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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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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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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33: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蝴蝶振翅

    王玫端著熱騰騰的茶去了隔壁的靜室。靜室外頭,侍立著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的貼身侍婢。見她來了,兩人都笑盈盈地躬身行禮,將門推開。王玫與她們也熟稔,朝二人笑了笑,便走了進去。

    觀主、真定長公主、鄭夫人見是她來了,便暫時止住閑談,朝她瞧過來。

    “這是四郎煮的茶湯,姑祖母、阿家、叔母不妨試一試?”王玫將茶放在她們身前的柵足案上,笑著道。其實她也很好奇,幾位長輩是否會接受這般味道奇異的茶湯。倘若她們連這樣的茶湯都能接受,苦中帶甘的清淡茶湯應當也不會拒絕才是。她若想推廣新的煮茶法,首先便應當讓自家人喜歡,進而在各類宴飲中招待客人,才會有活廣告的效用。

    “好不容易才從大興善寺的老和尚那裡討了些茶餅,原來卻讓他發現了,鼻子可真靈。”觀主淺淺地笑了起來,垂目飲了一小口便放下了,對身邊的親傳弟子道,“這裡暫且用不著你,去向子竟學一學如何煮茶湯罷。”

    那親傳弟子便朝她行了一禮,退了出去。真定長公主正有些猶豫,聞言道:“我也曾嘗過,覺得味道有些奇怪。不過,既然是子竟親自煮的,也不能白費了他的孝心。”說罷,她也淺啜了一口,蛾眉微皺,苦笑道:“雖說比寺廟裡端上來的茶湯味道好些,但到底還是太雜了。”

    鄭夫人卻連飲了好幾口,笑道:“貴主或許更喜歡只加鹽煎的茶。改日不妨再讓子竟試試清淡些的。我聽寺廟裡的比丘們說這茶湯有個別名,叫‘茗粥’,不妨當成粥羹喝著,就不會覺得難受了。”

    “這倒是。”真定長公主接道,卻沒有再動身前的茶湯。她身後的侍婢很有眼色地斟了一杯酪漿,放在柵足案上,將茶湯撤了下去。

    王玫暗暗記著她們的反應,笑著接道:“兒也覺著好奇,這茶湯是否還有別的熬煮之法。改日若是兒學會了,還請姑祖母、阿家和叔母都賞臉嘗一嘗。”

    “你於廚藝上有天賦,或許真可試上一試。”真定長公主有些感興趣,“若真能得了好茶湯,改日我攜著你去大興善寺會一會那些和尚,給你多討些茶餅家去。”

    鄭夫人聽了,微嗔道:“討茶餅這樣的活兒都教貴主攬過去了。我這做阿家的,便也只能讓咱們家的巧新婦更揚一揚名了。若有客人來,只管上茶湯就是了,也好讓她們也嘗一嘗新鮮。”

    王玫臉微微一紅,道:“兒還未真正試過,叔母與阿家便替兒撐腰了。若是萬一沒能成,兒豈不是要羞得難以見人了。兒還是趕緊退下,好生琢磨一番,免得說出了大話,臨來卻讓長輩們失望。”

    “去罷。”觀主道,“茶也有藥用功效。不過,煎藥忌藥性相衝,這般煮茶之法確實難有藥效。你不妨將它當成一味藥,單方如何煎,復方又該如何煎。想出來了,也可來觀中讓我嘗嘗。”

    “是。”王玫心中感激,朝她拜下。觀主的點撥不僅給了她嘗試煮茶、泡茶的理由,更提醒她想到了參茶、花茶等各種“復方”茶。且研發這些茶還能得到她的指點,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她正欲退下,便聽真定長公主道:“姑母,這茶能治什麼病症?說起來,皇後殿下的氣疾近來已經愈來愈嚴重了。前兩日入宮去探望她時,便聽太醫說她已經有數日不能成眠,眼見著便憔悴枯瘦了不少,看著都教人心疼。倒也不是為了旁的,她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只怕阿兄承受不住。”

    觀主只頓了頓,便道:“聽聞皇後殿下的氣疾已經是沉痾,我從未診過脈,也一時很難給出對症的方子。”略作沉吟之後,她又道:“雖說醫者仁心,我也願入宮為殿下診治。然,於博陵崔氏,這卻並非上上之策。”若是治好了,便是風口浪尖;若是不曾治好,又難免引來聖人遷怒。確實是進退兩難。

    真定長公主長嘆一聲:“姑母所慮甚是。我也不想涉入宮廷之事,畢竟身後還有崔家。只是,她強撐著病體拖了這麼些年,又待我們這些姊妹很不錯,我實在有些不忍心。”

    鄭夫人也道:“我們自是希望皇後殿下安然無恙,延壽千秋。說句不敬的話,有皇後殿下在宮裡頭,前朝、後宮都能穩若山巒——而一旦皇後殿下崩逝,恐怕立時便要出亂子。”

    王玫怔怔地立在門邊,有些恍惚地回過首,忽然抬起眼,咬緊了嘴唇:“兒冒昧了,有一個法子,不知當不當說。”她只覺得腦中有些混亂,但又似乎無比清醒。是的,就算她對唐史再生疏,也知道長孫皇後過世得很早。如今已經是貞觀十六年,她竟然還活著?她穿越的,真是她所熟知的那個唐朝麼?她所了解的寥寥幾位歷史人物,當真還會有同樣的命運麼?或者,是她記岔了,貞觀盛世不止二十來年,而是三十余年?不,不可能!

    “有什麼法子?不妨說來聽聽。”真定長公主道,也不責怪她貿然出言。先前那幾句話本便沒有什麼聽不得的,因此她也並未刻意避著小輩。

    王玫定了定神,回道:“叔母不妨多舉薦些民間身負盛名的佛醫、道醫入宮為皇後殿下診治,一則人多了便不會顯出姑祖母,二則名醫薈萃更有可能治好殿下,三則佛醫、道醫還可為殿下祈福。”且不論她穿的是不是歷史中的盛世大唐,還是已經走入岔道的平行世界,長孫皇後決不能崩逝。再佩服則天女皇陛下,她也不願經歷她執掌政權前後,那種驚心動魄、朝夕顛覆的由宮廷席卷朝堂的爭鬥。她希望貞觀盛世能更長一些、再長一些,安穩的生活能更久一些,再久一些。若有長孫皇後作定海神針,於太宗李世民及其繼任者,都是件好事。

    真定長公主有些訝然,接著便愉快地笑了起來:“九娘這主意確實很不錯。”

    鄭夫人的目光中多了些復雜之意,也接道:“此舉確實大善。不過,長安附近有名的佛醫、道醫,太子殿下、魏王、晉王都已經訪遍了。貴主若要舉薦,還須尋他處的名醫方可。”

    觀主神色柔和了些,亦朝王玫頷首以示肯定:“這倒是不難。我知道不少聲名不錯的道醫,發帖子請他們一試便是。其中也有不少交游廣闊的,讓他們再引薦幾位佛醫便可。且聽聞藥王仍在京兆附近隱居,試著將他請出來,便更好了。”

    提到藥王孫思邈,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信心更足了。“只要有心,相信便能訪得藥王。只是,聽聞早年藥王也給皇後殿下診治過,不知如今是否會再度出山?”

    “藥王素來仁慈,必定不會拒絕。誠心誠意相請也便是了。”觀主回道。

    聽她們討論起了道醫、佛醫的人選,王玫又開始走神。她垂下首,再度向長輩們告退,出了靜室。恍恍惚惚地回到崔淵、崔簡父子所在的寮舍,坐在崔淵身邊,垂目靜思起來。

    自己算是在干涉歷史進程麼?若是此事能成,長孫皇後並未崩逝,又將會蝴蝶掉哪些重要人物?但若是記憶沒有錯,長孫皇後能活到如今,本便是不可思議之事。或許,她並不是第一只,也不是唯一一只蝴蝶?或許,歷史早便已經改變了?

    之前因王家沒落,她所接觸的朝堂宮廷消息實在太少,也未能養成對這些事保持敏感的習慣。但如今,她卻迫切地想知道這些關鍵歷史人物的各種事跡,想知道到底是誰造成了歷史的轉向,想知道歷史究竟會走向何方,想知道她記憶中的那些事件與人物是否還會對未來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

    她想知道的實在太多了。假如歷史與她所知的歷史出現了偏差,人物與她所知的人物也出現了偏差,她還能為崔家和王家做些什麼?他們又該如何安然度過往後的風風雨雨?

    “九娘?”崔淵發覺她有些失魂落魄,輕輕地握住她細膩潔白的手。

    感覺到從他身上傳遞來的溫暖,王玫不由得斜了斜身體,倚靠在他身上。沉浸在他的氣息中,她那顆忐忑不安的心也終於漸漸安寧下來。

    “發生了何事?”崔淵問道。難得見她這般失落的模樣,他心中猜了好些個緣由,又一一否決了。不過是去送了一回茶湯,她到底聽到了什麼,竟如此難受?姑母、阿娘、叔母她們正在討論的事,他也能猜出幾分。只是,這些事與九娘並沒有太大的干系——

    “待回去再問你罷。”王玫低聲應道,“且你或許也不一定知曉。”崔淵外出遨游多年,未必能解答她的全部疑問。而且,以他的敏銳,必定會從她的問題中聯想到許多線索與痕跡。若是光以好奇來當作借口,確實很難解釋她今日的失態。

    崔簡默不作聲地坐到了她旁邊,也將手輕輕地放在崔淵的大掌內。

    崔淵望著手掌下的兩雙手,勾了勾嘴角:“你還沒問,怎麼知道我能不能解答?也罷,回去再聽你說。眼下,不妨說些能讓人心情好些的事罷。說來,昨日忙碌,我忘了與你說。我已經問過八郎了,他說家中尚未定下婚事,我原以為此事成了,卻不想他已經有了心上人。”

    王玫聞言,打起了精神:“聽你這麼說來,他雖然和十一娘沒有緣分,莫非瞧上的也是咱們熟識之人?”略停了停,她想起親迎那日王十七娘雄赳赳氣昂昂地拿著棍棒出門去的模樣,禁不住笑了起來:“難不成,當日十七娘出去棒打新婿,卻將自己的姻緣也打了出來?”崔泓果然是好眼光。不過,他喜愛的是十七娘這般率性直接又有些別扭的小娘子,十一娘也委實是可惜了。

    “這便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崔淵道,“十二郎到底年紀小些,又未能入仕途。若是說給十一娘,恐怕範陽那位丈人不會同意。”他原還打著干脆讓盧十一娘、王十七娘做妯娌的主意。如今也只能另做打算了。不過,盧家的眼光高,一時半會也看不中什麼合適的人選。盧十一娘也才不過十六歲,應該還有些時間。

    “想來十一娘的姻緣尚未到呢。”王玫笑道,“我回去後,就趕緊約十七娘出來見一面,也好問問她心裡是否願意。若能安排他們倆私下見一見,便更好了。至於十一娘,也一起出來走一走得好,總待在親戚家裡到底難受。”

    “你也正好去散一散心。”崔淵便道,“我和阿實都陪你去。”

    王玫頷首,握住崔簡的一雙小手,朝他笑道:“咱們今天家去之後便收拾些行李,到宣平坊住上些時日,如何?你和二郎便可天天去探望三郎了。”

    崔簡連連點頭:“好!天氣越來越暖和,叔祖母也要搬到別院住了,阿韌也離得近。正好,他和芝娘姊姊剛才都說想去看一看三郎。”

    王玫便盤算起了給盧十一娘、王十七娘下帖子的事。方才那些懸在心中的擔憂雖然仍在,但畢竟離得遠些。與友人重聚之事,王十七娘得了好姻緣之事,都讓她發自內心地喜悅起來,亦衝淡了那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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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3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夫妻深談

    雖說看起來確實已經成功地轉移了王玫的注意力,但崔淵仍覺得她眉眼間似籠罩著憂愁。他既不忍心她將事情壓在心底,也不願她因多思多想而傷神。於是,夕陽西下時分,當真定長公主的鹵簿要離開青龍坊時,他便以“一家人從未一同坐過車”為由,特地要了一輛馬車,帶著王玫、崔簡同坐。

    王玫頂著小鄭氏、李十三娘戲謔的目光,坐進了那輛看似樸實無華、內裡暗含錦繡乾坤的馬車中。崔淵將丹娘、青娘遣到了後頭的牛車上去,往外掃了一眼,便將車簾放下了。無聲無息間,公主府的部曲們都駕馬離得遠了些。

    “阿實,累了麼?來躺一躺?”王玫將面露疲憊之色的崔簡攬進懷裡,讓他枕在自己腿上。小家伙許是昨晚太過興奮不曾睡好的緣故,有些懨懨的。聞言便安然閉上眼睛,不多時就睡熟了。

    見狀,崔淵問道:“方才在靜室裡,你聽著什麼了?反應竟如此之大?”

    王玫原本正輕輕拍著崔簡,聽了此話,動作微微一頓,回道:“聽叔母提起皇後殿下病重,意欲舉薦名醫。又說皇後殿下賢德,若不幸崩逝,朝堂宮廷必然震動。我以前從未注意過這些事,如今仔細想想,阿家、叔母如此緊張,莫非與奪嫡有關?”

    崔淵靜靜地聽著,頷首道:“去年末,魏王進獻《括地志》,聖人如獲至寶,賞賜無數,甚至於逾越太子之制。褚公等進諫,聖人不以為然,索性便不限太子使用內庫之物。聖人至情至性,皇後殿下所出的三位嫡子都甚為寵愛。不過,太子殿下是國之儲君,寵愛之余也甚為嚴厲,經常命太子屬官嚴加勸諫。魏王聰敏絕倫,才學出眾,又是嫡次子,便格外受到寵愛與倚重。至於晉王,年紀尚小且又體弱多疾,亦是十分疼愛。”

    王玫略作思索,壓低聲音:“奪嫡之事,我們可會牽連其中?”如今歷史已經有了變化,她不知道李承乾這位太子還能不能長久,不敢輕易做出判斷。“先前你設計元十九得罪魏王,豈不是將他推向了太子?”如果這位作死的太子仍然像她記憶中那樣會謀反,那元十九投太子肯定沒有好下場。但如果他登得大位,元十九作為從龍之臣平步青雲——

    崔淵淺淺一笑:“太子身邊能人輩出,元十九不過區區校書郎而已,想出頭也不容易。而且,因魏王素有文名的緣故,太子對成日吟詩作賦的文人並沒有什麼好印像。”他逼元十九投太子,也考慮過後果。元十九雖然是少年成名的狀頭,但在任校書郎時卻表現平平。四年過去,官途名聲不過爾爾,只會吟詩作賦、赴文會揚名,顯然很難為太子所喜。如此說來,此人當年得了狀頭之名,或許也不過是僥幸而已。

    王玫神情略松了松,忍不住又問:“四郎,以你來看,聖人、皇後殿下、太子、魏王、晉王是什麼樣的性情?我總覺得自己知道得實在是太少了些。但在咱們這樣的人家,卻不能不了解皇家之事。何況,叔母與阿家都不免思慮這些,總想為她們分憂一二。”

    崔淵眯了眯眼,忽然托起她的下頜,凝望了她半晌。

    他烏黑的眼中光芒閃爍,王玫定定地回視著他,掩下心中因隱瞞而生的歉疚感:“你覺得我問得太多了?杞人憂天?”

    “不。”崔淵勾起嘴角,俯身在她唇上輕輕一觸,“我曾以為你對這些事不感興趣。原來,你並非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那些事離我們很遠。忽然發現其實朝堂宮廷諸事與我們息息相關,自己卻一無所知,所以才緊張不安?”

    王玫頷首,臉龐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幸而還有你在,能為我解惑。”

    “我記得很清楚,方才你還擔心我也未必知曉這些事。”崔淵摩挲著她柔嫩的臉頰,聲音低啞了些。不過,眼角余光瞥見正睡得安然的崔簡,他便是再躁動不已,也只能強忍下去了。

    “確實是我低估你了。”王玫感覺到他視線中的熾火,臉上微微一熱。

    崔淵伸臂,從車廂角落裡取出一壺酪漿,仰頭飲了下去,勉強壓下渾身湧動的情熱,這才道:“方才我也說了,聖人是至情至性之人,且心胸寬闊,有治世任人之才,擁躉無數,威望非凡。他平時不拘小節,也很護短,容易脾氣上衝,待冷靜之後又能做出合適的決斷,確實是難得的主君。於太子、魏王、晉王等子女,他是一位恨不得將所有東西都捧給他們的好耶耶;於宮廷諸後妃,他愛重皇後殿下,但也頗有些任性妄為。不過,他縱馬得天下,當斷則斷,亦有勇武狠辣的一面。”

    他性情狂恣瀟灑,似乎並不覺得如此評點當今聖人有何不敬之處。不過,王玫知道,這並非他隨意所言,也聽得格外認真。而他所說的這些都與她所知的唐太宗李世民確實很符合。

    “至於皇後殿下,則可稱得上是禮法所雲的女子之典範了罷。性情雍容大度,嫻靜溫和,敏銳非常。於朝堂諸事,可勸諫君王、見解政事;於宮廷之中,可養育子女,安撫後宮。她所出的《女則》你應當也讀過,她便是照著這些條條框框約束言行舉止。因而,縱然偶有些徇私不當之處,但便是再挑剔的阿家,也挑不出她的短處。”

    王玫忍不住嘆道:“或許,她活得很累。若讓我事事按著《女則》行事,我肯定做不到。”

    “未必如此。”崔淵道,“皇後殿下將自己的言行化為《女則》,又如何會覺得疲憊?”

    王玫想了想,道:“確實如此。《女則》便是她的所思所想所做,她視為理所當然。但並非每一位女子,都能做到如她那般克己。”

    “也沒有必要做到。”崔淵道,“人各有性情——若所有人都成了一般模樣,這世上之人便再無區別,又有何趣味可言?”

    “說得是。”王玫又問,“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魏王、晉王,我都甚少接觸,暫時不能回答你。”崔淵道,“待過些日子,再與你說罷。不過,如今魏王確實步步緊逼,也早便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但是,聖人之心始終未改,太子殿下儲位暫且安穩,絕不會輕易行廢立之事。”

    “雖說太子殿下儲位安穩是件好事,但元十九——”王玫蹙起眉。

    “盡管放心。”崔淵安慰道,“我打算再仔細查一查他。”查一查他當初到底是如何當上狀頭的,做校書郎時又有何出彩之處。若是如此,便少不得將他省試時的卷子拿出來參詳一番了——之前他還特地挑出來扔了。“而且,鐘瑀馬上便要與他當同僚了,不但能試探於他,也能隨時關注他的動向。”

    鐘瑀?王玫記憶中並沒有這個名字。但崔淵既然提了起來,必定是熟識之人——提到‘鐘’姓,她也只能想起鐘十四郎而已。“那我便放心了。”她只能如此回道,“只盼叔母舉薦的名醫能夠治好皇後殿下,使朝堂、宮廷徹底安穩下來。”

    崔淵將她攬入懷中,安慰道:“人各有天命,我們只需步步小心也便是了。”

    一個時辰後,真定長公主的鹵簿終於一路北行,回到勝業坊中。金頂朱輪車在崔府內院前緩緩停下,真定長公主一面送鄭夫人下車,一面叮囑道:“阿嫂,這兩日須得煩勞你四處走一走了。”

    “貴主安心罷。”鄭夫人道,“幾場飲宴下來,大半個長安城的女眷都能見著。若有什麼佛醫、道醫的消息,都應該不會藏私。倒是尋訪藥王之事,須得子由四處打探一番。可惜子竟近來也不得空,不然,兄弟兩個也能有商有量。”

    “這倒是無妨。他想讓阿兄給他一個閑官做做,總得表一表孝心。”真定長公主道,“將這樣的大事交給他,他才願意安安生生地去盡力。”說罷,她又看向後頭剛下馬車的王玫,命侍婢將她喚了過來,笑道:“九娘實在機敏,出了個好主意,阿嫂可得好好賞她。我家去後也讓十三娘去庫房裡好生找些壓箱底的東西。”

    “兒不過是靈機一動,搶著說得快了些。”王玫忙道,“便是兒不說,姑祖母、阿家、叔母遲早都會想到。”

    “有什麼好推辭的?”真定長公主輕嗔道,“長輩想賞,你便受著就是了。”

    “也是你該得的。”鄭夫人接著道。

    王玫便只得應下了,跟在鄭夫人身後,目送真定長公主的鹵簿遠去。而後,她又與小鄭氏一左一右,扶著鄭夫人緩步穿過正院。鄭夫人問了幾句曲江池之事,小鄭氏形容得很是熱鬧,崔蕙娘也在旁邊補充了幾句,直教依偎在清平郡主身邊的崔英娘聽得滿臉艷羨。崔簡瞧了瞧她,悄悄地從袖子裡取出個小面人塞在她掌心裡。崔英娘捧著小面人,甜甜地笑了起來,看得清平郡主與王玫俱是心中一暖。

    “郡主與九娘都未去,倒是可惜了。”鄭夫人將兩個孩子的互動看在眼中,慈愛地笑道,“幸得今日英娘得了觀主開的方子,若是將身子調養好了,過些時日我便帶著你們去貴主的別院裡住幾天。”

    崔英娘聽得,笑得更甜了:“兒會乖乖地喝藥、散步,多吃多動!”她倒是將觀主的提點都記在了心裡,又眼巴巴地看向王玫,拉著她的袖子道:“我喜歡叔母做的吃食,好吃。”

    王玫想了想,對清平郡主道:“二嫂,明日我便要歸寧,在娘家住一段時日再家來。不如今晚我先列出一份食單,讓廚下先做著?”觀主診治崔英娘時,她也在一旁,知道這孩子在吃食上應該注意些什麼。因而,寫一份食單也不必費太多心思。

    “有勞九娘了。”清平郡主笑著致謝。

    小鄭氏接著一嘆:“我們可是沒口福了。不過,光是讓廚下做九娘先前弄出的吃食,也夠我們新鮮一陣了。九娘可不能在娘家待得太久,否則,我會親自上門將你們領回來。”

    “大嫂只管放心罷。”王玫知道她是頑笑話,也便笑著接了。

    到得內堂後,大家便向鄭夫人跪拜告退。鄭夫人微微頷首,道:“四郎、九娘和阿實且留下。”

    小鄭氏與清平郡主瞧了瞧他們一家三口,默默地帶著孩子退下了。崔淵和王玫則都想到了什麼,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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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貞觀十六年、十七年應該算是奪嫡最有波折的兩年,嗯,我把歷史事件稍微順了順,但不會完全按照准確的時間來呈現。另外,這裡的歷史人物應該都是我眼中的他們,或者說本文需要的角色,所以有失真的地方,大家也不必太在意了~~~

    從關注奪嫡,到卷入奪嫡,有時候就是一個契機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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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盧氏傅母

    鄭夫人在長榻上坐下,崔淵、王玫帶著崔簡分別坐在榻前左右兩側。

    便聽鄭夫人道:“如今你們二人已經成婚,四郎院子裡的人也該添滿了,規矩也須得立起來。我知道你們一家子都不喜僕婢服侍,但該有的也都不能少,免得事到臨頭尋不出人手,虧待了自個兒。至於到底如何安排,便由你們自己了。”

    王玫回道:“兒覺得,點睛堂的僕從婢女盡夠了。這幾日每人都領了差使,裡裡外外已是井井有條。既然差使都有人做了,兒也不想再多養什麼閑人,便將陪嫁帶來的僕婢們都遣到店鋪、莊子裡去了。”

    崔淵也道:“人多了便鬧騰,還是清淨一些為好。只要九娘該有的排場夠了便可,我在外還有部曲,阿實身邊也不缺服侍的人。”

    鄭夫人看了看兩人,嘆道:“雖是如此,但阿實身邊的人仍然太少了些。先前盧氏曾留下一名傅母、四個貼身侍婢,吩咐她們一心一意侍奉阿實長大。阿實養在我身邊時,也是她們照顧著的。只是,後來四郎將阿實帶了出去,我見侍婢們年紀也大了,便委托傅母打理盧氏的嫁妝並將她們配出去。如今你們都已經成婚了,傅母也該回來侍候阿實了。”

    王玫垂目望向崔簡,見他雙目微微閃動,剛想答應下來,崔淵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阿實已經七歲,開始進學了,用不著傅母教導。他是小郎君,又不是小娘子,無須在這些婦人手中嬌養長大。盧氏的傅母既然一直打理她的嫁妝,想來應該已經很是忙碌,也無暇再照料他罷。”他與盧氏雖然相處短暫,但對她身邊那位刻板而又固執的傅母印像十分深刻,心裡很是不喜,自然不願她再來打擾他們一家人安逸自在的生活。

    鄭夫人一怔,嗔道:“傅母不過照顧阿實的飲食起居,又哪裡會影響阿實進學?偏你也想得太多了些。且打理嫁妝也不費什麼時間。傅母年紀大了,想念阿實亦是人之常情。她也是盧氏身邊的老人了,體恤幾分也是應該的。”

    “有九娘照顧阿實便足夠了。”崔淵堅持道,“我不想讓阿實身邊圍滿了僕婢,養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世家子習氣。至於想念阿實,她大可到點睛堂探望阿實便是,我和九娘也不會攔著。”

    “郎君此言差矣。”他話音方落,外頭就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接過了話。便見內堂廊下轉出一位頭發花白、身著對襟大袖襦裙的老婦,朝他們拜下,不卑不亢地道:“老身奉小六郎生母之遺命,發誓全心全意照料他,直至他成年娶妻生子。一片慈母拳拳之心,郎君又如何能忍心替小六郎推拒?盧娘子生育小六郎,卻不能撫養他長大,已是至悲之事。如今,郎君卻連她的遺願也不願意滿足?”

    崔淵抿直了嘴角,王玫心裡也暗嘆:光聽這一席話,便知道這位傅母並非易與之輩。只希望她的到來,不要破壞他們一家人的情誼才好。

    不待崔淵回應,那傅母抬首便望向崔簡,雙目含著淚光:“小六郎,可還記得老身?”

    “傅母……”崔簡喃喃地喚了一聲。他跟著崔淵外出時,將滿四歲,早已經記事了,自然還記得身邊服侍之人。不過,他敏感而又聰慧,也聽得出傅母語中對自家阿爺的責難之意,心裡又矛盾又糾結。

    王玫蹙起眉,給對面的崔淵使了個眼色。阿實身邊她只安排了兩個小丫頭、兩個小廝,貼身服侍的位置都空出來留給了盧氏的人。她其實並不反對由盧氏留下的人來服侍阿實:一則她們無所依靠,必定對阿實盡心盡力;二則盧家若得知此事,大概也能更放心一些。她雖是君子坦蕩,但難免有人以小人之心猜來度去,倒不如干脆放開手。只是,她們若是防賊似的防她,破壞他們一家三口的安寧,她也不會坐視不管。

    “呵。”崔淵淡淡一笑,“好罷,那你便隨在阿實身邊。不過,我點睛堂也有點睛堂的規矩。一旦違背,必不輕饒。到時候,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盧氏的傅母,奉了誰的遺命。我崔淵崔子竟的兒子,自有我來教導守護。”

    傅母恭恭敬敬地再次一拜:“郎君放心,老身自當嚴守規矩,絕不逾越。”

    “阿實,將傅母扶起來罷。”王玫輕聲道,拍了拍崔簡以示安撫。崔簡猶豫地望了望她,又看向對面的崔淵,終究還是起身,將傅母扶起來:“傅母年紀大了,小心些。”

    “小六郎還是那般心善。”傅母拭著眼淚,順勢便起了身,又道,“小六郎可還記得桃娘、杏娘四人?她們都已經嫁人了,改日再過來拜見。老身特意調教了幾個丫頭頂上她們的位置,待會兒也見見?”

    崔簡眨了眨眼睛,歪著腦袋道:“我都聽母親的,傅母先讓她們拜見母親再說。”說著,他便朝王玫燦然一笑。王玫也淡淡地笑了起來,發現那傅母望向她的時候,視線復雜難辨,心中哂然,並不放在心上。

    鄭夫人聽了,笑道:“阿實說得是。點睛堂的主母是九娘,萬沒有越過她的道理。”她淡淡地看了傅母一眼:“傅母是範陽盧氏旁支出身,想必,咱們世家的規矩禮法自是不需要再多言了。四郎,九娘,我將你們留下也只想提這件事,去罷。”

    “是,阿家。”王玫道,“明日一早,兒再來辭別阿家。”鄭夫人出言維護她,以長輩的身份敲打傅母,無疑樹立了她在點睛堂中的絕對權威。自從嫁入崔家之後,鄭夫人待她確實非常不錯,她心裡十分感激,言行間對她也越發尊重、親昵。

    “明天便是王家小三郎的洗三了罷。”鄭夫人頷首,“不妨一同去便是。”

    一家三口離開內堂後,那盧傅母便拉著崔簡絮絮叨叨起來。崔淵瞥了他們一眼,並未理會,低聲對王玫道:“一切都照以前行事便可。無須為了幾個僕婢,便改什麼規矩。阿實盡可照顧自己,她們只需做些灑掃整理之事就足夠了。”

    “你方才說什麼‘點睛堂的規矩’,我怎麼不知道點睛堂還有規矩?”王玫淺笑問道。

    “我們所說的,便是規矩。待會兒就定下來也無妨。”崔淵道,“免得她們鬧騰。好端端地,若是弄得內宅不平,傷了你我與阿實之間的情分,我一定饒不得她們。”

    王玫頷首,低聲道:“我亦不求其他,只需她們莫要惹是生非,挑撥我和阿實便足夠了。”

    兩人在前頭走著,不多時便與崔簡、盧傅母拉開了距離。崔簡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盧傅母回憶舊事,望見他們越來越遠的背影,怔了怔。他想要加快腳步趕上他們,卻聽盧傅母有些失落地道:“小六郎不想聽老身說那些事麼?那老身與你講一講你阿娘罷。”

    崔簡聽了前半句,本想答“不想”,但聽她又提起盧氏,心中難免泛起濡慕之情。盧傅母見狀,微微一笑,便娓娓說起了盧氏的往事。他聽得浮想聯翩,又想起姨母盧十一娘,面目模糊的娘親也因此而鮮活起來。

    到得點睛堂,王玫便吩咐春娘、夏娘去廚下催一催夕食。而她與崔淵略作梳洗,換了身衣衫之後,崔簡與盧傅母才姍姍歸來。

    “阿實去換身衣衫。”王玫道,見盧傅母欲隨著他出去,又道,“盧傅母且留下罷。”

    “小六郎身邊不可缺少服侍之人,請娘子容老身稍後再拜見。”盧傅母回道。

    王玫微微一笑:“阿實身邊自有服侍之人。而且,點睛堂的頭一條規矩,便是不得干涉阿實之事。他如今如何生活,往後便如何生活;如今如何起居作息,往後便如何起居作息。”

    盧傅母皺起眉,道:“恕老身不敬,小六郎是堂堂尚書嫡孫,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嫡脈,梳洗之事怎麼能親力親為?恐怕有些不合身份。”

    “噢?莫非我教養兒子,盧傅母還想指點於我?”崔淵似笑非笑地接道,“我尚是頭一回知道,郎主與主母定下的規矩,底下人非但不遵從,還敢指責?”他一出口,盧傅母便只能垂首跪拜,不再多言。

    王玫便道:“這第二條規矩,便是不得惹是生非。若有什麼爭執,盡管到我這裡分辨。有證有據,有理有服。第三條規矩,凡犯口舌、賭博、玩忽職守、內外交結、偷盜等錯者,一概逐出去。若有誣陷或引誘阿實不行正道者,領杖責後發賣。第四條規矩,四郎和我的書房,不得隨意接近,更不得進入。眼下就這四條規矩,我若是想到了,再填補。”

    “是。”盧傅母應道,又將始終跟隨在她身後的四名少女喚到前頭來,給王玫、崔淵見禮。

    王玫細細一看,有兩名約十三四歲,另兩名約十一二歲,便問了她們的名字。盧傅母也並未細想,仍將盧氏以前貼身婢女的名字給了她們,分別稱桃娘、杏娘、梨娘、柰娘。王玫也並不打算改,賞了她們每人幾百錢,便讓她們退下了。“往後,阿實屋子裡的事,便由傅母總領。我另給阿實安排了兩個小丫頭、兩名小廝。小廝跟著他進學,陪著他頑耍;小丫頭只做灑掃整理之事。如今又添了四名侍婢,須得傅母再分派差使才是。”

    “老身省得。”盧傅母道。

    這時候,崔簡換了身衣衫進來了,習慣性地便依偎在了王玫身邊。盧傅母望了他半晌,他卻好像一點都不曾察覺似的。等僕婢將大食案搬上來之後,一家三口在食案邊坐了,丹娘、青娘、春娘、夏娘、秋娘、冬娘遂退到門邊。

    丹娘見盧傅母欲前往崔簡身後侍立,輕聲道:“盧傅母若是累了,不妨先回東廂房用夕食,也熟悉熟悉小六郎的臥房布置。這裡有我們便夠了。”

    盧傅母回道:“老身不累。守在小六郎身邊,本就是老身該做的。”她背脊挺得筆直,定定地望著崔簡。每一回王玫挪動碗碟,將崔簡喜歡的吃食放在他面前時,她的視線都格外銳利,仿佛那些吃食裡頭放了什麼毒物似的。

    王玫、崔簡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感受卻全然不同。見身邊的小家伙情緒有些低落,王玫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低聲道:“讓大家看著我們用夕食,我也有些不習慣。”於是,她抬起眼,道:“都退下去罷,用過夕食之後再來伺候。”

    丹娘等遂躬身拜下,魚貫而出。見她們都出去了,盧傅母也無法,只能跟著退下了。

    崔簡這才松了口氣,悶悶地道:“父親、母親,我不習慣身邊有那麼多人。”傅母回來了,他本來應該很高興才對。但是,她來了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就覺得好像哪裡都不對勁。點睛堂裡的生活,似乎因為她的到來而起了奇怪的變化。

    “人都已經來了,也不能再隨意趕出去。”崔淵道。他倒是不介意再找個借口將這幾個人趕出去。不過,可能於作為主母的九娘的名聲不利,還會讓盧家那頭傳出什麼流言蜚語。當然,最為關鍵的是,他不想讓阿實傷心難過。

    “無妨,阿實。她們不過是僕婢,你只管隨意差遣就是。不喜她們環繞在身邊,就給她們找點活兒干;若是想與傅母說說話,便單讓傅母陪著。”王玫安慰他道,“清楚地表明你的好惡,她們便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了。”

    “九娘說得是。你是主,她們是僕,不可因所謂的長輩資格而縱容她們。你無須忍讓,無須受委屈,想做什麼便只管去做就是。阿爺相信你一定能駕馭他們。”崔淵也道。

    崔簡烏黑的雙眸漸漸亮了起來,立即將他最喜歡的甜點心獻給了他們:“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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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同游花會

    翌日,便是王家小三郎的洗三宴。崔家一眾內眷再度彙聚一堂,隨著真定長公主浩浩蕩蕩的鹵簿,來到宣平坊中。雖是喜得嫡孫,王家這場洗三宴卻辦得格外低調,只給些常來常往的親戚朋友下了帖子。即使如此,因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到場的緣故,依然吸引了許多不速之客,令場面變得熱鬧非凡。一眾世家眷屬目睹崔王兩家之間的親密來往,又見王玫甚是得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歡心,心裡暗暗吃驚,待李氏越發親熱了不少。

    當夜,王玫、崔淵與崔簡便正式歸寧長住王家,而真定長公主也順便搬到了別院之中。

    三兩日之後,升平坊某座新修繕過的三進宅子前,陸續停了幾輛車。王玫與王十七娘搭著丹娘、青娘等侍婢的手,拎著裙子下了當先的烏檀馬車。而後,未等後頭的牛車陸續停穩,王十七娘便把著王玫的手臂,將她往內院中帶,口中道:“一路上都在說你家花農種的牡丹、芍藥,趕緊教我開開眼罷。”

    王玫忍俊不禁,道:“怎地這般急切,倒像你是主人,我才是客人似的。”

    王十七娘哼了一聲,壓低聲音:“我只是不想再見到那盧氏傅母罷了。九娘姊姊也是太心軟了,若換了是我,早便將她趕出去了。區區一個傅母,又沒見識,氣量又小。見阿實與誰親近,就覺得誰都意圖不軌,一雙眼便像刀子似的剜過來。偏你也受得住!”

    聞言,王玫淡淡地笑道:“不過是被看幾眼罷了,又不會當真剜下幾塊肉,如何受不得?若將她趕出去,盧家那頭恐怕會到處傳我容不得阿實思念他阿娘,意圖隔絕阿實與盧家之間的血脈親情呢。如今,她這般作為,連十一娘也不自在,更別提阿實了。”頓了頓,她又嘆道:“其實,我倒寧願這盧傅母是位和善大度的,也能全心全意好好照顧阿實。”卻沒想到,她滿腦子都是被害妄想,稍不注意便流露出深深的提防之態。

    崔簡與盧氏娘子的血脈親情是割不斷的,也沒有必要割斷。盧傅母如果真能替盧氏無私地關愛他,他的性情或許會更開朗一些,也不至於太過敏感不安。可惜,她眼下這種疑神疑鬼的作為,只會讓他覺得矛盾,反而不會真正地親近她、信任她。

    王十七娘略作思索,頷首道:“還是九娘姊姊想得周到。我卻沒想到,盧家除了十一娘之外,竟然沒幾個品性正直的人物。聽說她那位得了幽州解頭的堂兄,省試未能入第,對崔家還頗有些怨憤之言呢!”

    “我也聽說了。不過,你這話未免太過偏頗了。”王玫搖了搖首,笑道,“據我所知,至少範陽郡公那一家,很值得我們尊敬。”而後,她又打趣道,“你既然看過信了,就該知道今日咱們去曲江池花會,可不只是為了賞花。還記得八郎是哪個麼?”

    王十七娘臉頰飛起薄紅,嗔道:“誰知道八郎是哪個?”

    “是麼?若是不知道,待會兒記得睜大眼看清楚些。總須得你中意了,我阿娘才能去鴻臚寺卿府上與你舅母說一說。”王玫接著道,“我記得你喜歡偉男子。八郎雖是明經出身,但也有一身好武藝。相貌俊美,猿臂蜂腰,端的是英武非凡,諒你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

    “……”王十七娘跺了跺腳,嗔道,“九娘姊姊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挑不出不是來?就他那呆頭呆腦的模樣,哪裡像是明經出仕的?莫不是好不容易才得了門蔭罷?”

    王玫挑起眉,故作疑惑道:“誰方才還說,不知道八郎是哪個?怎麼這會兒卻埋怨起他呆頭呆腦了?你說的八郎,與我所知的八郎,確實是一個人麼?莫不是認錯人了罷?”

    王十七娘又羞又急,提著裙角轉身就跑。火紅的石榴裙翻飛,頭上插戴的紅寶石步搖飄蕩,令滿園亭亭花木都增了幾分艷色。王玫看著她的背影,捂嘴輕輕笑了起來。青娘與丹娘互相瞧了瞧,也忍不住彎唇笑了。

    這時候,盧十一娘牽著崔簡,眉頭微蹙地趕了上來。因照顧盧傅母的緣故,她走得格外端莊,望見前頭的王玫之後,眼睛瞬間一亮,喚道:“九娘姊姊和十七娘怎麼也不等等我?”說此話時,她雙眼裡流露出了幾分無奈,又有些許求救之意。

    王玫回過首,笑道:“正等著你來,一起挑幾盆牡丹、芍藥呢。不光如此,咱們三人頭上什麼花都沒簪,可不能就這樣素著去逛花會。阿實,可願意替我們剪幾朵花?”

    “好!”崔簡應道,趁這個機會擺脫了盧傅母充滿憐愛擔憂的目光。

    見他高興地走了,王玫這才淡淡地接道:“雖說盧傅母許久不見十一娘,一定有許多話想說。不過,十一娘既然是我的客人,便應該由我來招待。待會兒,十一娘與我、十七娘同坐馬車就是了。”之前在王家相聚時,盧十一娘剛拜見過李氏,盧傅母便淚光閃爍地喚著她的名字將她截了過去。臨上車時,又以多年不見為由,將她請上了自己的牛車,還拽著想騎馬的崔簡不放。若不是有客人在場,不便訓斥,她早就應該受罰了——這般仗著資輩就輕狂起來的行為,決不能放過。

    盧傅母反射性地想要出言反對,但眼角余光見崔淵正慢悠悠地踱步過來,便垂目應道:“是老身一時忘情,逾越了。”

    “盧傅母知道就好。”王玫道。好端端的友人相聚,也不能因她的緣故平白添了不快。

    各選了幾盆正盛放的牡丹芍藥,又簪上與衣飾搭配得當的嬌嫩花朵之後,一行人便直奔曲江池而去。王玫、王十七娘、盧十一娘終於坐在一起,自是有數不清的話想說。尤其盧十一娘並未赴崔王兩家的婚宴,十分好奇婚禮的細節,央著王十七娘講了些趣事,連連惋惜自己居然錯過了那些熱鬧。

    “有什麼可惋惜的?”王玫笑道,“往後你們倆若成婚,也少不得熱鬧一番。棒打新婿,催妝詩,卻扇,青廬,都不會錯過。”

    王十七娘似是想到了什麼,微微側過飛霞彌漫的臉。盧十一娘察覺到她的異樣,笑道:“莫非十七娘還隱瞞了什麼事不成?”此時車上坐的都是她們最信重的婢女,也不必擔心泄露出什麼話,王玫便道:“十七娘棒打新婿,也打出了自己的姻緣。今日趁著熱鬧,想讓他們見一見面。”

    盧十一娘又驚又喜:“竟有如此奇妙的緣分?待會兒我可得好好瞧一瞧,看看那人是不是十七娘所言的‘偉男兒’。”

    她真心實意地為王十七娘感到高興,王玫心裡卻有幾分過意不去。崔泓本是崔淵看中給盧十一娘的新婿,卻想不到中間又生出了這等有緣之事。她的婚事,少不得還須繼續相看一番了。同樣是寄人籬下,她如今承受的壓力也極大罷。想到此,她不由得寬慰道:“十一娘也不必憂心。四郎還在到處相看合適的少年郎,想必過些日子便有好人選了。到時候,你只管好好挑就是了。”

    聽得此話,盧十一娘也羞紅了臉,低聲道:“姊夫和九娘姊姊的眼光,我自是信得過。”

    見兩人都頗有幾分不自在,王玫便又轉移了話題,說起了選育牡丹之事。她毫不諱言自己令花農培育上品牡丹,為的不是什麼風花雪月,只是想在牡丹花會上漸漸開拓名氣,最終以花賺錢。王十七娘、盧十一娘作為家道中落的世家女子,雖然偶爾也會侍弄花草、品賞各季名花,但也知道經濟庶務的重要性,聽得這般“世俗”的言論,也不覺得奇怪。於是,三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多時便說得熱烈非凡起來。

    她們正說到興頭上,便聽外頭響起了崔淵的聲音:“曲江池到了。人實在太多,車馬頗有不便,不如下車步行罷。”丹娘、青娘掀開車簾,王玫抬眼望過去,只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不禁道:“真不比端陽節看龍舟競渡的人少。”

    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兩人分別在太原晉陽、幽州範陽長大,何曾見過這般景像,不由得道:“原來長安竟然有這麼多人?”“原以為今天並非休沐日,人定要少些呢!”

    王玫忍不住笑道:“長安城中能有多少職官?平民百姓又有多少?泱泱百萬人,這還沒有全都上街呢!上元那幾日你們倆可曾出來觀燈?哪條街上不是摩肩擦踵的?人擠人,堵得寸步難行都是有的。”

    王十七娘道:“表嫂們也說人多,不敢帶著我們這些表妹出門,只怕出事。我還以為她們這是推托之詞,不想原來真是如此。不過,待到明年的上元,我一定要見識見識解夜禁之後的繁華。”

    盧十一娘雙眸黯了黯,接道:“明年上元,若能不再瞧人眼色過日,想觀燈便觀燈、想踏歌便踏歌,便再好不過了。”

    王玫正色道:“這卻是不難辦。只須將你們在除夕之前嫁出去便是了。”

    說罷,在盧十一娘與王十七娘忍不住撲上來撓她之前,她趕緊先下了馬車,回首嫣然一笑:“我且吩咐僕從將花盆都搬出來。你們略修飾修飾妝容,再下車罷。”此時,崔淵摟著崔簡下了馬,走到她身側,道:“一路便只聽見你們歡笑了,沒事罷。”

    “能有什麼事?”王玫回道,“你們倆在擔心什麼?難不成以為區區幾件小事,就能壞了我們三人的好心情?我們的心眼可都沒那麼小。”然後,她笑眯眯地捏了捏崔簡的鼻尖:“阿實也別想得太多了。你剪的花,我們都喜歡得緊。其他事,都與你無關。”

    崔簡的表情略微松了松,牽起她的手道:“我們一起逛花會。阿爺,傅母年紀大了,恐怕經不得衝撞,請她留在牛車上等我們吧。”

    “你想得很周到。”崔淵勾起嘴角,“讓你母親身邊的侍女傳個話便是。”

    丹娘微微頷首,轉身便向後頭的牛車去了。裝扮妥當的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俱戴了頂素色的帷帽,裊裊婷婷地下了馬車。於是,一行人便在部曲們的護衛下,緩緩地沿著楊柳堤岸漫步。

    一路過去,道路兩旁都擺滿了盛開的牡丹。有如小樹一般傲然挺立的單株牡丹,亦有枝條彎曲低矮的重株牡丹;有的花形飽滿,枝條健壯,顯得格外有精神;有的花往下垂,羞羞答答,別有情致;有的色若朝陽赤火,絢爛得仿佛下一刻便能燒起來;有的暗沉如夜空烏雲,看似不起眼但卻隱有高貴之感。

    眾人看得目不暇接,偶爾駐足點評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挪動腳步。雖然游花會並不全為了賞花,不過,單只賞花便已經足夠趣味盎然了。好不容易尋得小片空地,王玫便讓僕從們將自家的牡丹、芍藥都放上去。牡丹挑了三盆:一盆色澤如羊脂白玉,花瓣晶瑩稚嫩,格外惹人憐愛;一盆白中含金絲,花形雖並不算飽滿喜人,但勝在新奇;一盆嬌紅若雲霞,花瓣似開非開、似閉非閉,動人無比。芍藥比不得牡丹貴重,挑了幾盆重瓣,又格外帶了十幾盆單瓣用以對比襯托。

    布置好之後,王十七娘繞著這些花走了一圈,道:“說實話,九娘姊姊這些牡丹、芍藥算不得上上之品,但也已經很是不錯了。且光看牡丹也看得膩了,多幾盆芍藥更是賞心悅目。”

    “十七娘說得是。芍藥、牡丹,各有各的美,若定要分出什麼高下,倒是落了俗套。”盧十一娘接道。

    “得了你們倆的誇贊,我便安心多了。”王玫道,“既然花已經放下了,我們便接著四處走一走罷。如今杏花還開著,咱們不妨去杏園附近遠遠瞧一瞧那聞名長安的杏花海?”杏園是皇家禁苑的名園之一,尋常人自是不能造訪。不過,遠觀近看,想必都別有一番滋味。

    盧十一娘心領神會,頷首道:“走罷,我還不曾見過呢。”

    王十七娘橫了兩人一眼,壓下心頭的羞惱:“既然你們想看,便趕緊去罷。”

    “是啊,咱們還是趕緊些罷。免得教什麼人等得心急如焚,就太不應該了。”王玫忍不住又笑話了一句,王十七娘只作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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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緣定八郎

    三月中旬,其實並非杏花最美的時刻。時人更愛它們於春寒微雨中的赤紅蓓蕾,因而總能聽見士子們詠杏花煙雨,借以賦詩說愁。及它們初綻至盛放,花瓣顏色也會變得愈來愈淺,及將殘未殘之時,更是一片雪白。如今,遠眺杏園,那成千上萬株杏樹上便如白雲覆蓋一般,潔淨得動人。既柔美,又靜謐,更隱有幾分落幕之前的絢爛之感。

    杏花即將凋謝,旁邊的梨花卻是正繁盛的時候。比起如雲似的杏花,梨花林便像新雪一般清冷。那雪白的花朵不染一絲顏色,相較隨旖旎春光而變易的杏花,好似淺淡了幾分,卻又有另一種無情無性之美。兩相對比之下,憐愛殘杏者有之,沉醉盛梨者亦有之。

    王玫忍不住輕聲對崔淵道:“四郎,這杏雲梨雪若畫出來,一定既見柔婉可人,又見蔚然壯觀罷。”半晌未聽見身畔的應答,她不由得側首望過去——果然,某人又陷入了沉醉出神中,儼然便是物我兩忘的境界了。見狀,她微微一笑,牽起崔簡的小手,往旁邊悄悄挪了幾步。

    “姊夫這是……”盧十一娘和王十七娘好奇地瞧了幾眼,壓低聲音問道。

    “見到他想畫的景色,便會如痴如醉。”王玫回道,“咱們且不管他,留兩三個部曲在此保護他便夠了。”

    崔簡也跟著點頭,道:“阿爺至少須得看上一整日,家去之前回來接他就行。”他已經習慣自家阿爺時不時地發呆了,又對留下的張二等人道:“諸位別忘了給阿爺買些胡餅、蒸餅,等他餓醒了便要吃的。”

    張二嘿嘿笑著回道:“小六郎盡管放心。這附近賣吃食的小攤不少,定不會餓著四郎君。”

    於是,王玫牽著崔簡,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走近了杏園。不多時,便見前方走來一位風姿翩翩的少年郎,頭戴垂腳襆頭,身穿藤黃色圓領窄袖袍,很是英姿勃勃。細細一看,正是崔泓崔八郎。

    他舉步行近,喜悅中暗藏著熱烈的目光掠過兩位戴帷帽的少女,准確地停駐在王十七娘身上。不過,在外人看來,他並沒有任何失禮之處,很快就轉開了視線,朝王玫叉手行禮道:“見過阿嫂。”

    王玫笑吟吟道:“可真是巧得很,竟然遇上八郎了。正好,你阿兄忙著賞景,一時顧不上我們。不如你來給我們指一指路,說一說這曲江池還有哪些不能錯過的春日勝景?”雖是刻意安排了這一次見面,但表面上他們仍需作巧遇之狀,以免生出什麼是非。所以,盡管今天並非休沐之日,但崔簡和隨侍在旁的婢女們就像不約而同忘得一干二淨似的,都配合地露出了“因巧遇而歡欣”的笑容。

    崔泓便從善如流地答應了,隔開一臂的距離隨在她們身後,娓娓說起了曲江池的美景與各種趣聞。他說得很是動聽,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不知不覺間,王玫與盧十一娘、崔簡便走在了前頭,王十七娘落在最後,與崔泓幾乎並肩而行。一群五大三粗的部曲將他們一群人圍在中間,遮擋住了路人的視線,也無人注意到這小小的變化。

    崔泓的解說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便是壓低得幾乎聽不清楚的輕語聲。王玫會心微笑,帶著盧十一娘、崔簡繼續觀賞著路兩旁的牡丹。時光仿佛瞬間便流逝過去了,或許只是片刻,又或許過了許久,王十七娘回到她們身側,也作賞花之狀。崔泓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再度響起,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詞中,都能聽得出毫不掩飾的雀躍。

    曲江風景雖美,但畢竟占地廣闊,走走停停之間,大家便已經覺得有些疲憊了。王玫吩咐部曲們尋個空地,鋪上氈毯,坐下來歇一歇。將行障支起來後,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就解下了帷帽,崔泓側過臉,瞥了心上人一眼,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

    從王家出來時,王玫想到了野餐,便吩咐青娘、丹娘帶了兩個裝滿點心的大食盒。不過,點心畢竟都是涼的,不宜多吃,她又讓婢女們去附近的小食攤上買了些熱湯餅、蒸餅、馎饦湯、胡餅、煎餅,並溫熱的漿水。

    “方才有勞八郎了。”見崔泓有些拘謹,王玫便道,“用過午食之後,再散一散步,我們便要家去了。你阿兄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過神來,就再煩勞你送一送我們罷。”她實在是位體貼的媒人,見不得少年郎與少女相思難熬。

    崔泓喜上眉梢,道:“阿嫂盡管放心就是。”

    盧十一娘聽了,禁不住笑了起來。王十七娘臉上雖是微紅,卻絲毫沒有了方才的羞窘之色,仍然大大方方地望了望崔泓,接道:“九娘姊姊,既然走得累了,咱們便早些家去罷。我還想多陪陪族世母呢。”

    王玫瞥向頗有幾分失落的崔泓,有些無奈地答應了:“也是我考慮得不周到。不過,我怎麼不知你的體力竟然如此不濟?連十一娘都沒說累呢!”十七娘就是個別扭的性子,不逗弄逗弄實在太可惜了。

    盧十一娘跟著笑道:“九娘姊姊,既然十七娘都說累了,那咱們肯定早便累得狠了。就按她所說的回宣平坊罷,既能歇息片刻,也好陪世母多說說話。說起來,我今日還沒來得及見小三郎呢,見面禮可都備好了。”

    崔簡眨眨眼,接道:“我陪著姨母去看王三郎。”他和王旼先前還不信三郎會漸漸從猴兒變成蒸餅——這才過了幾天,小家伙的臉便慢慢白胖起來,可不是正發起來的蒸餅麼。每見三郎一回,他心裡便更想要個小妹妹。這話他只和母親、父親提過,兩人都笑而不語,揉了揉他的腦袋便罷了。而盧傅母每天都繃得緊緊的,不准他去園子裡的湖邊頑,更不准他爬樹跳台階——就像王家處處都有危險,而他還是個兩三歲的稚童似的。想到這裡,小家伙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本想讓姨母出面,勸一勸傅母,但眼看著連姨母都招架不住,又該如何是好呢?

    回到宣平坊王家之後,崔泓拜見了李氏。李氏對這位少年郎很是滿意,命王珂在外院中好好招待他。王珂瞧出了王玫、王十七娘的意圖,自然拿出了挑剔妹婿的勁頭,好生地“招待”了他一番。李氏也絲毫不遲疑,立即修書一封,命部曲趕緊送去晉陽,讓王十七娘的母親崔氏立即動身來長安定下這樁婚事。而後,她又寫了帖子,遞去了鴻臚寺卿崔家與崔泓家,打算近日上門拜訪。

    見王十七娘雖有些不安,但目光極為堅定,王玫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放心罷。族叔父、族叔母一向疼你,這樁婚事定會順順利利。嫡支、旁支又如何,郎君一心待你好,又能上進,值得托付,才是最重要的。”

    王十七娘頷首,反握住她的雙手:“九娘姊姊……我總算是信了,你所說的眼緣。”這幾日,每每回想起那個抓住她棍棒的少年郎怔怔的樣子,她總是忍不住躲在衾被裡笑起來。本想著改天問一問這呆呆的人是誰,卻不想他先她一步——姻緣之事,靠的確實不是各類飲宴上的相看、品頭論足,而是時機。

    此時此刻,內堂裡俱是一片喜氣洋洋,崔簡與盧十一娘在看過三郎之後,卻找了個偏僻角落悄悄說起了盧傅母之事。

    “姨母以前與盧傅母相熟麼?身邊也有傅母?我阿娘與傅母很親近麼?”崔簡心裡有很多疑惑。他很難相信,記憶中仁慈且嚴肅的傅母竟然會變得如今這般偏執。盡管她從未說過母親一句壞話,但她的行為舉止無時無刻不在懷疑母親的品性。甚至於王家上下待他的親切,也能讓她瞧出不懷好意來。

    “我也有傅母,不過她體弱多病,留在了範陽休養。”盧十一娘道,“我們姊妹三人各有傅母教導,數這位傅母最為嚴格。姊姊雖與她不親近,但最為信任她。阿實,姊姊將你托給她照顧,定是擔憂你過得不好。但若是你過得很好,她來了反倒擾亂了你的生活,卻是有違姊姊的初衷了。”

    “姨母說得對。”崔簡咬了咬嘴唇,烏黑的眼睛裡充滿了堅毅,“阿娘一定不希望我難受。傅母雖是全心全意為我好,但我這麼喜歡母親,她卻不喜歡。我並不覺得喜歡母親有什麼錯,我也永遠都不會忘記阿娘。”

    “確實沒有錯。”盧十一娘柔聲道,“九娘姊姊疼愛你,相信姊姊也會感激她。”她垂下眼,揉了揉外甥的臉:“阿實,這位傅母性格固執,你如此體貼不忍心傷她,反倒容易讓她覺得或許再努一努力,便能改變你的想法。有時候,該說的話必須說,就算她是姊姊身邊的老人,也萬沒有操縱你的道理。九娘姊姊、姊夫出面罰她,她必定心懷不滿。若由你來說,或許她還能漸漸回過神來。倘若她一直固執己見,屢教不改,你便只管趕她回莊子上就是了。偶爾去探望她,讓她安然養老,就已經足夠了。”

    “我知道。母親嫁給父親之後,因為有我在,一直很尷尬。”早熟的小家伙低聲道,“傅母會讓母親變得更尷尬,我不想看她難過。傅母來之前,點睛堂裡大家連走路都是輕快的。她來了之後,每個人都不自在。”

    盧十一娘嘆了口氣:“我會提醒九娘姊姊,你們一家人與傅母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她畢竟不是普通的下僕,而是良家之人,不能隨意對待。”

    崔簡撅起嘴,道:“幸好母親沒有傅母。”想了想,他又道:“以後妹妹也不需要傅母。有父親、母親和我這個阿兄疼愛她、教導她,就足夠了。”

    盧十一娘聽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次日,李氏便接到鴻臚寺卿崔家、崔泓家的回帖。崔泓家許是已經得知此事,字裡行間很是親熱,歡迎她隨時上門拜訪。而鴻臚寺卿崔家雖在遣詞造句間有些微妙的高高在上,但仍是禮數周到地約了個適合的日子。

    李氏將兩個帖子都拿給王玫瞧了,笑道:“鴻臚寺卿家知道你正歸寧,還讓你一同過去做客。若不是有你在,恐怕蕭夫人還不得空見我呢。”

    王玫便道:“兒也想陪著阿娘走一趟。正好讓晗娘、昐娘也多出門見識見識。雖然崔家的家風實在不像傳承多年的世家,但這般的人家,往後也可能需要走動起來。見多識廣,自然便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兒以前見識還是太少了,侄女們可不能像兒那般不通世事。”

    李氏輕嘆:“還是我這當阿娘的太縱著你了。確實,這世間,不因驟然得勢或者失勢而改變的人,畢竟還是太少。見多了各種人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晉陽那頭傳來消息,至少還須得等上一個來月罷。阿娘這回過去,只打算透一透風聲?”王玫又問。

    “也只能透一透風了。畢竟,大房並沒有托我相看。不過,八郎得崔尚書看重,相信鴻臚寺卿家也不會輕視於他。”李氏回道。

    王玫微微一笑:“往後八郎的前程只有更好的,以他們家的眼光,也挑不出什麼來。”鴻臚寺卿崔家若要挑崔泓,也只能從他旁支的身份去說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可挑剔的。至於身份,只要是五姓子,太原王氏的族老們便應該不會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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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34: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五章 應邀觀球

    自李氏分別去了鴻臚寺卿崔家、崔泓家之後,崔泓與王十七娘的婚事便算是口頭定了下來。只待她阿娘崔氏自晉陽趕過來,再正式過六禮。真定長公主得知此事,也頗感興趣地將王十七娘喚過來仔細看了看,又親切地吩咐她隨時來別院頑耍,顯然地流露出了對這樁婚事所持的肯定態度。於是,王十七娘在舅家再也聽不見各種含諷帶刺的嘲弄,取而代之的,卻是舅母蕭夫人更明顯的偏愛。這前後的差異,讓她忍不住修了好幾封書信給王玫、盧十一娘,也給她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

    隨著李氏忙碌了幾日後,王玫便悠閑下來,開始琢磨煮茶之法。不過,好不容易想出了她所知的幾種煮茶、泡茶法,她卻並未來得及付諸實踐。緣由在於,崔淵終於繪完了曲江杏林梨林圖。這幅取名為“杏梨煙雨”的圖,雨似霧、霧如煙,透著一種朦朧之美。然而,漫山遍野湧動不休的花海,又別有一番壯麗之感。

    王奇得知此畫完成之後,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親自過來薰風閣裡欣賞。王玫原以為他多少會有些難以接受崔淵的畫風變化,不料他卻一眼就看得痴了,雙目放光地揪住女婿談論起了顏色的塗抹問題。兩人足足說了一個晚上,王奇猶嫌不足,拉著女婿抵足而眠。一連熬了幾夜的崔淵不得不舍命陪著越發精神的岳父,繼續評點先代花鳥名家,直至他心滿意足地睡著為止。

    翌日上午,好不容易送走了岳父,崔淵回首見愛妻立在小樓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小鈴鐺,笑道:“這幾天似乎總能聞見你身上帶著茶香,可試著煮了茶湯?”

    “只是磨碎了半塊茶餅而已。”王玫回道,“臨來想起家中沒有專門煮茶的器具,我便磨著阿兄一起去大興善寺尋訪了一番。本想照著他們煮茶的器具,再去東市定做出來。那位法師見我有興趣,卻干脆連茶具帶茶餅都送給了我。”

    “其實何必煩勞舅兄,待我畫完之後,自是能陪你去的。”崔淵道,“也罷,當日因杏園美景出神,將你們母子兩個丟下是我不對。今天時候尚早,不如出門走一走?我曾說過,帶你嘗遍長安美食美酒,正好踐諾。”

    聞言,王玫彎起了唇角:“不如喚上阿實一同去?”

    “阿實頑了幾天,這兩日剛開始隨著大郎讀書,不必叫他了。”崔淵接道。

    王玫想了想:“說得是,那……干脆便騎馬去罷。”她已經很久未著男裝出行了,偶爾大大方方地在外頭逛一逛也很不錯。且騎馬活動筋骨,也總比坐在馬車裡舒服些。

    幾匹健馬緩步走入平康坊,在街道上悠閑地踏著蹄。結實健碩、油光水滑的駿馬,相貌出眾的俊俏郎君,頻頻吸引著過往行人的矚目。雖說長安並不缺少踏馬風流的少年郎,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向來不會錯過圍觀如斯美景的機會。

    為首兩騎並轡而行:左邊的年輕郎君身形頎長,微微眯起桃花眼,漫不經心地掃過周圍;右邊的郎君身量嬌小許多,生得雌雄莫辯,雙眸顧盼生輝,卻並未流露出小娘子的驕矜之氣。

    “平康坊,與我想像中頗為不同。”王玫嘆道。她原以為,整座平康坊都是青樓妓尞,隨處都能見到盛裝打扮、妖媚非凡的都知娘子們呢。卻原來,平康坊也不過是尋尋常常的裡坊,街道兩旁食肆、酒肆旌旗招展,正飲酒談笑的人們身邊也沒什麼陪酒娘子之類的。路上行走的娘子們,也多是身著素衣布衫的百姓而已。

    “不然,你以為這裡到處都是妓娘?”崔淵似笑非笑,在一間賓客滿堂的酒肆前停了馬,翻身而下。王玫也跟著下了馬,將韁繩交給隨上來的部曲:“聽聞許多文人士子都在這裡流連忘返,我當然好奇得很。”

    “不過是一群附庸風雅的人而已。而且,那些妓家——人生得一般,沒甚麼好酒,吃食味道也不過爾爾。”崔淵點評道,“有那些閑工夫,倒不如躺在自家床榻上大睡一覺為好。”他當然也應邀去過那些地方,每一回都無趣得很,純粹浪費時間。

    王玫禁不住笑了起來:“經你這樣一說,我便是再好奇,想瞧一瞧的心思也熄滅了。”

    “原本便沒什麼好瞧的。逛逛食肆、酒肆、寺廟道觀,賞賞名山大川,都有趣多了。”崔淵回道。

    兩人走入酒肆內,便有心思靈活的伙計迎上來,口中說著吉祥話,帶他們去樓上的雅間。崔淵要了一壺郢州富水,又點了幾碟光明蝦炙、炙羊腿、過門香與香腊炙餅:“這家烤炙的吃食味道都很不錯。尤其過門香與香腊炙餅遠近聞名。”

    王玫拈起過門香嘗了幾片,吃起來像是後世的糖油果子、酥炸薯片之類的小零食,香脆可口。而香腊炙餅看起來活像是腊肉披薩,柴火熏出的腊豬肉香氣誘人,加入蔥蒜爆香,味道也相當不錯。

    崔淵含笑看她吃得歡快,幫她剝了幾只蝦、切開羊腿。而他自己斟酒自飲,並未多食。王玫知道他因熬了幾夜的緣故胃口不佳,喚伙計上了馎饦湯與紫米粥,勸道:“你多少須得吃些才好,免得腸胃不適。”

    崔淵依言喝了紫米粥,見她也剝了蝦,便就著她的手吃了幾只,桃花眼眼尾揚起:“你剝的蝦,滋味果然不錯。”

    王玫便又夾了幾片炙羊腿肉喂給他,笑道:“我夾的羊肉,味道應當也不一般罷。”

    崔淵吃了,自是連聲稱贊:“你做的吃食味道更好。只不過,有時不免覺得素淡了些。”

    “葷腥之物吃得太多,於養生不利。”王玫便道,“不過,偶爾嘗試著做一做,給你們父子倆解解饞也好。”兩人雖是一個喂一個吃,親昵無比,卻並沒有尋常新婚夫婦那般的羞澀甜蜜之感,反倒像是已經一同生活了許久的老夫老妻似的淡定從容。

    隨意地說著話,崔淵又斟酒讓王玫試一試清酒的滋味。王玫抿了一口,覺得這酒味清醇微甜,便道:“我更喜歡你釀的桂花酒,阿兄釀的櫻桃酒。西域葡萄酒也很是不錯。”說來說去,她更愛果酒、花酒,而非米麥高粱糜子釀制的糧食酒。

    “這一陣櫻桃熟了,我也試著釀一釀。”崔淵道,有些隨意地往窗外看去。忽然,他似乎瞧見了什麼,雙目微微一凝,嘆道:“子由怎會與他們兄弟倆在一處?今日怕是不得閑了,九娘,不如你先回宣平坊去?”

    “堂兄在外頭?”王玫疑惑道,“他不是正忙著尋訪藥王?怎麼還有空來平康坊?”

    “他便是再忙,也不會耽誤來平康坊。”崔淵回道。

    他話音才落下,雅間的門便猛地被推開了。崔滔大步而入,竟有幾分氣勢洶洶之狀:“子竟!沒想到居然能在這平康坊瞧見你!正好有人喚我去擊鞠,我們那一隊還缺人呢!走罷!”他從頭到尾都未看王玫一眼,伸手便將崔淵往外拖。

    “我對擊鞠沒興致。”崔淵自是巍然不動,回道。

    崔滔臉微微一黑:“我這當堂兄的遭人羞辱,你也不願幫我扳回一城?!”

    崔淵擰起眉,立了起來:“你可是長公主之子,誰敢羞辱你?”雖說崔滔是個紈绔子弟,但也並非惹是生非之人。不過是喜歡舞娘妓坊、游獵擊鞠、揮霍無度,成日不務正業而已。他從未做過欺男霸女、穢亂別宅之類的惡事,在長安城諸世家子弟中也算得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哼!”崔滔咬緊牙關,恨聲道,“還會有誰?!杜荷!房遺愛!”他說了一連串名字:“說我們這群人沒出息!他們還不是仗著自家阿爺的功勞尚了公主,才得了如今的官爵?!”他揚聲發怒,卻又緊接著壓低聲音道:“我好像被太子和魏王的人盯上了,正逼著我和阿娘表態。這一次擊鞠,不打也得打!”

    他說得很快,王玫幾乎沒聽清楚。崔淵眉頭一動,便又有兩人走了進來,卻是崔泌、崔泳兄弟倆。崔淵與他們叉手見禮,王玫也跟著叉手行禮,而後悄悄繞到他身後,半掩藏住了自己的身形。崔泌、崔泳見狀,自然發覺她並非男兒身,迅速地移開了目光。

    崔滔卻像是才發現她似的,道:“怎麼弟妹也在?既然著了丈夫衣,大概便無妨了。待會兒擊鞠,城陽公主、高陽公主應當都會去觀戰。”

    崔淵略作沉吟,便道:“若有女眷觀戰,便不需忌諱什麼了。且九娘從未見過擊鞠,一起去看一看也好。”

    城陽公主且不說,高陽公主流傳到後世那些“逸事”可並不怎麼好聽。不過,遲早都需與這些金枝玉葉打交道,想來大庭廣眾之下,她們也不會為難別人罷。何況,這也不過是一次馬球賽而已,不論輸贏如何,都僅僅只是玩樂罷了。想到此,王玫頷首道:“走罷。”她也確實想見識見識大唐的馬球賽事。

    崔淵便帶著她向外走,又問:“澄瀾、澤明也是子由強拉過來的?好不容易休沐一回,他沒有擾亂你們的行程罷?”

    崔泌頗有興味地望向崔滔的背影,笑道:“原本我們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想去曲江池走一走。路上遇見之後,子由就急匆匆地將我們帶了過來。不過,我和澤明都不擅長擊鞠,只怕待會兒會連累你們。”崔泳也接道:“只盼子由兄能多尋幾個人替下我們。不然若是害得你們輸了,我們可過意不去。”

    “是他匆匆迎戰,便是輸了也怨不得誰。”崔淵答道,無視了崔滔身上熊熊的怒火:“你們好歹也是我找來撐場面的!球賽還未開始呢!怎麼能先輸了氣勢?!”

    幾人催馬前行,不多時便到了一座三路五進的大宅子前。那宅院修得十分齊整華麗,一見便知是高官貴族所有。王玫心裡感嘆,想不到平康坊裡也住著高門世家。然而,仔細想想,平康坊離皇城不過一步之遙,住在這裡自然再便利不過了。

    眾人下馬,湧進了外院。越過旁邊的側門,便見前方視野開闊起來,正是一座新修建的馬球場。那球場用桐油澆地夯實,看起來平滑光亮,三面圍著矮牆,只有北面起了高台作為觀戰台。此時,球場兩側都已經漸漸聚起了不少人,觀戰台上也鋪設了行障席位。這一場球賽,似乎馬上便要開始了。

    崔滔、崔泌、崔泳直接去了球場一側的廂房中換衣衫,崔淵則親自送王玫在觀戰台的角落中坐下,又吩咐丹娘、青娘與部曲們好好服侍。正要轉身離開,迎面卻遇見一群人正簇擁著一個頭戴垂腳襆頭、身穿梅子青色圓領窄袖袍的十四五歲少年郎漫步行來。那少年生得很俊美,只是臉色略有些蒼白,嘴角含笑,身形清瘦,看見他時帶出了些許疑惑。

    崔淵不動聲色地端詳著他,行禮道:“某崔子竟,見過大王。”

    少年郎這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雙目亮了起來:“我還說你怎麼如此眼熟,原來是崔淵崔子竟!真是太巧了,前些日子剛得了你一幅畫,你在上頭寫的行書簡直是絕了!”

    “大王謬贊了。”崔淵淡定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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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球場風雲

    許是有些興奮的緣故,少年郎蒼白的臉上染了些許薄紅,笑著評點起了崔淵的行書。他的聰敏智慧才學自是不及魏王,不過因體弱多病得聖人、皇後悉心教養的緣故,於書法一道造詣頗深,評說亦是十分中肯。

    崔淵原本並不想多說什麼,但此時難免心生幾分知己之感,便朗朗笑了起來:“大王所言甚是。某的草書不及行書多矣,楷書雖能見人,但畢竟不合我的性子,也不敢隨便獻醜。”他素來便喜歡一筆而就的酣暢淋漓之感,因此更偏愛草書,對自己的要求也十分嚴格。如今仍有兩三分不及先祖崔瑗,在他看來就不值得為外人所道。

    “是子竟自謙了。”少年郎便道,“改日也讓我瞧一瞧你的楷書、隸書與篆體罷。”

    畢竟是龍子鳳孫,雖然語氣平和,卻不免帶著幾分不容拒絕之意。不過,崔淵並不覺得意外。倘若連這一點脾氣也沒有,又哪裡像是聖人、皇後所出的嫡幼子?何況,這位的態度比之魏王、太子殿下已經溫和太多了。“大王若不嫌棄,某改日便……”崔淵略頓了頓,想到眼前這位尚未出宮建府,接著道,“便請叔母帶給大王罷。”在他們家,能光明正大出入宮廷的,自然只有真定長公主了。

    聞言,少年郎笑道:“我也已經有些天不見十三姑姑了,替我問聲好罷。”說完,他聽見馬球場上的蹄聲,望了望球場上聚起的人,有些驚訝地問:“你今日也要下場擊鞠?”而後,他便示意自己身後那一群人往側面讓出一條道來:“我將你強留在這裡,只怕表兄與妹夫們都等不及了。”

    “多謝大王,某告退。”崔淵長拜道謝,匆匆去了。瞬息之間,他的目光有些漫不經心地掃過這群侍婢與宦者,而後便走得遠了。

    王玫此時已經跽坐在席上,肅拜下來:“見過大王。”而她腦海裡早就揣測出了這少年郎的身份:已經封王,身體算不上好,住在宮廷之中——顯然,這位一定便是晉王李治了。若沒有意外,他就是未來的唐高宗,一位想借著宮廷鬥爭影響朝堂,既無情狠辣又當斷不斷的皇帝。大概連他自己也並未料到,不願受群臣轄制的結果,最終卻是養虎為患,成就了一代女皇。

    晉王從她行禮的姿勢中看出了她的女眷身份,目光只在她那身丈夫衣上轉了轉,便移開了:“不必多禮。”說罷,他轉頭便見觀戰台下行來一群盛裝打扮的宮婢,當中簇擁著兩位華衣美飾的少女,不由得微微笑起來:“十八娘,十七娘。”

    那兩位少女瞧著也不過是含苞欲放的年紀,頂多只有十三四歲而已,舉止氣度高華,卻仍有幾分青澀。王玫只匆匆一眼,便又俯身拜倒:“見過兩位貴主。”這兩位原來竟是晉王的妹妹?看起來與他相差大概一兩歲左右,卻已經在去年年初便陸續出降,成婚也未免太早了些。想到此,她暗暗松了口氣。或許在真定長公主身邊待得久了,她覺得這兩位貴主無論是威勢氣魄都仍有些不足,也讓人生不出太多的敬畏之心。

    “起來罷。”應答的少女緩步上前,很是親熱地喚著晉王“阿兄”。另一位少女略遲一步,絲毫沒有理會她的意思。不多時,這三位便自顧自地離開,去了觀戰台正中央,視野最廣闊的位置。

    王玫這才直起腰,神色平和地望向馬球場上。說實話,對著父親母親、親近長輩之外的人行跪拜大禮,她心裡仍然十分不習慣。但不習慣又如何?遲早都會有這麼一日。在這個時代,除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永遠挺直背脊。即使是五姓七家,即使是皇子皇女皇孫。而在登上大位之前,又有多少人徹底敗退下來?嫡庶長幼在皇家其實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誰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李承乾?李泰?或者,仍然是李治?

    這時候,馬球場兩側的人都已經准備妥當。左邊一隊人身著棗紅色的緊身袴褶,揮鞭大笑,意氣風發;右邊一隊人身著紫棠色袴褶,悶頭悶腦,默不作聲。若光從氣勢來看,左邊戰意勃發、胸有成竹,勝算顯然更大一些。然而——王玫的目光停在右邊側下方那個熟悉的身影上:她當然只支持自家夫君。

    或許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崔淵抬起首,往觀戰台上望去,而後微微一笑。

    “無精打采的作甚?”崔滔忽然怒道,馬鞭指向對面自信滿滿的十幾人,“難不成你們甘心就這麼被他們羞辱?!他們是功臣之子!是駙馬都尉!那又如何?!你們不是宗室子?!不是公主子?!不是五姓子?!血脈身份不比他們高貴?!”他胸膛劇烈起伏,雙眼因怒意而迸發出異彩。

    “但……二十七郎幾個,都家去了。”一位宗室子回道。受到挑釁的不止一人,首先忍不住跳出來的卻只有崔滔。他們幾個酒意上頭,便也憤憤地應了這場球賽,待回過神來,後悔不迭時,早有知機的已經悄悄溜掉了。擊鞠的人竟然都湊不齊了,這才有了方才崔滔到處逮人那一出。

    崔滔聽得,嘿然笑道:“事到如今,你家去也已經遲了。”

    “擊鞠眼看就要開始了,你們還吵來吵去的浪費時間?”崔淵冷哼著打斷他們,“不過是一場擊鞠而已,贏了又如何?駙馬都尉還能帶著公主哭進宮去,尋聖人、皇後殿下做主不成?若是如此,往後誰還敢與他們擊鞠?你們可別想得太多了。”

    眾人當然知道這一場擊鞠並不像他所說的那麼簡單,然而,眼下也只能打起精神來,各自散開,心不在焉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球場邊上的幾個大漢高舉著鼓槌,敲響了鼓點。鼓聲由慢而快,仿佛延綿不絕的雷聲,到高潮時戛然而止。剎那之間,眾人催馬上前,衝向球場正中央放著的色彩斑斕的小球。棗紅隊一位年輕郎君搶得先機,球杖觸地一帶,便將球擊飛出去。

    緊接著,不論是棗紅隊或是紫棠隊,都追著球衝過去。馬匹之間的距離近得驚人,時不時便有撞擊的嘶叫聲響起。馬蹄揚起的塵土,球杖擊出的軌跡,球飛舞來去,一時間,紫棠隊的半邊球場便混亂不堪起來。

    棗紅隊好像商量過戰術,兵分三路,互相配合擊球、傳球。而紫棠隊畢竟只是四處拉過來湊數的烏合之眾,彼此之間毫無默契,見球飛過來了,便都衝過去揮球杖。且不說配合了,你擠著我、我擠著你,呵斥的,勒馬的,抱怨的,自己人不經意間都下了不少絆子。幾乎毫無懸念地,棗紅隊干脆利落探身掃去,小球飛過幾匹馬的四蹄之間,跳入球門裡。

    棗紅隊先下一籌,場邊的大漢們敲著歡快的鼓點,又有人將小紅旗插到他們的計分架上。

    “崔子由!若是短賽!你們便輸了!”棗紅隊中,一位少年抬起球杖笑道,“也罷!看你們好不容易湊齊了人,便再陪你們耍一耍!”

    崔滔臉上陰雲密布,一語不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崔淵看了他一眼,略收了幾分漫不經心之態。如果沒認錯,那少年就是十七公主高陽公主的駙馬都尉房遺愛了。房相嫡次子,駙馬都尉,確實有目中無人的資格。不過,他怎麼會突然和一群沒什麼來往的紈绔子弟過不去?當然,有依附東宮的十八公主城陽公主駙馬都尉杜荷在,確實不難理解。有意思的是,這兩人什麼時候走得這麼近了?雖然素來有房謀杜斷一說,但私下裡,蔡國公府(杜如晦)、梁國公府(房玄齡)可沒什麼交情。

    接下來,那五彩斑斕的小球在馬蹄、球杖之間時隱時現,場上的搶奪也越發凶狠危險。紫棠隊連失了五籌之多,且仍舊一籌未進。崔滔滿面塵土,嘴唇都咬得出了血。而剛才那幾個心裡擔憂的宗室子弟也被激出了血性,越發賣力了。這時候,崔泌、崔泳兄弟二人就有些左右支拙起來。他們確實不經常游獵擊鞠,在拼搶撞擊時總是留有余地。但對方打得興起,又見崔滔為首的幾人爭搶得狠,便有心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沒過多久,就教棗紅隊尋了個機會,將球搶了回來。崔滔大喝一聲,駕馬不管不顧地衝了過去,球杖一挑,竟然奪過了球,傳給了崔淵。崔淵周圍的人伺機而動,幾乎是好幾支球杖都伸過來搶球。被他們緊緊扣住,崔淵桃花眼一眯,仿佛斜劈一刀般,將球狠狠地打飛出去。但那球畢竟飛得低,很快就被人接個正著,紫棠色袴褶醒目非常。棗紅隊隨即圍了上去,幾匹馬將那人擠壓在中間。不知是誰的球杖敲中了哪匹馬的膝蓋,那馬雙蹄揚起,痛嘶一聲撞了出去。

    衝撞在一起的馬瞬時間失去了控制,馬上的兩人趕緊跳下來。不過,畢竟有人稍稍遲了一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阿兄!!”崔泳定睛一看,高喊起來。

    棗紅隊那群人面面相覷,駕馬退開幾步。他們畢竟並非真是為了結仇而來,也不想出什麼太大的意外,便主動讓人敲了鼓點,又喚了太醫,暫時休戰。

    崔淵瞥了崔滔一眼,跳下馬,三兩步便來到崔泌身邊,問道:“澄瀾沒事罷?”

    “大約只是扭了筋。”崔泌苦笑,“應該沒傷著骨頭。”

    “對不住。”崔滔也跟了過來,長嘆道,“都是我將你們兄弟倆拉過來的,明知實力不濟,還一時熱血昏頭與他們拼搶了起來。旁邊已經有太醫等著,你們都下去診治一番罷。”

    崔泳聽了,有些猶豫地抬起首:“……子由兄還想繼續?”

    “這回不如算了罷。”崔泌也道,“我們這邊如今仍然一籌未進,若是少了兩人,恐怕——”

    “恐怕輸得更難看?”崔滔接道,“輸便輸罷。無論如何,也總比中途認輸強些。如今,我為的已經不是自己的顏面,而是我阿娘的顏面。”說著,他便命部曲們用檐子將崔泌抬下去,又對崔泳道:“你且下去陪你阿兄罷。”

    崔泳還待再說什麼,發覺崔泌遠遠望過來,便低著頭走開了。

    崔淵、崔滔與紫棠隊剩下眾人神色低迷地回了旁邊的廂房換身衣衫,又將疲憊不堪的馬都換了。再回到場上時,他們的隊伍不但缺了人,方才搶球時的狠勁也已經完全消散殆盡。

    崔淵環視一眼,低聲笑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崔泌傷得真是時候,不論是他自己,或是棗紅隊,或是杜荷,或是他與子由,恐怕都這麼覺得罷。崔澄瀾此人,怎麼能容許自己在這般不可控制的場面中待得太久?擊鞠比賽拼搶衝撞得厲害,就算是重傷,甚至死了都毫不意外,他必定是要尋機會離開的。什麼時機離開最佳,既能讓人愧疚不安,又自然而然,他大概早便想好了罷。

    只是,想讓子由欠一個偌大的人情,又不想得罪太子一派的杜荷,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已經上了這條船,中間跳下去就太遲了。雖然他本來對這場看起來像是意氣之爭的擊鞠沒有興致,如今反倒覺得,怎麼都不能讓某人好過——

    想到此處,崔淵微微彎了彎唇角:“嘖,子由,想贏麼?”

    崔滔挑起眉,平靜地道:“忽然想通了,非贏不可。”

    “那你們都將球給我便是。不論誰搶著了球,只管傳給我。”崔淵將球杖垂在身側,仿佛手執的並非月牙頭的馬球杖,而是一柄鋒利的橫刀。“被人欺到頭上,卻百般隱忍,不合咱們博陵崔氏二房的家訓。”

    不論是杜荷等人自作主張的試探也好,是那位太子殿下等不及了也好,或是他們想借著這次擊鞠干脆造一出惺惺相惜的佳話也好——都不能教他們完全如了意。不然,他哪裡像個魏晉狂士?哪裡有臉面到觀戰台接愛妻?又哪裡有臉面回去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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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5 21:39: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反敗為勝

    隨著鼓聲大作,球賽繼續進行。然而,方才還是一片散沙、萎靡不堪的紫棠隊,卻忽然群情激奮起來。只見一人催馬當先,一杆揮了出去,挑起了球。而其他人就像是眾星捧月一般,只管都跟著他往前衝去。棗紅隊忙四處攔截,紫棠隊的人一旦搶著球之後,卻仿佛背後都多長了一雙眼睛似的,下一刻便傳了出去。棗紅隊一時反應不及,竟然教他們突出了重圍。

    那持球時間最長的人已經用球杖拖起了一塊沙土,趁人看不清球的時候,反手一擊。

    球飛入門的瞬間,晉王猛然立了起來,忍不住大喊道:“好球!!”他臉上布滿了激動的紅暈,冷靜下來之後,感覺到身邊兩位妹妹不滿的視線,便笑道:“駙馬們還贏了四籌呢!你們擔心什麼?總須得勢均力敵,這場擊鞠才會更精彩。”

    “若能勝二十籌,那才叫精彩呢。”高陽公主輕嗔道,“九阿兄莫不是因那人是什麼書畫大家,才這般偏心罷。”

    “再偏心,能偏得過自家人?”晉王淺淺一笑,臉上的紅暈漸漸消下來。他身邊的城陽公主體貼地讓人給他倒了杯溫熱的酪漿,接道:“十七姊姊,阿兄說得對。若是沒有懸念地贏下去,我反倒是一點也不想看了。”

    晉王看了看她,又遙遙望向球場上汗如雨下的翩翩少年公子杜荷,眸光微微一動。

    觀戰台的角落裡,王玫則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若不是喝彩或鼓掌太過引人注目,她恐怕會抑制不住此刻興奮的心情。然而,當視線掃過球場邊上的崔泌、崔泳兄弟倆之後,她嘴角的笑容略隱了隱,將守在身後的部曲喚了過來:“記得阿兄讓你們隨身帶著些上好的外傷藥,下去送他們一些。畢竟同是博陵崔氏的族兄弟,又是堂兄半路將他們叫過來的。”這一次,他們帶出來的皆是王家的部曲,不虞在那兄弟二人前露面。作為世家內眷,只當什麼也不知道,做些該做的事,不疏遠亦不親近便足夠了。如此正常的來往,或許還能打消崔泌的懷疑。

    “是,九娘子。”那部曲大漢道,悄悄地便下去了。

    待崔泌、崔泳兄弟接著裝藥的瓷瓶時,球場上的崔淵又再度奪了一籌。在晉王格外明顯的叫好聲中,崔泌含笑望著那部曲退下去,將藥瓶收進袖中。方才太醫已經給他上了藥,這藥雖是“好意”,但可能用不上了。他目光幽幽地瞥了瞥觀戰台的角落,又接著看向球場,嘆道:“子竟,一向是不服輸的。”

    崔泳抿直了嘴唇,突然起身欲走,卻被他猛地拉住了:“你想回場上去?”

    “我身上毫發無損,為何不能回場上去?”崔泳低聲答道,“子竟兄、子由兄越戰越勇,我卻不戰而逃,又有何顏面自稱博陵崔氏安平房之子?”

    崔泌抬眼望向他,淡淡地道:“是一時意氣重要,還是一輩子的前程重要?是這種虛無縹緲的堅持重要,還是咱們安平房重振家聲重要?別忘了,祖父已經去了,咱們一房中能支撐門庭的寥寥無幾!你明年要省試,若是在這場擊鞠中傷著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崔泳渾身一僵,有些復雜地望了自家兄長一眼:“阿兄方才……”

    “正因為我受傷了,才擔心你。”崔泌皺起眉,仿佛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未竟之言,“咱們學好君子六藝便夠了。不擅長擊鞠,亦算不得什麼,橫豎也不妨礙為官。至於崔子竟——這世間,還真不知能不能找出他不擅長的事……”他說得有些意味深長。

    此時崔泳正因自己方才瞬間懷疑兄長而心懷愧疚,自是沒有領會出更深的意味來,忙頷首道:“阿兄說得對,我最佩服的就是子竟兄了,簡直是無所不能。書畫詩賦也便罷了,竟然連擊鞠都技高一籌……”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語中充滿了對崔淵的崇拜。

    崔泌聽著他那些話,拳頭慢慢地攥起來,直至青筋暴露,才又緩緩地放松下去。是啊,這樣一個驚才絕艷的人物擋在面前,就像夜空之中一輪明月,將所有星辰的光芒都遮住了。有他在,誰能注意到他旁邊那些黯淡的人呢?這般天生聚集著光華之人,讓人真恨不得,下一刻就徹底毀掉。

    不到半個時辰,紫棠隊就奮勇無比地擊入了十一籌,比之棗紅隊的十二籌僅僅只差一籌而已。雙方約戰時,說定的是十五籌,如今勝負顯然尚未分出,士氣與戰意卻與開局之時截然相反。

    房遺愛將球杖狠狠地往地上砸去,撥馬轉身就下了場。杜荷見狀,便道:“子由表兄,不如歇息片刻再繼續罷。”他掃向球場邊的崔泌、崔泳兄弟,笑著接道:“你們若是體力不濟,換人也使得。”

    崔滔毫不客氣地回道:“駙馬都尉是在說頑笑話?我們好不容易才湊齊了這麼幾個人,只能打到最後了。至於你們,換不換人,都無妨。”

    杜荷臉色微微變了變,笑道:“子由表兄也是說頑笑話罷。眼看著便要分勝負了,我們還換什麼人?大家一路拼搶下來,索性便繼續打個痛快就是。”

    “這話我喜歡聽。”崔滔也笑了起來,恢復了幾分平日紈绔公子的隨性模樣。

    眾人便又換了汗濕的衣衫、疲憊的駿馬、嶄新的球杖。紫棠隊幾人飲了漿水之後,都雙目放光地圍住了崔淵,棗紅隊幾人繞著杜荷、房遺愛低聲討論起了戰術。其實,紫棠隊如今用的戰術再簡單不過,那便是傳給崔淵,讓他來進球。但,光防住他卻是不夠,十一籌裡七籌是他打進去的,剩下四籌都是崔滔擊入的。這堂兄弟二人簡直敏銳到了極點,總能抓住他們合圍一人那一瞬間的弱點,互相傳球。防得了這個,防不了那個,才讓他們如此狼狽不堪,險些就被追成平手。

    房遺愛遠遠看向崔淵,沉著臉道:“既然你們不敢對崔子由動手,那便擊倒崔子竟。他阿爺不過是個兵部尚書而已……”

    “遺愛,使不得。”杜荷接道,“真定長公主視崔子竟同親子,他如今又有書畫詩賦三絕的名聲。若是出了什麼事,梁公(房玄齡)只怕會怒而清理門戶。”他並不是危言聳聽。崔淵又不是默默無聞的平民百姓,而是五姓七家之首博陵崔氏嫡支子弟,又才名遠揚。如果當真出了什麼事,房遺愛與他恐怕都落不得什麼好處。

    房遺愛抬首,突地冷笑道:“我確實看不起崔子由那些人,也不屑與他們相提並論,所以今天才想借著擊鞠教訓他們。不過,你又為何要湊這個熱鬧?上午險些打起來的時候,就是你出了擊鞠的主意,說是比互毆明正言順多了。這場擊鞠,於你,於太子,有什麼好處?!你想踩著我去拉攏崔子由他們那些廢物?!”

    “你想得太多了。本想讓你合情合理出口氣,如今出不了氣,你卻責怪起我來?”杜荷臉色也變了,冷道,“上午要是真打了起來,你以為自己又能得什麼好處?”

    兩位駙馬都尉氣急吵了起來,周圍人互相看了看,都不知該如何勸。觀戰台上的高陽公主、城陽公主見狀,蹙起蛾眉徐徐起身。晉王便寬慰道:“只是球場上不順,心情不佳而已。你們不必擔心,且坐下。我去看一看便是。”

    “崔子竟,想不到你居然有這般好身手!不如我們幾個便組個固定球隊如何?”

    “是啊!看誰不順眼便打一場!以擊鞠分勝負!”

    “這個主意好!鬧起事來家裡怕又要請什麼家法!球場上的勝負,誰又能說什麼?!”

    被崔滔的狐朋狗友們團團圍住的崔淵挑起眉,搖首道:“我對擊鞠沒什麼興趣。”難不成這些人看不出來,他用的不是什麼球技,而是武藝。使球杖時也不太順手,偶爾當成橫刀砍劈挑抹,那些圍住他的人倒是容易一時懵了,反應不過來。

    幾人還待要繼續纏,崔淵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崔泌、崔泳兄弟,忽然一笑,道:“我五月便要縣試了,可沒時間與你們飲酒作樂、游獵擊鞠。”崔滔也將他們趕開,嘴裡道:“你們以為我這堂弟很閑麼?他可是許了我世父與他那大舅兄,定要進士入第的。”

    兩人聲音不大不小,崔泌、崔泳兄弟聽了個正著。崔泌臉上的笑容剎那間褪得干干淨淨,而後又緩緩勾起了嘴角。他的神情變換得實在太快,只有一直注意著他的崔淵瞧見了,頓時心情變得極佳。而崔泳則露出了驚喜之色,忙問:“子竟兄要考貢舉?”

    “家中兩位兄長都是門蔭出仕——子由大概也不例外,我阿爺覺得一家人都是門蔭不免太過難看,便命我去試試。”崔淵答道,話中頗有幾分不情不願,“我對官場毫無興趣,到時候只管報了名,交個白卷便是了。”

    “我……我還想與子竟兄同考省試,一起進士入第呢。”崔泳喃喃道,失落極了。

    他身後的崔泌險些無法維持笑容,接道:“子竟心不在官場之上,勉強為之反倒是不美。不過,族世父畢竟對子竟期望甚高,恐怕不會容你隨意敷衍罷?”

    “端看我心情如何罷。”崔淵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又望向對面,“怎麼連晉王都過去了?歇息也夠了罷。早些結束,我還能帶著九娘在附近走一走。”而後,他注意到對面的角落裡走出一行人來,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走在最前頭的,是位身著黛紫色常服的年輕男子。他年約二十來歲,唇上蓄著短須,乍一看去有些陰鷙淡漠,但下一瞬這種感覺便被無可挑剔的笑容衝得淡了。而若說他全身上下最引人矚目的是什麼,大概就是他那一瘸一拐的右足。任何人在看見他的第一眼時,都不免望向他的右足。然而,這世上大概沒有多少人的目光敢在他的右足上多停留片刻。唯恐不過是一眼,便遭了他的厭惡,為自家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這種事,並非沒有發生過。

    太子殿下李承乾,罹患足疾之後,性情大變,沉溺於游畋玩樂。且他自幼聰明過人,但凡想要報復一個人,自然有的是法子教人一輩子都刻骨銘心。

    此時此刻,他輕輕地甩著馬鞭,阻止了身後人的通傳,便向著晉王、杜荷、房遺愛等人走去。在靠近他們的時候,他望了一眼球場兩側的計分架,面無表情。然後,他手輕輕一抖,突然一鞭子從晉王身側抽了過去,計分架便倒在地上,插好的小旗子散落一地。

    晉王臉色越發蒼白了些,抿了抿嘴唇,回首笑道:“阿兄來了。”

    “聽說杜荷、房遺愛你們正在擊鞠,結束了?”太子並沒有理他,而是對旁邊人道。

    晉王默默地離眾人遠了幾步,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垂下的眼睛中浮現出了什麼情緒。因為這個時候,所有人矚目的對像都是他的嫡長兄。城陽公主、高陽公主立刻走了下來,觀戰台上剩下的人也紛紛跪拜。就算是正在球場另一側的崔淵、崔滔等人也趕了過來,給太子見禮。

    “既然沒有結束,那便繼續。我就在這裡看著。”太子道,撩起眼皮,“九郎也坐過來,十八娘、十七娘都回去。”球場邊畢竟有幾分危險,女眷們確實應該離得遠些。晉王溫聲讓不太情願的高陽公主回了觀戰台,自己在太子身側坐了。

    “子由……”翻身上了馬之後,幾個宗室子弟有些擔心地靠近崔滔,剛想說什麼,便感覺到對面射來仿佛帶著刺的目光。他們本能地縮了縮頸子,立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方才不是已經說了?”崔淵輕飄飄地道,“不過是一場擊鞠而已。勝負輸贏,何必在意。就算是鬧到聖人面前,也沒什麼可說的。”他之前曾以為太子心太急了,迫不及待想要借著找子由的麻煩逼著叔母出面。但如今一看,這位雖然比幾年之前更陰沉了幾分,卻尚有理智,還能完全控制住情緒。想必,他固然看中某些結果,卻也並非十分在乎罷。

    只是不知,他的容忍底線究竟是什麼?而他們又是否需要因他的緣故而退讓?

    當然——

    不能退!更不能讓!

    心裡雖轉著許多念頭,但崔淵、崔滔下手都毫不留情。不過片刻之間,他們便再度配合擊入一籌,追成了平局。而後,不多時,又下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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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5 21:4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八章 握手言和

    王玫的目光緊緊隨著球場上的人移動著,而後,似不經意地順帶看了看球場邊上的太子與晉王。方才,太子一行人出現時,她便注意到了他的跛足,猜出了他的身份。而他那時一鞭子甩過去,還令她驚了一跳,以為他要衝著晉王撒氣。不過,事實證明,太子尚沒有暴躁到鞭打嫡親弟弟的程度。就算在場的是他恨之欲死的魏王李泰,也須得做出兄弟和睦的模樣來。否則,不用等到謀逆,深愛兒子們的李世民與長孫皇後恐怕就容不得他坐在太子之位上了。只是——那一鞭下去,晉王肯定受到了驚嚇,心裡也不會好受罷。

    她最近仔細地思考過,同樣是嬌寵出來的嫡子,又是嫡幼子,怎麼晉王李治的情商算來算去比兩位兄長好了不少。看來,也都是因日子過得並不像表面那麼順遂的緣故。這兩位情商太低的兄長,彼此之間爭寵鬥氣奪嫡,不僅無視了體弱的幼弟,還總有些撒氣的意思。或許,這也是李治登基之後便急著掌權,對任何干涉自己的人都深惡痛絕的原因罷。另外,即使他性格偏弱一些,狠辣無情亦是皇家人的天性一面,就算對方是自己的親舅舅也不能幸免。

    那麼,問題來了。

    千古一帝唐太宗李世民,與賢惠睿智的長孫皇後,到底是怎麼教養孩子的?才會將三個聰明伶俐的兒子,養出了兩個熊孩子?而且,就算是不熊的幼子,最後也因優柔寡斷,險些讓李家的江山改了姓。

    畢竟是後世之人,王玫在心裡腹誹著當今最尊貴的一對夫婦,也並不覺得如何大逆不道。說來說去,縱是有萬貫家財,子孫不濟,日後也只有淪落的下場。對於父母而言,毫無原則地寵愛縱容孩子,很可能反而毀了孩子的一生。不過,相反,為了讓孩子有出息而強壓得其痛苦不堪,顯然也並不可取。

    想到這裡,前不久剛正式晉升為母親身份的她不禁微微皺起眉頭,轉移了心神,思索起了崔簡的教養問題。幸好,目前自家阿實一切都順順當當的。不論是進學、習武或是頑耍,都能讓他覺得很高興,也很投入。不過,孩子確實還小,身邊的糟心事越少越好。

    之前,她總覺得盧傅母之事太過敏感,做得不算太過分也就罷了。但任何事情的崩壞都起於微末之處,就算她不是嫡親的母親,也應該全心全意為孩子著想,將些許不好的苗頭給掐滅在無形之中。與阿實相比,與他們一家人的和睦相比,在外的名聲,旁人的流言蜚語,又算得上什麼?

    這時候,馬球場上,雙方的你爭我奪已經到了最激烈的時刻。因紫棠隊如今正以十四籌穩壓棗紅隊十三籌一頭,若是眼下這一球再打進了,這場擊鞠便是他們勝了。晉王掃了一眼棗紅隊倒在地上的計分架,蒼白的臉微微有些繃緊。而他旁邊的太子仍然是面無表情,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只見混戰之中,崔淵撥馬從三人的夾擊之下衝了出來。那幾人急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球杖竟往馬腿上掃了過去。而那通體烏黑的駿馬仿佛能感知到危險一般,倏然高高跳了起來,成功地躲避了這次偷襲。同一個瞬間,崔淵身體重心向一旁傾斜,整個人貼在了馬腹上,球杖巧妙地避過那幾支球杖的月牙頭,輕巧地往斜裡一勾。五彩斑斕的馬球被他挑了起來,往空中高高飛去。

    棗紅隊之人見球擊飛了,衝著落點匆匆往回撤。崔滔正守在落點附近,紫棠隊見狀也蠻橫無比地擠了過去。雙方推推搡搡,馬匹衝撞在一起,也不知是誰打著了球,宛如流星一般飛往場外。

    方才落了下風的棗紅隊頓時松了口氣。卻不想一騎黑馬突然橫空跳起,馬上之人揮杖狠狠將球抽向了球門。球的速度實在太快,再如何趕也已經趕不及了。在場所有人便只能目睹著那小小的一顆球劃出一道線,越過球門,鑲嵌在了後頭的矮牆上。

    王玫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方才崔淵那一下,讓她想起了棒球的揮棒姿勢,又熟悉又打得漂亮。看完這一場擊鞠,她總算也稍微看出了些門道。自家的四郎應該是只知道規則,並不曾玩過,動作與其他人完全不一樣。但或許也正因如此,對手才摸不清他擊球的規律,教他占了上風。

    幸而她鼓掌的聲音並不大,且很快就克制住了,並沒有引起什麼人的注意。因為,馬球場內外如今格外寂靜,只能聽見馬的踢踏和嘶鳴聲。無論是勝者或是敗者,誰都沒有擺出歡慶或者低落的表情,而是無聲無息地望向球場邊的太子。

    觀戰台上,高陽公主倏然起身,毫不掩飾怒氣地橫了紫棠隊眾人一眼:“太子阿兄,九阿兄,這場擊鞠實在沒什麼意思,我家去了。”見她走了,房遺愛也沉著臉下馬,對太子、晉王行禮道:“是我技不如人,讓太子殿下、大王見笑了。”而後,他大步走到崔滔馬前,叉手行禮道:“是我有眼無珠,子由表兄別放在心上。今天的事都是我惹出來的,改日再去真定長公主府給姑母與表兄賠禮道歉。”

    崔滔跳下馬,微微抬了抬下頜,似是猶豫該不該就這樣原諒他。

    杜荷也跟著道:“提議擊鞠的人是我,卻是自取其辱了。子由表兄大人大量,莫要責怪才是。若是子由表兄肯賞臉,不如過兩天到公主府來做客,一醉泯恩仇?”

    房遺愛倒是沒什麼,杜荷是太子的人,不能不給旁邊明晃晃坐著的那位一個面子。崔滔便頷首道:“算了罷。你們倆都是十幾歲年輕氣盛的少年郎,我年紀大些,本便該讓著你們才是。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如何?”

    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大方,但無不透著居高臨下的意味。就像是一位長輩,漫不經心地指點晚輩,順便還在外人面前顯露大度。雖說確實是表兄,不過,房遺愛、杜荷何曾受過這般暗諷嘲弄,當下便一個氣得變了臉色,一個心裡暗傷。

    然而,崔滔是誰,真定長公主的兒子,當今聖人的外甥。女婿主動去挑釁外甥,卻被踩得面子全失,聖人若得知此事將作何感想,在場諸人大致也能猜得出來。如果讓朝堂中那些臣子得知此事,又將拽住聖人進諫什麼,眾人細細一想也不難尋思。

    總而言之,不論如何,今日這場事絕不能鬧起來。不然,丟面子的是兩位駙馬都尉,甚至是城陽公主與高陽公主。

    房遺愛咽下悶在心裡的那口血,瞪了一眼杜荷,張了張口,卻礙於面子說不出更低聲下氣的話了。杜荷則露出苦笑:挑中崔滔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位表兄也是吃不得虧的性子。真定長公主攏共就這麼一個兒子,不論是贏是輸,他這個駙馬都尉必定都要舍出臉面賠禮道歉,哄得他與他們交好……

    “還是表兄大度。”球場邊始終不動的太子突然露出如春風化雨般的笑容,“大家都是親戚,總有生些齟齬的時候。也是他們兩個春風得意得久了,合該受一受指點。不然,他們恐怕還以為,從此往後就能在這長安城裡橫著走了。”說著,他起身,緩步走過來:“只是,我竟不知,子由表兄與子竟於擊鞠一道居然如此擅長。改日也和我的球隊比一場如何?”

    “太子殿下過獎了。”崔滔與崔淵二人行禮回道。

    作為堂兄,又是公主之子,崔滔上前幾步,又道:“太子殿下的球隊,聽說是戰無不勝,像我們這種平日只作頑耍打發時間的,又哪裡會是對手?不過,若殿下不嫌棄,改日便約戰一場罷。只是,最近我阿娘讓我收斂一些,幫她做幾件事,我可能一時沒有空閑。至於我這堂弟,是被我臨時拉來的,其實不好擊鞠。若是換了書畫詩賦,他便喜歡得緊了。”打敗了房遺愛、杜荷等人的球隊還好說,若是教太子精心訓練的球隊盯上了,恐怕便別想擺脫了。故意輸了自己心裡不舒服,不慎贏了太子更不會讓你舒服。

    太子深深地看了兩人一眼,頷首道:“那便罷了,強人所難也是不美。說起來,我也許久不曾見姑母了,過些天去探望她,正好帶著杜荷、遺愛陪個罪。”

    “太子殿下言重了,我們與兩位駙馬都尉不過賽了一場擊鞠而已。”崔滔眉飛色舞地道,“擊鞠嘛,輸贏都是常事。下回再賽一場,我們若是輸了,還得給舅父賠罪不成?”

    房遺愛、杜荷悶聲不響:他們還能如何應對?就像是在說他們輸不起似的。

    太子一笑,接著道:“往後表兄若是得了空閑,便只管過來東宮,咱們一同游畋擊鞠。至於子竟,我不好書畫詩賦,四郎(魏王李泰)倒是喜歡得緊。不過,以子竟的性子,大概也不耐煩去與那些個文人士子來往嚼舌罷。”

    聞言,崔淵不得不出聲表態:“太子殿下說得是。某向來不喜那些個文會,也對人情往來、推舉薦人沒興趣。”三兩句話,便將喜好類似的崔滔往他那邊拉,又警告他別去接近魏王,倒是直接得很。不過,太子殿下也應該很清楚,崔氏一族哪能如此輕易便被拉攏過去?一直保持不偏不倚,便已經很不錯了。或許,他也只是想敲打一番,不教他們偏向魏王而已?

    太子微微頷首,斜了杜荷一眼,慢悠悠道:“今天我本來只想到十八娘那裡走一走,如今時候還早,倒也不耽誤——九郎,一同去?”

    “阿兄,我答應二十娘和二十二娘早些回宮陪她們頑。”晉王有些為難,輕聲回道,“她們很久不曾出宮,十八娘方才給她們帶了好些玩物,正好讓她們也高興高興。”他說的是兩位嫡親的幼妹,晉陽公主與衡山公主。長孫皇後共出了三子四女,嫡長女長樂公主下降舅父長孫家的表兄,嫡次女便是城陽公主。嫡三女晉陽公主、嫡四女衡山公主年紀尚小,與同住宮中的幼兄晉王感情十分深厚。

    太子便道:“那你去罷。”說著,他就帶著一群烏泱泱的人走了。晉王稍遲一步,衝著崔滔、崔淵笑了笑,也快步離去了。

    等他們離開馬球場後,紫棠隊諸人才徹底放松下來,紛紛回到廂房洗浴換衣。打理妥當,崔淵頭一個回到馬球場邊,摩挲著最後換上的那匹烏黑駿馬,毫不掩飾喜愛之色:“這匹馬實在很有靈性,與我意念相通,比起阿玄來毫不遜色。你們說,若我願出幾十萬錢向這別院主人買下它,對方可願意割愛?”

    “聽聞這別院是城陽公主所有。”崔泌笑道,“方才杜駙馬有心致歉,想來一定不可能舍不得一匹駿馬。”

    “澄瀾說得是。”崔滔也道,“待會兒派個管事來問一問罷,總不能讓你直接牽回家去。”待眾人都聚齊了,他又一次無視了旁邊的王玫,笑道:“咱們好不容易贏了這場擊鞠,去樂一樂如何?”

    在平康坊找樂子,自是少不得坊東中曲、南曲那些銷魂之地。眼見著方才還疲憊不堪的眾人立即便精神百倍起來,只有崔淵興致缺缺地摩挲著駿馬油光水滑的皮毛,漫不經心地道:“我與九娘須得早些家去,你們自去便是。”

    “我今日傷著了,便不去掃大家的興了。”崔泌接著道,崔泳自是要送自家兄長歸家,也不得空。

    崔滔便親自叫了牛車將他們兄弟送走,又讓其余人先去相熟的妓家等著,陪著崔淵、王玫默默騎馬到平康坊東門邊,這才撥馬尋歡作樂去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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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5 21:40: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情勢判斷

    待回到宣平坊,崔淵便立即遣人去城陽公主別院詢問買馬之事。而後,他將阿玄牽回馬廄裡,親自給它喂食、刷洗。許是覺得主人有些見異思遷,阿玄高傲地扭過腦袋,鼻子裡不屑地噴著氣,就是不吃他喂的豆料。

    王玫看得有趣,禁不住笑了起來:“瞧瞧,連阿玄都吃醋了。你當真相中了那匹馬?”

    “確實是匹不可多得的好馬。”崔淵撫摸著阿玄脖頸上的鬃毛,“既然是我心愛之物,自是應該不計代價問一問。否則若是錯過了,日後一定會後悔。”說著,他桃花眼微眯,笑道:“而且,白得一匹寶馬的好事,又如何能放過?”杜荷挑撥房遺愛找上崔滔尋釁鬧上這麼一場,不就是想與真定長公主府、崔家論交情?迫使他們保持中立或者靠攏太子?他若直說想要那匹馬,一定正合他意罷。

    “不錯。莫說是一匹馬了,便是十匹八匹,杜駙馬也會高高興興地送過來。”王玫道,“不過,送了你這份大禮,便讓貴主承了這份情,合適麼?”

    “九娘覺得呢?”崔淵不答反問,拍了拍阿玄的腦袋,嘆道,“給你娶個媳婦,你居然還敢嫌棄。也罷,它若看得上你才奇怪。”阿玄猛地扭身看著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張嘴咬住他的袖子不放。

    王玫不禁心中感嘆這匹馬的靈性,見崔淵慢條斯理地撕開袖子,施施然地走過來,而阿玄悶不吭聲地啃起了豆料,不由得彎了彎唇角。在人來人往的外院裡,顯然不適合討論這種問題,因而她並未出聲回答。

    直到兩人去正院內堂拜見過王奇與李氏,而後相攜回到薰風閣洗浴干淨,對坐晾干頭發的時候,才繼續低聲議論起來。

    “你覺得,今日擊鞠之後太子那一番話,已經離間了咱們崔家與魏王。所以,倒不如干脆當成尋常親戚往來?順其自然?”王玫道,“如此一來,貴主便不需承什麼情,權當是侄兒、侄女婿給姑母的孝敬便是了。”

    “叔母不偏不倚,兩邊都疏遠,他們反倒是疑神疑鬼不安心。倒不如收太子幾匹馬,再收魏王幾幅畫,兩邊便安生了。”崔淵回道,挑起眉,“嘖,也不知魏王會送什麼書畫,說不准真有對胃口的。想來,他身邊的幕僚應當會打聽打聽我的喜好罷。這幾日不如就讓人散播些消息,不拘是顧陸張(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的畫,或是王右軍(王羲之)的書帖,都是我所好也。”

    王玫失笑,嗔道:“若是他真得了這幾位大家的書畫,恐怕送給聖人還來不及呢。聖人痴迷王右軍的書帖,早已是天下皆知了,哪裡還輪得到你?”

    “那便給我閻公(閻立本)的畫,歐陽公(歐陽詢)、虞公(虞世南)、褚公(褚遂良)的書帖。”崔淵只得退而求其次,面上露出一付甚為可惜之狀。仔細想想,倘若他是朝中重臣,魏王真心想拉攏於他,又何至於舍不得顧陸張的畫?身居高位所得的好處,確實是數不勝數。

    王玫道:“若是這些當世大家之作,那便容易多了。”略停了停,她又嘆道:“這一天,可真夠驚心動魄。我從未想過,不過是一場擊鞠,居然也能見到晉王與太子。皇後殿下嫡出的三子,就只差魏王不曾見過了。”

    “想見魏王也不難。四月是叔母的生辰,他定會前來慶賀。”崔淵道,勾唇笑起來,又問,“今日見到太子殿下,你覺得如何?元十九能入得他青眼麼?”

    王玫仔細地想了想,搖首道:“太子殿下確實不喜文士。狀頭出身的元十九,對他並無吸引力。不過——”

    “不過?”

    “元十九如今亦是不良於行,太子若是起了同病相憐之心……”

    聽得此話,崔淵望著神色認真的愛妻,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你說得倒是不無道理。且看看罷,就算元十九真能入太子的眼,想來也不至於因他得罪叔母。為了獲得叔母不偏不倚的態度,太子、杜荷已經頗費了些心思,元十九又能算什麼?”

    “我只是擔心阿兄。”王玫道,“阿兄職官位卑,又離開了長安,便是受到打壓,我們也不可能立刻知曉,更難做出什麼應對。不過,細細一想,以阿兄的才智,不論是陰謀陽謀,還是那些污糟的手段,應該都有對策。”

    “不錯。舅兄可不是易受欺負的性子。”崔淵頷首道。

    王玫沉吟了一會兒,拖著仍帶著濕氣的頭發,依偎在他身邊,近乎耳語般道:“四郎,說實話,我覺得太子殿下若是登基為帝,未必是國朝之福。沉迷游畋擊鞠玩樂,不喜讀書,性情又有幾分陰晴不定,實在不是明君之相……”太子李承乾、晉王李治的脾性,目前看來與她印像中相差無幾。這位太子殿下,或許正在朝徹底作死的結局一路狂奔而去。

    崔淵輕輕地攬住她的腰:“你覺得魏王更好些?那也未必。待過些日子見到魏王,你就明白了。”說到此,他俯身親了親她柔軟的嘴唇,結束了這個話題。奪嫡之事,如今已經愈演愈烈,滿堂朝臣卻都故作不知,唯恐進言之後令聖人震怒,以為他們挑撥天家父子兄弟之情。且皇後殿下身子不好,若聽聞此事後有什麼萬一,進諫之人便更是萬劫不復了。因而,所有人都陪著皇室一家人裝聾作啞——直到事情再也蓋不住,徹底暴露為止。到了那時候,孰勝孰敗,又有何人能斷言?

    唇齒交纏的溫情過後,王玫繼續思考著歷史的走向問題。她其實也並不能篤定太子、魏王一定都會失敗,讓晉王得了漁翁之利。因為她完全不知道那些相關的事件什麼時候發生,又會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引起什麼效應。所以,今後只能一面密切關注太子、魏王、晉王的動向,一面旁敲側擊讓崔淵接受她的想法了。導致太子行為悖逆的關鍵人物,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擅長歌舞的美少年“稱心”。李世民處死稱心之後,太子的性情更加極端,那時候或許就能斷定這場奪嫡的結果是否如她所知了。可是,晉王李治當上皇帝,當真就合適麼?

    “你還在煩惱這些事?”崔淵見她若有所思,笑道,“一時也分辨不清楚,便由得他們去罷。我們不需要倒向任何人,只需忠於聖人便足夠了。不論誰登上大位,都是如此。”

    “即使,那人不堪配為九五之尊?”王玫緊跟著追問。李治,於世家於天下百姓,是最佳的選擇麼?是否還有更好的選擇?但李世民會讓庶子登上皇位麼?畢竟,那可能意味著長孫皇後所出的三位嫡子都活不長久。更重要的是,那些庶子會比李治做得更好麼?

    “九娘,你想得太長遠了。眼下,那並非我們需要考慮之事,也並非我們能夠考慮之事。”崔淵道,垂首與她額頭相抵、呼吸相交,“我從未想過,九娘你竟然在奪嫡之事上耗費了這麼多心神。暫且放下罷,總有人會比我們更心焦,也比我們更能影響此事的結果。我們若能推上一把,便無須吝嗇;若不能輕舉妄動,便換個法子使勁就是。阿爺並非愚忠之人,定會以崔氏一族為重。那些個重臣亦是如此,必會以天下萬民福祉為重。”

    “你說得是。”王玫輕聲道。想得太多,卻無能為力,反倒只能焦躁不安。倒不如靜待事態發展,做些能做的、該做的事便是。“我自有我該做的事。眼下便想到一樁。”

    “什麼事?”

    “自然是目前最要緊的事。”

    “需要我做什麼?”

    “之前你忙著作畫,我才遲遲未動。如今有你在旁邊鎮著,便足夠了。”

    於是,待收拾妥當後,王玫便讓丹娘、青娘分別去將崔簡、盧傅母喚過來。

    崔淵目光微動,笑嘆道:“讓你受委屈了。”

    “除了自家人,旁人的眼光與流言,與我有什麼相干?又能讓我受什麼委屈?”王玫笑吟吟地回道。見崔簡快步走了進來,張開雙臂,將他攬進了懷裡:“阿實,今天你都做了些什麼?方才我們回來時,也不見你在房裡。”歸寧之後,她與崔淵住在薰風閣的小樓裡,崔簡便搬到正房中住下了。

    “我和王二郎跟著表兄讀書。表兄答應我們,只要每日完成他布置的課業,過些天便帶我們去郊外的莊子裡摘櫻桃。”崔簡有些興奮地答道,“母親,我還聽說表兄要跟著舅父去上任?去的地方遠不遠?到時候,我們可以騎馬去看望他們麼?”對於已經走過不少地方的他而言,出遠門充滿了各種奇妙的樂趣,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王玫答道:“當然可以去。阿兄任職之處在雍州境內,就算離得最遠的縣,也不會超過從長安到潼關的距離罷。”她從未看過輿圖,這麼說也只是推測而已,於是便暗暗瞧了一眼崔淵,怕自己說錯了。

    崔淵含笑頷首,道:“若是騎馬,頂多一兩日就到了。仲秋、晚秋的時候正好得空,天氣又涼爽,我帶你們去便是。”

    “嗯,我還想送禮物給王家阿兄。”崔簡又道,“母親幫我想一想。”

    王玫便提示他:“大郎最喜歡什麼,你可知道?送最合他心意的禮物就是了。”

    崔簡仔細想了想,直勾勾地望向自家阿爺:“我覺得,表兄最想要的肯定是阿爺的畫。外祖父、舅父都有阿爺的畫,就他沒有,實在太可憐了。”

    崔淵挑眉而笑:“一幅畫確實不難。只是,你送禮物卻讓阿爺我費神,哪有這樣的好事?”

    崔簡怔了怔,皺眉思索起來,脆生生道:“那我再給阿爺送禮,補償阿爺。”他一時並未注意到,自己已經將稱呼從較為生疏的“父親”換回了“阿爺”。

    王玫微微一笑,接著道:“這樣罷,我給你們父子倆出個主意。阿實用十幅畫,換你阿爺一幅畫。”

    “就十幅畫?我一幅畫,換他上百幅、千幅都使得罷。”崔淵道,伸手揉了揉兒子的腦袋,“從今晚開始,用完夕食之後,你便到我書房來學畫。日後,每交一百幅畫便換我一幅畫,隨你送給誰,如何?”

    崔簡燦爛地笑了起來,用力地點點頭:“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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