享受了無緣一見的奢侈風景,過往陰影早已隨風而逝,未來的日子依然漫漫無盡,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時此刻。
  「抱歉,我失態了。」她怯聲地道:「平王爺﹍﹍」
  「噓。」他拿指頭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驥,妳是豆豆。」
  「啊!」她仰頭,看見了一張衝著她笑的俊臉。
  阿驥?撤去了藩籬,他和她就只是一對平起平坐的人間男女。
  是了,絕對是夢!在夢中她是個讓他呵護疼愛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紅腫沉重的眼皮,瞳眸裏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驥,為什麼在京城看不到月亮,來這裏就看到了?」
  「這裏風大,將烏雲都吹開了。」
  「為什麼月亮是圓的?」
  「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月亮就是圓的。」
  「對了,到底有沒有盤古這個人?傳說他死後身體變成大地,血流成河,汗變成雨,那為什麼雨水不是鹹味呢?」
  「呃,這是上古傳說的神話,聽聽就好。」
  「哎呀!阿驥你看那石頭上面亮晶晶的,結霜了!」她探出頭,興奮而好奇地問道:「可為什麼天冷才結霜、結冰?要是夏天結冰不是很好嗎?這樣就很涼快了。」
  「唔。」
  「為什麼馬只有四隻腳,八隻腳不是跑更快嗎?」她摸了摸馬頸。
  「這﹍﹍有八隻腳的是怪物,不是馬。」
  「喔。」她望著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線條有些僵硬的臉孔,突然發現了他頰邊下巴冒出來的短硬胡渣。
  「為什麼你會長鬍子,我不會長?」
  「向來只有男人會長鬍子,姑娘不會長。」
  「不能這樣解釋。向來,向來,好像世間萬物都得一成不變似地。」她用力搖了搖頭。「我看過河東府志,記載一個長鬍子的婦人,她生了八個小孩,他們一家都有奇怪的長相,老大頭尖尖,長得像鰻魚,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鑽到小洞裏抓蛇﹍﹍」
  「等妳故事說完了,妳的鬍子也長出來了。」端木驥傻眼,她的小腦袋瓜裏裝了多少東西呀。「妳問題這麼多,不渴嗎?」
  「是渴了。」她承認。
  「來,喝水。」他從後頭鞍袋摸出一隻皮水袋。
  她捧起皮水袋,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冷水,突然想到他也會捧著這只水袋,對著這個口咕嚕咕嚕地喝水,頓時臉紅耳熱,喝水的速度也慢了。
  「餓不餓?」他又問。
  「我晚上沒吃﹍﹍」她放下水袋,囁嚅道。
  「給。」他遞給她一塊白糖桂花藕粉糕。
  「藕粉糕?!」她驚訝得心髒噗通噗通亂跳。明明他一路奔來,路上沒有停歇過。「為什麼你袋子裏有這個?」
  「嘿,因為我有一個百寶袋,想變什麼就有什麼。」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總算有一個他可以主宰的答案了。
  「給我瞧瞧。」她好奇了,才將藕粉糕塞入口裏,就要往後頭摸。
  「猴急什麼?妳坐好不要動。」他按了按她的頭顱,試圖將她定在馬背上,接著解開披風,再將她裹得密不透風,這才跳下了奔雷聰。
  談豆豆瞠大眼睛,嘴巴忘記咀嚼吞咽,就看他從百寶袋拿出一領油布雨衣,平鋪在大石頭背風處,然後繼續從百寶袋拿出兩塊大面餅、一盒糕、兩顆蘋果、三顆梨子、幾塊糖、一條幹扁魚、一塊醃肉、兩只雞蛋,還有一隻白瓷小瓶子。
  他早就准備好半夜來這邊野餐了嗎?
  仿佛洞知她又要問為什麼,他笑道:「全是我娘和弟弟的傑作。」
  「哦?」
  「我常常外出,不在家睡覺,有時半夜肚子餓了,想吃東西也沒得買,也不好吩咐人准備,我娘心疼我,所以我出門前,她就會將好吃的食物塞進我的鞍袋裏。」
  她記起了笑咪咪的定王妃,心頭倍感溫馨。想想呀,當他半夜在勤政閣忙碌國事餓了,隨時可取來娘親的愛心餐點,難怪他吃得又高又壯了。
  「我兩個弟弟恨死我這個大哥了,不想吃的東西就盡往我這袋子塞,當我是餿水桶。」他又笑道。
  「呵。」其實是兄弟情深,不必溢於言表吧。
  「下來吧。妳坐在奔雷聰上頭越吃越胖,會壓垮牠的。」
  「啐!」她笑著打他一拳,這才發現已然讓他抱進了懷裏。
  臉頰熱熱地燒了起來,她雙手縮在他的胸前,眼睫慌忙地垂下,卻又不舍地立刻抬起,只想好好將他的輪廓容顏收在記憶裏。
  仿若心有靈犀,他亦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緊緊交纏,她看到他眼裏驟起的波濤,感受到他陡然箍緊的強壯臂力,兩人視線相隔盈尺,她迎上他陽剛的呼息,卻亂了自己的呼息,不覺微張小嘴,想要汲取更多的氣息
  端木驥眸光猛然燒起熊熊烈焰,手臂更加使力,卻在冷風撲面的一瞬間,他忽地清醒,眼裏的衝動只是一閃而過,快到連她都無法察覺。
  短短的十幾步路,有如千里之遙:這個擁抱過度沉重,他無法負荷,然而又不想放開,就算幾千里幾萬裏路也要抱住不放﹍﹍
  「坐著,慢慢吃。」他將她放坐在油布雨衣上。
  「我﹍﹍我自己走﹍﹍」她結結巴巴地道。
  「慢半拍。都走完了才說?」他摸摸她的頭頂,好像是刻意為自己化解方才的尷尬,笑道:「鞋襪也不穿,這麼冷,會得風寒的。」
  「好啦。」她盤腿藏在裙下,拉攏披風,看他拿起了一塊糕,便問道:「你怎會吃起了藕粉糕?還知道要買南門那一家的?」
  「有一回妳爹帶了一盒給妳,妳無視我的存在,跟妳爹你一塊我一塊的吃了起來,害我流了不少口水。」他瞪她一眼。
  她呵呵笑了。其實爹是想敬獻一塊給偉大的平王爺,卻讓她擋住了。
  「這味道很香,你喜歡吃嗎?」她問道。
  「喜歡。」
  他喜歡她喜歡的味道!談豆豆捺下不必要的猜想,刻意笑道:「快快快!我還要吃其他的東西。」說著便抓了蘋果啃一口。
  「別囫圇吞了。」他為她剝了一顆水煮蛋,遞給她。
  「放心,我嘴巴沒那麼大,一口吞不下的。」
  他望著那鼓起臉蛋大啖食物的櫻桃小口,果然還是小巧玲瓏,如一枚紅菱,誘惑著他去采來﹍﹍
  「給妳玫瑰香露。」他深呼吸,轉過臉,又遞過了白瓷小瓶子。
  「我以為是酒。」她才啃完蘋果,又咬了蛋,拿起小瓶子轉著看。
  「妳別看這小小一瓶,這可是我娘親手做的。她采下玫瑰,蒸取花瓣精華,可以養胃散鬱。」
  「這很珍貴的﹍﹍」不只是繁複的手工程式,更是一個母親的用心。
  「吃了吧,放久也會壞掉。」
  「謝謝。」她小口小口地啜下,讓那清新的芳香滑入喉際。
  好久沒讓人這般疼愛了,她眼角泛起薄薄的淚光,心頭既甜又暖,抬起頭,便朝他一笑,又開開心心地吃起這頓大餐。
  她吃,他也陪著吃,兩人坐在野地裏,狂風掠過耳邊,寒霜凝結石頭縫隙,這裏卻是春意融融、鳥語花香,令人流連忘返。
  明月高懸天際,長空明淨如碧,遠方傳來野狼對月的嗥叫聲,明明是蒼涼至極的悲鳴,她卻––
  「呦嗚!」她吃飽了,頑皮心起,仰起脖子,也學野狼高呼一聲。
  「妳不要亂叫!」他趕緊制止她,好氣又好笑地道:「萬一招了狼群過來,看妳不被撕了吃掉才怪。」
  「不會。」她站起身,很有把握地笑道:「這裏有你呀,你人高馬大的,還打不過幾隻小狼?」
  「我會騎著奔雷聰先跑了。」
  「你不會。」她搖搖頭,笑得更燦爛。「給我發喪挺麻煩的,不是嗎?」
  「烏鴉嘴。」
  「嘎嘎嘎!」這會兒她又學起了烏鴉,兩手振動披風抖呀抖的,踩著腳步兜圈子,活像一隻蹦蹦亂跳的小鳥兒。
  「妳喔﹍﹍」他完全被打敗了,真正領教到她的活潑個性。
  這顆小豆子呀,她扇起的涼風變成了他心底的颶風,明明是他帶她到這兒,也明明是他在為她排解憂傷,可怎會變成由她主導情勢,任那甜美嬌俏的笑語深深地牽動他的心?
  「咚隆隆!咚咚嗆!」她雙手一揚,將披風蒙住了頭臉,嘴巴呼喝,身子胡亂搖動。「咚隆嗆咚咚,豆豆舞獅給阿驥看嘍!」
  「得了吧。」他哈哈大笑,她還會拿嘴巴敲鑼打鼓啊。「妳這不是舞獅,活像是一隻扭到腰的大毛蟲。」
  「哼,你才是大毒蟲!」她揭起披風,露出一張噘了嘴的小臉蛋。「人家感謝你帶我出來玩,你都不賞臉哦?」
  「好好,我賞臉。」他無可招架,笑道:「那妳就再舞獅吧。」
  「你在笑!」
  「好好,我不笑。」他還是想放聲大笑。天哪,他怎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向來傲視一切的他承認,他是徹徹底底地栽了。
  「來,我教妳怎麼舞獅。」他跳了起來,高高拉過披風,將自己和她蒙了起來。「跟著我的動作跳。」
  「哇!蒙得黑漆漆的,我什麼都看不到了。」她哇哇大叫。
  「這就考驗妳的功夫了。跟我走。」他跳出一步來到碎石地上,打算留出鋪著油布雨衣的地面給她踩著,不料她興匆匆地跳了過來,地面不平,她收勢不穩,整個人就往他身子撞去。
  「小心。」他立即轉身,穩穩地抱住了地。
  「呵,好險﹍﹍」她亦本能地環住他的身軀,就在兩兩相擁的電光火石之間,她的淚水竟是陡地狂瀉而下。
  她慌忙咬住唇瓣,不敢哭出聲音。今夜的夢太美,她只想永永遠遠躲在這個黑暗的所在,再也不要醒來面對空洞的寧壽宮。
  她不敢抬頭,不敢稍動,這樣就好,只怕一旦放開了,夢就醒了。
  明月夜,風嗚咽,他感受到胸前的輕顫,遂揭下了頭上的披風,仍將她緊裹入懷,心底深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他自問,打從下午在勤政閣窗外瞥見她的身影,他就如同著魔似地跟住了她。忙了這麼一整夜,到底為何?而這些日子來處處想著她、關照著她,此刻還悄悄地輕吻著她的頭發,他是否也得向自己問個明白、討個究竟?
  然而,問分明了,又如何?
  唉,無解啊。

  ***    ***

  勤政閣裏,內閣大臣們有人交談,有人讀著手邊的條陳,有人閉目沉思,大家正在等候皇上,准備商議明年預算分派大計。
  「皇上駕到﹍﹍」
  「朕來遲了。」太監的尾音還沒喊完,端木融便匆匆趕了進來,揮手示意道:「大家別行禮了,坐坐。」他一邊落坐,一邊道:「方才下了朝,朕聽說皇太后身體微恙,便先過去探﹍﹍」
  啪!端木驥手上的冊子掉了下來,神色驟黯,兩眼直直地望向皇帝。
  端木融和群臣頓覺陰風慘慘、鬼哭神號。嚇!平王爺要生氣了?
  「是皇太后?還是管太后?」端木驥沉聲問道。
  「不是母后,是太后娘娘。」端木融小心回答。嗚,王兄不要瞪人啦,他下次不敢遲到了。
  「嗯。」端木驥拿過太監幫他撿起的冊子,垂下視線,卻全然沒注意到上下拿顛倒了。
  顧德道忙堆出笑臉。「時候差不多了,還請平王爺主持會議吧。」
  「好。大家散了吧。」
  還沒開始呀!群臣們錯愕不已,怎地平王爺好像掉了魂了?
  「皇上,請恕臣偶感風寒,體力不濟。」端木驥起身拜揖,神情焦躁不安。「還請皇上主理本次會議,臣告退。」
  「王兄!」端木融大驚失色,這麼重大的會議,他主持不來的呀!
  可任憑他哀鳴呼喚,王兄還是一去不復返,獨留座位空悠悠啊。
  嗚嗚,王兄真是用心良苦,非得臨陣抽腿,逼得他不得不獨立處理國政大事嗎?
  也罷。他將所有的哀怨長埋心底,擺出了王兄平常教他的剛毅果決君王臉色,穩重地道:「顧丞相,由你先說了。」

  ***   ***

  「娘娘,喝藥了。」
  寶貴端了藥碗,小心翼翼地將一匙藥送進娘娘的嘴裏。
  談豆豆倚在一堆枕頭上,歪了半邊身子,雙眸緊閉,嘴巴更是閉得死緊,那湯匙只能抵住她的嘴唇,卻是怎樣也送不進去。
  「娘娘呀,寶貴求妳了,啊啊,張嘴。」寶貴嘴巴張得老大,可娘娘還是不聽話,她只好強迫將湯匙挖進她的嘴裏。
  一縷藥汁從娘娘的嘴角流了下來,寶貴慌忙拿巾子拭去。
  「妳這樣喂,她喝不下去的!」身後突然傳來暴喝聲。
  「平王爺?!」寶貴驚嚇得忘了行禮請安。「這﹍﹍這裏是﹍﹍」這裏是皇太后的寢殿,是睡覺更衣的私密地方,等閑太監宮女都不能隨便進出了,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妳扶她起來。」端木驥冷著臉,接過她手裏抖個不停的藥碗。
  「可﹍﹍可是王爺﹍﹍你、你、你是男﹍﹍」
  「我是她侄兒,小輩服侍長輩,此乃人倫正道。」
  「是是。」好像很有道理。寶貴忙坐到床沿,扶起了娘娘。
  談豆豆穿著絲棉中衣,長發打了兩根粗辮子,垂著小頭顱,軟綿綿地倚住寶貴,似是不勝柔弱。
  端木驥憂心如焚,他站著看不到她的病容,立即單膝跪到床前,寶貴在場,他不敢觸摸她,只得以眼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她的臉頰紅撲撲的,他頓時自責不已。難道是那晚在山上染的風寒?該死該死!他該為她裹緊冰涼的腳掌,更不該讓她坐在寒冷的地面。
  「娘娘發燒了嗎?」他焦慮地詢問。
  「沒有。娘娘的症狀是咳嗽流鼻水想睡覺。」
  「那她的臉為什麼紅紅的﹍﹍」
  問話之間,她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他立即捕捉到這輕微的反應。
  他逸出微笑,如釋重負,舀起一匙藥,拿在嘴邊緩緩地吹了吹。
  「娘娘,吃藥了。」他輕喚道。
  談豆豆沒有反應,寶貴拍她的手背也不睜眼。
  「老祖宗?」他又喚道。
  「哼﹍﹍」她的聲音從鼻子蹦了出來。
  「小豆子!」他中氣十足地喊道。
  「呵﹍﹍」她的嘴角牽動了,眼睛卻還是閉著。
  「豆豆,乖,將這藥吃了,身體才會好。」
  「唔﹍﹍」她唇瓣微啟,小口小口地啜下藥湯。
  他凝視她喝藥,確實讓她徐飲而下,再舀了一匙吹散熱氣。
  「哇!娘娘喝了。」寶貴好佩服平王爺喔,三言兩語就哄得娘娘喝藥;可是她有沒有聽錯啊,王爺好像喊娘娘的名諱?!
  談豆豆已是滿臉通紅。他闖進來就很過分了,還當著寶貴的面喊她名字,害她一直不敢睜眼,雖然她是這麼的歡喜他來看她﹍﹍
  偷偷將眼睛拉開一條縫,卻看到他的昂藏之軀在她的視線下麵。
  「喂,你﹍﹍不要跪﹍﹍」她急道。
  「我沒跪妳,我這樣較好喂妳吃藥。」
  「寶貴,去拿凳子。」
  「寶貴,坐著,扶好娘娘。」
  「嗚,寶貴只有一個。」寶貴好生為難。「要不我再出去喚人﹍﹍」
  「不行!」太后和平王爺齊聲否決。
  於是乎,照樣寶貴扶娘娘,王爺喂娘娘,房間裏再無聲響,只有湯匙輕撞磁碗的清音,還有極輕極柔的吹氣聲。
  這是他的氣息呀!談豆豆癡癡地看他低頭吹涼熱湯,以前老認為他的唇很薄,此時近處凝看,才發現他一樣是兩片豐潤的唇瓣,血色充足,厚薄適中,好像軟軟的、肉肉的,很好咬﹍﹍
  「我臉上開了花、長了膿痘嗎?」端木驥抬臉,將湯匙遞到她嘴邊。
  「你、你、你沒有噴進口水沫子吧?」她趕緊找個藉口。
  「噴都噴了﹍﹍」看到她花容失色,他本想收斂玩笑,但隨即想到這個病人竟然還會裝睡不肯吃藥,那麼﹍﹍
  「沒辦法呀,臣一邊吹藥,一邊又要哄咱天朝長不大的娃娃太后,一嘴不能兩用,不免顧此失彼﹍﹍」
  「你不要再噴了啦。」話才說完,就被猛灌了一口藥。
  「這樣就乖了。老祖宗果然體恤侄兒苦心,快快吃了,病快快好,好不好?」前面講得嘲謔意味十足,後頭一句「好不好」卻是溫柔之至,仿如天上軟綿綿的雲絮,教人無從找到著力點反對。
  談豆豆的心思飄忽了,她亦無從應對兩人之間的微妙關系。
  她和他,曾有著親密相擁的肉體接觸,卻也有著最為壁壘分明的輩分頭銜。那夜過後,她的心思變得臂昧混沌,明知該立刻轟他出宮,義正辭嚴斥責他的逾禮之舉,然一旦面對他,她端不出臉色、拿不了決定﹍﹍
  「藥沒那麼熱了吧,給我。」她搶過藥碗,咕嚕咕嚕喝完。
  端木驥依然單膝跪地,靜靜地看她喝完藥,並沒有立刻離去的意思。
  「喂,我喝完了,你還不﹍﹍」一個走字,她竟是百般不願說出。
  他的大掌突然按上她的額頭,沉吟了片刻。
  「妳果然沒發燒,可是流汗了。」他放開手,站起身,打量她的床鋪。「寶貴,扶娘娘躺下,幫她擦汗﹍﹍嗯,還是換件幹淨的衫子好了。」
  「是。」寶貴覺得王爺比她還會照顧娘娘呢。
  「老祖宗,妳流汗就別抱著這熱烘烘的枕頭了。」
  端木驥注意到她不管是躺著還是坐著,手裏始終抱著一顆小枕頭,或是貼在肚子上,或是倚在胸前,她抱得十分自然,掉了又抱回來,他猜想得到,她每晚都得抱著這顆枕頭才能睡覺吧。
  果然還是個娃娃啊。他露出疼寵的微笑,但她流了汗,他不能不管。
  「快,拿起來,別熱著了。」他伸手去奪枕頭。
  「不要。」談豆豆神情一慌,抱緊枕頭轉過身。
  端木驥動作快,抓到了枕頭一角,本以為可以扯開那顆小枕頭,不料卻拉出了一大塊布。
  「別拿呀!」談豆豆緊抓布的另一角,不讓他扯去。
  他扯這一邊,她扯那一邊,結果扯開了一襲男子的衣袍。
  「這不是平王爺的﹍﹍」寶貴驚叫一聲。
  記得娘娘那時偷偷洗好衣服,她以為娘娘早托了哪個公公還給平王爺了,可如今竟然成了娘娘的抱枕﹍﹍好厲害的娘娘喔,有辦法將衣袍卷成一個小巧可愛的枕頭模樣,她得請教這一手功夫﹍﹍
  呃,氣氛好像有點僵硬,平王爺在生氣娘娘偷他衣服嗎?
  抓著袍襬一角,談豆豆這下子真的是渾身冒汗了。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她心髒亂跳,面紅耳赤,既不敢看他,更不敢正視自己呼之欲出的心思。
  放了吧。
  放了吧。她腦海裏只有這個聲音,攢緊衣袍的手指緊緊一扯,隨即放開,任那袍子滑落床緣,掉了下去。
  「寶貴,我要睡了。」她立刻躺下,拉起被子轉身面向牆壁。
  「娘娘,先換衣服啦。」寶貴搖她。
  端木驥自知不能再待下去,他手裏還抓著袍子的一邊,便迅速卷了起來,搭在手臂上,後退一步。
  「臣告退。」
  床上的人兒沒有回應,他轉了身,走出兩步,又回過頭,凝視蜷縮被窩裏的她,仍是走回床邊,靜靜地將袍子放回她的床上。
  「寶貴,快服侍娘娘更衣,別讓娘娘著涼了。」
  他再次吩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寢殿。
  她沒事就好。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另一塊始終搬移不去的石頭依然擱在那裏,重重地堵住他滿腔的衝動。
  轉出回廊,欲往前面正殿走去,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個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老人。
  「談大人,找什麼?」他嘴角勾起了笑容。
  「嚇!王﹍﹍王爺!」談圖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偷摸進後頭的寢殿已是罪該萬死,沒想到平王爺跟他一樣該死?!
  「娘娘正在休息。」端木驥猜到他的來意。「談大人不妨進去看她一眼,不要吵到她就是了。」
  「你你你﹍﹍」談圖禹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從娘娘房裏出來?」
  「是的。」端木驥坦然地道。
  「你從娘娘房裏出來﹍﹍」談圖禹下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眼睛再用力一眨!沒錯,眼前站的是平王爺,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男人。
  那天清晨,他和仙娥讓不尋常的拍門聲吵醒,打開門,赫然見到睡在平王爺懷裏的小豆子,他震駭萬分,還是仙娥鎮定,引平王爺進到小豆子出嫁前的臥房,讓小豆子繼續安睡。
  平王爺立刻離去,沒有任何解釋,只要求他坐轎進宮時,順道夾帶娘娘進去;還有,不要忘了幫娘娘穿鞋襪。
  轎子裏,父女擠坐一起,小豆子很安靜,明顯看得出她哭過了;他想問原委,卻怕隔牆有耳;小豆子握住他的手,微笑說她沒事。
  哪能沒事!從那天起,他憂心忡忡,想猜,又不敢猜,而今日一聽到皇太后病了,他根本無心待在禦書房等侯皇上,立即趕來探病。
  「小豆子還好嗎?」一切疑問,只能擠出這句話。
  「她染了小風寒,休息一兩天應該就好了。」端木驥如實回答。
  「呃﹍﹍臣、臣回去了。」
  「不看看她?」
  「宮闈禁地,臣等應在外頭候傳,不得擅入,以免冒犯了娘娘。」談圖禹鼓足勇氣說完。
  「可你還是進來了。」端木驥聽得出他的暗示,但他不以為意。「談大人,你我都是讀書人,對他媽的禮教早已滾瓜爛熟。」他看到老人家抖了一下,笑道:「可在什麼情況下,你顧不得這些無聊的規定束縛呢?」
  「我怕小豆子有事,我急著看她。」
  這也是他的答案;藉由談圖禹說出口,端木驥的心思篤定了。
  想她,就來見她:即使她放手,他卻執意留下袍子,好似自己仍能陪著她﹍﹍
  他恍恍地想著,只是一件衣服,能為她隔絕孤寂,又能給予她溫暖嗎?
  「談大人。」他立即為自己劃出一道鴻溝。「我一天為子侄,就會一天恪遵禮法,照顧奉養皇太后她老人家,請勿多心。」
  「謝王爺。」談圖禹稍感放心,感覺平王爺真的很「孝順」小豆子。
  此時兩人已走出寧壽宮;秋菊開了黃澄澄的一片,海棠紅艷艷地綻放,早開的牡丹吐出濃郁的芳香,落葉花徑邊,兩人漫步閑談。
  「為什麼你喊娘娘小豆子?」端木驥問道。
  「回稟王爺。」談圖禹回道:「娘娘剛生出來的時候,小小的,圓圓的,滾溜溜的,很可愛,像一顆小豆子,臣和妻子便叫上口了。」
  「她七歲喪母?」
  「是的。」談圖禹臉色一黯。
  「你父代母職,辛苦了。」端木驥一頓,仰望風起雲湧的天際,沉聲道:「六年前的冬天,很抱歉,我沒幫上忙。」
  「啊!」談圖禹下料王爺竟然提起舊事,先是愣住,隨即一嘆。「都過去了,跟王爺無關。後來臣知道,王爺那時也是自身難保。」
  當年,丞相王衝弄權,平王爺當時為兵部尚書,掌天下兵馬大權,王衝在先帝面前搬弄是非,說這個侄兒有弒君篡位的嫌疑;先帝起了疑心,平王爺立即遞出辭表,閉門不出;而他再也看不過王衝結黨營私、敗壞朝政,便寫了一道密折直送先帝,卻在半途為王衝所攔截﹍﹍
  「本王代天朝向談大人賠罪。」端木驥朝他深深一揖。
  「不不!王爺別這樣﹍﹍」談圖禹慌忙回禮,眼眶微濕。「老臣能活下來,實屬萬幸、萬幸啊。」
  「先帝個性固執,忠言逆耳;天車老天有眼,讓惡人先死了。」
  一語帶過,端木驥卻仍感驚心動魄。那年過年,他們三兄弟陪同父王依例進宮拜年,卻見王衝變本加厲,意圖軟禁先帝當作傀儡皇帝,他當場拿起痰盂將王衝砸成了「急病」;不出幾日,惡人便一命嗚呼。
  由於先帝極好面子,不願臣民得知受到寵臣脅迫之事,因而此事秘而不宣,就連王衝家人也以為老爺是跌倒撞出內傷致死;從此他得到先帝的信任,晉封為平王爺,接下來更擔下輔政的重任。
  朝政詭譎多變,即便現今已是政通人和、河清海晏,他還是有不如歸去之嘆。活了三十年,倒像是累了三百年。唉!何時可望再度乘桴游于四海,陪她看遍方志所讀過的風俗地理啊﹍﹍
  想偏了。端木驥拉回心思,還是很誠懇地道:「還望談師傅繼續教導皇上為君正道,皇上秉性仁厚,事母至孝,未染權貴子弟不良氣息,足有成為仁德賢君之望,小王請談師傅費心,為天下萬民謀求福祉了。」
  「臣不敢。臣必當竭肱股之力,教授皇上聖人之道。」
  兩人對揖再拜,談圖禹一掃心中陰霾,頓生豪氣。過去受點冤屈算什麼!噩夢都過去了,他一定要好好振作,努力輔佐皇上成為聖賢明君。
  他無聲地仰天長嘯。抒發心中之塊壘,花白的鬍子飛揚而起,象徵他老驥伏櫪的心志﹍﹍呵!身邊這只小驥也不錯,很懂得煽動臣子的熱血呀。
  「談大人,你不怕我了吧?」端木驥笑咪咪地看他。
  「嚇!」怎麼不怕?王爺還是笑得高深莫測啊。
  「有空的話,我會讓娘娘回家走走。」
  「咦?」太后出宮很麻煩的耶。
  端木驥但笑不語。他們的石頭仍擋在那裏,鴻溝也劃得極深,但只要下跌進去,他還是要為所欲為,甚至大膽妄為。
  他只願她順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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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10: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這是我的衣服?!」
  談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去撫摸那件式樣簡單的藍棉男子衣衫。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寶物,想都不敢想啊。
  「娘娘,咱們一起微服出宮去吧。」端木融笑道。
  「我可以出去?!」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
  「老祖宗啊,」端木驥叉著雙臂,涼涼地道:「妳再問下去,天就黑了,那麼妳還是留在寧壽宮孵蓮花種子吧。」
  「不!我要出去!」談豆豆搶過了衣服,一眼看過去四個男人﹍﹍呃,不好意思,阿順公公算半個好了,他們皆已換了尋常百姓衣袍,一副准備出宮去玩的模樣了。
  「嘿,有我阿騮保護娘娘﹍﹍」端木騮胸脯拍到一半,接收到大哥瞪過來的眼光,忙改口道:「娘娘有大哥保護就夠了,我保護阿融啦。」
  阿順也開心地催促道:「娘娘,這是新衣喔,照我的身材裁的。平王爺說不能讓娘娘穿我的﹍﹍」
  「還不去換衣服?!」端木驥喝道。
  「嘻嘻。」談豆豆捧了衣服,立刻鑽進旁邊的簾子裏。
  「寶貴,等等。」端木驥喚住也要進去服侍更衣的寶貴。「妳上次做得很好,這回娘娘不在,妳該怎麼說?」
  嗚,寶貴又要怨嘆了。上回王爺抱了娘娘出宮,她只好亂喊娘娘衣衫不整生人回避,這才不致讓其他宮女太監發現娘娘不見了。
  「寶貴會說,娘娘不舒服,不見任何人。」這次簡單多了,她和娘娘摸過來宮門小樓也沒讓人瞧見。
  「很好。」端木驥點點頭。「天黑後娘娘就會回來,妳安心等吧。」
  「黃公子,沒忘了你的身分吧?」他又再次確認。
  「我叫做黃小戎。」端木融流利地背誦著:「我進京跟表哥念書,打算應舉科考,可是身子骨有點兒孱弱,所以打算習武強身。」
  「萬歲爺,你真的要讓人家打?」阿順還是有點害怕。
  「不是你家萬歲爺自找的嗎?」端木驥冷冷地道。
  「是是。」端木融立即承認,搔搔頭顱道:「侍衛從來不敢和我認真對打,我不知自己實力如何,所以二哥才要我去小葉她家武館習武。」
  「小葉她家武館?!」談豆豆從簾子裏探出半張臉,又讓寶貴扯了回去,只聽她在簾內怪叫:「顧德道開武館?!」
  「是小葉外公開的武館。」端木騮詳加解釋道:「整間武館只有小葉知道阿融的身分,她也會保護阿融的。」
  「小葉的娘會功夫?難怪她打拳打得那麼好。」談豆豆的訝異之聲還是不斷傳來。「顧德道那老古板肯讓兒子娶俠女?」
  端木驥眉眼聚滿了濃濃的笑意。還沒出宮門,這顆小豆子就已經滾得滿地沸騰了。
  「哈哈,黃小戎!」談豆豆大笑出了簾子。「是誰取的這種小家子氣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張亮麗的笑顏令端木驥怦然心動,但他還是故意寒了臉。「這不是有人像油鍋裏跳個不停的小豆子﹍﹍」
  「喂!」談豆豆臉一紅,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壯威武一點吧﹍﹍啊啊,端木驥,你幹嘛呀?」
  她臉蛋真的要下油鍋煎得熟透了,這匹木頭馬竟然強伸魔爪,當著眾人面前對她上下其手?!
  「妳不會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驥沉著地拉開她的腰帶,絲毫沒碰上她的身子,重新為她系好,正色道:「娘娘,寶貴,妳們看好了。」
  「你你你﹍﹍說就說了,幹嘛動手動腳﹍﹍」
  話還沒說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來。
  「妳沒梳過男人的發式吧?」
  「寶貴,妳幫我﹍﹍」
  「寶貴也不熟。」他一邊說著,一邊拿下她蓬亂雲髻的簪子,烏亮長發頓時如瀑般直瀉而下;他眸光微斂,雙手先是順了順那滑溜不須再梳理的秀發,再按著她的頭頂,抓起長發成束,為她挽起了髻。
  談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貴無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讓他當個小孩似地擺弄,旁邊還有好幾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嗚,她好丟瞼!
  然而,她又好喜歡這種若有似無的親密接觸。他的掌心好熱,撫過頭皮時好輕柔,他都是這樣自己梳頭的嗎?還是有婢女為他挽髻﹍﹍
  她絞著指頭,喉頭嘔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沒喝醋呀。
  「好了,你們看像不像個小男孩?」端木驥笑著敲敲她的頭。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談豆豆跳了起來,摸了摸頭頂,嗯,還算梳得不錯,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門樣樣生疏,就原諒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離開,她朝他背後吐個大舌頭,扯了眼角扮鬼臉。
  趴答趴答踩著新靴子,她神氣地超越他,大跨步學男人走路。
  宮門邊,負責把關的端木驊和幾個親信侍衛已守在那兒。
  「今天出宮,五個?」端木驊數了人頭,在看到女扮男裝的小太后時,向來不苟言笑的俊臉抽搐了下。
  「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驥微笑介紹,讓侍衛認識新成員。
  「喂,你﹍﹍」談豆豆無從辯解,難道還向侍衛介紹她是太后嗎?
  看看他們的打扮––阿融當然是文質彬彬、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書生黃小戎;阿順公公不用扮也像個小廝;阿騮一身俐落,儼然是書生請來的貼身護院;至於身邊這匹馬,一襲長袍,神態儒雅,眉宇間卻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討人厭的傲氣﹍﹍呃,雖然有時候他的眸光會反常地溫柔﹍﹍
  談豆豆轉頭看站在宮門目送他們離去的端木驊,突覺他身後高大的宮牆似乎要長腳追來,她忙回頭,挨到了端木驥身邊。心才安穩了下來。
  「喂,你是什麼身分?」
  「算是黃公子從來不露臉的表哥吧。」端木驥回道。
  「你不露臉還跟出來做什麼?」談豆豆指著自己鼻子。「那我呢?」
  「當然是我的乾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搶答。
  談豆豆頭一回有揍阿融的衝動,她只大他兩歲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宮真心就亂亂飛,牆裏的那些輩分全讓她拋開了。
  「妳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驥沉穩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順公公好不容易轉通了腦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騮挑了眉。「不然幹嘛特意換了男裝?」
  「隨便。」談豆豆才不想當端木家的第四匹馬。
  是弟弟妹妹都好。她忽然發現,阿融學武,根本毋須她同行;端木驥也沒有預設她的身分,他純粹是讓她混在他們中間一起出宮。
  因為知道她喜愛外頭廣闊的天地,所以即使已經違例帶她出去一回,他還是想滿足她的心願,變個花樣繼續帶她冒險犯難?
  妹妹!她抿住嘴角揚起了笑意,心底深處溢出被疼寵呵護的溫馨感。管它外頭江湖險惡,她相信,哥哥一定會保護妹子的。
  「妳嘴巴抽筋嗎?」端木驥看她一眼,語氣惡毒,視線卻讓那燦若朝陽的笑靨所吸引不放。
  「你鬥雞眼啊?」她也回敬一槍,幹嘛瞪著她直看。
  端木騮始終冷眼旁觀,既驚且嘆,最後很小聲很小聲地咕噥一聲。
  「大哥完蛋了。」

  ***    ***

  京城小巷中,小小個頭的顧小葉已經等在那兒了。
  「娘娘!」她驚喜地撲向前,小手拉著最親切的娘娘的小手。「娘娘變小哥哥了?妳也一起去武館看小戎哥哥打拳?」
  「是呀。」談豆豆摟了小身子,笑道:「小葉,請妳帶路了。」
  「你們去吧。我回家困個午覺,酉時三刻再過來會合。」端木驥道。
  「你不去?」談豆豆突感心慌。
  「沒辦法,我太出名了。」端木驥自負地摸摸下巴。「我這張臉孔到哪里都會被人認出來,我不想因此讓阿融暴露身分。」
  雖然談豆豆很想踩他一腳,但他不去,那她出宮還有什麼意思?
  原來,她竟是想有他為伴,去哪兒都只是個藉口罷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小葉,娘娘下次再去了。」
  「好啊。」顧小葉倒也不失望。「小戎哥哥功夫好爛,老讓我師兄打著玩,娘娘看了會心疼,還是等小戎哥哥練好功夫再看不遲。」
  「我很努力練習了。」端木融猛擦冷汗。
  「平王爺,」顧小葉仰起小臉,巴巴地期待道:「找一天我要去你家的毒龍潭抓怪獸喔。」
  「嗯?」端木驥尾音揚高,倒是往談豆豆瞧了過去。
  顧小葉帶著一行人轉往大街上的武館,僻靜的小巷裏,留下大眼瞪小眼的「兄妹」。
  「呵,毒龍潭?」端木驥笑得很開心。「黑心狼、木頭馬、大臭蟲,我的老祖宗,我好像還有幾個您所編派的惡名,可惜侄兒記不得了。」
  談豆豆早就窘得不知手腳往哪里擺。「你、你怎麼知道﹍﹍」
  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他老跟在她後頭偷聽去了。猶記得那回,他擊鼓,震撼了雅樂軒,也振動了她的心鼓﹍﹍
  「妳不去看阿融習武,難不成妳要陪我回定王府困午覺?」端木驥笑得很開心。「我家還有很多空房間,隨妳撿一個。」
  「誰跟你去定王府了!」談豆豆紅了臉。「我回家瞧爹好了。」
  「我陪妳。」
  「你又不困午了?」
  端木驥笑而下答,只是比出手勢,要她別  嗦,往前走就是了。
  談豆豆心生歡喜,就知道他一定會陪她,但仍嘴硬地道:「我才不要你陪。你不是很出名嗎?走在你旁邊,人家會以為我是你的小廝,難看。」
  「妳有辦法就長得像我一樣高,我無條件當妳的小廝。」
  「哼,這輩子是沒辦法了。」她恨恨地惦起腳尖道:「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一定長得比你強壯,好能一掌打倒你。」
  「妳是要投胎當母老虎?還是大母熊?」他笑意盎然。
  「我變母老虎就吃了你。」
  這就樣,兩人言不及義,有一搭沒一搭地一路鬥嘴下去。
  她大笑,他微笑。冬日的午後,兩人緩步而行,只希望這條路永永遠遠沒有盡頭。

  ***    ***

  「你老是將落葉掃過來,我看到了,請你掃回去。」
  談圖禹站在大門口,神情嚴正地跟鄰人說話。
  「國丈大人啊,當官就可以欺負老百姓啊?」鄰人尖嘴猴腮,一副市井無賴的挑釁模樣。「這風吹呀吹,將落葉吹了過去,你可別誣賴我。」
  「就是你掃過來的。」談圖禹還是板著臉孔道:「我忍耐你很久了。你不是將落葉積雪往這邊掃,就是放狗拉屎,我請你以後別再這樣。」
  「國丈大人啊,您年紀大了,何必在這邊吹風跟我理論?」鄰人口口聲聲國丈大人,語氣卻是輕蔑得很,伸手指道:「反正您家裏有個老媽子,天天幫您掃得幹幹淨淨的,您就甭找我掃地了。」
  「老爺,算了,別跟他吵。」被指到的仙娥忍氣吞聲,拉拉老爺的袖子。
  「什麼老媽子!」談圖禹變了臉色。「你聽仔細了,她是﹍﹍」他吞下一口口水,義正辭嚴地道:「她是我的續弦妻子!」
  鄰人沒被嚇到,反倒是仙娥臉色一愣,頓時紅了眼眶。
  躲在旁邊小巷的談豆豆也嚇了一跳,驚喜不已,一時忘記將攬在手裏的小石子砸向那個惡棍。
  爹其實很喜歡仙娥姐,生活起居也很依賴仙娥姐,但就是顧慮著她、顧慮著死去的娘、顧慮著他年紀大、顧慮著家裏窮、顧慮這、顧慮那,倒把三十幾歲小姑獨處的仙娥姐給耽擱了。
  她眼睫濕潤。爹此刻充滿浩然正氣、抬頭挺胸地站在大門前,這是﹍﹍從前的爹回來了呀。
  「喔,原來是國丈夫人﹍﹍」鄰人還是嘻皮笑臉。
  「拿去!」談圖禹不容對方耍賴,將竹帚遞了過去,語氣強硬:「掃幹淨,順便洗掉大門前的狗屎幹。」
  「國丈大人就可以隨便呼喝啊?咱天朝當官的都不講理﹍﹍」
  「我從頭到尾拿官威唬你了嗎?」
  「哼,什麼大學士小學士,還不是拉著女兒的裙子攀上去的!」鄰人終於爆發出來。「我兒子喝酒砸妓院又不是什麼大事,要你幫忙說兩句話,別讓衙門鎖他,你擺什麼清高臉色﹍﹍」
  啪!啪!兩顆小石子同時砸向鄰人的膝頭,鄰人吃痛,雙腳一軟,立刻跪了下來。
  談豆豆驚奇地望向身後的端木驥,他跟她眨了眨眼。
  「你兒子都判罪了,跪我也沒用!」談圖禹扔下竹帚,喝道:「掃!」
  「嗚!」鄰人痛得說不出話來,也爬不起身,只得啞巴吃黃連地跪在地上,他的兩只大狗過來舔他,又屙下了兩團臭屎。
  「走。」趁惡棍沒注意,談豆豆拉了端木驥閃入大門。
  「談大人,你好生威風喔。」她刻意捏了鼻子,怪裏怪氣地道。
  談圖禹轉身,困惑地望向來人。「請問這位小哥﹍﹍」他倏忽睜大眼睛,小哥後頭那個高大人物更引他注目,不禁張口結舌。「啊,平平平﹍﹍」
  「談大人午安。」端木驥微笑,幫忙關起大門。
  「是小姐啊!」仙娥認出來了,驚喜大叫。
  「小豆子!」談圖禹揉揉眼睛,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妳妳妳﹍﹍」呵呵,看來他的口吃毛病還是治不好了。
  「爹!」談豆豆跑上前,緊緊地摟住爹,又笑又哭。
  每回在宮裏見面,哪能如此忘形擁抱!而上回回家心情沉悶,時間有限,也沒說上兩句貼心話,今天她終於可以好好撒嬌了。
  「小豆子呀!」談圖禹摸摸她的頭發,淚眼模糊,心中百感交集。
  「爹,那人是誰呀?我以前怎麼沒見過?」
  「他是剛搬來一年的暴發戶,沒事就愛吹噓爹是他的鄰居,跟爹有多熟,其實是想從爹這邊得到好處。」
  「我會派人好好『關心』他的。」端木驥找到機會插嘴。
  「不勞平王爺。」談圖禹抹去眼淚,轉身恭敬地道:「臣自信有辦法應付他。」
  「也好。」端木驥點點頭,踱到一邊欣賞談家院子的花草。
  「呵!到我家還擺什麼王爺派頭。」談豆豆朝他皺鼻噘嘴,馬上又拉了仙娥的手,歡喜地道:「仙娥姐,恭喜妳!不,我該改口了,我喊妳姨娘。姨浪!」
  兩聲姨娘讓仙娥羞紅了臉,忙搖頭道:「小姐﹍﹍娘娘,別﹍﹍」
  「叫我小豆子啦,姨娘!姨娘!」談豆豆喊個不休。
  「小豆子。」仙娥只得快快喊了,圓潤的臉蛋脹成了紅蘋果。
  「嘻嘻!爹今天好勇敢喔,要娶姨娘嘍。」談豆豆興奮極了。
  「小豆子,妳倒嚇壞爹了,怎麼穿成這樣回來?」談圖禹問道。
  一家三口邊聊邊往屋子走去,等到談豆豆比手劃腳說完出宮經過,仙娥到廚房燒水準備點心,她這才發現端木驥不見了。
  「咦?他沒進來?」她跑到門邊張望。
  「難怪。他說有空會讓妳回來走走。」談圖禹若有所思,大好心情漸漸跌落。「平王爺很用心,他很『孝順』妳。」
  「嗟,我才不想給他孝順。」談豆豆抓著門板,沒注意到爹變得憂愁的語氣,只是忙著找人。
  在那裏!木頭馬正撿起腳邊竹簍裏的小石子,往大樹垂掛而下的十幾根鐵條擲去,一個接一個,擊出叮叮當當有如樂曲的清脆聲音。
  他一個人玩著,明明是個高大英挺的男人,她卻好像看到一個孤單的小男孩﹍﹍也許是高處不勝寒,呼風喚雨的平王爺也會寂寞吧?
  當他累了,有沒有人陪他談心,幫他按摩繃緊的筋骨,為他送上一盅熱騰騰的湯?除了娘親和弟弟為他准備的點心,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吃上一餐?還是只有邊看奏章或邊聽臣子議論,隨便吞咽了事?
  她的心揪成了一團小丸子。向來只有她「享受」他的陪伴,她是不是也能為他做點什麼?
  「喂!丟得很准喔。」她跑了出去,也撿起小石子丟鐵條。
  「原來妳和妳爹的投石功夫就是這樣練出來的。」端木驥丟得更起勁了,此起彼落的叮叮當當清音回蕩在院子裏,偶有投歪的石子掉進旁邊的池塘,噗通一聲打破了平靜的水面。
  「當然了,我有十幾年的功力耶。」她自豪地道:「請叫我神投談豆豆。」
  「哦?」他彎腰撿起一顆指頭大的小碎石,放在左掌,拿右手拇指中指彈射而出,惡劣地笑道:「我彈豆豆了!」
  叮!小石子神准地彈中鐵條,鐵石相擊之音清越,直鑽耳際心扉。
  「你彈什麼彈!」她嬌容微惱,所有「關心」之情瞬間消失,撿了石頭就想彈他,卻發現石頭太大怕砸傷人,乾脆拿指頭彈他。「我彈木頭馬!我彈毒龍潭!端木驥!你別跑!等會兒我去拿一碗豆子彈你!」
  「哈哈!」端木驥也不用跑,只需跨大腳步,便讓她追不著了。
  「好像是孩子在玩耍。」仙娥備好茶點,走到談圖禹的身邊,與他共看院子裏追逐的人兒,只見男的俊挺,女的嬌美,真是好一對絕配啊。
  「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小豆子笑得這麼開心了。」談圖禹感慨地問道:「仙娥,妳見過嗎?」
  「沒有。有時候我覺得小姐她﹍﹍」仙娥思索著形容詞。「還沒進宮前,她會笑,也常常笑,可那不是打從心底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笑。老爺早幾年身子不好,她心事比誰都重,她笑是讓老爺你安心;進宮後,她不時往家裏送東西,每天找機會跟你見面,她還是很牽掛老爺的。」
  談圖禹不覺垂下兩道老淚。「是我不濟事,苦了小豆子。」
  「老爺﹍﹍」仙娥舉袖為他拭淚,含笑帶淚道:「老爺,你別哭啊,小姐又會擔心的。瞧瞧她現在多快樂,平王爺對她多好啊。」
  談圖禹點點頭,收了淚,再度望向女兒;她嬉笑奔跑,笑語如鈴,仿若一隻盡情高歌的小雲雀,而她身邊的男人是如此體貼俊朗,可偏偏﹍﹍
  唉!誰能為王爺和太后解開那道糾纏難解的深宮枷鎖呢?

  ***    ***

  她好快樂!
  談豆豆曾經想放開,但他不放,她也就撿了回來,夜夜抱著他刻意留下的衣袍,好夢香甜。
  她放縱地享受禁忌邊緣的樂趣。有時是在藏書樓裏,兩人各據一方窗,靜靜地盤坐地上看書;有時是走出宮門外,踏青賞景;她甚至不需要跟著阿融他們出去了,她就是直接以「小豆子公公」的名義跟著端木驥出宮「辦事」。
  好大膽!即便他們從無逾禮之舉,但一切的一切,早已逾禮得過分。
  人前,他們涇渭分明;人後,他們曖昧不清。界線在哪里,她不知道;明知踩在刀鋒上,稍不留意就是血肉模糊,但她就是無法收心。
  心已經放出去了,丟得老遠老遠,直到大海看不見盡頭的那一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飲一杯,將進酒,君莫愁!
  「酒是拿來溫身子的。」端木驥坐在小船的另一頭,瞪眼道:「不是讓妳拿來灌的,喝一小口就好。」
  「我只喝一小口啊。」她放下小酒瓶,撒了謊。
  酒力似乎立刻有了作用,她全身暖呼呼的,再也不怕湖上寒風了。
  小船輕輕搖晃,她的身子也輕輕晃蕩著。這裏是京城南郊的九曲湖,湖水由西邊連綿高聳的青鴻山而來,曲曲折折形成了幾彎相連的湖泊,再由東邊一個缺口注入大江,平時風平浪靜,常有遊人泛舟湖上。
  可現在是冬天啊。
  端木驥放下槳木,任小舟隨浪飄蕩,傾身為她拉好斗篷。
  真是見鬼了才會冬天來遊湖。可他不就渴望此時此刻的靜謐嗎?沒有人打擾,毋需擔心被人撞見,他和她可以安享獨處的時光。
  「嘻,有蓮花耶。」談豆豆伸長手,打算去采蓮葉。
  「都枯了。」端木驥抓回她的手,免得她掉下船。
  「那下面一定有蓮藕,我要挖來做藕粉糕。」
  「早被挖光了。」
  九曲湖也是天朝北方著名的蓮田,出產豐富,當時他就是托人從這兒陸續移了不少品種到宮裏。
  到了明年夏天,寧壽宮是否又是荷香滿室呢?
  他還能再找什麼東西代替他陪伴她?衣?書?糕?蓮?
  他往她那兒送得越多,心也越是沉淪得難以自拔了。
  「唉!就知道妳偷喝酒。」他輕嘆一聲,搖了搖半空的花雕,本是帶來小酌禦寒,怎知她貪酒甜,倒是喝得醉醺醺的。
  「哼。」她依然瞇著眼,很不滿意地道:「沒有花,沒有藕,枯掉的蓮蓬總有蓮子吧。」
  「沒有了。」
  「沒有?」她很費力地眨動睫毛,眼眶一下子聚滿了淚水,哭喪著臉道:「怎會沒有蓮子?誰將她丟了?她孤伶伶一個,好冷,好孤單,在那兒哭啊。」
  他捧起她的臉,憂傷地看她。歡笑的日子有如短暫盛夏,熱熱鬧鬧地開滿一季繽紛的花朵,還來不及枯萎就讓寒冬給急遽凍住了。
  「豆豆,豆豆,醒醒,我們回去了。」他輕拍她的臉頰。
  「阿驥,我們不可以這樣了﹍﹍」
  她語聲幽微,醉眼迷蒙,淚水款款滑下。
  他心頭震顫。沒錯,他太狂妄了,自以為把持得住,不料卻跌進了自己劃出來的鴻溝,也拉她一起跌下去了。
  本是憐她惜她,卻是害了她;若要她安心,他是否該做些什麼?或是根本什麼都不用做,只需回歸原來的日子即可?
  「我困﹍﹍」她低聲啜泣。
  「困了就睡。」他摟她入懷,一再地輕拍她的背部。
  寒風冰冷,暗雲籠罩,湖面殘荷抖瑟,微有薄冰,看來就快下雪了,今年也快過完了,彼此共有的歡笑和悲愁終將結束。
  小舟飄飄無依,他的心也悵然若空。豪情的平王爺何在?怎會為情所困?糊塗啊,荒謬啊。
  酒力發作,她沉沉地睡著了。他為她拉攏斗篷帽緣,卻是無法移開視線,就癡癡地凝望這張會哭會笑會鬧會吵的嬌顏。
  這麼活蹦亂跳的小豆子,他怎忍將她鎖進深宮?
  再仔細看看她吧。粉頰瑩潤如玉,雙唇嫣紅似醉,長長的濃黑睫毛像把扇子蓋住了那雙靈活大眼,一對黛眉卻是不安地微蹙著。
  他俯下臉,輕輕地以吻熨開她眉心的糾結,一觸及那軟嫩的肌膚,他再也無法克制積壓已久的欲望,唇瓣滑移而下,柔柔地覆上她的唇。
  軟馥芳香,甜蜜似酒,他嘗了又嘗,吻了又吻,沉睡的容顏緩緩地氤氳進他的瞳眸深處,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    ***

  慈慶宮,管太后和談豆豆一起坐在榻上。
  「娘娘,妳聽我念這句對不對。」管太后拿著一本書,逐字指著念:「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是啊!」談豆豆拍手笑道:「管姐姐妳好厲害,我才個把月沒問妳認字的進度,想不到妳會看這麼多字了。」
  「很多字都是妳教我的,只是我記性不好,老是忘記。」管太后也露出慈藹的笑容,翻過書的封面。「這是班昭寫的女誡,古人的文字挺深奧的,不太好懂呢。」
  談豆豆渾身一熱,終于醒悟管姐姐剛才念的是什麼東西了。
  女誡,通篇談論為婦之道,什麼敬慎婦行她早就熟背到爛透發黴,讀完就扔到一邊去,自以為全懂了,更不認為有用到這些教條的時候。
  可如今﹍﹍她好需要。
  「管姐姐,我﹍﹍」她絞著指頭,覺得「女誡」兩字好刺眼。
  「娘娘,妳不要誤會。」管太后將書本擺到旁邊,拉著她的手,很謹慎地道:「近來宮內有很多不好聽的傳聞,前一陣子妳和平王爺深夜在寧壽宮外吵架,還有你們常常在禦書房看書﹍﹍」
  「我跟他真的沒什麼。」談豆豆講得好心虛。
  「姐姐知道。」管太后看著她,沒有一絲責備意味,還幫她順了順鬢邊發絲。「我說妳像我妹妹,其實妳都可以當我女兒了,妳真的還年輕﹍﹍」她不覺輕嘆一口氣。
  談豆豆讓那幽渺的嘆氣給扯得心髒發疼,問出了埋藏許久的問題。
  「管姐姐,我想問妳,先帝一直﹍﹍呃,怎麼說呢,他一直不找妳,妳那麼久以來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幸好我有阿融。」管太后倒是露出恬淡滿足的笑容。「算是因禍得福吧。萬歲爺不喜歡阿融,撤了他皇子的乳母太監用度,所以阿融一歲就讓我抱回來親自撫養,我全部的時間心力都給了阿融,根本沒去想萬歲爺寵幸不寵幸的事。」
  「可是管姐姐,妳愛萬歲爺。」她更大膽地道。
  「哪個女人不愛自己第一個男人?」管太后有些感傷,神情倒也坦然。「既然身子給了,就認定是他了。」
  「妳不會很想要﹍﹍嗯,那個那個﹍﹍」談豆豆結巴,講不出口。她進宮前就由女官教導床笫「絕技」,光聽內容就令她口乾舌燥、神魂顛倒,如果真的做起來,哎呀呀!她臉蛋驟熱,不覺拿手掌捂住了嘴唇。
  「第一次很痛的啦。」管太后明白她要問什麼,完全不避諱,有問必答。「而且妳又知道那是萬歲爺,嚇都嚇死了,哪有什麼樂趣。後來生阿融痛得要命,更怕那一回事了。」
  談豆豆還是不得要領。她也很怕痛,大概那回事真的很不舒服吧。
  然而,為什麼當他擁抱她時,她會感覺身體有一股極大的衝動,想要更往他胸膛裏鑽去?甚至當她抵住了他那明顯的男性欲望時,她會有火燒般的熾熱興奮,直想更用力抱緊他、咬他的嘴巴﹍﹍
  嗚嗚!好淫蕩喔。
  「管姐姐,那其他妃子怎麼辦?」談豆豆趕緊揉了揉火燙的瞼蛋。「不是每個人都像妳這般清心的。」
  「熬日子的方法可多了。」管太后又是輕輕一嘆,憐惜地看她。
  談豆豆一愣,管姐姐是為年紀輕輕的她而嘆?不是嘆她自己?
  是憐她花樣年華就得埋葬後宮嗎?那麼,端木驥憐不憐?嘆不嘆?
  唉,若她對男女之事無知也就罷了,那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了一生,既不期待,也不失落,讀她的書,刺她的繡,日子倒也快意。
  可偏偏她的心動了,身體燥了,很多感覺都不對勁了。
  不行,要趕快拉回來。她要杜絕後宮流言,不能讓管姐姐和爹擔心。
  「管姐姐,妳跟我說,她們怎麼熬的?」
  「妳要聽?不好玩的。」
  「我要聽。」她很肯定要聽,而且還要實行。

  ***    ***

  寧壽宮寢殿,燭光下,皇太后溫柔貞靜地刺繡著。
  太暗了吧。談豆豆眨眨酸澀的眼睛,她從來不在夜間刺繡,但今晚拿了針,挽起袖子,瞪著自己美好無瑕的雪白玉臂,她怎樣也刺不下去。
  「我刺,我刺,我刺刺刺!」她趴到繡架上,拿針猛刺。
  傻瓜才刺自己,有布可以刺,幹嘛將自己刺出斑斑血點?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耶!拿這種自殘的手法杜絕欲念,未免也太聳人聽聞了。
  刺了老半天,還是等不到寶貴回來。她轉到桌前,拿了木魚叩叩亂敲,翻了佛經,唏哩呼嚕念了起來。
  叩叩叩,咚咚咚,難以磨滅的鼓聲響在耳畔,她好像聽到那雄渾有力的「大風起兮雲飛揚」﹍﹍
  哎呀,分心了!明明是想忘掉他的,怎麼反而記憶更鮮明瞭?
  扔了木魚槌,她盤腿坐到床上,撐著下巴發呆。
  唉,他也是想忘掉她的吧?他們都是聰明人,懂得適可而止。
  端木驥消失在後宮已經整整兩個月了。他不再踏足禦書房,每天下午在勤政閣教完阿融就立刻回家,甚至新春過年的皇室家宴團拜也沒過來。
  果然是一場夢。沒有開始,沒有結束。很好,她不會再想了。
  「娘娘,娘娘。」寶貴踩著細碎的腳步進來。「妳要的東西來了。」
  她一躍而起,看到大托盤上的十幾隻碗,登時傻了眼。
  綠豆、紅豆、黑豆、白豆、黃豆、青豆、花豆、毛豆、豌豆、蠶豆﹍﹍
  「妳、妳拿了這麼多豆子﹍﹍」
  「是啊。」寶貴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盤。「娘娘妳只說要豆子,我去禦膳房一瞧,哇!原來有這麼多豆子呀,就每一種都抓一大把回來了。」
  「好吧。」
  談豆豆決定認命,將這些豆子灑到地上,保證她撿到累昏了。
  昨夜她丟下兩百枚銅錢,打算撿到累死自己,這才不會讓心裏的花蝴蝶胡亂飛舞––結果不用一刻鐘就全部撿回來了。
  是錢咧!分毫皆是老百姓繳給朝廷的血汗錢,她怎能隨便拿來玩耍?要是掉了一枚,她都得痛自懺侮。
  她捧起一碗綠豆,忽然又想到,話說回來,綠豆也是錢買的。
  「娘娘,妳拿豆子作啥?」寶貴興奮極了。「縫沙包嗎?」
  「沙包?咦?」談豆豆撚起幾粒綠豆,在手指間摩擦著。「對喔,平常我們是用綠豆做沙包,不知紅豆扔起來的感覺怎樣?花豆太大了吧?可能不好扔﹍﹍不不,我不做沙包。」
  「不做沙包?」寶貴還想再問,忽然就看到娘娘將整碗豆子灑了出去,滾了滿地顆顆跳動的小豆子,她驚奇地道:「哇!灑豆成兵!娘娘,妳在施什麼法術?快!教我,寶貴也要學!」
  「什麼灑豆成兵?」談豆豆正想蹲下身,展開刻苦自勵的嚴酷考驗,卻被寶貴搖得身子亂抖。
  「娘娘忘了啊?過年時幾位娘娘們一起看戲,管太后點了一出天師收妖,妳看了哈哈笑,賢妃還嫌妳笑太大聲,給妳一記白眼呢。」
  有嗎?談豆豆努力回想。她是記得過年有看戲,但戲台上演什麼她全無印象,大家拍手,她跟著拍手,大家笑,她也跟著笑,眼裏卻癡癡瞧著進宮問安的定王妃,想問她:你家的一號馬怎麼了?他好不好?
  「那張天師可厲害了。」寶貴兀自呱噪不休,比手劃腳地道:「他就是這樣右手一灑,當然沒有豆子啦;然後再拿剪子喀喀喀剪草為馬,後臺就鑽出一個騎竹杖的二楞子,權充是千萬兵馬,大家都笑死了。」
  剪草為馬?談豆豆又茫然了。什麼雞鴨魚肉不好剪,偏生去剪一匹馬來擾亂她的心?
  她又拿起一碗黃豆,往空中一拋,頓時豆下如雨,咚咚彈跳。
  「好好玩喔。」寶貴期待地問道:「娘娘,我可以灑嗎?」
  「好。」
  下一會兒衛夫,十幾碗豆子全部灑落在地,五顏六色,珠圓玉潤,在燭火的閃動之下,仿若一幅渾然天成的鮮艷地毯。
  「哇!好漂亮!」寶貴蹲下來,隨意抹了一把放在掌心,抬頭笑道:「娘娘,要是放在水晶瓶子裏,瞧著心情就好了。」
  「串起來當門簾,花花綠綠的也很好看。」
  「還是縫成枕頭,不不,這樣就瞧不見豆子了。」
  「不如煮成什錦豆子粥吧。不,加些蜂蜜、蜜棗、桂圓,變成甜豆湯。嗯,還是和些糖、麵粉、桂花,蒸成一塊甜豆糕﹍﹍」
  「嗚,娘娘,我口水掉下來了啦。」
  別說寶貴掉口水,就連談豆豆也是滿嘴的口水﹍﹍哎呀!她懊惱地抓扯頭發,怎麼就分心玩起來了呢?
  她立刻蹲下身,注目滿地的豆子,咬緊牙關,准備展開一夜無眠的撿豆行動,好能藉此忘掉那只老在心底奔馳的馬。
  眼前突然冒出一隻笤帚,刷刷刷地掃開她的豆子。
  「寶貴,妳幹嘛?」
  「娘娘平常提倡節儉美德,」寶貴很勤奮地掃地。「我掃起來拿去禦膳房,洗幹淨了,請人做甜湯呀。」
  談豆豆瞠大眼,跌坐地上,立刻又被寶貴趕起來掃豆子,她只好回到床上,撐著下巴愣愣地發呆。
  唉!難道一邊撿銅錢或豆子,就不會一邊想著不該想的事嗎?
  不如就大力一揮,一把掃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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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10: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定王府,三個兒子難得同時在家,一起陪同爹娘吃晚飯。
  定王妃春風滿面,眉飛色舞,迫不及待地宣佈好事。
  「阿驥啊,今天小皇太后找娘進宮,說要幫你作媒呢。」
  端木驥陡地凝住夾菜的動作,一雙深黝的瞳眸就直直盯著筷尾。
  端木行健急忙扯扯老婆的衣襬。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大心情不好已經很久了,當爹的都不敢吭聲了,千萬別去惹他呀。
  「娘,大哥他無心婚事。」端木驊悶頭吃飯,他肯幫忙講一句話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娘啊,讓大哥自己挑啦,別為他白費工夫了。」端木騮決定三兩口吞完飯,准備開溜免被波及。
  「你們兩個不要給老娘裝傻。」定王妃瞪了眼,順便教訓道:「就只會拿你們大哥擋在前頭,他不娶,你們不會先娶嗎?存心不讓我抱孫子。」
  「娘,長幼有序嘛。」端木騮陪著笑臉,為娘親碗裏送進一塊香脆脆的炸魚酥。「娘,笑笑,別擠出皺紋了。」
  「爹,娘,我吃飽了。」端木驥放下筷子。
  「阿驥,坐下。」定王妃趕快拍拍兩頰,揉開了被兒子們氣出來的法令紋,笑咪咪地拿出一卷紙,翻開第一張。「你瞧陳尚書六女兒如何?」
  端木驥隨意瞄了一眼,拿起湯碗,頭仰得高高地喝湯。
  「太后娘娘可是幫你調查得一清二楚喔。」定王妃還是喜孜孜地道:「她知道你喜歡懂音律的姑娘,這位小姐會箏、琴、笛、琵琶﹍﹍哎呀,我也說不清了。娘娘還說,人家說不定會唱曲兒給你解悶呢。」
  端木驥重重地放下碗,桌上其他三個男人皆是心中一跳。
  定王妃才沒注意到兒子的神情,又翻開了第二張畫像,熱切地道:「不然,這位李侍郎的侄女素有才女之稱,她已經出了兩本詩集,你喜歡會讀書的小姐,這位就是首選啦。」
  端木驥垂下眼睫,定睛注視沒有吃完的白飯。
  「將門虎女更好。」定王妃翻開第三張,指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大餅臉。「周總兵的女兒如何?她有乃父之風,拳腳功夫一流。呃,長相是有點兒抱歉,可娶妻娶德,更何況娘娘說,你脾氣剛硬,得理不饒人,最好找一個強悍又強壯的老婆,夫妻倆旗鼓相當,你才不會囂張到欺負老婆。」
  碰!一個很壓抑的拳頭用力捶上餐桌,揉了又揉,似乎打算將大好的紫檀木桌面揉碎。
  端木行健趕緊抱起飯碗,夾了幾樣他愛吃的菜,萬一這桌子讓不肖子砸了,那他今晚就要餓肚子了。
  「好吧,這姑娘是醜了些,抱歉了。」定王妃跟醜姑娘道歉,再翻開第四張畫像,笑呵呵地道:「男人當然喜歡溫柔婉約的小姐了,朱總督的三孫女保證好,她成日在家刺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文靜乖巧,相貌美麗。這幾個高巡撫的女兒、廖學士的表妹、鄭巡撫的外甥女都是一樣的個性,你不如就挑一個順眼的吧。」
  「娘,我沒興趣。」端木驥終於開口了,一張畫像也沒瞧進去。
  「也不一定要挑官家小姐。這位女夫子你一定有興趣。」定王妃繼續奮鬥,喋喋不休。「她繼承了她爹的書院,教導鄉裏婦孺讀書識字﹍﹍不喜歡?那這個培養出新種海棠的農家女也不錯。她家花田很大,你們生了娃娃可以在裏頭玩捉迷藏﹍﹍還是不要?嗚!」定王妃將畫像全翻完了,頓覺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抱孫希望又落空了。
  「其實––」始終不動如山、穩穩吃飯的端木驊開口道:「這幾位小姐的個性和特色組合起來,很像是一個人。」
  「誰?誰?」定王妃眼睛發亮,立刻將畫像扔到一邊去。
  端木驊這會兒又不說話了,接收到娘親殷切目光的端木騮只好硬著頭皮道:「娘,妳上寧壽宮玩,有沒有見到那兒擺著琴、繡架,還有很多養蓮花的水缸?」
  「有啊,還散了一地的書,都來不及收拾呢。」
  「當妳和娘娘聊天時,是不是有個宮女在旁邊很認真地讀棋譜?」
  「什麼?阿驥喜歡傻呼呼的寶貴?!」
  噗!端木行健噴出飯粒,端木驟被菜湯嗆到,端木驥則是臉罩寒霜,唇角緊抿,雙拳更用力往桌面攢去。
  「娘,不是啦,我還沒說完。」端木騮偷瞄一眼大哥,一步步移往門邊,准備隨時狂奔。「娘應該有聽過,太后娘娘過去老是和大哥吵架。」
  「當然有啊。為了教養萬歲爺,還有其他的事,好像常常吵。」
  「娘,大哥是從妳肚子蹦出來的,妳最明白了,咱平王爺恃才傲物,誰都不放在眼裏,人人見了他全嚇得屁滾尿流,如今娘娘竟然有膽識跟大哥吵架,且大哥居然肯跟一個小女子計較,成日吵得不亦樂乎﹍﹍」
  「端木騮!」端木驥爆出低沉陰森的怒吼。「如果我會針線,我就縫了你的嘴!」
  端木騮很無辜地瞟向若無其事吃飯的爹和二哥。啊哼,果然是做官的材料,很懂得明哲保身啊。
  「父王,母妃。」端木驥起身,臉色還是陰鬱得快要打雷下雨,他用了在家裏極少用的最正式稱謂。「孩兒有事外出。」
  「這麼晚了去哪里?」端木行健問道。
  「皇宮。」端木驥頭也不回地走了。
  廳裏一陣沈默,端木驊緩緩地放下飯碗,面不改色地道:「糟了,皇宮今晚有事。爹,娘,孩兒得立刻入宮抓刺客。」
  「我也去。」端木騮當然不肯錯過好戲了。
  「老頭子你說啊!」定王妃猛扯只管吃飯的端木行健,震驚地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就是這麼一回事,阿驥愛上太后娘娘了。」
  端木行健繼續扒飯。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這個庸庸碌碌的定王爺管不著,也管不了,填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啦。

  ***   ***

  春寒料峭,黑夜中的桃李花有如星子,朵朵點綴在寧壽宮外。
  端木驥停下急躁的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腦袋忽然清醒。
  他又來了。
  他為何而來?他滿腔的焦躁和暴怒為的是什麼?不是已經刻意不見她了嗎?為什麼又想揪她出來,狠狠地斥責她一頓呢?
  藕斷絲連啊!纏綿的情絲從寧壽宮延伸而出,爬進他的心,紮了根,糾纏不清,時時刻刻牽引著他、折磨著他,令他輾轉難眠。
  「平王爺?」門外一個太監見到他,忙笑道:「小的為您通報﹍﹍」
  「不用了。」他不管太監的訝異,大步就踏了進去。
  進了內殿,就見她照樣披頭散發,盤腿坐在地上和寶貴下棋,那低垂的臉蛋顯得有些蒼白,兩個月不見,她清瘦了些﹍﹍
  「笨蛋!地上很冷,不會墊一張軟褥嗎?」
  談豆豆心一震,驚訝地循聲望去,一抬頭,便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男子容顏,那雙毒龍潭裏頭起了驚濤駭浪,直直撲進了她的心海深處。
  心髒一陣陣地抽痛著,她幾欲被擊潰在地,但她立刻跳了起來。
  「平王爺,」她板起嚴肅的臉孔,冷冷地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竟敢擅闖禁宮?」
  「妳憑什麼為我作媒?」他也不回答,開口就質問。
  「憑我是皇太后,憑我是你的伯母。定王妃抱孫心切,老身身為端木家長輩,自然要為侄兒安排了。」談豆豆振振有辭地道。
  「我娘抱孫心切也輪不到妳多事!」端木驥踢開她的棋盤,黑白棋子滾了滿地。「見鬼的長輩!妳再敢倚老賣老,本王就廢了妳的太后封號!」
  「要封就封?!要廢就廢?!」他粗魯的舉止激怒她了,迎上前,叉腰仰頭道:「皇室封號是讓你拿來玩的嗎?那你當初為什麼不篡位算了?自己當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人,想封誰當皇后就封誰,想封幾百個愛妃就大封特封,這不是很痛快嗎?!」
  「鞋子穿了。」他只是冷冷地道。
  「你管我!」她怒目而視。
  「娘娘。」寶貴趕緊拎來娘娘一坐下來就踢掉的繡花鞋。
  「寶貴,出去!」端木驥命令道:「叫宮裏頭所有的人統統出去,本王有話跟太后娘娘說。」
  「可是娘娘﹍﹍」寶貴遲疑,好怕平王爺吃了娘娘喔。
  「出去。」
  「是。」寶貴嚇得拔腿就跑。
  「寶貴回來!」談豆豆氣極了,腳掌趕緊蹬進鞋子裏,提了裙子就要追上前。「枉費我平常疼妳,主子有難,妳竟然跑了﹍﹍」
  「站住!」他雙手一攫,用力握緊她的手臂。
  「你凶什麼?!」她也不掙紮,就是抬頭用力瞪他。「這是皇太后的住處,不容你來撒野。該出去的人是你,否則我祭出宮規罰你!」
  「我不出去。」他目光灼灼地看她。「不要逃開我。妳不是要追寶貴,妳是想逃開我。」
  「你還不是想逃開我!」她朝他狂喊。
  累積兩個月的鬱悶一下子如洪水潰堤,她的淚水也隨之溢出。
  是的,她好想他,好想再見他一面,可是她很克制,很努力地淡忘他,每天照樣忙到累得倒頭就睡;可是,睡夢不再安眠,而是反復出現過往相處的片斷,甚至是從來沒經歷過的綺幻纏綿。
  待她驚醒之後,卻發現自己仍然孤獨地睡在深宮裏,寒夜漫漫,她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擁住他的衣袍,躲在被窩裏偷偷哭泣。
  「妳想逃開我,就逼我娶妻?」他情緒緩和了下來,靜靜地看她。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她還是激動莫名。「我想數豆子打發時問,結果將豆子數到了肚子裏;我想念佛,敲了木魚,卻想到你敲鼓;我想扔掉你的袍子,可是那麼好質料的衣裳,燒了可惜﹍﹍」
  「傻瓜。」
  他重重地憐嘆一聲,張臂納她入懷,緊緊地擁抱。
  終究是放不開了。與其逃避痛苦,何不勇敢面對承受?
  兩個月的煎熬簡直是度日如年。他想念她的笑語、擔憂她的寂寞,他都熬得幾乎窒息而死了,更何況是一直被圈在深宮裏的她?
  他不住地撫摸她顫動的背部,以頰摩挲她的秀發,他千千萬萬個不忍她孤單地忍受相思之苦啊。
  「豆豆,我帶妳出去。」他堅定地道。
  「不行,不該出去了﹍﹍」
  「這次不是出去半天,而是永永遠遠的出去,不再回來了。」
  「什麼?」她不解。
  「很簡單。妳不當太后,我不當王爺了,咱們遠走高飛。」
  她明白了,這是私奔。
  尋常小兒女私奔都已為世俗所不容,更何況是皇室的最高成員。
  「不可能的!」她淚流滿面,用力搖頭。「你是輔政王爺,阿融還需要你,我也不能棄我太后的責任於不顧。」
  「阿融長大了,而且妳那是什麼狗屁太后!」他為自己過去的決定而惱怒了。「要不是我拱妳當皇后,妳又何必守著這該死的活寡!」
  「打從你迎我進宮,我就是註定要守這該死的活寡。」她聲淚俱下地道:「先帝病了好幾年,身體才剛剛好,就滿腦子想著要女人,過去朝政敗壞混亂,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也是想試試能不能再生皇子﹍﹍」
  「他有這麼聰明孝順的阿融還不滿足?!」她這兩年餘鬱積了太多說不出口的話,此刻全一古腦兒嚷了出來。「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性子,尤其是掌握權力的帝呀王啊,一心只想展現自己的雄風,不只要開疆辟土,還要睡遍天下美女,生下一窩兒子,好顯示你們多麼強壯多麼威武,我看全是屁!你一個男人滿足了,有沒有想到幾十個幾百個女人在哭泣?!」
  「我不是這樣的人。」
  「嘴巴說不是,以後還不是美女一個個娶進門!」她瞪視他沈鬱的瞳眸,繼續嚷道:「什麼山盟海誓!什麼生死相許!賢妃淑妃福貴人不都是那個臭老頭寵愛過的美人?結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年老色衰失寵,然後再貼個選妃告示,強娶像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滿足欲望,只要臭老頭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實,先帝立妳為妃,是因為他深感愧對談大人,想要彌補﹍﹍」
  「這不是彌補,是淩遲!他自以為是英明君主啊?我呸!以前我年幼無知,一直以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這才會讓奸相弄權,還很感謝他抄了那壞蛋的家產,可後來看你教阿融政事,我這才明白,沒有昏君,哪來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來的控訴,亦不再為伯父先帝辯解。
  「這下好了,他為了表示所謂的歉意,選我為妃,看起來好像給了莫大的榮耀,我談家應該燒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積德,可實際這只是昏庸老頭子給的一個可笑施捨罷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韙,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驥只有喟然長嘆。
  先帝種種,全交由史家評斷吧。他是子侄輩,議論不來,也不能議論。他能做的,就是盡量為先帝補闕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場從來就不曾存在的婚姻關系﹍﹍
  因緣錯綜,吊詭難解,若她不進宮,他和她又豈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他緩緩地道。
  「你帶我出去?」談豆豆用力抹掉眼淚,紅著眼睛道:「我怎麼走得掉?難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宮了?」
  「妳可以詐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說哪一樁深宮奇案?」她淒涼苦笑,雙掌徒勞地推開他絲毫撼搖不動的胸膛。「我問你,當初你不認得我,為什麼立我為後?」
  「是因為﹍﹍妳在諸妃裏,才識最好,能力最足﹍﹍」
  「呵,這就是了。我才識最好,能力最足,膽量也最大。」她很用力地擰眉板臉。「端木驥,你給老身仔仔細細聽好了。從現在起,你立刻離開寧壽宮,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喚人打了出去!」
  「妳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動了肝火,出力握緊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歡妳現在的生活,妳幹什麼又緊緊死守不放?!」
  「我喜歡榮華富貴!我愛當太后!不行嗎?!」
  「妳說謊!」
  「我是說謊。可你講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憤怒的目光,大聲嘶吼道:「別說你不顧輔政王爺的身分和責任,我也有我應有的身分和責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為我擔心得睡不著覺嗎?還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將整個後宮雜務全丟給她嗎?賢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們;景屏軒整修好了,我還得選派幾個細心的宮女過去照顧福貴人﹍﹍」
  「夠了!」他也朝她大吼。「妳很有本事嗎?為什麼要將所有的事情攬在身上?妳能不能多顧著自己一點?」
  「不能!」
  「好,既然妳總是要為別人而活,那妳能不能為我而活?!」
  「不能!」
  仿佛狂風暴雨驟歇,寧壽宮一片死寂,燭火明滅不定,更顯晦暗。
  「端木驥,你唯我獨尊慣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你不懂得體貼別人,也不懂得顧慮別人的心事,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怎會不懂?!」他激動地道。
  「別說你懂我。」她抬眸,淚水一下子湧進了紅通通的眼眶。「事實上,我好氣你!我氣你不該帶我出宮看月亮,不該帶我到處遊玩,不該讓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好快樂,你把我的心養得好大好大,大到再也放下進這座小小的寧壽宮了。」
  「那妳跟我離開呀。」他心痛地道。
  「心這麼大,我可以花五十年的工夫慢慢收回來。」她輕易就掙開他微顫的手臂,退後一步,語氣變得平靜。「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進宮前都計畫好了,我要看完藏書樓的書﹍﹍」
  「不出五年,妳就看完了。」
  「那是天賦異稟如你者才能做到的事。」她扯出一朵悽楚的笑容。「我會慢慢看的。為每本書另外寫注、畫插圖、做比對、編目錄,窮我一百年的工夫也忙不完的;另外我還要養蓮花––」
  「最好妳搶了文獻編修大臣的事來做。」他打斷她荒謬的計畫,迫切地問道:「我問妳,如果說,妳爹、管太后、還有最愛吵架的賢妃淑妃他們百年過去了,那妳還是甘心被關在這裏當太后嗎?」
  「到了那時,我早已習慣這裏的日子,更不會出去了。」她冷冷地道。
  「妳不要敷衍我!妳以為逼我另外娶妻,我就會忘掉妳嗎?」
  「你妻妾成群,寵愛新歡都來不及了––」
  「談豆豆!」他吼聲震得她發絲飛揚,以忍無可忍的暴怒語氣道:「我現在告訴妳,我端木驥只會娶一個妻,那就是––」
  「住嘴!」她驚恐大叫,迭聲道;「不要說!你只想娶一個妻就娶一個妻,老身會為你選擇一個最合你意的淑女,你回家等著接懿旨吧。」
  「我拒接!」
  「你不接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無人能屈服我。」他猛然將她拉到胸前,灼灼看穿她逃避的目光,霸道地道:「就算我此刻要扛妳離開,任誰也阻止不了。」
  「你敢扛,你就扛啊!」她激烈地掙紮道:「你若不要你爹的臉,不要我的臉,不要端木家的臉,不要天朝的臉,你就一路讓所有的人看你誘拐太后出宮啊!」
  「人都不痛快了,還管誰的臉!」
  「你就是這樣可惡!口口聲聲說你懂我,卻還是要讓我痛苦!」
  「我這樣讓妳很痛苦?」他沉痛地問道。
  「端木驥,拜託你,饒了我﹍﹍」她無力地掙了掙,避開了他的視線,潸然淚下道:「請你讓我安安心心過日子,也讓我身邊、你身邊的人安安心心過日子,好嗎?」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擰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騖不馴心志的,也只有這顆硬梆梆得令他氣結、又軟綿綿得令她痛憐的小豆子了。
  她口裏說著冰冷無情的話,可身子卻虛軟地靠在他懷裏,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溫暖。他該拿她怎麼辦?怎麼辦啊?!
  「平王爺,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錯了?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嗎?他劃了那麼多道鴻溝,竟然還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鮮血淋漓、萬劫不復!
  他陡地摟緊了她,管他的輩分!去他奶奶的禮教!與其在這邊痛苦地掙紮該不該、能不能、對不對,不如乾脆帶她一走了之。
  「長痛不如短痛﹍﹍」仿佛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蒼白如雪的臉蛋,拭淚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熱淚,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嘗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遞遍吻幹她的眼淚,好讓她的菱唇恢復嬌嫩的血色,也好讓她重綻一張俏麗可人的笑顏﹍﹍
  然而,這裏是歷來最為貞潔神聖的太后甯壽宮,住的皆是他端木家的先祖先輩,他們如此相擁已是悖逆倫常,就算他可以大膽而瘋狂地吻她,但她呢?他是不是可以多顧慮著她一點?
  原來﹍﹍是他錯了。
  自以為憐她、惜她、瞭解她、希冀帶給她歡笑,到頭來卻是自己一意孤行地毀滅了她。
  心,沉沉地落了,落在兩人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裏。
  「那﹍﹍臣走了﹍﹍」他很慢、很慢地推開了她。
  「平王爺好走,不送。」她站定腳步,以目光送他。
  他轉身,踏出一步,腳步立即停下,臉孔似乎微微轉回,但終究還是身軀一凝,雙拳緊握,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站得很穩,淚無聲地流著,目光始終緊緊地盯住他的背影,直到他隱沒在外頭漆黑的夜裏。
  她的生命也進入了黑夜,再也沒有光明了。

  ***   ***

  三日後,龍翔宮暖閣,皇帝鬧頭痛。
  「臣決意出使南海國,請皇上恩准。」端木驥跪在地上,表情嚴肅,劍眉緊皺,說什麼也不肯起身。
  「我早就指派余尚書了,他盼了好幾年了。」端木融苦惱地揉揉眉心道:「大哥,你就讓個機會給余尚書坐船出去玩玩嘛。」
  「臣多年前曾出使南海國,與該國國王熟稔,一切好辦事;可余尚書初次出使,怕他不懂禮節,會壞了大事。」
  「余尚書掌禮部,他不懂禮節誰還懂?」端木融趕緊求援,望向身邊兩個救星。「二哥,三哥,幫幫我啊﹍﹍」
  「大哥,」端木驊涼涼地道:「不能當王爺的還要搶人家的機會。」
  「大哥,起來了啦。」端木騮過去拉人。「阿融都說這是自家兄弟見面,你不要跪了,膝蓋都起泡了。」
  「好。若皇上執意不派臣出使,那就求皇上廢了臣的王爺爵位。」
  「你想逍遙自在,有這麼簡單嗎?」端木驊哼道。
  「我的好大哥,你忘啦,你是輔政王爺耶。」端木騮也道。
  端木驥瞪向兩個弟弟。「還有你們兩個輔佐皇上,不夠嗎?」
  「當然不夠!」包括端木融在內,三個聲音一起喊。
  「我累了。」端木驥沉下目光。「你們不能什麼事都依靠大哥。」
  「大哥,國事治絲益棼,在在需要你﹍﹍」端木融試圖說服。
  「皇上一日不答應,臣就一日不起身。」
  「那我﹍﹍我找太后娘娘過來勸﹍﹍」
  「噓!」端木弊用力噓向皇帝。
  「殺!」端木騮則是瞪大眼,右手猛指大哥,左手在脖子劃了一道。
  「啊,喔。」端木融猛捶腦袋,他怎麼就忘了這等大事啊。
  前幾日,寧壽宮鬧刺客,二哥和三哥很快控制狀況,淨空了所有太監宮女到五百尺外,並派親信侍衛嚴密巡守,護衛太后安全;後來平王爺也來了,刺客沒抓到,證實是虛驚一場,可能是風大了些的樹影子吧。
  當然了,為了讓他明白大哥在鬧什麼脾氣,二哥三哥翔實地告知他那場「刺客」事件始末,也幸因「防護」得宜,沒讓閑雜人等聽去了王爺和太后的吵架。
  又吵了!許久不見他們一起出宮,就知道有事!
  端木融用力按壓太陽穴。他不怕他們吵,只怕一個逃,一個躲,再也吵不起來了。
  噯,雖然他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但這麼久以來,他怎會看不出娘娘和大哥之間逐漸改變的明顯互動?
  大哥的神色好鬱悶,他似乎明白「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痛苦了。
  嗚嗚,小葉真可愛,但她才十一歲,他到底還要等多久啊?
  「大哥,我求求你起來了!」他一跤跪倒大哥面前。
  同是天涯淪落人,就請大哥可憐可憐他這個不知何時才能大婚的皇帝吧。

  ***   ***

  一個月後,春雨綿綿,卻沒阻斷大江碼頭的送行大典。
  余尚書好不哀怨。本來是他出使南海國,卻讓霸道的平王爺給搶走了,害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雄偉的船隊心酸不已。
  另一個哀怨的是端木融。他求了又求,終究沒留得住去意堅定的王兄。這一去至少一年,他雖有良相賢臣,也有談師傅和兩位兄長輔佐,可是展望未來茫茫的一年,他就好捨不得王兄離去。
  雨勢稍停,黃龍傘下,君臣互別。
  「皇上,奔雷聰就送你了,阿騮知道如何讓牠適應新主人。」
  「大哥﹍﹍」端木融泫然欲泣。
  「阿融,百官在看。」端木驥壓低了聲音,用力拍拍他的手臂,輕牽唇角。「你總該獨立掌理朝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較好行事。」
  「嗚,你是我的好大哥﹍﹍」端木融還是不爭氣地掉淚了。
  「臣還望皇上珍重。」
  端木驥放了手,踏上船橋,回身望向特地前來送行的文武百官。
  此地一別,歸期難料。他不再有年少出使的淩雲壯志,卻是帶著一顆沉滯鬱結的心,遠遠地拋開一場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
  再向大江上游望去,遠方的青鴻山掩在雲霧裏,那裏已經連下十日大雨,雨水沿著溪流瀑布彙至山下的九曲湖,再滔滔奔流入江,給足了沿岸百里農家春日灌溉的雨水,他也趁此時水漲船高,順流出海。
  他心念乍動,轉頭就想交代阿融,要他務必吩咐官兵巡守江岸堤防和水勢,以防大水成災,但隨即按捺下這個念頭。
  不管了,他再也不管任何事了,阿融已有足夠的能力明白該做的事。
  往船橋走上兩步,忽然聽到侍衛急奔而王的馬靴橐橐聲,那顯然違禮的突兀舉動也引起了眾人的注目。
  那侍衛神色匆匆地跟端木驟說了幾句話,端木驊臉色一變,隨即一眼掃過在場的官員和隨從,又跑到談圖禹面前低聲問話。
  端木驥心中打突。二弟自幼沉著冷靜,天塌下來他也面不政色,一定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什麼事?」他回過身,還是問了話。
  「沒事。」端木驊眼也不抬。
  「你問談大人什麼話,為何他看起來很緊張?」
  「沒事。」
  「到底發生什麼事?!」端木驥惱極,直接扯了那侍衛問話。
  侍衛是端木驊的親信,平常任務除了遙遙保護微服出巡的皇帝,就是守住那道最機密的宮門。他知事情輕重,仍是低聲稟報道:「小豆子公公一早就出宮了,不到半個時辰,寶貴跑來找我,她說平常會帶小豆子公公出門的就是平王爺、皇上、阿順公公、端木總管,可她忽然想到,今天這幾個人全到江岸碼頭了,就連端木統領也隨侍護駕,那小豆子公公是跟誰出宮了?屬下認為事情緊急,立即趕來稟告統領大人。」
  「是誰放她出宮的?」端木驥臉色凝重。
  「是屬下﹍﹍」侍衛一臉惶恐。「小豆子公公說,她要送王爺,屬下以為,王爺另外派車接她﹍﹍」
  端木驥沒空責怪侍衛了,他的反應跟二弟一樣,一眼就逡巡過在場所有的人,心中竟期待會像上回受俘大典一樣,她喬裝了某個他意想不到的身分,引得他驚訝、側目、發噱、笑嘆、心動﹍﹍
  沒有!他找不到她那個小個頭,也看不到那張思念至極的調皮容顏。
  他的心直沉穀底,腳步已來到談圖禹面前。「談大人?」
  「小豆子公公沒來。」談圖禹亦是面露憂色。
  「臣已著幾位弟兄出宮尋找,請王爺毋需擔心。」端木驟還是擺了那張冷臉。「吉時已到,請王爺登船。」
  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心情登船!端木驥直想將二弟扔下大江,叫他別再煩他了。
  還是她偷偷跑上船了?想跟他一起到南海國?他心頭乍喜,就要跑回船橋,隨即一想,不是說今早才出宮的嗎?除非搭上馬車,又能穿過重重警戒和嚴密護衛,否則她絕無可能混到船隊裏。
  放眼望向大江,水急浪湧,是該啟程了,她那麼大的人兒了,京城也是熱門熟路,又有侍衛尋她,還怕她走丟了不成?
  只要他揚帆遠去,就是了無牽掛。他行他的船,她走她的路,大江東去,天各一方﹍﹍該死!該死!他跨不出這條大江,他的心還牢牢地系在她那裏,若無法確定她的安危,他絕無可能放心離去。
  船隊上的官兵正在等他,准備隨時鼓帆出發;然而,他心裏的帆轉向了,縱有狂風巨浪,仍是一心一意航向他的歸處﹍﹍他的小豆子。
  不顧皇帝和群臣的訝異,他狂奔穿過人群,跳上了他騎來的奔雷聰,駕地一聲,馳向回頭路。
  「咦?奔雷聰不是要送朕了嗎?」端木融看得莫名其妙。「朕還想騎著去巡視堤防呢。」
  「還是由臣駕車陪同皇上過去吧。」端木騮深深注目大哥的背影。
  春雨綿綿,如那春蠶吐絲,至死方休,迷迷濛濛不知下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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