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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納蘭真]謠言有一千個聲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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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49: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一個成員簡單的富豪家族,
一組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
再加上一段糾纏了五年的愛恨情仇……
是什麼造成了他如此深切的自責與負咎?
如果傳說是真的,
她還能像如今一樣地愛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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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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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0: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南下的火車只差三分鐘就要開動了,蘇以潔才剛剛衝進火車站。跑外務的小張等在剪票口,一見她來,如釋重負地將車票交給她,她也只來得及拋下一聲謝。趕車趕得這麼匆忙真是椿要人命的事。本來明天有一個企畫案的大綱要交的呢,這下子也只好由得林經理去瞪眼睛了。不管怎麼說,伯伯的身體比什麼都來得緊要些……

    才剛剛找到自己的座位,火車便起動了。蘇以潔長長地吐了口氣,繃得死緊的神經一時間還鬆弛不下來。打從兩個鏡頭前接到何媽的電話起始,自己的腦袋就亂成了一堆漿糊,居然還能安排別人幫自己買車票,請假,回住處去收拾東西,現在想起來都還有些不可思議。伯伯病倒的消息真是把自己給嚇著了。肝硬化……伯伯的年紀也真是大了。六十七了呢。半生勞瘁,實在是已經到了該退休的時候了,偏他還要掌理那麼大的事業……以潔將臉埋在掌心裡頭,察覺到一股難言的心酸和悔恨,同時間湧上自己的心頭。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兩年前我就不該離家的!

    話說回來,她又怎麼能夠不走呢?大學裡讀的是企管,一來是因為自幼耳濡目染,對伯伯從事的事業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二來也是希望學有所成之後,能在實質上對伯伯有所幫助。過去幾年之間,伯伯的健康漸漸亮起了紅燈,小哥開始接掌捷鐵企業,自己都看得清楚明白;公司有些什麼地方需要改進,她也多多少少有個譜。誰曉得畢業之後進入公司,提出的企畫案全都讓小哥給打了回票,一句話說得半點情面不留:

    「女孩子家懂得什麼?公司那裡輪得到你來管了?」

    說這種話,當她蘇以潔是什麼人了?這下之意,好像她蘇以潔只因為從小在陸家長大,就以為自己對這分企業、這分家財也有權力分一杯羹似的。小哥也許是言者無心,自己卻不能不避這個嫌。也因此才會告訴伯伯:她想到北部來謀職。

    「到外頭去闖闖也是好的。」伯伯當時這麼說:「不管是什麼樣的高級主管,總得從基層幹起才好。出去受點磨練是沒有壞處。只是,」伯伯說到這裡笑了起來:「可別光顧著應付追求者就不幹事了啊。」

    想及這段往事,以潔心中不覺一酸。伯伯是真疼自己。就算自己是他親生的女兒,大約也不可能更疼的了。打從自己九歲上到了陸家,就讓何媽給照顧得跟公主一樣。而嚴格說來,小哥待自己也是不錯的。雖然不大怎麼搭理自己,可也不曾欺侮過自己。大約一般的男孩子對待小女生都是那般罷?畢竟自己住進陸家的時候,小哥都已經是十六歲的大男孩了。

    話說回來,大哥只不過大小哥一歲,對待自己的方式卻完全不同。他性子遠比小哥沉靜,對自己也很有耐心。就算是他在準備大專聯考的時候,也都還會撥時間和自己說說話,帶著自己認識園子裡的花花草草。如果而今公司裡頭是大哥在主事,想必會完全不同罷?可惜……

    想到此處,一個疑問兜上心來:

    伯伯生病的事,何媽通知了大哥麼?通知得到他麼?不管怎麼說,他都已經離家五年了,音訊全無的五年。如果說全家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那裡,也是不足為奇的。但是——但是,這種事他不能不知道啊!

    只是,如果他硬是不知道呢?

    以潔咬了咬下唇,突然間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怒氣。大哥,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絕決,這樣無情,這樣——走得無聲無影?不管那場悲劇在你心中留下多麼深刻的創痕,使得你必須遠離家鄉,療傷止痛,但你難道就不曾想過:家裡的人會如何地惦著你、掛記你?你怎麼可以不為伯伯想一想,不為小哥想一想?

    話說回來;你對當年的悲劇又知道多少呢?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以潔腦子裡低響:你既不明白故事的真相,又憑什麼作這樣的批判?伯伯和小哥都不說什麼了,你又能說些什麼?

    但是伯伯病了啊!屬於情感的聲音在她腦子裡大聲呼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兩句話,他難道不曾聽過?伯伯如果有了萬一,那——

    蘇以潔啊,你在作什麼?好端端地詛咒伯伯呀?

    以潔打了一個冷顫,雙手在膝上絞得指節發白。靜下來,她對自己說:靜下來。你只是因為伯伯的病而亂了方寸,才會這樣胡思亂想的,說不定這一切只是何媽太大驚小怪了、說不定伯伯的病沒啥子要緊;說不定只是他們想念我,才編個借口要我請假回家。說不定……

    火車在她忐忑不定的心情裡駛進了高雄。

    以潔在家門口下了車,掏出鑰匙來開了大門。深廣的院子在她眼前展開,石板小徑旁幾盞及膝的矮燈正發出柔黃的光暈。還沒走到客廳入口,何媽那胖墩墩的身形已經迎了上來。

    「小潔呀,我就說是你回來了嘛!」她喊:「老遠的就聽見車聲了,守謙還不相信呢,說你的動作絕對沒有那麼快!快進來,坐了那麼久的車,一定很累了吧?」

    「還好。」以潔微笑。何媽這麼精神,可見伯伯的病不會太嚴重,這可教她放心得多了:「伯伯怎麼樣了?」

    「在樓上躺著。醫生說暫時不要緊了,今天下午才放他出院的,」

    「什麼?」以潔大吃一驚:「今天下午才出院的?這麼說,伯伯生病有好一陣子了?怎麼不早些通知我?」

    「通知你有什麼用?你又不是醫生。而且送到醫院以後,醫生說送去得早性命不會有問題,所以,」何媽實事求是地說,一面拉開紗門走進了客廳。以潔急急地跟了進去。

    「就算那樣也應該早些通知我呀!」她憤憤不平地說:「會送醫院的就不會是小病,怎麼可以不讓我知道呢,這太——」

    「我說小潔,你就別生氣了。何媽會瞞你,還不是因為心疼你。反正爸近回發病是有驚無險,你就別放在心上了。」陸守謙的聲音懶懶地插了進來。以潔這才注意到他,忙朝著他走了過去。

    「小哥,怎麼連你也說這種話嘛?」她抱怨道:「伯伯的病到底怎麼了?」

    「肝硬化並發的食道靜脈瘤出血。」守謙往樓上瞥了一眼,眉頭皺得很深:「在公司裡吐了好多血,把大家都嚇壞了。」看見以潔臉色一白,他急急地補充:「別擔心,現在情況已經控制住了。只是醫生說他需要完全的靜養,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的操勞了。」

    「那——那就好。」以潔稍稍地放心了一些:「我上樓瞧瞧他去。」她說,一面將手提袋和行李箱都放了下來。何媽立時把頭搖得像個波浪鼓。

    「不行的,他已經睡了。」

    「好啦,何媽,我只偷偷的看一眼,不會吵到他的。」以潔軟聲軟氣地說,知道何媽從來沒法子拒絕自己的請求。守謙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也知道父親一向疼小潔,疼得他有時都要吃味了。

    「不許吵醒他。」他警告道:「只許看一眼知道嗎?」

    這句話還沒說完,以潔已是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去了。在伯伯的臥房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房門是虛掩的。臥房裡點著柔和的小燈。一個女孩子從大床前回過頭來,對著以潔投來驚愕的一瞥。微弱的燈光下看不清她究竟有多大年紀,或者是二十出頭罷。短髮,圓臉,清秀的五官很討人喜歡。這麼樣一個陌生人在伯伯房間裡作什麼呢?怎麼方才何媽連提也沒提?以潔困惑地瞪著對方,那女孩立時朝著她走了過來。

    「你一定就是蘇小姐了,對不對?」她壓低了聲音說,顯然是怕吵醒了病人:「我叫喬玉翡,是陸先生的特別護士。」

    以潔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我伯伯的情況怎麼樣了?」她用同樣低的嗓子問對方,一面卻忍不住一直要往大床那兒移去。看見她的伯伯,捷鐵企業的主人,陸鐵龍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喉間那雪白的繃帶襯得地皮膚份外黃褐,心裡一酸,差點就掉下淚來。才幾個月不見呢,伯伯竟然變得這樣蒼老,這樣憔悴!

    「剛剛才給他打過針,現在已經睡沉了。」喬玉翡低低地說:「他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現在需要的是絕對的靜養。另外,因為食道開過刀,他還會有幾天不能說話。」

    以潔點了點頭,戀戀不捨地再看了伯伯一眼,和來時一樣無聲地走出了屋子。

    何媽見她眼圈微紅,忙道:「小潔啊,你怎麼樣,吃過飯沒?要不要吃些什麼?喝些什麼?對了,我燉了一鍋人參雞,先替你熱一碗啊。」她一面說話,一面自顧自地走進廚房裡忙將起來。

    以潔忍不住笑了一笑。老母雞一樣的何媽噯!經何媽這麼一提,她才發現自己是有點餓了。火車上買的那個飯盒,她根本沒吃幾口。

    「小哥要不要也吃點什麼?」她問守謙。後者搖了搖頭,將一根洋煙銜在嘴裡,取出個金質打火機來「啪」一聲點上了。

    以潔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不管怎麼說,這兒是守謙的家,他愛怎麼製造污染都只有隨他去。更何況——她也不能不承認,在不少女孩子的眼中,守謙抽煙的樣子確實是十分瀟灑的。或者應該說,好看的人做什麼都好看罷。他個頭瘦瘦高高的,生得十分英俊,穿著打扮也很講究。雖然是在自己家裡,那暗綠色的亞麻襯衫和卡其布的休閒長褲,以及名師設計的髮型,仍然使他看來活像個時裝模特兒,而不像一家大企業的總經理——就更別提他看來還比實際年齡小一些了。

    「路上累了吧?」守謙問她:「要不要先去洗把臉什麼的,再來吃點東西?」

    「咦,咦,小哥變得體貼了。」以潔微笑道,守謙詫異地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真的?那表示我以前太忽略你了。」他半真半假地彎了彎腰:「原諒我,小姐,我一向是只會對美麗的女孩獻慇勤的。」

    「這意思是說,我以前很醜囉?」以潔好笑地說,一時間無法確定:守謙是在恭維她,還是在揶揄她。反正無論是那一種,她都不會太當一回事的。

    「不是醜,只是——青澀。」守謙的回答居然頗為認真,倒令以潔有些意外。幸好這時何媽端著食物進來了,省掉了她的回答。

    青澀?或許吧。在風流自賞、從高中開始就不斷地換女朋友的小哥眼裡,一個他從小看到大的黃毛丫頭怎麼可能不青澀呢?何況自己向來只曉得埋頭用功,一直到大學畢業都還是脂粉不施的。甚至剛進社會的時候也還是如此。但是最近這一年多來,自己確實是漸漸在穿著打扮上下起功夫來了。身上這珍珠灰的真絲襯衫,搭上棗紅色的高腰窄裙,今早到公司去的時候便已贏來了不少稱讚,更別提自己現在已經練得駕輕就熟的淡妝,俐落而嫵媚的髮型,以及耳下這對鑲工精細的垂墜了。只不過,她對自己的儀表雖然有著相當的信心,但被自來十分挑剔的小哥稱讚,仍使她不可避免地暗中歡喜。

    企業的主持人雖然病倒了,工作卻仍然要繼續進行下去。為此之故,以潔回來三天了,還是一天到晚見不到守謙的面。伯伯還很虛弱,見她回來雖然歡喜,卻也只能微笑而已。她因此只能將大半的時間拿來和何媽話家常,再不就是和喬玉翡聊天。

    喬玉翡比她自己小兩歲,個性明朗溫柔,做事極有分寸,以潔很快就喜歡上她。心想伯伯有這樣一個特別護士照顧,自己就好放心了。只是——自己真的要回台北去麼?伯伯的年紀實在大了……但,留下來又能做什麼呢?自己不是護士,照顧不了伯伯;工廠的事嘛她又插不上手……

    連續幾個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這個問題,怎麼想都是個兩難的局面。何媽對她的難處是半點不懂的,只會說:「先生希望你在身邊,你就留下來嘛。家裡頭又不缺錢用。女孩子家的,幹什麼去和別人爭得你死我活?」

    面對著何媽那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她怎麼樣也沒有法子跟她說得明白:自身能力的發揮和工作上的成就感,是比金錢的獲得還重要的。只是啊,自己會責怪大哥「樹欲靜而風不止」,怎麼自己就不能為伯伯犧牲幾年的時光麼?

    她回家後的第四天早上,到陸鐵龍房裡去看他。老人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看到以潔,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招手叫她在自己床邊坐下。他的聲音還很啞,因此床邊的茶几上擺了一疊便條紙,方便他和人交談。

    打從他從醫院裡回來以後,何媽就在他房裡加了一張單人床,讓喬玉翡睡在他房裡照顧他,以防病情有什麼反覆。見到以潔進房來,玉翡輕快地說:「你來得正好。趁你陪陸先生的時候,我到樓下去替他弄早餐吃。記住不要讓他累著了呀。」

    老人露出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口齒啟動了幾下。以潔看出他要說的是「管家婆」,忍不住捂著嘴笑了。玉翡對著他們投來狐疑的一眼,掩上房門走了出去。

    樓下餐桌上留著一隻咖啡杯,一隻留著麵包屑的空碟子,想必是陸守謙吃過飯出門去了。何媽在廚房裡忙,顯然是在為以潔準備早餐。玉翡湊上前去一看,可不得了!爐子上剛熬好的是皮蛋滑肉粥,鍋子裡是炒得青翠欲滴的青菜,還有流理台上一盤剛盛起來的鐵板豆腐。這個家裡存在著很明顯的種族歧視啊?玉翡好奇地想。她敢打包票:守謙喝的那杯咖啡,九成九是用即溶咖啡泡的,說不定連麵包都只是在統一超商買的呢?

    雖然滿肚子好奇,但玉翡並不是會探問旁人隱私的人,只和何媽打個招呼就算數。見她菜燒得香,又說要向她請教手藝。何媽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等先生用過早飯,你也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吧。」老太太主動提議:「一家子住在一起,吃一頓飯還分好幾處,實在太麻煩了。」

    「哇,謝謝,」玉翡笑得開心:「我這可是托蘇小姐的福了!」

    她和何媽閒聊了一陣,捧著她為陸鐵龍準備的早餐上了樓,一面開門一面說:「早餐來囉!」

    她的笑容在看到以潔的表情時整個兒轉成了驚詫。

    老人顯然是非常疲倦了,這會子又已經躺回了床上,正閉著眼睛在休息。他的右手仍然緊緊地抓著一支原子筆,手邊的紙張疊得很不整齊。相反的,以潔坐在床邊,右手緊捏著幾片紙張,左手牢牢握著老人的左手,臉上的表情複雜之極,卻是雙眸眨也不眨地看著老人,雙唇輕輕顫動,彷彿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然而,不管她原來想說的是什麼,在玉翡進來的時候,顯然都立時被她吞回了肚子裡。玉翡當然也只好假裝視而不見,輕快地說:「陸先生,我們吃飯了!嘿,蘇小姐,你要和我們一起吃,還是要下樓去享用何媽為你準備的好東西?」

    以潔慢慢地站起身來,視線仍然留在伯伯身上,心不在焉地問:「何媽幫我準備了什麼好東西呀?」

    「皮蛋滑肉粥,鐵板豆腐,清炒空心菜。」玉翡數給她聽。以潔微微笑了。

    「既然有這些好東西,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吃飯呢?」她問,說話的語氣這會子已經完全回復正常了。

    「因為那樣的話,那些好東西就可以讓我一個人獨吞了。」

    以潔橫了她一眼,虛空對著她打了一記。回過頭來她瞧了伯伯一眼,慢慢將手上的紙條收進襯衫口袋之中,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小潔?」何媽看她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地問:「在想什麼?,青菜都給你夾到鼻子裡去了!」

    「我……」有那麼一剎那間,她真想將伯伯方才告訴她的事拿出來和何媽作個印證,但是話到喉頭便又滑回去了。不,何媽不會知道的。這種事說來徒亂人意而已。我必須自己決定要做些什麼,以及——應該怎麼做:「我在想……今天下午回台北去。」

    「什麼?」何媽驚得差點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這麼快?先生知道嗎?」

    「別擔心,何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溫和地說:「我決定搬回家來住了。但是台北那方面的事要處理清楚也得一段時間不是?所以我想越早回去越好。」

    「阿彌陀佛,原來是這樣!」何媽鬆了一口大氣,方才繃得死的臉上立時滿是笑容:「你也真是的,把話說清楚嘛,這樣嚇我這個老太婆!走了一個平——」

    何媽的話聲是硬生生讓她自己給切斷的,餐桌上一時間一片沉寂。以潔輕歎一聲,問道:「何媽,大哥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啊?」

    「要知道的話就好囉!」何媽歎氣:「先生病成這樣,也沒個地方通知他……唉,」何媽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仍然只是又長長地「唉」了一聲。

    返回台北的路上,何媽那充滿了同情的歎息聲一直在以潔的腦中盤桓不去。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以潔看得出何媽對大哥是滿懷憐惜的。這個反應和小哥並不相同。而她在捷鐵做事的那短短兩個月裡,偶然間捕捉到的一些閒言閒語,也和何媽的反應大不相同。自己對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一無所知,但就她所聽到的話來判斷,大哥的離去是由於大嫂的死亡,而大嫂的死亡則全都該歸咎於大哥……

    悲劇發生的時候,她正遠在中部求學,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因此一無所知;而,在她有機會向大哥表示她的吊惜之意以前,大哥已經悄沒聲息地離開了陸家。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聞因此越演越烈,有許多根本是捕風捉影的,渲染得比荒唐還要荒唐。什麼大哥有性虐待的偏好啦,什麼大哥妒嫉心奇重、半步也不許大嫂出門啦,什麼大哥在外拈花惹草、把野女人都給帶回家來啦……無論內容是那一種,有一項罪名總之是已經坐實了的:

    孫家琪那個紅顏薄命的女子,硬是讓她先生給逼得自殺了!

    說老實話,這些傳言以潔連半句也不相信。大哥那麼溫柔寬厚的人會這樣去對待他傾心深愛的妻子?便殺了她的頭她也無法想像。足足有一年之久,她一直相信那場悲劇是完全的意外。如果不是大哥走得太絕決,絕決到超出一個傷心人所應該有的反應,如果不是流言來得太荒誕,荒誕得完全脫離了常軌!她是壓根兒不會去懷疑:這樁事情背後還隱藏著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什麼。畢竟全台灣每天都要發生多少交通事故,家琪因車禍而死又有什麼奇怪了?只除了她死的時候還如此的年輕,如此的美麗,並且還懷著一個已經要足月了的胎兒。

    然而,就算這椿悲劇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五年了,難道不該是深自檢點、揮別過往的時候了麼?僅止是如此一味地自我放逐,天涯浪跡,大哥啊,以潔無聲地說: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得回你心靈的平靜。

    回家來罷,請你!

    回到台北之後,她給所有的報社都打了電話。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的。為了以潔提出的辭呈,她所屬的企畫部一時間鬧得人仰馬翻。光是工作上的交接和新人的訓練就已經鬧得焦頭爛額了,更何況她還得設法將未到期的套房轉租出去。該打包的要打包,該送人的要送人……所有這一切工作,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來完成,還得應付一大堆的餞別會!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是:伯伯的病況日有起色。她打長途電話回家問安的時候,老人已經能夠和她閒聊幾句,有時還能開她的玩笑了。

    只不過,大哥仍然半點消息也沒有。

    返鄉當天的早上,以潔一面搬行李,一面莫名其所以地近鄉情怯起來。要做的事有那麼多呵,可想而知的是,阻力也會一樣地多。小哥絕不會同意我打算推行的改變的,就算我告訴他說:這是伯伯的意思,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分別。而我又不希望伯伯因此而和小哥起衝突。他老人家現在需要絕對的靜養呵!這根棒子其實交給大哥是最合適不過了,只是……而今的他究竟在哪裡呢?我在全省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那麼大的廣告,他不可能看不到的!除非……

    除非他死了,或者是不在台灣了!

    這個念頭閃電一樣地擊中了以潔的胸膛,使她一時間氣悶得幾幾乎無法呼吸。以潔堅決地甩了甩頭顱,不相信老天會那麼殘忍。不,大哥不會有事的。只不過……只不過他如果出了國呢?

    一直到車子駛到了家門前面,以潔還在思索著這個難題。

    先上伯伯房裡去打了個招呼,閒聊幾句之後,以潔回到了自己房裡。搬家公司的人已經先替她將行李給運到了,一屋子堆得亂七八糟地。還好房間夠大,還不致於堆得她沒了落腳的地方。

    她的房間確實是夠大的。房間連浴室在內,佔地約莫十三坪。兩個巨大的衣櫃,以潔現在所有的衣服全塞進去了只怕還裝不滿三分之二。陸家家大業大,家裡的每一個房間都做成了套房。學生時代是覺得這房間好像太大了些,衣櫃就根本用不到一半;但於今看來,這空間的大小倒正適合。是臥房兼作書房呢,空間配備等好好考量一下才好。

    以潔懶懶地伸了個腰。真是累了,休息一會子再來整理罷。何媽說她晚餐過後再來幫自己收拾房間的,自己正好乘這時候作點室內設計。譬如說,自己必須添一個書桌好安置電腦,還得添購一些檔案櫃子……她走到露台上頭去伸張了一下四肢。

    以潔的房間在整棟房子的最西邊,正向著花園側翼,兩面采光,從落地窗前的露台上幾乎可以看到大半個花園。左手邊那道花廊上的紅萼珍珠寶蓮開得正好,從旁彎過的石板小徑則通到鏤花的側門。那側門其實是他們平時出入的管道,正門嘛是只有開車出去時才用得著。初夏的黃昏時節,天空上有著十分美麗的霞光。畢竟是家裡頭舒服呵,以潔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眸光不經意地掠過門前的馬路。

    而後她的視線凝住了。

    從道路的另一端,有個男子正朝著這個方向走來。他的衣著很簡單,短袖格子衫加牛仔褲;身上的行李也很簡單,不過是一個中型的棕色箱子。由二樓陽台往下瞧去,那人的眉目五官都無法看得分明;然而那似曾相識的身材骨架,依稀如昨的肢體動作……以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越跳越急,幾乎連呼吸都哽住了。而後那人在大門前頭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仰起臉來。

    狂喜的淚水湧進了以潔眼中。她二話不說地轉過身子就衝出了自己房間,一路尖叫著何媽的名字衝下樓去。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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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1: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仰起臉來看看睽違五載的家園,陸平浩的心情複雜到不是言語所能說出。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遲早是會回來的,只是沒料到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小潔在報紙上所登的那則廣告,別說只有那麼短短幾個字,就算是長篇大論,他也都已經讀得會背了:

    「平浩大哥:

    伯伯健康日下,速歸。

    小潔「

    誠實的小潔,敦厚的小潔!她如果在廣告上說「伯伯病危」,自己就算是爬也得爬回來呀。就因為上頭說的只是「健康日下」,才使得自己猶豫再三。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還不想回家去面對那段錐心刺骨的記憶,去承擔那種絞裂他肝腸的罪咎。只是……如果伯伯真的已經去日無多,那麼自己這樣地自我放逐,全沒盡到一點應盡的孝養,一旦伯伯去世,豈不更是終生的大憾?到那個時候,自己又該逃到什麼地方去呢?

    過去的五年之中,他學得最深刻的一點便是:無論一個人如何地逃亡,他絕對沒有辦法逃開他自己。無論他要逃開的是記憶,是情感,還是悔恨。整整的五年光陰無法使他準備好面對過往,難道要他再等五年或是十年麼?自己可以等,伯伯能等麼?

    所以,他回來了。帶著忐忑不安和猶疑回來的。回來時固然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到得家門前卻又無法自制地遲疑。浪子回來了,家園依舊否?眼前的一切似乎和他離去時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住在裡頭的人呢?還有——那一縷死得如此冤屈的芳魂呢?他右手五指抓著家中鑰匙,捏緊了又放開,就是沒法子將它從口袋裡抽將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門上嗒的一響。猛可裡抬起頭來,正看到一個女孩子急衝而出。四目相接,兩個人都呆住了。以潔是因為太激動了而說不出話來,平浩則是因了手足無措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還是以潔先回過神來,顫著聲音叫了一聲:

    「大哥!」

    這句話才叫出了口,她兩行清淚再也止不住地滾將出來,撲上前去緊緊地抓住了平浩的手,好像只一放鬆他就又要跑掉了。何媽從後頭趕來,說:「怎麼一看到你大哥就哭呀?平浩回家來可是喜事!喏喏喏,都站在這兒做什麼?進屋去吧。」一面說,一面伸手抹眼淚。

    平浩澀澀地笑了一笑,萬語千言都在這一笑間吞入腹中。他拎起行李進了客廳,驚愕地看到一個面孔完全陌生的女郎正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大哥,這位是喬玉翡,伯伯的特別護士。玉翡,來見見我大哥,陸平浩。」以潔笑著說,雖然眼圈還是紅的:「大哥離家很久了,剛剛才進門的。」

    「你好。」玉翡客氣地說,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真難相信這人和陸守謙會是兄弟呢,兩個人長得完全不像嘛。陸守謙是個典型的美男子,這位陸平浩卻……不是說他不好看,只是……呃,黯淡多了。他應該有三十多歲年紀吧,身材和陸守謙差不太多,衣著卻很樸實。眉目五官都很端正,卻遠比他弟弟來得嚴峻,還帶著種沉默的憂鬱。同一戶人家裡怎麼會生出這麼南轅北轍的兩個兒子呢?玉翡的好奇心一剎時間高漲到了喉頭。

    「伯伯的特別護士?」以潔所作的介紹立時引起了平浩高度的關心:「伯伯現在到底是怎麼樣了?」

    「你何不自己瞧瞧他去呢?」以潔微笑著說,拉著他就往樓上走:「他看見你回來,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伯伯」?喬玉翡跟在他們身後上了樓,若有所思地玩味著這個稱呼。這麼說,這個陸平浩和陸守謙應該是堂兄弟了?她的病人可真是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好佬呀,玉翡情不自禁地想。她在陸家已經工作了一個月,對她的病人也有了相當的瞭解,對這個老人越來越是喜愛。尤其在她知道了:以潔不過是陸鐵龍好友的遺孤,和陸家根本沒半點血緣關係,這老人卻還當她親生女兒一樣地照顧長大時,對老人的敬意就更高一層了。

    按理來說,人家團圓喜慶的場面,她這個特別護士是不應該插在一旁湊熱鬧的,但陸鐵龍的身體狀況使她不敢冒險遠離,只好厚著臉皮在一旁跟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她在的關係,伯侄兩個的感情表現都很含蓄。雖然,第一眼見到平浩的時候,老人全身都起了一陣無法忽視的輕顫,害得她亂緊張一把的,幸好很快就平息了。

    「伯伯。」是平浩先開的口。那一聲呼喚極其諳啞,彷彿是過多的情感堵塞了他的聲音。老人臉上肌肉抽動,只是一味地點頭,老半天才擠出一句:

    「好,好,回來就好了。」

    以潔輕輕地拉了玉翡一把,悄悄地退出了房間。玉翡還不放心,烏溜溜的眼睛直往老人身上瞧個不住。以潔低聲說:「不要擔心啦,剛碰面的時候都沒事了,現在還會有事嗎?如果真有什麼事,大哥不會叫我們啊?難不成他們兩個會一起昏倒?」

    玉翡一想自己果然是杞人憂天得過火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跟在以潔身後退出了房間。何媽在廚房裡頭切切剁剁地,嘴裡頭一直在叨念著:「加了兩個菜不知道夠不夠?還是加三樣菜好了。今天是來不及了,明天可得給他燉個冰糖醬肉肘子,再弄個韭黃湯包,」

    以潔笑著走了過去,從後頭一把抱住了何媽寬厚的腰。「你這麼寵大哥,當心我吃醋喔!」

    「小鬼!」何媽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你會吃醋才怪呢!你大哥不就是你想法子調回來的嗎?再說,這幾樣菜你自己難道不愛吃嗎?小時候還一天到晚跟你大哥搶醬肉肘子呢!」

    「自從大哥走了以後,你就很少做這道菜了哪!」以潔有些傷感,何媽趕緊用肘子推了推她。

    「好端端的說這個幹嘛?再說我也不是不做,而是做了沒人吃呀。平浩不在,你又到外地去上大學。我煮的菜有那麼大能耐啊,你們早一個個家鴿一樣地呆著了,」

    玉翡呆在客廳裡頭,聽得何媽扭開了抽風機,兩個人底下又說了些什麼便聽不清楚了。但她已經注意到:何媽壓根兒沒提到陸守謙。她知道何媽在陸家工作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名義上是管家,其實等於是另一個家人;這麼明顯的偏心不應該是沒有原因的……念頭才剛剛轉到這裡,前頭便傳來了遙控鐵門往旁拉開的聲音,守謙的雪鐵龍駛進了車庫,人也隨後在客廳門口出現了。

    「咦,喬小姐,我爸今天放你假啊。」守謙一見到她便笑著招呼,而後聳起鼻子來嗅了兩下。「哇,好香!何媽今天怎麼回事?哈,小潔,原來是你回來了!我就說嘛!」他吊兒郎當地倚在廚房門口,半笑不笑地看著以潔:「小姐,你的魅力可真大呀!唉,美人嘛總是吃香一些,你小哥可就沒這麼好的福份。」

    「小哥!」聽見他的聲音,以潔豁地回過頭來,臉上滿滿的都是歡喜:「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都沒聽到,這抽風機太吵——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大哥回來了!」她興奮得簡直要尖叫起來:「大哥回來了!」

    「啊?」

    「大哥回來了!半個鐘頭前才到的!」以潔抓著他的手一陣搖晃:「這不是太好了嗎?快看看他去吧!他現在正在伯伯房裡呢!來!」不等守謙回過神來,她抓著他的手就往樓上跑。

    才剛剛走到樓梯邊上,平浩扶著陸鐵龍下樓來了。他的視線掠過以潔,膠著在守謙臉上。當他開口的時候,那聲音是平淡得近乎沒有感情的:

    「好久不見了,守謙,一向可好?」

    「托您的福囉,大哥,」與平浩正好相反,守謙的回答是嘻皮笑臉的:「穿的是西裝革履,開的是進口轎車,吃的是山珍海味,您說我可能不好嗎?」

    以潔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簡直無法相信她兩個哥哥的再度會面竟是如此模樣。平浩卻只是無言地點了點頭,便又扶著陸鐵龍往下走了。守謙趕上前去,從另一邊扶住了自己的父親。老人銳利地看了他一眼,守謙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怎麼了,老爸,你兒子就不可以偶然孝順一下嗎?」他笑嘻嘻地說:「當著小潔和喬小姐的面,好歹讓我表現表現嘛!」

    那一頓晚餐氣氛詭異之極,整頓飯就聽得守謙在那兒高談闊論,談了許多他在商場上和人交際應酬時的趣事,以及幾樁他「談得很漂亮」的生意。以潔心分二用,一面聽守謙說話,一面不住地打量著大哥。

    在她的印象裡,平浩大哥一向就不是個多話的人,但重返家園時仍然如此地沉默,就未免有些不尋常了。雖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小哥就已經習慣了成為餐桌上唯一的主角,可是她並不記得他曾經如此地自我炫耀,話裡頭甚至有些夾槍夾捧……她不知道大哥怎麼能聽得那樣無動於衷,更不明白伯伯為什麼也不插個口,只是默許這種對話進行下去。是他們一向談話就是這樣的麼?記憶裡好像不是這樣的呀?

    是她當時太年輕了,以致於分辨不出別人說話的口氣、以及話中的寓意麼?不管怎麼說,五年以前的她,只不過是個剛上大一的小女生而已。然而她無法相信自己會那麼遲鈍。小哥這種態度,絕無疑問是只在今晚才出現的。然而這又是為了什麼?他怎麼可能會不高興見到自己的堂哥呢?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堂哥噯!以潔不安地看看伯伯,再瞧瞧玉翡。後者臉上也同樣地露出不大自在的神色。

    覷著一個空檔,以潔站起身來在每個人的杯子裡都添了一點香檳——當然,伯伯的杯子除外:「小哥,你也別光顧著說話不吃飯呀。大哥,歡迎你回家。」她對著他舉了舉自己的杯子。

    平浩露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謝謝,小潔,」他一面啜飲著杯中的酒液,一面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小姑娘長大了那麼多,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可不是?女大十八變哪。」陸鐵龍也笑了,整個晚上第一次插口進來:「你都不知道,她放假回家,我們都讓她那些追求者的電話給煩死了!」

    「伯伯!」以潔叫道,平浩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相信。」他饒富興味地道,那眼神是溫暖而關切的:「小潔應該有男朋友了吧?幾時帶回家來讓大哥瞧瞧呀?」

    「才是半個也沒有呢!」陸鐵龍歎氣:「每回問她,她都說是普通朋友,普通到後來,乾脆連朋友也不是了。你看看她,二十五歲了她!她媽媽二十五歲的時候,可是老早就把她給生下了!」

    「伯伯,時代不同了啦!」以潔抗議:「現代人就算三十歲結婚,都還算不得晚呢!還有你不許再說話!你不是食道才開過力嗎?」

    「這丫頭,越來越沒大沒小了!」陸鐵龍搔了搔頭:「喬小姐,你說句公道話吧。我連創口縫線都拆了,這小鬼居然還這樣管我!」

    玉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臉上浮起一絲促狹的笑容。「呃,這個嘛……雖然拆了線,還是多休息一陣子比較好些。」

    老人大笑起來,以潔則朝著玉翡豎了一下姆指,兩個人交換了一個同謀的眼神。守謙在一旁也笑了。

    「我說老爸,你根本問錯對象了嘛。這兩個女生根本就是同一國的。」

    「你還說呢,小哥,我找不到男朋友,有一半可是你害的!」

    「這干我什麼事了?」守謙大愕:「你小哥什麼時候過濾過你的電話?又什麼時候拿著大棍子在門口等人了?」

    「那倒不是這樣啦。」以潔笑瞇瞇地說:「可是我大哥那麼優秀,小哥又長得這麼帥,我要想不眼高於頂也很難呢!找不到男朋友又怎麼能怪我?」

    她真的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可是餐廳裡那才剛剛活潑起來的氣氛,一下子便又冷了下去。平浩低頭抿了一口香檳,守謙則悶不吭氣地端起了飯碗。她對著玉翡投去一個求救的眼光,後者回了她一個同樣莫名其妙的眼神。幸好就在這個時候,何媽端著水果進來了。

    陸鐵龍首先宣佈他累了,要回房間去休息。玉翡二話不說地站起身來,扶著他退出了餐廳,守謙則沉著張臉到客廳裡去撥了個電話,逕自出門去了。

    以潔怔在餐廳裡頭,不能明白這個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甚至連問都不曉得要從何問起,只能怔怔地盯著平浩瞧。大哥老多了,她驚駭地想:他才三十三歲,不應該顯得如此憂鬱,如此滄桑的。現代的人營養豐富,知識充足,有誰不是養生有道的呢?如果不是因為內心裡沉重的背負,情感上糾結的痛苦,他的嘴角怎麼會出現如此深刻的紋路,眉宇間又怎麼會浮出如此濃郁的雲霧?是哀傷織就的面紗罷?將他的眸光都給遮攔得黯淡了。

    呆呆地怔了半晌,她終於決定了:這不是作任何探問的時候。因此她只是靜靜地站起身來,問:「你累了吧,大哥?要不要早點休息?」

    平浩震動了一下,這才從他的沉思之中驚醒。茫然看了以潔一眼,他問:「我住那裡?還是——以前那個房間麼?」

    以前那個房間?他問的是他和家琪成婚之後住的那個大套房麼?以潔很快地搖了搖頭,莫名其所以地一陣心酸。大哥啊,這是你的家噯,怎麼竟問得好像——自己是一個客人一樣呢?

    「你愛住哪間就住哪間啊。」她用她最活潑的口吻說:「一樓的兩間客房一向是空著的,樓上的圖書室也可以住人。」

    「好,那我就住圖書室好了。」平浩簡單地說,走向玄關去拎起了他的行李,想一想又回過頭來:「小潔,謝謝。」

    她再次覺得胸中一酸。「謝我什麼?自家人有什麼好謝的?」她故作輕快地說,平浩卻只當作沒聽見。他凝視著她的雙眸是深思而莊重的。

    「一切。」

    只這麼簡短的兩個字,他什麼也沒有再說,便自安安靜靜地上樓而去。卻害得以潔一個人把那四個字反反覆覆地玩味了好幾個鏡頭,一直到她上床前都還在想。

    謝謝?謝謝一切?這麼說,他對回家來的決定並不遺憾了?然而小哥的反應,以及平浩自己的郁然沉默都令她無法樂觀,使她覺得自己原來那「事情應該早已過去」的估計,是來得過份天真也過於自以為是了。大哥的痛苦那麼明顯……他一定還深深地、深深地愛著家琪吧?

    家琪。那個柔弱的、美麗的、山中百合一樣清艷的女孩。笑容溫婉、話聲輕細的女孩。只比自己大三歲,死時才不過二十二歲的女孩。曾經有一段時間裡,自己認為她已擁有了女子所能夢想的一切,再也想不到她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將這一切全給砸成-粉。婚後半年因車禍而死亡。半年……根本還只是新婚呀!唉,大哥……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以潔的腦子裡還昏昏沉沈地。她記得自己作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夢,內容有些什麼卻是記不得了。

    九點過後,家裡來了個客人。四十多歲年紀,精明而又斯文的一個人,以潔認得是捷鐵企業的會計部經理於學松。看到他手裡老厚一疊卷宗,以潔真的大吃一驚。

    「於經理,你來和伯伯談工作上的事嗎?可是他的身體……」

    「放心吧。我已經好得多了。再說,喬小姐也不會讓我工作過度的。」陸鐵龍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了過來:「學松,上來吧。」

    以潔不以為然地擰著眉頭,跟在於學松身後進了伯伯的房間。房間裡頭還有平浩。玉翡站在一旁,滿臉寫的都是不以為然之色。

    「只許你們談一個鐘頭!」玉翡斬釘截鐵地說:「現在是九點二十,十點二十我就要趕人了!」

    「我知道,護士小姐,我會盡量報告得簡單一些的。」於學松笑著展開了手上的卷宗。

    等他告辭的時候,平浩送他出去,又在門口和他談了半個鐘頭。回過身來的時候,他看見以潔正老有所思地站在客廳裡。

    「你對守謙的經營理念有什麼看法?」他直截了當地問,記得企業管理是以潔的本行——這是說,假如她沒有轉系的話。

    「你的看法又是什麼呢?」

    平浩銳利地看了她一眼,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太傳統,太守成。」他沉沉地說:「這一套在十年以前可以將公司營運得很好,但現在可不行了。公司的獲利率已經連續三年都在減低。如果體質再不改進,很快就會被淘汰掉的。」

    「你怎麼看得出的呢?我記得你的本行是機械呀?」

    「過去五年來我一直待在台灣菲利浦公司,正趕上他們公司內部的制度革命。」平浩靜靜地說:「捷鐵企業一直到目前為止,基本上都還是人治而非法治,」

    聽得平浩說到這裡,以潔放心地鬆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她說:「伯伯幾年以前就發現這個問題了。他有心想改,可是受限於知識背景,身邊又缺乏相關的人才,一直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下手。」

    「怎麼會?」平浩愕然:「你不就是一個麼?」

    以潔忍不住笑了。「我太年輕了,不足以服眾。更何況人才的養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有的只是理論背景而已,實務經驗還很不足。你也知道,在一個企業裡,經營者的理念和方向決定一切。我自己本身不是領導者,小哥他——」

    平浩瞭解地點了點頭。眼神深幽幽地朝園子裡瞧瞧去,沉默了許久許久。就在以潔想轉身走開的時候,他低低地開了口:

    「你——知道伯伯在打什麼主意吧?」

    她給了他銳利的一瞥。「你應該也知道呀,不是麼?」她小心翼翼地說。

    平浩又是老半天不說話,半晌才吐了口長氣出來。「我——並不希望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他的聲音異樣低沉:「小潔,我並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回來的。我從來沒想過……」

    強烈的感動震撼了以潔的五臟六腑,使她立時奔到他的面前蹲了下來,雙手重重地交疊在他的大手之上。在這一剎那間,她那麼明晰地肯定了:雖然闊別了五年之久,雖然遠隔過萬水千山,但眼前的人仍然是她的平浩大哥,和當年一樣地溫厚,一樣地無私。她握緊了他的雙手,催促他將眼光轉到自己的身上來。

    「現在先別想那麼多,好嗎?讓我們靜觀其變吧?」她溫柔地說:「再說,如果伯伯已經作了決定,我們作晚輩的也不可能加以推辭呀!捷鐵企業一共有三百多名員工呢,這許多人的生計,並不止干係到一個人的私心不私心而已!」

    平浩凝視了她許久,唇角掀起一絲她所無法明白的苦笑,反過手來拍了拍她。

    無論他們兩人的心裡是怎麼想的,陸鐵龍顯然是覺得:事情必須要有一個交待了。連續三天,他早上將於學松和其他幾位經理調來作業務討論,休息夠了之後,下午就將平浩或以潔叫到房中討論事情,也不管玉翡在一旁大皺其眉。而後,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石破天驚地在晚餐桌上宣佈了他的決定:

    由第二天開始,捷鐵企業的總經理一職交由平浩來執掌,以潔擔任他的特別助理;守謙則調去擔任業務部的經理。

    「什麼?」守謙整個兒跳了起來:「爸,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我會拿這麼重要的事開玩笑嗎?」老人冷冷地說。守謙的臉色變白了。

    「你跟爸爸說了些什麼?」他吼,將炮口轉向了平浩:「難怪小潔一登廣告你就回來了,原來是別有居心!怎麼著,你以為你在外面胡混了五年,就算是見過世面了,懂得經營了,可以回來拿捷鐵企業玩兒了?」

    「守謙!」老人嚴厲地叫,守謙立時掉過頭來。

    「爸,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處理公司的事也有六年多了,論經驗,論資歷,那一點不比大哥強?怎麼他才回來兩三天你就——」

    「你處理公司的事有六年多了,公司的營運狀況你不會不清楚。」老人不動聲色地說:「公司的獲利率連續三年都在減低,訂單也一直沒有增加,」

    「那是因為台幣升值,再加上世界經濟不景氣呀!怎麼能夠怪我呢?」守謙叫道:「受到波及的又不是只有捷鐵企業,全台灣的製造業有幾家不是咬牙苦撐來著?你還真聽他的?真聽他我們往後都別混了!」

    「做企業本來就不是」混「的。」老人嘿然道:「是有不少企業因為體質不良而挨不過這個風暴,出走的出走,關門的關門,我可沒打算讓捷鐵企業成為其中之一!這家公司可是經歷過多少風險才有而今這個局面,我還指望它繼續成長光大呢!」

    「成長光大?成長光大還不是為了要留給子孫嗎?」守謙吼:「你這樣拱手讓人又算怎麼一回事?要這樣將捷鐵企業送給別人,我還不如將整個公司連同工廠一起拍賣了事,也省得——」

    「守謙!」老人怒喝:「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捷鐵企業什麼時候要拱手讓人了?交給你大哥——」

    「我大哥,我大哥?」守謙英俊的臉因鄙夷而扭曲:「我才不承認這個私生子是我大哥!就憑那女人一句話,你怎麼就能斷定他是——哦,我知道了,」他的嘴角彎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來:「爸,是不是我們都讓你給騙了?他根本不是大伯的兒子,而是你的——」

    「守謙!」平浩暴喝,老人更是氣得臉色都青了。「你——你——你這個混帳,」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揚起手來就想給守謙一巴掌。以潔和玉翡急急地衝向前去,一把拉住了他。

    「陸先生,您別生氣呀,您現在的身體狀況不能隨便動氣呀。」玉翡安撫地叫,旋即揚著聲音叫何媽:「何媽,何媽,到先生房裡去把我的醫藥盒子拿來!快點!」

    「你——你這個畜牲!」老人被以潔和玉翡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只得揮著手臂怒叫,一隻手顫巍巍地指著守謙面門:「這種話你都說得出來?你是存心氣死我不是?你以為我老了就糊塗了?我可告訴你我腦子清楚得很!不管什麼血緣不血緣,誰有能力把捷鐵帶好我就把捷鐵交給誰!你要是眼紅你自己就給我爭氣一點,少在那裡滿口嚼蛆說些不是人說的混話!」

    平浩在一旁連叫了好幾聲伯伯,都阻不住陸鐵龍水一般倒出來的話。守謙的臉色越來越青。

    「說來說去,你就是要把捷鐵交給這個私生子!」他冷笑道:「陸平浩,你可真能幹哪,將我的東西一樣接一樣全給接收了去,現在連我的父親也往你那邊站了!我呸,你別以為事情會這樣就算了,咱們走著瞧!」

    說到最後一句,客廳的門帶著「碰「一聲大響彈撞回來,守謙已是旋風一樣地衝出去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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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2: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陣忙亂之後,老人終於在鎮靜劑的作用下沉沈地睡著了。對一個需要絕對靜養的病人而言,如此激動的情緒對他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玉翡退出老人房間的時候,眉頭皺得很深。

    「他不要緊吧?氣成那樣!」以潔擔心地問,回頭再朝老人瞥了一眼。

    「就目前這個狀況看來,應該還沒有關係。」玉翡只能這麼說:「劉大夫說他明早會過來看他。我今晚會陪在他房間裡,你們只管放心好了。」自陸鐵龍病情穩定之後,玉翡本來已經搬進了屬於她自己的一間小客房。聽她這樣說,以潔稍稍地安心了些。

    自從守謙衝出門去之後,平浩就一直一言不發。直到此刻,他才簡短地朝玉翡點了一下頭。

    「麻煩你多費心了,喬小姐。」他說,轉過身子便進了自己的房間,連一次頭也不曾回過。

    以潔怔在伯伯門口,一時間不能確定自己該怎麼辦。守謙那滿懷惡意的「私生子」三字剛剛出口的時候,當真把她給嚇著了。在陸家住了這麼些年,她從沒聽誰說過這碼子事,甚至連最輕微的暗示也沒聽過;然而小哥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又不大可能是憑空捏造。更何況伯伯和平浩大哥對這三個字連一點反駁也沒有!而今小哥負氣而去,伯伯原來預計要她和大哥兩人明天起就去公司……和大哥之間還有那麼多的細節要討論呵,現在究竟是做還是不做呢?

    以潔又怔了半晌,聽見玉翡走進伯伯房間裡去了。想到自己曾跟大哥說過的:「捷鐵企業一共有三百多名員工。這許多人的生計,並不止干係到一個人的私心而已」,她長長地吐了口氣,走到大哥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她停頓了半晌,再一次輕輕地敲門。在仍然得不到回應的時候,她鼓足勇氣扭開門把,將半邊身子探進了房間裡去。

    房間裡大半地區黑沉沉地,只有床邊一盞吊燈靜靜地灑出柔和的黃色光芒。這個本來被當作圖書室的房間裡,三面牆壁都是書架,中間老大一張書桌。只有西面的牆壁是空的,擺著一張單人床,還有一扇門戶通向裡頭的浴室。但大哥並不在床上,也不在書桌旁邊……

    以潔流目四顧,終於發現平浩動也不動地坐在書架底下的一個角落裡,雙臂環胸,頭顱低低地垂到了胸前。噫,這是南台灣的初夏呢,豈真有這般不勝寒瑟麼?

    以潔只覺得胸中微微一痛,靜悄悄地帶上了房門。軟厚的地毯吸去了她行步的聲音,但她相信大哥一定知道自己進來了。只是他仍然不言不動,甚至連頭都不曾抬起來過。

    她在他身前蹲下身來,不知為什麼想到許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依稀彷彿也曾有過這樣的記憶……只不過當時綣在壁角的乃是自己,而前來找尋自己的卻是大哥。為了什麼傷心難過,於今已是記不清了,只記得大哥陪自己坐了好長一段時間,黃昏的光線斜斜地從窗口一直照了進來。

    想到這個地方,以潔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溫暖,伸出手去在平浩膝蓋上推了一推。

    「大哥?」她輕輕地喊:「大哥?」

    平浩抬起眼來,臉上的表情蕭瑟而悲哀。以潔拍了拍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過他的臉。彷彿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才聽得平浩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是在七歲那年到伯伯這兒來的。」他說,聲音平靜而低沉:「我媽那時的身體情況已經很不好,雖然伯伯為她延醫診治,還是……沒有多久就去世了。其後不久我——父親來過一兩回,每回都和伯伯吵架,以後也就再沒來過。伯伯將我叫去他的身邊,對我說:」平浩啊,你不要想太多,只管將伯伯這兒當作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有什麼事,伯伯會照應你的。「」

    以潔心中一酸,牢牢地握住了平浩的手,輕輕地說:「是啊。我剛來的時候,伯伯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平浩凝視了她半晌,嘴角浮現了一絲悲傷的笑容,說:「我是一個私生子,這樁事我自己早看開了。可是為了我的事讓他們父子倆吵那樣大的一架,伯伯還氣成這個樣子,我——」

    以潔心中一驚,抓著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些:「大哥,你千萬別這樣想!不管你的出身來歷怎麼樣,只要伯伯有心想將捷鐵交給你來經營,小哥是一定不會開心的。他方才只是氣急了亂說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可別又——」

    「又離家出走了?」平浩笑了起來,以潔更不放心了。

    「不要這樣嘛,大哥,我是認真的。小哥目前只是在氣頭上,一時間口不擇言而已。其實也難怪他那樣,換了誰誰心裡頭都不會平衡的,等他想明白也就好了。」她認真地說:「你也知道伯伯想得遠。橫豎將來捷鐵的股份伯伯總會留一大半給他,公司營運得順遂了,他經濟上就永遠不必愁;如果公司垮了呢,大家全都要完蛋,他還得負責收拾善後咧!」

    平浩定定地凝視了她半晌,微微地笑了起來。

    「真看不出,小潔居然會這樣長篇大論地安慰人了。」他的聲音裡感慨萬千:「五年——來吧,讓大哥瞧瞧你這些年來都學了些什麼。」

    以潔的臉上立時發出了光采。看見大哥重又振作起來,沒有什麼比這更教她開心的了。

    「你等我一等哦!」她跳起身來衝回自己房間,從書架上抓下她這些年來搜集的各種資料,又回到大哥房裡,將東西一樣一樣地在他面前攤開。兩個人一埋頭下去就忘了時間,一直到以潔的眼睛都酸得快睜不開了為止。

    「我看我們今晚就先談到這裡吧。」平浩將卷宗闔了起來,忍不住也打了一個呵欠:「老天,居然已經三點多了!快去睡吧,明天還得去公司呢!」

    「明天?」以潔一面打呵欠一面朝門口走去:「是今天吧?都過了十二點了!」

    平浩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是「真拿你這丫頭沒轍」。以潔笑著將房門帶上,這才察覺出自己真累壞了。累歸累,她的精神可是亢奮得很。好不容易,捷鐵終於要著手改革了!好不容易,捷鐵終於要步上軌道了!

    如他們所料的,人事的大調動在公司裡掀起了很大的風暴,可想而知的是,未來的規畫和改革將要面臨更多的阻礙——雖然,目前以潔和平浩都還只忙於瞭解公司情況而已。在那樣的忙碌之中,若不是何媽提起,她自己是不會注意到:守謙已經搬出了陸家。

    嚴格說來,守謙搬出陸家的事也根本不是新聞。打從平浩結婚之後,守謙就已經搬了出去,在公司左近另外買了一層公寓,逍遙自在地當他的單身貴族去也。其實那時伯母已經過世了三年,伯伯又忙著工作,本來也沒有誰會管他,但他還是覺著那樣自在。以潔知道小哥向來風流自賞,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住在家中自然是不怎麼方便;這回他搬回家來,也是因為伯伯生病的緣故。伯伯病情既然穩定,再搬出去也不出奇。只是……大家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這回重新搬出去住,根本是負氣的成份居多。

    負氣歸負氣,他白天裡頭總會在公司裡出現。看到平浩時他固然冷眉冷眼,見到以潔倒都還有說有笑。仍然留得一點溝通的餘地,以潔也就放心了。

    平浩理所當然地駐進了總經理的辦公室。辦公室中辟出一角來做以潔的天地。那辦公室隔著間小書房緊連著個小型的會客室,平浩的秘書——以前是守謙的秘書,周小姐,就在那小書房裡辦公。

    進入公司沒有幾天,某一個星期四的上午,平浩和以潔去巡視廠房。看看當天該處理的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大哥和廠長開始討論起一些純技術性的事項來,以潔便決定先回辦公室去。辦公室裡裡外外空蕩蕩地,想是人人都吃午餐去了。她躺到長沙發上去正想小睡片刻,一陣由遠而近的話聲卻漸漸地侵進了她的意識裡頭來。

    「……這種有錢人家啊,醜事多著呢!你看看這一個才剛剛回來,那一位就被降了職。說是堂兄弟啊,只怕爭得比仇人還厲害呢!」

    「可不是?仇人起碼還是明來明往的。沾著個兄弟的名稱啊,嘖嘖嘖!」這個聲音以潔認得,是秘書周小姐:「依我說,還是我們這種中產階級日子乾淨!像這一位蘇小姐呀!」

    「噓,噓,」另一個尖細的聲音阻止了她。外頭有一陣子的靜默。而後周小姐的聲音又出現了:「我就說你們太小心了嘛!我看著他們上廠房那兒去的,那有這麼快就回來?」

    以潔呆了一呆,這才想到自己正躺在沙發上頭,由門上的玻璃看進來,只看得到沙發的背而已。有那麼一兩秒鐘,她真想跳起身來,叫他們不要再講了;因為再這樣聽下去,雖說她不是有意,到底不是樁道德的事。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阻止,她最早聽見的那個女聲已經迫不及待地往下說了:

    「你們不覺得這樁事情很奇怪嗎?雖然說是堂兄弟,哪有人不護兒子,反去護侄兒的?」

    「就是說囉。」這個聲音是刻意壓低過的:「聽說啊,這個陸平浩是老董的私生子呢!」

    以潔一口氣梗在胸口,外頭那兩個女人卻都發出了恍然大悟的「哦」聲。

    「我就說嘛!難怪幾年以前那椿醜事發生的時候,老董連責備都沒有去責備他這個」侄子「!嘖嘖嘖嘖,真偏心哪!倒是陸守謙有情有義,在靈堂前指著鼻子臭罵了陸平浩一頓。」

    「什麼事什麼事?」會問這種問題,顯然另外那兩個女人進捷鐵企業沒有多久:「你說清楚一點嘛!這樣沒頭沒尾的是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就是陸平浩橫刀奪愛,搶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逼得自殺的那檔子事呀!」

    以潔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接下去說的話她有半晌全聽不真了。這謠言的後半段她並不陌生,但——平浩橫刀奪愛,搶了守謙的女朋友?家琪是守謙的女朋友?這——這簡直太荒謬了!

    老天,蘇以潔,你在作什麼?這些子虛烏有的謠言,你居然還直著耳朵去聽它?你明明知道這些人有多麼的捕風捉影,又多麼的說風就是兩……大哥的為人你還不明白,居然還理所當然地躺在這個地方聽壁角?她重重地甩了甩頭,這才覺得腦袋清楚了一些。於是話聲重新飄進她耳朵裡來。當然,中間有一大段已經是遺漏過去了。

    「……噯,噯,不要再說了!午休時間快結束了,咱們的新大老總隨時都會進來的!」

    「怕什麼啊?有膽子做這種醜事,就不要怕別人說!」周小姐不屑地道,但聲音倒是明顯地壓低了:「反正啊,公司的高階主管這麼亂搬一氣,這個公司會變成什麼樣子還不知道呢!我說啊,大家最好有點心理準備。什麼時候要捲起鋪蓋來走路,是誰也說不准的事!」

    「就是說嘛!這個新來的老總既然那麼豬哥,說不定接下來的人事命令,就是給他自己找個年輕漂亮的新秘書了!」

    「你什麼意思?你是在暗示我既不年輕也不漂亮地?」周小姐發狠道,三個女人唧唧咯咯地笑成一堆。

    「安啦!」聲音高吭的那一個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句話你們沒聽過?我看那蘇小姐也是個厲害角色,陸平浩敢在她眼下搞鬼?」

    「噢,對喔!」另一個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呢。這個蘇小姐倒也長得挺正點的,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咱們老總……」

    幾個女人又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極是曖味。以潔只氣得臉都青了。正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那幾名女子的聲音突然間停了下來。

    「總經理。」她們心虛地打著招呼,而後是一陣高跟鞋剁地而去的聲音,顯然是那兩名女子急急回她們自己所屬的岡位去了。

    「周小姐,麻煩你到會議室去準備一下。兩點鐘有一個幹部會議要開。」平浩簡短地說,一面開門走了進來。

    那天下午的會,以潔因此開得有點心不在焉,思緒一再地從各部門的報告之上溜走。平浩的報告重點她是十分清楚的,因為那是他們兩人兩個星期以來共同研究出來的成果:

    「我們必須徹底更新公司的制度,把口耳相傳的企業運作方式改為書面化,設計表、單、報表這一類的書面文件,」

    大哥並不是長於口才的人,以潔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不是因為他向來要言不煩、這分報告的內容又如此緊要的話,很可能有人會覺得枯躁的。如果是小哥的話就不同了。小哥天生是檯面上的人物,說話的方式華麗而富感情。以潔絲毫也不懷疑;在追求女孩子的時候,小哥的勝算要比大哥大得多了。他英俊又明亮,能說笑話也能玩;如果他們兩人追求同一個人的話,說小哥橫刀奪愛還差不多,怎麼也想不出大哥橫刀奪愛的樣子。除非是和大哥相處很久,對他的優點有深切瞭解的女孩子,那還……

    小哥激烈的陳述打斷了以潔的思緒。她抬起眼來迅速地環視了全場一眼,注意到人人都在側耳傾聽。

    「這種做法太冒險了!」守謙慷慨激昂地說:「大家對公司的作業情況都已經非常熟悉,好端端地為什麼要找這個麻煩,多出什麼書面報告?這種做法會增加員工的工作負荷,減緩工作速度,增加營運成本,」

    「這都只是暫時的現象。」平浩簡單地說:「任何事情都有一個過渡期的。為了公司長程的成長,我們必須暫時犧牲公司的營收,」

    「我對這種做法也不敢樂觀。」工廠方面的負責人說:「本來做得得心應手的事,突然間要他們填表格,做單據,一定會引起員工很大的反彈的!公司士氣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說不定人才也會因此而流失,」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平浩的回答還是很平靜:「我也知道這一定會招致員工的反彈。所以我們必須撥出一筆經費來作員工教育訓練,解釋公司的方針,並讓他們共同提出解決方法,」

    「哪有這種事?」守謙激烈地反對:「這樣一來,行政主管的控制權到什麼地方去了?公司還成個公司嗎?什麼叫制度改革?這一來根本都沒有制度了!」

    「不是這樣的。」平浩說。以潔看著他沉穩地傳述自己的理念,和公司裡七八名高級幹部溝通並說明,不覺一股子驕傲的情緒自心底湧起。

    在回家的路上,平浩很明顯地累了。司機老林安安靜靜地開車,平浩就將頭靠在椅背上假寐。

    以潔憐惜地看著地,很知道他為了今天這場會議,昨天晚上一定是熬夜了。而今那一對好看的濃眉微微地皺著,閉著的眼睛底下有著淡淡的陰影。她突然間發覺:大哥其實是個挺好看的男人。不同於小哥那種漂亮的英俊,而是一種耐品耐嚼的好看:沉毅的,誠正的,內斂而深厚的。如果……如果說家琪也察覺到了這個,那麼——

    想到這個地方,伯伯宣佈大哥接掌總經理一職的那個晚上,小哥憤怒的吼聲突然間敲進了她的心裡:

    「陸平浩,你可真能幹哪,將我的東西樣接一樣全給接收了去!」

    將我的東西一樣接一樣全都給接收了去!全都給接收了去——以潔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狠命地甩了甩頭。你是怎麼了,蘇以潔?明明知道那些謠言沒有一句當得真,怎麼你還是——會被那些東西所左右呢?多可鄙呵,你!耳根子這樣地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你實在不比那些人高明到哪裡去!不,更糟!那些人對大哥一無所知,你的情況卻正好相反呵!

    眸光在大哥臉上轉得幾轉,以潔終於還是硬生生壓下將他叫醒、將自己今天聽來的謠言告訴他、看看他的反應的衝動,也跟著閉上了眼睛

    改革之初的工作之繁重,簡直是難以想像。他們兩人卯足了全力在衝刺,何媽和玉翡也跟著配合。那個歐巴桑是沒受過多少教育的,現代的營養學半些也不懂。若依了她的意思,她是只曉得燉雞燉鴨。幸好有玉翡在一旁指導,餐桌上的飲食就均衡得多了。只有何媽一面煮菜,一面嘀咕:

    「從來沒聽過少吃肉才是好的。年頭真是不一樣了!」

    對玉翡來說,光是飲食上的留心還不算數,她開始逼著這兩個工作狂做運動了:

    「天氣開始熱了,你們家的游泳池又造得這麼好,不用多可惜?」她對著以潔又哄又勸:「不運動的話,體力可會越來越差的哦!到那時改革還沒完成,人先倒了!再說,」她壓低了聲音跟以潔咬耳朵:「你不想坐上一年的辦公桌之後,腰圍激增到二十八-吧?」

    「你知道嗎,你的身材真是不錯呢。」說動了以潔不定時地下水游泳之後,玉翡有天對她這麼說。她自己有時也陪以潔一道運動,譬如今晚。

    「呃,」以潔不大好意思地看看自己:「還可以啦。你沒見過我大嫂,那才真是個美人——」說到這兒,她驚愕地住了嘴,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把家琪給扯到這個對話裡來了。

    「你大嫂?」玉翡的興趣全來了:「你說的是平浩的太太?」

    「噯。」以潔不明所以地歎了口氣:「又美麗、又清純的一個女孩子,死得那麼早,真是天妒紅顏,」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

    「你大哥怎麼會認識她的?」

    「她!!」以潔搜索著記憶。大哥和家琪開始交往的時候,她正在準備大專聯考,忙得天昏地黑,對那些細節根本沒去留意。還沒等到她開始留意,那兩個人便閃電結婚了。她還記得大哥夫婦從法院公證處回來,在晚餐桌上宣佈這個消息的時候,自己驚得目瞪口呆,而小哥……

    以潔慢慢地在游泳池畔坐了下來,模模糊糊地察覺地記憶中有一些影像開始旋轉——一些地從來不曾注意過的影像。依稀彷彿,家琪到家裡來玩的時候,也都是小哥在家的時候……

    「我不知道她和大哥是怎麼認識的。那時我忙著考大學,根本沒注意。」以潔猝然說,關閉了這個話題。沒再說第二句話,她一頭埋進了水中。

    玉翡看著她激起的水花,若有所思地挽緊了雙唇。等以潔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變更話題了。

    「喂,」她輕快地喊:「女強人,你還沒告訴我呢,今天的會開得怎麼樣?」

    「沒有什麼太大的進展。員工的反彈很大。」以潔歎了口氣:「沒有辦法,這需要時間的啦。別的不說,要把那些表格設計到人人一看就懂,填起來輕鬆容易,就得花費很多的力氣了。設計出來後還得再修三修,等到定案少說也得兩三個月呢。」

    「不是說要聘請企管顧問公司來幫你們作這些設計的嗎?」

    「對啊。光這筆預算就吵半天了!」以潔氣悶地道,伸手在水面上重重地一拍:「煩死了,不談這,我要再去游兩趟!你要不要也下來?」不等玉翡接腔,她又沒到水池裡去了。

    游完泳回到房裡去洗澡,以潔的心思仍然煩躁不堪。噫!她早知道公司的改革不會容易,但沒想到阻力竟比她預料之中更強。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小哥頑固的抵抗——即使不是抵抗,至少是一種不合作。看樣子只好各個擊破了,她一面擦乾身子一面想:先從合作意願較高的部門開始。等成績出來了,其他的部門自然也會跟進的。只不過這樣一來,改革的時間便還要再拉長一些……

    話說回來,他們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麼?橫豎當初草擬計畫的時候便已知道:這樁事情沒有一年打不穩基礎,沒有三年不能為功的了。然而就算時間多花一倍,該做的還是得做。優勝劣敗,適者生存,在企業界尤其嚴苛。捷鐵算是幸運的,一開始就走對了路——自行車製造。在紡織、制鞋等工業一樣一樣地退潮之後,自行車業是台灣僅剩的一種「世界第一」了。憑仗著精良的手工和組合技術,手工製造的自行車據有世界最高的價位,這或者也便是小哥有恃無恐的理由。但是——但是他於今對改革的抵制,在以潔看來,與其說是理念的歧異,不如說是……意氣之爭!

    意氣之爭……想到這裡,以潔疑惑地放下了手上的吹風機。她真的不願意這樣去想,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允許她將頭埋進沙堆,作自欺欺人的鴕鳥。大哥和小哥之間的恩怨,很顯然肇因已非一日。難道……難道真的……

    她霍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拒絕再在這個題目上兜圈子。到圖書室裡去找本書來看罷,她對自己說:大哥應該還沒睡才是,挑本小說出來不會吵到他的。

    燈光由圖書室的房門底下流洩出來,以潔在門上輕叩了幾聲卻沒有回應。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望裡一張,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一絲淺笑。原來燈雖然沒關,平浩卻已經睡著了。他整個人歪坐在床上,背後勢著兩個靠枕;上半身還保持著靠坐的姿勢,臉龐卻已傾向一邊。一本企業管理的書跌落在他手邊,闔起來的那兩頁之間夾著支紅原子筆。

    以潔悄沒聲息地朝前走了幾步,來到平浩身邊。他的雙眉雖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線條卻已經柔和了下來。一絡不馴的黑髮跌落在地寬廣的前額上,看來竟有幾分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縷無以名狀的溫柔自她心底泛開,使她又站在那兒看了他半晌,這才轉身朝書架走去。來到那一排放著文學性書籍的架子前頭,以潔隨手抽出一本散文集來。書後的空白處,一行細小清秀的字跡寫著:孫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潔點了點頭,眼前又浮起那長髮垂肩、清麗可人的女孩來。這一些書果然都是她會看的。是個愛沉思也愛作夢的女孩子呵,有著清甜悅耳的歌聲,常常坐在園子的花蔭底下輕輕吟唱。那是——以潔曾經羨慕過,卻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來的。就像這些書,她喜歡是喜歡,卻永遠也不會將它們擺在生活的第一位……

    以潔心不在焉地將一些書順手翻過。一直到一張紙片從扉頁中滑跌出來,落到地毯之上,她才發現自己壓根兒沒在找書。她帶著個自嘲的苦笑彎下腰去,將那紙片拾了起來,這才發現那是一張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頭鳥亮的長髮彷彿有生命一樣地拂動,正是她那芳華早逝的大嫂,孫家琪。

    大哥知道這書本子裡有著她這樣一幀相片麼?以潔好奇地想,順手將相片翻了過來——

    而後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塊。

    相片後頭,那一片雪樣白亮的紙背上,那一行娟麗而齊整的藍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跡:

    「給守謙,以我所有的愛。」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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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2: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那天晚上,以潔圓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不住地翻來翻去。被欺騙與被背叛的感覺死死地梗在她的胸口,使得她好想——好想——好想做什麼呢?衝到大哥房裡猛搖他一頓,問清楚他當年的真相麼?

    問題是,她憑什麼問呢?問清楚了又能怎麼樣呢?更何況她不用問也知道,大哥是一定不會回答的。打從他回家以來,就連小哥在內,都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家琪,似乎人人都有一個不成文的默契在:死者已矣,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就算——就算當年真的是大哥「橫刀奪愛」,誰又規定了:他沒有橫刀奪愛的自由呢?畢竟他們三個當時都是單身,而家琪也並不是沒有行為能力的嬰兒;她自己要不願意的話,難道大哥還能綁架她不成?那張相片只不過證明了她曾經喜歡過小哥而已,那又怎麼樣呢?想必是她後來發現大哥的優點更大,更吸引她,所以……對啦,一定是這樣的!

    想是想明白了,她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心裡頭總有一塊角落隱隱約約地梗著,教她沒有法子睡得全無掛礙。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眼下的陰影。

    「怎麼了,小潔,昨晚沒睡好嗎?」平浩隔著餐桌問她,眼底的關懷那麼真切:「是不是工作太重了?」

    「真的,看起來有點像貓熊呢。」陸鐵龍盼了瞇眼睛:「是我們看錯了,還是小潔的眼影畫得太濃了?」

    「你們兩個好了啦,不知道這是最流行的化妝法嗎?」玉翡要笑不笑地說,兩個男人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以潔也是一臉孔的莫名其妙。

    「什麼妝?」

    「那當然是貓熊妝啦。」玉翡說得理所當然:「你們不知道?這是專門為上班族女性設計出來的,好讓老闆們印象深刻,」

    以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平浩和陸鐵龍則是一臉孔的啼笑皆非。

    「這個丫頭真是有得說嘴!」老人又好氣、又好笑:「這種化妝法要是流傳到我公司裡去,那不是要天下大亂了?要求加薪還是小事,要鬧罷工的話,我就唯你是問!」

    「這有什麼難的?來個以毒攻毒就行了。」玉翡胸有成竹地說:「讓總經理也畫個貓熊妝去上班,大家一看,老總和我們一樣」辛苦「,自然就不好意思吵了。」

    陸鐵龍很認真地打量了平浩幾眼。

    「真的,他眼睛底下有點藍呢!」他說。

    稍後想想,以潔真的好感激家裡頭有玉翡在。她的輕快活潑將他們的日子都給渲染得明亮起來,也使得他們在工作的重荷間多出了喘息的空間。只不過,玉翡不可能時時刻刻和他們在一起。到公司去的路上,和平浩單獨閉鎖在車廂之中,以潔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樣了。

    「怎麼了,小潔,你今天不大對呢。」

    平浩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驚得她差點就岔了氣。她猛猛地扭過臉來,注意到大哥一對深沉的眸子打量著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整個心就突然間慌了。

    「沒……沒有啊,還不是和平常一樣。」她勉強地說,卻再也沒有辦法注視著他的眼睛了:「我只是在想折疊式腳踏車的市場狀況而已。」

    平治沉沉地凝視著她,一雙濃眉情不自禁地微微皺起。小潔今天是有什麼地方不一樣,究竟是那裡不一樣他卻說不上來。彷彿是,一種似有還無的保留,一種無形而依稀的距離……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一向是他親愛的妹妹呀。打從她來到陸家開始,這個小妹妹對自己便是親近而依從的。他非常非常地喜歡她。誰能不喜歡這樣的妹妹呢?溫柔又堅強,聰明而懂事。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她那種安靜的體貼便如同蘭花的香氣,泌人心脾,卻又絕不擾人。可是今天……

    他深思地打量著她,注意到她有一個漂亮的側面。那飽滿的紅唇宛若櫻桃,那渾圓的下巴則玲瓏而精緻。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他可愛的妹妹,而成長為一個迷人的女人了?那精巧的耳垂上凝血般地穿著一顆艷紅的珊瑚,柔軟的黑髮經覆在她敷粉一樣的頸背上——天鵝般優雅的頸背,一個男人可以輕易迷失於其間的、優雅精麗的頸背。

    察覺到自己的思緒完全偏離了正軌,平浩震驚地坐直了身子。你究竟是怎麼了,陸平浩?小潔是你的妹妹呀!一直喚你作大哥的小妹妹呀!你怎麼可以——你怎麼突然間……

    妹妹?你想騙誰呢?一個完全沒有血緣的妹妹?向且說老實話,這種反應難道真的來得很突然麼?自你回家之後,你什麼時候真當她是個妹妹來?在不知不覺中,你已經與她相扶相持、依賴著她的力量,也同時掬飲著她的體諒和溫柔。一種他早已遺忘、也不敢再作奢求的體諒和溫柔……

    想到這個地方,平浩胸中絞起了一陣他早已熟悉不過的痛楚,痛得他將嘴角彎出一個自嘲的微笑來。奢求?是啊,這不是奢求是什麼?如今的你,還有什麼權力去奢求幸福呢?罪孽深重的你呵!

    車子駛進了公司,在總經理專用的車位上停了下來。沒再多瞧以潔一眼,他自顧自地下了車,一馬當先地往前走。聽見以潔踩著細碎的腳步聲跟了上來,他費力地嚥下了梗在喉中的硬塊。如果我能管得住自己呵,如果我能讓自己的心思更專注在公司上呵……妹妹,妹妹!如果只是妹妹的話,事情可不就容易得多了!

    幸運的是,他們兩個都太忙了。在忙碌之中,即使他偶有忘形地盯著她看的時候,她也常常忙得沒有時間去注意。

    其實以潔並沒有那麼遲鈍,連平浩在看她都不曉得。只是她刻意選擇了忽視。沒事看她幾眼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大哥本來就和她很親啊。

    似這般深深地將所有的疑問和隔膜藏在心底,以潔繼續過著她忙於公事的日子。事實上,目前公司的狀況,也實在不容許她有任何分心的空間。隨著新制度的推行,員工的反彈越來越大,公司和廠房的氣壓也越來越低。時序由六月、七月而進入八月,由於業務的遲滯不前,企畫部經理首先辭職;九月來臨的時候,業務部有兩名大將也跟著掛冠求去。光為了人才的補充,公司上下便已經人仰馬翻了,重金禮聘而來的企管顧問有事沒事便在公司及廠房間行走,一味地提出問題,卻從來不提供解決方案,更鬧得天怒人怨。

    以潔心裡十分明白,這種做法是為了讓員工向自己的思路挑戰,培養有機的組織,而不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作業員,可是在這種艱苦的訓練過程之中,有幾個人能不叫苦連天呢?

    更要命的事還在後頭。生產線上的老師傅們,由於害怕「絕技外傳」,對報表的填寫排斥到了極點,聯合起來抵制這個流程;抵制無效之後便乾脆離職,五個月裡頭走掉了四十二名員工,其中二十八名是老師傅!

    「別灰心,大哥,」看見平浩沮喪疲憊的臉,以潔只有拚命為他打氣:

    「最壞的也不過就是如此了!走掉了心思不堅的人,留下來的才真是公司的中堅份子呢!」

    平浩慢慢地睜開眼來,看著以潔充滿了鼓勵的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了她的。

    他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但那緊握的五指,專注的眸光,在在都比口頭的表達要有效十倍。

    明明知道他的眼神是完全坦白的,但在那專注的眸光凝視之下,以潔發現自己的心跳竟然不由主地加快了。她不怎麼自然地垂下了眼睫,過份清楚地察覺到自他手上傳來的溫熱。

    門上傳來的剝啄聲使她迅速地將手抽了回來,轉身面向著自己的辦公桌。剛走進來的周小姐和平浩大哥說了些什麼,她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手上的溫熱仍然包圍著她,他專注的眸光仍然凝視著她。而她並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喜歡!對她而言,大哥一直是「兄長」。一個安穩的存在,一個守護的表徵,是沒有性別也不應該有性別的。即使知道他結過婚,知道家琪懷了他的孩子,這個印象仍然不曾稍改。但是——但是,就在那個晚上之後——她知道大哥的「橫刀奪愛」之後,這一切就完完全全地變了!

    以潔握緊了自己的拳頭,又緩緩地張開。身後的周小姐還在細細碎碎地報告些什麼,她的心神卻只集中在那依稀迴環的熱氣上頭。她不要這樣,她不想這樣,可是……她已經無法不這樣了——這樣清楚而強烈地意識到:她的大哥是一個男人,一個貨真價實、有血有肉、不止有情而且有欲的男人!

    是不是應該感謝周小姐的打擾呢?以潔只能對著自己苦笑而已。

    十一月來臨的時候,守謙回家的次數多起來了。

    那個星期六的傍晚,以潔和玉翡正坐在客廳裡聊天,忽然聽見車子駛進門來的聲音。守謙大踏步走了進來,以潔驚喜地站起了身子。

    「小哥,怎麼會想到要回來的?」

    「有事沒事也該回來看看呀,我可不像某人。」守謙笑著說:「怎麼,不歡迎我回來?」

    「什麼話嘛!」以潔好笑地說:「我只是奇怪罷了。你這麼愛玩的人,難得的週末居然不去約會,天要下珍珠了。」

    「我要有那麼能就好了。每個週末都約會?我又不是唐璜!」

    「你才巴不得自己是呢。」以潔輕笑道,守謙白了她一眼,而後嘻皮笑臉地鞠了個躬。

    「好啦,好啦,我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你,聰明的小姐。」他笑嘻嘻地說:「我剛才只是披上了羊皮在裝乖,看看能不能騙倒一些良家婦女罷咧。唉,年頭變囉,連良家婦女也不容易拐了!」

    「越說越真了!」以潔好笑地說:「玉翡你幫我看看他,鼻子是不是長長了好多?」

    「何止長長了而已?還抽芽長葉兼開花呢。」玉翡笑著湊趣,守謙悲慘地摸了摸鼻子,眼睛裡卻帶著笑意:「說真格的,小潔,你自己又為什麼不出去玩呢?你知道,像你這樣週末不約會、留在家裡陪長輩吃飯的,就是標準的良家婦女了。」

    「都快忙死了,哪來的時間去約會?」以潔淡淡地說,回過身朝餐廳走去,想避開這個話題。因為要是由著這個話題往下說,難保不扯到工作上頭,到那時會吵出什麼架來,可是誰也不敢擔保。

    但是守謙跟在她身後進了餐廳,顯然沒有放過這個話題的打算。

    「我也知道你很忙。大哥實在太不應該了,」他吊兒郎當地評道:「把我一個花容月貌的妹子成天關在辦公室裡,他安心不要你嫁人了是不是?要我我就不會——」

    以潔橫了他一眼,守謙趕緊舉起手來作投降狀。

    「好,好,我知道,這個人還沒打算這麼早就將自己因在奶瓶和尿布裡。」他笑嘻嘻地說:「不過小潔,那也沒必要整天窩在家裡不出門吧?」他彈了一下手指:「晚上跟小哥去跳舞怎麼樣?」

    「跳舞?」她瞪大了眼睛。

    「是啊。」守謙神采飛揚:「偶然也該給自己放個假嘛!換件性感一點的衣服,跟小哥一起去玩一玩,瘋一瘋,哇塞,別人可要羨慕死我了!」

    「性感一點的衣服?」以潔有些好笑:「小哥,你沒弄錯吧?你老妹可是個良家婦女耶!」

    「就因為這樣,才要拉你出門去玩啊。再良下去可要涼透了。」守謙笑著說:「說好啦,小潔,賣你小哥一個面子嘛。」

    聽說了他們晚上要去跳舞的決定之後,陸鐵龍只是笑瞇瞇地說了一句:「好哇。小潔也該出去散散心了」就算完,平浩卻很明顯地怔了一怔。守謙看在眼裡,露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來。

    「別擔心,大哥,我會照顧好小潔的。」他懶洋洋地說:「保證把她毫髮無傷地送回來。」

    平浩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光芒是——警告麼?以潔困惑地皺了一下眉頭。然而她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確認,大哥已經低下了頭顱,自顧自地吃起他的晚餐來了。

    吃過飯後,以潔回到自己房裡去梳妝打扮。性感一點,呃?她在衣櫃前想了半天,挑出一襲珠灰色的罩衫來,搭上一條鐵灰色的軟呢長裙,再取出一條灰底紫紋的長絲巾紮在腰間,讓絲巾上華麗的紫色圖案懸垂下來。那罩衫作七分袖,前後都是V型領子,前胸和後背因此露出了一截引人遐思的肌膚,卻又不致於太過暴露。這樣應該算得上性感了吧?以潔一面戴上她的紫水晶耳環一面想。這件衣服要是再暴露一點的話,她可是沒有勇氣去穿它了!

    取過一件酒紅色的毛線外套往身上一比,她對著鏡子看看整體的搭配效果,這才對自己認可地點了點頭,下樓而去。

    看見她在樓梯口出現的時候,守謙立時仰起頭來發出一聲狼嚎。

    「好正呀,小潔!」

    「小哥!」以潔有些不好意思。

    「真的很好看啊,小潔,」玉翡也加入了稱讚的行列:「這樣穿好有女人味!你平常上班穿的那些襯衫窄裙雖然也很好看,但是太嚴肅了啦!」

    「穿得太漂亮了,怕大哥分心呀!」在這樣輕快的氣氛底下,以潔大著膽子說了一句風話,很快地掠了平浩一眼。但大哥臉上的表情是莫測高深的。以潔的心微微地沉了一沉。眸光轉動之間,她瞥見了走進餐廳來收拾碗盤的何媽,驚愕地發現:何媽臉上閃過了一絲奇特的神情。

    以潔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守謙已經拉起了她的手。「爸,那我們走囉!」他興高采烈地說,一面邁開輕快的步子就往外頭走去,以潔只能跟著。或者是我看錯了罷?她疑惑地想,何媽臉上的表情怎麼會是不以為然呢?真是的,一定是我看錯了!

    這絲輕微的疑惑,在她坐進了小哥的雪鐵龍之後,很快便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因為小哥實在是個胡聊亂蓋的高手。他們去跳了兩個鏡頭的舞,看了一場午夜場的喜劇片,然後又去吃消夜。守謙一路上逗得她笑個不住。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兩點多了。客廳裡的燈光依然亮著。是何媽為我們留了盞燈吧?以潔一面想著,一面開了門。再怎麼也想不到坐在客廳裡的會是平浩!乍一照眼的時候,他臉上掠過的神情是——如釋重負麼?

    「回來啦?玩得開心麼?」平浩溫和地問,闔上了手中的卷宗。以潔突然間覺得一陣罪惡感流過心底。大哥根本沒有假日可言啊,她居然還跑出去玩得這麼晚!

    「喲,這不是大哥嗎?怎麼你在給我們等門啊?」守謙笑嘻嘻地說:「這可真不敢當。我說大哥,您也別那麼辛苦嘛,小潔和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啦!」

    平浩闔上了手上的卷宗,淡淡地說:「雖然是週末,熬夜熬得這麼晚總不大好。快去休息吧。」

    見他回過身子要往樓上走,以潔有些愧咎地追了上去。

    「你在忙會計制度的部分嗎?」她問:「我明天再來幫你看,好不好?」

    「你跟他瞎起勁些什麼嘛,小潔?」守謙懶洋洋地說:「咱們大哥可能幹得很呢,千手千眼地,哪裡用得著你幫他的忙?」

    「小潔是很優秀的企業人材,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的。」平浩淡淡地說:「再說我也不是什麼千手千眼。我需要每一分我所能得到的助力。你——」

    「顯然我不在你的名單上頭囉!」守謙皮笑肉不笑地道,以潔全身的肌肉都情不自禁地繃了起來:「我一當上業務經理,公司的營收就因為政策問題而停止了成長,這不是擺明了要我坐冷板凳嗎?我能夠有時間上館子、跳舞兼看電影,說來還要感謝大哥您的德政咧!」

    「守謙,」平浩重重地吐了口氣,一抹疲憊的神色浮上了他的臉:「我跟你解釋過多少次了,這只是過渡時期。」

    「啊哈,是呀,過渡時期!」守謙笑咪咪地說:「只等制度落實了之後就會改善的,是不是?我卻搞不懂,你這種制度有什麼好處?每一個關卡都要填表,每一個關卡都要簽名;本來在緊急狀況之下,只要總經理簽個名就能辦成的事,全讓這些報表簽名給耽誤了!」他的聲音越提越高,笑容也變得異常尖刻:

    「昨天那一條緊急開出的生產線,就是為了你這個該死的制度,沒來得及買進需要的零件,平白損失了六十萬的訂單!這種事你要怎麼解釋?過渡,過渡!哈,過渡到什麼地方去?破產倒閉嗎?」

    「小哥!」以潔試著打斷他,但守謙理都不理。反而是平浩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靜。

    「伯伯答應給我一年的時間,讓我放手去做的,你何妨再等幾個月呢?」他淡淡地說:「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我能這樣穩嗎?捷鐵企業倒了對我也沒有好處,是不是?」

    「這就難說了!誰知道你肚子裡在打什麼主意?」守謙陣道:「倒了對你是沒好處,可也沒什麼壞處啊!反倒是我,」

    「小哥!」以潔叫道,使勁地拉了他好幾下:「不要再說了啦!你想把伯伯給吵醒嗎?」

    守謙這才閉嘴,想必也察覺到自己說得太過火了。他悻悻然地將手插進長褲口袋裡,別過臉去盯著客廳裡人工砌出來的小水池,好一會子才回過頭來。

    「對不起,小潔,我只是太心急公司的事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誰不是呢?脾氣過了就算了。」以潔輕輕地說,朝著平浩的方向呶了呶嘴,示意守謙給大哥道個歉。守謙臉色微微一沉,旋即聳了一下肩膀。

    「抱歉啦,大哥,」他吊兒郎當地說,很誇張地行了個中古歐洲的騎士禮:「聖天子胸羅萬有,腹有玄機,本來不是吾輩小民能妄加揣測的。小弟方才多有冒犯,這廂有禮了!小潔,謝謝你今晚陪我。改天小哥再帶你去見識見識旁的地方。晚安啦!」沒再看他們兩人一眼,他自顧自地上了樓。

    這算什麼道歉?根本就是諷刺嘛!以潔哭笑不得地目送他上了樓,只得對著平浩莫可奈何地攤了攤手。她還能說些什麼呢?可是不說點什麼好像也不好……

    「大哥,」她試著開口,但平浩對著她搖了搖頭。他眼眸中那疲憊的神色阻止了她。

    「別說了,去睡吧,真的好晚了。」他輕輕地說,自顧自地拾級而上。以潔胸口突然間一陣發疼。也許,這一類的壓力、誤解和忍辱負重,是所有的經營者都必須背負的吧。雖然這所有的過程她無一不與,但身為總經理的大哥卻是現在的眾矢之的。想到這個地方,以潔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大哥……」

    平浩從樓梯的轉角處回過頭來,看著她欲言又止的臉,胸中一股子暖意漫將上來,忍不住伸手搭在她小小的肩上。

    「去睡吧,真的好晚了。」和方才完全同樣的語句,但話中的暖意卻已取代了方纔的疲乏:「你我都很清楚,現在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成果可以說服一切,不是麼?」

    以潔定定地注同了他半晌,注意到他堅忍的韌性又已回到了他的眼中,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來,搭在他放在她肩上的手上,緊緊地握了一下。

    有那麼極短極短的剎那,空氣彷彿停頓了。她以為大哥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凝視著她的眼睛變得專注;她甚至還有一種錯覺,以為他就要開口,說自己今天晚上的打扮很好看……但她的心跳還沒來得及加快,這一切幻像已是旋起旋滅。大哥收回了他搭在她肩上的手,給了她一個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的微笑。

    「晚安,小潔。」他說,帶著卷宗回房去了。

    「……晚——安。」

    好半晌後她才能在唇齒之間呢喃出這兩個字來。那時節,她肩上的餘溫早已散盡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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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3: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日子平平順順地過了下去。守謙開始盡可能地在週末裡回家來了。依然有些玩世不恭,說話——尤其是和平浩說話時——依然常常夾槍夾棒,但是不管守謙說了些什麼,陸鐵龍支持改革的決心十分堅定,使得他在碰過幾次釘子之後,也就不再輕啟戰端。更何況隨著時日的流逝,改革的成績漸漸地顯了出來,守謙的抨擊也就更少了。

    「看來大哥擔任總經理的事,小哥已經能夠接受了。」有一回閒聊之間,以潔對玉翡這麼說:「能這樣就好了。剛開始時我好擔心喔!可是最近,我注意到小哥也開始閱讀企管的書籍了。有時我想小哥真是需要一點刺激。有這樣的良性競爭說來也是好事,你說對不對?」

    玉翡微笑著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並不認為陸守謙是那麼容易認輸的人,她也不止一次地在他眼中捕捉到憤怒和隱忍。而她認為自己知道他隱忍的原因——不管怎麼說,他都是陸家的繼承人呀。老人百年之後,捷鐵就是他的了。到那時他愛把陸平浩怎麼樣,都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然而這話不是玉翡能說的,雖然她對平浩和以潔有著那麼大的同情。

    另一樁更教她擔心的,是老人的身體。他開始有持續性的疼痛,以及輕微的腹水。然而老人不肯去住院,甚至也不願意他的孩子們知道他正在惡化當中。該說的她全說了,能做的她也做了,除此之外她又能怎麼樣呢?她只不過是一個特別護士——

    只不過是一個特別護士而已!

    除夕那天,玉翡和何媽都回家去過節了,陸家四口圍著爐子吃火鍋,平浩舉杯向陸鐵龍敬酒,臉上浮出了少有的明亮笑容。

    「大過年下的,本來不應該談公事,」平浩微笑著說:「可是伯伯,如果沒有您全力的支持,公司不可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很高興在這兒向您報告:公司的制度已經上了軌道了。員工的工作效率足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成本降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庫存時間也從三個星期減低到四天。不過這只是第一步而已。我預計明年度的成長是百分之四十,相信您很快就可以看到這個成果了。」

    陸鐵龍笑得瞇起了眼睛,很開心地對著平浩舉起他的杯子。他不能喝酒,杯子裡裝的是汽水:「這十個月來,辛苦你和小潔了。」他感慨地說:「尤其是小潔。何媽不在,連年夜飯都是你弄的。」

    「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啦。小哥幫我切了半天的菜呢。」以潔笑道:「再說,煮個火鍋又不是什麼難事。滷味嘛是何媽早早就準備起來的,我根本沒做什麼呀。」

    「這個丫頭!」陸鐵龍笑呵呵地道:「當別人在稱讚你的時候,你老老實實地聽著行不行?」

    晚餐在輕快的笑語中結束了。注意到小哥的臉色有些不對,以潔刻意將話題從公司身上調開。飯後沒有多久,他們就扶著老先生回他床上去了。

    三個人退出房間之後,守謙沉著個臉,自顧自地下了樓。接著響起的是車子的引擎聲,隆隆隆隆地駛出了大門。

    平浩看著守謙遠去,本來明亮的臉孔暗了一暗,回頭去瞧了房門一眼。

    「伯伯越來越瘦了。」他的聲音很低沉:「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送他去住院?我實在擔心……」

    「伯伯不願意去住院,你又不是不知道。」以潔輕輕地歎了口氣:「這種病也沒有什麼有效藥物可言,只能夠長期調養而已。其實,」她露出溫柔的微笑來看著平浩:「你回來幫他處理捷鐵的經營事項,對他而言,就已經是最大的幫助了。」

    平浩深深地看著地,很久都沒有說話,只唇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來。以潔心裡頭咚的一跳,本能地垂下了眼睛。平浩退開了半步,勉強地清了清喉嚨。

    「呃,呃——我要回房去看書了。」

    她飛快地抬起眼來。「可是,今天是除夕耶!」

    「怎麼,小潔,你已經是個大姑娘啦,還要大哥說故事給你聽嗎?」他在笑,但那笑容是緊張的。

    「什麼跟什麼嘛!」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絞著腦汁想將他留下來:「沒見過這種工作蟲!大過年的,好歹也該放自己一天假吧?」

    「放假來幹嘛?」平浩笑得很淡:「看電視啊?過年的綜藝節目我可是敬謝不敏,玩牌打麻將嘛又都人手不足。這回大冷天的,難不成你還想去游泳?」

    「你再這麼不合作,當心我真把你丟到水裡去!」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幾眼,再舉起手臂來假裝稱量自己的肌肉,一切的想法盡在不言中。以潔不服氣地嘟起了嘴。

    「你真以為自己是阿諾史瓦辛格啊?」她假裝生氣地說:「哪天真的冷不防被我推進池子裡頭去了,別怪我說沒有警告過你!」

    「我雖然不是阿諾史瓦辛格,你也不是什麼亞馬遜的女戰士啊。」平浩情不自禁地笑了,先前的緊張終於一絲一絲地散去:「你大哥現在看起來雖然不怎麼起眼,當年在大學裡可還待過國術社的哦!虎死威猶在你總聽過的吧?」

    「什麼虎?」以潔反問:「壁虎?」

    平浩大笑起來。才笑出聲來便趕緊摀住自己的嘴巴,眼神朝陸鐵龍房門一溜,他急急地拉著以潔奔下樓去。

    樓下一片沉靜,只有小池的水聲淙淙作響。平常日子的熱鬧全都睡沉了,而屋子那麼大呵……以潔突然間強烈地意識到平浩還拉著她的手,掌心的溫熱暖暖地包圍著她。她的心臟不聽使喚地紮結起來,連忙轉過身子朝廚房走去,用輕快的語音來掩飾她變急了的呼吸。

    「喝點什麼?我來泡個水果茶好嗎!」

    「你會嗎?」平浩的聲音裡不無疑問。

    「別太小看我,我可是一個人在外頭生活了兩年呢!」以潔笑著說,一面俐落地衝著水果茶:「一個人住是沒什麼機會學做豪華的料理啦,不過學點這種小東西倒是挺有用的。」

    「這麼說,小潔比我能幹多了。」平浩微笑道:「你大哥一直到現在,連個荷包蛋都還不會煎呢。」

    「別講得那麼淒慘好不好?至少泡麵總會的吧?」

    「噯。只要我記得關瓦斯。」

    「真是的。大哥,」以潔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在家的那五年裡,到底是怎麼過日子的?」

    平浩淡淡地笑了,一個帶著苦澀之意的微笑。

    「過一天算一天啊。」他說。

    以潔怔了一怔,本能地覺得這個話題過於沉重,當即將話鋒轉了開去。

    「可惜現在不是夏天,不然咱們就有椰子茶可以喝了。」她一面倒茶一面說:「我記得你一向是最喜歡椰子茶的嘛,對不對?不過無魚蝦也好啦。來,嘗嘗看這桔子茶的味道怎麼樣?」

    「」我「最喜歡椰子茶?好像不是吧?」平浩笑了起來:「是誰吵著要喝椰子汁,鬧我爬樹去摘椰子,結果害我跌得頭破血流的?」

    「-!」以潔的臉立刻紅了:「你幹嘛呀?挑除夕夜算舊帳是很沒有人情味的你不知道嗎?」

    「我沒在算什麼舊帳啊,只不過是不喜歡背黑鍋罷了。」平浩微笑著說,抿了一口桔子茶:「-,好香。」

    以潔困惑地皺起了眉頭。「難道是我記錯了嗎?不會吧?」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明明記得你喜歡椰子茶的呀?」

    「我是喜歡椰子茶呀。」看見她思索這個問題思索得那麼認真,平浩倒不忍心了:「作什麼為這種小事情傷腦筋呢?再不喝你的桔子茶要冷掉了。」

    他低頭又喝了一口桔茶,正想稱讚小潔的手藝高明,一抬眼間才發現她已經坐到了自己的身邊,用一種極專注的眼神打量著自己。她坐得那麼近,近得他可以感覺到她身上隱隱的香澤。平浩心神一凜,急忙將杯子放了下來。

    「我記得那時候是跌在這個地方的。」以潔湊向前來,說話的語氣有些困惑:「怎麼看不見了呢?當時還縫了好幾針的。」

    「那麼久以前的傷了,怎麼還看得清楚?何況也沒有多嚴重,才不過縫了四針而已。」平浩笑了起來!伸手拂開了太陽穴旁的髮絲:「應該就在這裡。」

    「啊,是在這裡。」以潔輕輕地吐了一口氣:「疤痕的顏色已經變得很淡。頭髮一留長就更加給遮得看不見了。」她纖巧的手指觸上了他的太陽穴。

    「那不好嗎?你期望你大哥變成疤面人啊?」平浩不自在地動了一下,喉嚨間驀地裡一陣乾渴,使得他的拳頭都快把自己的掌心給捏破了。別這樣,小潔,他在心裡頭喊:你不知道你在對我做些什麼嗎?你不知道這樣做對我的影響嗎?

    「那有什麼關係?大哥就算變成了疤面人,也一定是很性格的疤面人啊。」以潔不經意地說,收回了自己的手:「真要說起來,外傷醫治起來要容易得多了。麻煩的是……」她一句話衝口而出:「大哥,嫂子的事,你到現在還沒有辦法釋懷麼?」

    平浩僵了一僵。柔情散去了,愉悅散去了,剛剛冒出頭來在那兒徘徊留連的綺思散去了,小潔身上那隱隱的花香也散去了。他整張臉變成了牆壁一樣的空白,眼睛是垂下了簾子的窗戶。

    「我——不想談這件事。」他僵僵地說,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卻被以潔一把拉住了。

    「大哥,」她急急地說:「如果我說錯什麼了,我道歉;但是,你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呀!逝者已矣。嫂子地下有知,也不會願意你繼續這樣哀吊她的!」

    平浩霍然回過頭來瞪視著地。他的五指緊握成拳,下巴也繃成了冷硬的岩塊。備戰和排斥清楚分明地寫在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上,然而以潔不肯鬆手。她凝視著他的眼神是堅定和關懷的,而她抓著他的五指強韌而且溫柔。一抹痛苦的神色閃過了平浩眼底,使得他整張臉都跟著扭曲了。

    「你不懂,小潔,」他疲憊地說,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悲痛是可以被時間沖淡的,但是——罪咎不能。」

    沒再說任何一個字,他轉身離開了客廳。

    以潔沒有攔他,只呆呆地目送著他上了樓。她所有的神智都因了他方纔所說的那幾個字而昏亂了。罪咎不能?罪咎不能是什麼意思?他是在說家琪?難道家琪的死真的是……

    所有她曾經聽過的謠言都在她腦海深處浮動起來,使得她手軟腳軟地跌坐在沙發上頭,十指冰涼地交纏在一起。陸平浩橫刀奪愛,妒心奇重,對他的妻子多方虐待,生生逼死了那個紅顏薄命的女孩……

    不,不可能的,絕不可能!她不相信,一個字都不相信!大哥不是這樣的人呵,怎麼樣也不可能是這樣的人呵。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陰錯陽差,一定交纏著誤會和曲解。否則的話,一向溫厚、寬容、穩健而進取的大哥,何致於一直到了現在仍然將自己埋藏在陰暗與自責之中,活得像個行屍走肉?

    想到「行屍走肉」四字,以潔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很明顯地,大哥是被困住了。無論當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那記憶仍然像張牢不可破的網,密密層層地綁縛著他……

    大哥回來之初,她曾經想過:只要大哥肯留下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但於今看來顯然已經不是這麼一回事。外界的謠言就算止息了,大哥內心的風暴仍然不曾止息。而,她要是不想點辦法,只怕……那風暴是永遠也不會有止息的時候了!

    只不過,這個辦法要從何想起呢?而,萬一事實的真相與她如今所期望的正好相反呢?

    這個想法使得以潔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哆嗦,而後她堅決地甩了甩頭。不管怎麼,事情再壞也不會比而今更壞了!她只希望……如果真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大哥不要以為她是在多管閒事,是在窺人隱私。畢竟,在這人間世上,會要想到為大哥解這個心結的,除了她蘇以潔之外,大約也不會有別人了罷?伯伯是已經力有末逮,小哥嘛就更不用提了。自己也許真的太多事了些,但是……但是——以潔輕輕地歎了口氣,知道無論怎麼說,自己都沒有法子不去管這個閒事。

    問題只在於:這個閒事要從什麼地方管起了。

    過完年以後,何媽和玉翡都銷了假,回到陸家來上班。日子彷彿又回復了正常。然而以潔清楚明白地感覺到:其中有了輕微的變化。那是:平浩若有若無地將她給疏遠了。

    這樣的改變非常精微。若不是以潔對她的大哥如此瞭解,與他相處的時間如此之長,或者根本不會查覺到這其中的變化。因為他們仍然同車到公司去,在一起工作,一起擬企畫案,一起討論,一起推行。只不過……她可以感覺到,大哥的眼光經常在迴避她,言談間涉及私人的成份大量減少,甚至連偶有的談笑都給減到了最低。

    這樣的疏離使得以潔深受傷害,卻也更加強了她追究真相的決心。於是,每當守謙跟她說:「走罷,咱們做什麼去」的時候,她總是一口就答應了。

    在那樣的時刻裡,她可以感覺出平浩的眼光會掠過自己身上,帶著明顯的不贊同。然而他從來不說什麼。連一個字也不曾說過。那使得以潔忍不住要相信:那種不表贊同的眼光,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

    時序進入三月,天氣漸漸地暖起來了。某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守謙聽說她從來沒打過保齡球,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從來沒打過?真的?」他一臉孔的不敢置信:「哇賽,小潔,你不是普通的土耶!你小哥吃喝玩樂,什麼玩意兒沒試過,怎麼會有這種妹妹?嘖嘖嘖嘖,丟臉,丟臉!」

    「什麼吃喝玩樂?你為什麼不乾脆說」花天酒地「呢?」以潔笑他:「你忘了我是良家婦女嗎?怎麼可以隨意出入那種場所?」

    「完了完了,這都是我的錯!」守謙誇張地拍著額頭:「只怪我沒有善儘教導的職責,才會讓小潔對這麼高尚的運動產生這麼歪曲的誤解!走走走,小哥今天就來彌補這個錯誤!去,去換條牛仔褲!」

    就這麼著,他們去了保齡球館。

    守謙說他「什麼玩意兒都試過」,顯然不是蓋的。剛開始時他還打得有點生疏,接下來就每局都破兩百了。以潔對每保齡球沒有概念,不知道這已經是業餘好手的成績,只曉得自己丟出去的十個球裡有一半去洗溝,記分板上的數字再怎麼看都是二位數。她很不平衡地嘟起了嘴。

    「不好玩!那些球定是你養的!」她嫉妒地說。守謙得意地笑出了一口白牙。

    「你為什麼不乾脆說,這些球是母的呢?」他調侃她:「別洩氣,小潔,第一次玩有這種成績算不錯了。你以為你小哥天生下來就會打這玩意兒啊?我可是交了不少學費的呢!」

    「真的?」

    「騙你的是小豬。」守謙笑著說:「我瘋保齡球的時候,可是把手指都練出水泡來了,」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話似的,守謙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個人打斷了。

    「守謙兄,好久不見了!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的?」那人的嗓門十分不小,笑呵呵地一下子便是一隻大手落在守謙的肩上:「一個人哪?那位孫小姐呢?沒和你一起來?」

    守謙的身子明顯地僵了一下,緊張地回過頭來看了以潔一眼。以潔趕緊露出了一個心知肚明笑容來。

    「看我幹什麼,小哥?」她無辜地說:「我已經不是啥也不懂的小女生啦!你以為你交過一大堆女朋友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啊?」

    守謙笑了起來,伸出手來捏了捏她的鼻子。「有這麼曉事的妹妹真令人安慰。」他幹幹地說:「如果小潔居然有戀兄情結,我的日子就別混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邱自濤。邱兄,這是我的——乾妹妹,蘇以潔,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

    「蘇小姐。」那邱自濤伸出手來與她相握,臉上卻並沒有什麼尷尬的表情。以潔估計他年紀和小哥差不多,長得平頭正臉地,臉上的神情有些浮滑:「我倒不知道守謙兄有個乾妹妹。」他微笑地說,說話的方式讓人窺不透深淺。

    我不喜歡這個人,以潔對自己說。尤其是,這人與她握手的時間,遠超出正常社交所需要的長度。但他方才提到的「孫小姐」太觸動她了,使她無法不打點精神來與這個人周旋:「我以前是個毛丫頭,小哥當然不喜歡帶著我到處跑啦。如果您自己有個妹妹,一定就可以瞭解這種心情了。」以潔微笑道:「再說,我也才剛剛回家來沒有多久。」

    「捷鐵企業規模那麼大,當然需要你這麼有才華的女孩來協助發展啦。」邱自濤的恭維話眼也不眨就出了籠,以潔在肚子裡對自己扮了個鬼臉。

    「您太客氣了。我要向小哥學習的地方還多著呢。」她彬彬有禮地問:「邱先生在那兒高就?」

    不出她所料的,對方立時掏了張名片出來給她。以潔發現他那工廠做的是自行車的零件,和捷鐵可以算是同行了。

    「只是個小生意啦,跟捷鐵不能比的。」邱自濤沾沾自喜地說:「往後還請多多批評指教。」

    「你也真是的,跟那種人蘑菇些什麼?」邱自濤走了之後,守謙忍不住埋怨她:「你小心些,小潔,那傢伙不安好心眼!」

    以潔心裡頭一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個愛嬌的笑容來。「我自有分寸的,小哥,」她微笑著說:「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咱們的同行嘛,多搭一條人脈也沒什麼不好呀。如果只為了這種原因就拒人於千里之外,那不是什麼生意都不要做了?」

    「他那種生意和我們有什麼相干?」守謙悻悻然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的組件都是日本進口的!」

    「是啊。日本進口的高品質零件,佔了咱們生產成本的三分之一哩。」以潔悶悶地說:「你有沒有想過,在這種情況之下,台灣這個」腳踏車王國「的稱號頭上,頂著多麼大一片陰影?如果我們能夠結合腳踏車生產業的上游和下游,自己生產出這樣高品質的零件,」

    「小姐,那要多大的資本你知道嗎?更別提技術的開發了!」守謙頭痛地說:「我們現在的做法是國際分工,也沒有什麼不好啊!打球打球,不要再談這個了!」他「呼」一聲將一個十磅重的球扔了出去。

    接下來的那兩局,以潔打得心不在焉,滿腦子想的都是邱自濤洩露出來的事。她並不喜歡那個人,非常非常之不喜歡。但——一個人在必要的時候,是必須作一點犧牲的!

    兩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她約了邱自濤一起吃晚餐。

    「蘇小姐,你今天真漂亮!」邱自濤讚美地說,對著她舉了舉杯子。他們約定的地點是一家頗為昂貴的法式餐廳,佈置十分講究,菜單上的標價自然也很可觀。邱自濤裝模作樣地點了瓶開胃酒,還指定了一個年份。

    「試試看,這酒很不錯的。」他慇勤地說,挖空心思構思一些浪漫的對白:「臉頰上帶點酒意,美人就顯得更美了!」

    「在這種燭光之下,你還看得出別人的臉色怎麼樣,眼力也未免太好了。」以潔幹幹地說,邱自濤大笑起來。

    「幽默,真幽默!」他笑嘻嘻地說:「美麗加上才華,真是無敵的組合!你看,蘇小姐,連桌上這朵玫瑰也為了我所說的話而點頭不已呢。它在讚賞你的美麗,以及才華呀。」

    幸虧晚餐還沒吃下肚去,否則以潔真不知道她會不會將它們全都給完璧歸趙。不確定自己究竟能不能捱過這一餐,她決定快刀斬亂麻地直逼本題了。

    「您太客氣了。我邀您出來是有事想要求教,想不到還讓您這樣費心。」她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存心不給對方插口的機會:「我知道這樣問很冒昧,不過邱先生,您上回提到的那位孫小姐……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您能不能告訴我?」

    邱自濤的笑容凍結了一下,又咧出了一個更大的笑容來。「哦喔,我明白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閃爍其辭地說:「蘇小姐,你是聰明人,為什麼要找這種煩惱呢?不是我要說,守謙兄少年英俊,能幹又多金,我如果是個女人,也難免要……嘿嘿。」說到這裡他乾笑了兩聲:

    「問題是,這樣的男人太難釣了哪!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我看守謙兄對你並不是……嘿嘿,蘇小姐,你別見怪,我這人呢就是直性子,肚子裡藏不住一點話的。你這樣年輕亮的女孩子,要什麼樣的男朋友都有,何必這樣想不開?」

    侍者端著菜上來了。以潔忙在嘴裡塞了個麵包,一方面吞下自己的怒氣,一方面思考接下來的措辭。那麵包地吞得艱辛萬狀,因為對方著實敗壞了她所有的胃口。

    「我——很感激您為我設想得這樣周到。」她說,擺出了一副愁腸百轉而又想勉力克制的樣子:「只是……」

    「既然這樣,那你還問?」邱自濤大聲地說:「再說你現在是跟我在一起耶!當著我的面一直問另一個男人的事,不是很禮貌吧?」

    豬!以潔不屑地想:他以為我是半點世面都沒見過的小土蛋啊,這麼三言兩語地就想唬住我?「我方才問的可並不是」另一個男人「呀,邱先生,」她淡淡地笑著說:「如果您不健忘的話,應該還記得:我問的是那位孫小姐吧?」

    邱自濤笑了起來。「那是我失言了,該罰,該罰。」他急急地喝了一口酒,眼睛微微地瞇了一瞇。這個小妞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好應付呢,他不動聲色地想,嘴裡頭呵呵地接下去:「那位孫小姐有什麼好問的嘛?守謙兄身邊出現過的女伴不知道有多少,你要這樣一路追問下去的話,再問幾十個人都不會有結論的。來來,吃飯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是這樣麼?」以潔淡淡地笑了起來:「不過隔上這樣久的時光,你還一見我小哥的面便問候那位孫小姐,想必這位小姐是很不尋常的了,所以才會令您這樣印象深刻呀。」

    「那——倒也說得是。」發現他前頭用過的策略都行不通,邱自濤立時換了個方式:「那位孫小姐是很與眾不同的。長得很美當然是不用說的了。她看起來很……清純,很天真,很……不食人間煙火。臉上的表情總是很憂鬱的,」

    言下之意,這位孫小姐跟你蘇以潔正好南轅北轍,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典型,所以你蘇小姐還是趁早死心吧。以潔有些好笑地想著,卻不期然感覺到了一陣難堪。但,並不是為了小哥,而是……她甩了甩頭,伸手抿了一下自己才剛過耳下的短髮。

    「這麼說,她想必有一頭鳥溜溜的秀髮囉,像言情小說裡描寫的那樣?」她說,希望聲音裡注入了足夠的酸意。

    「是啊,很漂亮的一頭長髮哩。」邱自濤沒忽略掉她臉上一閃而逝的痛楚,決定再加一點作料給她:「而且你知道嗎,那位孫小姐是個有夫之婦呢。可見守謙兄的胃口……嘿嘿。」

    「什麼?」以潔驚得手上的叉子撞在餐盤上,發出噹的一聲脆響。邱自濤得意地笑了起來。

    「是啊,是個有夫之婦。」他慢條斯理地說:「我注意到她手上戴了個結婚戒指。起碼有兩克拉重的一顆鑽戒,周圍密密地鑲了一圈紅寶石。」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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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4: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以潔拿頭痛作借口,匆匆地收東掉了這頓晚餐,跳上計程車就離開了餐廳。她也知道「頭痛」是個極無創意的借口,但是管他的呢,她反正只想擺脫那個姓邱的豬八戒。虧他還打算「開車送她回家」,開什麼玩笑!真要上了他的車,那後果還堪設想嗎?

    計程車在家門前停了下來,以潔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抓住了鐵門的把手,將自己的身子靠了上去。重達兩克拉、外頭鑲著一圈紅寶石的婚戒……那是伯母生前最喜愛的戒指之一,大哥結婚時伯伯送了他們作為結婚禮物的。再加上夢一樣的長髮,幻一樣的眼睛。錯不了的!家琪……那女孩子果然是孫家琪!

    以潔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真的覺得腦子裡開始作痛了。她本來以為守謙和家琪之間的交往是家琪結婚以前的事,但現在……

    各種各樣的可能同時間擁入以潔腦中,使她無法自己地捧住了頭顱。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是不是一開始大哥的「橫刀奪愛」所造成的?而他們之間的事大哥知道麼?如果知道了……

    才剛剛想到這裡,小門「嗒」一聲開了。以潔嚇得跳了起來,對方也發出赫的一聲驚叫。

    「我的天哪,阿彌陀佛,你站在這個地方作什麼?」何媽一面拍著胸口一面問:「我這條老命都給你嚇掉半條了!」

    「我——我——」以潔吞了一口唾沫:「何媽,你……你知不知道嫂嫂……」

    「什麼啊?」何媽低下頭去,將手上拎著的垃圾袋放了下來:「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怎麼你最近一直在翻這些老帳?」

    又來了!以潔歎了口氣。她早該知道向何媽問事情就會變成這般模樣。一個月前,自她決定追究出當年真相的那天開始,她才剛剛向何媽提了個頭,這位歐巴桑便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小潔啊,怎麼你也來聽信外頭那些人的胡說八道?你大哥的為人怎麼樣你是最清楚的了!」她一句話以潔的問話全堵了回去:「你大嫂是車禍死的啦,其他還有什麼?」

    「可是……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好不好呢?」她當時不肯死心,兀自追問。

    「很好啊。」何媽簡單倒說:「你又不是沒看過他們在一起的情況,你大哥像是會欺負老婆的人嗎?」

    回思大哥和嫂子在一起的情況,以潔緩緩地搖了搖頭。她當時年紀雖然還輕,卻也知道家琪對大哥是沒有半點恐懼、厭惡或排拒的,雖然也不是非常的親匿。倒是大哥還來得開放許多,人前人後對她呵護倍至。不,大哥絕沒欺負了家琪什麼,不可能的!

    從何媽這兒問不出什麼來,那麼伯伯呢?不,不能問伯伯。不能在他需要靜養的時候。我必須另外想法子。我必須!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她給守謙撥了個電話。

    「小哥,好難得你晚上會在家!」她的笑聲清脆:「有件事情請教一下可以不可以?」

    「哇賽,我們的女秀才居然有事情要請教我,這麼拉風的事幾百年才有一次,我怎麼敢說不可以?」守謙笑著說:「什麼事兒說來聽聽吧。」

    「是這樣的啦。我想買一組音響,卻對音響一點概念也沒有。」

    「喝,音響啊!那你可真問對人了!」這句話完全在以潔意料之中。小哥從高中就開始玩音響,早都玩成精了:「我說小姐,你這音響打算拿來聽什麼音樂,又打算花多少錢在上頭哪?」

    「聽那種音樂有差別嗎?」

    守謙大笑了。

    「那當然有差啊!如果你只想聽室內音樂,喇叭就不必太講究;如果你喜歡的是交響樂,赫!」守謙一說到他內行的事就沒個完:「我看這樣吧,你到我這兒來好了。有個實物讓你聽聽看,你比較知道自己要些什麼。」

    半個小時之後,以潔已經置身於守謙的公寓裡了。

    守謙的公寓她只來過一兩次,來的時候也只在客廳裡呆著,沒花什麼心思去加以注意;這一回仔細端看,便覺得這是標準單身漢的窩了。並不是說這公寓裡缺乏佈置——正好相反,佈置得十分講究。只是那講究一看便知,是室內設計師的傑作。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半滿,兩隻沒洗的咖啡杯子也不知道在那兒擺多久了。襯衫更是東一件、西一件,地上甚至還有兩雙襪子!

    看見以潔不怎麼滿意地皺了皺鼻子,守謙邪邪地笑了起來。

    「你要真以為你小哥有那麼邋遢,那你可就錯了!」他笑嘻嘻地說:「這可是我費了不少心血才佈置出來的呢。好享受女孩子的溫柔和照顧呀。」他說,以潔立時把她剛拎起來的襯衫丟回沙發上頭去。守謙仰起頭來大聲地笑了。

    「是我親愛的小妹,我才告訴你這個秘密呢。」他對著她擠了擠眼睛:「你大概不知道吧?女孩子為了在男人面前表現她們的溫柔體貼,整潔能幹,會用多麼賢妻良母的方法來淹沒你!我的房間要是不亂一點啊,她們可會失望到家了!」他「啪」一聲點起了一枝煙:「當然啦,小潔例外。你從來就是一個模範生的。」

    「謝謝。被你這麼憤世嫉俗的人稱讚,我真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諷刺。」以潔幹幹地說,拿起桌上的髒杯子就往廚房走:「就算你方纔所說的是真的又怎麼樣?那本來就是人類的天性嘛,何必將它想得如此不堪呢?」

    「不愧是模範生嘛,真是寬大為懷啊。」守謙笑瞇瞇地道,一面看著她和杯子裡的咖啡垢作戰:「別洗得太乾淨了!我要再弄出兩個髒杯子來安慰新交的女朋友,可還得費不少事呢。」

    她啼笑皆非地橫了他一眼。

    「同樣的把戲你玩久了不會膩嗎?偶然扮演一下模範生不好嗎?」她不能確定他方才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也只有順著他的口氣往下掰了:「這樣一來,你說不定還可以遇到……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啊。」

    「嘿,那可不成!」守謙笑著說:「那樣的女孩子會當真的,我可惹不起喔!」

    「你打算一輩子當花花公子啊?」她找出了咖啡粉,開始上天下地地找奶精。

    「我怎麼敢呢?」守謙還是一貫的嘻皮笑臉:「連華倫比提都已經打算改邪歸正了!我——小潔,你上哪去?」

    「找酒啊。」以潔直直地走進了客廳,拉開了酒櫃的門:「咖啡裡加點酒很不錯的。」

    「不用了!」守謙急急地叫道,趕上前來想阻止她:「我喜歡純咖啡。」他的右手閃電般抓住了以潔的右腕,但櫃門已經拉開了,以潔整個人微微地僵了一僵,伸出左手去輕觸那只藏在酒瓶之間的銀質相框。相框裡那年輕而美麗的女郎巧笑嫣然,一頭瀑布般的黑髮就像是緞子一樣地華麗。

    「你怎麼會把大嫂的相片藏在這裡的?」她回過頭去看著他,祈禱自己的表情稱得上天真無邪:「小哥,你該不是把大嫂當成你的偶像了吧?」

    她看見一絲輕微得難以查覺的如釋重負掠過他的眼底。他臉上的表情絲毫沒變,身體的肌肉卻放鬆了。收回了自己的右手,他悲慘地將那手放在心口上,誇張地歎了口氣。

    「被你逮著了,小潔,」他愁苦地說:「我暗戀家琪暗戀了好久了。啊,天底下的美人我都愛!你要不要去參觀一下我的臥房?我牆上貼著瑪丹娜,桌上有你的相片,」

    她拍了他一下,對他的說話嗤之以鼻。「典型的單身漢!」她說:「吹牛也該打點草稿嘛,小哥,我才不相信你真會在桌上擺著我的相片!」

    「天地良心,你要不要進來檢查?」守謙叫屈道:「我每次碰到那種像八爪魚一樣黏人的女生,就把你的相片給她們看,說你是我的女朋友!」

    「原來妹子的作用在這裡了!」以潔翻了翻眼睛:「避邪用的,呃?你為什麼不拿嫂子的相片去唬她們呢?嫂子生得那麼美,說服力一定比我強!」

    「誰說的?你們兩個各有各的味道啊。」守謙神秘兮兮地說:「而且,告訴你實話罷:我以前都是用她的相片來唬人的。可是同一個把戲不能玩太多回嘛,對不對?你下回替我弄張喬小姐的相片來,我就放你自由了!」

    「我還弄張何媽的相片給你呢!」以潔沒好氣地說。她和家琪「各有各的味道」?真服了這個甜言蜜語的傢伙!「告訴那些女人說,何媽是你的結髮元配,你是因為拉了很多次皮才能維持得如此年輕英俊的。」

    「不成啦,這樣太敗壞我的形象了!」守謙慘叫,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盯著以潔瞧。

    「你知道嗎,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斧底抽薪。找個好女孩子結了婚,丟掉這個」黃金單身漢「的名銜,這些煩惱自然就通通沒有了!怎麼樣,」他半真半假地說:「小潔,為了佔全台灣人口一半的女性著想,嫁給小哥吧?」

    以潔給了他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大白眼。

    「幫幫忙,你小哥是真心誠意的地!」守謙悲慘地道:「你甚至不能假裝答應一下好讓我高興嗎?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向人求婚呢,你居然這樣對待我!唉,從今以後,你小哥是半點價碼也沒有了!」

    「你是不是要我拿蛋砸你?」

    守謙笑著舉起雙手來作投降狀。

    「我以為她是個又賢淑、又能幹的好女孩,這才向她求婚的。」他假裝自言自語,其實嗓門放得好大:「想不到是這樣的一個潑辣貨,那還是不要娶她好了。好險,好險!她剛剛要是答應了我的求婚,我往後的日子可就難過囉!」

    「小——哥!」以潔又好氣、又好笑:「你有完沒完?你什麼時候才能正經一點兒?」

    「你要肯嫁給我,我就正經了。」

    「你要是老擺這個猴兒樣子,娶得到老婆才奇怪哩!」她好笑地說,想著便偏過頭來看他。「小哥,你真的都沒有成家的打算啊?」

    「誰說的?」他嘻皮笑臉:「我剛剛不是在跟你求婚嗎?」

    再這樣夾纏下去,纏到明年也不會有結論的!和小哥在一起生活了這麼許多年,她突然發現:自己對於小哥的許多想法其實一無所知。因為他說話的方式太似真似假了。當她發現那張相片的時候,兩個人都用輕描淡寫的方式將它給揭了過去,但是……她早已經不是十來歲的小姑娘了,不可能不對它產生任何疑問的。而她相信小哥必然也十分明白這一點。這念頭電光石火般在她腦中一掠而過,她決定行險一試了。

    「小哥,」她慢慢地說:「你是真的喜歡大嫂,是不是?」

    守謙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仰起頭來大笑了兩聲。「小潔,你在幹嘛?給連續劇編劇本啊?」他笑得幾幾乎出不來氣:「哇賽,我還以為只有文學院的女生才會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念頭,怎麼你也給傳染上了?」

    那種過度誇張的笑法給了以潔所需要的答案,她對著自己點了點頭。

    「不是就不是,笑那麼大聲作什麼?」她淡淡地說:「喂,我們到底還看不看音響啊?」

    在談論音響的時候,她可以察覺到守謙常常以若有所思的眼光在觀察著她。一直到他送她回家的時候仍然如此。然而她所有的收穫也不過就是:確知了一個她已經知道的三角關係。然後呢?然後該怎麼辦?兩個當事人守口如瓶,另一個已不可能再開口……眼前事明明白白,只是一條死巷子!

    她陰鬱地推開了客廳的門。

    「聽何媽說,你到守謙那兒去了?」

    平浩的聲音從客廳中央傳來,使她有些意外地揚起了眉稍。都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他不是應該在房裡看那些企畫案和卷宗的麼?

    「是啊。」她簡單地答:「想買個音響,上小哥那兒去見識見識。」

    「談個音響談了那麼久?」

    「三個鏡頭那能算久?」以潔說,逕自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你要跟小哥談過音響你就會知道,那些東西他可以談上三天三夜!」

    「我還以為他迷那些東西是高中時的事哩。」平浩幹幹地說,以潔很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現在是沒有那麼迷了啦,但是積習難改嘛。」她的聲音輕快了起來,察覺到一股子奇特的歡喜在她心底開始波動,趕忙將它給壓了下去。平浩對她的回答沒作任何評語,只是雙眼沉沉地看著地面,嘴角刻著深刻的線條。就在以潔覺得彼此之間的沉默已到了令人尷尬的地步時,他慢慢地開了口:

    「你最近——常常和守謙在一起?」

    以潔心中一緊,血流的速度突然間全都亂了。這一個多月以來,大哥首次和她談及公事之外的話題,這表示著什麼呢?她悄悄地握緊了拳頭。

    「是啊。」她說,傾聽著血液撞擊著耳鼓的聲響。彷彿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才聽得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抬起眼來瞧著她。他的面孔異常嚴肅,眼底的神情則深奧難解。

    「你……該不是在跟他戀愛吧?」他極慢極慢地說:「小潔,這個問題很重要,請你千萬不要瞞我!」

    「我怎麼會跟他戀愛呢?小哥就是小哥啊。」以潔輕描淡寫地說,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跳因為這個問題而足足增加了兩倍。

    平浩定定地瞧了她半晌,而後慢慢地閉了一下眼睛。「那就好。」他說,身子朝前移動了一些,嘴唇抿了一次又一次,顯然正在考慮他的措辭。

    「小潔,」他慢慢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大人了,你理性又聰明,能夠清楚地分辨是非;我也知道守謙是個很迷人的男子,可是,」他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聽大哥的勸,絕對、絕對、絕對不要在感情上和他產生任何的瓜葛,千千萬萬不要愛上他!」

    以潔深深地吸一口氣,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高高地提了起來,而後又撒手讓它墜下。有那麼短短的片刻之間,她曾經以為……她曾經期望……而結果,他只是在勸她不要愛上守謙!

    「就這樣?」她淡淡地問,自己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這剎那之間流乾了。

    如果不是因為她轉開了自己的眼眸,她會見到一抹驚惶之色掠過平浩臉上——因為她的疲憊灰心而產生的驚惶。老天哪,他驚駭地想:難道我說得太遲了些?難道她已經開始愛上守謙了?他想也不想地移身向前,一把握住了以潔的手。

    「小潔,我很抱歉必須告訴你這樣的話,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抱歉!」他焦急地說:「但是我沒有法子不說,我——」

    「為什麼?」

    「因為——」平浩咬了咬牙:「因為守謙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愛上他你會受傷的!」

    以潔霍然間睜開眼來,直直地盯著平浩瞧了半晌。這就是你橫刀奪愛的理由麼,因為你不認為小哥可以為愛他的人帶來幸福,因為你——怕家琪受傷?

    這幾句話只在她唇邊一轉,卻終是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蹣跚地站起身來,她有氣無力地丟下一句:「晚安,大哥,我回房去了。」就離開了客廳。她沒看到平浩臉上黑紗一樣籠罩下來的陰鬱,也沒看到他身側那緊緊捏起的雙拳。事實是,現在的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直到她關上了自己房門,那忍了老半天的淚水才終於滴落下來。以潔緊緊地壓著自己的口唇,在床鋪上頭縮成了一堆。她好痛呵,一種悲愴難言的疼痛。這樣的疼痛說來真是無稽,因為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大哥會和她說那一番話毫無疑問是出於關切——兄長的關切。

    可是我要的不是兄長的關切啊!以潔重重地擂了一下枕頭,卻只震出了她眼眶中更多的淚水。我愛著他,愛著他,愛著他……不是以妹妹的身份愛著兄長,而是以女人的身份愛著男人,愛了許久許久了!

    另一陣疼楚自她心上畫過,使得她只能無力地抓緊了被角。這樣的感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者說,是什麼時候改變的?確切的時刻她無法去記憶了。真要去形容的話,或者只能像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詞吧:

    「一點點一滴滴,從喜歡變成愛。」

    想到這個地方,以潔無法自制地憤怒起來。呆子,白癡,笨瓜,蛋頭!他會想到我和小哥戀愛的可能,為什麼偏偏就想不到他自己呢?

    傻瓜,有一個微小卻清晰的聲音在她腦子裡說:那原因還不夠明白麼?他壓根兒沒把你當作戀愛的對象來看待啊!無論你做了什麼,無論你成長了多少,在他眼裡,你總之還是他的小妹妹——那個黏人的、囉嗦的、成天只曉得跟在他後頭跑來跑去的小妹妹!

    她的憤怒消失了,重新浮上心頭的,是無以名狀的悲傷。整個晚上,以潔在這紛擾不已的情緒中掙扎不已,哭腫了眼睛也捶爛了枕頭,真正入睡的時間根本沒有多少,醒來時精神兀自萎靡。偏偏好死不死,那邱自濤在辦公時間內打了兩通電話給她,要想約她出去。以潔那裡耐煩理他,第一通電話還和他虛與委蛇,接到第二通時就回絕得老實不客氣了。

    「你的追求者啊?」平浩問得彷彿漫不經心。

    「什麼追求者?豬八戒!都是小哥啦,」以潔一句話衝口而出,說出口了才開始後悔:不該把小哥扯進來的。她兩個哥哥之間的問題可是已經夠多了!

    「小心一點,小潔,」一抹烏雲籠上了平浩的眼:「雜七雜八的場合少去為是。」

    「我知道,大哥,」以潔淡淡地笑著打斷了他:「你也知道的嘛,商場酬酢,什麼樣的人碰不到?」

    平浩沉沉地皺著雙眉,沒再說話。以潔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變得更低落了,一直到晚餐時還是如此。而,彷彿是大家有志一同似的,玉翡和她一樣沉默。何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地問:

    「怎麼搞的大家都這樣安靜?菜不好吃嗎?」

    「何媽做的菜怎麼會不好吃呢?」玉翡露出了一點微笑,但那笑容很快便消失了。

    「事實是……我在擔心陸先生。」她輕輕地說,抬起頭來瞧了樓上一眼:「他這幾天情況很不穩定,我覺得……」

    客廳門砰然一聲大響,守謙像旋風一樣地捲了進來,還在門口就大聲嚷嚷:「小潔,唱KTV去,要不要?要就快去準備,跟人家約好了七點半的!」

    沒等以潔回答,平浩已經神色陰暗地開了口。

    「跟什麼人約的?」

    「橫豎你又不認得,問來幹嘛?我邀的是小潔,又不是你!」

    「只要是和小潔有關的事,我就不能不管!」平浩眼睛裡隱隱地閃著一簇火焰:「成天拖著小潔上一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去,你想都沒想過會給她惹來什麼樣的麻煩?一群牛鬼蛇——」

    「喲,喲,喲!」守謙往外噴了一口煙:「又來扮演大哥了?小潔已經不是三歲娃娃啦,還要你來這樣管東管西呀?當心適得其反哪,大哥,你扮演救世主還沒扮過癮呀?」

    平浩眼角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我只做我認為自己應該要做的事!」他咬著牙說:「守謙,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做事情有點打算成不成?」

    「喝,還打算呢!」守謙發出一聲沒有笑意的大笑:「我一直是很有打算的!如果不是大哥你打亂了我所有的打算的話!」他的聲音越提越高:「你要把我的人生擾亂到什麼程度才肯干休?現在連我帶小潔去唱個歌你也要管了?沒關係,你現在儘管張牙舞爪好啦,咱們——」

    「小哥,小哥,」眼見這爭執越吵越凶,以潔連續好幾次提高聲音,才終於插了進來:「你不是跟人家約了七點半的嗎?再不走要遲到了!」

    「還唱歌呢!」守謙死命將煙蒂按熄在碟子裡:「你別攔我,我今天——」

    「噯呀,你不是專程回來邀我的嗎?怎麼人家說好你又不去了?」以潔死命拉著他就往外走:「走啦走啦,大哥只是關心我,他其實也知道我自己是有分寸的。走呀!再不走真要遲到了!」她連推帶拉地將守謙拖出了大門,回過頭來給了平浩一個「別再說了」的眼神。

    一直到車聲隆隆地駛出了大門,餐廳裡仍然一片寂靜。玉翡悄沒聲息地站起身來,上樓去看她的病人;平浩則無聲地吐了口長氣,整個肩膀都垮了下來。他是不是又——保護欲發展過度了?他明明知道小潔和家琪是完全不同的呵,可是事情一牽扯到守謙就教他忍耐不住。救世主……苦澀的回憶沖刷著他的心田,使他痛苦地將頭埋入自己的掌心。

    而後有一隻溫厚的手搭上了他的肩頭。平浩抬起頭來一看,看見的是何媽慈祥而撫慰的眼睛。

    「你喜歡上小潔了,是不是?」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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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平浩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何媽,怎麼連你也染上作媒這種嗜好了?」他不自在地說:「我一直把小潔當妹妹。」

    「以前也許是的。」何媽蹙著眉頭說:「可是最近這幾個月,我怎麼看就怎麼不對勁!你一面躲著小潔,一面又這樣保護她……我可是從小看著你們長大的,你以為這種事瞞得了我嗎?」

    平浩更不自在了。

    「何媽,」他煩躁地說,從餐廳踱到了客廳去:「這種事跟你沒關係的,你就別管了成不成?」

    「我怎麼能夠不管呢?我再不管就沒有別人會管了!」何媽固執地跟在他身後:「你要說我老太婆多管閒事也行。但我實在擔心你和小潔。你這些日子來故意躲她,你想她會不知道?她心裡一定不好過的。不要說她,你自己也不好過啊!」

    「不要再說了好嗎?」平浩煩亂地說,轉過身子就要朝樓上走,卻被何媽一把拉住了。這一進一還之間,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樓梯上那雙修長的小腿很快地往上退回了好幾層。

    「不說我難過啊!」何媽絮絮叨叨:「你就讓我這一次,行不行?好歹聽聽我要講些什麼。我說平浩,你既然喜歡她,又為什麼不跟她表示,反而要躲她呢?你都已經結過一次婚了,難道臉皮還會這麼薄嗎?就算是在我做女孩子的時候,那些看了女孩子一眼就會臉紅的男生,也還是會想辦法——」

    「何媽!」平浩啞著聲音截斷了她。但使她住口的並不是他低沉的聲音,而是他眼眸中痛苦的神色:「別再說了,你不明白的。」

    「就是不明白才要問啊!」歐巴桑忍不住地說:「你該不會以為自己結過一次婚了小潔就會嫌棄你?沒有那種事!小潔才不會——」

    「不,這跟小潔沒有關係!」平浩激烈地道:「問題在我!在我!你看不出來嗎,我根本不可能給小潔任何幸福的!像我這樣的人——」

    「你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何媽不滿地打斷了他:「事實上,在我看來是太好了!有任何女人能夠嫁給你,那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哩!」她越說越激動。平浩苦笑著將眼光調向客廳裡的假山流泉之上,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浮上了他眉眼之間。

    「家琪顯然並不這樣想。」他的聲音很低沉:「我以為我是在照顧她,結果是在束縛她;以為是在保護她,結果是在悶殺她。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錯,但是——但是既然我們的婚姻使她痛苦到必須以死來解脫,那就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這樣的我——」

    「你才沒有做錯什麼!」何媽激動地叫:「是那個孩子自己沒有福氣,不曉得惜福!你替她做了那麼多,替她犧牲了那麼多,」

    平浩空茫地笑了,而那笑容有效地讓何媽住了口。

    「替她做了那麼多,替她犧牲了那麼多?」他苦笑著說;與其說是在對何媽解釋什麼,不如說他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問題的癥結也許就在這裡。我們自以為是的貢獻和犧牲,究竟有多少是真以對方為中心而出發的呢?也許所有的奉獻其實都只是假相,真正的目的只在於滿足自我。而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你知道嗎,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我的生命裡有那麼大的一個缺陷,造成了那麼不堪的悲劇,而我竟然——沒有辦法知道那個缺陷在那裡!」

    說到這個地方,他直直地看入了何媽的眼眸:

    「像我這樣的人能給任何女子帶來幸福嗎?更別說是一個我那麼珍愛的女子了!」

    「怎、怎、怎麼?」何媽張口結舌:「平浩,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你知道我只有小學畢業,頭腦跟你們沒有得比。反正家琪的死絕對不是你的錯,只不過是意外而已。事情過去就算了,你還是跟小潔相親相愛比較重要,不然大家看了都很難過的。」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微微地苦笑起來。她不僅,他早該知道她不會懂的。然則他今晚為什麼會變得這般饒舌呢?豈難道——真是心事窩藏得太久了,需要找個人傾吐一番麼?

    「晚安,何媽,我回房去了。」他溫和地說:「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們。但這件事還是讓我自己來處理吧,啊?」

    聽見平浩移動的腳步聲,玉翡迅疾無聲地往樓上退去,她本來是想到廚房裡去拿兩瓶鮮奶上來的,絕沒想到會如此意外地聽到了平浩和何媽的對話。而,如果不是她十分關心以潔,而以潔近來的心緒又如此低落的話,早在聽到他們前兩句話時她就應該退走了——無論理由是什麼,窺人隱私都不是一個好習慣。

    帶著幾分輕微的罪惡感,玉翡推開了陸鐵龍的房門。老人睡得很沈,玉翡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在她下樓去吃晚餐的時候,老人便已經睡了,但這其實並不是他正常的睡眠時間,而他甚至連晚餐都還沒吃呢。她不怎麼放心地打開門口的小燈,走到老人床邊,伸手去碰碰他的額頭,而後發出一聲驚噫。

    老人的額頭好燙!

    「陸先生?陸先生!」玉翡叫道,伸手去推他。先輕後重。當老人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的時候,她知道她一直擔心的事發生了:老人已經陷入了持續的昏迷裡——病情惡化的危險症兆!

    「何媽,何媽!」她一疊連聲地叫:「打電話給醫院,快點!平浩先生,來幫我將先生弄下樓去,我們要盡快送他去醫院!何媽,快點,打完電話就來幫先生收拾衣服!」

    一陣兵慌馬亂之後,老人給安置進了加護病房裡。平浩像個困在籠裡的獅子一樣地在走廊上踱步,何媽只有拉著他的手試著安慰他。

    「何媽,你先回去吧。」平浩力持鎮定:「小潔他們回家的時候,總得有個人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呀。」

    何媽滿懷不放心地去了。晚上十點多些,以潔和守謙匆匆忙忙地衝進了醫院。

    「伯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以潔的眼睛裡淚花亂轉,平浩立時本能地將她攬進了懷中。

    「伯伯不會有事的。」他的口氣比他的信心要堅定得多了:「醫生們正在盡力。你對現代的醫學應該要更有信心一些才好。」

    「我太不應該了,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不在家呢?」以潔的聲音裡滿是哽噎,平浩趕緊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別說這種話!伯伯要發病是誰也說不准的事呀。」他抬起頭來看向守謙。後者的眼神陰鬱得就像是颱風將來的天空,嘴唇則據成了一條沒有血色的線。

    他們三人一直停留過了午夜,才在玉翡的哄勸下離開了醫院。

    「你們要再不回去休息的話,陸先生還沒醒來,外頭倒先躺下了三個!」她警告道:「你們三個可不是普通的上班族,還有一整個企業要照顧哩!回家休息去,有事我會打電話的。」

    陸鐵龍整整暈迷了三天才清醒過來。他們三個人輪流蹺班,輪流到醫院去看他。等老人醒來又過了三天,他才算是有氣力說話。看到以潔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了虛弱的微笑。

    「你今天氣色好多了。」以潔對老人說。

    「你的卻糟透了。」

    以潔苦笑一下,拉把椅子在床邊坐了下來:「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呀。你好了我們就好了。」她力持輕快地說,想到了大哥比自己還差的臉色。

    「他們兩個呢?」

    「大哥在加班,小哥今晚得去見一個客戶。」以潔輕輕地說,完全不曾察覺到:在提及大哥的時候,她的眼臉不自覺地垂了下去。

    「你和你大哥之間出了什麼事?」老人的聲音很微弱,但眼神卻是清明的:「有一陣子了吧,小潔?」

    「我——」以潔窒了一窒,怎麼也想不到伯伯會問出這個問題來。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陸鐵龍已經瞭然於胸地點了點頭。

    「問題出在你大哥身上,是不是?」

    以潔身子一震,老人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那孩子的心結結得太緊了。」他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而後抬起眼來看向以潔:「真不知道他那裡來的荒謬念頭,老以為家琪的死和他有關……」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他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了,歇了好半晌才接了下去:

    「小潔,捷鐵的事已經不用我操心了,倒是你大哥……你可要多費點精神才好。」

    以潔一陣毛骨聳然。伯伯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簡直就像——就像在交待遺言似的!難道他已經知道了……

    「伯伯,」她困難地吞嚥著,還沒想出一個適切的回答,老人已經緩緩地吐了一口長氣:「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實在太吃力了,不是麼?捷鐵的事,你大哥,還有我這個老頭子,」

    「伯伯!」以潔輕喊,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老人的手:「你怎麼這樣說嘛?這些事哪一項不是我自己的事呢?不管是捷鐵,是大哥,還是你!」說著說著她整個兒激動了起來,忙藉著深呼吸來控制自己:「不要想那麼多,好好養病,趕快好起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一起做,而且你一直在說要到歐洲去旅行的不是嗎?」

    「歐洲啊,」老人微微地笑了,眼神變得十分遙遠。他自己十分明白,這個計畫是不可能達成的了。自己的肝硬化早已經轉成了肝癌,他以前一直瞞著這些孩子,但是現在他們想必也已經知道了才是。還能再活多久呢?至多不過幾個月罷了。

    見到老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以潔心裡一陣酸楚。老人那雙大手握在她自己掌中,就如同握了一把枯柴相似。難道真的已經走到盡頭了麼?六十八歲……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伯伯這麼好的人,應該要活到九十幾一百才對呀!

    她拎著疲憊的身心回到家裡,意外地發現守謙坐在客廳裡頭。他面前放著一個酒瓶,還有一隻半空的酒杯。以潔抬起頭來看了壁上的掛鐘一眼,晚上九點剛過。

    「應酬結束了?」她有些驚訝:「這麼快?」

    「本來一群人還要去酒廊的。」守謙答得簡單:「我想了辦法早點脫身,還是錯過探病的時間了。」

    「伯伯今天已經好些了。」她趕緊告訴他:「再過幾天,探病的時間應該會延長一些的。再說你也不是天天都有應酬。」

    守謙沒有說話,只又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以潔注意到他眼裡都是紅絲,不知道已經喝上多少酒了,忍不住上前一步,按下了他的杯子。

    「不要再喝了,小哥,」她說:「喝酒傷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對肝臟尤其不好。」

    「怎麼我喝一點酒都不行啊?這裡難道不是我的家嗎?」守謙斜著眼睛看她:「一個男人在家裡都不能隨心所欲的話,那還回來幹嘛?我看我走了算了。」

    以潔慍怒地看了他一眼。「都已經醉得開始胡說八道了,還不讓人攔你呀?而且酒後開車太危險了!」

    「有什麼危險的?」守謙搖頭晃腦地站起身來,轉過身子就朝外頭走:「大不了去撞電線桿嘛。轟,」他作了個誇張的爆炸手勢:「一了百了,豈不乾脆!你小哥的命橫豎不值幾文錢,活著對別人也沒啥子好處。啊,」他荒腔走板地唱起歌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以潔連忙一把拉住了他。「別開玩笑好嗎?人家跟你說真的!酒後開車真的太危險了!」她的聲音都發抖了。小哥這個樣子是她從來也沒見過的!如果他真的發了神經病要去開車怎麼辦?她的氣力可是絕對攔不住他!

    守謙對她揮了揮手,很誇張地打了一個酒呃,而後醉醺醺地笑了起來。

    「別擔心,小潔,」他口齒不清地說:「你小哥雖然不是什麼優秀青年,自己還愛惜得很,撞得支離破碎的未免太難看了。我今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個酒呃:「可是搭計程車回來的。你瞧,我的頭腦還是很清楚的,對不對?」

    「是啊。小哥本來就是聰明人嘛。」以潔輕輕地說,一面將他往回拉,一面止不住地心裡作痛。她從來也沒注意過:小哥有他自己的苦。她不知道他是在借酒裝瘋,還是「酒後吐真言」,但是……

    才剛剛想到這裡,守謙的臉色一陣發白。以潔叫聲不好,拉著他就衝到廚房裡頭去,剛來得及讓守謙將頭趴在水糟上頭,已經聽得他大嘔特嘔起來。何媽聽到聲音趕過來探看。兩個人忙了半天,守謙才終於筋疲力竭地癱在地板上頭。

    「沒出息!」何媽恨恨地罵:「心裡頭不舒服就只曉得喝酒!喝了酒就解決得了事情啊?都怪他媽媽在世的時候把他給寵壞了!就不曉得跟平浩多學學!」

    以潔苦笑了一下。跟大哥多學學?只怕他心裡頭的苦,倒有一大半是因為大哥而來的呢!從小到大功課一直名列前茅、做事又穩妥又俐落的大哥,給小哥帶來的壓力定然是非同小可的。話說回來,大哥也沒有不去力爭上游的自由。無論伯伯待他們如何地視同已出,他們兩人都免不去「寄人籬下」的感覺。是這樣的心情使他們做任何事都不敢輕忽,使他們對捷鐵的事全力以赴。

    相形之下,小哥是被夾殺了。而他還沒來得及證明自己什麼,伯伯的生命就已經到了尾聲……

    「先把他弄回房裡去吧。」她聽見自己輕輕地說:「在地板上睡覺會感冒的。」

    問題是,一個醉死了的男人就跟一堆石塊一樣地重,她們兩人使盡了氣力也只能將他移到客廳。幸虧就在這個時候,平浩推門進來了。三個人這才將守謙弄到最近的一張床上去——就在一樓的客房裡。何媽滿臉不高興地撇了撇嘴,拍拍屁股離開了屋子,將守謙留給他們兩個去照顧。

    「好了,讓他睡吧。」平浩站起身來,不以為然地盯著守謙看:「他明天非頭痛欲裂不可。搞什麼,當宿醉是好玩的嗎?」

    在他說話的時候,以潔發現自己的眼光無法自制地一直往他身上溜。她從來不認為大哥是什麼美男子——至少至少,不是小哥那「種玉樹臨風型的。可是為什麼她越看他就越覺得他好看呢?他的濃眉是一種擔當,他的臉型是一種剛毅,他深沉的雙眼之中滿是智慧。而她尤其懷念他抱她入懷、細細呵護的感受——即使當他那樣做的時候,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但他的肩那麼寬呵,他的體溫那麼暖呵……以潔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當平浩對著她看過來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飛紅了臉。

    為了掩飾尷尬,她急急地將眸光調到守謙身上。

    「需要我留下來照顧他嗎?」她問。平浩的眼神立時沉了下來。

    「沒有那個必要。」他的回答比他所能預計的還要粗魯:「他只是醉了,又不是病了!」

    沒等以潔再說什麼,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屋子。

    以潔驚愕地看著他的背影消逝在視線之中,心情一時間低落到難以平衡。想起伯伯要她「為大哥的事多費點精神」,她疲倦地揉了揉臉。天哪,天,她要知道該從何費心起就好了!那個人現在是如此地冷淡,如此地疏遠呵……

    身旁的守謙動了一下,發出一大串難以分辨的囈語。以潔只聽出他是在罵人。而這挨罵的人她可熟悉了!

    她微微地打了一個冷顫,費力地壓下她心底越聚越多的恐慌——發現大哥真的必須為此事負責的恐慌。不管怎麼說,大哥親口跟她承認了自己的罪咎;不管怎麼說,她都已經知道了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子。而,只要是人,都難免有失控的時候。偏偏她已經介入得太深了!

    以潔急急地跑回自己房裡,彷彿這樣就可以將她的恐懼甩在身後似的。她一直那麼相信他、那麼相信他呵!不為了這樣的信任,如何能有勇氣去追查事情的真相?

    她曾經告訴過自己:這是為了幫助大哥擺脫那不必要的罪咎,讓他能再度昂首闊步地面對明天;然而在她發覺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之後,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麼無私。她希望他能走出過往,因為她並不屬於那個過往;她希望他能走向明天,因為——因為在她內心的深處,秘密地期望著:她自己可以是那個明天呵!

    自我嫌厭使得她憤怒地絞緊了雙手,對自己齜了齜牙。還要繼續追查下去麼?還要繼續探索麼?然而……然而這已經不是她能否幫他解開他心結的問題了!

    黑暗在她的心底擴大,使她再一次地顫抖。事情追察到了最後,如果不是她原先所期望的結局,而是全然相反的呢?到那時候,她將不能再說:「事情最壞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因為……因為她必須面對的乃是更大的黑暗。那是——她最珍惜的東西將因此而變得一文不值,她曾經寄托過的磐石將因此化為虛空……

    她好害怕呵!

    不要再追下去了,她對自己說:罷手吧,停止吧,讓死去的永遠死去罷。我不要再追了,不要了!

    事實上,接下來的日子,也忙到讓她沒有再去思量這件事的餘地。伯伯的病況時好時壞,每一次惡化都似乎比前一次更糟,已經夠教她提心吊膽的了,偏偏公司裡的制度改革也同樣地要求她全副的精神。

    彷彿這些還不夠似的,她低迷沉重的情感還毫不留情地壓搾著她僅餘的一點精力。平浩的冷淡疏遠使得她異常傷心,而守謙不再有精神帶她出去玩耍,更使得她內裡的沮喪不斷堆積。偏偏玉翡又不在她身邊了!為了保護她僅餘的自尊,使自己在大哥面前不致於表現得像個傻瓜一樣,她只能用一個同樣冷淡的殼子將自己包裹起來。然而這種偽裝大大地違反了她的本性,使她一日比一日更覺疲累。在那樣消磨人的情緒裡,她有時會捕捉到大哥關切而焦慮的眼光。然而……然而她已經不敢縱容自己再去期望、再去想像、再去編織夢想了!

    但是,這樣下去可以麼?

    當她不那麼累的時候,當恐懼和驚慌稍稍地壓低了一些的時候,當她發覺自己以滿懷愛意的眼光注視著平浩處理公事、再一次地相信他所有的善良本質的時候,伯伯的叮嚀就會再一次在她耳邊響起,而她為自己許下的諾言就會再一次浮現。你真的想讓他一輩子過這種行屍走肉的生活麼?你真的能袖手不管麼?你明明知道如果就此放棄,你是一生不會心安,一生都將懊悔的!這件事清楚分明是——一開始就沒有退路的!

    但是,她好害怕呵!

    而,事情就在她最料不到的時候發生了。

    時序已經進入四月,是陰雨連綿的季節。雖然說是春天,連續陰上幾日,溫度還是挺涼的。以潔一早起來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穿多一點,可不要感冒了!」何媽不放心地說。

    那天早上她忙得一塌糊塗。先在公司裡主持了一項會議,又出差到一家腳踏車零件工廠轉了一圈,然後抽空到醫院去了一趟。等她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些頭重腳輕,喉嚨也疼起來了。看看腕表,中午十二點多。這個時候回家的話,何媽一定會忙東忙西地為她張羅午餐,還會老母雞一樣地叨念她的感冒。還是到公司去吃頓自助餐算了,她對自己說:反正員工的福利有待加強,她正好籍這個機會檢查一下餐廳的狀況。

    還沒來得及步入餐廳,迎面急匆匆地走來了一個女子,在她面前三尺處站定了身子。察覺到對方仔細打量自己的眼光,以潔詫異地揚起了眉毛。咦,是個很面熟的人哩,她驚愕地想著,一個名字已經到了口邊,卻是對方先叫了出來。

    「蘇以潔?這不是蘇以潔嗎?」對方迸出了好大的一個笑容來:「真想不到!你也在這裡上班啊?」

    「胡——胡嘉蘭?」

    「就是啦!你還記得我!」胡嘉蘭笑得開心:「太高興了,真沒想到會遇見熟人!你變了很多啦,蘇以潔,完全是個大小姐了!」

    「沒那麼多吧?否則你還能認得我嗎?」以潔笑道:「你也變了很多啊。」

    「我?還好啦!」對方開心地道:「真的好高興遇見你!我以前在這裡工作時認得的一些人大半都離開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工作狀況和我以前在這裡的時候大不相同了,正有些手忙腳亂呢!你看我忙到現在才出來吃飯!」

    「新人嘛,要進入情況總是要花點時間的。」以潔微笑:「一定餓壞了吧?來,先吃飯,邊吃邊談。我請客。」

    「那怎麼好意思呢?」胡嘉蘭抗議,但以潔已經拉著她去點菜了。

    「應該的呀。我在這裡是老鳥嘛。」以潔隨手點了幾樣菜,一面打量對方。胡嘉蘭初中時和她同校,比她高兩屆,兩個人都是合唱團的團員,雖然一共只相處了半年,卻已經處得很熟了。稱不上是非常親蜜的朋友,但老友相見總是值得歡喜的:

    「你說你以前在這裡工作過?」

    「是啊。五專剛畢業那一年,待了半年就走了。」胡嘉蘭笑道,沒注意到以潔付帳的手勢突然間停了極短暫的一下。五專剛畢業那一年?那不就是——自己高三要上大一的那一年麼?是大哥娶了家琪、家琪又死於車禍的那一年了!

    「那怎麼想一想又回來了呢?」她找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午餐的時間已近尾聲,餐廳裡頭空了大半。

    「我先生調差回高雄來,我想想兩地隔開總不是辦法,所以回來找事做。」胡嘉蘭嘰嘰呱呱地說,渾沒注意到其他食客的異樣眼光:「總算運氣好,捷鐵正在招考會計人員。那是我本行啦,你知道。你呢,蘇以潔,你在那個部門做事?」

    「我——」很明顯的,胡嘉蘭對自己在公司的職位一無所知,對自己和總經理、董事長之間的關係也一無所知。她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和陸家的關係——整個公司裡其實也沒多少人知道,大家都不過是胡亂猜測而已;但是——關於她的工作,胡嘉蘭只要踏出這間餐廳一步,離開她蘇以潔身邊三尺,馬上就會有多管閒事的人去告訴她,這一點以潔敢拿今年度的會計報表來打賭!難得她遇到一個可能聽過當年的流言的人,一個可能將這流言說給她聽的人,她可不能冒險讓胡嘉蘭變成一個三緘其口的蚌子!這念頭在以潔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使得她當下就作成了決定:

    「我是老總秘書的助理。」她說,一面在心裡頭向胡嘉蘭道歉。對不起,我撒這種謊實在是不得已的。因為這些線索對我而言是太重要了!

    胡嘉蘭眼中發出了很感興趣的光芒,急急地將口中的飯吞了下去。

    「這麼說,你一定常常見到老總囉?」

    「嗯。」

    「告訴我,」她的身子往前一傾:「你覺得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呃,」以潔可以用上一籮筐的字眼來形容她欣賞、尊敬、深愛著的大哥,但這絕對不是讚美平浩的時候。要想取得別人心底的話,必須先取得他的信任,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必須先讓他認為你和他是同一類的人。既然公司裡當年會有那麼多不利於大哥的謠言,而今的她就應該銀著扮演一個滿懷惡意的碎嘴女人才是。

    但她做不到。即使是為了大哥,她也沒有法子將自己逼到那種極端。因此她只有用盡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將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她希望是十分鄙賤的表情來,而後老大不高興地搖了搖頭。

    「聽說那個人很難伺候,原來是真的啊?」胡嘉蘭壓低了聲音:「單就外表實在看不出來她!不過看外表本來就不准的啦!你知道我剛到捷鐵來的時候還亂欣賞他的咧,真是呆,對不對?做得出那種事來的人,」

    「什麼?」以潔的耳朵整個兒豎起來了。

    胡嘉蘭很快地左右張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你沒聽說過嗎?就是——他搶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給逼死了的那檔子事呀!」

    「聽說過一些,詳情倒並不清楚。」以潔的雙手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成一團:「我是說,這不大可能吧?陸守謙比他英俊,比他討女孩子歡心,又是捷鐵企業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管是為人還是為財,都很難想像那個女孩子會捨陸守謙而就咱們老總嘛。」

    「所以說,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了!」胡嘉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聽說啊,他是找了個機會強暴了那個女孩子,使她懷了孕。人家女孩子又保守,又純情,遇到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再和原來的男朋友在一起,只好委曲萬狀地嫁給他了!」

    只聽到「強暴,懷孕」這幾個字,以潔的腦子裡已經是一片空白,胡嘉蘭接下來又說了些什麼,對她而言已經不產生任何的意義了。如果不是她的自制力比她所以為的還要驚人,就是對方的神經超級大條,才會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胡嘉蘭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停下來喝了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噯呀,我真是太多嘴了!老總是你的直屬上司呢,你知道了這麼多他的醜事,和他在一起工作只怕心情會受到影響吧?我老公就常說我是個大嘴巴,什麼事都先講了再說,也不放在腦子裡過濾一下。」

    「怎麼會呢?這是你個性直爽呀。」以潔勉強自己微笑:「再說多知道一些也沒有什麼不好。面對老總的時候,好歹心裡有點底嘛。」

    胡嘉蘭立刻放心了。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她急急地叫了起來:「唉呀,已經一點半了!再不回辦公室會被刮的!我先走了喔,蘇以潔。改天再聊。謝謝你今天請我。」她旋風似地衝出了餐廳。

    偌大的員工餐廳裡,這會兒就只剩得以潔一個人了。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餐具,開始不可抑遏地發起抖來。胡嘉蘭的高跟鞋剁地而去的聲音彷彿還在空屋之中轟然作響,卻比不上她方纔所說的話那樣地充斥了以潔所有的感官。強暴了她,使她懷孕;強暴了她,使她懷孕;強暴了她,使她懷孕……以潔突然間再也坐不住了。她推開椅子就往外衝,全沒注意到:雨絲已經像細粉一樣地灑了下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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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7: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要到什麼地方去找到這一團混亂的解答?要到什麼地方去沉澱這紛擾渾濁的心事?要到什麼地方去尋找照亮這片黑暗的光明?以潔像遊魂一樣地朝前奔走,沒有目的地奔走,彷彿這樣就可以抓住一個指標,一點方向似的。大哥強暴了家琪,使她懷孕,因此才不得不嫁給了他……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一個字也不相信!那只不過是謠言——沒有根據、滿懷惡意、唯恐天下不亂的謠言而已。

    你真的不相信麼,蘇以潔?你真的以為那只是謠言麼,蘇以潔?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又為什麼會如此迷惑、如此慌亂呢?誠實一點罷,面對真相罷;你之所以會有這種反應,那是因為——你私心裡以為這是可能的。你已經因這謠言而定了平浩的罪了!

    以潔打了一個冷顫,瞇著雙眼望向天際沈暗的雲層。兩勢已經轉大了,但她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畢竟,與她心裡的風暴比較起來,這一點雨又算得什麼呢?多麼諷刺呵!她那麼努力地想使大哥從過往中解脫出來,結果那答案比她所有的想像都更為不堪。家琪——竟是因為懷了大哥的孩子,才不得不嫁給他的?

    這沒道理嘛!以潔重重地甩著頭,仍然在排斥這個可能;然而在她內心深處,一縷記憶已經悄無聲息地爬了出來,無情地啃噬著她的排斥。那是:大哥和家琪結婚不過半年,但家琪死的時候,卻已經懷了八個月的身孕。

    那又怎麼?腦子裡一個小聲音在說:現代人有婚前性行為的多得是呀,先上車後補票的也多得是呀。說不定大哥就是因為結婚在即,所以才根本不去管什麼避孕不避孕的;也說不定他根本就等不及想當父親。就因為家琪早在結婚以前便懷了孕,所以謠言才會傳得那麼難聽。事情就這麼簡單,只是這麼簡單而已!

    然而這個解釋無法教她自己滿意。因為大哥的罪惡感深深地困擾著她,家琪和小哥本來是一對、而她婚後還和小哥來往的事也困擾著地。如果她嫁得心甘情願,這一切怎麼可能發生?如果她是一個滿臉幸福的新娘,那種種的傳言又要從什麼地方捏造起?

    但大哥不是那樣的人啊!另一個聲音在抗拒:怎麼說他都不可能是那樣的人啊!人是可能在激動或焦切之中失控,但——真可能失控到這種地步麼?無論怎麼說,她都無法相信大哥會是那麼不擇手段的人!蘇以潔啊,難道你對你自己所愛的人就只有這麼一點信心而已?你甚至沒有給他一個自白的機會就定了他的罪,根據的尚且是外人不相干的傳言?多可恥啊,你!

    是不是應該要當面問問他呢?另一個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卻立時被她自己給壓了下去。開什麼玩笑,當面去問他?如果她那樣做的話,豈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他:自己正在懷疑他的人格和操守麼?對他的傷害不會有比這個更大的了!不,不能去問他。打死了也不能去問他!

    但是——但是大哥的罪惡感那麼深啊,小哥的怨恨那麼真啊!她該怎麼辦呢?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走出這條死胡同麼?如果不能,難道要她永生永世抱著這份懷疑去面對大哥,將他的十字架也變成自己的十字架,還說不定是虛假的十字架?

    以潔緊緊地按著自己的胸口,察覺到一股劇烈的疼楚自她心底不住地往外擴散。如果傳聞是真的——如果傳聞是真的!

    不!不會的!

    但是難道沒有可能麼?如果傳聞居然是真的?

    不!

    你用點腦袋想一想啊,如果……

    不,不,不!我不相信,不相信,說什麼也不能相信!大哥不會是那樣的人,不會是的!

    兩股交互來去的聲音在她腦子裡爭戰不休,死命糾纏,使得以潔只能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她的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作痛,痛得她再也無法思考,無法分析,只能任由她控制不住的淚水滿面奔流。然而那淚水是沒有人看得見的,因為眼淚在她臉上早已和雨水混成一片了。

    雨……好冷的雨呵,下個不停的雨呵!我究竟站在雨中作什麼呢?以潔呆呆地想,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再看看眼前那熟悉的大門。足足過了好幾秒鐘她才發現:自己所站的地方是自家門前。

    我在這個地方做什麼?她呆呆地想:我不是應該在公司裡的麼?公司——我怎麼從公司跑回家來了?她荒謬地笑了起來,全沒注意到身後傳來汽車的聲音。

    「我的天,以潔,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一個女性的、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帶著焦急和關愛:「老天哪,你怎麼濕成這個樣子?你究竟把自己怎麼了?你大哥找你找得快瘋掉了!他打了好幾通電話到醫院去,搞得我都跟著神經緊張起來,誰曉得你會發這種雅興在雨中散步!以潔,以潔?」那聲音更焦急了:「你在聽我說話嗎?」

    以潔用她渙散的眼神看了看天色,玉翡立時皺緊了眉頭。不,她沒有在聽我說話。只消看一眼她那空茫的臉孔,就該知道她現在的神智已經不在地球上了!真不知道這個小姐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她手忙腳亂地取出鑰匙來開了門,一面又拖又拉地將以潔弄進屋子,渾沒注意到自己也讓雨給打濕了大半邊。

    「何媽,何媽!」玉翡一進屋子就叫:「快拿條大浴巾來,快點!不不,先到浴室裡去放一缸熱水好了,你家小姐凍得跟個茄子一樣!」

    何媽探頭一瞧,立時發出了一聲驚叫。玉翡七手八腳地將以潔身上的濕衣服脫了下來。只不過這麼兩分鐘的時間,以潔腳下的地毯已經濕上一大灘了。她究竟在雨中走了多久呀?聽何媽說她早上出門時就已經在打噴嚏了,怎麼還這麼不愛惜自己呢?淋多了雨對身體可半點好處沒有!一面想著,玉翡一面伸手摸了摸以潔的額頭。

    燙的!

    一陣兵慌馬亂之後,她們兩人總算是將以潔給安頓下來了。才剛剛候著她沉入夢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直直地奔了進來。

    「小潔怎麼了?」平浩的眼睛裡滿是慌亂,玉翡忙對著他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給她服了鎮靜劑,剛剛才睡著。」她輕輕地說,拉著平浩走出了房間。後者兀自不能放心,不住回頭看向枕頭上那張睡沉了的小臉。

    「她淋了太久的雨,情緒上受了重大的打擊,再加上勞累過度……」玉翡的眉頭皺得很深:「我判斷她是從公司走回來的。你知道從公司走回來要花多少時間麼?」

    「……正常情況之下,兩個鐘頭。」平浩低低地說,玉翡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正常狀況之下的意思就是,以潔可能在雨中走了更久。她記得自己在門前見到以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平浩疲備心地揉了揉臉頰,沮喪得幾乎出不了氣。以潔下午去過公司,他是知道的,因為有不少人在餐廳裡見過她。然而究竟是什麼因素,使得她竟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事。下午伯伯的病勢突然轉壞,整個人陷入了昏迷之中。偏偏公司的事使他忙到無法抽身,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塞車……

    「你說她。情緒上受了重大的打擊。」他慢慢地問:「知不知道那——可能是什麼樣的打擊?」

    玉翡抬起頭來看著平浩,腦子裡掠過以潔高燒中亂七八糟的囈語,以及那淚痕狼籍的臉龐。眼前這人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來?她實在無法想像!在聽過他和何媽之間的對話之後,就更加的無法想像了。這人口簡單的家庭裡埋藏著多麼錯綜複雜的關係,那悲劇之中又編織著多少的誤會,多少的委屈呵!

    「不,我——不是很清楚,」她慢慢地說,考慮著要不要給陸平浩一點催化劑。如果由著他的本性去做事,那個人是屈死了也不會訴一句冤的,更別說要他自己來澄清真相了;但是——如果他所隱瞞的真相會傷害到他所愛的人呢?不管了!玉翡決定道,只希望自己的多管閒事不會帶來負面的影響。

    「我只聽到她說什麼……什麼強暴,什麼懷孕的,別的就聽不真了。」

    在那一剎那間,平浩的臉變得像死人一樣地白,白得讓玉翡心驚。本能地她趕上前去將他扶住,生怕他會昏倒。平浩搖了搖頭,靠在牆壁上站直了身子。

    「謝謝,我沒事。」他虛弱地說,掙開了她的扶持:「小潔她不要緊吧?」

    「不會有事的。」她趕緊向他保證:「她年輕,抵抗力強。我已經給劉大夫打過電話,他待會兒就會過來了。」

    平浩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便下樓而去。何媽燒煮的菜香瀰漫上來,但她很懷疑他究竟吃得了多少。那陰鬱的背影彷彿承擔著全世界的重壓,而他的腳上則纏綁著無形的鐵煉。玉翡無法自己地一陣心酸,搖著頭推開了以潔的房門。

    劉大夫來過又走了。玉翡整夜留在以潔的床邊,與她不退的高燒奮戰。那兄弟兩個輪流和何媽進來探病,人人臉上都像是抹了一層霜。還好以潔畢竟是年輕,那場重感冒雖然差一點便轉成了急性肺炎,到底是有驚無險。高燒在兩日之後退去,留下了一個筋疲力竭的病娃娃。

    恢復知覺之後,以潔呆了好幾分鐘才反應過來。

    「我……我怎麼了?」她問,聲音仍然啞得難以聽聞。

    「重感冒,精力衰竭。」玉翡一面替她換點滴一面說:「劉大夫說你長期體力透支,這場病才會來得這樣凶。他嚴格命令你至少要休養個十天半月,才淮你回辦公室去。」

    「……噢。」以潔困惑地對自己皺了皺眉,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看向玉翡。「怎麼是……你在這裡?」她試著用口唇的蠕動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你沒……在醫院……裡陪……伯伯呀?」

    「醫院裡護士多得是,你身邊卻半個也沒有。」玉翡笑著說,因為她的好轉而歡喜:「我去幫你端杯牛奶來。這兩天只打點滴,一定餓壞你了。」

    等以潔更有氣力了一些,守謙開始帶著花花草草地來探病了,還亂七八糟地謅笑話給她聽。當然他還不能久留,每次都只停個二十分鐘就算數,但這已經很讓以潔開心了。

    然而平浩不曾來過——一次也沒有。

    以潔的心裡亂極了。她所聽見的事情還清楚分明地刻在心上,使她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大哥。他不來是再好也沒有了,她對自己說:反正這一陣子,我和他之間本來就處得尷尷尬尬。然而他一次也不曾出現,仍然無可避免地使她失望到了十分。每回房門一開,她就急急地抬起眼來,而在發現來人是守謙或何媽的時候,擠出一抹略帶失望的笑容來。他不關心我,她沮喪地想:我知道他很忙,我一病他就只有更忙,何況還有伯伯的事要他費心;但是……但是……

    是她病後的第四天,何媽來過了又走。玉翡深思地打量著她,看得以潔有些不自在起來。

    「整天躺在床上好無聊。」她對玉翡說,羨慕地看著對方手上那本書:「你在看什麼?」

    玉翡將書面翻過去讓她看:阿嘉莎。克莉絲蒂的「空幻之屋」。

    「你喜歡偵探小說啊?」

    「愛死了!」玉翡微笑:「只不過在醫院裡輪班的時候常常忙得沒時間看,難得有這麼清閒的時候。說來這都要感謝你哩!」

    「偵探小說好看嗎?我一向只看散文集。」以潔好奇地問:「你比較喜歡誰的作品?」

    「當然是這一位的啊。」她揚了揚手上的書。

    「為什麼?」

    「那當然因為克莉絲蒂和我是同行啦!」玉翡笑著說:「開玩笑的,當然是因為我認為她寫得最好。不過我不會推薦你看她的書——至少不能在你生病的時候。看她的書很花腦子的。」

    「噢。」以潔的臉垮了下來:「我討厭生病!」

    「偶然生個小病也不是壞事呀。」玉翡安慰她:「你看何媽把你寵成什麼樣子?你小哥更是三天兩頭地送花給你,」注意到以潔的臉色暗了一暗,玉翡精確地解出了她的心事:

    「就連你大哥,也一天來看你好幾趟呢。」

    「什麼?」

    「你不知道是吧?」玉翡微微地笑了起來:「不,我想你是不會知道。他總是趁你睡著時來的。」瞥見以潔臉上那難以置信的表情,她強調地點了點頭:「真的,騙人的是小狗。」

    「噢。」以潔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完全不知道應該要說些什麼了。大哥常常來看她……乘著她睡著時來看她!她的心無法自己地漲滿了。然而,其中卻還夾雜著地無法排遣的酸楚:他雖然常常來看她,卻也只限於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而已!

    玉翡研究著她的表情,慎重地考慮著要不要再管一次閒事。眼前這已經成為她朋友的女孩有著戀愛中人的痛苦,眼眸中訴說著性情中人的悲哀……不,她沒有辦法袖手旁觀,她忍不下這個心來!雞婆就雞婆吧,去他的什麼別人的隱私不隱私!

    「你知道麼,你大哥是非常關心你的。」她慢慢地說,注意到以潔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只不過他……有著很大的苦衷,以及顧忌。」

    「玉翡?」以潔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無論她怎麼想,也想不到這位特別護士可能知道任何與大哥有關的事。卻見對方微微地笑了。

    「別以為我有多大的神通。我只不過是碰巧聽到你大哥和何媽的對話而已。」護士笑著說,將她那天晚上聽到的對話重複了一遍。

    聽完了玉翡的敘述,以潔有老半天開不了口,只有她緊握的雙手和微顫的雙唇洩露了她的心情——雖然,是什麼樣的心情她實在無法分析。是如釋重負,是心酸難言,是溫柔的喜悅,還是對自己產生過的懷疑抱持的慚愧?或者都有一些罷。而,在這凌亂蕪雜的思緒之中,最清晰的一點卻是:大哥並不曾承認他對自己有什麼特殊的情感,這一切都不過是何媽一廂情願的猜測而已。如果她自己是個旁觀者的話,或許會認為這樣的表示已經足夠,偏偏她不是旁觀者,而是當事人哪!而戀愛中的人總有那麼多的患得患失,乍信乍疑……

    見她低垂著眼睫只顧盯著自己的手指,玉翡想著自己應該要讓她獨處一些時候了,便找了個借口要退出房間。才剛剛拉開房門,聽見以潔在身後叫了她一聲:

    「玉翡?」

    「嗯?」

    「……謝謝,」以潔的笑容有些羞澀:「你是世界上最特別的特別護士。」

    「那是因為你是個非常特別的病人呀。」玉翡溫柔地笑了:「換個人我才不敢多這種口呢。你知道,那是護士的大忌。」

    以潔的眼睛裡閃出了一點淘氣的光芒。「你確定自己入對行了嗎?」她問:「你說不定應該改行去當偵探的。」

    「我會慎重考慮。」玉翡對著她齜了齜牙:「哪天你們家的餅乾失了蹤,又或者是小貓小狗和別人家的小動物私奔了,只管來找我便是。」

    門輕輕地開了起來,以潔立時重重地倒回床上去,緊緊地闔上了眼睛。她的身體還很虛弱,玉翡對她揭露出來的訊息卻來得太強烈了。仰躺在床上她只覺得頭腦一陣暈眩,心臟的撞擊卻比故障的鐘擺還更沒規矩。這一切的訊息如此零亂而極端,她必須仔細地想想,仔仔細細地想一想……

    她聽見房門開了又關的聲音,以為是玉翡回來了;但房中那長久的沉默使她覺得不對,使她驀地裡睜開了眼睛——

    她的呼吸梗在喉嚨裡頭,五指死命地抓緊了被角;只有雙眼卻睜得大大的,生怕稍一眨眼,眼前的人便又要消失不見了。

    平浩站在床頭看她,眼睛裡盛滿了關切,以及哀傷。她注意到他瘦了一圈,眼下有明顯的陰影,頭髮更是早已超出了一般的長度,不知怎地心裡一酸,淚水便溢出了眼角。她沒打算哭的,她真的半點也沒打算哭的呀,大哥終於來看她了,在她清醒著的時候來看她了,她應該歡喜,應該微笑,應該表現出成熟而理性的態度來的,而不是像個跌傷了膝蓋的小女生,看到媽媽時才容許自己哭出眼淚來。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忍不住。這一場病對她而言竟像是經歷了一場生死輪迴,睜開眼來見到的是三生石上前來相迎的舊日精魂,她病中脆弱的心便再也承受不住了。

    平浩的眼色變得更深沉了。他無言地在她床邊坐下,伸出手去拂拭她的淚珠。見她淚水越湧越急,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將她的手緊緊地包進了自己手中。

    「對不起,小潔,」他低低地說,胸膛起伏沉重,彷彿是想再找些其他的話來說,但只又迸出了一句:「對不起。」

    以潔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靜待心裡這一陣劇痛過去,才又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道歉呢?這又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發了神經病跑去淋雨,」

    他沉默的凝視使得她的聲音消失在喉嚨之中,心跳莫名其所以地加快了一倍。如果他能一輩子這樣看著自己呵,如果他肯永遠這樣握著自己的手呵,家琪的死因突然之間再也不重要了,一丁一點也不重要了!

    「怎麼可能會沒有關係呢?」平浩的聲音很低沉,卻在剎那之間打斷了她的遐想:「也許是我太自大了些。不過我聽喬小姐說,你在發燒的時候一直在叫我,一直在說什麼強暴,什麼懷孕的,所以我推測,你——是在公司聽到別人說了些什麼了?」

    以潔的心緊了一緊,旋即整個兒鼓漲了起來,眼睛也晶亮了。只聽得平浩這麼一句,她便已經確定:大哥絕對沒有做那件事!一個問心有愧的人是不可能用這麼平靜的聲音陳述自己的暴行的。

    「對不起,大哥,」她輕輕地說,被他握住的手反過來握了他一下:「我應該更信任你一些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只是……」

    他眼眸中露出的神情使她說不下去了。那是一種自責,一種悲傷,但也含著一種溫暖,甚且透出了一種感激。有那麼好半晌,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說話,只由得那種無言的相知默然流轉。

    而後她露出了一朵極淡的笑容來,輕輕地說:「你們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該到了告訴我的時候了罷?」

    平浩沉沉地點了點頭,卻又困難地歎了口氣。

    「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從開始的時候說起呀。」她溫和地說,依舊直視著他的眼眸。平浩澀澀地笑了一笑,伸出手去輕輕拂了一下她的髮絲。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開了,守謙帶著個微笑探頭進來。平浩本能地收回手去,以潔的臉上則不由自主地染了一層丹砂。這太荒謬了,她斥責自己說:大哥和她說話的情況半點曖昧也沒有,怎麼他們兩個表現得像是情侶約會讓人給逮到了一樣!看在小哥眼中,沒事也要變成有事了。她強作鎮定地抬起頭來看向守謙,臉上的微笑卻在看到他的神情時不由自主地消失——

    「喲,瞧瞧這是什麼?」守謙的眼睛不祥地瞇了起來:「難怪你不要我帶小潔出去玩呢,敢情是自己心懷不軌嘛!俗語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陸平浩,我可是又一次地低估你了!」

    「小哥!」以潔喊,簡直無法相信這麼尖酸刻薄的話會從守謙口中說出來;平浩霍然站起身來,眼睛裡也閃出了怒火:

    「守謙,你嘴巴放乾淨一點!」

    「放乾淨一點?」守謙冷笑:「何必呢?敢做就不要怕別人說嘛!干!」他一拳捶在書桌上,砰然大響嚇得以潔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他媽的你是吃定我了?有了一次還不夠,現在還要來第二次?家琪的事我沒找你算帳,你就認定我陸守謙是個軟腳蟹了?他媽的我真不知道家琪到底看上了你這個衰人什麼地方,還被你害得——」

    他的拳頭握得死緊,一步一步朝平浩逼了過來:「我今天非教訓你一頓替家琪出一口怨氣不行!你這個卑鄙無恥陰險下流的混帳東西!」

    「守謙!」門口一個高亢的女聲切了進來,帶著極大的憤怒:「你說話要憑良心!你這樣罵你大哥你還要不要臉?家琪到底是為什麼才嫁給平浩的你比誰都清楚,要怪也只能怪你一個!」

    何媽?以潔不敢置信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歐巴桑,但她的注意力立時又讓守謙的咆哮給吸引過去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趁人之危,乘人不備!」

    「不然你要家琪怎麼辦?」何媽吼了回去:「你又不肯娶她,難道叫她當未婚媽媽,讓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地說一輩子啊?」

    「她可以去墮胎啊!」守謙吼道:「我們還那麼年輕,要孩子將來有的是!」

    「墮胎!」何媽大叫:「陸守謙,你是個男人不是?那個女孩子那麼愛你,把什麼都給了你,你要是還有一點責任感就應該要娶她,居然還有臉要她去墮胎?那可是殺生耶!殺的還是你自己的骨肉!這樣你還敢說她是你心愛的女人?我要是家琪,這種勞什子愛情不要也罷!」

    「你這個老古板懂什麼?我們的事輪得到你來管?」守謙的眼睛都紅了:「我們本來就沒打算那麼早結婚,孩子的事完全是意外,」

    「出了意外就要想法子補救啊!」何媽直著脖子喊,嗓子都給喊破了:「我知道我是老古板,老古板又怎麼樣?難道你們新派的人欠了債還可以不還錢?你既然喜歡她,早一點結婚有什麼差別?說什麼你愛她,全是屁話!愛她為什麼不替她想一想,結果還要平浩來替你收拾殘局,替你背一大堆黑鍋,」

    「住口!」守謙淒厲地喊,一揮手將桌上一隻花瓶掃下地去。瓶子裡的水濺濕了厚重的地毯,鮮艷的花瓣灑得一地都是。「所以平浩是個聖人了?所以你們都怪我?怪我,嘎?那後來發生在家琪身上的事又怎麼說?難道那個就不叫殺生嗎?那個聖人就不必負責嗎?」

    平浩的臉色變得慘白了,身子一晃就又跌坐在床上。守謙還在憤怒地咆哮,但一陣急奔而來的腳步聲迅速地切了進來。玉翡緊緊地抿著雙唇在門口出現,用力地捶打著門板以喚起眾人的注意。

    「不要再吵了!」她喊:「快到醫院去!陸先生的病況危急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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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2 12:58: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醫院走廊的燈光一片慘白,以潔的唇色也是慘白的。守謙在走廊上焦躁地踱來踱去,她卻只能病歪歪地坐在長椅子上,把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平浩身上。後者擔心地摟緊了她,再一次地說:

    「你還是回去休息吧?留在這裡又做不了什麼。」

    以潔固執地搖了搖頭,勉力抗拒著欲嘔的暈眩。她也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不了什麼,可是要她留在家裡等醫院的消息,那也是她絕對辦不到的事。至少在這個地方,她還覺得自己和伯伯親近一些,還覺得伯伯真實一些。不要死啊,她在心裡奮力地祈禱:伯伯,求求你,千萬不要死啊!至少至少,不要在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捷鐵還沒來得及發展成更大的企業,籠罩在大哥身上的烏雲還不曾完全揭開。如果你在這個時候離開了人間,難道不覺得還有所遺憾麼?更何況小哥還沒成家,你還沒看到自己的孫子。

    一陣劇痛刺入了以潔心底,使得她必須咬著牙慢慢地呼吸,好將這陣疼楚壓平下去。走開,不要來煩我,不要在我煩心伯伯的時候!走開,等伯伯沒事了我再來料理你。走開!

    但那片頑固的痛楚不肯走開,反而更顯得清晰了。在她因等待而疲倦的心靈裡,何媽揭開的往事像錐子一樣地刺穿了她的麻木,開始以尖銳的疼痛來折磨她的知覺:

    大哥是因為家琪懷了小哥的孩子才娶她的!他是在明知家琪愛的人是小哥的情況之下娶她的!是什麼樣的心態使他作出那樣的犧牲呢?天,他愛家琪愛到那種地步,不惜以婚姻來保護她的名節,以及她腹中的胎兒呵!而她竟然還敢奢望……竟然還敢假想……

    胸中傳來的劇痛逼出了她滿面的淚水,使得平浩萬分不忍地拍了拍她。

    「伯伯不會有事的。」他柔聲安慰,雖然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你還這麼虛弱,當心把身體弄壞了!要不要先躺下來?」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在長椅上側著身子躺下,伸手抹去了淚水。溫柔的大哥,體貼的大哥,善於照顧人的大哥呵!今天稍早,當他來找她、來向她解釋那則謠言的時候,她曾經以為他們之間的事有了轉機,曾經以為那表示他願意為她開放他自己。然而那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大哥之所以來找她,只是因為他不願意自己的家人因謠言而痛苦,因他的背負而悲傷……

    她緊緊咬住了牙關,腦子裡又是一陣昏眩。時間過去多久了?他們把伯伯怎麼樣了?每一聽到開門的聲音都使她驚跳,而壁上的時鐘嘀答嘀答地走個不停……

    終於,加護病房的門開了。以潔不顧一切地坐了起來,而後捧住了自己不斷旋轉的頭。那個中年的大夫輕下了口罩,還沒說話先發出一聲歎息。

    「很遺憾,」她聽見那個聲音在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但是……」

    不!以潔本能地閉上了眼睛,感覺上是整個宇宙都繞著她旋轉了起來。聲音逝去了,顏色逝去了,大哥扶著她搖晃的手臂也逝去了……

    她跌入了深沉的黑暗裡。

    一陣忙亂之後,以潔被妥妥貼貼地重新安置在自己床上。平浩堅持她不可以再參與任何善後的活動,甚至還讓玉翡陪在她身邊。在身上蓋著厚毯子,床邊吊著點滴瓶的情況之下,她昏昏糊糊地又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何媽端著稀飯和小菜上樓來,將餐盤放在床頭小几上,默默無言地扶著以潔坐了起來。她的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現實這才重新進入以潔腦中。一陣空茫的疼痛使她眼眸中倩不自禁地注滿了淚水。然而她的痛苦並不真切。怎麼可能真切呢?那只是醫生的一句話,而她甚至還沒看到伯伯的屍——身體!

    「吃點東西吧,小潔。」何媽舀起一匙稀飯送到她口邊。

    以潔食不知味地吃著,腦子裡同時想著伯伯和大哥,竟不知道去思索哪一個能讓她好過一點。

    「何嫣……」當何媽已經收拾碗盤準備離開的時候,以潔別了老半天的問話終於溜了出來:

    「大哥他們之間事……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何媽收東西的手頓了一頓。「剛開始並不曉得,是後來聽到你大哥和守謙吵架才知道的。」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你又沒有問!」

    「我有啊!」激動之下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又在一陣昏眩之中躺了回去:「我問過——」

    「你問的是家琪是怎麼死的,這和她懷誰的小孩沒有關係嘛。」何媽將手放到她的額頭上,不怎麼放心地拍了拍她:「而且我本來答應你大哥不說的。如果不是守謙鬧得太不像話,我本來也不想說的。人都死了,這種事還說它幹什麼?」

    以潔啞口無言地閉上了眼睛。

    她在床上又躺了兩日。平毫和守謙在她清醒的時候從不露面,想必是在忙伯伯的喪事罷。守謙或者是因為往事被揭開了不好意思見她,但大哥又何至於連看她十分鐘的時間都沒有呢?是不是他的罪惡感又開始作祟了?那個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呵!

    一股連她自己都沒料到的怒氣陡然間淘淘湧起,剎那間焚盡了她所有的體諒與同情。這算什麼嘛?無論是怎麼樣的自我懲處,六年的光陰都應該夠了!偏偏那個人——敢情他是在自責之中活得太久,竟不知道正常日子該怎麼過了?

    可惜的是,人在病中,就算她想找平浩吵架也沒那個力氣,更別說她根本不知道平浩幾時在家。如果不是玉翡陪著她的話,這病中的時日可難挨了。偏偏再過兩天,玉翡看著她在房裡行步緩慢地活動筋骨的時候,嘴角露出了一個有些遺憾的微笑。

    「我明天要走了。」

    「玉翡?」以潔吃了一驚,那位特別護士點了點頭。

    「我本來是你伯伯的特別護士,記得嗎?」她溫和地說:「現在這裡已經用不著我了。」

    「還有我啊!」

    「你?」玉翡好笑起來,發現她的朋友在病中變得撒嬌了:「你也太奢侈了吧?只是一個感冒就要一個特別護士跟著?」

    以潔的眼睛暗了一暗,慢慢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會想念你的。」

    「我也捨不得你啊。」玉翡歎了口氣:「但我有工作要做。醫院方面發通告給我,說有一個患者希望我去照顧。」她靜靜地微笑:「那患者已經換過好幾個特別護士了,都不滿意,把人家一個個給罵跑了。護士長對我說,如果連我都應付不了他,那她也只好投降。」

    看見以潔不無疑問的眼神,玉翡笑著聳了聳肩。

    「並不是我特別溫柔或特別會應付刁鑽古怪的病人,而是因為——」她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你相信嗎?是因為我讀了很多的偵探小說。」

    「什麼?」

    「最起碼,護士長是這麼告誡我的。」她走過來拉住了以潔的手:「今天天氣蠻好的,要不要到花園裡去散散步?」

    她順從地站了起來。「你那個新患者聽起來很有意思。」她有些茫然地說:「別忘了把詳細情形告訴我。不管是寫信,還是打電話。」

    「就是啦。幹我們這一行的,什麼稀奇古怪的人都碰得到。」玉翡微笑著說,很高興能將以潔的心思引開了一些:「有一次才好笑呢,我……」

    玉翡的離去使得以潔更消沉了些。伯伯的後事一切從簡,在她臥床的那幾天裡已經處理了個七七八八,讓她不再有插手的餘地。她覺得自己一個人被遺忘在時光的後頭,整個世界彷彿都不再運行了。一連幾天她見不到平浩的面,好容易一天傍晚他回家來吃晚飯,那神情又恢復了前些時日的生疏和遙遠。

    他的氣色糟透了,以潔又惱怒、又心疼地想,一面心不在焉吃飯。吃飯期間她幾次試著和他聊天,都被他用最簡單的句子給打發了過去。

    「這一陣子你忙壞了吧?」她不死心地再試:「公司的情況怎麼樣?」

    「公司的事我會處理,你只管養病就是了。」他專心地研究著湯匙上的花紋:「對了,伯伯後天早上六點出殯,你覺得自己應付得來嗎?」

    以潔瞪著他,這些日子來不斷累積的怒氣突然間再也壓不住了。

    「多謝你費心告訴我。不過何必這麼麻煩呢?」她重重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放:「在餐桌上留張紙條不是比較快嗎?」

    他震驚地挑起了眉毛,但她根本不給他插嘴的餘地。

    「你敢說你這些日子來不是在躲我?你敢說!別太高估你的演技,也別太低估我判斷的能力!」她冷冰冰地道:「給我一個答案!告訴我為什麼!」

    他的眼神避開了她的,以潔打鼻子裡發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冷哼。

    「有的時候,沉默並不是最好的回答,親愛的大哥,」她一字一字地道,下定決心要逼到底了:「你以為你什麼都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嗎?我沒有那麼遲鈍!」

    平浩震驚地抬起眼來,整張臉不可抑遏地燒成了紅色——或者是她憤怒的眼睛將一切都看成了紅色呢?以潔緊緊地握著拳頭。「我知道你在封閉自己,因為你相信自己一文不值;我知道你在拒絕去活,因為你認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小潔,你不明白。」他的嗓音嘶啞,但她再一次截斷了他。

    「我不需要明白,我不想明白,我很高興自己對那種荒謬無聊的罪惡感沒半點明白!」她激動地喊:

    「這太可笑了!我這一生從不曾見過一個比你更寬大、更仁慈、更願意付出的人,是什麼樣的理由居然會讓你相信自己害死了她?你能阻止水的流動嗎?你能阻止花的萎謝嗎?然則別人性格上的弱點,憑了什麼要你來負責?」

    「小潔!」他試著說話,但她理都不理他。

    「就算家琪真的是自殺的又怎麼樣?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這人間世上有許多事,並不是」存心「或」故意「所產生的,而是命運的糾纏牽扯所引發的。這中間沒有所謂的是非對錯,因為我們沒有誰能夠預料到事情的結局,它只是——應該這樣發生,所以就發生了!你因為這種事而責怪自己嗎?你不覺得你太自我膨脹了嗎?你是人,不是神哪!」

    「小潔,事情不是——」

    「不是怎樣?」她憤怒地瞪著他,知覺到激動的淚水已然衝入了她的眼眶:「老實說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絕不會存心傷人或害人,這就夠了!對你而言也應該夠了!不管怎麼說,死的人屍骨已寒,活的人總得要繼續活下去。與其將自己拿去殉葬,為什麼不多為你身邊活著的人著想呢?伯伯一直到去世的時候都還在擔心你,還有何媽,」她激動得聲音哽塞:「如果你在自己沒有知覺的情況下辜負了活著的人,又該怎麼辦呢?如果我說我愛上了你,你打算怎麼辦?如果我說你不愛我的話我就要去自殺,你又要怎麼辦?你清醒一點吧,大哥——」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掩著自己的嘴回過身子就衝回自己房裡,撲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她哭了個天昏地黑,哭了個肝腸寸斷,彷彿要把這些時日以來的傷心事一口氣哭完似的。最後她終於哭到筋疲力竭,哭得頭痛欲裂,就這樣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第六感使她醒過來的,或者是房門打開時輕微的一響罷。以潔本能地抬起了上半身,瞇著眼睛朝房門口瞧去。她的雙睛仍然因了那一陣大哭而浮腫酸澀,心臟卻在看到那條修長的人影時激跳不已。大哥,她差一點就叫了出來,卻在那聲音到達喉嚨的時候將它吞了回去。走廊上的燈光使得那人的身形不可能被錯認,而強烈的失望使她幾乎倒回床上去。但相反地她卻坐得更直了,一伸手扭亮了床邊的小燈。

    「有事嗎,小哥?」

    「咦,來看看我美麗的乾妹妹,需要什麼理由?」守謙含混地說,一面往床邊移來。以潔立時嗅到一陣撲鼻的酒氣。

    他說話的語氣使得以潔腦子裡頭警鈴大響,使她立時跳下床來。「小哥,你喝醉了。」她堅定地說,一面摸著開關點亮了大燈:「回房休息去,有話明天再談?」

    「我沒——醉。」守謙笑嘻嘻地說,冷不防拉住了以潔的手:「如果想看看你就叫做醉,那麼我醉酒的次數一定可以上金氏記錄了。過來讓我看看你,病好一點了沒有?」

    以潔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不確定他究竟是不是清醒著的。守謙的眸光暗了下來。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哀傷地問:「我知道,小潔,你看不起小哥了,是不是?」

    「我……」

    「你當然會看不起我!連我都看不起我自己!」守謙的表情變得很痛苦:「可是我不是故意要讓事情變成這樣的,我發誓!我愛她,我真的愛她!你要相信我,小潔,我換過好幾十個女朋友,可是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她是——她是……」他漂亮的眼睛裡漾出了一片淚光,以潔趕緊安慰地握緊了他的手。

    「不要緊的,小哥,事情都過去了。」她柔聲哄他:「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會作惡夢!」守謙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小潔,你跟我在一起好嗎?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裡就安靜了。其他那些女孩子我通通都不要,」

    「小哥?」以潔吃驚得下巴差點就掉了下來。守謙這算什麼?求婚吶?他剛剛不是還在說家琪是他的唯一所愛嗎?「你真醉了!醉得連自己在說什麼都不知道了!快回房休息去吧,」她用力地推他,但守謙根本紋風不動。

    「你以為我在說醉話?」他的眼神很悲傷:「我每一個字都是當真的。小潔,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了。」

    以潔的心臟開始狂跳起來,天地彷彿突然間整個兒變了顏色。小哥跟她求婚?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呀?她是不是還在作夢?她咬了咬牙,決心將這整椿事情當成一個笑話看。

    「別做出你醒來以後會把它當成惡夢來看待的事。」

    她從他的懷抱之中脫逃出來:「趕快祈禱你明天早上就把這碼子事全忘光。回去睡覺了,小哥。」

    守謙只是悲傷地看著她,而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連假裝一下都不願意啊?」

    以潔窒了一窒,還沒想出一個適切的回答,守謙雙肩聳動,已經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太可笑了!」他的笑聲自喉嚨深處發出,聽來像遠方的悶雷:「以前家琪求我和她結婚的時候我沒答應,現在我向別人求婚別人也不理我,這一定就是所謂的現世報了!可是你為什麼不答應?為什麼不答應?我一直以為你很喜歡我的,」

    「小哥,」

    他好像沒聽到她的話一樣。「我知道,我知道,陸平浩在你心裡的份量更重一些,是不是?」他突然間咬緊了牙關,臉上的表情使得以潔情不自禁地退後了一步,但他緊跟著逼進了一步,雙手就像是鐵箍一樣地扣緊了她的雙腕,以潔又驚又痛地叫了出來:

    「小哥,你瘋了!」

    「你敢說我瘋了?你自己才瘋了!」他喊,臉上的表情因痛苦而顯得猙獰:「為什麼?你不是說你愛我的嗎?不是說你一生一世只愛我一個的嗎?為什麼還要護著他,為什麼不肯離開他?你騙我,騙我,騙我!」

    「守謙!」一聲暴喝從門邊傳來,平浩人隨聲至,一個箭步衝過來就將他推開:「你在做什麼?醉暈了不回房裡去躺著,跑到這個地方來發什麼酒瘋?」

    守謙給推得退出了好幾步遠,搖搖晃晃地身子還沒站穩便衝了過來。

    「你!」他吼,猛猛地一拳便朝平浩的下巴揮去。平浩匆忙間向旁一閃,那一拳堪堪挨著他身邊擦了過去。但守謙的第二拳又已揮到,接著是第三拳,第四拳……拳風中挾帶著他憤怒的咆哮:「都是你!你對家琪做了些什麼使得她再也不肯理我?使得她到後來一見到我就像見了鬼一樣地躲著我,說她再也不要見我,再也不能見我,」

    平浩手忙腳亂地躲著他全無章法的拳頭,在錯愕之中亂七八糟地挨了好幾記。

    「小哥!」以潔驚叫著衝上前去,死命從後頭抱住了守謙:「小哥,住手,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醒一醒呀!」

    「放開我,放開我!」守謙舞著拳頭叫:「你作什麼那麼護著他?你是移情別戀了是不是?你再也不愛我了是不是?你——」

    「小哥!」以潔尖叫:「你有完沒完?家琪早就嫁給大哥了呀!你到底要她怎麼樣?她有她的道德觀,她有她的羞恥心呀!她早不是你的女朋友了!在她披上嫁衣的那天開始就再也不是了!你到底還要她怎麼樣?」

    守謙的身子激烈地震動了一下,高舉的拳頭突然間僵在那衰。慢慢地他轉過頭來看著以潔,漂亮的五官整個都扭曲了,一抹灰敗的顏色籠上了他的臉。

    「我到底要她怎麼樣?」他茫然地說,眼睛裡突然間充滿了淚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她怎麼樣。我只知道我不要失去她,不要她不理我。可是……可是……」

    他的臉孔又是一陣扭曲:「可是她越來越疏遠,越來越冷淡,她……她……她……」他整個人蹲到了地上,兩手死命地扯著自己的頭髮:「她甚至還寫信給我,說她再也受不了了,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信?」平浩像被閃電打到一樣地跳了起來:「什麼信?什麼時候寫的?信裡頭說了些什麼?」

    守謙霍然間抬起頭來看他,眼睛裡充滿了憤怒。「說得好像你一點也不知道似的!」他啐道:「你那麼成功地把家琪的心給拐了過去,這種事她會不告訴你,會不對著你交心表態?可惜的你也沒能擁有她多久,她才寫完那封信就死了。死了!你滿意了吧?」

    平浩的臉色變得像雪一樣白了,卻有一簇奇特的火焰在他眼睛裡閃爍。「她說這種日子她再也過不下去了,她無法再繼續欺騙下去,否則她就對不起」他「。是不是?」他一字一字地道,臉上的表情平靜得危險。

    守謙望向他的眼神裡滿是憤恨。

    「你都已經知道了,還拿來問我作什麼?」

    「信上沒有寫收信人的名字,對不對?」

    守謙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平浩深深地吸了口氣,以潔注意到他的十指捏得死緊,而後又緩緩地鬆開。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的心臟開始狂跳,呼吸也迫促了。

    「那封信呢,守謙?」他在守謙的面前蹲了下來,眼睛對眼睛:「你把那封信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守謙的眼神有一剎那的茫然。「——丟了。」

    「丟在什麼地方?」

    守謙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平浩突然間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眼眸中青氣閃現。

    「我來告訴你你把它丟在什麼地方!」他一字一字地說:「丟在我和家琪的房裡,丟在我們那張大床的旁邊!等我從公司裡接到家琪出了車禍的惡耗趕回來,看到那封信——上帝,你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嗎?而你居然還敢責備我?你居然敢說是我害死了家琪?你敢說你不是故意將信放在那個地方來誤導我的?你——你這個——」他怒得額上的青筋都浮出來了,緊緊抓著守謙的雙肩死命搖晃,好像恨不得將他的腦袋瓜子給搖下來似的。

    「本來就是你害死了她!本來就是!」守謙反手抓住了平浩手腕,用盡氣力吼了回去:「誰叫你和她結婚的?誰叫你娶她的?你不和她結婚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她那裡還會有什麼罪惡感,還會有什麼掙扎,還會有——」

    平浩一拳重重地擊在他臉上,打得守謙向後跌了出去。

    「這一拳是替家琪打的!」他咬牙切齒地說,狠狠地又補上了一拳,再一拳:「這一拳是替伯伯打的!還有這一拳,是為了你那苦命的孩子!」

    守謙大叫一聲,雙腿猛然踢出,將平浩重重地撞了出去。同一時間裡他跳起身來,撲過去和平浩扭成一堆。以潔在旁直叫「不要打了」,那兩個男子那裡理她。何媽聽到吵鬧聲趕了過來,也只能站在門口直搓手而已。

    還好那一場架並沒能維持多久。守謙畢竟是醉了酒,很快地便居於下風,抱著肚子-在地上呻吟。平浩一面擦著嘴角的鮮血一面站起身來,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你——你給我滾!」守謙咬著牙道:「滾出陸家,滾出捷鐵!聽見沒有!滾!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這個私生子!」

    何媽倒抽了一口冷氣,平浩的眼睛微微地瞇了一瞇。但,在他們兩人都還沒來及說任何話之前,以潔已經上前了一步,一手輕輕地搭在平浩肩上,眼睛沉穩地看向掙扎著想坐起身來的守謙。

    「抱歉,小哥,有件事你或許還不知道,」她沉沉地說:「人事命令不經過我的同意是不生效的。因為我擁有捷鐵一半的股權。」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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