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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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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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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2:59 |只看該作者
    ☆、 第七十章 王十七娘

    接連幾日,王玫王九娘都過得格外愜意自在。自來到大唐之後,這大約是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了。不必謹慎小心地藏住自己的真實性情,不必緊張不安地悄悄探索周圍陌生的事物,不必催著趕著自己努力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不必憂慮擔心來自人渣的逼迫與威脅,亦不必刻意將自己與家人隔離開來,更不必絞盡腦汁思索自己想要做些什麼。不過,換而言之,只因這些她曾遇到過的問題都已經一一解決了,才有了如今的悠閑。

    轉眼便到了九月初八這一天,用過朝食之後,李氏與崔氏便興致勃勃地開始挑選搭配晗娘、昐娘明日赴賞菊宴的穿戴。兩位小侄女亦很是上心,顧不得陪二郎王旼頑耍,也坐了過來一同參詳。王旼跟著看了一會兒便不耐煩了,身子扭來扭去,便歪倒在王玫懷裡。

    “姑姑。”他眼巴巴地揪住王玫白青色的寬大袖子,“和阿姊頑沒意思,我想阿實和阿韌了。”他向祖母、阿娘都抱怨過,但她們只是戳了戳他的額頭,笑著說過兩天便能見到小伙伴們了。可是,他折著手指頭數來數去,都已經過了許多個兩天了。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扎在姑姑懷裡,哼哼唧唧:“我每天都想阿實和阿韌。”

    王玫摟住他,輕輕地撫著他的後腦勺:“明日賞菊宴上,你便能見到他們了。”

    “真的?”王旼抬起首,睜大了眼睛,“這一回不是‘過兩天’了?”‘明天’顯然比‘過兩天’可信多了。

    王玫聽了,不由得失笑,捏了捏他的鼻子:“二郎都數了多少個‘過兩天’了?”

    王旼認真地掰起了手指,給她算了起來。他生得聰敏,記性也好,竟然數得絲毫不差。王玫忍不住在心裡感嘆起來,抱著他誇贊了好幾句,保證往後若是她出門去公主府便帶著他去見崔韌、崔簡,他才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又有面熟的僕婢疾步走了過來,立在門邊低眉順眼地稟報道:“娘子,清河崔氏的客人到了。”

    李氏一怔,吩咐侍婢們將鋪開的衣物首飾都暫時收起來:“清河崔氏?十五娘,莫不是你的娘家人?”崔氏那一房也有族人在雍州任縣令,因離得不遠不近,關系也不甚親密,逢年過節便只是送送節禮便罷。這樣突然上門拜訪的情形,之前從未有過,但也有可能是發生了什麼急事。

    崔氏想了想,疑惑道:“前兩日剛接了族叔父家的節禮,也不曾提到他們家有人上京。”

    王玫隨口道:“前兩日阿嫂不是說,十七娘的母家便是清河崔氏青州房的麼?”她其實並未將王十七娘之事放在心上,但當時聽到“鴻臚寺卿”這個從三品高官,多少有些印像在。

    李氏挑眉一笑:“真不愧是鴻臚寺卿家的人,前來拜訪也不曾遞個帖子便上門了。莫不是與那些蠻夷打交道時,染了他們的習氣,竟不知道何為禮節了?”她心裡自然很清楚,對方只是輕蔑他們家,才會這樣貿然上門拜訪。只是,心裡難免存了一口氣在,所以才諷刺兩句而已。

    崔氏想了想,嘆道:“兒原想著是不是大房那頭與我們生了什麼誤會。如今想來,大概是他們的意思罷。與青州房久不來往,未曾想他們家……”如此捧高踩低,真是家風敗壞。她扶著腰站起來,道:“九娘如今尚不方便待客,阿家,便由兒去迎她們一迎罷。晗娘也隨我來。”

    李氏頷首道:“路上小心些。”

    晗娘便扶著崔氏出去了,王玫牽著王旼起身:“阿娘,我帶著二郎先回薰風閣了。”

    李氏道:“想必她們也只是來應應景,哪裡會在咱們這樣的落魄世家裡耗費什麼時間。待她們走了,我再派人去喚你們。”

    不多時,崔氏便領了位年紀與她相當的年輕貴婦與笑顏甜美的王十七娘過來了。那年輕貴婦見了李氏,禮數也頗為周到,親熱地喚道:“還望世母饒恕則個。十七娘才剛來幾日,本來應該早些攜她來府上拜望,但家中剛舉行完一場婚事,又忙又亂,竟是抽不出時間。如今剛得了閑暇,這可不趕緊帶她來向世母請罪了。”

    王十七娘烏黑的眸子略垂了垂,甜甜笑著行禮:“都是兒禮數不周,不敢求族世母原諒。”

    李氏打量了她一番,拉著她的手瞧了又瞧,笑道:“本以為是玫娘看錯了呢!我的兒,十來年不見,想不到竟生成如此水靈的人兒了。”她將王十七娘攬在身邊坐下,又讓那年輕貴婦也坐了,不軟不硬地笑道:“即便是抽不出時間來,送個信兒也是好的。也好教我隨時遣人去瞧瞧這侄女兒。”

    那年輕貴婦神色微微一變,笑道:“世母說得是,是兒疏漏了。”

    “阿家,這位是十七娘舅家的大嫂,阿韋。”崔氏在一旁補充道,“方才我也說見她眼熟得很,好幾回都在飲宴上遠遠瞧見過呢。”韋氏,便是京兆韋氏了。在京畿附近與杜氏齊名,亦是著姓世家,且實權官宦眾多。

    “原來是阿韋。”李氏道,“如今既然認識了,往後可得多來往才是。即便不從十七娘這頭算,我們家十五娘亦是清河崔氏大房嫡支嫡女,說起來與青州房也是同族罷。”

    韋氏眉眼微動,又驚又喜地拉起崔氏的手道:“都是兒孤陋寡聞了,竟不知道阿崔是族姊。論來論去也都是親戚,以後兒可不會客氣,說不得隔三差五地便上門拜訪,世母可不許嫌棄。”

    “貴客上門,哪裡敢嫌棄。”

    李氏、崔氏與韋氏便寒暄起來,王十七娘偶爾插兩句,並不多言。不過,很快她便似有些分神,不著痕跡地瞧了瞧左右,輕聲問道:“族世母,上回兒似是見到了九娘姊姊,不知她是否在家中?”

    李氏笑回道:“玫娘也念著你呢。只是她如今已經出家為女冠,不便待客,所以才不曾過來。”

    王十七娘道:“兒很是想念九娘姊姊,可否去瞧一瞧她?”

    李氏想了想,對陪在一側的晗娘道:“晗娘,帶著你十七姑姑去薰風閣罷。”

    晗娘懂事地點點頭,起身帶著昐娘一同引著王十七娘出去了。崔氏的一位貼身侍婢也隨了上去。韋氏看著她們的背影,目光閃了閃,又隨意地尋了個話題說起來。李氏、崔氏身為五姓七家嫡女,教養見識樣樣頂尖,說起什麼都是游刃有余、不卑不亢,她也便暗暗收起了輕視之心。

    薰風閣裡,王玫正陪著王旼頑捉迷藏。捉迷藏是個很容易便熱鬧起來的游戲,除了大郎王昉之外,家裡的三個孩子都很是喜歡。王玫也一直希望捉迷藏能讓兩位小侄女增加一些活動量,畢竟光憑著打秋千和散步,增強體質也有限。當然,最喜愛這個游戲的是王旼。他總喜歡藏在那些以為旁人瞧不見的角落裡,露出了腳或者衣袖也毫無自知。王玫、晗娘、昐娘也總是讓著他,數次從他身邊經過也假裝瞧不見,逗得他游戲結束後常常笑得燦爛無比。

    因家中宅院太廣闊,游戲通常限制在一個院落裡。薰風閣是孩子們最喜歡藏的院子,花木眾多,空房間也很多。每到這個時候,王玫總是讓丹娘、青娘將庫房之外的所有房屋都打開,任他們鑽來鑽去。

    因今日晗娘與昐娘不在,王玫又叫了春娘、夏娘、秋娘、冬娘陪著一起頑耍。她帶著青娘在院子裡四下尋找,丹娘站在小樓邊笑看著她們一次又一次從王旼躲藏的茶花樹邊經過,完全無視了他不小心露出來的半截袍子。

    王十七娘到時,便正好見她穿著一身白青色道袍,含笑立在秋風中。許是裝扮的緣故,又許是分別多年的緣故,她不自禁地停下了步子,格外仔細地端詳起了這位族姊。晗娘與昐娘很快便加入到了游戲當中,王玫也隨之望向了王十七娘:“十七娘,原來真是你。”

    “九娘姊姊。”王十七娘喚道,聽起來有少許艱澀之意,“多年不見,你怎麼出家了?”

    王玫怔了怔。也許因為她們是同輩,這姑娘並沒有露出什麼甜美的笑容,話語也十分直接。不過,聽起來卻沒有任何惡意。她的性情,與她想像中的並不太一樣。

    “我已經和離歸宗了。”王玫也答得很坦然,“因與道觀有緣,所以便出了家。”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也只是一時而已,修身養性一段時間後,可能就會還俗。”

    王十七娘松了口氣,蹙眉道:“張氏不過是寒門小戶,九娘姊姊本就不該折身下嫁。這樣的人家,與咱們太原王氏本便是雲泥之別,如何能過得下去?”她頓了頓,又道:“你是不知道,你的婚訊傳來之後,族裡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些長輩說要去長安訓斥族世父、族世母呢!”

    王玫自然很清楚此時世族、寒族之間的門戶之見。不過,她從未想過,王奇與李氏將愛女許給了張家,竟然頂著如此大的壓力。那時候前身剛從元十九的情傷中走出來,他們也是為了女兒的婚姻幸福著想罷。若是嫁入五姓七家,與元十九多有交集,難免會露出什麼行跡。如果舊情復發,失節之事又追尋出來,便難以翻身了。何況以前身的性子,恐怕也無法承擔身處高門、婆媳妯娌之間相處的壓力。彼時張家只得張五郎一個獨子,又是誠心上門求娶,想必也許下了不少諾言。於是,他們便無視了門第之見,只希望女兒獲得一個好歸宿。卻不料,最終——

    王玫恍然回過神,心中長長一嘆:可憐天下父母心。

    “你呢?何時來的長安?在舅父家裡過得可好?”

    王十七娘有些勉強地一笑,卻並不似初見的時候那般甜美可人。她似乎也並不想多加掩飾,滿不在乎地答道:“嫡親的舅父,又哪裡會待我不好呢?只是,舅父舅母都忙著,一時也總是顧不上我,便將我交給表嫂們照料。倒是表兄弟、表姊妹多得很,不但有崔家的表姊妹,幾位姨母家的表姊妹也都像我一樣住過來了,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王玫聽了,當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瞧著這十五六歲的少女眼中流露出的郁色,知道她過得並不好。鴻臚寺卿崔家雖是母家,但家風如此,舅父舅母又不怎麼管她,想必底下表嫂表姊妹待她也不會熱絡到哪裡去。寄人籬下,如今婚姻又有求於人,她心裡也定是積壓了無數委屈。只是,那是大房的安排,他們三房即使察覺了什麼,也不可能插手。

    王十七娘跟在她身後,緩步邊走邊隨意地瞧著薰風閣內的風景:“今天才登門,我心裡實在很過意不去。其實,我已經來長安半個多月了,早便想著給族世母送信,他們左右推諉只說家中忙,沒有合適的人去送。但是,南平公主府那頭卻早早地便派人送過去了。”

    “畢竟是公主府。”王玫接道,“哪裡敢怠慢?”至於像他們這種低階小官之家,再怠慢也無所謂罷。

    “是啊,畢竟是公主府,送過去的信便像砸進海裡的石頭似的,沒有半點聲響。”王十七娘輕諷道,“上回在真定長公主府見到你,瞧著李氏待你頗為親熱,回去後我那舅母與表嫂們便將我找過去詢問了一番,推敲起了過來拜訪的日子。”她說著,哼了一聲,“她們以為我不知道麼?還不是想借著你與真定長公主府的關系,讓我那幾個表姊妹借著明日的賞菊宴,在公主和鄭夫人面前好好露一露臉?”

    “我與她們並不相熟。”王玫回道,“不可能幫著她們。”她既然知道這些貴婦人、小娘子們都打著什麼主意,當然不可能幫什麼忙。雖然說她與崔淵已經定情,但尚未過鄭夫人與崔尚書那一關,這些姑娘們可都是她的潛在競爭對手,應該小心應對才是。不過,她似乎記得,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往上數到始祖,其實也是兄弟?同姓不婚,以崔淵為主要目標的,應該是十七娘那些異姓的姨表姊妹罷。

    “何必相熟?將這份親戚關系說出來,不就是一個極好的借口麼?也顯得與那些個急赤白臉的人家全然不同。”王十七娘道,“也不知那崔四郎有什麼好,只是個喪妻的鰥夫而已,人人都爭著搶著。”

    王玫臉色微妙地變了變,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崔淵的行情確實好得出奇,據她推測,大概與他的家世、書畫雙絕的名聲,以及那些個腦殘粉不遺余力的宣傳都有關系罷。哪一家若有他的腦殘粉,當然恨不得與偶像扯上關系。即使事情不成,努力一番也無錯處。如她家的阿爺,尚未晉升到腦殘粉的級別,便已經天天如春風拂面般了。

    “九娘姊姊明日也會赴宴?”王十七娘又問。

    “已經接了公主府的帖子。”王玫回道。

    王十七娘微微蹙眉,道:“我舅母與崔府交情不錯,想必也會去。因想借著我們認親,說不得還會帶著我去。如此也好,就讓我見識見識鰥夫選妻的熱鬧場景罷。”說著,她抬了抬下頜:“九娘姊姊可不能像以前一樣,聽不懂她們打機鋒,便白白讓她們又嘲弄又利用了。”

    這可真是個嘴利心軟的姑娘,也不知以前與前身是如何相處的。想想兩人的性格,關系大概應該算不上多好罷。王玫禁不住淺淺笑了起來:“你放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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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重陽之宴

    到得九月九日重陽節,長安城的百姓們又一次紛紛湧出了街巷。與後世連休假之日都不曾規定的尷尬地位不同,重陽在唐時亦是頗受重視的盛大節日。每逢這一日,人們皆插戴火紅色的茱萸,或登高望遠,或賞玩菊花,或飲酒作樂。從宮廷到民間,皆是一片和樂融融的景像。

    絕大多數民眾不是趕往曲江池游玩,便是驅車去延興門附近的樂游原登高望遠。不過,也仍有不少高門貴族正在舉辦飲宴,裝飾精美的馬車與牛車在寬闊的街道上逆流而行,駛入各大裡坊的豪華宅邸中。

    宣平坊真定長公主別院裡亦是十分熱鬧。一群從三四歲到十一二歲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各自湊在一處,由生疏到熟悉,也不過是片刻的工夫而已。小郎君們聚集在湖左岸的空地上,大些的勉強也能說一說詩詞歌賦,小些的扎成一堆頑鬥草或射彈弓;小娘子們都在湖右岸徘徊,或三三兩兩地游玩閑話,或坐下來品嘗重陽糕。

    王玫遠遠瞧著崔芝娘帶著晗娘、昐娘融入了一群小娘子裡,心中也完全放松下來。她轉身正要離開,許是動作略有些大了,腰上掛著的那一串赤紅珠子似的茱萸跌落在地上。丹娘上前幾步要幫她拾起來,她卻自己撿了起來,捏了捏茱萸子,又掛回腰上。想起坐車來時,二郎王旼一直堅持讓她在頭發上插一枝茱萸,她又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王娘子在笑什麼?”忽然,旁邊冒出崔簡的聲音。

    王玫循聲望去,便見崔簡一手拉著崔韌、一手拉著王旼立在假山石邊。三個小家伙都歪著小腦袋瞧著她,動作一致,看起來真是可愛得緊。她忍不住走過去,伸手揉了揉他們的臉頰:“想起方才二郎還讓我在頭上插茱萸,若是聽了他的,大概也不會那麼容易掉下來。”不過,她如今的身份卻是插戴不得這般艷色之物的。若不是茱萸有辟邪之意,又有驅蟲除濕的效用,她也不想戴在身上。

    崔簡聽了,立刻從頭上拔下自己插戴的茱萸,遞給她:“送給王娘子。”

    王玫笑著搖首:“謝謝阿實,但我不能戴。”她指了指自己一身碧藍色的道袍:“我可是女冠,不必遵守世間之俗。”

    崔簡眨了眨眼,望了望四周,瞥見李十三娘身邊的貼身婢女,便道:“王娘子要去叔祖母那裡麼?我們也去,一道走吧。”

    王玫本以為他們三人是來假山附近頑耍,卻沒想到他們正想離開此地。她往他們身後看,只瞧見幾個貼身僕婢隨著,並不見王昉。“怎麼大郎不曾跟著你們?”以王昉的性子,既是要看顧弟弟,便不會隨意因其他事而離開。

    崔簡疑惑地看向二郎王旼,見他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便道:“王二郎說,王家阿兄正和其他阿兄頑,讓他來尋我和大郎一起頑。”他猜出了王旼方才是在撒謊,也沒有替他遮掩的意思。在他看來,如果不是有什麼不得已,欺騙長輩都是不對的。就算自家阿爺想讓他幫著隱瞞些什麼,也都會告訴他為何要如此做的理由。因此,他年紀雖幼小,心裡卻已經有一杆秤,知道什麼做得,什麼做不得。

    王玫抬了抬眉,道:“二郎,你莫不是騙了你阿兄,悄悄地溜出來了?”她立刻吩咐跟著王旼的婢女去找王昉說明此事:“告訴大郎,有我帶著二郎呢,教他只管自己盡興就是了。今日難得有那麼多同齡的小郎君,多認識些意氣相投的朋友也好。”待那婢女去了,她又正色道:“二郎,你可知錯了?你自己好好想想,這樣撇下阿兄悄悄跑出來,他該有多擔心?”

    王旼扁了扁嘴,抽了抽鼻子:“姑姑,是我錯了。下次……下次我讓阿兄帶我去找阿實、阿韌頑。”

    “姑姑知道你是想念阿實和阿韌,這才忍不住了。但,決不能有第二回。別院這麼大,你若是沒找著他們,自己走丟了,可如何是好?也牽累你阿兄憂心你的安危。”王玫揉了揉他的腦袋。

    崔簡也跟著安慰道:“我祖父說過,知錯就改……”他有些不記得下頭的話,想了想,接道,“知錯就改,就沒事了。”崔韌也跟著學道:“知錯就改,沒事了,沒事了。”兩個小家伙也跟著去揉王旼的腦袋。

    王玫再一次被他們逗得笑了,牽起王旼和崔韌:“既然同路,便一起走罷。”

    崔簡知道她牽著更幼小的王旼和崔韌也是應當的,但目光仍然止不住地往他們牽著的手上看去。他捏了捏自己的拳頭,一邊心想著下一回去青光觀看王娘子時一定要多牽一會,一邊拉起崔韌:“我知道叔祖母在哪裡。”

    李十三娘派來的貼身女婢聞言,默默地走在他們身後,任憑崔簡在假山群裡轉來轉去,並不出聲。而崔簡果真很快便尋到了地方,帶著客人們走進了一處擺滿了一盆盆金燦燦菊花的小院子裡。單瓣、重瓣的花朵一瓣瓣綻開,吐露芬芳,整片整片的金色無比耀眼奪目。

    王玫以前對菊花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如今眼見著如此絢爛的人工花海,也忍不住憶起她印像中詠菊裡最富氣魄的一首——“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詠菊之人,正是覆滅這個鮮衣怒馬的朝代的亂世梟雄之一。只是,那戰亂紛繁的時代,距離眼下還有數百年罷。她確實應當慶幸,身處的是貞觀年間,而不是武周、開元等時代,更不是安史之亂前後。

    “真好看。”王旼驚嘆道,眼珠子轉了轉,摧花辣手忍不住悄悄地伸了出去。

    “二郎。”王玫提醒般喚道。他立刻收回了手,但旁邊的崔韌卻已經掐下了一朵,好奇地看著上頭重重疊疊的花瓣。他捏著手裡的花,似是還不夠滿意,繼續四下尋找著。不遠處幾位照顧菊花的僕婢已經臉色發白地跪了下來。

    崔簡看了她們一眼,道:“阿韌,你數數這朵花有多少瓣?”

    崔韌聽了,立刻數了起來。王旼也湊到他旁邊,兩人一起折著手指頭。王玫輕輕地撫了撫崔簡的小腦袋,無聲地贊許了他。小家伙確實是位再好不過的兄長,不但王旼和崔韌都喜歡跟著他,大人們也都能放心。

    崔簡也朝著她粲然笑起來。

    王玫本想牽著他們繼續穿過花海,突然卻似感覺到了什麼,抬首望向院子旁邊植滿樹木的山坡。這山坡不同於方才的假山群,似乎並未特意雕琢,地勢卻算得上是整座別院最高之處。重陽有登高的習俗,將飲宴安排在這附近也有便於活動的心思。此時,山坡一側紅楓似火一側銀杏如金,竟比這底下的菊花海更美得動人心魄。

    王玫賞景之余,卻也在那片楓林下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因離得遠,她瞧不清楚崔淵此刻的神情。不過,那似有似無在她身上流連的目光,卻仿佛比他身後的火紅楓葉還更熾熱一些。她心中微甜,半垂下眼,勾起嘴角,帶著三個孩子繼續走進了院子裡。

    而立在楓樹下的崔淵一直緊緊地凝視著她,直到再也瞧不見她的身影,才收回了目光,繼續又似是專注、又似是出神地望向底下的菊花海。他身後響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音,走出了穿著一身大紅圓領袍的崔滔。

    崔滔有些漫不經心地瞥了瞥下頭,嗤笑道:“還當你真是來看菊花的,卻不想你竟對一個女冠起了心思。不愧是崔子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哪!”

    “不過是偶遇而已。”崔淵回道。

    “嘖,偶遇?不如我也去裡頭與她偶遇一番?”崔滔懶洋洋地接道,想了想,“想起來了,這不是十三娘那遠房的表妹麼?太原王氏女。一個落魄世家的女兒,又是和離之婦,偏你居然瞧得上眼。”

    “和離之婦又如何?我也不過是鰥夫而已。”崔淵淡定地回道,也不再否認了,“且不論王家落魄與否,不論崔家煊赫與否,與她,與我,又有何干?崔子竟想娶的是王九娘,又不是太原王氏。她想嫁的也是我,不是博陵崔氏。”

    “你這話可不對了。婚姻結兩姓之好,怎麼就不是博陵崔氏子娶太原王氏女了?”崔滔挑起眉,與他辯駁起來。

    崔淵想了想,繼續道:“我想娶她,只因是她,而不因她是太原王氏女。她嫁我,也只因是我,而不因我是博陵崔氏子。純粹只想著結兩姓之好的那些婚姻,又何須顧慮誰娶誰、誰嫁誰,只需有一位博陵崔氏子娶一位滎陽鄭氏女、範陽盧氏女、隴西李氏女、趙郡李氏女、太原王氏女便足夠了。”五姓七家之間的聯姻,通常為的是家族,為的是聯姻本身。而他,不想再一次讓自己的婚姻淪為利益的交換。然而,就算不願意淪為利益的交換,高門世族的婚姻,也會帶著利益的影子。他身處其中,無法變更這些想法與規矩,就必須利用它們。

    崔滔一怔,大笑起來,連連拍著旁邊的紅楓樹干:“子竟啊子竟,我原本還羨慕你來著!不過是續弦而已,卻引來了大大小小的世族關注,數十貴女芳心萌動。只怕是我那三位嫡出的表哥娶正妻也不及你!仔細想想,你如今可不就是那些擺在東西兩市上的貴重飾品,正待價而沽麼!哪家出的價錢高,便能將你買走!呵呵呵!有趣!實在有趣!不如咱們這就去瞧瞧你那些買家罷!”

    他嫡出的三位表哥,正是長孫皇後所出三子,聖人愛若珍寶。崔淵知道他這說法實在很不妥當,但五姓子、五姓女比皇室的皇子皇女在婚姻上更受歡迎,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國婚一事,於高門世家而言,唯恐避之不及。“子由,幸得這裡沒有旁人。不過,還須慎言。”

    “我知道。”崔滔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臂,“上一回修氏族志,將咱們博陵崔氏列為天下第一門戶,舅父便氣急了要重修,好不容易將隴西李氏排了第一。但,修來修去,咱們博陵崔氏子還不是連續弦都有如此勢頭?”他說著,想了想,又回首瞧了一眼:“嘖,我說,你這心眼也多得很,莫不是故意等到這個時候罷?”

    “阿娘畢竟心急,一時想不到罷了。”崔淵微微一笑,桃花眼尾挑了挑,分明應當是風流無比的眼波卻帶著幾分氣定神閑之意。“阿爺也是想不到竟然會掀起這番風波。博陵崔氏好不容易在聖人面前洗清了些,他也不想再引起聖人注意罷。”博陵崔氏被列為天下第一門戶之後,雖說是無妄之災,但也在聖人心裡留了個心結。他家阿爺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地提拔族人,不敢多走一步,為的也是不讓聖人想起過去之事。如今他不過是續弦而已,卻讓這些世家都趨之若鶩,雖說也有幾分文士逸聞之感,但畢竟也能從中窺得博陵崔氏在天下郡望當中的地位。而這又會讓聖人心中作何感想?他家阿爺又會因此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怨不得世父一直想讓你走仕途。”崔滔道,“兩位阿兄加在一起都沒有你這麼多心眼。只是你平常不想使而已,旁人才瞧不出來。仔細想想,十來歲就在外頭闖蕩,沒有這麼多心眼怎麼能過得像你那般瀟灑?”

    崔淵瞥著他,笑而不語。

    崔滔絲毫不將他的視線放在心上:“原來如此。你續弦的消息傳得那麼快,還有你自個兒推波助瀾的緣故。心思都用在後宅裡,也真是有出息。”

    “總比心思用在尋花問柳上強些。何況,娶妻是我的事。”崔淵言簡意賅地解釋道。若是家中爺娘不在娶妻一事上為難什麼,他又何必費這些心思。不過,若是費些心思便能娶到心愛之人,卻也沒什麼。他於內宅、外宅的分別,也看得並不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是連家中之事都平息不了,又何談官場之事、天下之事?——當然,他對治國、平天下也沒什麼興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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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氏族志第一次修,就是把博陵崔氏排成天下第一門戶,李二怒了,說重修!!

    這些世家在不同的朝代地位不一樣,隋唐之前,清河崔氏、隴西李氏應該是排第一等的,趙郡李和博陵崔稍次。但到隋唐之時,博陵崔氏便碾壓上去了→ →,太原王就是個綴尾巴的,當然名氣也很大就是了。(為什麼我每次都要順帶就說太原王了呢?七郎我對你真的是寄予厚望啊啊啊!相信我!!)

    男主就是想讓自家老爹意識到,這次玩大了嘿,可別弄個刺了李二陛下的眼睛的續弦啊~~~當然,在這之前,得先玩大一點╮(╯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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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初次交鋒

    王玫帶著三個小家伙步入院子後,便聽見陣陣銀鈴般動聽的嬌笑聲。一眼望去,她毫不意外地瞧見了葡萄架下那群風姿各異的少女們。或嬌俏可愛,或溫柔雅致,或優雅動人,這二十來位十五六歲的少女每一個都是足以令人禁不住停下腳步欣賞的美人。這尚是挑揀過後的那些親近世家帶來的呢,整座長安城裡不知還有多少世家因為沒得到來真定長公主別院的機會而捶胸頓足。她在心裡暗嘆著某人的行情實在太好,淡定地移開目光,便要走向院落中間的廳堂。

    不想,還未走出兩步,葡萄架下便行出一位膚白如脂嬌艷無比的少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她穿了一身火紅的石榴裙,搭配著藤黃色的對襟長袖小衫,便像是將無邊秋色都凝縮在身上一般,燦爛卻並不炫目。少女一眼瞟過來,視線在王玫身上微微一停,便掠了過去,彎腰笑著對崔簡道:“阿實怎麼過來了?”

    “四表姨。”崔簡有些冷淡地行禮,答道,“我帶著大郎、王二郎來見叔祖母和祖母。”

    於是那少女又望向他身側的兩個小家伙,親昵地道:“原來是公主府的大郎阿韌麼?”因崔韌生得與崔簡很相像,她很輕易地便認了出來,從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金魚,塞進崔韌手裡:“我是鄭家的四表姨,阿韌還不曾見過我罷。”至於王旼,也得了她另一塊玉佩,只是成色雕刻皆很是尋常。王旼也道了謝,隨手就給了王玫。

    發覺崔簡毫不掩飾地擰起了眉,王玫有些意外像他這樣貼心溫和的孩子也會流露出不悅之色,輕輕在他肩上拍了拍。崔簡轉過首,有些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她朝著他淺淺一笑以示安撫,對那少女道:“多謝鄭娘子。”

    少女發覺她與崔簡的互動實在不同尋常了些,終於又瞧向了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我還須多謝道長送他們到此處才是。既然阿實、阿韌想去見貴主與姑母,便由我帶過去便是。道長若需引見,還請在外頭稍候片刻。”

    王玫眨了眨眼睛,心裡禁不住一哂。這位小娘子果然太年輕了些,過於急切反倒是起了反效果而不自知。她並非誠心實意喜愛阿實,而是存著接近他和阿韌討得貴主、鄭夫人歡心的心思,敏感的阿實才會對她反感罷。

    “鄭娘子與貧道皆是客人,哪有客人招待客人的道理。”她微微一笑,垂目道,“有阿實、阿韌小郎君招待我便夠了。”她這樣說多少有些不客氣,但這位鄭娘子方才語中的輕視卻很難讓人客氣得起來。何況她又是方外之人,不卑不亢很正常。論起來,她與她都是客人,也沒什麼孰高孰低的道理,委婉拒絕的理由也很正當。

    鄭四娘雪白的臉頰上湧起了紅暈,她還想再說什麼,崔簡卻接道:“清淨道長是叔祖母的客人,不勞表姨費心了。”他說罷,便凝著一張小臉看向旁邊的僕婢:“還不去廳堂裡通報?”

    其實,早便已經有僕婢進廳堂通報了,李十三娘笑著迎了出來,掃了鄭四娘一眼,又看向正從葡萄架下走出來的鄭三娘:“清淨道長可算是來了。吾家阿實、阿韌如今也能替長輩們待客了,真是令人驚喜得很!來,都趕緊過來!”她挽著王玫的手臂,朝著鄭氏姊妹點了點頭,便緩步走向了廳堂,壓低聲音道:“旁支就是旁支,這對小姊妹也實在是太心急了。”身為隴西李氏嫡支嫡女,她本來便能用出身來藐視這對姊妹。

    王玫笑而不語。也許因為不像預想中那般順利,她們才心急了罷,將今天來的每一位客人都當成了潛在的敵人。葡萄架下還不知是怎樣的場景呢,你諷我刺、風雲詭譎、沒有硝煙的戰場什麼的,想起來就替這些少女們累得慌。

    廳堂裡,五六位貴婦正簇擁著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立在一架屏風前細細欣賞。那屏風以紫檀為骨架,共十二扇,上頭很應景地繪著金秋時節的曲江池。只有赭色與水墨相間的淺絳山水,明顯便是崔淵近期所作。

    王玫只能瞧見最外頭的兩扇,以赭色作為秋葉之色卻並不顯得過沉,勾勒出的線條不輕不重,美感十分獨特。她不禁多瞧了幾眼,李十三娘低笑著在她手臂上捏了幾下,愉快地使了個眼色。

    “不愧是崔子竟的畫,淡泊明遠,繁盛下見蕭瑟,很有秋意。”

    “若不是知道這是崔子竟獻給貴主的節禮,真恨不得自己搬回家去才好。”

    “李夫人說笑了,這十二扇屏風便是你我幾人想抬也抬不起來呢!”

    “說起來,這屏風只得我們這幾個婦人欣賞也太暴殄天物了。外頭那群小娘子不是說想畫菊麼?不若也讓她們瞧瞧崔子竟的畫作,多少沾染些書畫才華之氣也好。”

    真定長公主聞言,望了那位笑得溫婉的貴婦一眼,勾了勾嘴角:“也好。橫豎她們也已經畫了一段時間,干脆便將畫作也一同拿來,讓我們品評一番。”她笑著看向身側的鄭夫人:“阿嫂以為如何?”

    鄭夫人淺笑道:“貴主說得是。”她想了想,又道:“說起來,子由與子竟今日也都在別院裡罷。他們還不曾來見過各位長輩,也將他們喚過來罷,免得失禮。”按理說,在長輩們到齊的時候,作為男子的崔滔、崔淵就應該過來見禮。待到如今才過來,多少也有些其他的意思在裡頭。不過,在場的幾位貴婦哪裡會挑剔這種細節,曖昧地笑了笑之後,便十分配合地點頭答應了。

    又是賞畫又是繪畫又是評畫,接下來莫非要借著互相評畫來“選妻”?王玫心裡感嘆:她果然小瞧了這個時代的豁達,連相親也能如此光明正大,真不愧是盛世大唐。轉念又想到王十七娘說的“鰥夫選妻”,她的嘴角便禁不住挑了起來。

    “阿家,清淨道長來了。”李十三娘適時地出聲道。

    真定長公主望過來,臉色柔軟了許多,嗔道:“怎麼這時候才來?”

    王玫躬身行禮,笑道:“貧道帶著侄兒侄女一同來的,心裡好奇貴主給他們准備了什麼玩樂,便跟著去瞧了瞧。見小郎君、小娘子們皆頑得很開心,這才過來了——路上還偶遇了崔家的小郎君們。”因鄭夫人在,她便沒有喚崔簡和崔韌的小名。崔簡聽了,抬頭悄悄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唇。

    “清淨道長和阿實總是很有緣。”真定長公主笑道,“阿嫂說是不是?”

    鄭夫人以近乎審視的目光望著眼前這位面容秀美的年輕女冠,略頷了頷首:“許是道君保佑罷。”這是她第二次見這位王家的歸宗女,與記憶中那個沉默內向的形像也並沒有太大的出入。若說顏色,外頭那群小娘子裡容貌上乘令人見而難忘的便有好幾位,她頂多只能算中上而已。若說氣質,比她更清冷出塵、優雅雍容的小娘子也並不是不曾見過。然而,這年輕女子卻有著獨到的吸引力,淡然中隱見執著,平靜中隱見熱烈,自持中隱見隨性。一雙清澈平靜的烏眸裡透著善意,光是瞧著,便讓人滿心的焦躁都不由得漸漸緩和下來。由經歷而沉澱下來的性情,確實是那些未曾出閣的年輕小娘子所無法企及的。

    “卻不知這位是哪個道觀中的道長?瞧起來很是仙氣飄飄,看著便令人覺得舒服呢。”一位貴婦問道,看向王玫的時候目光十分柔和,“總覺得很是面善,就似在哪裡瞧過一樣。”

    王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貴婦們的記性通常需要人“提醒”才能“徹底”好轉。而像她這樣的尋常之人,當然記得很清楚。這位夫人正是王十七娘的舅母,鴻臚寺卿崔家的夫人。幾日之前,她帶著王十七娘等幾位小娘子走出公主府的寢殿之後,曾經與她錯身而過。

    李十三娘掩口笑道:“蕭夫人莫不是忘了?前幾日在公主府便曾見過一面。”

    那位大概出身於蘭陵蕭氏的蕭夫人作恍然大悟之狀,又微蹙著眉打量了王玫一番,道:“瞧我這個記性,可不是麼?那日回去後,十七娘說這位道長應該是她隔房的族姊,我還讓阿韋陪著她去了一趟王家。聽說你們族姊妹關系很是不錯?臉龐兒看起來也有些相像呢!”

    “是。”王玫向她行禮,微笑道,“與十七娘已有些日子不見,能在長安再遇,貧道也是驚喜得很。”

    “原來還有這一層麼?”真定長公主笑盈盈地接過話,顯然心情很不錯,“我一直覺得與清淨很有眼緣,也不知她這族妹又是什麼樣的?阿蕭,還不趕緊讓你們家的小娘子都進來讓我再瞧瞧?”喚王十七娘一人進來顯然不合適,因此她便讓蕭夫人帶來的小娘子們都進廳堂。

    不過,鄭夫人瞧了瞧王玫與蕭夫人,笑道:“還是都喚進來罷,也好問問她們畫得如何了。”她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鄭三娘、鄭四娘失去了優勢,也只能委婉地請真定長公主給她一個面子了。

    真定長公主遂頷首道:“阿嫂說得是。”

    李十三娘脆聲笑道:“阿家也不妨猜一猜,哪一位才是清淨道長的族妹。”

    這話卻是接得很巧妙,真定長公主興致勃勃地點頭贊了自家媳婦一句,又將崔簡、崔韌和王旼都招到身邊,慈和地笑道:“阿實帶著大郎、王二郎來見我們麼?聽說你也沒讓人指路?也虧你能找著地方。莫不是誰和你提過,要在這個院子裡飲宴?”

    崔簡搖搖首,答道:“阿爺說,重陽有三件事要做,插茱萸、登高、賞菊。別院裡最高的山坡就在這裡,我想招待客人的院落應該也離得不遠。來到這裡之後,院子外面又擺滿了菊花,裡頭還有笑聲。有客人在,祖母和叔祖母一定在這個院子裡。”

    “可真是聰慧得緊。”

    “像足了他阿爺呢。”

    “再過些年,可不是又一位博陵崔氏的好兒郎。”

    貴夫人們都露出了和藹的笑容,紛紛出言贊賞。

    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聽了,心裡自然是妥帖得很。因鄭夫人第一回見王旼,便取了個流光溢彩的雙魚玉佩與他,又細細端詳了他一番。即使一向覺得家中孫兒們都個個頂尖,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唇紅齒白眼睛靈動的小郎君確實非常不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不論在宦途上如何,家中兒孫的教養卻當真是半點不差的。

    “多謝世祖母。”王旼露齒一笑。他這小模樣讓其他幾位夫人也愛得緊,紛紛解囊給他見面禮。收了一圈下來,他手裡拿了一堆禮物,統統都塞給王玫保管。崔簡也是第一次見這些夫人,也得了各式各樣的玉佩玉飾,都交給了鄭夫人。崔韌年紀小,看著有些眼紅,也伸出小手,望向鄭夫人。

    鄭夫人失笑,給了他一個紫葡萄玉佩。他還不滿足,真定長公主將他牽到一旁,笑著數落道:“真是寵壞你了,這些世祖母你都見過多少回了?哪能回回都想著見面禮?兩位兄長都可都是頭一回見面呢。何況,你還缺這些東西麼?”崔韌是她唯一的孫子,公主府所有的珍寶奇玩都是留給他的,自小也都見慣了這些,當然並非眼皮子淺的孩子。

    然而,崔韌才不過三歲,哪裡懂得這些。小伙伴們有,他沒有,心裡就是覺得不高興,仍然攥著紫葡萄玉佩不放。崔簡想了想,從他得的一堆禮物裡挑了一枚團在一起的玉貓飾送給他。他頓時笑得眯起了眼睛:“阿兄真好。”

    王旼看了,也蹬蹬蹬跑回王玫身邊。王玫給他拿的卻是李氏另外准備的禮物,一枚雕琢成小白兔的鑲紅寶石玉飾。又得了禮物的崔韌也毫不吝嗇地對他綻放出笑容:“二郎也好。”

    真定長公主忍俊不禁,揉了揉崔簡和王旼的小腦袋。

    “真是心善的孩子。”這番舉動又引來了貴夫人們的稱贊。她們瞧著崔簡的時候,目光也越發溫柔。王玫看向崔簡,果然發現這孩子垂下臉,轉身依在了鄭夫人旁邊。他實在是太敏感了,但凡投向他的視線裡有些什麼別的算計,便能感覺出來。而這些正在心裡盤算著這位原配嫡子性情極佳、容易相處的貴夫人,大概只是以為他害羞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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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3: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落花流水

    這廂說話之間,外頭那群少女便如穿花蝴蝶般翩然飛了進來。她們全然不似方才在葡萄架下時那般活躍,舉止形容皆收斂了幾分,或三五成群,或彼此相攜,親親熱熱地走到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及諸位貴夫人面前行禮。一時間鶯啼燕語,真是好不動聽。

    因她們人數眾多,難免似有些擁擠。王玫便退後了數步,帶著幾分欣賞之意瞧著她們。未來赴宴之時,她心裡也將她們當成了潛在競爭對手。但如今一見,卻都是一群未成年的小妹妹,還有幾人甚至看起來尚未及笄。不論是過去或是眼下,她與她們的年紀都相差了這麼多,便是稍微受了些不明不白的排擠,她又如何會放在心上。於是,她便很是怡然自得地讓自己成了這樁“鰥夫選妻”盛事的旁觀者。

    她並不知道,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都正在不動聲色地關注她的反應。當然,真定長公主對她這般淡定又好奇又賞識,越發喜愛她。而鄭夫人則只當這王氏女確實對自家四郎無意,下意識地瞧著她,心裡又暗暗放心,又不免越看越不是滋味。

    “這會兒便讓你們進來,全因阿家得了樣好東西。”李十三娘引著這群少女看向那架紫檀屏風,輕笑起來,“你們也都是知書達理、善工詩畫的,不妨點評一二?”

    只一眼,早便做了不少功課的鄭四娘便道:“咦,這淺絳山水莫不是四表兄的手筆?這是四表兄獻給貴主的重陽節禮麼?”

    除了她之外,許多少女也都見過崔淵崔子竟的畫作,自然多少認得一些。只是其他人不及她反應快而已。此時,她拔尖說了頭一句,少女們便含羞帶怯,嘰嘰喳喳地點評起來。這個說“筆意一氣呵成”,那個說“秋意延綿無邊”,另一個說“留白意味雋永”,倒是都頭頭是道,聽起來也讓人覺得果然見識頗為不錯。

    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及其他幾位夫人已經帶著崔簡、崔韌、王旼走到一旁,分別在榻上坐下了。幾位貴夫人湊趣地逗弄著三個小家伙,全然不理會少女們都說了些什麼。倒是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似是始終關注著少女們的動靜,時不時悄悄說上兩句。

    王玫本是靜靜立在一旁,不想少女們又按親疏遠近分了不同的小團體,輪流過去細看討論。而尚未輪著的某個小團體不知不覺地便靠了過來,讓她不得不又避讓了幾步。這小團體裡一位看起來很是嫻靜端莊的小娘子卻趁機走到她身側,欠身行禮,低聲道:“方才四娘出言無狀,實在失禮,還請道長見諒。”

    王玫微微一笑,道:“一場小誤會而已,鄭娘子不必放在心上。”這位阿姊看起來便比自家妹妹成熟穩重多了。十六七歲的年紀,在這群少女當中也是較為年長的,也早就到了該婚配的時候了。若說心急,以年齡來看,也應是姊姊心急才是。或許,做妹妹的也不過是急姊姊之所急?

    鄭三娘抬起首,輕輕彎了彎嘴唇:“多謝道長。”她也不再逗留,轉身又走進方才的小團體中,很快便加入了她們的談話。而鄭四娘咬著嘴唇,看了王玫一眼,又紅著臉移開了視線,滿面懊惱。

    王玫勾了勾嘴角,淡淡地笑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她身邊又站了位小娘子,也仿佛局外人一般,打量著那群少女,壓低聲音哼道:“九姊姊怎麼這時候才來?已經錯過了好幾場戲了,真是太可惜了。”

    “你們倒是到得早,明明住在布政坊。”鴻臚寺卿崔家住在長安城西側的布政坊中,倒是緊鄰皇城,周圍也同樣居住著許多達官貴人。但畢竟遠離東北角的高門世族聚居之地,平常往來都甚為不便。

    “緊趕慢趕著,總算不是最後一個到的。”王十七娘回道,“來了之後,只見了這麼些小娘子,我那些表姊妹高興得雙眼都放光了。”她毫不忌諱地抬了抬下頜:“鄭氏姊妹提議畫菊,大家都紛紛應了,忙不迭地塗塗抹抹。這個不小心往畫上倒了顏料,那個不小心裙角沾了墨汁,真比去寺院聽講經、看百戲還有趣。也不知待會兒,她們要給貴主和夫人們看什麼。”

    王玫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笑聲,身旁另一側卻傳來一聲低笑。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旁邊又多了一位小娘子,正掩口笑著,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眸。“兩位見諒,我也並非刻意偷聽,只是眼下無處可去了……”

    王十七娘瞥了她一眼,道:“無妨。我是太原王氏大房嫡支王十七,這是我族姊,三房嫡支王九,一時想不開出家了。”

    那小娘子瞧著這族姊妹二人,抿唇笑道:“我是範陽盧氏四房嫡支盧十一。”

    盧氏?王玫心中一動,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盧十一娘,果然在她的眼角眉梢間發現了幾分崔簡的影子。原來,這一位就是阿實的姨母。論起來,也應是鄭夫人與崔尚書極為中意的兒媳人選罷。只是,這姑娘看起來卻完全不像鄭氏姊妹那麼熱衷,反倒與十七娘一樣找到了這個不想引人注意的角落。

    “我法號清淨,喚我清淨道長便可。”

    盧十一娘朝她笑了笑:“道長年長,喚我十一娘便是。”

    王十七娘也道:“至少在這樁事上,咱們應該很是投緣。那便不必拘束,互喚名字就是了。”

    王玫掃了長輩們那頭一眼,忍不住低聲道:“十七娘,你這樣獨自出來,表姊妹們恐怕會覺得你不合群罷。”王十七娘在舅父家本便過得不盡如人意,越發特立獨行,便越容易受到排擠。

    “她們巴不得我不上心呢。”王十七娘接道,“這兩日舅母常抽出空來叮囑我,她們已經很是不滿了。若是對這件事充滿興趣,恐怕往後的日子才更是難熬。幸好我不喜什麼書畫,又是從晉陽來的,沒聽過崔子竟的名聲,更對這個引得人人競相追逐的鰥夫沒有興致。隨她們去罷,我只是來看到底會選中誰而已。”

    “……今日未必能有什麼結果。”王玫道,“待會兒我們不如一同去登高望遠?”那片一半紅楓一半銀杏的小山坡實在是漂亮,她很想去賞玩一番,也順便多活動活動。“十一娘也一同去麼?”

    “同去罷。”盧十一娘頷首答應了,“我今日是獨自跟著長輩過來的,正巧認識了兩位,也實在是有緣得很。”

    三人說話的時候,婢女也低聲地給李十三娘傳了幾句話。李十三娘便快步行到真定長公主身邊:“阿家,子由和子竟過來了。”真定長公主瞧了瞧鄭夫人,笑道:“小娘子們暫且避一避罷。”原本還在低聲議論的少女們或湧起了紅暈,或仍談笑如常,走入了廳堂北側豎立的石屏風後。王玫便也壓低聲音和王十七娘、盧十一娘暫時道了別,目送她們攜手去了。

    “清淨,倒是讓你在那裡站了許久,趕緊過來。”真定長公主又喚道。

    “離小娘子們近些,也染了些朝氣。”王玫緩步走到給她安排的坐席邊,安穩地坐下來。

    “你這年紀,不用養都顯得氣色好,還需染什麼朝氣。”真定長公主笑道。

    “都是兒的不是。”李十三娘遂嘆道,“就和清淨似的,被這群花迷了眼,都忘了該做什麼了。她們退下之後,心裡還真不是滋味呢,只恨不得再多看幾眼才好。”

    “待會兒你們倆便繼續好好看個夠罷。”真定長公主笑吟吟地道,“我們光是看你們也夠了。”婆媳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感情融洽得讓在場這些很熟悉她們的貴夫人們仍不免在心裡感慨萬分。

    這時候,崔滔與崔淵舉步走進來。兩人一前一後,一個穿大紅色窄袖圓領袍,一個著梔黃色大袖圓領袍,襯得都十分精神。只是,兩張相似的俊美臉龐上,卻似不約而同地帶著幾分懶散的氣息。當然,這懶散氣息在崔滔身上,添了幾分紈绔風流之感;而在崔淵身上,卻又多了些許名士不羈之風。

    幾位貴夫人也有許多年不曾見到崔淵了,自是暗暗滿意不已。而且,崔淵將胡須剃得十分干淨,更顯得年輕了好幾歲,瞧著也似少年郎一般。

    兩人拜見了諸位長輩,崔滔環視了堂內一遭,目光在石屏風後停了停,顯然有些失望。崔淵則忍不住又看了看王玫,雖只瞧見她安靜的側顏,心裡乍然又起的思念也漸漸平靜下來。他的動作實在太隱晦,連一直注意著他的鄭夫人也沒有瞧出來。

    “阿娘,若是沒有什麼事,我和子竟便先告退了。”崔滔道。他其實很清楚,那些個未出嫁的世家貴女不是那麼容易能見到的。但眼前這幾位貴婦“買家”,顯然並不足以引起他的興趣。

    “你想走便走罷,子竟留下。”真定長公主道,指了指侍婢們陸陸續續捧過來的畫。因尚未裝裱,所以這些畫也仍是攤開的一張張紙,望過去也毫無例外皆是菊花。“子竟,你好歹也是書畫雙絕,便評一評這些畫如何?”

    鄭夫人看了真定長公主一眼,心裡對這位身份貴重的弟媳婦頗為感激。這本來是她的意思,在貴主舉辦的賞花宴上這麼做,也確實有些逾越了。但真定長公主十分體諒她,以叔母的身份讓崔淵來點評也不會那麼直接。

    崔淵只是掃了一眼,便道:“叔母,這恐怕不合適。”他也不提什麼閨中之作之類的話,而是輕描淡寫地道:“我一向非名作不評。”崔子竟崔四郎若是誰捧著畫讓他點評都答應,那也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因此,他一向是看得過眼的才評點一番,看不過眼的毫不猶豫便拒絕了。若是連這一點都無法由他自主,又何談狂放的魏晉名士之風?

    真定長公主也不惱,無奈地瞥向旁邊的幾位貴夫人,道:“瞧瞧,我竟是將他這脾氣給忘了。”

    “貴主也不過是一時戲言而已。”貴夫人們趕緊答道。誰都清楚,真正的名士,哪裡會看得上閨中之作,又哪裡會降尊紆貴來配合這樣的活動?

    “不如貴主和鄭夫人點評罷。”

    “是啊,貴主與鄭夫人的眼光,必定是不錯的。”

    此時,崔淵卻揉了揉崔簡的小腦袋,突然道:“讓阿實看看罷。他也看多了我的畫,不知可能瞧出什麼來。”他沒有就這樣甩袖而去,反倒留下來提出了建議,倒是讓幾位貴夫人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顯然,這意味著崔子竟崔四郎對續弦一事也有幾分熱衷。

    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對視一眼。崔淵拒絕點評,在兩人的意料之中。不過,由她們點評出來,若是對方便當成了什麼暗示,恐怕也不合適。畢竟,畫菊不過是一項玩樂活動,繪畫也不過是一種才藝而已。她們要看的是小娘子們的品性脾氣。如此,便徹底當成玩樂也好,交給崔簡點評又有趣味又不會讓那些小娘子們丟了面子,也確實是兩全之策。

    於是,真定長公主索性便命侍女們將畫捧過來,給崔簡瞧。

    崔簡如走馬觀花一般迅速看了過去,俊俏的小臉上很是鄭重。因他年紀小,評畫便像是一個游戲一般,也無人會責備他不盡心不仔細。他都大致地看過了一遍後,才走回自家阿爺身邊,認真地道:“都不喜歡。”

    鄭夫人與幾位貴夫人一時無言以對。

    真定長公主笑道:“你看慣了自家阿爺的畫,眼界也高得很!就沒有一幅能入你的眼?”

    崔簡想了想,搖首道:“不好便是不好。阿爺說,不論畫技如何,若不能感動人心便不是好畫。所以,我看著都不喜歡,就說明都不是好畫。”

    他說得有理有據,幾位貴夫人也只有誇的。鄭夫人無奈,便讓崔淵帶著他們出去:“這裡都是女眷,他們在這裡呆著也是無趣。不如將他們帶到小郎君們的宴席上去頑罷。”她也不想再見到愛孫時不時就望向王家女的小模樣了。

    崔淵含笑應了,分別牽了崔簡、王旼,大步走了出去。崔滔也略有些不習慣地牽起了崔韌,跟了上去。

    王玫垂下眼,心裡暗嘆少女們一番落花之意全部付諸了流水之中。而石屏風後的少女們自始至終皆是安安靜靜,一點聲響也不曾發出,便像驟然消失一般。由此也可見,這群世家貴女們確實個個都是好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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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登高相會

    崔淵與崔滔離開後,鄭夫人便向蕭夫人、李夫人等道歉,不鹹不淡地說了崔簡幾句。幾位貴夫人卻像是將崔簡當成了自家嫡親孫兒似的,爭相護得緊緊的,反倒為崔簡辯駁起來。真定長公主並不多語,似笑非笑地瞥了王玫一眼後,又望向從石屏風後陸陸續續走出的小娘子們。

    雖得了崔簡那麼一番毫不客氣的“點評”,但這群少女臉上的神情卻依然如故。甚至還有幾個嬌憨些的,依偎在自家長輩面前,紅著臉撒嬌說要趕緊將她們的畫收起來,回去再好好練一練畫技。王玫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們,也發現其實不少人性子都非常高傲,雖努力掩飾,但眼中仍透出一二分惱怒。畢竟她們畫菊也是費了些工夫的,最終卻讓一個五六歲的小兒評點得一無是處,身為頂尖的世家貴女,難免覺得崔家有些輕視她們。

    真定長公主突然道:“阿蕭,你身後立著的那個圓臉杏眼的小娘子,莫不就是清淨的族妹?”她仍然記得蕭夫人方才認親戚那一段,於是格外仔細地打量著圍在她身邊的四個小娘子。

    蕭夫人驚訝道:“貴主真是好眼力,如何認出來的?”

    “她們族姊妹確實看著有些相像。”真定長公主笑道,“兩人都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王玫側首見王十七娘垂目作羞澀之狀,唇角勾了勾,牽著她便走近長榻邊。一時之間,諸位少女的視線都彙聚在姊妹倆身上,又不動聲色地移開。誰心裡都很清楚,即使不能成為崔淵崔子竟的續弦人選,若是得了真定長公主的喜歡,又有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提攜,自然會有更好的前程。然而,能得貴主看重,也須與貴主投緣方可。再羨慕嫉妒恨,這般的緣分也是求也求不來的。

    “我依稀記得,你是大房的,清淨是三房的?”真定長公主問。

    “貴主好記性。”王十七娘行禮回道,聲音溫和,頭卻一直垂著,“兒與九娘姊姊雖然隔了房,卻因相處過一段時日,也頗為親近。”

    王玫接道:“貧道及笄之後,曾患了一場重病。爺娘便將貧道送回晉陽老家休養了一年。”此事她也是從丹娘、青娘那裡旁敲側擊而來,也曾經聽王珂提到過。據她推測,應該是剛被元十九拋棄的那段時日,家中父母為了避嫌才將前身送回了晉陽。或許也因確實相處過的緣故,她後來瞧見王十七娘便越發覺得熟稔了。

    “姊妹倆親近也是一種緣分。”真定長公主似是想起了什麼,眉頭微微一動,“你們待會兒也不必拘束,便坐在一起就是。”

    有了真定長公主發話,午宴開始之後,王玫便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相鄰坐了。她的表姊李十三娘一向細心,自然注意到稍早時她們站在一起,便索性將她們安排在了一處。王玫、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相視一笑,也不似旁邊那些少女們或安靜或熱鬧或時不時打打機鋒,安然享用起吃食來。

    因重陽有登高之俗,所以這一日大家便索性只吃些糕點,取“高”與“糕”的同音湊趣。而但凡是重陽所食糕點,便一概稱為“重陽糕”。當然,除了平日常用的那些糕點之外,也有些重陽節令糕點。如用充滿芳香的蓬草做的灰綠色的米糕“蓬餌”與面糕“蓬餅”,用紅色、金色菊花榨汁做成的雙色重九米錦糕,以及干脆便直接揉進菊花的“菊花糕”等。

    這些蒸制的糕點皆清香微甜,吃起來毫不油膩,但難免有些容易口渴。於是,吃糕的同時,大家便也飲菊花酒與茱萸酒。菊花酒清甜,茱萸酒辛辣,各人口味不同,選擇亦不同。不過,女眷們多受不得茱萸酒的味道,宴席上便只溫了菊花酒。

    午宴之後,真定長公主、鄭夫人與幾位貴夫人便帶著少女們走出了院子,或賞菊,或登高。賞菊的自是少不得鬥一鬥文采,勝者便能得一朵長公主親自剪的菊花簪起來。因有彩頭,一時便吸引了諸位少女的注意。而一直想著登高的王玫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各自帶著貼身侍婢,緩步朝著小山坡上行去。

    小山坡上除了她們踩在落葉上的咯吱聲,便只余下秋風拂動樹葉的沙沙聲。葉濤起伏,撲簌作響,間或夾雜著一二鳥鳴,卻襯得樹林中更寧靜,也讓身處其中之人的心境不由得更平緩安寧了許多。

    三人一邊慢行,一邊聊了些故鄉風物舊事。王玫說的自然是她根據真實經歷與所見所聞拼湊出的長安、洛陽,王十七娘提了晉陽老家的事情,盧十一娘則回憶了範陽的風俗。話裡行間,她們對彼此也更加了解,越發覺得性情十分投契,也都生出了結交之心。

    王十七娘忽然道:“九娘姊姊,方才借了你的光,入了貴主的眼,多謝。”

    “也是你和貴主有緣,我可當不得你的謝。”王玫微微笑道,“你想想,我哪裡有那麼大的顏面?若不是蕭夫人尋著好時機提起這一樁,貴主也不會放在心上。”

    王十七娘瞥了她一眼,哼道:“總歸是要謝你,你便受著就是,推辭什麼?也許貴主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但有她這樣幾句話,我在那邊府裡也好過許多。舅母大概也會真的費些心思幫我尋一門好婚姻了。”

    提起婚姻,她亦是臉不紅氣不喘,仿佛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事。王玫越發覺得這位族妹從外貌到性情,都似她想像中那般肆意隨性的唐朝貴女。驕傲卻不失本真,隨意卻不會妄為,心裡對她也更是喜歡了幾分。“蕭夫人若能上心,確實能尋得不錯的親事。”鴻臚寺卿崔家,總比遠在晉陽的大房人脈更廣一些。想必大房也是因此才決定將女兒遠遠地送過來罷。

    王十七娘微微垂下眼睫,道:“不論多好的親事,結親之人終歸是我。若並非我想要的親事,倒不如與九娘姊姊你一樣出家為女冠得好。”

    “你方才是怎麼向十一娘說我的來著?‘一時想不開出了家’?”王玫似笑非笑地接道,“出家之事確實應該慎重考慮,莫要總是掛在嘴邊,對道君也不誠心。”

    “知道了,不提就是。”王十七娘回道。

    盧十一娘在旁邊聽著族姊妹倆討論這些,有些尷尬,又有些感觸。王氏姊妹既然當著她的面議論這些,便是信任她的品性,相信她不會隨意外傳,也相信她的性情與她們相類,不會因此而生出什麼輕視。她垂首想了想,也鼓起勇氣道:“十七娘說得是。世家聯姻,外人看起來光鮮亮麗,道是門當戶對。其實又何嘗不是互取好處呢?娶嫁之事,終歸不是賣兒鬻女,也須得讓人兩廂情願才好。”

    王十七娘聞言,杏眼微眯,笑道:“九娘姊姊,十一娘這性子,實在讓人喜歡得緊。”

    “喜歡便向十一娘多學一學。”王玫道,“千萬記得捂好自己的本性,可別圖一時痛快。”她覺得以方才王十七娘所言,似是隱約發現了自己的婚事有什麼不順之處,且生出了抗爭之心。抗爭是應當的,但如何抗爭才能不傷及自身,卻是需要仔細計較方可。“你是太原王氏女,不是清河崔氏女,若有萬一,便來投奔我們就是。”

    王十七娘微微一怔,扭過了臉,耳畔泛起淺紅:“我是大房之女,你們三房插什麼手。”

    王玫很清楚她是個別扭的性子,便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說什麼。不經意望向旁邊,卻見盧十一娘帶著些許艷羨望著她們,輕嘆道:“有可靠的族中長輩投奔,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我身邊的親人族人,都靠不住。”

    “若有什麼我們能幫得上的,盡管告訴我們。”王玫寬慰她道。

    “即便幫不上,聽你訴訴苦,心裡或許也好受些。”王十七娘也道。

    盧十一娘笑著搖搖首:“今日不是時候,改天再與你們相約訴說罷。”

    因這小山坡並不算太高,不多時她們便登到了坡頂。舉目望去,別院的景致便如畫卷一般展露開來。金紅二色染盡了秋光,襯得別院中央那座碧波蕩漾的湖泊也更是美不勝收了。而湖左岸的一群小郎君正熱鬧非凡地射菊,時不時便遙遙傳來喝彩聲。連湖右岸的小娘子們也顧不得賞玩了,紛紛好奇地走近,為各自的兄弟助威。因他們年紀尚小,頑在一處也無妨,僕婢們便干脆將小娘子們的飲宴搬到了左岸。於是,待小娘子們坐在靶場邊觀戰後,小郎君們也越發熱血沸騰了。

    王十七娘看了半晌,忍不住道:“什麼賞菊、繪菊,無非是她們各顯神通而已,哪有小郎君們射菊有趣?不如咱們走近瞧一瞧?”

    王玫想了想,搖首道:“咱們且去問問表姊罷。”她們畢竟是客人,也不好違了主人家的安排,隨意走動。何況這是長公主別院,更不是能隨心所欲的地方。

    盧十一娘也頷首同意:“若是能去,我也覺得射菊更有意思些。”

    三人走了沒幾步,後頭便傳來一個聲音道:“叔母也已經帶著客人去看射菊了。你們若是行得快些,倒是能趕上她們。”說話之人正是崔淵。他說罷,便從楓樹林中緩步走出來,坦坦蕩蕩地望著她們,身後則冒出了三顆高低不一的小腦袋。

    “姨母,王娘子。”崔簡滿臉驚喜地出聲喚道,“阿爺正帶我們登高望遠呢,沒想到還能遇到你們。”他家阿爺三兩句就將從父支開了,帶著他們緩步在樹林裡慢行,又是教他們撿樹葉又是教他們認蟲鳥,十分有耐心。他本來以為,說不准什麼時候,阿爺便又會坐在角落裡發起呆來,卻沒想到轉來轉去,竟遇上了王娘子、姨母一行。

    崔簡當然不知道,自家阿爺為了這番偶遇又費了多少心思。連這漫山遍野的秋景,也似一時之間失去了吸引力一般,讓他只追尋著眼前這個略有些單薄的身影。他的目光落在王玫身上,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盧十一娘悄悄看了看王玫,見她似乎沒有接話的意思,便向崔淵行了禮,又問崔簡:“阿實,你們眼下也要去看射菊?”

    “嗯。三兄好不容易參加一回宴會,王家阿兄也來了,我想看他們比試。”崔簡毫不掩飾自己的興致勃勃。他說的三兄便是崔澄的嫡次子崔慎,年方十歲,與王昉正好同齡。

    “我阿兄一定會贏。”王旼接過話,自信滿滿地道。

    “三兄會贏!”崔韌撅起嘴道。

    從方才望見射菊場上的熱鬧景像開始,兩個小家伙便為自家阿兄爭執起來,誰也不願意讓誰。崔簡倒是覺得勝負輸贏都無妨,哪位阿兄獲勝他都覺得很高興。而且,若是他再長幾歲,也能去參加射菊,便更有意思了。

    “我們下去瞧一瞧,便知誰贏誰輸了。”崔淵道。

    王十七娘看了看他,上前牽了一臉不快的王旼,將他與崔韌分開。盧十一娘若有所思地牽上了崔簡,發覺小家伙的視線在王玫身上繞了繞,她也禁不住看了過去。王玫卻很淡定地牽起了崔韌的小手,低聲安慰道:“阿韌別急,先下去看看再說。”

    她們牽著小家伙們在前頭走,崔淵落在最後,與王玫隔了幾步距離,不遠也不近。他的視線始終不由自主地落在王玫身上,從她滿頭青絲、白皙的頸項、纖細窈窕的身影,到細嫩修長的手。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怎麼也看不膩。

    看著瞧著,崔子竟崔四郎便有些漫不經心地想道:這樣相對只作不相識,已經完全不能滿足他了。須得盡快去王家提親,將此事定下來才好。婚期也須早些安排,只有娶得人歸才能真正放心。當然,在此之前,他需要與自家阿爺阿娘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這樁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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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談話了悟

    真定長公主舉行的重陽節賞菊宴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去了。且不論暗地裡有多少人失落不滿,在明面上卻是賓主盡歡。尤其是那些難得聚齊的小郎君與小娘子們,不但結交了志趣相投的友人,也尋得了惺惺相惜的對手,尤為可喜可賀。

    當日夜裡,崔家諸人又一次難得地聚在一起用了夕食。待食案撤下後,鄭氏姊妹很有眼色地率先告退了,眾人便說起了今日的所見所聞。除了鄭夫人、崔淵父子、崔慎去了真定長公主的別院赴宴,小鄭氏帶著崔篤、崔蕙娘去了同族安平房的宴會,清平郡主領著崔敏、崔英娘回了趟娘家徐王府,崔敦、崔澄、崔澹則奉召在宮中活動了一日。

    “居然是平手?”提到三郎崔慎今日射菊的勝負,崔澄、崔澹都有些意外。崔慎雖是崔澄嫡次子,於騎射上卻很有天分。不論是在家中與兩位兄長相比,或是在國子學中與同窗相比,射箭也從不落敗。卻沒想到,區區射菊之戲,竟也未能獨得魁首。

    崔慎抿了抿嘴唇,低聲道:“還有一人與我一樣,屢射屢中。”

    “這倒是很不容易。”崔敦道,“是哪家子弟?”

    不等崔慎回答,崔簡便迫不及待地道:“是王家阿兄!”他答得甚是歡快,仿佛那“王家阿兄”與自家三兄平局,便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結果一般。“三兄和王家阿兄一直比到最後!”

    崔淵接道:“兩人性子都傲得很,手都顫抖了還不肯下場。我險些將他們的弓都折了,才將他們拉下去。”他說得極為輕描淡寫,仿佛要折的不是這兩個孩子心愛的寶弓,而是隨便誰做的彈弓一般。

    崔慎忍不住看了自家四叔父一眼——當時在射菊場上,他家四叔父亦是這般雲淡風輕地語出威脅。但他和王昉都覺得他絕對會說到做到,所以才不得不放棄繼續爭下去。結果,叔祖母將他們兩人都點了魁首,送了他們每人一柄上好的陌刀。

    崔篤與崔敏對視一眼,按捺不住了,又問道:“祖父、阿爺、叔父(世父),今日大射如何?”

    時人尚武氣息濃厚,當今聖人更是文治武功皆十分出眾之明主,因而對鼓勵武風的“射禮”活動也十分重視。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都要賜群臣大射。重陽這一日的大射尤為重要,不僅聖人通常會著武弁下場一試,諸位重臣也都須得下場陪射。武臣自不必說,十射中總有七八次能領賞。而文臣則是各有所長了,既有像崔敦這般比起武臣來亦毫不遜色的,亦有些連靶子都射不中引來眾人嘲笑的。

    崔澹是千牛備身,戍衛聖人左右,自然旁觀了此次大射,嘿然笑道:“哪一年大射,你們祖父不是領一大堆賞賜回來?今年不僅領了御賜的綾羅綢緞,還得了一匹好馬。”十射之中,每回射得最好的大臣都賜下駿馬,其次賜些綾羅綢緞布匹之類。因競爭者眾,崔敦倒也不是每一年都能得一匹御賜駿馬。

    崔篤、崔敏、崔慎聽了,滿臉都是崇拜之色:“孫兒想去瞧瞧那匹馬。”

    “去罷。”崔敦心情很是不錯,讓僕從將他得的綾羅綢緞都捧上來,交給鄭氏分配。當今聖人一向大方得很,這些衣料也都是貢上所用,皆甚是名貴。雖然崔府女眷們平常也不缺這些,但畢竟是御賜之物,自是與有榮焉。

    崔敦又瞥了三個嫡子一眼,見長子、次子都是一付興高采烈的模樣,只有幼子仍是神游太虛狀,心裡不禁一嘆。“子尚、子放,若是你們二人上場,十射幾中?子竟又能幾中?”比起旁人家那些被內宅婦人寵壞了的兒子,他至少應該慶幸自家嫡子庶子在品性能力上俱是過得去,不會給家裡招來什麼禍事。只是,人心畢竟總是不足的——他也時常憂心,以長子、次子之能,依然支撐不起偌大的博陵崔氏二房。而能力足夠的幼子,偏又性情狂恣,執拗無比,死活不願意出仕。

    “應可射中五六……”崔澄略作思索,回道。他平時練習射箭,十中七八亦是常事。但當著聖人與群臣射箭,心裡卻多少會有些緊張。“如阿爺這般拔得頭籌,卻是很難。”文臣武將一同比射,他沒有十足的信心。

    “十中七八。”崔澹很直接地回道,“不過,陪射的都是重臣,我怕是一輩子都進不了射宮。”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身為千牛備身這樣的武官,只有靠積累軍功才能出人頭地,不然只能永遠混跡在千牛衛裡頭。然而,積累軍功倒是說得好聽,戰場上刀劍無眼,說不定剛上去便是馬革裹屍還了。不但母親鄭夫人不會允許,妻子清平郡主也不可能放他出去。

    崔敦沉默著又看向了崔淵。他心裡很清楚,長子、次子缺乏歷練,勇氣膽識亦多有不足,全因過得太順遂的緣故。所以,幼子隨心所欲地出門闖蕩,他從來不阻攔。有勇有謀,總比無勇無謀好些。至於能不能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中八九。”崔淵低頭看著崔簡,很是隨意地笑道,“說不得還能給阿實贏一匹好馬回來。”崔簡雙眼亮晶晶地望著自家阿爺,毫不懷疑他的許諾一定能夠成真。

    崔敦見狀,似笑非笑道:“首先,你得進得去射宮。”不是聖人信重的臣子,哪裡能得侍射射位。外州那些從三品的刺史,便是再位高權重,也不及聖人身邊正五品的中書舍人,甚至連從六品的起居郎亦是多有不如。

    “……”崔澄、崔澹望了望自家阿爺,又看向幼弟,決定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什麼也不曾聽見。

    崔淵揉了揉崔簡的腦袋,笑而不語。

    不多時,鄭夫人與小鄭氏、清平郡主便將那堆綾羅綢緞分配完了。除了自家人之外,公主府那頭當然也得送些貴主喜歡的料子。貴主自是不缺這些,送的只是一片心意罷了。公主府若是得了賞賜,也從來不會忘了她們。有了衣料,做什麼衣服,何時穿,她們心裡也已經有了盤算,於是很快便淺笑著吩咐僕婢帶上新得的衣料告退了。

    崔淵將崔簡帶回點睛堂,囑咐他睡下之後,便復又回到正院內堂求見爺娘。

    崔敦正在寬衣,聞言一哂,一邊吩咐讓他進來,一邊對鄭夫人道:“今日貴主的賞菊宴,他沒鬧出什麼事罷?”自從回來之後,幼子便安分守己得很,連規矩都重新守起來了,讓深知其本性的他禁不住想瞧一瞧他究竟能忍到什麼時候。而今,可算是盼來了這一天。

    鄭夫人自是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微笑著回道:“他倒是沒使什麼脾氣,只是讓阿實去評點那些貴女的畫作。讓阿實出足了風頭,也得罪了不少性情高傲的小娘子而已。”她說到此,也只是彎了彎嘴角。自家孫兒自己心疼,那些個掩飾不住不悅的小娘子當然早便已經被她剔除出媳婦候選人之外了。

    崔敦眉頭一挑,隱約發覺了些許不對勁:“不過是四郎續弦而已,暗地裡相看幾個也就罷了,怎麼去了那麼些人?”

    鄭夫人剛要回答,外頭便傳來崔淵的聲音:“阿爺有所不知,我欲續弦一事已經傳遍了長安城。上回叔母行宴,客人們便攜了近百少女前來赴宴。這一回叔母只邀了三五知交,也帶來了二十來個小娘子,真是令我受寵若驚。”

    崔敦披上衣裳,快步走了出去,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可真是聲勢浩大得很。”

    “確實浩大得很。”崔淵淺笑著盤腿趺坐下來,“指不定哪一天,那些個御史便抓著這件事不放,給阿爺造出個什麼奇奇怪怪的罪名來,那我可擔當不起。”他含笑望著自家阿爺,竟是格外氣定神閑。

    鄭夫人在裡頭聽了,心頭微動:“阿郎,是妾身的不是。”她原想著借那些傳聞逼得王家知難而退,自行與四郎了斷。卻不想王家人淡定得很,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仿佛根本不覺得此事與他們有關一般。結果風聞傳開,反倒是招來了那麼多小娘子,挑也挑不過來。確實是她一時心急,做得差了,連當年四郎初婚時也不曾掀起這般盛況,豈不是故意惹人注目麼?若是真有御史看不過眼,參奏一本位高而驕,恐怕也算得上是有理有據。

    崔敦在長榻上坐下來,靠著旁邊的憑幾,睨視著底下的幼子:“這麼說,確實是夫人將四郎續弦的消息放出去的?”

    鄭夫人仍舊隔著屏風回道:“妾身確實暗示過那些相熟的世交。”

    崔敦卻冷哼道:“這件事能傳成這樣,想必也不是你一人的功勞。子竟,你怕是也做了不少事罷!”

    崔淵卻是一臉無辜:“我還能做些什麼?難不成眼睜睜看著阿娘將婚事定下來不成?自然是攪亂了一池子水了。”他頓了頓,又道:“本以為先前我已經提過,若不能娶心儀之人,便寧可不娶,阿爺阿娘也答應婚事暫緩。但阿娘罔顧我的意願,又是三番四次邀請盧十一娘,又是接了鄭氏表妹二人入府,我便只有多給她找些媳婦人選,讓她好生挑一挑了。以她挑媳婦的眼光,這長安城裡隨便一抓便有一大把。”

    鄭夫人聽了,一時竟無言以對。崔敦則氣得笑了:“你不提你那心儀之人是哪家女子,反倒怨你阿娘一門心思給你挑個好媳婦?”

    崔淵眼尾一勾,仍是一臉憊懶:“若我那時提了,且不說阿爺阿娘會不會答應,他們家也是不會輕易應下的。自然須得費些心思通好氣方可。”

    崔敦冷冷一笑,道:“這世間尚沒有我博陵崔氏配不得的女子。你且說來聽聽!”

    崔淵正色回道:“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王玫王九娘。”

    聽到“太原王氏”時,崔敦的眉頭便緊緊地擰了起來:“太原王氏一族都不得聖人喜歡,與他們結親有弊無利。何況,他們的四個房頭裡都沒什麼出眾的人才,往後也只會愈發敗落下去而已。若不能守望相助,徒有五姓之名亦是毫無益處。倒不如與裴、杜、韋、楊、蕭結親。”河東裴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蘭陵蕭氏皆是五姓七家之外最受推崇的著姓,且朝中人才濟濟。

    崔淵挑眉一笑:“阿爺此言差矣。今日那位與三郎同奪射菊魁首的王大郎,性情堅忍,頗類其父,往後的前程也不會比三郎差得太多。至於其父,明年初便要下場考省試,進士及第亦是手到擒來之事。聖人心胸寬廣,若有大才,必定不容埋沒,區區不喜說不得早便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崔敦冷眼瞧著他:“每年省試入第者也有十幾二十人,服緋服紫仕途通達者卻少之又少。是否有大才,你我皆不能斷言,只有聖人方可慧眼識英才。”

    崔淵笑著瞥向自家阿爺:“首先,那也得有英才讓聖人看見方可。”

    真是睚眥必報,崔敦又氣笑了。不過,這才是他熟悉的幼子。不這麼頂嘴氣上他幾回,父子兩人好像都不習慣似的。

    崔淵又自顧自地接道:“而且,如今流言傳得紛紛繁繁,我若當真選了一個家世出眾的世族貴女,豈不是坐實了阿爺位高而驕?博陵崔氏身居《氏族志》第三等,實際上卻仍是天下第一門戶,連續弦都能如此轟轟烈烈,讓聖人作何感想?阿爺低調了那麼多年,難不成也願意因這樁婚事毀去博陵崔氏諸兒孫未來的仕途麼?”

    “我們已經足夠顯赫,安平房出了宰相,二房又有阿爺叔父,大房三房亦多有入仕者。服緋服紫者,幾乎濟濟一堂,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也不為過。若是再結一門身居高位又有實權的姻親,是禍非福。太原王氏雖是著姓,宦途卻不顯,在長安城中也沒什麼名望。若是崔王結親,非但流言蜚語消彌於無形,鰥夫與和離之婦皆再醮之姻緣,也能成一場佳話。”

    崔敦忍不住又刺了他一句:“你這般推波助瀾,為的便是先以利誘之、再以險挾之,接著許以好前景?我倒是沒想到,你的口才竟也著實不錯。”

    “都是從阿爺那裡繼承而來。”崔淵朝他行了一禮,笑道,“阿爺昔日與諸蠻唇槍舌劍,風采更勝,兒子實在是班門弄斧,獻醜了。”

    崔敦垂目想了想,道:“改日將那王家子帶來給我瞧瞧。”

    “多謝阿爺成全。”

    “你謝得太早了,我並未答應這樁婚事。”

    “阿爺願意考慮,便已經足夠了。”崔淵說罷,施施然地走了。

    待他告退後,崔敦便將旁邊的憑幾掀到了長榻下,而後,卻又突然撫著長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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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4: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相見恨晚

    倏忽之間便又是一旬過去,九月二十這一天,正是久違的休沐之日。

    鄭夫人目送小鄭氏、清平郡主帶著崔蕙娘、鄭三娘、鄭四娘遠去,眉頭微攢。自重陽之時崔敦、崔淵父子倆的夜談之後,她心裡便越發清楚,這兩位族侄女嫁進崔家的可能性極低。不過,即使不能與博陵崔氏結親,若能在長安給她們挑兩門合適的婚事,想必族弟一家也只會感激於她。只是,幼子的婚事一日不定下來,她便沒有心思再想別的,也只能讓兩位兒媳幫忙相看一二了。

    她扶著侍婢轉身回到長榻上坐下,轉念想起了崔淵父子。正要問幾句他們最近可曾出門,便見崔敦渾身是汗地提著一柄陌刀走了過來,而崔淵緊緊跟在他身後,亦是汗濕重衣。父子倆明顯才從演武場上下來,臉色均是赤紅,氣息卻已經漸漸平緩下來。

    鄭夫人忙吩咐侍婢備水沐浴。崔敦眉頭一挑,回首道:“將浴堂燒起來,天氣漸冷了,在裡頭沐浴也不容易著涼。子竟,可要與阿爺同浴?”

    崔淵退後一步,畢恭畢敬地道:“浴堂燒起來恐不容易,今日怕是很難趕上了罷。阿爺別忘了,待會兒還有客人拜訪,須得阿爺親自一見。”浴堂便是大一些的浴室,是崔敦受寺廟僧人浴堂啟發所建。因挖有一方浴池,較為費水,平時用著很不方便,冬日裡倒是頗為享受。亦便於祖兒孫三代泡在一起解解乏,順便談談公務學業之事。

    “行了,知道你坐不住了,趕緊去罷!”崔敦也不留他,坐下來飲了一整杯酪漿解渴,笑哼道,“這幾日倒是乖覺了不少,還特地陪我去演武場。”他將陌刀放在一旁,神色略柔和了些:“許久不曾練習,我倒是生疏了不少。”

    “怎麼?讓四郎贏了?”鄭夫人接道。

    崔敦表情有些復雜又隱隱帶著些許驕傲:“他的武藝一向不差。”

    鄭夫人覷著他的神色,想了想,又問:“今日來的客人,可是王家七郎?”

    崔敦頷首。

    “阿郎果真被他說動了?”鄭夫人嘆了口氣,不禁想起了賞菊宴那日所見的王氏女,“那王氏女瞧起來似對四郎並不在意。且她嫁去洛陽張家後,三年無出,身體消瘦又三天兩頭生病,恐不是福厚之相。”時人喜的是膚白體豐的娘子,瞧著強健一些也好生養。偏他們家四郎的眼光卻獨特得很。不過,福禍相依,於阿實而言,幾年內都不虞有弟妹引得四郎分心愛護,倒也並非全然是件壞事。

    崔敦一向不喜聽這些內宅婦人之語,聞言擰緊眉道:“子竟若執意想娶,誰能拗得過他?他這一回若是再跑了,恐怕沒有三四年不會回來。如果瞞著我們在外頭成婚,也只能認了。”以大唐律,卑幼在外自娶妻,婚成則如法。他們這些尊長也無法干涉,事後給他另娶妻子。他毫不懷疑,自家這幼子絕對能做得出這種事。

    “世家婚姻,哪能如此兒戲?”鄭夫人卻是嚇了一跳。自古以來,婚姻皆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家更是謹遵禮節。大唐律中所說的情形,她並非不知道,但也覺得只有那些不守禮法的人家才會做出這種事。如果四郎當真這麼做了,博陵崔氏大概也將顏面掃地了。

    “他何曾在意過什麼世家的顏面。”崔敦揮了揮手,道,“且讓我見了那王家子再說。子竟語中對他頗為欣賞,兩人似有成知交之意。以前盧家那兩個,哪裡能與他說得上什麼話?連面都不曾見過幾回。如今我卻聽聞,子竟常出門,與那王七郎相約一起閑談。若是他們二人成為知交密友,王七郎入仕之後,說不定也能勸得子竟出仕——娶王氏女,或許於我崔氏便是轉機了。”

    鄭夫人一怔,喃喃道:“當真?”崔淵自年少時便立志不出仕,家中誰都曾認真勸過。每勸一回,他便離家一回,索性也便不再勸了。以他的固執,又如何會更改畢生志向?

    崔敦沉聲道:“若子竟只懂書畫,我也不想勉強於他。畢竟,我博陵崔氏亦是名士輩出,怎麼可能容不下他談風弄月?只是,他明明有出將入相的才能卻寧可浪費,子尚與子放偏偏又撐不起來,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鄭夫人低聲道:“若是他始終不願,又當如何?”

    “有位他看得上眼的舅兄,總也能互相幫著出謀劃策罷。”崔敦長嘆一聲,“但凡世家,哪家不是起起伏伏?沒有誰能始終屹立不倒。只要孫兒們爭氣,幾十年後,崔氏宰相說不得便出在咱們家了。”

    鄭夫人跟著喟嘆,垂目也不再多言。

    到得巳時中左右,果然便有僕從通報說,太原王氏三房王七郎請見。崔敦也不著急,慢吞吞地晾干了頭發,披著衣裳,趿著木屐,朝外院書房行去。他用來處置公務的書房不便待客,便另開辟了一處書房,專作藏書、待客之用。

    他久久不至,崔淵卻不能慢待未來舅兄,早便引著王珂來了那處書房。兩人很是隨意地在書架前翻看那些書卷的標簽。標簽上頭寫著每一卷書的內容,按鄭國公魏征所分的“經史子集”四部分類,十分清楚。他們皆是博覽群書之人,自家藏書幾乎都能倒背如流,看過標簽,談笑幾句便也罷了。

    外頭立著的部曲突然粗聲粗氣地通報道:“郎主至。”

    崔淵與王珂聞言,轉身走到書房門邊,恭敬地相候。若是單純的主客,倒不必如此多禮。他們卻心照不宣地遵從了世交子侄輩之禮,卻是多了幾分親近之意。崔敦入內之時,不免又多看了兩人幾眼,撫須微微一笑:“不必多禮,都坐罷。”

    待他在主位上坐下,崔淵與王珂才分別在他左右跽坐了。兩人都穿著寬袍大袖,脊背挺直,風度翩然,優雅至極。崔敦卻很是隨意地盤腿趺坐著,嘲弄地看向目不斜視的崔淵,又端詳了王珂一番,道:“我曾見過你阿爺,你們容貌看著確實很相像,性情卻相差了許多。”朝中出身世家的大小職官,他皆記得很清楚。如王奇那般蹉跎的,也委實非常罕見。但一查是太原王氏,便又似是在情理之中了。打壓太原王氏,遠在先皇之時便已經開始了。五姓七家畢竟根深蒂固,也只能從最薄弱的一家開始動搖。更何況,太原王氏幾房三代之中皆未出能者,亦是事實。

    王珂淺淡一笑,回道:“讓世父見笑了。”以他的晚輩身份,彼此又不熟悉,也不好接別的什麼話。

    崔淵卻接道:“仔細一想,我們兄弟幾個,與阿爺的性情也頗為不似。”尤其是他和崔滔,兩人與各自阿爺的真實脾性都差得很遠。

    崔敦瞥了他一眼,道:“確實相差甚遠。王家只有七郎一子,萬事卻都能交給他。我白白生了四個兒子,卻一個比一個不頂用。”他見過各色各樣的人,雖不能說一眼便能看透,但從言行舉止之中也能瞧個八九不離十。這位王七郎,論資質比崔淵亦是不差,而論性情與抱負,卻比崔淵強得太多了。

    崔淵聽慣了自家阿爺的指責,依然是臉不紅氣不喘。王珂也並沒有流露出尷尬之色,泰然回道:“在其位謀其政。世父待兩位世兄也太過嚴苛了些。”王家與崔家處於不同的境地,他於王家顯得非常可靠,若換了崔家卻未必能風生水起。這一點,他很有自知之明。不過,他願意為崔澄、崔澹仗義執言,到了崔淵,他卻是避而不言。

    崔淵挑起眉,看了未來舅兄一眼。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這些時日,他這位舅兄似乎對他越發嚴苛了不少。連這種面子情上的話,也不肯替他說了。難不成婚事越是順利,他的眼光便越是挑剔了?

    崔敦將兩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呵呵大笑:“好一個‘在其位謀其政’,太原王氏久未出七郎這等令人眼前一亮的俊才了,想必明年省試上也會大放異彩罷。”

    “天下俊傑彙聚京都,晚輩也只能盡力而為罷了。”王珂回道。

    “是否狀頭倒不重要。”崔敦道,“重要的是,七郎想在何位、謀何政?”

    “校書郎雖清貴,但難以做實事。”王珂應道,“晚輩想習實務,只求京縣縣尉、畿縣縣丞或望縣縣令之職。”校書郎或長安、萬年兩縣縣尉都是足以讓人眼紅的職官位置,意味著在仕途上有個極為出彩的開始。其他京縣縣尉也算是尚可。而畿縣縣丞或望縣縣令卻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尤其是那些蠻荒偏遠之地,身體弱的恐怕一去便不復返了。許多新進士寧可再重新考制科,也不願意去。他卻不甚在意。

    崔敦深深地看著他,手指輕叩著書案,道:“從校書郎往上磨,若適逢其會,一朝得了聖人青睞,便是一飛衝天了。”

    “聖人雖然寬容納諫,卻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魏公。”王珂淡定地回道。當今聖人身邊圍繞著的群臣,哪個不是絕世之才。若想學鄭國公魏征,以正直進諫聞名天下,再出一則君臣相得的佳話,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校書郎實在是太過清閑了,有那些參加文會的時光,倒不如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些得好。

    崔敦眯了眯眼睛,笑道:“呵,不錯,不錯!但若是外官往上遷轉,卻更是很不容易,白白蹉跎時光者比比皆是。而如果想破格提拔,自是免不了冒險。七郎願意冒多大的險?”

    王珂雙目輕輕一動,剎那間迸發出燦若星辰的亮光,凜然回道:“雖身後仍有爺娘妻兒,但若能為大唐拋頭顱灑熱血,才是大丈夫所為!當年世父數度前往突厥、鐵勒、回紇帳中,又何嘗不是時刻處於生死之間?!如今晚輩再如何冒險,也不比得世父當年了。”他是文職,而非武職,上戰場的可能性並不高。且即便是上戰場,以大唐如今的國力,亦絲毫不懼諸蕃之軍。

    崔敦一怔,朗聲大笑起來:“好!好!好個王七郎!”他猛地起身,將王珂拉起來便往外走:“嘖,子竟這一回的眼光倒是不差!很該早些將你引見給我才是!來人,去園子裡擺酒宴!我要與王七郎好好痛飲一番!”

    他的身材比王珂更高大一些,拉扯著他大步往外走,王珂不得不小跑幾步才能跟得上。

    “聽聞你家大郎重陽射菊之時,與吾家三郎一同拔得頭籌。想必七郎的武藝亦是不差,改日過來與我比試一番罷!”

    “世父何時有空閑,盡管叫晚輩過來就是。”

    “說起來,你可通突厥語?”

    “……不通。”

    “這幾個月,可有空隨我學些蕃語?若是能成,便將你送到邊疆去。”

    “若能得世父教導,晚輩自是感激不盡。”

    崔淵跟著兩人走了幾步,卻突然停了下來。他望著他們的背影,心情驟然有些復雜。明明應該十分高興此次引見很是成功,婚事必定也已經是水到渠成。但是,眼下,他倏然意識到,自家阿爺之所以如此興奮,是因為確實遇到了值得造就的晚輩。而家裡的子孫,卻一直令他失望。原本他曾認為,繼承父輩的期望與他無關。然而,當他確實將目光從他身上轉開之後,他不但不覺得慶幸,反而頗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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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每一個兒子,骨子裡其實都希望得到父親關注的~~~

    照這麼說,崔淵也不過是大號的崔簡而已。

    崔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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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4: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舅兄提醒

    時近九月下旬,秋風已經頗為蕭瑟,而崔家的園子裡也充滿了秋意。雖不如真定長公主別院中那般紅楓銀杏互比絢爛,卻也少不得幾棵楓樹、幾株銀杏添抹些許濃厚的秋日氣息。崔敦便讓人在銀杏樹底下擺了食案,就著飄然而落的金色銀杏葉,飲著劍南燒春、吃著現烤的全羊,也十足愜意得很。

    許是方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如今時間地點也不合適,崔敦倒不再追問王珂那些前程之事,而是饒有興致地詢問些家事:“除了大郎之外,你膝下還有幾個孩兒?瞧著你年紀大概也只比子放、子謙略小一些。”

    王珂回道:“晚輩現有二子二女,轉年省試張榜前後,便又該有一個孩兒降世了。”提到孩子,他神情微微一變,倒是完全不像方才那般激昂,亦不似先前那般優雅出塵。“大郎年紀最長,二郎年紀最幼。一個沉著穩重,一個頑劣無比。”

    崔敦呵呵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向崔淵:“幼子通常都是被寵壞了。”

    崔淵給他們片了兩碟羊肉,只當做什麼也不曾聽見。

    “家裡人丁單薄,只有大郎也支撐不起門戶。”王珂淡然接道,“往後待二郎略年長一些,也須得更嚴苛幾分了。我如今便只有一人,總有種獨木難支之感。”他很清楚,王家正處於緊要的時候,不僅兒郎們須得齊上陣,連後宅女眷們也免不了多忍受些交際往來。當然,再如何窘迫,王家也不會淪落到賣兒鬻女交換利益的地步。他願意與崔家結親,歸根究底還在於妹妹的心意與崔淵的執著。只是,如今這妹婿卻仍然不能完全令他滿意。

    “此言甚是。”崔敦也憶起了往昔,“只有兄弟互相扶持,家族才能日漸興盛。”

    兩人說了些閑話,越發親近了幾分。不多時,便又有僕從過來稟報說有貴客至,還遞上了帖子。崔敦打開一瞧,略作沉吟,看了崔淵一眼:“是範陽郡公。”這位範陽郡公也是他平時頗為欣賞之人,自是不能慢待。他這一次來到底是為了何事,他心中也有些底了。一則為公,一則為私罷。

    “阿爺且去罷,明潤兄由我來招待便是。”崔淵道,臉上仍是一派輕松。

    王珂卻是垂下雙目,思索起來。他早便聽聞盧家有與崔家接續姻親的意願,範陽郡公雖並非同一房,應該也不願意放過博陵崔氏這等顯赫的親家罷。若不是今日他來得早,也來得巧,這樁婚事說不准還會有一番波折。

    “也好。”崔敦道,親切地囑咐,“七郎,下旬休沐時,早些過來!”

    “晚輩明白,世父慢走。”王珂起身相送,待崔敦走得遠了,才與崔淵一同坐下,繼續拿烤羊肉就酒喝。

    範陽郡公乃是開國郡公爵位,位列正二品。若只論品階,猶在中書令等宰相之上。但若論職官實權,範陽郡公如今卻是遠不如崔敦的兵部尚書。不過,即使如此,這亦是不能怠慢的貴客。鄭夫人聽聞郡公夫人也到了,換了身衣裳便親自迎了出去。她心裡知道,四郎續弦之事鬧得紛紛揚揚,盧家想必也是坐不住了,所以才請了郡公夫人前來探消息。然而,崔敦見了王七郎後是否下定了什麼決心,她目前卻仍然毫不知曉。

    “阿郎如今在何處?”於是,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問侍婢。

    “郎主方才正在園子裡宴客,眼下應該也往書房去了。”侍婢答道。

    鄭夫人腳步微頓,心裡又一嘆,便不停歇地走向了內院的月洞門邊。她如今倒是有些好奇了,那王珂王七郎竟能讓自家阿郎如此滿意,以長輩之尊親自宴客,又該是怎樣出色的一個後輩?而他的妹妹王九娘,又是否真如洛陽傳回的消息所說的那般軟弱,完全無法轄制內宅,也不通什麼人情世故?光是看著那些消息,也並不符合這回賞菊宴上王九娘留給她的印像。看來,她還須得讓人再去打聽打聽才行。畢竟是未來的兒媳婦,熟悉一些也好相處。

    月洞門邊,一位貴婦攜著盧十一娘慢步行近,淺笑著與鄭夫人見了禮。她們輕聲寒暄著,誰也不曾注意到,盧十一娘一雙烏眸深處透出的些許無奈。長輩們只顧著家族、只顧著兒郎們的前程,又有誰曾注意過,被他們安排操縱婚姻的晚輩是否願意呢?

    酒足飯飽之後,崔淵得知自家阿爺仍然在招待範陽郡公,而郡公夫人帶著盧十一娘來做客,自家阿娘也暫時不方便見王珂這位後輩。他索性也不往外院去了,領著王珂便回了點睛堂。崔簡今天並不在家中,去了公主府找崔韌頑耍。據說李十三娘還遣了馬車,專程去接了晗娘、昐娘與王旼。至於清淨道長王玫,重陽節後便回了青光觀繼續修行,已經有些時日不曾在公主府出現了。他最近不斷地在自家阿爺與未來舅兄之間周旋,也能忙中偷閑去看望她。

    兩人立在院子裡,觀賞著角落中的一叢細竹。因崔淵喜靜,隨身服侍的僕婢也少,偌大的院落裡也並沒有旁人,很是幽靜。兩人言談舉止也便更為自在了不少。

    “聽說,你的畫風似是起了變化。”王珂道,“這一從細竹,可能入畫?”他不似自家父親那般遲鈍,一見母親與妹妹捂著幾幅畫不肯讓人瞧,心裡便疑竇叢生。當時見過這幾幅畫的,還有二郎王旼。他年紀雖小,但對色彩鮮艷的繪畫卻是一直不曾忘記。隨便問幾句便套出了實情。若不是變了畫風,崔淵崔子竟什麼時候又作過五彩斑斕的畫?

    崔淵勾了勾嘴角:“自然能入畫。只是我如今想繪的實在太多,而它們暫時不能入我的眼罷了。”他繪畫當然須得挑那些有眼緣之物。並不是所有眼中所見之物,皆能引起他繪畫的興致。

    “可否讓我瞧瞧你的新作?”王珂又問。他一向也很欣賞崔子竟的畫作,對他轉變畫風也十分好奇。

    崔淵略作沉吟,便引著他來到他的書房。書房裡正好掛著他最近繪制的紅楓銀杏圖,一半炙熱如火,一半秾艷似金,絢麗的色澤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而那澎湃的秋色之美又似乎能從畫中湧出來,將所有觀賞者都淹沒。

    王珂一怔,竟是看得呆住了。崔淵不動聲色地悄悄將隨意放置的顏料等物都收拾了一番,又將他最新繪制的白描仕女圖輕輕壓在空白的紙張下頭。待未來舅兄清醒過來之後,這些有可能會惹得他不悅之物自是不會再露痕跡。嘖,討好未來舅兄,比起示愛、得心儀之人青睞之類的事,可真是累多了。不過,若能抱得佳人歸,再累一些又何妨。

    好不容易王珂才回過神,又瞥見那紅楓銀杏圖角落裡的一行草書小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不禁雙目微眯,似笑非笑地看向將雜亂無章的書房收拾得稍可見人的崔淵:“你的草書,可遠不如你的行書。”

    崔淵淡定地看了一眼那幅畫:他怎麼將上頭的字給忘了?本便是要送給九娘的,卻正好讓未來舅兄抓著了把柄。“草書尚在練習之中,臨摹的是先祖崔瑗的帖子。”

    “原來是崔草聖,他的筆墨在外頭也難得一見。不過,細想起來,草書才合你的性情。”王珂道。他對草書的興趣並不是很濃厚,也並未想著看看崔瑗留下的墨寶真跡之類。“說起來,以前曾認為水墨山水、淺絳山水很合你的性情,既有名士之風,也雅致得很。但如今見了這幅畫,又覺得顏色亦能凝聚情感,引得人幾乎要陷進去。如此飽滿的色澤,我也從未見過,仍很是與眾不同。你不論是繪山水還是花鳥,於繪畫一道,確實許多人都難以企及。”

    “我以前追求所謂文士風雅,倒是拘泥了自己。還是九娘說,想看看我眼中的世界,才使我從自己圈起的牢籠中走了出來。”崔淵回道,似是想起了什麼,眼角眉梢都帶著淺淺的笑意。

    “原來如此。”王珂瞥了瞥他,想了想,突然問:“你為何對出仕毫無興趣?”

    “我又為何須得對出仕感興趣?”崔淵挑眉問,“人各有所志,志向亦無高低之分,無大小之別,亦不可奪也。”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王珂注視著他,“從你的言談舉止之中,我覺得你並不全然是那些心無外物的魏晉狂士。不論心中的志向為何,也總存有一二抱負、一二牽掛。不然,你只會離世俗更遠、離官場更遠,而不會觀察思索朝廷官場之事。”

    崔淵怔了怔,心緒一時越發復雜難辨。

    王珂尋了個空地,盤腿趺坐下來:“既然多少有些興趣,你又為何拒絕聖人征辟,也不願門蔭出仕?我來猜一猜罷。一則,你那時太過年少,不願受官場束縛,也未曾多想什麼便推拒了;二則,你不願因‘畫’而入仕,不願因家族蔭護而入仕,覺得有辱尊嚴。可是如此?”

    崔淵望著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坦然承認了:“你猜得倒是很相近,莫非年少時也曾有此念?”少時他確實驕傲得很,執拗得認定了不想做什麼便不願去做,而不曾細想過其中緣由。後來想通了,又得過且過,不願再更改。這種執拗與膽怯,與他的畫風又何其相似?

    “不,我與你不同。我一直都希望能夠振興家族、支撐門戶,若遇上你那種機會,絕對不會等到如今才以進士出仕。”王珂淡淡地回道,“能得聖人征辟,便是因‘畫’入仕又如何?閻公(閻立本)不也已經官居刑部侍郎?再往上遷轉,日後得任宰相也並非不可能。倒是考進士的變數,實在是太大了。只有做足了准備,我才能踏出這一步。”

    “若早些年明經出仕,明潤兄也不必等到如今了。”崔淵接道。

    “不錯。我也確實是想得岔了——偶爾,也會犯你當初那種拗性,覺得明經遠不如進士來得清貴。但如今想想,入仕便踏入了官途,便能保護家人。至少不會任元十九那獠奴欺上門來,自己竟一時間束手無策。”王珂道,“雖入仕並不全為了家族,而是為了濟世利民。但若無權無勢,卻連保護家人也做不到,只能任人欺凌。”

    崔淵抬了抬眉,已經能想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果然,王珂的視線轉而變得無比冷淡,似是在審視著他,透著銳利的光芒:“子竟,若你不靠著博陵崔氏二房之勢,不靠著世父,可能保護得住九娘?”

    明知道他會說什麼,但崔淵此時卻做不出任何保證。他能讓九娘衣食無憂,能讓九娘始終快樂。但,他確實無法僅憑自己之力,護住九娘、護住阿實。

    “我同你說過,身為五姓子,我們比起那些寒族子弟,境況已經好了不少。如你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支,自幼衣食無憂,享盡家族榮光,卻無人逼迫你承擔家族的責任。如我出身太原王氏三房嫡支,雖無家族蔭護,但仍能讀書識字、衣食住行皆不必擔憂。比之於你,我自然不如;但比之於我,又有多少人更加不如?”王珂緩聲道,“這些都是家族、父母所帶給我們的,並不是我們生而與他人不同。思及養育恩情,我也只想為家、為族、為國、為天下,做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而你,可曾想過如何回饋父母、如何回饋家族?若是只想著隨心所欲,未免也太自私了些。世事無常,誰也不知博陵崔氏、太原王氏是否會同陳郡謝氏一般徹底敗落,我實在信不過眼下的你。”

    崔淵定定地望著他,無言以對。

    “既然想成家,便拿出立業的氣魄罷。”王珂說罷,翩然起身,“或許終有一日,不入官場亦能守護家人。但是,如今,你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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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4: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曲踏秋

    王玫緩緩展開裝裱精致的畫卷,眼前不由得一亮。真定長公主別院中那座山坡的秋意盎然之美,如今依然深深鐫刻在她的記憶裡,令她每瞧見秋葉之時便忍不住想起來。但畫卷中的秋色,卻似乎比她記憶當中的還更加奪目。紅、金二色將畫面割裂開來,似乎正爭相傳遞著秋日的絢爛、燃燒著四季輪轉間最終的生命力,卻又並無互相奪色之感,反倒是奇異地調和起來。

    雖然所見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幕美景,但他眼中的一切,果然是那麼與眾不同。並非美則美矣那麼簡單,而是借用色澤來傳遞濃烈的情感,讓人不由得為之震撼。

    接著,她便又瞧見了畫卷角落裡一行草書小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臉上微微一熱。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旁邊的崔簡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輕聲念著那一行字,“王娘子,這一句是什麼意思?”

    侍立在旁邊的丹娘忍不住清咳了一聲,欲轉移話題。王玫想了想,卻坦然答道:“意思是,雖然只有一天沒有見面,卻像已經有三個秋天不曾相見似的,心中十分想念。”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回避的。雖然又是一封情濃意重的“情書”,大概也像上一幅桃花圖一樣無法堂而皇之地掛出來,但這句話出自《詩經》,孩子遲早也要學,倒不如解釋清楚。

    “出自《詩》,王風之采葛篇。”站在門口的崔淵道。他注視著王玫,唇角微挑,磁性的聲音如吟唱一般念了起來,“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王玫的雙頰便像著了火似的燒了起來。當面朗誦情詩什麼的,簡直是犯規!這人怎麼也不看看場合?丹娘和阿實都還在旁邊呢!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在情感上,某人這樣一往無前的坦率才是她最為欣賞的風格。這幾乎等同於後世之人的當街下跪求婚了罷。比起羞窘,驚喜與澎湃的情意很快便占了上風。

    崔簡才剛啟蒙,尚未開始學《詩》,但他明顯已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王玫先前已經解釋了其中一句,前後兩句也並不那麼難以理解了。他想了想,認真地道:“我和阿爺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王娘子,算起來就像是十幾個秋天沒有見面了,我們也都十分想念你。”

    王玫見他滿臉期望地等著她的回應,忍不住低聲道:“……我也很想念你們。”

    聽了她的回答,崔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崔淵亦是眉眼彎彎,自動忽略了那句話最後那個“們”字,心中不斷回味。

    丹娘見此情狀,掃了掃寮舍外頭經過的人,道:“今日觀主要給香客做道場祈福,來來往往的人很是不少。崔郎君與崔小郎君若在寮舍附近盤亙,怕也是不方便。不如,九娘帶著崔小郎君去外頭走一走?”

    “道場那一頭,可需我們去幫襯一二?”王玫卻問道。她尚且不能算是位合格的女冠,道場祈福設壇之事也輪不到她幫忙。不過,招待香客之類的事,她也從來不會推卻回避。多與香客接觸聊天,更熟知世情,也多少小有收獲。

    “不過是一個小道場,觀主早已經點了幾位師姐去了。”丹娘回道。

    “王娘子……”崔簡眨了眨眼睛,視線挪到她白皙柔軟的手上。他們確實已經很久不曾手牽著手了,他也有些想念那雙手所傳遞給他的溫暖和安心。

    “也好。有一段時日不曾與阿實一同外出了。”王玫點點頭,牽起崔簡的手便往外行去。至於崔淵,她就似暫時將他忘了似的,不但提也不提他,連目光也不曾挪過來看一眼。他挑眉微笑,也只能遠遠地跟在後頭。待到出了山門之後,才走近了幾步,隨在她們身後緩步慢行。

    時近深秋,便是紅日當空,風中也依然帶著蕭瑟的寒意。不過,當陽光照在身上時,卻是暖意融融。也只有初春和深秋時節,曬太陽才仿佛變成了一種享受。到了隆冬,便是日光也無法驅散刺骨的寒冷,也不適合在外頭活動了。

    穿過幾條街巷之後,不知不覺間,他們便走出了青龍坊,來到了曲江池邊。無論何時,曲江池畔總是人流如織。放眼望去,萬頃碧波蕩漾,輕舟、游舫穿梭其中,笑喝之聲時遠時近。而已經遍布黃葉的樹林裡,卻立起了三兩素帳,或大或小,也隱有樂聲傳來。當然,更多人也只是像他們一樣,在堤岸邊漫步,淺談輕笑而已。

    崔淵見崔簡時不時看向湖中的輕舟、游舫,便吩咐跟隨他們的部曲張二去賃了一艘烏篷小船。撐船的是一對老嫗老叟,待他們上船之後,便用長杆一撐,悠悠蕩蕩地離開了岸邊。因船實在有些小,隨波浮動很不穩當,王玫與丹娘也顧不得在船頭賞景了,彼此相扶著進了烏篷裡坐下。倒是崔簡緊緊拉著自家阿爺便什麼也不怕了,興致勃勃地左顧右盼,欣賞水上景色。

    張二也跟著上了船,與老嫗老叟攀談了幾句,得知他們也住在青龍坊之後,更是連呼有緣。他雖生得高大健壯又蓄了滿臉胡須,但言談豪爽,給錢又痛快,老叟便一時興起,與他說起了青龍坊裡那些酒肆食肆。老嫗搖搖首,回到烏篷裡,自角落中取出個干淨的小食盒打開,招呼王玫與丹娘用些吃食。

    食盒裡放著芝麻胡餅與煎得兩面金黃的餅餌,許是剛做出來沒多久,香氣仍然十分濃厚,看起來也頗令人食指大動。

    “都是老身自己做的,兩位道長要是不嫌棄,盡管用罷。”老嫗笑眯眯道,“老身瞧著兩位道長也頗眼熟,前些時日青光觀施藥問診的時候,說不得便曾見過哩。”

    “阿婆如今可病愈了?”王玫問道。以她的能力,從這位老嫗黧黑的臉上也瞧不出什麼病狀,但若能幫上一幫,也算是應了同船的緣分了。

    “已經好了。”老嫗道,聽起來精神氣也頗足,“要不是有青光觀的道長們定期施藥看診,老身恐怕早便撒手去了。道長們也不必與老身客氣,用些吃食,也算是老身回報各位道長的恩情了。而且,兩位也不是頭一遭乘這條船的道長。有好幾位道長經常坐船游覽曲江池,還譜了什麼道曲,老身也曾聽過幾回哩!好聽倒是好聽,卻沒有寺廟裡的百戲熱鬧。”

    王玫忍不住笑了起來:“阿婆說得是。道曲只在道場上演奏,實在是熱鬧不起來。”道曲稱得上是道門的雅樂,聽起來倒是韻味悠長,也優雅得很,但普通百姓卻不懂得欣賞。果然還是寺院更親近些,講經像是說書,還容納百戲演出,不管什麼時候都有一大群湊熱鬧的。這般平民化,也怪不得佛教穩穩壓了道教一頭了。若沒有皇家扶持,道教恐怕會更容易遭人忽略。

    “不過,聽著心裡也平靜哩!”老嫗又忙接了一句,將食盒往她們面前推了推。

    “那便多謝阿婆了。”王玫道,推卻不過她的好意,拈起芝麻胡餅吃了,贊道,“阿婆果然是好手藝。”

    老嫗笑眯了眼,又回到船頭去幫老叟撐船了。丹娘從袖裡取出錢袋,壓在食盒底下。

    崔淵帶著崔簡,略彎了彎腰,也走了進來。因走了一段路程,崔簡早便覺得腹中飢餓了,便拿起餅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崔淵跟著嘗了個芝麻胡餅:“雖然仍有些不足,卻也稱得上鮮香酥脆了。”

    “我覺得這位阿婆往後可以去賣胡餅和餅餌。”崔簡也道,“撐船需要花費力氣,以他們的年紀也做不得太久。”

    崔淵揉了揉他的腦袋,勾唇笑道:“下船之時,你不妨將這個想法告訴他們罷。”

    於是,待繞著曲江池游覽了一圈後,到了該下船的時候,崔簡便特地在船頭停了一會兒,與老嫗老叟說起了話。王玫與崔淵立在岸邊,遠遠地看著他。而丹娘、張二站得更遠了些,很有眼色地不打擾他們單獨相處。

    崔淵瞥見王玫始終微微翹著的唇角,笑道:“從方才起,你的心情便像是格外好一些。”他習武多年,耳力過人,當然也聽到了那時候她與老嫗的對話。不過,卻不曾料到,這麼幾句話,竟讓她如此高興。

    王玫遙遙看著脊背有些佝僂的老嫗老叟,笑答道:“俗語說,百年修得同船渡。與這位善心的阿婆有這樣的緣分,確實是件值得高興之事。當然,更讓我歡喜的,卻是有人因我作做的一些微不足道之事而獲益。”

    “道觀施藥問診時,我不過做些記錄藥方、抓藥之類的小事,也有不少人曾向我道謝。我卻不曾想過,有人會一直長久地記得這些舉動,還會回報我以善意。這種感覺,竟比當天得了那麼多人道謝還更溫暖一些。”這讓她覺得,無論現在她能做的事情有多微小,也是有意義的。她選擇的志向,也確實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勿以善小而不為,古人誠不欺我。”

    崔淵聞言,輕輕一笑:“以善報善,確實能令人心情愉快。”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曾說過,並沒有想好自己要做些什麼。我倒是覺得,至少這便是你想做的事之一罷。”

    “確實如此。”王玫頷首道,“不過,我於醫術上沒什麼天分,也無法救死扶傷。往後大概也只能做些贈藥施粥之類的事了。這些事,許多信佛信道的婦人也都能做。我還在思索,有沒有什麼事,是沒有人想到過,需要我去做的。”

    人,總是希望自己還能做更多的事,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的認可,希望能證明自己的生存價值。當身為平民的她,需要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的時候,她便能從自己的職業和工作中找尋到生命之於自己、之於他人、之於社會的意義。而當她已經衣食無憂的時候,尋不到適合自己的娛樂與活動的時候,她就需要找尋到更值得做,也應該去做的事情。

    就像她曾經因危機迫近而生出的最直觀的想法:希望自己不但不會成為家人的弱點,反而能夠盡力維護他們,進而幫助更多的人。於是,成為女冠,借由女冠的身份結交貴婦,擺脫陰影籠罩的過去;向觀主學習養生之術,幫助觀主施藥問診贈藥;經營嫁妝,繼續積累財富,用錢財支持家人與道觀——這是她那時候認為自己能做到也必須做到的事情。

    只是,如今,這些事都才剛剛開始,她的身份便即將改變了。她也需要仔細地再想一想,她需要隨之改變哪些目標: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媳婦,崔淵崔子竟之妻,這樣兩個身份,需要她做些什麼?她又能借著這兩個身份,做哪些女冠所不能做到的事情?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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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天命不違

    夜色漸深,點睛堂的書房中卻依然燈火通明。

    崔淵坐在書案前,正注視著自己方才研漂出的顏料在鹿膠兌的水中緩緩沉降下去。良久,他回過神,起身將角落裡的幾盞燈都滅掉了,只余書案上那盞燭火。燭芯漸長,垂落而下,本便搖晃不定的燭火越發黯淡了幾分。幾度掙扎之後,燭火終於熄滅了,書房也籠罩在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崔淵微微垂首,有些習慣性地看向書案之上攤開的畫卷,仿佛能瞧見他新作的仕女圖。當然,即使他什麼都瞧不見,腦海中也依然能勾勒出那隨秋風而動的衣袂、一雙含著笑比秋波更動人的烏眸——還有,那不急不緩的聲音裡的淡然與執著。

    他依然記得,他們後來在曲江池邊漫步,談論的卻並不是風花雪月、延綿秋色,而是他正為之迷惘糾結的未來志向。

    “九娘想做一些非你不可之事?”

    “你相信‘命’麼?”她淺淺笑著,回答卻異常認真,“天命不可違。我以為,人來到此世,總有些必須背負的命運。有些事,或許就在某個角落中悄悄等待著你去發現、去解決。只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得很清楚,或者擁有邂逅命運的機遇。若是有朝一日找到了,全心全意投身其中,便能感覺到連內心都能充實無比的樂趣了。”

    “九娘的意思,便是天命與心中所願其實並不衝突?”

    “確實如此。命由天,運從己。聽天命,盡人事,方能稱之為命運。若是一時被好運道所惑,自我放縱享樂,便可能錯失真正的天命,所得的愉悅也只是一時而已。若是一時被壞運道所迷,只顧著怨天尤人,反倒是隨波逐流,越發淪落下去,也很難發覺天命所在。不過,不同之人所追所求亦不盡相同,許多人並不在意自己背負的天命,也過得自在得很。”

    “九娘信奉道君,果然見解頗有不同。”

    “聽觀主論道,或者與觀主論道,總有所得。所以,我才一時舍不得離開青光觀。”

    “那九娘不妨為我算一算,我的命運究竟是什麼?”

    他語帶戲謔之意,她也甚為配合,細嫩白皙如削蔥般的手指掐算了一番,神色莊穆:“崔淵崔子竟的命運,自然是成為書畫大家,名留青史。如今就已經是名動四方了,想必往後亦能稱之為‘畫聖’罷。”說到此,她似是想起了什麼人,紅唇輕輕彎了彎。

    “原來,我卻沒有出將入相之命麼?”他跟著長長一嘆。

    她卻是一怔,輕輕喚道:“四郎,我阿兄是不是同你說了什麼?”而後,她不待他回答,便斬釘截鐵地道:“我阿兄說什麼,你阿爺說什麼,我說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想做什麼。若是覺得,出將入相、功名利祿都毫無干系,那便專心成為‘畫聖’便是。若是覺得,除了成為書畫大家之外,還想報效大唐、造福萬民,那便是你的天命,是你想做也應當做之事。”

    想到此,崔淵不由自主地低聲喃喃道:“天命,命運。”

    他曾以為,他的天命便是縱情山水之中,繪盡天下美景。直到遇到她之後,他才終於能夠順應心意承認,他想繪的,其實是他眼中無數個尋常的、不尋常的甚至於奇妙的世界。他也曾以為,他不屑於功名利祿,更不願投身官場汲汲營營。但得未來舅兄當頭棒喝,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佩服自家阿爺,也佩服那些個彙聚一堂的濟世名臣。年少時閑游天下,他又何嘗不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又何嘗不曾快意恩仇劫富濟貧?他又何嘗不曾想過泱泱大唐能成大同世界?

    “九娘所說的‘機遇’,確實很有意思。”他輕輕地笑出了聲,眸光微轉,不再迷茫散漫,而是銳利如刀刃:“她大概也很清楚,‘機遇’,既有善緣,也有惡緣罷。”所謂善緣,便是他遇到了她,領悟了他的繪畫之道;便是他因她而結識了未來舅兄,得到他的啟發與提醒。所謂惡緣,便是她再遇元十九,領悟了她的行善志向。而他,自然也少不了惡緣——許是最近順遂了不少,他竟然將那個在暗中虎視眈眈的毒辣家伙暫時忘記了。

    有善緣,必當珍之重之;有惡緣,必當斬之斷之。

    他不可能等到任人宰割之時,再後悔不迭。眼下,也該更冷靜些,好好籌劃一番了。他素來是睚眥必報之人,復仇也必定不是輕輕抬起緩緩放下,而是必須徹底將那人碾壓成泥方可。如此陰狠毒辣之人,也是博陵崔氏之恥,就算是他清理門戶罷。

    窗外,報時的梆子聲響了起來,遠遠有燈光閃爍,照亮了暗夜。

    崔淵起身,步伐輕快地走出了書房,快步朝著正院內堂而去。既然一夜未眠,索性將阿爺阿兄都送出門去,再倒頭睡下也不遲。而且,如今見到他們,多少也有些淡淡的愧疚之感。畢竟,若沒有他們的放縱,他也不可能隨心所欲那麼些年。換了在旁人家,恐怕早便被逼著擔起應負的責任了。

    仔細想想,他想通之後,最快活的恐怕便是他家阿爺了罷。想到他明裡暗裡皆無比贊同他與未來舅兄走得更近一些,心思真是昭然若揭。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他影響了未來舅兄,就是舅兄影響了他。這大概便是自家阿爺從這樁婚事中最想見到的“益處”了。

    那麼,究竟是否需要告知他們,他方才做出的決定?

    或者,干脆給他們一個驚喜?

    他一向更喜歡驚喜——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罷。

    送了自家阿爺阿兄出門後,崔淵便到自家的酒窖裡,挑了一壇富平石凍春。抱著美酒,腋下夾著睡得迷迷糊糊的崔簡,他翻身上馬,催馬徑直去了不遠的公主府。公主府上下也才剛剛送了駙馬崔斂出門上朝,連忙將他迎了進來。

    “子由可在?”他問道,將那壇酒丟給僕從抱住,解下身上的披風裹緊了崔簡,摟在懷裡,便往他常住的院落行去。因他在公主府常來常往,這裡也有專供他長居的院落,布置擺設皆與他的點睛堂毫無二致。

    “郎君尚未歸家。”同樣出身於崔家的老管事崔從接道,“四郎君且稍候片刻,某這便喚人去將郎君叫回來。”

    “他是去了平康坊?罷了,也不是什麼十萬火急之事,不必特地再去將坊門叫開。等坊門開後,再去喚他回來,就說我有要事尋他。另外,還自家裡帶了一壇上好的石凍春,打算與他同飲。”崔淵略作思索,道。說話間便已經到了院落裡,他親自將崔簡送到床上,蓋好錦被。崔簡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了過去,絲毫不曾察覺自己已經換了睡覺的地方。

    “四郎君可需用些吃食?”

    “不必了。我一夜未睡,也實在困倦得很了。待子由回來,再來喚我罷。”

    許是確實累了,崔淵這一睡,便安然無夢睡到了午時。他醒來的時候,崔滔正斜倚在旁邊的長榻上,拈著棋子隨意地在棋盤上擺了幾個圖案。見他睜開眼,他嘴角微抽,抱怨道:“好不容易尋著個絕色胡姬,還沒親香幾日呢,便讓你給攪合了。”

    “還以為你平日只混跡於平康坊,沒想到連義寧坊、居徳坊的胡姬也不放過,口味真是越發奇特了。”崔淵嘲諷道。起身洗漱干淨後,他便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了。守在外面的僕從聽見兩人的動靜,也很知機地將食案擺放在了外間,好酒好菜,樣樣不缺。

    “我的口味哪有你奇特。”崔滔回擊道,“前兩天原本也想去找個女冠、比丘尼什麼的嘗嘗鮮。但左右尋訪了一番,瞧起來竟是連平康坊那些尋常妓女還不如,簡直倒胃口。無趣之下,便在西市附近逛了逛,那些胡姬歌舞也確實頗有風味——嘖,你那是什麼眼神?真是沒見識的家伙,嘗過了胡姬的滋味,你就知道我說的是實是虛了。”

    “沒有興趣。”崔淵回道。他知道崔滔說話隨意慣了,提起女冠也並沒有惡意,便懶得理會他,自己拍開酒壇的封泥,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出來,一飲而下。

    “這便是你從家中帶來的石凍春?”崔滔聞著味道,眯起眼,“嘖,這香氣確實清冽得很!來!來!給我倒上一杯!”

    兩人飲了幾杯酒,又用了些吃食墊了墊之後,這才一邊吃著牛肉炙、西江料(精制西豬江肉丸)與暖寒花釀驢蒸(黃酒蒸驢肉),一邊漸漸說到了正題。

    “你急匆匆將我叫回來,所為何事?”崔滔問道,“若是想讓我給你的婚事說情便罷了。世父一向固執,我替你說話只會讓他越發厭憎你那樁婚事。”他夾了塊驢肉吃了,想了想,又道:“若他們實在不許,你便將那王娘子帶出去,找個由頭在外面成親,等有了孩兒再回來。按律而言,他們也只能認了。到時候又多了個大孫子,說不定便轉怒為喜了。”

    “這種餿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得出來。”崔淵嗤笑道,“就算我願意,我岳父岳母怕也是恨不得直接將我趕出門去罷。”以王家對九娘的珍愛,以他對她的珍惜,又哪裡願意讓她受這般委屈。他從來不曾想過要鑽這個空子,只想著光明正大地將她娶回家來。

    “罷,罷,罷。瞧你這模樣,上回便是胸有成竹,如今更是面露春色,想必這事也成了。”崔滔道,一臉興味闌珊之狀,“還有什麼事?能讓你想起我來?”

    “中秋那一天,不是說起過我遇襲之事?”崔淵回道,“查了這麼些時日,沒拿到證據,我險些將此事忘了。仔細一想,便是我願意放過他,他恐怕也不樂意放過我。我知道,即使沒有任何證據,你們也都會相信我。但此事卻不宜鬧得太大,便是復仇,也只能私下行事。大兄、二兄一向藏不住心事,我也不好與他們說,便只能找你了。”

    崔滔眯了眯眼睛,將酒杯放下:“我之前猜是咱們家的親戚,可猜中了?”

    崔淵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字地道:“安平房的大郎,崔泌。”

    聽見這個名字,崔滔雙目微張,驚訝無比:“竟然是他?!”說罷,他又嘿然笑了起來:“嘖,這小子陰險得緊,確實做得出來!想不到,趁著崔相剛去世後家中混亂,他便鬧了這麼一出。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便能將你除掉?去刺殺的,怕也是他們家的部曲罷?嘖,也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指使得動了。說起來,你何時與他結了仇怨?”

    “我也想知道。”崔淵道,“左思右想,我十來歲就出京游歷,以前也不常與他接觸,何曾有機會與他結下生死大仇?”

    安平房所出的宰相崔仁道,按輩分是他們的從叔祖,待己嚴謹自持,待人寬容厚道。雖在禮法上,安平房、大房、二房、三房四個房頭之間早便出了五服,但博陵崔氏上下皆對他頗為敬服。他於數月前病逝,聖人賜下正二品“特進”散官之位,以示恩榮。崔淵在外得知消息後,還特地帶著崔簡茹素十日,以寄哀思。卻未曾想隨後便遭崔泌遣人襲擊。若不是他曾偶然見過其中一人,知道他是安平房的部曲,恐怕也猜不到他身上。

    “罷了,咱們怎麼猜也猜不著他那種人的想法。”崔滔道,“如今沒有證據,你打算如何報復他?需要我做些什麼?”

    “暫時只需要你用公主府的人手去盯住他。公主府部曲眾多,總有些旁人沒見過的生面孔。”崔淵笑哼了一聲,“他不是去年考了進士,當上了校書郎麼?國子學出身,考上進士也不值當得意什麼罷。不如我也下場去考上一考,府試得個解頭,省試博個狀頭,穩穩壓著他,看他還能不能裝得下去。”既然回到長安之後,崔泌便佯裝若無其事。那他便大張旗鼓好好刺激他一番,或許就能從他的言行舉止中窺得些許端倪罷。而且,同為博陵崔氏子,他想要碾碎他,也必須從官場中借勢而為方能實現。

    崔滔一呆,有些艱難張了張口:“此話當真?我莫不是聽錯了罷?今天的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不成?!你崔子竟崔四郎,居然要去考進士?!”

    崔淵朝他微微一笑,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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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崔淵:隨便下場去拿個解頭再拿個狀頭,刺激刺激別人,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崔簡:隨便就精通楷書、篆書、草書、行書、隸書,刺激刺激別人,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眾人:……求給條活路……

    唐朝木有殿試,省試之後直接點狀頭了,所以頂多也只能拿兩個榮譽→ →。。。

    崔仁道、崔泌都有原型= =……不過人家不是在這個時候去世,也不是這個時候出頭的。。都被我安排提前了~~既然名字都換了,原型神馬的就浮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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