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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納蘭真]凝眸深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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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3:49: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內容簡介:

車禍過後,她失去了清麗的雙眸,未婚夫也離棄了她。就在她沉入絕望的冥獄之中,日漸萎靡的時候,他對著她伸出了雙手,一步一步,領著她走向獨立,走向自由,以及——她胸懷中那片純淨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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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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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將終夜長開眼眸,

    看望你直到天明……

    初遇

    他來的那一天和平常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紀雪嵐連一點最輕微的預感都沒有。

    她想都不曾想過:就在今天以後,她的日子即將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本來也沒有理由去想,不是麼?日子早都已經固定了……就像窗前這長長的雨絲,單調而沉悶。

    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了。綿延的雨聲清脆地敲打在屋頂上。

    屋漏下傳來的是長長的水聲吧?紅磚的牆角想必已經爬滿青苔了?孩提的時候,她曾經對那些青苔怎樣地著迷過,總是蹲在牆角看著它們,看著螞蟻在牆上爬來爬去……

    雪嵐默然閉了一下眼睛,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又來了。這些時日以來,她經常回想童年往事,也許已經想得太多了一點。話說回來,不想這些的話,她又能做什麼呢?她咬了咬自己下唇,竭力推開那潮湧而來的絕望和沮喪——那已經陪伴了她將近一年的絕望和沮喪。或者要陪伴她一生一世吧?而我最好早些習慣它……雪嵐悲哀地想,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車聲。

    雪嵐情不自禁地側耳傾聽。近幾個月以來,她的耳力已經敏銳到令人吃驚的地步了。那車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而後是車門關上的聲音。花園外圍的矮籬笆,與其說是用來作圍牆的,還不如說是用來作裝飾的。那小小的竹門幾乎總是不關。她聽到那人在竹門前停了一下,然後直直走了進來,輕快的腳步聲敲在石板鋪就的小徑上。沉重的、陽剛的、充滿自信的腳步聲,必然屬於一個不知畏懼為何物的男子所有。這不是他們的家庭醫師史大夫,也不是她媽媽的牌友金伯伯。來的會是誰呢?

    門鈴響了。她聽到林媽前去開了門,而後是一個熟悉的、男性的、低沉的嗓音在門前響起:「你好,紀小姐在家嗎?」

    「在在,你請進來,她在後頭的花廳裡。」

    他的腳步聲隨著林媽一路走了過來,雪嵐的心狂跳不已。

    是仲傑!仲傑回來了!在這樣長久的等待之後,他終於還是回來了,回到他所屬的地方……喔,天哪,我身上穿的是什麼樣的邋遢衣服呀?我的頭髮也該洗了……

    但她並沒有時間再去操心她的衣著儀容,林媽已經走進了這間依花園而築的小廳,「啪」一聲打開了電燈。 

    〔雪嵐哪,你又一個人坐在黑暗裡發呆了?這樣對身體不好的。〕她溫和地責備。但雪嵐幾乎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麼。她的心思全被這個客人給佔去了——這個她已經等了一生一世的人。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子,朝著他伸出了手。「仲傑,是你嗎?」她柔聲地說,聲音因緊張與興奮,變得幾乎低不可聞:「我等了你那麼久,那麼久……」她小而清麗的臉龐整個容光煥發:「仲傑……」

    那人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後停下了身子。「對不起,紀小姐,恐怕你弄錯了。我不是仲傑。我是仲傑的異母哥哥。我叫魏伯淵。」

    血液從雪嵐的臉上全然褪去。她的臉變得紙一樣白了。「你——不是仲傑?」她低語,幾乎只是說給自己聽的:「你是仲傑的異母哥哥?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個異母哥哥。」

    「仲傑不曾向你提起過我並不奇怪,」他淡淡地說:「我們兩個的感情並不好。」

    〔你們的聲音好像。〕雪嵐低語,彷彿對此尚有懷疑。

    「我不是仲傑。」他簡單地說。

    雪嵐顫抖了一下,試著將神智拉回現實中來。「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對不起,我方才沒聽清楚。」

    「魏伯淵。伯是伯仲叔季的伯,淵是淵博的淵。」

    雪嵐點了點頭。「魏先生,請坐,想-點什麼?茶好嗎?」

    「咖啡。」

    雪嵐呆了一下。這個人可真是老實不客氣啊!但她沒說什麼,只是柔和地說:「林媽,麻煩你給魏先生泡杯咖啡好嗎?」

    林媽離開了房間。雪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挑了個最平常的話題來說:〔這種雨天裡頭,開車很辛苦吧?〕她判斷他不是搭計程車來的,因為她沒聽到車子離去的聲音。

    「還好。」他淡淡地說,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而後林媽把飲料送來了。雪嵐鬆了口氣,起碼這讓她手頭有些什麼可做,不會再像個呆瓜一樣地坐在那裡。「咖啡還好吧,魏先生?」她禮貌地問,再一次試著打開話匣子。

    他放下了咖啡。「我不是來作社交拜訪的,紀小姐。所以這些無聊的寒暄可以免了。讓我們談正事吧。」

    「正事?」雪嵐呆了一呆,薄薄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仲傑?是不是仲傑出事了?」

    「仲傑好得很,連個感冒都沒有。」他冷淡地道:「你仍然在乎他,是不是?」

    「我……」她低下了頭,極力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不管怎麼說,我總和他訂過婚呀!」

    「呵,是呀,你們訂過婚!」他冷笑:「可是自從那個車禍,那個由他引起的車禍發生以後,他就把你給拋棄了,不是嗎?」

    他殘忍的言語刺穿了她,但雪嵐死也不會讓他看出這一點來。她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去,想要端起她的杯子。然而她沒能將杯子端起。她的手碰到杯沿,將杯子碰翻在茶盤上。微燙的茶水濺了出來,潑在她的手上。雪嵐像被蛇咬到一般地將手收了回去。

    「我老是做這種事,真是夠笨的了。」她苦笑道。一半像是道歉,一半像是自嘲。

    「因為你瞎了,看不見了。」他無情地道:「這就是我那寶貝弟弟不要你的原因,對不對?那個車禍的發生完全是他的錯,而車禍發生以後,那個懦夫居然連面對事實、設法補過的勇氣都沒有,就這樣逃之夭夭了!」

    他話聲中那苦澀的憤怒震驚了雪嵐。她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你恨他!」

    「說『鄙視』可能來得適切一點。」他淡淡地道:「你,紀雪嵐,才是那個應該恨他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如果我是仲傑,你已經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了,不是嗎?〕

    雪嵐的臉漲得通紅。「這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覺得有關係得很。」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打算把它變成我的事情來辦。」

    雪嵐茫然地皺起了眉頭。「別荒謬了,魏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

    他淡淡地截斷了她的話。「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而且我打算繼續下去。〕

    終於,雪嵐被激怒了。「我覺得這是個笑話!半個小時以前我甚至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麼一號人物存在,而今你竟然就想這樣闖進我的生活裡來?你——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傲慢、最自大、最無禮——也最不可理喻的人!」

    「生氣了,恩?」他不動聲色地道:「還不錯,我本來還以為你連脾氣也喪失了呢。」

    雪嵐氣得臉都青了。她垂下手去,去拿她椅子旁邊懸掛著的那個鈴鐺。自從她瞎了以後,家裡每個角落都安置了叫人的鈴子。大呼小叫是有違淑女風範的,雪嵐想都沒想過她可以提高了嗓門來叫人,更不用說罵人了。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碰到那個鈴子,他已經無聲無息地移了過來,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將鈴子自她手中拿開。「別這樣,」他靜靜地道:「我大老遠跑到恆春來,不是為了吃這種閉門羹的。」  

    雪嵐大為震驚,猛然將手向裡一奪。但他顯然沒有將她放開的打算,而她的力量對他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雪嵐突然駭怕起來。眼前這人,很明顯的,是一個強壯的男人:而在這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她和林媽——一個瞎了眼的少女,以及一個清瘦的中年婦人。她們住的地方又很荒僻,而今晚是個幽暗的雨夜,路上想必少有行人……雪嵐不由自主地顫抖,全身繃得死緊。「放開我!」她盡力喊叫,但她的聲音是可憐兮兮的。

    他五指的力量放輕了,但是仍然沒有放開她。「不要怕,紀雪嵐,」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我不得已。你明白嗎?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還懂得憤怒,是不是還有為自己奮鬥以及抗爭的力量——謝天謝地。今晚剛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我來得太遲了!」

    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雖然對他所說的話一知半解,但她的恐懼消失了。這個人不會傷害她……然而在這個知覺進入她心中的時候,她也同時感覺到了:自己的手腕還在他手中,而他和自己靠得很近——也許是太近了?她突然間對這個人產生了極大的好奇:「你很高嗎?」

    「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雪嵐瑟縮了一下。「這並不幽默。」

    「什麼意思?」他的聲音裡有著困惑。

    「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麼,紀雪嵐?要我發展出一套特有的語彙以避免刺激到你嗎?永遠避開看、瞧、眼睛這一類的字眼嗎?辦不到!在我眼裡你是個正常人,和一般人沒有兩樣,只不過是瞎了。瞎了又怎麼樣?那不是你可以用來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雖然你已經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但別指望我會是你的同謀,聽清楚了沒?」

    雪嵐一時間說不下出話來。他的話很坦白——坦白得近乎無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時,卻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過她心靈深處。她不曾被當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親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錯字眼」,然後自悔失言,於是一屋子都是尷尬的沈默。但是這個魏伯淵……

    雪嵐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伸出手去碰觸眼前這個男子。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而他的肩很寬,胸很厚……雪嵐收回了手,宣佈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他的聲音裡帶笑。

    她有些羞澀地笑了。「而且你常常運動。」

    「我練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

    「我在美國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

    「噢。」雪嵐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想起了仲傑。他和仲傑是多麼的不同呀!仲傑比他矮些,也來得瘦些:仲傑是彬彬有禮的,幽默風趣的,從不會粗聲粗氣地對她說話……雪嵐聽到自己在問:「你和仲傑長得像嗎?」

    「有人說像,也有人說不像。」

    問了等於沒問!雪嵐挫敗地聳了聳肩,卻又忍不住接著道:「他近來好嗎?」

    「大概吧。」他的聲音又恢復了淡漠:「我上個星期才看到他,兩年來第一次見到他。我聽說他訂婚了,但是你發生了車禍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就來了。」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措辭。「我很感謝你為我這般費心,但那真的完全沒有必要。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這樣的雞婆了。〕雪嵐苦澀地想。在車禍發生以後,她已經經歷了太多這樣的事。她母親的朋友一個一個像老母雞似的包圍著她,一天到晚噓寒問暖,彷彿她是一個毫無行為能力的小嬰兒:然後,同情過去了,熱情和新鮮感過去了,他們開始一個一個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給她的是日復一日、無有止境的孤寂。呵,她可不想這種事情再來一遍!

    魏伯淵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正值青春華年的女孩子,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間裡,坐著——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坐著。」他不以為然地說著,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裡邋遢,臉色白得像鬼,頭髮亂得全沒一個樣子……」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雪嵐氣急敗壞地叫,因這個陌生人對自己衣著的批評而深覺尷尬:「我沒法子出門上美容院呀!」

    「是不能,還是不願?」他毫不留情地問。

    「我試過一次,」她生氣地道:「可是做得一場糊塗!我跌了不知道幾次,搞到後來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結果只好坐計程車回家,我——」她的聲音哽住了,而她費力地嚥下了喉中的硬塊。她才不要在這個人的面前掉淚呢。絕不要!

    「你的母親總可以幫你吧?」

    「她是試過幾次。」雪嵐承認:「可是路上每一個人都在看我們,搞得大家都很尷尬,所以,後來……」她的聲音漸漸變小。

    魏伯淵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長氣。「我明白了。」他簡單地道:「好吧,我們一樣一樣慢慢來。明天早上,你給美容院打個電話,訂個時間過去剪頭:我會陪你去,再送你回來。明天下午兩點,我先來帶你出去兜個風,看看能不能讓你氣色變得好一些。」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抓緊了椅子的把手。「魏先生,」

    她咬著牙道:「這件事實在太荒唐了!你對我根本沒有任何義務,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變。我已經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雖然在閣下眼中看來,這種生活也許一點也不刺激,但你畢竟不是瞎了眼的那個人,不是嗎?所以請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下回你見到仲傑的時候,請代我向他問好,並告訴他說我活得很好。」

    「我不會為任何人說謊。」他簡單地道:「再見,紀雪嵐,我明天下午兩點來接你。」

    我所說的話,他根本連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雪嵐張口想要抗議,但魏伯淵已經走了出去。她聽到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門開了又闔上,然後是車子發動的聲音。雨什麼時候止了?雪嵐筋疲力竭地跌進椅中,不能確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場夢寐。更荒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著他叫她給美容院訂個約的事。誰聽說過上美容院還要先訂約的?這八成是美國的規矩。他說他在美國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所謂的很長是多長?四年還是五年?

    「雪嵐啊,客人走啦?」林媽走了進來,開始收拾杯盤,抹拭雪嵐碰倒的茶水:「他來幹什麼啊?」

    雪嵐微微地笑了一笑。林媽對她的笨手笨腳從來不會抱怨,是雪嵐最感激的一樁事情。事實上,車禍發生之後,為雪嵐重建生活次序的,幾乎都是林媽。她幫著雪嵐重新熟識家中的環境,幫著雪嵐學會了自己吃飯喝水,甚至是洗澡上-所等等瑣事。如果沒有林媽,雪嵐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她真覺得,自己和林媽之間的感情,比她和她媽媽之間還要親密許鄉。有許多事,她在母親面前從不出口的,在林媽面前卻毫不猶豫地便說出來了。

    「他……他說他明天下午來帶我出去兜風。我跟他說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沒聽到一樣。〕

    「他看來是一副很有決心的樣子。」

    「他長得什麼樣子啊,林媽?」

    「他嘛,」林媽慢慢地道:「他長得挺體面的。很高大,很有男子氣概,差不多三十一二歲左右。你說他什麼時候來接你啊?」

    「下午兩點。」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頭羅!我想想看,替你準備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好了。不過那件洋裝得先燙一下……」林媽的聲音聽來十分高興。雪嵐知道,她是為了她明天的「約會」而歡喜。唉,天真的林媽!雪嵐苦笑:心不在焉地想著外頭的景致。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風會是什麼樣的情況?這個想法使她緊張。但是,為什麼要緊張呢?她根本沒打算出門啊?

    林媽又說了些什麼,雪嵐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裡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媽收拾完畢後便離開了,再一次將她獨自留在這個安靜的花廳裡,臨走時還叨念著明天要把那件鵝黃色的洋裝燙起來。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麼時候?和仲傑在一起的時候。那件洋裝才買沒有好久,是為了她的畢業典禮而買的。典禮過後,她和仲傑在外頭慶祝了一天。他帶她到最好的餐館去吃飯,不斷地稱讚她的美麗。桌上的玫瑰像愛情一樣地盛開,溫柔的燭光像情話一樣的溫柔……雪嵐痛苦地將頭埋進手心裡。這些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上輩子嗎?

    她是在大四剛開學的那個秋天認識仲傑的。那時她在成功大學唸書,讀的是歷史。仲傑正在台南服預官役,為了搜集一些資料到成大圖書館去,在圖書館認識了雪嵐,就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他當兵當得很輕鬆,是那種上班八小時,還有週末和例假的那一種。雪嵐後來才知道,仲傑的父親是政界名人,在軍方也有不少朋友,為他作這種安排是輕而易舉的事。也所以仲傑雖然在當兵,卻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約會。仲傑學的是企業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場上出人頭地。因此一面當兵,一面已經設法去接一些案例來做了。社會經歷以及經濟來源,使得雪嵐大學裡的男同學和他相比之下,一個個都成了還在換毛的小公雞。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風趣,更把雪嵐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嵐很快地就愛上了他。由於她性情本來和順,加上女子在戀愛中取悅自己所愛男於的天性在作祟,雪嵐對仲傑千依百順,不曾對他有半點違拗,因此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快樂的,幸福的,從來不曾有過爭吵,也從來不曾有過不快。日子裡充滿了陽光和歡笑,也充滿了燭光和美酒。  

    他們相識半年以後,仲傑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嵐求了婚,並且在高雄找到了一個工作。他們的婚期訂在八月——就在雪嵐大學畢業兩個月後。一切的計劃似乎都完滿無缺——直到那個星期六的傍晚。

    那天傍晚,仲傑帶著她,趕赴高雄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餐宴。

    他們出發的時候已經遲了,因此仲傑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一路肆無忌憚地超車。雪嵐嚇得心驚肉跳。她一直不喜歡仲傑騎車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她緊緊抱著仲傑的腰,試著叫他慢下來:「仲傑,騎慢點好嗎?稍微遲到一點沒有關係的啦。」

    「誰說沒有關係?」他尖銳地道:「楊維剛夫婦不止請了我們,還請了大通公司的總經理李森夫婦。這個會面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一開始就遲到,給人留下一個不良的印象。」

    車子跑得飛快,仲傑的話聲被風吹得幾乎聽不清楚。雪嵐真希望自己是聽錯了:「但……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餐會嗎?我以為你週末是不上班的?」

    「-丫頭,你要學的還多著哩!學商的人哪有什麼週末不週末?這種社交場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時候。我的幾筆最好的合同,都是在這種場合裡簽出來的。」

    雪嵐突然覺得好冷:「你是說……你的社交活動都是在這種前提下訂出來的嗎?這是你選擇朋友的原則麼?看他們對你有用無用而定?」

    仲傑大笑。「別胡思亂想了!」他又超過了一輛車。

    雪嵐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將一句已到口邊的話給吞了回去:「那麼我呢?仲傑?我對你有什麼用?」但她終究沒問。是因為她不願意這樣去想他,或者是因為她不敢去聽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內心深處,明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結果的?雪嵐不知道,也——沒有心情再去猜了。仲傑的車愈騎愈猛,已經到了不顧交通規則的地步。而後,擋在眼前的是一輛大卡車。仲傑從卡車左方超了過去。不幸的是,那過大的車身遮住了他的視線。等他衝了出去,才發現對面車道上正有一輛轎車疾駛而來。

    仲傑拚盡了全力去閃避那輛轎車,車輪在路面磨出尖銳的聲響。然而他還是太遲了。轎車撞上了摩托車的車尾,雪嵐被撞得飛了出去……

    往後幾天,雪嵐的記憶是一片渾沌。黑暗,疼痛,耳旁來來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體的聲響,遙遠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過來。乍醒的時候,雪嵐有好一陣子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四周怎麼這樣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惡夢都要來得更黑。有什麼東西綁在她的臉上,覆住了她的眼睛。她試著睜開眼來,可是沒有用,四周還是那樣的黑。雪嵐嚇得要命,在床上呻吟掙扎。有人過來安慰她,餵她吃藥,給她打針……她聽到大夫低沉的聲音說著一些她從來不曾聽過的術語,以及一些她勉強可以捕捉到的東西:視神經受損,幸虧沒有什麼外傷,也不會留下什麼疤痕;也許調養個一年左右再開一次刀……然後是那致命的兩個字穿透了她的知覺:失明。

    人們來了又去。護士、醫生、同學、朋友、母親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傑沒有來。而雪嵐已經從護士口中知道:仲傑傷得不重,只是一些刮傷,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個星期,才終於鼓起勇氣問她的母親:「媽,仲傑怎麼沒有來?」

    紀太太遲疑了一下。「仲傑說你受了很大的驚嚇,所以他想等你先靜養幾天,等你好些了再來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別擔心,雪嵐,他一有空就會來的。這個週末吧,我想。」

    結論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嵐苦澀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著極大的希望來等待他。等人的時日特別漫長,彷彿永遠也沒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週末,雪嵐的心隨著每一次推門的聲響而驚跳。可是整個的星期六里,仲傑都沒有出現。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終於聽到那個熟悉的腳步聲。

    「仲傑?」雪嵐興奮地叫了出來。

    「嗨,雪嵐。」他低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地親了一記,然後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邊。濃濁的花香刺激著她的鼻子。

    「謝謝,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覺得如何?好些了嗎?〕

    「嗯!」雪嵐點頭:「頭不那麼疼了。大夫說我再過幾天就可以起床。」

    「好極了!這麼說,你就快可以回家羅?」

    「是啊。」雪嵐突然覺得很不自在。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他不是應該安慰她、鼓勵她、對她說一大堆溫柔的話麼?但他們的對話聽來只像是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雪嵐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試著找出一些話題:「你的——工作怎麼樣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立刻回去上班,這一陣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國那邊兩家公司簽了新的合約……」一談到工作,仲傑立時淘淘不絕地說將起來。雪嵐心不在焉地聽著。她對商場上的事從來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仲傑的聲音只是無意義地流過她的耳際,直到其中一句話終於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這一來我們只好延期了。」

    〔什麼?」雪嵐呆呆地間:「延期什麼?〕

    「我們的婚禮呀!雪嵐,你沒在聽我說話嘛!〕

    雪嵐突然間覺得全身發冷。「延到什麼時候?〕

    「不會太久的,雪嵐,我只是覺得……」

    「你只是覺得你不要一個瞎子當太太。」

    「你胡說些什麼嘛,雪嵐?我愛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露,即使是他柔和的聲音也無法使它溫暖過來:「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稍等一下,多給你一點時間來適應——目前的困難,如是而已。」

    〔呵,當然啦。」她低語,「你永遠是對的。〕

    就在這時護士小姐進來了。「吃藥了,紀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嵐的額頭。「累了是不是?你的臉色不大好呢?」

    仲傑立刻站起身來。「那我走了,雪嵐,你好好休息吧。〕

    在那一剎那間,雪嵐忘了她的自尊和驕傲,在他身後呼喚他:「你——會再來看我嗎?」

    「當然啦!好好休息。」  

    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在那時候,雪嵐早已放棄了任何希望。她已經換好了衣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等她媽媽來帶她回家。當她聽到他熟悉的腳步聲時,當真是驚喜交織。「仲傑!」她的小臉因愉悅而發亮:「我真高興你來了!〕

    「要回家了,很高興吧,啊?」

    但她並不。一點也不。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她已經習慣了醫院的一切作息和規定。她在醫院裡是個人,跟其他人沒有兩樣:但是出院以後,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她已不再熟悉的世界,一個屬於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點也下高興,事實上,她都快嚇死了。但不知為了什麼,這話她沒法子對仲傑說。他們之間的距離突然間變得很遙遠……太遙遠了。所以她只是說:「是啊。既然你來了,我們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我——我不行。」

    雪嵐絞緊了自己的雙手。過去幾個星期以來的疑懼突然間變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顯出來。她沉靜地抬起了臉,用她依然美麗卻已無用的眼睛凝視著他:「為什麼?〕

    「我被調到台北的總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報到。這次的陞遷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

    雪嵐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仲傑不耐地開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嗎?」

    「如果這次的陞遷真有那麼重要的話,那麼我——恭喜你。」雪嵐慢慢地說,不知道接下來的將是什麼——不,也許她已經知道了,只是不願意去相信。

    「雪嵐,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說。〕他似乎說得異常艱難:「但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們是無法結婚的了。我將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國,還有一大堆應酬,有時還得在家裡招待客人……你不會喜歡這種日子的。這對你並不公平,對你的要求太多了。我是說……」

    「別假惺惺了,仲傑,」她咬著牙道:「你並不是為了我才想解除婚約的。你是為了你自己!」

    「不是的,雪嵐,我就怕你會這麼想——」

    「別在我面前演戲了!」雪嵐忍無可忍地叫了出來:「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個瞎子當老婆!對一個野心勃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輕人而言,娶一個瞎了眼的妻子代價太昂貴了,你付不起!」

    「雪嵐,你把我的意思全弄擰了……」

    〔但那是唯一的解釋,不是嗎?」雪嵐憤怒地打斷了他,而後筋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騙她!雪嵐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然而她的教養使得她沒有辦法像潑婦一樣地罵街,而方纔這短暫的情緒激動已經耗盡了她的氣力。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雪嵐深深地吐了口氣,突然間覺得所有的力氣都被抽乾了。這樣的爭執有什麼意義?她可以和他辯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經成了瞎子的事實,也改不了他們將要解除婚約的事實。何況,雪嵐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虛弱,如此無助,如此需要感情上的寄托……就算仲傑仍然想要娶她,為了不連累他,她也會和他解除婚約的。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傑要想和她解除婚約又是一回事。她覺得自己被遺棄了,被拒絕了,被傷害了。然而爭執是沒有意義的,而她的驕傲也不容許她哀求他。雪嵐咬緊了牙關,慢慢地道:「算了,仲傑,你回去吧。」

    「對不起,雪嵐,我很抱歉,我——」

    〔別說了。」雪嵐打斷了他,緊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將那枚美麗的訂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來,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著它吧?我——」

    「不。」雪嵐斬釘截鐵地說。她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只有僅存的自尊使得她還能持話聲的平穩正常:「再見,仲傑。」

    沈默。而後是他男性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輕輕退出病房的聲音。雪嵐全身縮在椅子裡頭,死命掩著自己的嘴,把眼淚壓了回去。她不能哭。因為一旦開始,就不會有停止的時候了。而她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眼淚,不想再聽到任何安慰的語言。安慰有什麼用?無論是什麼樣的言語,都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幾個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對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時候她起碼還有一點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並下孤單:然而仲傑的辜負和背叛奪去了她僅存的一點力量,使得她連她心中的世界也隨著荒蕪。沒有光亮,沒有出口,沒有未來——只留下無邊的冰涼,以及黑暗。

    *   *   *

    雪嵐甩了甩頭,將回憶推出了腦海,慢慢地站起身來。她已經很累了,這般傷情的記憶更使她筋疲力竭。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間,本能地關了電燈,上樓回她自己的房間去,在黑暗中換下了衣服,將它們仔細疊好,放在椅子上。若不如此,她明早起來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而後她摸出了枕頭底下的睡衣來穿上,滑進被窩裡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奇怪的是,魏伯淵的來訪雖然喚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記憶,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卻並不是仲傑,而是這個魏伯淵。他那毫不矯飾的坦白,那近乎無情的陽剛,以及那不可動搖的意志。雪嵐有個很強烈的預感:如果她不設法阻止這個人的話,他必然會改變她的生活,將她好不容易為自己塑造出來的、穩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擾亂得一場糊塗,而這個想法令她心驚肉跳。過去幾個月來,她已經成功地為自己造出一層厚重的護殼,將她的絕望、悲痛、夢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這層護殼若是打破了,那麼所有的悲傷痛苦就必需再來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來一次……雪嵐顫抖了一下,把自己緊緊地裹進棉被裡。不,她絕不能讓魏伯淵這麼做!她不要再見到這個人,不要讓他進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產生任何的瓜葛。

    明天,她半睡半醒地對自己說:明天我會告訴他,說我不和他出去。明天……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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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3:50: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春柔

    說來容易做來難。第二天一早,雪嵐還沒起床呢,林媽就已經把她的洋裝燙好,甚至連她的鞋子也給找出來擦亮了。一等雪嵐起床,她就迫不及待地趕她去洗頭。

    「可是我不要和他出去啊!林媽,你就不要忙了嘛!」

    「胡說八道,出去兜兜風有什麼不好?何況那個魏先生看來體面得很!」林媽一副媒婆的架式。

    「我不要出去嘛!」雪嵐頑固地抗議。

    「好啦好啦,」林媽改用懷柔的手段:「就算你不要出去吧,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又有什麼不好?不管怎麼說,總是有客人要來,不是嗎?」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當門鈴准兩點響起的時候,雪嵐已經萬事俱備了。剛洗過的長髮,雖然應該修剪了,但經林媽花了半小時去吹它之後,黑緞般地垂在她肩上。她纖秀優雅的身子裹在合身的洋裝裡,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細帶的高跟鞋襯得她的美腿份外修長。她慢慢地走下樓梯,白玉般的臉上,因緊張而浮現了一層胭脂般的嫣紅。

    「魏先生?」她遲疑地招呼他。

    他立時握住了她的手。他掌心傳來的溫熱使雪嵐微微一驚。

    她本能地叫了一聲:「林媽——〕

    「我到後頭去等雜貨店的小弟。他說好了要送一箱果汁過來的。」林媽很快地說,匆忙的腳步聲一霎時便已去遠了。雪嵐無措地呆在當地,直到魏伯淵的聲音將她驚醒:「我們可以走了嗎?」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不去。」

    「噢?」他好笑地說:「你把自己打扮得這樣整齊,就只是為了聚集足夠的勇氣來告訴我說,你今天不出門啊?」

    雪嵐覺得自己臉上不可控制地熱燙了起來。「這種事情一點意義也沒有,」她力持平穩地說:「所以我——」

    「所有的事都有它的意義。」他打斷了她:「走吧,紀雪嵐,今天的天氣很好。」

    「我說的話你根本一個字也沒聽!」雪嵐突然爆發了。這個人頑固得跟驢子一樣!「我說我不要出去,你聽不懂嗎?放開我!」她奮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放。

    「我聽到了,紀雪嵐。」他淡淡地說:「可是你必須和我出去。如果你自己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扛出去。」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個人不是在虛言恫赫,他是當真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一點,可是她就是知道了。「這……這是綁架?」她微弱地說。

    而他突然笑了。「我不會向令堂要求贖金的,而且保證很快就放你回來。」他的聲音變柔了:「走,紀雪嵐,現在正是春天,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不出去走走太可惜了!」

    瞧不出他還有一點詩人的細胞呢!雪嵐憎惡地想。「好吧。」她認了。反正再爭也爭不過這頭驢。「我的皮包在那裡?」

    他替她拾起了桌上的皮包,挽著她走出了大門,進了車子。

    「你想去哪裡?」他問,一面發動了引擎。

    「那裡都好,我不在乎。」她冷淡地說,存心要激怒他。

    「好極了。」他的回答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既然你這樣坦白,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紀雪嵐,我已經很久不曾遇到一個像你這樣——刻意要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個悲劇的人了。〕

    「我才沒有!」

    「沒有嗎?」

    雪嵐轉過臉來面對他,臉頰因激怒而泛紅:「你到底要我怎麼辦,魏伯淵?假裝我什麼事也沒有,完全正常,是不是?他們說我是一個睜眼瞎,說我的外表看來和以前完全一樣,所以我想我看來是完全正常的,可是那有什麼用?我到底還是瞎了!如果沒有人陪著我,我一定到處跌跤,把飯粒撒得一地都是!瞎了就是瞎了!魏先生,不要表現得好像我只是割到了手指頭一樣,那根本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瞎了!世界上的瞎子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有許多人的年紀比你大得多,有許多人是天生下來就看不見了!可是他們去學點字,給自己找了導盲犬,甚至還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有誰像你這般無用,整天只曉得躲在家裡自憐!」

    不是這樣的!雪嵐瘋狂亂地想,不是這樣的!我也想過這些事啊,或並不想成為這樣無用的女子。在醫院裡,當她剛知道自己瞎了的時候,她也曾想過要去學點字,要盡可能地獨立……但仲傑離去之後,她的歡笑、希望,以及愛情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劇烈的痛苦奪去了她復原的力量,也使得她失去了奮鬥的目標。而她的母親似乎對她學習點字一事興趣缺缺,一天拖過一天,既不去為她聯絡盲啞學校,也不去找相關的資料。而,當雪嵐提起她想要一隻導盲犬的時候,紀太太只是冷冰冰地說:「家裡不許養狗。」使得她的計劃胎死腹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無力感和麻木的生活一點一點地將她的氣力侵蝕淨盡:安安穩穩地呆在屋子裡,似乎愈來愈像她該過的日子……

    雪嵐絞緊了自己的雙手。幾個月以來,她首次容許自己正視自己的生活——全然的孤立、冷僻、不正常的生活。她曾有的夢想和野心在那遲鈍厚重的保護殼下向她招手,呼喚著她的歸來——一個遙遠、細微,但親切的聲音。雪嵐咬緊了自己的下唇。

    她的心思必然在她臉上顯現出來了。因為魏伯淵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用一種異常溫柔的聲音說道:「在你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就已經發生了,是不是?把自己縮進了蝸牛的殼子裡?」

    「大概吧。」她老老實實地說。

    「那很好。認知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

    「可是…知道了又怎麼樣呢?」

    〔雪嵐,你想一輩子過著你目前過的這種日子嗎?」

    「不!〕雪嵐衝口而出。一直到這句話衝了出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脫離目前生活的型態。「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無力地加了一句。

    「去學點字,給自己找一隻導盲犬,然後……看是要去找一個工作,還是繼續你的學業。〕

    「你把它說得很簡單。」

    「當然沒有那麼簡單。可是也並不是做不到。」

    雪嵐沈默了半晌,然後說:「我想唸書。我本來想去投考歷史研究所的,可是仲傑不是很同意……」

    「你讀的是歷史啊?這我倒不知道。我讀的也是歷史,還有人類學。過去這幾年我一直在美國教書兼做研究。目前我暫時休假一年,到處去搜集資料,順便回來看看。」

    雪嵐興奮得臉都亮了。她的問題傾筐而出,一個接一個地問個不休。她太久不曾和人討論她喜愛的東西了,她的求知慾已經被壓抑得太久。魏伯淵一面開車,一面和她說個不休。然後,他把車停了下來。空氣中有著海風的鹹味,風在樹梢微微作響。大概是木麻黃吧?

    他扶著她下了車,自車子後座取出一方毯子鋪在沙地上,然後坐了下來。「道路兩旁都種了木麻黃,一直延到沙灘上去。」他說:「海很藍,天很清,雲很淡。這裡不是什麼風景名勝,所以沒有什麼遊客。你喜歡這樣的地方吧?」  

    雪嵐笑了。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伸出手來順了順它們。

    「我喜歡這裡,魏伯淵。」她深深吸了口氣,不自覺地扔開了「魏先生」這種稱呼:「謝謝你帶我來。〕

    他笑了。一種溫厚而輕鬆的笑聲。雪嵐突然間很想看看他,很想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你知道嗎?」她深思地說:「林媽說你是個很體面的人。〕

    〔呃,呃……」他突然間不知如何接口了:「她這樣說的嗎?〕

    雪嵐忍不住笑了。「哇,大發現!我不知道你也會害羞的!〕

    他乾咳了兩聲。「我沒有!」他的聲音聽來亂彆扭一把的,雪嵐忍不住又笑了:「說真的,你到底長什麼樣子啊?」不等他回答,她伸手制止了他:「別說,我自己來看好了。我可以摸你嗎?」

    「只管請便。」

    雪嵐伸出雙手,找到了他的臉,開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起來。

    他的頭髮很濃密,肌膚很平滑:有一雙濃密而整齊的眉毛,一對微凹的眼睛。他的輪廓很分明,鼻樑很直,下巴方正而有力,腮邊頷下刮得乾乾淨淨的鬍渣子細細地刺在她的手指上。他應該是很英俊的,一種很陽剛的英俊:如果他的嘴和他整張臉的骨架能相配的話。但雪嵐突然遲疑了。她的手指已來到他的唇邊,而她忽然驚覺到這樣的碰觸過份親密……雪嵐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自覺心臟跳得好急。

    「好了,謝謝你。」她不穩地說。

    「你的眼睛難道完全沒有復明的希望了嗎?」他突然問。

    雪嵐呆了一呆。「我在醫院的時候,大夫們曾叫我等個一年左右,再看看要不要再開一次刀。可是我們的家庭醫師史大夫說我的眼睛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開刀根本是一種浪費,所以我想……」

    「我明白了。〕他沉沉地道,很快地轉移了話題:「我們去-個咖啡,吃點東西吧。」

    「我不能!」他突如其來的提議把雪嵐嚇死了:「我——我和媽媽,還有那些阿姨們上過餐廳一次,結果可怕極了!我不敢上餐館去,我——我們回家好嗎?林媽可以幫你泡咖啡,家裡也有很多點心……」

    「你不能再逃了,雪嵐。〕他溫柔地道,將手放在她的肩上:「相信我,我會照顧你的。我不會讓你跌倒,也不會讓你濺出任何飲料。只要你相信我,沒有人看得出你是一個瞎子。〕

    如果她能相信他呵……雪嵐顫抖了一下:「那次的經驗好可怕。我……和我在一起吃飯的人被我弄得尷尬極了,侍者對我不耐煩得要命,餐廳裡說話的人愈來愈少,每個人都在看我……」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裡,說不下去了。

    他伸出手來環住了她。「我不會這樣待你的。相信我,雪嵐。〕

    相信他?但她也相信過仲傑啊。而她認得魏伯淵還不過一天,又怎麼能相信他呢?雖然,當他這樣環抱著她的時候,她覺得好安全,好舒服,好想永遠待在那兒不要離開……但這只是一種錯覺吧?只是因為她太需要這種安全感了,如是而已。她輕輕將他推開,細細地道:「我想……我最好還是回家。」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雪嵐?你是在說安全重於一切,已知的東西總比未知安全。那也可以,如果這真是你想要的——如果你真的想這樣子渡過餘生,一輩子只有令堂和林媽陪著你,所有的活動範圍只在那棟洋房之中——只要那是你自己的選擇。〕

    雪嵐顫抖了。他的話沒有錯。可是這一切對她而言,是多麼的艱難哪!她咬緊了下唇。

    風在她髮際低語,海水的氣息拂過她鼻端。她有多久不曾到海邊來了?有多久了?

    他低沈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我可以將你扛起來,逼著你進餐館去,可是那沒有意義。正如我方纔所說,你必需自己去選擇。但是記住,三思而後行!如果你說:『帶我回家。』那麼我就送你回去,跟著便回台北,你從此不會再見到我這個討厭鬼了。但是如果你說:『好!』那麼,雪嵐,我必然盡我所能地幫助你,直到你能夠獨立為止。」

    他說著放開了她。他是存心的,她知道;而她也明白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當真的。她必需自己去選擇,因為這畢竟是她自己的生活。回家是容易的,置身於母親過度的保護之下是容易的:可是這世界是這樣的廣大啊!暖熱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海洋的聲音自沙岸邊一陣一陣地傳來……

    雪嵐抬起頭來。在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以前,那一串話已經溜出了她的口中:「你願意請我-咖啡嗎,魏伯淵?」

    「我很樂意。」他莊重的回答。

    一個簡單的問句,一句簡單的回答。但他們彼此都很清楚,這兩句簡單的對話即將改變雪嵐的一生。無言的相知在他們之間緩緩流過,魏伯淵伸出手來挽住了她:「可以走了吧?」

    「可以。」她清脆地道。然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他扶著她上了車,向市區駛去。

    車子平穩地向前開著,雪嵐的心卻愈跳愈急。這一切進行得實在太快了!她根本還沒有準備好,就已經一頭栽了進去。各種疑問自她的心靈深處湧起,使她的指尖愈來愈涼。等車子停了下來的時候,她的心臟幾乎跳出了胸腔。

    「不要怕,放輕鬆一點,」魏伯淵安慰她道:「咖啡屋是應當的休閒場所呀!」

    「我一點休閒的心情也沒有!」她咕噥道。

    他笑了,繞到車門這邊來將她扶了出來。「沒有人會發現的。」他向她保證:〔裡頭每個人都會被你迷得暈頭轉向,才沒有那個腦袋去猜測你的視力問題呢。他們光嫉妒我都來不及了。」

    雪嵐忍不住笑了。「巧言令色!」

    咖啡的香氣在空中浮蕩,魏伯淵扶著她進了餐廳。

    他在她耳畔低語,告訴她前面有些什麼,距離多少等等。侍者慇勤地前來招呼他們,似乎根本沒發現有什麼事情不對。

    〔請給我們一個窗位。」魏伯淵說。而後領著她向前走去。

    「沒問題吧,雪嵐?」他輕輕問道,溫熱的呼吸吹過了她的臉頰。

    雪嵐不明所以的漲紅了臉。她無聲地點了點頭,任由他擁著她坐進了卡座裡。魏伯淵點了兩杯咖啡,又叫了一些甜點。等點心上來的時候,他一路向她描述那些精緻的點心長什麼樣子,還將那些磁器的樣子形容了一遍。在他這樣細心的照拂之下,雪嵐的心情鬆懈了下來。她毫無差錯地吃完了她的點心,並且發現它們頗為美味。而後放鬆地啜飲著咖啡。

    「下次我帶你出來吃飯。」他說:「我想我們可以先從西餐開始。你和美容院訂了幾點的約啊?」  

    雪嵐忍不住笑了。「我們台灣的美容院是不作興這一套的。

    我想我明早去一趟就是了。〕

    「那麼我明天早上九點半來接你。然後我們可以一道吃個午飯。〕

    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這一切進行得太快了,她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問被扔上了雲霄飛車。「但這樣太麻煩你了。」她試著抗議,但魏伯淵截住了她的話頭。「這讓我自己來判斷,好嗎?」他毫無徵兆地轉變了話題:「我們走了吧?」

    「嗯。」她點頭,不知道他現在又有什麼節目了。

    他領著她走到櫃檯前頭付了帳,然後帶著她出了門。「他們的花園還不錯,〕他說:「院子一角的桃花已經開了。這一片花壇上種的是矮牽牛,另一面花壇上種的是金魚草。」雪嵐感覺到自己的腳一軟,已踏上了草地。風中果然有著桃花甜香,還有著剛剪過的草味。魏伯淵扶著她在花壇前蹲了下來。引著她的手去碰觸柔細的花瓣。

    〔這朵花是艷紅色的。有這粉紅色的花心。它旁邊有白色和粉紅色的各色矮牽牛,混得很漂亮。」

    雪嵐的指尖輕輕拂過花瓣和葉子,一個已經憋了一整天的問題終於蹦了出來:「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呢,魏伯淵?我實在不明白。〕

    「我沒說過嗎?我覺得自己對你有責任。」

    雪嵐咬住了下唇,不明所以地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就為了這個緣故嗎?這麼說來,我對你而言是一個負擔、一項義務了?」

    「本來是的。」

    「我不喜歡這樣!」雪嵐突然間爆發了:「我不要人家同情我,可憐我!」

    「你的結論下得太早了。」他淡淡地道:「我並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因為同情你才為你做這些事情的。」

    「那麼是為了什麼?」

    他沈默了一下,然後說道:〔需要原因嗎?重要的是,你現在需要這一切,對不對?〕

    「可是——」

    「走吧,雪嵐,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站了起來,扶著她上了車。他一路上非常沈默。而雪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是個這樣神秘而複雜的人呀!她實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而且,很明顯的,他也是個不輕易表白自己的人。即使如此,在她的內心一角,雪嵐竟已奇異地開始信任他。是這點奇特的信任,使得她不特別去在乎他那未曾出口的答案吧?她困惑地搖頭,全不曾注意到:車子已在她家的門前停下。

    魏伯淵扶著她下了車,為她按了門鈴,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天見,雪嵐,」他簡單的說:「我明早九點半過來接你。」

    雪嵐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他腳步聲已然遠去。同時林媽在她身後開了門。她聽到他的引擎響起,漸漸去得遠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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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3:51: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困草

    第二天早上,門鈴響的時候,林媽正在清掃樓下的房間。她開開心心地應了門,很熱心地招呼著魏伯淵:〔請進,魏先生,雪嵐大概在樓上房間裡。我去叫她。」

    但雪嵐並不曾留在自己房裡。相反地,她坐在花廳裡等他。因而一聽到門鈴聲響,她就向前頭走來了。然而平日裡走慣了的地方,今天卻突然多出了一些阻礙。在雪嵐還未發覺不對以前,她已經踢上了林媽留在路上的吸塵器,一跤向前跌出。雪嵐驚叫一聲,而後重重地撞上了一堵男性的、厚實的胸膛。一雙有力的手抱住了她,一個低沈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雪嵐,你沒事吧?〕

    她驚魂甫定地點了點頭,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的身體和她這樣接近,她可以清楚聽見他急促的心跳。他被她這一跤嚇著了!這個認知使她心底升起了一絲秘密的歡愉。然而他所遇見的,是她的盲眼生涯中最可怕的一個部份——未知的危機,他當然應該害怕的。事實上她自己也受了不小的驚嚇。噢,天,如果她不是這麼急於向他證明:自己並不是個只會待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呆的廢物,因而一聽到門鈴聲就衝了出來,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

    「天哪,雪嵐,我……對不起。」林媽急急趕了過來,聲音裡充滿歉意:「我以為你在樓下的。我要是早曉得你已經下樓來了,就不會把吸塵器留在路中間,也不會害你摔跤了!〕

    〔不要緊的,林媽,只是一個意外。雪嵐也並沒真的跌跤,別放在心上了。」魏伯淵安慰道。林媽咕咕噥噥,一面收起了吸塵器。

    「可以走了吧,雪嵐?」

    她點了點頭,感覺到他的手過來扶住了自己,一路向外行去。這又是一個艷陽天,溫暖而不懊熱。雪嵐滿心歡喜地抬起頭來對著他微笑,仲春濕潤的微風吻上了她的臉頰,將她印花的長裙吹得貼在她修長的腿上。

    〔我今早替你打了幾個電話,幫你在盲啞學校的點字班報了名。我還替你申請了一隻導盲犬。不過這種狗一向供不應求,所以大概還要等一陣子。」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說。

    雪嵐忍不住笑了。「你好像恨不得在一天之內就把我的生活全翻過來似的。〕

    「既然你自己不做,當然只好我來做。」他鎮定地道。

    雪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然後一個問題突然在她腦子裡浮了出來。「喔,天,我都忘了!」她低語:「我媽媽……我媽媽絕對不會讓我養狗的!〕

    「導盲犬並不是一般的狗——」

    「對她來說可沒有差別。」

    「但導盲犬可以給你一個全新的生活啊!有了導盲犬,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去走動,不必有人陪伴,也不必害怕迷路跌跤什麼的。舉例來說,如果有了一隻導盲犬,你今天早上就不會去絆到那個吸塵器了。」

    她抿緊了下唇,憂鬱地搖了搖頭:〔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還是不會讓我養狗的。」

    「再說吧。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到她呢?」

    「嗯,她到高雄辦事去了,明天才會回來。」

    「原來如此。對了,雪嵐,你應該開始做點運動了,導盲犬的個子都很大,要想使喚它們,可得真要有幾斤力氣才行。」

    雪嵐暗暗地歎了口氣。這不會有用的,她知道。她的母親外表雖然纖弱,意志力可和鋼鐵一樣的頑強。她絕對不會讓我養狗的。即使一隻導盲犬可以給我全新的生活……雪嵐甩了甩頭,將這悲傷的念頭扔出腦海。至少我還有今天……是的,至少我還可以擁有今天。

    而這一天是這樣的美好。魏伯淵帶她到了一頗負盛名的美容院去——資料是林媽提供的——因為時間還早,店裡沒什麼客人。美發師很細心地為她剪出了一個漂亮的髮型,沿著臉頰修剪下來的發線襯出了她優美的五官,以及她纖細的頸項。雖然她自己看不見,但是魏伯淵的讚美使她相信自己是美麗的。

    而後他們去吃中飯。有了昨天的經驗,她今天上街吃飯的時候來得自然多了。而整頓飯裡,他們都聊天聊得非常開心,談論著各自喜歡的詩詞和小說。他的專長偏向西方歷史,現代詩讀得比古詩多:但當雪嵐談到蘇東坡和晏幾道時,他也帶著極大的興趣來和她討論:當他談到目下西方世界的文學傾向時,她也興致高昂地和他說個不休。而後餐廳裡播放的古典音樂又引起了他們對音樂的討論……雪嵐不記得自己曾經和誰說過這樣多的話了,奇怪的是她居然覺得自己聊得欲罷不能。魏伯淵似乎有著與她相類的感覺。因為吃過飯後,他們在餐廳裡一直待到下午六點。然後他笑了:「我們是在這裡再吃一頓,還是換個地方去?」

    她完全忘了時間的飛逝。他們吃飯、聊天、聽音樂,然後他載她去兜風……一直到過了晚上十點,魏伯淵才送她回去。

    「謝謝你,我玩得好開心。」雪嵐對著他微笑,溫柔地拉著他的手。既然他整日裡都挽著她行動,這樣的接觸對她而言,已經和呼吸一樣的自然了。

    「我也玩得很開心。」他認真地說:「你是個非常特別的女孩,而且很有深度。你為我開啟了另一扇窗子,使我得以用另一種角度去觀察事物。這對我而言也是很不尋常的。我也要謝謝你,雪嵐。」

    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的話使她想哭。雪嵐低下了頭,突然間感覺到他環住了自己的肩膀。雪嵐的心跳突然加快。在這一剎那間,她強烈的意識到他的體溫,他的接近,他男性的氣息。整日裡環繞著他們的、溫馨而愉悅的氣氛突然間變得緊張了。雪嵐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就在這時,林媽的聲音在門前響起:「雪嵐,是你回來了嗎?」

    他猛地放開了她。雪嵐深深吸了口氣,試著使自己鎮定下來。然而林媽的下一句話像炸彈一樣地炸碎了她的努力:「太太回來了。知道你出去了,她好像不大高興呢。」這句話說得很輕,彷彿怕裡頭的人聽見似的。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指尖驀然間變得異常冰冷。魏伯淵立刻感覺到她的緊張,本能地握緊了她的小手。

    「你很怕她,是不是?」

    雪嵐艱難地吞了口唾沫,無言地點了點頭。〔這很荒謬,是不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是……」

    「我陪你進去。」他輕輕的說。

    「不!」雪嵐驚喘:「她——可能會對你很無禮的!」

    「那麼我就更應該進去了。」

    「伯淵——」

    「記得我昨天和你說過的話麼?我要求你信任我。」他的聲音低沉:「來吧,雪嵐。」不等她再度開口,他已經推開了門,走進了她家的客廳。

    「還曉得回來啊,雪嵐?」紀太太憤怒的聲音在客廳裡響起:「你這一整天野到那裡去了?」

    「只是……只是出去吃飯而已。」雪嵐細聲道:「媽媽,這一位是——」

    「免了。」紀太太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你現在就給我上床去。史大夫要你多休息,怎麼可以把自己搞得這麼累?」

    「媽媽,我並不累——」雪嵐的聲音是可憐兮兮的。

    「少跟我頂嘴!」紀太太怒道:「你忘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嗎?照顧你已經夠麻煩的了,你還不跟我合作,淨給我惹麻煩,你是存心氣死我是不是?」

    雪嵐顫抖了一下。她新生的自信,在母親毫不留情的攻擊之下,就像是向陽的雪花一樣的化掉了。和魏伯淵在一起的時候,她幾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瞎子;然而現在,她又開始痛苦地感覺到:自己畢竟是個殘廢,是個沒有行為能力的人……

    魏伯淵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他的聲音冷得像冰:一直到了這個時候,雪嵐才發現他已經非常、非常生氣:〔請容我介紹自己,紀伯母。我叫魏伯淵。魏仲傑的異母哥哥。我剛從國外回來,剛知道令嬡的事:因此我決定過來看看她。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明天想帶令嬡出去走走。明天下午兩點可以吧,雪嵐?」

    雪嵐還沒來得及回答,紀太大已經插了進來:「不行,雪嵐明天必需在家裡休息。」

    「雪嵐年輕而且健康,出去走走對她只有好處。」

    〔雪嵐是個瞎子,你想叫每個人都看紀家的笑話,是吧?」紀太太的聲音既冷且硬:「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現在,請你——」

    「雪嵐已經是成人了,她有能力為她自己作主。我要求您同意,不過是因為尊重您是雪嵐的母親,而我的家教要求我尊敬長輩。但長輩也得有值得尊敬的地方,而我發現您很難向我證明這一點。」他的聲音裡飽含著深沈的怒氣:「我已經決定竭盡全力幫助雪嵐獨立,使她再一次成為她自己的主人:對我而言,這個目標比什麼都要緊,所以如果我顯得無禮,還要請您諒解。明天下午兩點,我會來帶雪嵐出去。如果到時候我看不到她,就算將整個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將她找出來。我想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雪嵐嚇呆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突然很感激自己的失明,使她不用看母親那怒得發青的臉色。紀太太顯然是氣得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了,房子裡一片寂靜。就在此時魏伯淵重重地握了握她的肩膀,沈聲道:「明天見,雪嵐。再一次謝謝你陪我度過了愉快的一天。」不等她回答,他已經轉身走了出去。門在他身後輕輕地闔上。

    他說的話,以及他還留在他肩上的力氣,奇異地給了她勇氣。雪嵐發現自己用著一種平靜的聲口對自己的母親說:「您說得對,媽,我已經很累了。我這就上床去睡。晚安。」不等紀太太回答,她一溜煙地上樓去了。

    回到自己房裡,雪嵐長長地吁了口氣,立時軟倒在床上。媽媽一定是氣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才讓她安然逃脫的。但是明天定然還有一場硬仗要打……雪嵐慢慢地換下衣服,開始做睡前的梳洗工作。在過去的兩天裡,她為自己的生活下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並且已經開始實行。她不能、也不願意再回過從前那種行屍走肉的生活。在魏伯淵的身邊,她曾經享受了大自然豐盛的給予,也曾安然自在地走在擁擠的人行道上,感覺到人世的紛攘及活力,更曾經上館子去吃飯……而,一頭導盲犬將給她更大的自由,領她向一個更開闊的世界。明天,雪嵐對自己說:明天,我必需說服媽媽讓我養一頭導盲犬。

    話雖如此,要想鼓起勇氣去面對她的母親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雪嵐睡得不好,醒得也很早:她在自己房裡磨蹭,想盡量延遲下樓去吃早飯的時間:然而該來的總是要來。等林媽來叫她吃早餐的時候,她只有鼓足勇氣下樓去,一面希望:她昨夜所感到的勇氣還能多少剩下一點。

    這一頓早餐吃得她食不知味。林媽的手藝一向很好,稀飯和小菜也一向很合她的口味:但整個吃飯時間裡,紀太太都不怎麼說話。這和平日的情況實在是大不相同。雪嵐試著問她事情辦得如何,在高雄玩得怎麼樣,都只換來一聲簡短的回答。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實在可怕。很顯然的,經過一整夜的緩衝期,她母親的怒氣不但絲毫未消,只怕反而更強烈了。

    雪嵐很勉強地吃完一碗稀飯,硬著頭皮等著。

    「我希望睡了一覺以後,你的神智回復過來了。」紀太太冷冰冰地開了口:「我不曉得那個姓魏的小子在玩什麼花樣,但我絕對不會讓他得逞。這種荒唐事不許再繼續下去,聽到沒有?」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媽,他只是想幫助我而已。他替我開了一扇新窗,讓我知道我還可以有別樣的人生。我想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外頭的世界,多接觸其他的人……媽,如果爸爸還在世的話,我相信他會鼓勵我這麼做——」

    「你爸爸!」紀太太啊了一聲,聲音裡有著無法形容的怒氣:「他當然會希望你出去到處亂跑了!他自己就是那個樣子!一年到頭不在家,一年到頭東飄西蕩!在我需要他的時候,他沒有一次在我身邊!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於交通事故!我可不想你也變成那個樣子!你給我乖乖地待在家裡,那兒也不許去!」

    雪嵐震驚得全身止不住地抖動。父親在她五歲時就去世了,她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子,愛笑且愛玩。她一向很少和母親談及自己父親,因為紀太太很不願意談他。她總以為那是母親無法面對喪偶之痛的緣故,現在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這個發現使她震驚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可是……媽媽,你難道不愛爸爸嗎?」

    「愛他?」紀太太嗤之以鼻:「在他那樣待我之後?」

    雪嵐呆呆地坐在當地,費力地吸收她剛剛聽到的訊息。呵,當然啦,這解釋了許多事,不是麼?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雪嵐開始明白了:為什麼母親對她會有這樣強烈的佔有慾和保護欲——強烈得近乎病態。母親對她的佔有慾一向很強,但自從她發生車禍以後,更是來得變本加厲……「媽,」她慢慢地說:「你是怕我會變得像爸爸一樣,整天在外頭亂跑,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裡麼?我不會那樣的……〕

    「少在我面前扮演心理醫生!」紀太太清脆地道:「你是我肚子裡出來的,只有我來懂你,哪有你來懂我的份?不許你再見那個姓魏的小子!他對你沒有好處!」

    「怎麼說?」雪嵐有些困惑地問。

    「你才認識他兩天就變了!你變得大膽無禮,連媽的話都不聽了,你——〕

    「可是媽媽,這種改變並不壞啊?我覺得比較有自信了,也比較敢於爭取應該爭取的東西了;他使我從冬眠中活了過來,你難道不為我高興嗎?媽!」最後這幾句話是從她心底喊出來的。

    「反正你不許再見他就是了!今天下午他來的時候我會這樣告訴他,不許他再上我們家來。」

    「媽,」雪嵐的身子急切地向前傾,再一次試著說服她美麗而頑固的母親:「他只是要我去學點字,並且給自己找到一條導盲犬而已!」

    紀太太立時抓住了這個可資攻擊的縫隙:「家裡不許養狗!」

    「如果我有了一條導盲犬,就可以自己出門上街去了,媽——」

    「我說不行!」

    「媽,」雪嵐絕望地道:「你難道不希望我能克服失明的困難嗎,進一步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嗎?那樣一來,我就不會給你帶來太多的負擔——〕

    「獨立?」紀太太嗤之以鼻:「你想怎麼獨立?去找工作嗎?你一個瞎子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當按摩師嗎?別-了,雪嵐,面對現實吧!這整個的想法根本是一場鬧劇!那個姓魏的小子是神智不清了,才會給你這種希望。老實說,這是一種很殘忍、很不負責任的做法。所以我說那個小子對你沒有好處,你還不信呢!」

    雪嵐瑟縮了。媽媽說的話不是全無道理……是不是順從自己的命運來得容易一些?這樣的掙扎似乎太艱難了……

    彷彿是察覺到了雪嵐的退卻,紀太太滿意地下了結論:「那麼就是這樣了。今天下午,我會告訴他說你不想再見他。相信媽,這樣做對你是最好的。〕

    雪嵐垂下眼睫,緊緊地抓著自己衣衫。到底誰才是對的呢?

    媽媽,還是伯淵?

    決定究竟在那裡?

    然而對紀太太而言,這件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她已經看到了女兒的退縮,也相信這整椿事不過是一段春日的插曲。女兒終究還是她的乖女兒,雖然有時會受到外來的下良影響,但只要曉以大義,她很快就又回復正常了。於是她開開心心地說:〔今天晚上,你金伯伯他們要來打麻將,你可以下樓來和他們聊聊天什麼的。我待會兒得和林媽談談,看弄點什麼當消夜比較好。」

    雪嵐心不在焉地聽著。日子又回復到那種一成不變的模式了,她愁慘地想著,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去。喔,天哪,我如何受得了這個呢?園子裡的花香隨風飄來,外頭有車聲來來去去,孩童高亮的笑鬧和尖叫在街上起落,遠處傳來狗吠的聲音……這個世界正在呼喚她啊!

    雪嵐絕望地將頭抵在窗玻璃上,感覺到淚水濕透了眼睛。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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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3:52: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千 尋

    一個早上無聲無息的過去了。雪嵐在沈默中吃完了午餐,然後上樓回自己房間去。房間裡的老式掛鐘敲了一點半,她跳起身來,脫下了她鬆垮垮的便衣,摸索著找出牛仔褲和長袖襯衫,盡快的穿了上去。她的母親最恨她穿牛仔褲,因為這種穿著不夠淑女。這或許就是我刻意穿它的緣故吧,雪嵐自嘲地想:一種象徵性的叛逆……正如同我此刻所要做的事一般。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側耳傾聽:房子裡十分安靜,母親和林媽應該都在睡午覺才是。她無聲地溜下樓去,悄悄地打開後院的門,再一次側耳傾聽:心臟跳得好急,生怕有人會在最後一秒鐘發現她的企圖。但是,謝天謝地,沒有人逮到她。雪嵐很快地溜了出來,靠在牆上鬆了口大氣。她必需如此,必需在伯淵進屋前見到他。她不能讓媽媽告訴他說她不想再見他,就這樣把他給趕回台北去。至少至少,她必需給他一個完全的解釋,告訴他說:為什麼他的計劃行不通。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明白,自己所受的限制有多麼緊密。這行不通的,她悲傷地想:她根本欠缺獨立所需的最基本條件:經濟力量。沒有錢,她就不可能去學點字,也不可能養狗。

    這兩樣走向自由與獨立的條件都不能齊備,其他的自然更不用說了。枉費他如此費心地說服她鼓起勇氣來向命運挑戰,到頭來她依然是只被困在金絲籠中的小鳥……這不是伯淵所能為力的事,她已經可以想像他遺憾地與她道別的場面了。雪嵐悲傷地咬了咬自己下唇,而後深吸了口氣,抬起頭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她的時間有限,必需趕在伯淵進屋以前攔住他才行!

    雪嵐定了定神,開始在心裡回憶這左近的地圖。後門出去是一片空地,上頭生滿了雜草:最近好像有人在不遠處開始蓋新的社區。左邊繞過去是一片斜坡,再過去是別人家的房子。她可以從斜坡上走,繞到房子前頭去等他。雪嵐小心地走了出去,每一步都是冒險。她雖然對自己家裡的環境很熟悉,但門外頭可是完全的兩回事。幸虧自家的圍牆給了她一個可以扶持的定點,使得她下致於失去方向,但是一旦繞到屋子前頭,她就必需放手了。她不能在自己家門口等他,那會被媽媽發現的。因此她盡量彎下腰來往前走,想要走得更遠一些。這短短的路程所耗的時間一定比她所估計的還要久。因為就在她放開手往前走的時候,她已聽到了那熟悉的車聲。

    雪嵐急了,不顧一切地跑了下來。一輛摩托車呼嘯著從她身前疾駛而過,驚得她倒退了兩步,一跤跌在地上。那摩托車騎士扔下了一句粗魯的咒罵,自顧自的揚長而去了。雪嵐驚魂甫定,還來不及站起身來,已經聽到車門「碰」的一響,伯淵焦急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雪嵐,你沒事吧?〕

    他強壯的手臂環住了她,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你沒受傷吧?那該死的車差點就撞上你了!」

    「我沒事,」她呆呆地說,仍因方纔所受的驚嚇而暈眩:「只是嚇著了。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對不起。」

    她看不見他嚇白了的臉,但卻能清楚的聽出他急促的心跳,以及聲音裡那真摯的焦慮。知道他如此關心自己實在是令人窩心,而這樣的認知更令她為將臨的分別而感到遺憾。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再一次道歉道:「我真的很抱歉,伯淵。不過我會那樣衝出來是因為……因為如果我不在你進屋以前逮到你,你待會兒就見不到我了。」

    「出了什麼事了?」

    雪嵐歎了口氣。〔一言難盡。我們先離開這裡好嗎?在我家門前談話太不安全了。」

    「當然。」他簡單地道,攙著她上了車,然後在她身旁坐下。一直到了這個時候,雪嵐才開始發抖。她方才幾乎是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的!然而過度的震驚一時間麻痺了她的知覺。伯淵瞭解地拍了拍她,溫柔地道:「放鬆,休息一下。我們待會兒再談。」

    雪嵐無言地點了頭,淚水毫無徽兆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才認識他兩三天而已,可是感覺上像是已經認識他一輩子了!她已經那樣信任他,那樣依賴他,那樣喜歡他……呵,天,她一定會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想念他的坦率、不屈和那種奇特的溫柔。他是個極特別的人,雪嵐一生中從未見過這麼奇怪的混合體,以後想必也不會見到……她緊緊閉上了眼睛,無聲地歎了口氣。

    車必然是朝郊外駛去的。因為四周的車聲愈來愈少了。最後他停下了車子,帶著她走進了一處果園。「這是我一個朋友的產業,在這裡談話再好不過了。」他一面說,一面在樹下鋪了條毯子,攙著雪嵐坐下。「好了,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雪嵐沈默了半晌,然後開始陳述今早發生的事,包括她雙親的婚姻,以及她母親的最後通牒。「我一直知道媽媽對我有很強的佔有慾,但是從沒料到:她居然寧願以我的殘廢作代價,來把我留在她的身邊。」雪嵐痛苦地道:「所以,你瞧,這根本行不通的。我媽一毛錢也不會幫我出,而我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伸出手去,無限溫柔地覆上了他的手:「但是伯淵,我真的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只希望——〕

    「希望什麼?」

    希望什麼?雪嵐搖了搖頭,將那模糊的、未成形的感覺推到一邊去。「我會想念你的。〕她輕輕地說。

    「就這樣了?你以為事情這樣就結了?〕

    雪嵐驚訝地撞起頭來。「不然還有什麼?〕

    他停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說:「有些事我昨天就想告訴你的。我沒說,是因為有些細節還沒安排好……先不談這個。雪嵐,你知道你現在有兩場仗要打嗎?除了與你自己的失明奮鬥之外,你還得從令堂手中爭取你自己的自由與自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雪嵐不敢置信地坐直了身體。他還不放棄嗎?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想幫她嗎?感激與尊敬同時流過她心靈深處。但是——但是從媽媽手中爭取自由和自主?雪嵐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你——你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是我媽媽僅有的——〕

    「胡說!」他叱責:「你媽媽有的東西可多了!她美貌而富有,擁有一幢漂亮的洋房,還有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和一大堆朋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也有她自己的事業吧?」

    這倒是真的。紀太太的娘家相當富有。雪嵐的外祖父給了這個女兒不少嫁妝和遺產,紀太太自己又用這些錢去買股票、作投資。她是十分理財有方的。「你的意思是,我太誇張了。]

    「知道就好。」

    雪嵐歎了一口氣,暫時把這念頭推到一邊。她已經當她媽媽的乖女兒當了、一輩子了,要想違逆她並不是說辦就能辦的事。她需要時間重新想過。「你說你『昨天就想告訴我』的事是什麼?」她問,刻意轉移了話題。

    魏伯淵坐直了身子,握緊了她的肩膀。    「仔細聽著,雪嵐,在我說完以前不要插嘴。」他嚴肅地道:「我和林大夫談過。你記得林大夫吧?」雪嵐點頭。林大夫是她車禍發生之後的主治醫生。「好,他建議我和馬偕醫院的石大夫聯絡。石大夫年紀還輕,但已經是頗負盛名的眼科權威了。他看過你的病歷之後,認為你應該到馬偕醫院去作進一步的檢查。檢查結果如果順利,他很可能會再替你開一次刀。」

    雪嵐驚喜交加地抓緊了他的雙手,緊得她的十指深深地陷進了他的肌膚:「你的意思是——我有復明的可能嗎?」

    〔雪嵐,我什麼都不能保證。我唯一能說的只是,石大夫希望你到馬偕醫院去作進一步的檢查。」

    這句話像冷水一樣地澆息了她剛剛升起的希望。「這樣說來,我跑到馬偕醫院去也可能一無所得了?」  

    「嗯。」

    雪嵐突然發現自己還緊緊地抓著他,趕緊把手收回來,慢慢地放在自己腿上。「那——那我就不去了。」她輕輕地說。

    「為什麼?」

    「如果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台北去,然後一無所獲,我……我會受不了的。」

    「你現在假設的是最壞的狀況。」

    「而且我——不想再進醫院去。」她頑固地說。

    「我已經替你安排奸了,明天下午四點去作檢查。」

    他這話說得很快,雪嵐呆了半晌才搞懂他的意思。「你——可以把它取消呀!」她倔強地抬起了下巴。

    「不。」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她已經知道,藏在那平靜的假象之後的,是怎樣頑強的決心。

    「伯淵,我真的不想去。我們的家庭醫師史大夫說我不可能——」

    〔雪嵐,史大夫只是一個家庭醫師呀!我所接觸的人可都是專家!而他們都鼓勵你去作進一步的檢查!」

    希望的火苗再度在她心底燃起。「他們都鼓勵我去?」她細聲問,彷彿在要求進一步的保證。

    伯淵握緊了她的雙手。〔這對你有損失嗎?」他問。

    「我——我想是沒有。」雪嵐低語:「事情再壞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對不對?可是——」她可憐兮兮地道:「可是我還是沒法子去啊!伯淵,我媽絕對不肯幫我出這個錢的。在今天下午我和你這樣子跑出來之後,她一定更加不肯了!」

    「我會開車載你去的,不用擔心車錢的問題。」

    「可是我不能……」

    〔這些事情再說吧。我們總得先和令堂談過,對不對?」

    雪嵐絞緊了自己雙手。這些事進行得實在太快了。不要說心理準備,她連接受它們都很困難呢!「伯淵,我……我好害怕。」

    「那是一定的。」他溫柔地道:「可是這個險你非冒不可,對不對?」

    「我不知道。每樣事情到了你手上都顯得好簡單。」她輕輕地說,不自覺地抓住了他,彷彿想分享他的力量:「好奇怪,我以前從來不曾和仲傑談過這一類的事——」

    「情況不同,怎可同日而語?」他說:「何況你們那時正在戀愛。」

    是這樣的麼?雪嵐困惑了。沒有錯,她當時的確正在和仲傑戀愛,相處的時候總是快樂且輕鬆,所以也許真的沒有必要去談這些深刻而嚴肅的話題:但是話說回來,如果現在是仲傑在她的身邊,她也會這樣地去信任仲傑麼?她是不是也能信任他的判斷,以及他的力量?然而無論怎麼想,她也無法想像仲傑能有伯淵這樣的擔待,能像伯淵這樣地照顧她……

    「別再想仲傑了!」伯淵突然開口。他的聲音裡有著她從未聽過的粗重與暗啞:「他根本配不上你!」

    雪嵐驚跳了一下。他是為了仲傑棄她於不顧的事生氣麼?但她又怎能告訴他說,她方才想的其實不是仲傑而是他?何況就算她說了,他或許根本會以為那只是她的遁辭而已。雪嵐咬了咬下唇,完全不曾想到:她的沉默無異於默認,只有更證實了伯淵的猜測。有那麼一會子,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微風淡淡地拂過他們的發稍。

    而後伯淵沉沉地開了口:「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開口,他已經拉著她站了起來。

    雪嵐顫抖了一下。回家啊?回家後可是有一場艱苦的戰役在等待她……但是伯淵似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畏懼,他穩定的五指扶上了她的肩頭。「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保證。」

    來開門的是林媽。「你總算回來了!」她很明顯地鬆了口大氣:「我真擔心死了!你媽媽好生氣——」

    〔紀伯母在嗎?〕伯淵沉穩地問。

    彷彿是在回答他的話一般,紀太太在門口出現了。她的眼睛裡冒著火,滿臉寫著憤怒:「你們兩個到哪裡去了?」她的聲音尖銳且高昂。雪嵐從不曾見她這般生氣過。

    〔我相信我昨天已經和您說過了,我今天下午要帶雪嵐去兜風。〕伯淵平穩地道:「此外,我明天要帶她到台北去看一位眼科大夫。雪嵐或者要再開一次刀。〕

    〔門兒都沒有!雪嵐不會去的!〕

    「雪嵐有她自己的想法,紀伯母。〕

    「哈!」紀太太怒極反笑:「這是什麼可笑的計劃?你以為這行得通嗎?我可告訴你,我一毛錢也不會出的!」

    「那不是問題。」伯淵淡淡地道:「這個錢我還出得起。」

    這句話像是平空扔了一顆炸彈一樣,炸得雪嵐頭昏眼花。他是當真的嗎?他以前從來沒有提過……但在內心深處,她知道他是當真的。而她也知道,經濟來源是母親目前能夠控制她的最大武器。現在這一招也失效了,她會有什麼反應呢?有生以來第一次,紀太太鋼鐵般的意志力遇上了對手。雪嵐屏息靜氣地等待著,而後聽到母親長長地「哦」了一聲,用一種軟軟的聲調說:「而你期望從中得到什麼報償呢,魏伯淵?」

    「媽!」雪嵐恐怖地驚叫,一張臉燒得火樣通紅:無論她怎麼想,也不敢想像自己的母親會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他只是想幫助我而已!」

    「你要學的還多呢,雪嵐!」紀太太冷笑道:「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我尊稱您一聲伯母,並不表示我需要在這裡忍受您的侮辱!」伯淵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他話聲中那種冷硬的語氣,是雪嵐從來不曾聽過的:「我到恆春來看雪嵐,為她安排這一切,只是因為在仲傑所做的一切之後,身為仲傑的大哥,我覺得我對雪嵐有責任,如是而已!」

    不知道為了什麼,雪嵐的心沉了一沉。這不是他第一次說這種話,但再一次聽他說這話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他的體貼,他的溫柔,他的陪伴……難道都只是出於他的責任感麼?還是——像媽媽所以為的那樣,他真的想要什麼作為報答?不,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我不能相信他是這樣的人!雪嵐咬了咬牙,將這個念頭逐出腦海。無論如何,現在退卻都已經太遲了。她昂起了下巴,堅決地道:「魏先生說的沒有錯,這對他而言只是一椿責任而已。不管怎麼說,媽,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明天要和他到台北去。」

    「你這個不孝女,竟然這樣對我說話?」紀太太的聲音尖銳已極。

    「對不起,媽,」雪嵐祈求道:〔請您諒解,這對我是很重要的!媽!」

    長長的沈默。雪嵐全身僵直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彷彿過了一整個世紀,她才聽到紀太太低沉的回答:「我明白了。」她的聲音疲倦而蒼涼:「你大了,不聽話了,媽媽拿你沒辦法了。好吧,要去就去吧。錢的事你別煩,媽會幫你出的。哼,」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加了一句:「總不能讓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看笑話,說我連女兒的醫藥費都出不起!你的錢可以省了,魏伯淵!」

    「好。」伯淵的聲音裡不帶任何感情,雪嵐完全聽不出他此刻心裡想的是什麼。「那麼事情就這樣說定了,雪嵐,我明早六點半來接你。」

    「好的,謝謝你。〕雪嵐僵僵地說,對他那正式、有禮而疏遠的語氣忽然覺得異常心慌。她好想他再度挽著她,溫柔地鼓勵她、安慰她……但她他知道,在母親的面前,他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尤其在紀太太用那樣不堪的言語侮辱過他之後更加不會。他的驕傲不會允許。僅止是這短短三天的相處,她已經知道他是個多麼驕傲的人了——雖然他從不曾在言行中表示出來。

    「再見,紀伯母。」他莊重地說,然後走了出去。

    雪嵐絞緊了雙手,轉過身來面對她的母親。「謝謝你,媽。」

    她溫柔地道。

    紀太太哼了一聲。「手術成功的機會有多少?」

    「我不知道。如果情況不佳的話,醫生說不定根本不會替我開刀。」雪嵐緊張地道。

    「哼,」紀太太咕噥道:「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太荒謬了。那個魏伯淵只是在慫恿你作一些不切實際的夢而已。可別說我沒有警告過你!」

    內心深處,雪嵐很怕她媽媽的預言是對的。但事已至此,她說什麼也不會承認自己的恐懼了。「不管怎樣,我總得要試一試。」她倔強地說。是在說服她的母親,也是在說服她自己。

    *   *   *

    「你所要的東西都帶來了嗎,紀小姐?」那護士的聲音輕快而悅耳。雪嵐猜想她應該還很年輕,長得也很甜。她有一種友善而愉悅的個性,使得雪嵐的「住院恐懼」消減到了最低限度。她抬起頭來,對著這個小護士微笑:「是的,我的東西都帶全了。〕

    「我的朋友都叫我小趙。」護士輕快地說:「往後這兩個星期我都輪你的病房,所以我們有很多相處的機會。別擔心,石大夫是本院最好的醫師,你不會有問題的。如果你需要我,只管按床邊的那個鈴子。還有,探病的時間到晚上九點為止。現在你好好休息吧。這一整天大概很夠你受的了,哦?」

    是夠受的了。一大早就從恆春坐了五六個小時的車來台北,然後是一連串的檢查……今早出門的時候,母親的反應還是冷冷淡淡的,顯然還不大能接受她的決定。至於林媽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不知有多麼不放心。幸得伯淵一直待在她的身邊,穩穩地牽引著她。如果不是他的話,她的勇氣一定早就消失掉了。不要說住進醫院,只怕還沒到醫院門口就已經逃之夭夭。

    伯淵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來到她的床邊。她對他微笑。

    他停了一下,而後輕輕地說:「你真美。」

    她知道林媽特意在她行李箱裡放進了她最漂亮的睡衣,但她並不知道:在他眼裡看來自己是什麼樣子。而他從來不曾這般讚美過她,從不曾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過話……雪嵐的臉上浮起了一抹嫣紅。「謝謝你」她輕輕地說:〔請坐。〕

    他又遲疑了一下,才在她床沿坐了下來。「我帶了些花來給你。」他說,遞了一束花過來。玫瑰的香氣在她身邊柔和地浮移。

    雪嵐接過了花,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幕幾乎完全一樣的場景:去年六月,同樣是在醫院裡,同樣是在病床上,同樣有花……只不過那時送花的人是仲傑,而那時的花是康乃馨。「謝謝,〕她微笑著說:「我喜歡玫瑰。」

    「紅玫瑰。」他補充道:「為了你的勇氣,也為了我的承諾。」

    「噢……」雪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有將臉埋在花束裡。紅玫瑰也代表了愛情,他不可能不知道的。這就是他必需多加解釋的原因嗎?雪嵐不自覺地紅了臉。而伯淵又說話了:「我和家裡人說過了,等你出院以後,先讓你到我家去住幾個禮拜。你手術過後需要休養一段時間,不適宜長途跋涉:而且你還要常常回醫院來復檢,暫時住在台北,對你比較方便。〕

    「你說的好像我一定會動手術似的。」雪嵐突然覺得好緊張。

    「我想是的。」他說,然後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雪嵐忍下住皺了皺眉。「伯淵,有什麼事不對了?〕

    〔我——有些事必需告許你。」

    一抹不祥的預兆掃過雪嵐心頭。她本能地害怕起自己已將問的問題,以及他將給的答案:「什麼?」

    「我必需離開台北一段時間——大約是一個禮拜左右。〕

    雪嵐只覺得自己全身都浸進了冰窖裡。「你要離開?」她艱難的、不信的重複:「這意思是,當我作那些更進一步的精密檢查,甚至是動手術的時候,你都不會在我身邊嗎?」

    他拉起了她的手,將它們籠在自己掌心之中,溫柔地道:「對不起,雪嵐,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抱歉——」

    「我以為你會陪著我的。」她低語,長髮瀑布般垂了下來,遮住了她的小臉:「我需要你!」

    他抓緊了她的手,緊得她發疼。「我真的很抱歉,雪嵐,可是我沒有辦法。」他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你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我是個考古學家。前不久他們在加拿大北境進行的挖掘工作,發現了一些——可能是維京人的遺址。那是一個很重要的發現,可是他們的領隊心臟病突發,現在被送進醫院裡去了。他們想盡辦法聯絡我,好不容易在昨晚用長途電話和我聯絡上了,要我接替那個工作。雪嵐,你知道,考古工作是很花錢的,他們一天都擔擱不起。我必需盡快趕過去,所以我——」

    雪嵐呆呆地聽著,而後其中一句話進入了她的意識:「你昨晚就知道這件事了?」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和我說呢?」她叫了出來,憤憤地抽回自己的手:「我一直以為你會一直陪著我!」

    「我知道。」他靜靜的說:「我是故意不告訴你的。因為我如果早說了,你一定不會肯到台北來。」

    〔你騙了我!」她茫然道,仍然因為他要離去的消息而震驚。

    〔我必需如此,雪嵐,我沒有選擇!〕

    「而你還要求我信任你麼?你——」

    他抓緊了她的肩膀,好像恨不得將她抓起來搖晃似的:「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雪嵐!〕他咬著牙道:「如果我昨晚就告訴了你,你還會肯到台北來麼?〕  

    〔現在我怎麼可能知道?」她掙扎著想脫出他的掌握,但他不放手。

    「我也不認為你會知道。」他重重地說:「而我不想冒這個險。不管怎麼說,你總算已經到醫院裡來了。石大夫會照顧你。〕

    雪嵐又氣又慌,不顧一切地叫了出來:「我又不必一定要待在這裡!我要回家!〕

    「怎麼回?」

    這句話像冷水一樣地當頭澆下,立時震得她無話可答。「你倒是每一點都考慮到了!〕她低語,聲音-有著無比的挫敗和疲憊:「你知道我自己一個人跟本沒法子回恆春去。你把我陷在這裡了!」

    「不會的,雪嵐,不用擔心。手術一旦成功,你就可以回家了。」

    家……家好像在幾百萬光年以外。現在這裡只有她自己,全然的孤獨與無助。只一想到她必需自己一個人在這陌生城市的陌生醫院裡,渡過她此生最難挨的一段日子,就使她嚇得手腳冰冷。一直到了現在她才知道,自己已經變得有多麼依賴伯淵——也許是太依賴了?她痛苦地想著,聽到自己愁慘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們魏家兄弟都是一樣的,對不對?先是仲傑,然後是你——」

    「雪嵐!」

    「喔,對不起,我忘了你是不怎麼看得起仲傑的,當然不會喜歡人家把你們兩個相提並論了。〕她笑著,聲音到了喉頭卻成了哽咽。喔,不,她要是在他面前哭,那她就真該死了!雪嵐費力壓下已經衝到眼中的淚水,轉過身去將自己埋進了枕間:「算了,伯淵,我累了。請你走吧。」

    「對不起,雪嵐,但我真的別無選擇。」他陰鬱地歎了口氣,接著說:「我會盡快趕回來的。我保證。最遲一個星期。」

    雪嵐咬緊了下唇,希望他能早點走,卻又希望他能留下。

    他的大手落在她的長髮上,輕輕地順了順她的髮絲:她感覺到他深深吸了口氣,彷彿還想說點什麼,但卻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只是默然轉過了身子。他的腳步逐漸遠去,雪嵐的淚水終於滑下了面頰。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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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3:52: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重 見

    事後回想起來,在醫院裡的三個星期彷彿是一連串被割裂得不成片斷的時間,綿延無有盡期。石大夫為她作了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檢查,問了她幾千幾萬個問題。他的手穩定、乾燥而溫暖——一位外科大夫的手,給了雪嵐不少信心。等到檢驗完畢之後,他帶著滿意的聲音宣佈: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功率。

    然後就是手術了。由於全身麻醉的關係,雪嵐對手術的經過一點印象也沒有。只曉得醒來以後,她的臉上又一次地覆上了繃帶。她必需保持平靜,放鬆心情。病房裡的窗簾總是拉上的,因為陽光會刺激她的眼睛。她的護士小趙和她已經建立起一種親密的友誼,她的母親給她寫過幾封僵僵的信——顯然她還不能適應女兒的改變,但正試著接受——然而除此之外,她是全然孤獨的。

    伯淵說過他會盡快趕回來陪她,最遲一個星期: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八天過去了,九天過去了……他仍然蹤影全無,並且連一封信、一個電話都沒有。雪嵐忍不住要開始懷疑了。他說過要她信任他的,但他把她騙到台北來:他說過他會一直陪著她的,但他結果是一個人跑到加拿大的不知道什麼鬼地方去……難道他對她的照顧和鼓勵,他的溫柔和堅強,全都是種偽裝,一種遊戲麼?

    在醫院中的第一個禮拜,雪嵐強烈的、強烈的思念著他。她側耳傾聽每一種聲音,希望那會是他堅定自信的腳步,會是他沉厚穩重的聲音:然而隨著時日消逝,她漸漸地絕望了。思念被傷害和憤怒所取代,終至形成了憎恨。她曾以為他和仲傑是不同的,而他們終究沒有兩樣——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背離了她。雪嵐幾乎開始害怕伯淵的歸來了。她不想聽他的解釋,因為她已經無法再信任他。

    終於,解繃帶的日子到了。雪嵐發現她奇跡似恢復了視力。睜眼時所看到的,不過是醫院裡光彩模糊的牆壁和擺設,可是雪嵐此生未見過比這景象更美的東西。石大夫對著她微笑,叫她不要太興奮:但雪嵐從他明亮的笑容裡,知道他對手術的結果十分滿意。雪嵐自己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抓著石大夫的手。

    而後她還得在病床上躺上好幾天,好讓身體從手術中復元過來。她仍然不能有訪客,也仍然沒有伯淵的消息。她曾經在心底偷偷希望過:當她睜開眼時,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很-的念頭,不是麼?很明顯的,對他而言,把她帶到台北來接受手術,他就已經盡了他自己以為的義務了。既然責任已了,他當然沒有必要再來看她。否則的話,他為什麼一去之後就音訊全無呢?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也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釋。他們本來就只是陌生人啊……

    雪嵐只是不能明白,這個事實為什麼會讓她這樣傷心,這樣難過?好像,好像她又被人給背叛了……

    出院前一天,小趙告訴她說,魏家的人說好了第二天傍晚來接她。這個安排使雪嵐緊張得不得了。伯淵告訴她這個安排的時候,她一直以為伯淵會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到了現在她才想到:她的處境有多尷尬。當然,她以前見過伯淵和仲傑的父親,魏天弘,一個高大威嚴的老人:也見過仲傑的母親,孫玉瑤,一個精緻優雅卻又弱不禁風的婦人。可是那是她還是仲傑未婚妻時的事啊!而且她和他們一點也不熟,突然間要住進人家家裡是有些尷尬……

    為了給人留下最好的印象,雪嵐穿上了她最正式的衣服——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和伯淵出去時就是穿這件洋裝的,但那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雪嵐搖了搖頭,仔細地梳齊了自己的頭髮。然後,因為臉色還很蒼白,她給自己淡淡地上了一點妝。

    一切就緒了,時間卻是還早。雪嵐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僅止是這樣地看著多變的車型和顏色,都已該感激上蒼。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會注意到那輕輕接近的腳步聲,直到一個男性的、熟悉的、帶著幾分猶豫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雪嵐?」

    雪嵐霍然回頭,所有的憤怒和憎恨都在這一剎那間飛到了九霄雲外。他畢竟是回來了!她明麗的臉上閃出了喜悅的光彩,嘴角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然後她的笑意漸漸消失。

    是失望吧?雪嵐自問。因為她絕沒料到伯淵會長成這個樣子。他臉上的稜角應該更分明些,他的氣質應該更陽剛些,他的頭髮也應該來得更豐厚,雙眸來得更明亮……而後恍然大悟的神色飛入了她的眼底——

    這個人不是伯淵,而是仲傑!

    強烈的失望擊得雪嵐站不住腳。她抓緊了窗沿,強迫自己保持平靜。仲傑急急地趕了過來,用一對滿是關切的眸子注視著她:〔你還好吧,雪嵐?我是不是嚇著你了?真對不起!」

    「我——我沒事,只是太意外了。真的沒事。」

    他的眸子搜尋著她的。「我明白。」他說:「他們路上再談吧。你準備好了嗎?小楊正在等我們。我想他現在是在違規停車,所以我們最好快點。」

    雪嵐點了點頭。她已經辦妥了出院手續,也已經向石大夫和小趙她們說過再見了。行李更是早已收拾妥當。她的目光落向擱在一旁的行李箱,仲傑立刻替她將它拎了起來。雪嵐有些不捨地回頭看了這個她住了好幾個星期的病房一眼,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

    這種感覺多麼奇怪呵!在她身邊的是仲傑,而她幾乎什麼感覺也沒有。當她以為來的人是伯淵的時候,她的歡喜真的只能用「心花怒放」來形容:而,當她發覺她認錯了人的時候,那種失望真是無以倫比。雪嵐甩了甩頭,試著將這思緒拋出腦海。他已經從她的生命裡消失了,而走在她身邊的是仲傑:她曾經以全心愛過的仲傑……

    已經是夏天了。雖說已是傍晚時分,六月的陽光仍然十分耀眼。雪嵐取出石大夫給她的太陽眼鏡來戴上,以免她纖弱的眼睛受到損傷。一輛明馳轎車開到她面前停下,一個司機打扮的年輕人鑽了出來,從仲傑手中接過了她的行李箱,然後朝她行了一禮。「您好。」他禮貌地說。

    雪嵐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這個年輕人的個子瘦瘦長長,皮膚黝黑,端端正正的臉上頗有書卷氣,一看就是個大學生的樣子。「你很面熟啊?!」她忍不住說。仲傑在一旁下耐地皺眉,但雪嵐執意不去理他。往日的記憶突然間分明地浮在她海中:仲傑是從不把下人當人看的。

    「哇,你還記得我嗎?」小伙子笑開了臉:「學姊,我是李瑞琴的男朋友啦!」

    「對啦,你是娃娃的男朋友!你叫楊——楊志浩,對不對?土木工程系,二年級?〕李瑞琴是她歷史系的學妹,大家在一起吃過火鍋的。雪嵐和她並不特別熟,但對這個明朗懂事的女孩印象很好。

    楊志浩露出了一口白牙:〔三年級啦!過了暑假就大四了。」

    「對啦,我都畢業一年了!」雪嵐笑著說:「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娃娃怎麼樣了?」

    「娃娃在一家出版社打工,所以我就跟著上台北來了。」楊志浩笑道:「反正留在台南也找不到什麼家教,我就乾脆當當司機,體驗體驗不同的人生。而且打一個暑假的工下來,賺的錢也夠我一年的學費了。」他停了一下,然後說:「手術成功,我還沒恭喜你呢。」

    雪嵐笑開了:「謝謝。」

    「雪嵐,走了啦!」仲傑不耐地道:「再晚就是下班時間了,塞起車來可不得了!」

    然而雪嵐已經不是一年前那個把他的話當聖旨的女孩了。她好整以暇地繼續和楊志浩說:「我真高興見到你,小楊。幾時把娃娃約出來大家聚聚怎麼樣?」

    「好哇!」他開心地道,一面幫她打開了車門。

    她和仲傑坐進了車子後座。一道隔位的玻璃將小楊和他們隔開。車子向天母駛去。

    「伯父伯母都好嗎?」雪嵐禮貌地問。

    仲傑聳了聳肩。「老樣子。我和你說過我爸爸棄政從商的經過了吧?他現在大概又多了幾個榮譽董事的頭銜。他還是不常在家——太忙了。媽媽的身體也還是那樣,只要不惡化就是好事了。」

    「我——會不會太打擾他們了?」

    「不會的。我們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麼大的房子,你在裡頭唱歌劇都吵不到他們。家裡有好幾個傭人,什麼事都用不著我媽煩心,那裡談得上打擾?而且他們滿喜歡你。雖然說邀你到家裡來住是我老哥的主意……」不知為了什麼,他的聲音裡有著一種低伏的緊張。但雪嵐沒有注意。她的心思全被引到伯淵身上去了。她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你哥哥也在家吧?」

    「他?天知道,他大概還在加拿大還是北美洲的什麼鬼地方,挖一些死人骨頭、陶磁碎片什麼的。」  

    他語意中的不屑清楚得令人無法忽視。「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仲傑?」

    「你自己也見過他,不是嗎?」

    「那不是一個回答。」

    仲傑聳了聳肩。「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因為他太自信了吧。可別告訴我說你喜歡他?」

    「我喜不喜歡他並不重要。」雪嵐一字一字慢慢地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他,我到現在還縮在自己的房間裡,日復一日地任時光流逝,任由自傷自憐把自己變成一個全然無用的廢物;若不是他帶我到台北來,我也不可能重獲光明。他對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報答不了。」

    「這麼說來,你是很感激他的羅?」仲傑酸酸地說:「聽來很像我老哥的作風——總是自行其事,拖著別人團團轉。好吧,不管怎麼說,」他故作公平地道:「既然他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他對你的復明一定覺得很高興吧?」

    雪嵐垂下了眼睛。「他……他還不知道我的手術成功了。手術以前他就到加拿大去了,在那以後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他又來了!」仲傑歎了口氣:「我老哥也許是個很好的考古學家,但他好像只對那些骨董有興趣。一旦牽涉到現實生活啊,他立刻成了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人!」

    雪嵐低下了頭,沒有說話。仲傑的陳述正好證實了她最壞的想像,但她依然不願相信伯淵是這樣的人。在她心靈深處有一個固執的角落在大聲疾呼:伯淵不可能就這樣忘記她的,不可能的……

    「這使你覺得困擾了,是不是?」

    雪嵐瞄了他一眼,注意到他這一年來的改變——以及不曾改變的部份。他仍然像以前那樣地注重修飾,只不過質料更精緻了,作工更高級了。他的頭髮修剪得非常漂亮,容貌也依然英俊如昔,帶著他慣有的親切,只是多了幾分世故,幾許圓滑,和——幾分雪嵐無以名之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眼前的仲傑多少有些像是一個陌生人。而這使得雪嵐突然間決定和他攤牌,同時,也可以把箭頭從伯淵身上轉開。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種衝動,但她突然很本能地想要保護伯淵。於是她刻意地抬起了下巴,慢慢地道:「那只是提醒了我,你們魏家兄弟都不是可以信任的。」

    仲傑瑟縮了一下,而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喔,天哪,雪嵐,你一定恨透了我!」他低語,而後身子益常急切地前傾:「我那時就應該告訴你真相的,但我不能——一直到了現在,謝天謝地,我本來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你我心底的話了!」

    「什麼真相?」她困惑地問。

    「關於我毀婚的真相。」

    怒意自她心底不受控制地竄了出來。「你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麼?」她冷淡地道:「你陞遷了,調職了,一個瞎了眼的妻子無法符合你的需要。這個理由夠完整的了,還會有什麼真相?」

    「不!」他叫了出來:「不是那樣!沒錯,我那時是這樣和你說的,可是那是因為——因為我別無選擇!」

    雪嵐不為所動地看著他,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令人不安的光芒,而後焦切地接下去:「實話很傷人,雪嵐,」他艱難地道:「但我不能不說,因為我……受不了你恨我,我……」

    心底有個警鐘細細敲響,雪嵐警戒地看著他。「有什麼話儘管說吧,仲傑,我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得多。」

    仲傑突然笑了,一個她以前深愛的、明亮而迷人的微笑。雪嵐的心情不自禁地揪緊,聽到他溫柔地道:「我注意到了。雪嵐,你——長大了。而且你——比我所記得的還要美。〕

    雪嵐身子一僵。「我們的話題並不是我的美貌。」她冷淡地說。

    「好吧!」他深深吸了口氣:「事情的真相是,當醫生宣佈了你的失明之後,你媽媽來找我,希望我取消婚約。」

    雪嵐驚得目瞪口呆。「什麼!」她不敢置信地道:「為……為什麼?」

    仲傑將她的手抓在自己手中,深情地道:「我愛你,想要你成為我的妻子;你失明的事雖然使我非常震驚,但並不能改變我的愛情,當然也不能動搖我想要和你終生廝守的決心。你相信我麼,雪嵐?」  

    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對他的話不予置評。仲傑挫敗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但是伯母逼著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整件事情。她說你將會需要一個全天候的護士,你不能照顧自己,不能一個人留在家裡,也不能單獨外出:她還說你沒有法子安排任何社交活動,也無法陪我參加任何應酬……更重要的是,孩子怎麼辦?你沒有能力照顧孩子,沒有辦法成為母親。婚姻對你而言是一個千鈞重擔,而你終會因為我將你捲進這一團混亂中而恨我……」

    雪嵐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裡,拒絕相信她所聽到的。但是她也明白:以她母親對她的佔有慾和性格來看,她會對仲傑說出這些話來真正是毫不稀奇。「而你就相信她了?」她問:彷彿要再一次確定她所聽到的。

    「我——別無選擇,雪嵐。她的話那麼有說服力……」仲傑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想,對伯母而言,這也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她很可以讓我們兩個結婚,讓我去照顧你:只因為她覺得:待在你所熟知的環境裡,對你是最好的,她必然作了不少犧牲。至於我——」他停了下來,取出一隻金質的打火機,為自己點了一根煙,然後接著說:「總而言之就是這樣。既然你在婚姻裡無法幸福,而待在家裡對你而言又是最好的安排,我唯一的選擇就只有毀婚了。而陞遷似乎是一個最恰當的藉口。其實他們希望我接受那個職位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只是我一直沒有法子下定決心去接受——」他別過臉去,茫然地看向窗外,臉上寫滿了落寞和孤寂:「我唯一的藉口只是因為我太愛你,所以無法告訴你真相。但是現在——」他回過頭來,深情地看著她:〔雪嵐,你願意原諒我麼?〕

    雪嵐不言不動地坐著,腦子裡亂成一團。媽媽是很可能做這種事的,仲傑的故事太有說服力了;他唯一不能明白的只是:既然如此,她當初為什麼會讓她和仲傑訂婚呢?何不乾脆在她身上掛個「非賣品」的牌子算了?

    「雪嵐?」仲傑的聲音穿進了她的意識:「如果你不能原諒我,至少告訴我你相信我!」

    「我——我必需想一想。」她慢慢地說:「這一切對我而言都來得太突然了。先是見到你,然後是聽到這些——」

    「是的,當然。〕他深情地道:「但是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是麼?一知道你要到家裡來,我立刻把所有的工作時間重行排過,以便我們能盡量在一起。但在此之前,我必需把事實真相告訴你。我——不希望你繼續恨我。」

    雪嵐無言地點了點頭。而後發現他們已經快到目的地了。車子穿過寧靜的別墅區。來到那棟她已來過兩次的花園洋房前停住。鏤花鐵門裡有相當大的花園,純中國式的花園景觀,有著小小的亭子和假山流水,以及幽曲的小徑,繁茂的花木。池子裡浮著婉然盛開的蓮花。

    楊志浩將車子從邊門開進了寬廣的車庫。仲傑下了車,扶著雪嵐出了車廂,一路向客廳走去一路說:「晚餐六點半開始。我們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你要不要先喝點什麼,還是先洗個澡,休息一下?」

    雪嵐聳了聳肩,回過頭去朝小楊擺了擺手,然後跟著仲傑進了客廳。

    屋-的擺設和她前次來此完全一樣。這洋房的外觀雖是北歐式的建築,客廳的擺設卻是純中國的:董其昌的山水懸在壁上,厚重的檀木傢俱散在沈厚的地毯上。茶几上的仿宋景德影青花瓶裡,插著精美絕倫的花朵。這房子裡寫滿了富貴和品味——只不過這種品味對雪嵐而言,未免來得太沉重了。

    雪嵐正在胡思亂想,冷下防雕花四季屏風後傳來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天弘?你幫我倒杯茶好嗎?老王不曉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媽,是我回來了!」仲傑喊,領著雪嵐繞過屏風,來到那間用屏風與客廳隔開的起居室裡。他的母親孫玉瑤半躺在沙發上,用一朵明亮溫柔的笑容向著他們。「你回來了,仲傑。〕她微笑著向雪嵐示意:「你還好嗎,雪嵐?」

    「是的,伯——伯母,您好。」雪嵐的回答有些困窘。但孫玉瑤顯然對她的尷尬毫不在意。「叫我阿姨就好。〕她微笑著說,但彷彿並不是真的在看雪嵐。雪嵐突然間放鬆了一些。孫玉瑤和一年前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有時她覺得奇怪:仲傑的母親和她自己的媽媽年齡相近,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不同?孫玉瑤好像是一個一碰就會碎掉的磁娃娃,一對眼睛作夢的時候似乎永遠比正視現實的時候多。仲傑和雪嵐的訂婚和毀婚,在他們這樣的家庭裡,應該是頗受忌憚的事,可是看她的神情,似乎這整件事情都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遊戲一樣,對她而言一點都不重要似的。雪嵐有些困惑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希望沒太打擾了您,阿姨。」

    「怎麼會呢?」孫玉瑤微微一笑,而雪嵐明白她是當真的。她突然覺得很有趣。對仲傑的母親而言,世界上大約永遠不會有「麻煩」這種東西吧?如果麻煩真的上門了,她也不會煩惱的——她只是轉頭走開,等那麻煩自行消失。這個想法不知為了什麼,使雪嵐鬆了一口大氣。也許是因為她知道了:這個女子對她是完全不會有要求、也不會有刺探的?雪嵐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突然間問了出來:「阿姨,您知道伯淵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孫玉瑤迷濛的眼睛稍稍地張開了些。她的神情-有著困惑:「我怎麼會知道呢?」

    「啊……等他工作完畢以後,不是應該要回家的嗎?」  

    孫玉瑤搖了搖頭。「我早就放棄那個念頭了。伯淵向來很野,流浪成性……」她抬起頭來,對著仲傑微笑:「去給我倒杯茶來好嗎?〕

    仲傑起身離開了。雪嵐忍不住道:「伯淵告訴我說,他最遲一個星期就會回來;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還沒有他半點稍息,您——難道一點也不擔心麼?」

    「擔心?」孫玉瑤笑了:「怎麼會?伯淵向來很會照顧自己。」

    「可是——」雪嵐不肯死心:「您總有他住處的地址或電話什麼的吧?」

    「地址?」孫玉瑤微微地蹙起了眉頭:「讓我想想看……他好像是去了紐芬蘭?不,這好像是上一次的事?」她抬起頭來,如釋重負地微笑:「啊,你魏伯伯回來了,你問他吧!〕

    雪嵐回過身去,看進了魏天弘的眼睛。「魏伯伯。」她禮貌地招呼。

    「雪嵐,歡迎你來。」魏天弘朝著她微笑,但那笑容並不曾進到他的眼睛裡。「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是的,我……您知不知道怎麼和伯淵聯絡?」

    那對鷹眼變得像冰一樣的冷,連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恐怕很難。他現在待的地方大概沒有電話。」他抬起手來看了看表:「該吃飯了。」

    雪嵐咬住了下唇。好奇怪,這個話題怎麼就這樣結束了?好像這些人都不想談論伯淵似的……她勉強地坐上了餐桌,腦袋開始痛起來。

    吃過飯後,仲傑輕聲問她:「累了是不是?你的臉色不大好呢?我帶你回房休息去吧?」

    雪嵐感激地對著他微笑,站起身來向魏家夫婦告辭。

    「是呀,雪嵐,你是該早點休息。」孫玉瑤微笑道:「我不到中午是起不了床的,所以你就自己玩吧,啊?不要拘束,只管把這裡當自己家一樣。」

    「媽,你安排雪嵐住在那裡?」

    「東廂的客房。反正伯淵現在不在家。」

    仲傑扶著雪嵐走上了樓梯,將她送到一個房間的門口。雪嵐好奇地道:「伯淵也住這一層,是不是?」

    「你不覺得你對伯淵關心太過了嗎?」仲傑陰鬱地道,將她釘在門上:他的眼睛鬱鬱地燃燒:「你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他的!」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他也是我的朋友啊!〕

    「我和我老哥從不分享任何東西!」他陰沉地道,突然間低下頭來,吻上了她。雪嵐大吃一驚,想要避開,但是背後的木門使得她沒有閃避的餘地。她試著別開臉去,但他堅持地握住了她圓柔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這是一個很熱情、很激烈、很具佔有性的吻,和仲傑以前吻她的方式完全不同。他以前的吻是很有節制的,很溫和的,雖然甜蜜,但卻不含任何肉體上的慾望。當時的雪嵐太天真,太純潔,一直以仲傑那種彬彬有禮的吻為滿足,也一直不曾感覺過慾望的力量;雖然她也曾好奇過:如果仲傑的舉止激烈一些會有什麼樣子。然而現在,仲傑終於用男人想望女人的那種方式吻她了,雪嵐卻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也——一點反應也沒有。

    而後仲傑終於放開了她。他稍稍地退後一步,用一對深思而銳利的眸子打量雪嵐。他的神情在不滿中有著憤怒,他的口氣幾乎像是壓在蓋子底下沸騰的開水:〔你今天太累了。〕他咬著牙說:「明天見,雪嵐。」

    他沈重的步履聲漸去漸遠。雪嵐鬆了一口大氣,迫不及待地逃進了自己的房間。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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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3:53: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歸 來

    由於昨晚上床得早,雪嵐一大早就醒了。清晨的陽光自煙一般淡綠的窗簾中透了進來,照在色澤清碧的磨石子地上。這個房間有著錢所能買到的最好的一切,漂亮得像雜誌上的展示屋。席夢思的大床,貴重的梳妝台,裡間是一間浴室,有著全套相配的衛浴設備。雪嵐簡單地梳洗過後,到樓下吃了早點。由於女主人身體不好,女傭一向是將早餐端進她房裡去給她吃的,久而久之,魏家的人已經習慣各自在自己房裡吃早飯了。因此雪嵐起床沒有多久,女傭便端了一隻盤子進房裡來。

    雪嵐安安靜靜地吃過自己的早飯,在沙發上伸長了雙腿。壁上的掛鐘指著八點半,仲傑和魏伯伯一定都上班去了吧?仲傑——她的思緒飄到他昨天所說的話上頭。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麼他的毀婚,果然就有著高貴的動機了。這是不是表示——他仍然愛著她?也許是吧,因為他昨晚還吻了她。可是……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一年以前,甚至是半年以前,為了他那樣的一吻,她真是可以放棄一切:可是她昨晚竟然對他沒有一點感覺,一點反應也沒有——沒有愉悅,沒有慾望,也不是厭惡或排拒,單單是什麼都沒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難道真是像仲傑所說的:她太累了?

    雪嵐皺了皺眉,試著將這擾人的思緒撇開。玫瑰的香氣在她鼻端浮動。她抬起頭來,看向了放在衣櫃上的玫瑰。玫瑰啊……伯淵也曾送過玫瑰給她。只不過他所送的是紅玫瑰,而不是這花瓶裡擺的黃玫瑰。送她玫瑰的時候,他對她說過什麼來?「為了你的勇氣,也為了我的承諾。」他答應過要一直陪著她的,可是結果一去不回……而她怎麼問都問不出一個結果。好像、好像這個家裡完全沒有他容身的餘地似的。

    以前到魏家來的時候,她根本不曾感覺到伯淵的存在;可是那時她還不認識他,沒有理由去留意任何蛛絲馬跡。但是現在呢?魏伯伯根本不想談他,他的後母對他漠不關心:至於仲傑——仲傑簡直將他視若寇讎。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是他們的錯,還是他的?他曾經這樣毫不顧惜地自她身邊走開,是不是也對他的家人做過同樣的事?也許就因為這樣,他一次又一次地傷了他們的心,終至於沒有人再想關心他?

    雪嵐歎了口氣,對自己搖了搖頭。這樣胡思亂想有什麼用?得出來的永遠不會是正確的解答。

    她衝動地跳了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昨天晚上,魏伯母曾提到過:伯淵也住在這一層裡;也許她可以從他的住處裡得到一些線索,好讓她多知道他一些?就某些方面來說,他對她而言還是一個陌生人;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的話,卻是從不曾有人像他一樣地接近過她……雪嵐的心怦怦亂跳,不明所以地緊張起來。

    走廊上空無人跡。側耳傾聽,偌大的房子裡悄無聲息。雪嵐深深吸了口氣,開始了她的探險。

    她推開了左手邊的第一扇門,發現那不過是另一間客房。同樣有著豪華的裝潢,奢侈的傢俱。她很快地退了出來,推開了下一扇門,然後又試了下一個房間。失望了三次以後,現在所剩下的,只有走廊終端的那個房間了。好得很,四減三等於一。雪嵐在那扇門前停了一下,很荒謬地想到要敲門:然後她安安靜靜地把門推開,很快地溜了進去,順手把門闔上。

    沒有錯,這是伯淵的房間!她一進房就明白了。這個房間裡有著溫暖的歡迎之意,使得雪嵐立時覺得自己回到了家。很奇怪的,即使有著仲傑的護持和照顧,甚至還有小楊明亮的笑容,但在這整幢房子的其他地方,雪嵐都不曾感受到這種回家的氣息。也許是因為——這個房間並不怯於向人展現屋主的性格?一種複雜而精微的性格。拚花的地板已經有一點舊了,牆壁是淡淡的珍珠灰。床單是和地板相配的灰褐色,裡頭的牆壁築出一層高達天花板的書架,上頭一落落地疊滿了書。雪嵐很快地流覽了一逼。大多是原文的專書和論著,但也有不少中文的史書。靠窗擺著他巨大的書桌,桌旁另有一隻小些的書架,上頭滿是詩集和文學作品。

    雪嵐很快地在架上找了一找,但是找不到任何一本相簿。這個房間裡連一張伯淵的相片也沒有,只在書桌上放著一張鑲框的照片——一個年輕、美麗、異常優雅的女人。這大概就是伯淵的媽媽了?不知道伯淵長得像她不像?雪嵐在相片前待了半晌,卻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好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來,回房去看。

    她過了簡單而閒適的一天。看看書,和孫玉瑤吃了中餐、聊聊天,睡了個午覺,在小楊洗車的時候和他聊了一陣……傍晚時分,魏家夫婦有個應酬,雙雙出門去了。他們出門以前仲傑正好回來,一見到雪嵐,他整個人立時開心得發亮,一直陪著雪嵐說笑。這是記憶中那個明亮、有禮、體貼而幽默的仲傑,使得她非常開心。

    吃過飯後,仲傑問她:「在家裡待了一整天煩了吧?我開車載你出去逛逛怎麼樣?」她知道仲傑已經買了車,也知道轎車和摩托車是不同的:但是上回和仲傑同車的慘痛記憶仍然烙在她心靈深處,使得她再也沒有勇氣搭他開的車。雪嵐本能地拒絕了:「不,我——〕

    仲傑立時伸出手臂來環住了她。「喔,天哪,雪嵐,我真抱歉,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抱歉!我知道那次車禍都是我的錯——在那以後,我已經把自己開快車的惡習徹底矯正過來了。你不用擔心。」

    「還——還是不要吧?」雪嵐低語:「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了,啊?」

    「外頭在下雨呢。」

    那不過是毛毛雨:而她最喜歡在細雨中散步了。但仲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主意,所以雪嵐提議道:「那麼我們看看小楊有空沒有好不好?我們可以把娃娃也找出來玩。娃娃很可愛,你會喜歡她的。」

    「雪嵐,」仲傑不耐煩地道:「小楊不過是個司機!」

    雪嵐本來以為他在開玩笑,待得看他的臉色,才知道他是當真的。「那又怎麼樣?」她不解地問。

    「我可沒有和司機一起去玩的習慣,更別說還繞上他的女工朋友了!」

    雪嵐氣得臉都青了:「小楊和娃娃都是成大的學生,娃娃還拿過獎學金呢!你說話客氣些!再說,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仲傑抿緊了嘴角,取出煙來點上。火光一閃之下,他的眼神似乎也跟著閃了一閃。「好啦,雪嵐,咱們不要為了這點小事吵架,」他溫暖地笑了起來:「我道歉,好吧?我看咱們也別出去了。小楊說不定有他自己的計劃,我們還是待在家裡好了。我們到圖書室裡聽聽音樂、聊聊天怎麼樣?」他挽起雪嵐,不由分說地領著她向圖書室走去:「明晚我有一個應酬,後天呢,媽媽要請一些客人到家裡來吃飯。所以到星期三以前為止,這是我們唯一能得單獨相處的時間了。所以請你不要和我鬧彆扭,好不好?」

    他這樣的軟語相商,雪嵐實在很難繼續生他的氣,進了圖書室以後,她只有悶著頭去看架子上的藏書。仲傑在音響上放起了柔美的輕音樂,然後伸手將光調暗。

    「等一等!」雪嵐叫道:「仲傑,這架子上的是——你們的全家福嗎?」

    「嗯。」他興趣缺缺地應了一聲。

    雪嵐湊向前去,想把這些相片看得仔細一些。這一張是魏家夫婦坐在花園裡,另一張是魏家夫婦和仲傑並排坐著,臉上掛著全家福的笑容。還有一張是仲傑和一個年齡和他差不多的青年,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但這就是全部了。雪嵐失望地轉過身來,問道:「怎麼都沒有伯淵的照片?他不是也住這裡麼?」

    「他十五歲就離家了。」

    「什麼?」雪嵐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為什麼?」

    「我不知道。」仲傑不耐地道:「大概是因為他一直很孤僻吧。而且他從不曾試著去改善。我想我父親從不曾原諒過他。」

    雪嵐挫敗地看著魏家夫婦的相片,知道自己從他們那兒問出來的東西,不會比從仲傑這兒知道的多。「他走了多久以後才又回來?」

    「十年吧。即使是到了現在,他待在家裡的時間仍然很少。一兩年才回來一次,每次停留的時間都不過十來天。」

    「他自己有房子嗎?」

    「他在東海岸的什麼地方有棟房子,可是我不曉得確切的地點在哪裡。我從來沒去過信。〕

    「那——有沒有人打過電話給他,看看他是不是回來了?」

    「當然沒有!」仲傑怒道:「我們找這種麻煩作什麼?」

    「但他是魏家的一份子呀!」

    「你能不能不要再問我老哥的事了?」仲傑咆哮。

    〔為什麼這個家裡連一個關心他的人都沒有?」雪嵐挫折地叫了出來:「他究竟做了什麼,使得你們這般排斥他?」

    〔等你見到他的時候,為什麼不自己問他去?〕

    〔你忘了,仲傑,」雪嵐冷笑:「我可從來不曾『見』過他!」話一出口她就後海了。這話說得未免太重了些。她急忙接道:「對不起,仲傑,我不應該說這種話的。不過,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直想找到他一張相片的原因——我甚至還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呢!可是問來問去都沒個結果,所以我——」

    〔好吧。〕仲傑咕噥道:「我也不對。我不應該發脾氣的。可是誰讓你老問我老哥的事?我實在聽煩了!」

    雪嵐聳了聳肩。雖說她想知道的事一樣也沒問出來,可是她不想再和仲傑吵架,所以乾脆閉嘴。仲傑則終於如願以償的調暗了燈光,拉著雪嵐在他身邊坐下。「我今天簽成了一大筆生意,」他驕傲地說:「可不容易呢!」他開始絮絮地告訴她:簽成這筆生意的經過。

    雪嵐努力聽著。她對這種話題實在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還有一些厭惡;可是這是仲傑生活裡的主要部份啊!而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他——她心不在焉地想著,而後發現他正凝視著自己。

    「你真美。〕他啞聲說道:「比我所能記得的還要美。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你,雪嵐。〕

    「我也想念你,」她輕輕說:「你為什麼從來不來看看我呢?」

    「伯母要我答應不再去看你。她說那只會教你悲傷。」

    很合理,雪嵐苦澀地想。但如果是伯淵,他才不會管媽媽說了些什麼……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伯淵那天和她媽媽說的話:「如果到時候我看不到她,就算將整個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將她找出來。」他是一旦下定決心就勇往直前的。沒有任何事,也沒有任何人擋得住他。

    〔雪嵐?〕仲傑溫柔地問:「你真的想念我嗎?」

    「嗯。」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思緒仍然留在伯淵身上。

    「我很高興。」他低聲說道,將她拉向他的胸前:「那表示你仍然愛著我,不是麼,雪嵐?」他說著低下頭來,深深地吻在她的唇上。

    「仲傑——」她試著抗議,但他不肯放她。「別怕,雪嵐,鬆下來。這裡不會有人來的。〕他繼續吻她,試著用他親蜜的吻打動她。

    雪嵐放鬆了一些,試著去感覺一些什麼。這是仲傑啊,她曾深愛過的仲傑啊——而她已經被他吻過不知多少次了,有什麼好害羞的?然而她仍然什麼感覺也沒有。不,更糟,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掙扎著她將自己的頭扭了開去,喘息著叫道:「仲傑,停止!不要!〕

    〔雪嵐,我愛你!〕他喘息著,緊緊地摟住了她:「我一直愛著你!」他的手滑過了她的胸口。

    這太荒謬了!這一切必需停止!雪嵐抽身後退,盡可能地鎮定下來:「仲傑,不要逼我。我才剛復原沒有好久,而在此之前我瞎了將近一年……現在要想說我對你有任何感覺都還太早了。」

    他僵了一下。「我活該受罰,是不是?」

    「仲傑。〕雪嵐被激怒了:「我不是在懲罰你,或是在吊你胃口!我只是——還很混淆,而我不喜歡被逼,如是而已!」她掙開了他,逕自走到屋子另一頭去。

    「奸嘛,對不起,」他重重地道:「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我們不能就只是聊天嗎?我覺得我們需要一點時間來重新認識彼此。」

    仲傑甩了甩頭。「好吧。咱們來談談後天那個宴會好了。」他說:「媽媽堅持你一定要參加。會有二十來個客人,包括我的老闆黃智源夫婦。他也是我父親商場上的朋友,我希望你能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怎麼又來了!雪嵐咬了咬牙。但她今晚不想再和仲傑起任何爭論,因此只是無言地點了點頭。

    然而,即使已經決定要想給人留個好印象,等到宴會舉行的那個晚上,雪嵐卻發覺這項工作簡直是個酷刑。黃智源矮小肥胖,說話時老喜歡藉故來碰她:黃太太則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臉上的粉足足有一寸厚,說起話來勢利且刻薄。她對雪嵐的評價似乎很低,冷淡地看了她兩眼,自去找別人說話了:但是黃智源卻是整晚黏在她身旁,不時說些令她很不舒服的話。「多麼迷人的小姐,」他的聲音黏答答的:「魏仲傑可真是艷福不淺啊!他和我說了你們解除婚約的事,但現在你又回來了,恩?我現在說恭喜會不會太早了?」

    「是太早了。」雪嵐冷淡地道。

    「可別等太久羅!像他這樣的金龜婿可下是天天可以找得到的。」他對著她擠眉弄眼。

    老不修!雪嵐嫌惡地想著,絕望地希望有人能將她救出這場災難。謝天謝地,魏天弘看到了她求助的眼神,過來將她帶走,介紹給別人去認識。然而雪嵐還是很不舒服。她的身子猶未大好,本來就很容易疲倦:而屋子裡抽煙的人實在太多了,煙氣刺激著她纖柔的眼睛。

    所有的人對她而言都是陌生人,聚在一起說些她一點概念也沒有的人和事……好不容易,最後一個客人也告辭回去了,雪嵐真是鬆了一口大氣。當然,鬆了口大氣的好像不止她一人。孫玉瑤筋疲力竭地宣佈說她至少要休息兩天才恢復得過來,甚至連魏天弘也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夫婦兩一前一後地回房休息去了。只有仲傑很興奮地留在雪嵐身邊摩拳擦掌。

    「黃智源夫婦都很喜歡你呢!」他興奮地說:「你今晚表現得好極了!」

    雪嵐笑了一笑。這種應酬話也能聽嗎?她根本不相信那個黃太太會喜歡任何人。「黃先生好像覺得我們一定會訂婚似的。」她盯著他瞧,等著他的回答。

    「不是嗎,雪嵐?」仲傑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現在只是在考驗我的耐性。但當然你一定會回到我身邊來的。」

    「別說得這麼有把握,」雪嵐慢慢地說:「因為我……」她看著仲傑英俊的臉,困惑地搖了搖頭。她是怎麼啦?仲傑年少有成,又對她一往情深,她到底還有什麼不滿?她究竟還想要求什麼?

    彷彿是看出了她的困惑,仲傑一把攬住了她。「如果有必要的話,我願意跪下來求婚。〕他笑嘻嘻地道。雪嵐眼底閃過了一抹怒色,他趕緊收起了笑容。「我是當真的,雪嵐,我比一年以前還要愛你,而且我一心一意想娶你為妻。答應我吧?我心愛的!〕

    他的催促那樣急迫,急迫得使她再也沒有時間去思考。「不!」一句話衝口而出。雪嵐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是她的本能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而直到這句話衝了出來,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多麼堅定。「不,」她再說:「我不能嫁給你。現在不能。〕

    仲傑的臉色沉了下來。「現在不能是什麼意思?」

    雪嵐無助地聳了聳肩。「我還沒有和你結婚的心理準備。〕

    「可是你一年以前就有!」  

    〔我知道。但是這一年裡發生的事太多了,而其中我應付得最艱難的一椿事就是你。我用了那麼多心力去克服失去你的痛苦,這些努力不可能一夜之間消失無蹤的。仲傑,拜託,你必需給我時間!」

    仲傑退後了一步,無奈如何地將她放開,一手耙過自己的頭髮。「你真的變了,雪嵐。〕

    「那是無法避免的。」

    仲傑抿緊了嘴角,好半天一言不發。他的眼神深不可測,閃著一種雪嵐從沒見過、也無法理解的光芒。而後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好吧,雪嵐。你要時間,我會給你時間的。我愛你,不願意逼你。而且,你——值得我等上一生一世。」 

    雪嵐松一口大氣,對他的體貼異常感激。而仲傑已然執起了她的手。「你該去休息了。〕他溫柔地道:「這一個晚上下來,你必然已經筋疲力竭。快去睡吧。〕

    暖意湧進了她的心底。雪嵐抬起頭來,給了他一朵溫柔的微笑,上樓休息去了。

    以後幾天裡,日子平順地滑過。仲傑似乎已經決定多給她一些時間去考慮,再也不逼她作任何承諾,只是如以前那樣輕快、幽默、好脾氣的伴著她,有事沒事就帶點小禮物送給她。

    當他必需到香港出差一個星期的時候,雪嵐還真是挺想念他的。尤其魏天弘夫婦又跑到溪頭渡假去了,更加撇得她一個人冷冷清清。她還不敢看太久的書,因此除了看書以外,就只有在別墅區裡猛散步。她在醫院裡失掉的體重已經補回來了,氣色也好多了。打長途電話回家的時候,紀太太也開始和她談得比以前多,似乎對她的情況已經開始試著諒解,開始試著調整她自己的心態。這使得雪嵐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然而在心靈深處,仍然有一道暗流不時湧起。伯淵,伯淵到底在什麼地方?他到底怎麼樣了?唉,如果她能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呵……

    仲傑走了兩天以後,雪嵐剛剛散完步,正打算回自己房裡去洗個澡,換件衣服。才跑上了階梯,電話鈴聲就響了。她推開了大門,正打算去接電話,卻見魏家的老傭人老王已經拿起了話筒。「魏公館,請問找哪位?對不起,您哪位?請再說一次?」

    很長的沈默。老王顯然很努力地想把話聽懂,而雪嵐不明所以地緊張了起來。會不會是媽媽或仲傑打來的電話,而長途電話的線路受到了干擾?而後她聽見老王大叫:「少爺,您在哪裡啊?」

    雪嵐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這個老傭人的聲音裡有著不可錯認的緊張。而他一向是像大理石一樣冷靜的。「哪裡?待在那兒別動,少爺,我們馬上就去接你!您聽見我的話了嗎?少爺?紀小姐……」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將話筒掛了回去。

    「怎麼了?」雪嵐緊張得全身發僵。

    老王一臉茫然地回過頭來。「我也不知道,少爺他……」

    「仲傑怎麼了?」

    「不,是伯淵少爺。」

    雪嵐的心臟跳到了喉頭。「他在那裡?他還好嗎?」

    「在公車站,轉角有家麵包店的那一站。」

    「啊?他在那兒作什麼?」她知道那個小站。那裡並不是這一線公車的終站。而他們所住的地方,由於魏天弘愛靜,處地比較偏僻,即使坐車到了公車終站,都還得走上二十分鐘。當然啦,這一點路程,對於有私家轎車的人來說,當真是一點差別也沒有。但伯淵發什麼神經病在那地方下車,然後又打電話回來?

    〔他如果不是病了,就是醉了!」老王慌慌地道:「我幾乎連他說些什麼都聽不清楚!他自己一定是沒有法子走回來,才會打電話求救的!也許他坐到那一站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緊張地套上鞋子,扯開喉嚨叫:「阿貴,阿貴!」阿貴是魏家的另一個傭人,小楊沒來以前他也是司機。  

    雪嵐緊緊跟在老王身後。「我和你一起去!」她堅決地說。

    由於阿貴不在,結果是楊志浩開的車。這一趟路開起來大約只有五分鐘的車程,可是車上的三個人全都緊張得要命,度秒如年。小楊根本還搞不清狀況,一路問個不休:「出了什麼事了?呃,魏伯淵?他怎麼了?別緊張,我們一下子就到了。他既然還能打電話,總不會死掉的!」

    他們在路邊停了車。騎樓下有一具公用電話,顯然伯淵方才就是用它打電話回家的,但此刻極目望去,卻怎麼也看下到他的影子。雪嵐緊張得手腳發軟,小楊連忙扶住了她。老王已經又急又怕地叫了起來:「少爺,少爺,你在那裡?」

    麵包店的冷氣門無聲地開了,一個胖太太衝了出來。「你們是來接人的是不是?謝天謝地?快進來,他就在我店裡休息。先生,先生,你家裡的人來接你了!」她提高了嗓子朝裡頭喊,而小楊已經扶著雪嵐向店裡走去。

    一個高大的男子抵著牆壁站了起來。他看到那纖秀的少女扶著小楊的手臂走向他,一副龐大的墨鏡遮去了她幾乎一半的臉:他看到她因緊張而略顯蹣跚的步履,臉色立時變得像死一樣的白。「喔,天哪,雪嵐,」他低語:「手術失敗了!」

    雪嵐石像般地站定了身子。這聲音!沒有錯,這是他的聲音!一個已經在她心頭盤繞迴環了將近兩個月的聲音!是這聲音的主人回家來了……伯淵回家來了!雪嵐情不自禁地顫抖,而後將小楊推開,拿下了戴在臉上的墨鏡,穩穩地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直走到他的身前。

    「歡迎回家,伯淵。」

    有那麼一霎那,她以為他要昏倒了,而她急急扶住了他。「謝天謝地,」他低語:「我還以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這句話彷彿耗盡了他最後的氣力。他的身子一軟,整個的倒在了雪嵐身上,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呵,天,他好重!雪嵐盡力扶持著他,一面叫:「小楊,快來幫忙!〕  

    用不著她吩咐,小楊早已趕了過來。「他沒喝醉,他是病了!」他很快地說:「我們必需盡快把他弄回家去!學姐,你在這兒等一會,我去把車子開到店門口來。〕不待雪嵐回答,他已經衝出去了。

    雪嵐扶住了伯淵,仔細地看他。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他,可是感覺上,很奇怪的,她彷彿早巳知道他會是這個樣子,並且早巳習慣了他的長相。他的輪廓很深,有一個堅決的下巴,和一副寬廣的額頭。此刻那額頭上正佈滿了細碎的汗珠,而他的臉燒得火紅。雪嵐輕輕地碰了碰他。他的肌膚既干且熱。新生的鬍渣子細細地刺著她的手指。

    她聽見車子停在門口的聲音,而後小楊衝了進來,架起了伯淵。「王伯伯,你也來!〕他喊老王:「讓他躺在汽車的後座裡,我們三個在前頭擠一擠!〕

    雪嵐退開了身子,將伯淵交給他們兩人。他此刻一動也不動,顯然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態,完全不曉得人家在把他怎麼樣了。小楊他們兩個又推又扛地把他弄進了車廂,十萬火急地往回開。一回到家,這兩個男人就又努力地把他弄出了車子。

    「我們把他直接抬回他房裡去,」小楊對著她喊:「你去打電行話給他們的家庭醫師,林大夫。他的名字在電話旁的備忘錄上!」

    雪嵐手顫腳顫地撥了電話號碼,心裡頭千逼萬遍地祈求林大夫正好有空。還好,她的祈禱沒有落空。林大夫接了電話,聽她說完了伯淵的病情,然後鎮定地開了口:「好,我知道了。聽來很像是他的瘧疾舊病復發了。我這就過去。」

    找到了大夫使她安心了一點。雪嵐抬起頭來,正看到老王下了樓梯。「他怎麼樣了?」她焦急地問。  

    「恢復知覺了,小姐。」

    雪嵐點了點頭就往樓上跑,打開了伯淵的房門。他是醒了,也已經換上了睡衣。當門打開的時候,他的眼睛掃了過來。〔雪嵐,」他的聲音很微弱,但很清醒:「你復明瞭是真的麼?不是我的想像吧?」

    她給了他一朵燦若雲霞的微笑,很自然地走到他床邊坐了下來,完全沒注意到小楊的離開。「是真的。〕她清脆地道:「石大夫說我可能需要配副眼鏡,以後看書的時候好戴——我現在還不確定,等我再回去復檢的時候才能曉得,但是手術確實成功了!」

    「好極了。」他簡單地說,但雪嵐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某種奇異的緊張已在這一霎那間消失無蹤。而後她發現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接著感覺到整張床都在晃。她驚愕地抬起頭來,看見伯淵激烈地顫抖。

    「伯淵?」她叫:「你很冷嗎?」

    「別擔心,這種……病發作……起來總……是這個樣子的。只不過……這次來……得凶了一點…而已。」

    「林大夫就快來了。」她擔心地道:「他說你得的是瘧疾?」

    「嗯,我……在非洲……待過幾年。」

    在非洲待過?唉,她真的對他一無所知,不是麼?雪嵐審視著他,驚懼地發現他抖得更厲害了。他死命咬著牙關,試圖控制那激烈的顫抖,握在被單上的手指節突起,緊得發白。雪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輕輕地揉著他,希望多少讓他暖和起來。伯淵反過手來抓緊了她,緊得她發疼。「別走,」他呢喃:「不要離開我!」

    淚水湧上了雪嵐的眼睛。他本來是個多麼自信、多麼有活力又多麼獨立的人呵!但是病痛的折磨使他脆弱得像個孩子,絕望地需要別人的伴隨和安慰。「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她溫柔地向他保證:「你要我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因為他好像又已進入了暈迷之中: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死命抓著她的手不放。

    林大夫進屋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

    看到這位短小精悍卻又有著慈靄笑容的大夫,雪嵐的臉不自覺的紅了一紅。但林大夫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只是溫和地道:「好啦,伯淵,放手罷。不然我怎麼檢查你呀?」

    伯淵虛弱地笑了一下。「又要麻煩你了,大夫。」

    雪嵐安心地離開房間,讓林大夫去作他的檢查。她覺得安心,因為林大夫似乎和老王一樣,對伯淵的歸來有著真誠的喜悅——至少至少,他們對伯淵的關切,要比魏天弘夫婦和仲傑都來得深切得多。

    林大夫的檢查好像永無終止。雪嵐在走廊上踱來踱去,不住地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好不容易,林大夫出來了。他的臉色沉重而嚴肅。雪嵐焦切地迎了上去。「怎麼樣,大夫?」

    「你魏伯伯他們在不在?」

    「都不在。他們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嗯,〕林大夫皺了皺眉。「你有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

    雪嵐搖了搖頭。她的焦切必然清楚分明地寫在臉上了。林大夫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他的情況比我預計的還要糟。他其實應該住院的,不過目前醫院裡沒有空床位,而且,依他目前的情況看,最好是不要受到任何搬動,安安靜靜地休息——」他頓了一頓,簡單地將雪嵐該做的事說了一遍。「你應付得來嗎?〕

    〔可以的。〕雪嵐保證道。「可是為什麼他這一次發作得比以前都凶呢?〕

    〔我想是那次意外事故削弱了他的抵抗力,更別說他根本沒好好照顧自己了。〕

    「什麼意外?」

    〔你不知道?看來他是一個字都沒說。哼,魏伯淵的典型作風——從不訴苦。〕

    「究竟是什麼意外嘛?」

    〔他到加拿大去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候,考古隊裡一名工作人員在礁巖上拍攝暴風雨中的海景,結果被強風刮進了海中。如果不是伯淵奮不顧身的跳下去救他,那可憐的傢伙大概早就淹死了。但伯淵雖然將他救了起來,自己卻被巨浪沖撞在礁巖上。他身上撞傷多處,腿上被切出一大條口子——差點就殘廢了。還有就是近乎致命的大量失血。他真是在鬼門前轉了一圈回來的。」

    雪嵐的臉色慘白如紙。「難怪他一直沒回來看我!」她低語:「可是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林大夫歎了口氣。「考古隊駐紮的地方很荒僻,可以說是遠離文明。沒有道路,沒有郵局,更別說電報和電話了。就連我自己,也是事故發生後兩天,他們想盡辦法找到我,向我查詢他的病歷表的時候才知道的。他那時還在昏迷之中,當然沒有法子要求我通知任何人;事實上,我也不以為他會想通知任何人。這孩子早巳習於單獨承受一切困難和痛苦了。就算把這樁意外告訴他父母,我看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雪嵐長長的、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不管有多擔心伯淵的病情,在她內心深處一角,居然充滿了喜悅之意。他不來看她是有理由的,而他已經回家來了……

    林大夫看了看表,說道:「我得走了。如果今晚他的病情有任何變化,打電話到我家來給我;我明早去醫院以前,會先過來看他。」

    雪嵐感激地對著他微笑。「謝謝你,大夫,慢走。」

    往後那幾個小時裡,伯淵睡得很不安穩。雪嵐一直陪著他。老王在他房裡為雪嵐安置了一張床。她只有在下樓吃晚餐的時候離開了半個小時,而楊志浩在這時替了她的班。他知道雪嵐對伯淵的感激,因為她早已和他說過好多次。

    「需要我的時候就叫我,學姐,」雪嵐和他換班時,他說:「別把自己搞得太累。」

    雪嵐微笑著點點頭。她和楊志浩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但是——仲傑對他依然擺出一付遙不可攀的架式。雪嵐甩了甩頭,將仲傑摔出了腦海。她不要想仲傑,現在不要。何況,當她面對著伯淵的時候,仲傑這個人就像在火星上頭一樣的遙遠。

    她回房去換上了睡衣,再回到伯淵房裡,低下頭來凝視著他。他的臉色很差,雙頰凹陷,眼下有疲憊的黑圈。在這些表相下的魏伯淵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對他有那麼多不能明白的事……雪嵐低喟一聲,伸手將燈光轉暗,然後蜷上了老王為她準備的床。從她第一次進來這個房間,便覺得此地充滿了溫暖和歡迎之意;而今在微光裡,這種感覺竟然來得更加鮮明。她屬於這裡,雪嵐睡眼惺忪地想著,還來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感覺,便已沉沉地跌入了夢鄉。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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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歉 然

    遠處有人在痛苦呻吟,粗啞而濁重。我是在作夢麼?雪嵐困惑地想,在床上翻了個身,而後猛然坐了起來,跳下床去,衝到伯淵的身邊。

    他的眼睛閉得死緊,喉嚨裡發出沉悶的呻吟。雪嵐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發現他的身子冷得像冰,正在不可抑遏地顫抖著。天,雪嵐著慌地想:怎麼辦?

    彷彿是意識到了她的存在,伯淵的眼睛微微睜開了。「雪嵐?」他低語。

    「我在這兒。」她溫柔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他咕噥著,拉住了她的手。「你好暖。」他昏昏沉沉地道。

    他的手指也冷得像冰塊一樣,她憂心地想,探過身去把自己床上的被子也給拉了過來,蓋在他身上。但是沒有用,他仍然抖得像篩糠一樣。雪嵐咬住了下唇,驚覺到他的臉頰向自己的手心貼了過來,彷彿想從她身上吸取一點溫暖,並且——對他所得的那樣感激。

    這個動作不明所以的觸動了她。雪嵐只猶豫了一秒鐘就下了決定。她關掉了燈,掀起了他身上的被蓋,滑到他身邊去躺下,再蓋上了被子,而後轉過身去,將自己整個人都貼進了他懷裡,八爪章魚一樣的纏住了他。天,他真是冷得可以,抱他人懷的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的體溫全讓他給吸走了!

    伯淵驚得倒抽了一口冶氣:「雪嵐,你不能—〕

    「噓,不要緊的。」她低語:「這是使你暖過來的唯一辦法。乖乖躺好,不要動!」

    他太虛弱了,沒有力量掙扎:而他也太冷了,沒有辦法抗拒這樣的溫暖。在她的抱持之下,伯淵漸漸地放鬆了下來。她的體溫慢慢地流入他的胸口,緩緩向其他部份滲了開去。他顫抖的頻率慢慢減少了,也漸漸和緩了。

    房裡好靜,靜得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之後,雪嵐可以看出書架上那相框的微光,以及他深刻的輪廓。他寬闊的胸膛隨著呼吸作輕微的起伏。雪嵐生平不曾與任何一個男子這般親密地躺在一起過,而她也從不曾如此敏銳地感覺到兩性的不同。他是如此的高大,如此的狀碩,而她自己是嬌小而纖柔的……

    也不知是因為他和她有著同樣的想法,抑或是他猜出了她的心思,伯淵在黑暗中伸過一隻手來環住了她,將她摟得更緊。他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耳際,惹得她全身血行加速。她應該覺得害羞甚至是害怕的,這樣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但她並不覺得害怕,她甚至也不覺得害羞,好像被伯淵這樣摟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而後伯淵移過臉來。他的嘴唇找到了她的。

    難以置信的甜美貫穿了她,淹沒了她。雪嵐從不知道一個吻可以喚起這樣強烈的感覺,也從不知自己體內存在著這樣的反應。雪嵐暈旋地抓緊了他的肩膀,本能地回吻他。在這一霎那間,她把什麼都忘了。她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在這裡做些什麼,以及他們為什麼而吻,或為什麼下該吻……時間失去了意義,問題失去了答案。

    而後伯淵終於放開了她。他的呼吸不穩,他的聲音濁重:「天,雪嵐,你真美——如此甜美,如此溫暖,如此柔軟……」他的聲音漸漸低啞,顯然方纔的激動耗盡了他僅有的體力。他把頭靠在雪嵐肩上,慢慢地調均自己的呼吸。而她本能地抬起手來,輕柔地順著他濃密的頭髮。那靠在她身上的軀體漸漸放鬆了下來,而他的呼吸漸緩漸沈。雪嵐知道他睡著了。但她此刻如果移動,只怕不可避免地要驚醒他吧?她遲疑了片刻,終於決定留在原地不動。反正我一向起得很早,我可以明天一早就溜出這個房間,沒有人會知道的……她對自己說著,將自己埋入了枕頭裡。伯淵的身子還緊挨著她,他的頭重甸甸地靠在她的肩上……她不知為了什麼覺得異常幸福,含著微笑睡著了。

    那激烈的震動是突如其來的。前一刻鐘她還沉浸在無夢的睡眠裡,下一刻卻已經被人用猛烈的搖晃來震醒。雪嵐震驚地睜開眼睛,立刻看進了一雙狂怒的眸子。她本能地想要掙扎,但那雙抓牢她的手紋風不動。「伯淵?」她驚嚇地道:「怎麼了?」

    「你躺在我床上作什麼?」他咬牙切齒地道。

    還未完全清醒的雪嵐呆呆地道:「溫暖你呀!」

    「雪嵐——」他的聲音簡直是暴怒。

    昨夜裡看來那麼自然、那麼必然的事,在他憤怒的臉色之中看來,突然都變得完全不對了。雪嵐忽然間覺得好羞,粉臉一霎間漲得通紅。「你昨晚把我給吵醒了,」她試著解釋:「你凍得要死,我嚇壞了,所以……」

    「我不是問那些!我問的是後來的事!」他吼:「你一向有這種習慣嗎?是不是在仲傑身上訓練有素了?」

    雪嵐臉上的血色一剎那間全然溜走。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說話?他怎麼可以這樣侮辱她?「你——你——〕她氣得說下出話來:「你憑什麼問我這種問題?我和仲傑之間的事與你何干?」

    「你半夜三更爬上我的床就和我有關了!要是仲傑發現了會怎麼想,嗯?」

    「他發現了又怎麼樣?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何況他對我一點權力也沒有!」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對你一點權力也沒有?」

    雪嵐遲疑了。她想到仲傑前不久前才提出的求婚,想到他一再宣稱的愛。但那只是他片面的感覺,她並沒有許下任何承諾,不是麼?「當然沒有。」她終於說。但她回答前的耽擱並沒能逃過他的審視。他的眼睛裡冒出了火花。

    「騙子!」他激烈地叫了出來,猛然間將她推倒在床上。雪嵐猝不及防,立時摔了個結結實實,她的黑髮瀑布般鋪散在床單上。她驚喘,試著爬起身來,但伯淵已然撲了過來,將她牢牢釘在床上。他的嘴唇無情地覆蓋了下來,攫住了她的。這個吻一點也不溫柔,充滿了霸氣及佔有。雪嵐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她的心臟狂亂地撞擊著她的胸腔——

    而後他突然間放開了她。他臉色陰鬱,呼吸沉重。「出去!」他的聲音極其不穩。

    雪嵐手軟腳軟的半撐起身子。她的神智仍因方纔所發生的一切而暈眩,她的感情因他的暴烈而受傷;她的呼吸紊亂,她的言語破碎:「你——你這個野蠻人!你應該去跟仲傑上一點禮儀的課——〕

    他看起來一副想把她抓起來摔出去的樣子,但他的聲音聽來卻是一種極力壓抑的冷靜:「滾——出——去!」

    雪嵐跌跌撞撞地下了床,頭也不回地逃進了自己房間-

    鏡裡映出她紙樣蒼白的面孔。雪嵐筋疲力竭地倒進了自己的床鋪,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人就像暴風雨一般的難測,她簡直搞不清他的心智和情感是如何運作的。他曾經對她那樣溫柔,可是竟然也能對她如此冷酷和粗暴,簡直就像……簡直就像他在嫉妒仲傑一樣!

    雪嵐深思地皺起了眉頭。嫉妒仲傑?他會麼?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可不可能也——喜歡自己?可是若果真是如此,他又為什麼不乾脆表示出來呢?他總不會是不好意思,或有任何奇怪的顧忌吧?但她不能想像伯淵會因為任何奇怪的原因而不去追求他所想要的東西。不,雪嵐歎了口氣。他不會是在嫉妒,不可能有那麼簡單。

    而後她想起這雨兄弟間的那種暗流。他們互不喜歡,這是很明顯的:而「互不喜歡〕四字只怕還形容得太客氣了。那麼——雪嵐打了一個冷顫。那麼,她會不會正好成為他們兄弟之間的競爭品呢?就像兩條狗爭一根肉骨頭一樣?

    她疲倦地抹了把臉,知道她所有的猜測,無論聽來有多麼合理,畢竟不過是猜測而已。而猜測是不會有用的——不管是用來解釋她的問題,還是用來撫平她此刻所感覺到的創傷。

    然而,無論她有多生伯淵的氣,或著說,無論她對伯淵的感覺有多困惑,她仍然覺得自己對他有責任。不管怎麼說,她都答應過林大夫要照顧他的呀!因此,等林大夫來看過伯淵以後,她仍然盡職地到樓下去和林大夫談論他的病情。

    「他復原得很快,」林大夫笑呵呵地說:「不會有問題的啦!那小子壯得跟牛一樣。不過他還得再休息兩三天。你會好好看著他吧?」

    「如果他拒絕待在床上的話,我很懷疑有人能支使得了他。」雪嵐幹幹地說。

    林大夫忍不住笑了。「那倒是真的。不過他現在已經睡著了,暫時還用不著操這個心。我只希望他今天還肯乖乖地睡上一天就好了。好啦,看來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除非再有其他的變故,否則我看我是不用再來了。」

    是不是乖乖地呆在床上,雪嵐不得而知:但是伯淵確實整天都關在他自己房裡,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門。至於雪嵐自己,則是盡可能地遠離他的「勢力範圍」,能避開他就避開他。

    晚餐過後,她蜷在圖書室一角的沙發裡看書,已經看得快要睡著了。她整天都覺得很累。

    與其說是身上累,不如說是心上累。而這一整天的心事到得晚來,真真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她視而不見的盯著書看,直到老王清喉嚨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才將她喚醒。

    「紀小姐?」他遲疑地叫她。

    「嗯?」她抬起頭來,清醒了一些。

    「對不起打擾,但是有你的電話——長途電話。」

    「噢,謝謝你。她急忙站起身來,朝電話走去。會不是是媽媽打來的?「喂?」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她的眼睛驚訝地瞪大了:「仲傑?〕

    「嗨,」他的聲音輕快而明朗:「我心愛的姑娘今天過得好嗎?」

    「我很好。」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在伯淵引起的那種風暴之後,能感覺到一個人對自己的關懷、肯定和讚美,實在是一件窩心的事。「你呢?你怎麼樣?」

    「很忙啊。」他笑著說,但是聲音裡有著掩不住的驕傲和得意。他開始說及他見了那些人,談了多少生意等等。這就是仲傑的世界。經濟和金錢的世界,充滿了算計的世界,冷酷且無情的世界……一個對雪嵐而言很不真實的世界。她心不在焉地聽著,思緒再一次地游開,直到仲傑的話將她喚回了現實:「你一定覺得這些話很無聊了?對不起。」  

    「呃,不,我只是在想,這通電話可要害你破產了。」她輕快地說,把話題岔開了去。

    「能聽到你的聲音,破產也值得。」他笑:「爸媽回來了沒?」

    「沒。他們還要在溪頭待好幾天呢。」

    「那我走了以後你都做了些什麼?」

    雪嵐遲疑了一下,「呃——有件事你該知道……」她咬了咬下唇,不明所以地緊張起來:「伯淵回來了。昨天到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然後傳來仲傑冷淡譏嘲的聲音:「他回來作什麼?沒有陶片可以挖了是不是?」

    「不是的,仲傑,他病了。」雪嵐急切地說,很快地解釋了一下那場意外:「事情就是這樣。林大夫昨天到家裡來看過他。今早他來了以後,告訴我們說,伯淵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那麼現在誰在照顧他?」

    「小楊,王伯伯,還有我。」

    又一陣沉默。「他幹嘛不到醫院去?」

    「因為醫院沒有空床位了。何況就算待在家裡,我們還是可以把他照顧得好好的呀。」她說,拒絕將仲傑的話解釋成惡意。然而只一想到她是如何「照顧」伯淵的,雪嵐的臉忍不住熱辣辣地燃燒起來。謝天謝地,隔了這麼長的距離,仲傑看不到她的臉。

    「他什麼時候走?」

    雪嵐皺了皺眉,吞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還沒痊癒呢。」她不大高興地說。

    〔雪嵐,〕很明顯的,仲傑聽出了她的不悅:「你以為我反應過度了,是不是?相信我,我對我老哥太瞭解了!只要有任何可乘之機,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取走我所擁有的東西!而你是我的,我愛你!」

    「仲傑,我並沒有答應——」

    「你是我的!」他頑固地道,彷彿根本沒聽到她所說的話。

    他的話裡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慾,以及一種強項的決心,使得雪嵐不明所以的恐懼起來。

    「這太荒謬了!你說伯淵……這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你想像力發揮過度了啦!」她無力地說,希望能打消他那莫名其妙的念頭。

    「你根本不瞭解他!」

    雪嵐一時間無話可答,而仲傑也沒有再說些什麼。他們的對話出現了空檔:而,荒謬的是,雪嵐滿腦子想的只是:這樣的電話一分鐘就要花掉他多少錢。而後仲傑打破了沉默:「我得走了,雪嵐,我還有應酬。我的時間表排得太滿,這個週末以前是趕不回去了。」他停了一停,接著道:「我知道你以為我對我老哥有某種偏執妄想狂,但是雪嵐,相信我,我會這樣是有原因的。他要到什麼地方去,要做些什麼我全不管,但是這其中牽扯到你!我愛你,只一想到我可能失去你——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都令我無法忍受!你明白麼?」

    「不明白!」雪嵐氣得臉都綠了:「你好像以為他只要對著我勾勾手指頭,我就會倒進他懷裡去似的!你以為他是誰呀?你又以為我是誰呀?」老天哪,他真的把她當成肉骨頭來搶了是不是?她緊緊地握住了拳頭,狂亂地想把伯淵的那一吻給推出腦海。

    「你不懂!我老哥是個花花公子,手段高明,女孩子一向被他騙得團團轉。他換女朋友的速度就跟換衣服一樣快——」

    雪嵐把話筒拿遠了些,不想再聽到那些可怕的言語。「我知道了。」她冷淡地說,突然好想摔電話。

    「他的劣跡多著呢!你一定得相信我——喚,天,我老闆來了!我得走了,雪嵐,記得我說過的話,還有,」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記得我愛你!我明天會再找個時間給你電話。」他匆匆地掛了電話。  

    雪嵐麻木地掛回了話筒,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陣子。她早已感覺到這兄弟兩人之間源遠流長的爭執及敵意,今晚仲傑發現他哥哥回家後,這種敵意更是浮顯到了白熱化的階段。而這一回他們爭執的重心是她……或者說,仲傑以為是她。根據仲傑的理論,伯淵對她所表示的一切興趣都只基於一個前提:因為他認為她屬於仲傑,所以想將她奪為已有。仲傑的話是真的麼?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想到他的溫柔,他的堅持,他的暴烈……如果仲傑所說的是真的,他豈不是應該甜言蜜語地引誘她麼?怎麼可能反而這樣反覆無常地對待她?更何況,他第一次來找她的時候,她早已和仲傑解除婚約了。而他那樣不厭其煩地照顧她,帶著她走入一個新的生活,為她安排開刀的事,又邀她住到自己家裡……這一切的安排,豈不好像都在為她重回仲傑身邊鋪路一樣?仲傑的理論根本說不通嘛!雪嵐對著自己搖了搖頭,斷定仲傑只是反應過度。然而即使如此,他所說的話仍然使她不快:並且,再一次勾起了她想遺忘的、今早所發生的事。雪嵐揉了揉自己額角,覺得腦袋又已開始作疼。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走回圖書室去,拾起那本看了一半的書回到自己房裡,疲倦地鎖上了門。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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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秘密

    第二天早上,雪嵐吃過早餐,下樓去拿報紙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伯淵。他站在餐桌旁邊,正在給自己倒咖啡。他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一件淡藍色的運動衫,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血色已經回到了他的臉上。他整個人看來清爽、整潔,並且——英俊得教人心跳。

    「早。」他簡單地向她打招呼,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

    「早。」雪嵐緊張地道。雖然已經吃過飯了,但為了不至於手足無措,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當他移動的時候,她注意到他還有一點跛。

    「你的腳還疼嗎?」她忍不住問。

    「有一點。」他不耐地道。

    「那……你今天覺得怎麼樣?」

    他聳了聳肩。「快悶死了。」還是那種不耐的語氣:「如果繼續悶在屋子裡,我大概會瘋掉。」

    「那就出去走走嘛,又沒人攔著你。」雪嵐淡淡地道,刻意裝得漠不關心。

    「你今天有什麼計劃沒有?」他突然問。

    「呃,」她別過身去,小心翼翼地在咖啡裡放糖和奶精,彷彿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還沒有。我才剛起床,腦袋還沒開始工作呢。」

    「那麼我們一起出去怎麼樣?吃個野餐什麼的,在外頭待上一天?」

    他的聲音裡沒有愉悅,也沒有邀請:他的眼睛深不可測,他的表情像一幅抽像畫。一股怒氣從她心底很快地竄了出來。雪嵐昂起了下巴,毫不客氣地道:「我不認為你真的想和我出去。」

    「那你就錯了。」

    「是——麼?」雪嵐拉長了聲音:〔這麼說來,您閣下是那種睡得全身發僵,以致於一早起來連笑都不會笑的那種族類羅?」

    他坐直了身子,眼光像劍一樣地掃了過來。雪嵐的心跳停了一拍,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有麼反應。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笑了,並且是,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一個陽光一樣的笑容,笑得她的心小鹿般亂撞。

    「對不起,雪嵐,我們從頭來過。」他咳了一聲,彬彬有禮的道:「紀小姐,你願意陪我去野餐嗎?」  

    雪嵐忍不住笑了。她怎麼能拒絕那樣的笑容呢?「我很樂意。」她說。

    「好,那我去準備一下午餐,再去看看車子的情況怎麼樣。我們半個小時後在車庫碰面,可以吧?」

    雪嵐點了點頭,看這他碩長的身影向廚房走去,一股強烈的喜悅貫穿了她的全身。和伯淵出去玩上一整天!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她匆匆地上樓去換衣服,注意到明亮的陽光自窗口的垂簾穿了進來。

    他們去了花園新城,然後步行到蘭溪。溪邊石徑上覆滿的林木將陽光濾去了許多,徐來的清風更吹得人心曠神怡。溪水極清,淙淙的水聲晶瑩如玉。伯淵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了,而雪嵐不由自主地要拿他和仲傑來比較。仲傑對戶外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對大自然的美與和平也全然沒有感應。他的生活裡只有野心和目標,也因此充滿了規律和速度。和他一起在鄉間小道上漫步簡直不可想像的事……

    他們在斜坡上鋪了一方毯子,撐起了一把大大的陽傘。不知名的山鳥在他們頭上唱個不休,底下的溪水潺潺吟唱。微風送來野花的香氣,極目所見的樹木和草地青碧如洗。伯淵放下野餐盒來,將他準備的東西一樣一樣擺開。水晶盅裡有著鮮紅的荔枝及蓮霧,竹藍子裡擺著三明治、果汁,還有一些滷味。雪嵐愉悅地吃著,享受著這種全然的輕快和野趣。他們談得不多,但彼此都覺得十分自在。而後伯淵打了一個呵欠,將一條多帶的小毯子捲了起來當枕頭,向後一躺,問,「我睡一會兒你不介意吧?」

    「我不認為你真的在徵求我的同意!」雪嵐對著他皺了皺鼻子。

    「沒錯。」他笑著,又打了一個呵欠,然後閉上了眼睛。他很快地沉入夢鄉,呼吸變得平緩均勻。雪嵐低下頭去看著他,清楚看見他臉上還有著疲病的痕跡。他還沒完全痊癒呢,她心疼地想,憐惜地輕輕撥了一下他前額的頭髮。這是一個很親密的手勢,她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覺得自己和這個人十分親密呢?雪嵐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那一夜的回憶突然間回到她的腦海。雪嵐顫抖了一下,急忙站起身來。彷彿只要這樣,她就可以把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全然忘記。然而當伯淵這樣接近地躺在她身邊的時候,要想否定她的記憶實在是太困難了。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往外走去,開始了她的探險。

    她沿著石板鋪就的長階往上走了一陣,而後脫下腳上的涼鞋走進溪中,一手拎著鞋子,一手撩著裙子,順著水流往下走。冰涼的溪水使她暑意全消,河岸上遍生的野花引出了她臉上溫柔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拈起了一-圩仙的小花?

    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但卻本能地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猝然回過身來,正正地看進了伯淵深沉的眸子。她驚喘,手上的小花跌進了水中。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嚇你的。」他從他倚靠的那棵樹上直起身子,朝著她走了過來:「我只是忍不住要看你。像這樣的站在水中,你看來就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我想我一直到了現在,才明白曹子健的心情。」

    雪嵐羞得耳根子都紅了。她明白他所說的是什麼,曹子健的洛神賦裡那一句:俯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綠波。這太誇張了,她怎麼能跟千古美人洛神相比呢?但他的眼神那樣認真,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身上……雪嵐無措地低下頭去,拾起了那朵小花,試著想轉移話題:「我……我沒什麼好看的啦。這些花才真是自然界的奇跡呢。」她不知所云地道,眼睛死盯著手上的花朵。「你瞧,這種溫柔的紫色,這樣嬌艷的花瓣,每朵花都是一個自足的宇宙。」她停了下來,復明的喜悅,以及視覺的奇跡,如同過去幾天一樣,再一次流過她的心坎。淚水一剎間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抬起頭來,對著伯淵獻上了最真誠的微笑:「如果不是你,我再也沒有法子接觸到它們的美了。伯淵,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我的謝意才好。」

    他的臉色突然間暗了下來。「我不要你感激。」他冷淡地說,聲音冷漠而疏遠。

    雪嵐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怎麼也想不出自己說錯了什麼:「但我是真的感激你呀!我怎麼可能不——」

    「那就是你照顧我的原因嗎?那就是你上床來暖我的原因嗎?」他一字一字地問。雪嵐羞得滿臉通紅,無助地擺了擺手,試著打斷他,但伯淵理也不理,毫不留情地接了下去:「那就是你和我出來野餐的原因嗎?」

    「不!」雪嵐叫了出來:「我和你出來是因為我想和你一道野餐!但就算我是因為感激才和你出來的,又有什麼不對呢?」

    「你到我家來了以後,和仲傑在一起的時間大約不少吧?你又為了什麼和他在一起?也是因為感激嗎?」

    雪嵐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這個人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和他住在同一棟房子裡,彼此碰面也是很自然的事呀!」她耐著性子解釋。

    「才怪!為了上班方便,他自己在台北有一層公寓,平常根本不住家裡的!」

    雪嵐聳了聳肩。「那——大概是他想和我在一起吧。」

    他的眼睛幾乎刺穿了她。「那麼你——還愛著他麼?」

    霉嵐倒抽了一口冷氣。在他那樣喜怒無常地對待過她之後,在仲傑昨晚的那通電話之後,如果她還會讓他看出她在想些什麼,那她就真的該死了。雪嵐昂起了下巴,倔強地瞪了回去。「也許。」她不動聲色地道。至少至少,她希望自己看來真的是不動聲色。

    「你實在不夠聰明,雪嵐。」

    「為什麼?」她挑戰地問:「我對仲傑的感覺與你何干?」

    他的眼睛微微的瞇了起來。「因為我知道他想要得回你。」

    「你怎麼知道?你們已經好久沒見面了!」

    「我太瞭解他了。」他簡單地說。

    雪嵐瞪著他瞧了半晌,突然間覺得異常可笑。這整個對話豈不正是昨晚她和仲傑那場對話的重現麼?雖然言辭或有不同,本質卻是一樣的。「你們為什麼這樣憎恨彼此?」她緩緩地問,問出一個她早八百年前就想問的問題。

    他的嘴唇抿緊了。「我從未說過我恨他。」

    「口是心非!」

    「那你就錯了。」他冷淡地道:「他怎麼想我是另一回事,但我自己並不打算把精力耗費在他身上。我唯一想知道的,只是你對他感覺而已。」

    她微微地歎了口氣。「伯淵,我和他重逢不過是上個星期的事!在此之前,我有整整一年沒見到他。這樣短的時間裡,我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是什麼呢?」

    「我明白了。〕他慢慢地說,伸手將她拉出了小溪。她腳下一個跟艙,跌進了他的懷裡。這樣突然的接近使她驚跳。她抬起頭來,注意到伯淵的眼色變深了。她的心跳立即加速,試著想抽身出來,但他的手臂陷住了她。「別怕,雪嵐,我不會傷害你的。」他的聲音變得非常、非常低沉:〔今早看見你走入餐廳裡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他的頭慢慢低了下來。

    雪嵐無言地凝視著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催眠了還是怎的。他的嘴唇輕輕刷過了她的,而後加深……雪嵐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強烈的喜悅和暈眩同時衝擊著她,使得她立足不穩,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在這一剎那間被抽了個一乾二淨。陽光消失了,鳥語消失了,水聲也消失了。她所有的知覺都只剩下了伯淵,所有的反應都因他而甦醒。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明白,原來她等這個吻也已經等了一天了……

    而後伯淵突然推開了她。雪嵐一時間立足不穩,伯淵忙又抓住了她。他的五指緊得像鐵條,他的嘴唇抿得像一條直線。雪嵐震驚地看著他,眼神受傷而困惑,不能明白他的反應為什麼突然變了。  

    「仲傑吻你的時候,你也會有這種反應嗎?」他一字一字地道:「他也能像我一樣地喚醒你嗎?告訴我實話,雪嵐!」

    受傷的神色悄悄地爬上了雪嵐的小臉。「放開我!」她咬著牙道:「你憑什麼問我這樣的話?這一切對你而言只是一個遊戲,是不是?只是用來證明你比仲傑強,是不是?你——你這個花花公子,惡棍,流氓!你放開我!」

    「這不是遊戲,小-瓜!」他死命搖著她,似乎這樣就能叫她安靜下來:「這種感覺是相互的!而且我也用不著向仲傑證明我什麼!不管仲傑向你說了些什麼,我並沒有掠奪旁人屬物的習慣——」他突然停了下來,眼神一霎間銳如刀劍:「仲傑向你求過婚,對不對?」

    雪嵐朝著他昂起了下巴。「沒錯。」

    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你答應了?」

    「沒有。」她老老實實地說。有那麼一秒鐘,他臉上似是閃過了如釋重負的神情。但這神情一閃即逝,使得雪嵐以為:這不過是她自己的想像而已。

    「就這樣?〕

    「就這樣。」雪嵐瞧了他一眼,簡單地說:「我告訴他,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伯淵點了點頭。「聰明。」他淡淡地說,聲音裡全無喜怒哀樂。但他的評語已經洩露了許多。

    「你為什麼不希望我嫁給仲傑呢?」她好奇地問:「這對你而言會有什麼差別嗎?」

    「嫁給他的話,未免太糟蹋你自己了。他根本配不上你!」

    「就這樣啊?」

    「如果有其他理由的話,我也還不打算告訴你。」他有些淘氣地笑了起來,而那笑容不明所以地觸動了她。在這一整天的相處之後,在這許許多多的對話之後,還有,在他那樣激烈的親吻,以及那樣清晰的歡喜、憤怒、說笑與攻擊之後,這個魏伯淵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真實,都要來得有血有肉,更脆弱,更危險……也——更可愛。雪嵐突然間打了一個冷顫。不,她震驚地想:不,不會的!我不可能愛上這個人!我不可能是愛上了魏伯淵!

    「怎麼了?」他對著她皺了皺眉。

    「沒——沒什麼。」雪嵐低語:「我只是……有一點累了。」

    「你看來是有點蒼白。〕伯淵說著,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是不早了。我們回去了吧!〕

    雪嵐無言地跟在他身後,將東西收拾整齊,走回車子裡。無言的沉默不明所以的伸展在他們之間,逐漸凝成了一種奇異的緊張。雪嵐只好假設他們兩個人都累了,不再有說話的興致。

    回到家的時候,他們發現車庫裡停著那輛朋馳轎車。伯淵一面倒車入庫一面說:「看來我父親和阿姨已經回來了。」

    「我以為他們最快明天才會回來呢!」

    「我也是。」他說。他的聲音再次變得全無喜怒哀樂,而這令雪嵐緊張。「他們看到你回來,一定覺得很高興的!」她微笑著說,試圖使氣氛輕快起來。

    他無謂地聳了聳肩。「或許。你要不要過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她實在是累了,本來很想直接回自己房裡去的。但是一知道魏天弘夫婦已經回來,她立時改變了主意——也許,只是為了想看看:他們是如何對待伯淵的?

    「好。〕她說,隨著他走進了客廳。  

    孫玉瑤正坐在客廳裡看報。聽到他們走進來的聲音,她抬起頭來向他們看去,而後露出了一朵明亮的笑容。〔雪嵐,伯淵!你們兩個一道出去玩了嗎?」她站起身來向他們迎去,珠灰色的絲裙在她腿邊晃起了一陣漣漪:「真高興看到你回家來了,伯淵。」

    伯淵迎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令雪嵐驚訝的是,他居然對孫玉瑤笑得很暖,顯然是真心喜歡自己的後母:「阿姨,真高興見到你。你愈來愈漂亮了!」

    「油嘴滑舌的小子!」孫玉瑤笑得好開心:「你在這時候回來真是太好了!仲傑不在,我正擔心雪嵐沒有人陪呢!」

    雪嵐眸光一閃。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看出來:孫玉瑤對自己和仲傑的婚事並不是十分同意。難怪她對自己和仲傑婚約的破裂全然的不以為意!可是為什麼呢?難道她和媽媽一樣,有著對孩子的佔有慾,所以還不捨得兒子娶老婆嗎?可是看著又不怎麼像呀?雪嵐對自己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些像是驚弓之鳥了。「仲傑昨晚打電話回來過。」她幹幹地說。

    孫玉瑤又驚又喜:「真的?他什麼時候回來?」

    「週末吧。他很忙,不過事情好像進行得十分順利。」

    〔噢,」孫玉瑤深思地道:〔今晚七點,黃智源夫婦要過來吃飯。你記得他們吧?黃先生剛從香港回來,應該會有仲傑最近的消息。」

    雪嵐突然覺得一陣緊張。她實在不想遇到這一對可厭的夫婦。「那麼我最好上樓去換個衣服了。」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她的棉布裙子上都是草漬。

    「何必呢,雪嵐?」伯淵拉住了她:「你穿這樣就已經很漂亮了。」他笑著說,一手輕輕拂過她的頭髮。

    「伯淵,雪嵐是我們家的客人,不許你對她無禮!」

    聲音是從走廊入口傳過來的,冷硬得像鞭子一樣。魏天弘的聲音。

    屋子裡一剎時間沉寂如死。而後伯淵慢慢轉過身去,迎上了魏天弘冷硬的眸子。

    「嗨,爸,歡迎回家。」他慢慢地道:「你好像很不高興看見我,恩?」

    「胡說八道!我當然很高興看見你!」魏天弘不悅地道,臉色和語言成了全然的反比。孫玉瑤趕緊插口進來:「天弘,過來喝杯茶好吧?這是你最喜歡的白毫,剛剛沏的。伯淵,你的旅行怎麼樣了?該辦的事都辦了嗎?」

    「都辦了。不過很慘,需要管理的事那麼多,我根本沒有親身參加挖掘工作的機會。恐怕我八月底還得回去一趟,看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了。他們應該已經有許多進展了才是。那一定很有趣,我簡直等不及了。〕他愈說愈興奮,兩眼閃閃發光。雪嵐情不自禁地對著他微笑,由心底感染到了他的熱情和喜悅。她太明白史學研究使人入迷的力量了,而她不知有多麼喜愛他臉上專注且熱切的神情。她傾身向前,正想問他一些問題,便聽見魏天弘的聲音冷冷地切了進來:「你回來以後見到仲傑了沒有?」

    「沒。我回來以前他已經走了。」

    「他工作得很認真啊,嗯?不像你,仲傑的工作是真正對我們的國家和社會有所貢獻的——」

    雪嵐怒得頭髮都豎起來了。她挺直了背脊,向前跨出一步,拳頭在身側握得死緊。她的眼睛冒火,聲音清脆:〔原諒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魏伯伯。商業雖然重要,但是如果缺乏了人文素養,我們只會變成沒有靈魂的經濟動物而已!那樣的社會必然一片荒寒,人類的物化會到達什麼樣的地步!而且——」

    「好了,雪嵐。〕伯淵插了進來,輕快地說:「已經六點半了!客人七點要來,記得嗎?你如果要想洗個澡,換個衣服,就得趕快了。」他不由分說地挽住了她,推著她朝裡走去,留下魏天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離去。

    「哇……〕一來到走廊上頭,伯淵立時放開了她。而她發現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還存一些她無法明白的東西:「真看不出來啊,雪嵐,你發起脾氣來還真不是普通可怕!」

    滾燙的紅霞飛上了她的臉。「對不起,」她囁嚅道:「我不應該發脾氣的。你爸爸一定以為我是個潑婦了。但我真的好生氣——」

    「看得出來。」他深思地道:「你會對你所愛的人非常忠誠,對不對?你會——不惜一切去護衛他?」

    「大概是吧。」雪嵐沉吟著,因為她以前從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信任他的所作所為的話。而且……嗯,如果我不能信任他的所作所為,我……應該不會愛他才是。」

    「那麼你信任仲傑的所作所為麼?」

    雪嵐震驚地擾起頭來。「不!」她想也不想地衝口而出。

    「為什麼?」

    「因為……因為他的世界對我而言並不真實,也——不夠誠實。」

    伯淵點了點頭,眼底有著一抹奇特的滿足之意。「仔細想想你自己所說的話,雪嵐,仔仔細細的想過。」他很慢、很慢地說,而後突然露齒一笑。「快七點了,快去換衣服吧。」

    他拍了拍她,閒閒地踱了開去,走回他自己房裡。

    雪嵐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仍為自己方纔所說的話而眩惑。她對仲傑的工作從來不是尊敬,甚至是有些厭惡。那種精打細算,那種勾心鬥角,那種對人性小心翼翼的算計和操縱,以及那種對物慾無止無休的追逐……她早就知道自己對這一切事物的嫌厭,但是一直到了現在,一直到了伯淵一針見血地逼使她去面對自己的感覺,那個早就應該浮現的結論才終於冒了出來:她根本不愛仲傑。現在不愛,從前也——不曾愛過。她從來不曾瞭解過真正的仲傑,只是被他英俊的外貌、體貼的伴隨、以及她自己對愛情的憧憬所迷惑。她愛的是愛情的本身。

    而,一年以後的現在,她對仲傑的感覺,也只不過是從前那種感情未死的一點懷念而已。就像是已枯的玫瑰,還留著一些殘存的香氣。

    雪嵐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很不喜歡自己剛剛發現的事實,很不喜歡她剛剛瞭解的女孩。但是知道了總比不知道好。而她已經明白:她是不可能嫁給仲傑的了。永遠永遠也不可能。而這個知覺,奇異地給了她一種輕鬆自在的感覺。她終於自由了!從過去的記憶裡被解放出來,從自己的夢幻-被解放出來。如果她不曾看清這個真相,她永遠也不能真正的成熟,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成長。在那種情況之下,要被她的記憶及夢想再度捕獲,該會是多麼容易的——事!想到自己幾乎落入了自己心靈的陷阱,雪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然而內心深處,卻又因了自己終於得到的自由而有著無限的歡喜。謝天謝地,一直到了現在,她才終於有了足夠的智慧,以及勇氣,去迎接新的未來。

    想到這裡,她抬起頭來,深深地吁了口氣,而後很快地轉過身子,朝自己房間衝了進去。伯淵說得對:再不快些的話,她就要遲到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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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3: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深 知

    雪嵐退後了一步,再一次打量自己在鏡中的身形。一個簡單的戰鬥澡使她看來更加清新,而她及肩的長髮黑得發亮。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絲襯衫,下面是一條黑色的窄裙。這套衣服樸素得驚人,但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她希望自己看來老氣一些,也希望自己看來嚴肅一些。她需要一點勇氣,好讓她去應付魏天弘的不悅,黃智源的可厭,以及黃太太的冷淡。而且,她也不願意為了自己看不起的人盛裝打扮。只不過——伯淵看了她這個樣子會怎麼說呢?雪嵐甩了甩頭。誰管伯淵說些什麼!

    有人在她門上輕輕的敲了敲。〔雪嵐,〕伯淵的聲音在問:「準備好了沒?」

    「好了。請進。」

    他推開門走了進來,一進來就呆住了。在這裝飾得過份華麗的房間裡,他眼前的女孩清冷如泉,素色天然,清清楚楚地寫出了她的毫不妥協,以及無所畏懼。伯淵深深地吸了口氣,近乎敬畏地站直了身子。

    「你總是令我驚訝。」他輕輕地說:「我永遠猜不到你下一回看來會是什麼樣子,以及將說什麼話。你迷惑住我了,雪嵐。」

    她的心臟因他讚美而加速了跳動,她的呼吸因他的出現而變得不穩。但她竭盡所能地維持著外表的平靜,雙眼靜靜掃過他白色的襯衫,鐵灰色的西裝褲。她第一次見到他作這樣正式的打扮,並且發覺:這樣正式的衣著襯得他益發俊挺。「謝謝,」她說:「你自己也很英俊。」

    他走向前來,站在她的身邊。雖然已經穿上了高跟鞋,他仍然比她高上了十幾公分。鏡子裡映出他們兩人的身影,使得她覺得自己份外柔弱,份外女性。他們的眼睛在鏡子裡相遇了。雪嵐注意到他的眼睛裡露出了激烈的閃光,帶著佔有的要求鎖住了她的。

    「我要你。」他簡單地說:「你一定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雪嵐震動了一下。但她不應該吃驚的。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的風格——直截了當,從不修飾。即使他今晚不說這句話,她也早從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裡看出這一點來了。

    「是的。」她同樣簡單地說。在他面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我吸引你嗎?」另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

    她猛然抬起頭來,紅霞爬上了她的臉。但他的眼睛正直視著她,而她無法在他那樣的凝視之下說謊。「是的。」她低聲說。

    他慢慢點了點頭,彷彿她只是證實了一樁他早已知道的事。「我很高興你拒絕了仲傑的求婚,」他低下頭來對著她微笑:「我得設法確定你不會改變心意。」

    雪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將眼睛轉到了一邊。但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來,深深地吻住了她。雪嵐立時陷入了猛烈的激情裡,不自覺地攀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回應他。雖然,在她內心深處有一個警鐘細細響起:這樣做對麼?她可以這樣去回應一個男人麼?她知道他要她,但她也知道,男人可以只有慾望,沒有愛情,而他也不曾說過他愛她……但她並不愛他呀,不是麼?她沒有愛上他吧?今天下午在蘭溪溪畔的疑懼剎那間回到了她的心底。雪嵐微微的打了一個冷顫。

    伯淵立時放開了她。「怎麼了?」

    「沒——沒有什麼。」雪嵐甩了甩頭,將這思緒推出了腦海。她能怎麼和他說呢?這是一個甚至還不曾成形的問題。「沒什麼,」她再說:「只是我們要遲到了。」

    「噢,」他蠻不在乎地說:「至少我們不用在那兒和他們說些寒暄客套的話了。〕

    雪嵐笑了,因為他的感覺和她的不謀而合。伯淵對她的笑容回以一笑,伸出手來讓她挽住。幾分鐘後,他們已經進了餐廳。

    黃智源坐在孫玉瑤旁邊,正在高談闊論。見到他們兩人進來,孫玉瑤笑道:「我真高興能有伯淵陪她。你瞧他們,很漂亮的一對,不是嗎?」

    黃智源對雪嵐眨了眨眼。他的聲音大得整個廳子裡的六個人都聽見了:「呵,是呀,不過我想紀小姐一定更想念仲傑的陪伴吧?啊?」

    雪嵐驚覺到整個屋子裡的人都在看她了,一時間不知所措,囁嚅地道:「呃,是呀……不過……」

    「有什麼不過的?」黃智源大笑,一付很海派的樣子:「仲傑昨晚告訴我了,他說你們要結婚羅!真是好消息,不是嗎?」

    雪嵐全身都僵了,不敢相信黃智源會說出這種話來。她聽見孫玉瑤倒抽了一口冷氣,卻沒有勇氣去看伯淵的臉。「黃先生,你誤會了——」她小心翼翼的開了口。

    「別害臊了,紀小姐,」黃智源笑道:「從仲傑和你說話的方式看來,我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啦!」

    〔我沒有和仲傑訂婚!」她又急又氣地叫了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他大而化之地擺了一下手:「你還沒戴上戒指,不過那是因為仲傑還沒把戒指帶回來的關係。我看過他買的那枚戒指了,很漂亮,你一定會喜歡的。不過話說回來,戒指也只是一個形式而已啦!」

    雪嵐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仲傑是向我求過婚,但我拒絕了。」她很快地瞥了伯淵一眼,「我和你說過的,伯淵,記得嗎?」

    「我記得。」他平平地說,聲音裡不曾洩露出他一點感覺。

    「你太害羞了,紀小姐。」黃智源笑呵呵地說:「怎麼說,仲傑也該成家了。噢,多好的拚盤!」

    菜開始上桌,而話題迅速轉了開去。魏天弘和黃智源從滷牛肉談到了台灣的畜牧業,孫玉瑤則和黃太太談著她們的旅遊計劃。雪嵐低垂著頭,艱難地試著將食物吞到肚子裡,甚至沒有勇氣再看伯淵一眼。他會相信黃智源所說的話麼?他應該知道仲傑是在說謊吧?

    而後她聽到伯淵低沉是聲音:「飯後和我出去散散步,雪嵐。」他的聲音比平時還低,彷彿這話是只說給她一個人聽的。

    雪嵐猛然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對冷如霜雪的眼睛。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突然間害怕起來。「那不是真的!」她細聲說,絕望地希望他能聽進她所說的話。但他已經別過臉去,輕鬆地和其他人聊起天來,不曾再看她一眼。

    老天哪,這是一場怎樣的夢寐!雪嵐胃口全失地瞪著一道一道送上來的菜,懷疑這場晚宴究竟有沒有終止的時候。她不知所云地對著孫玉瑤微笑,應和著她的話題,自己覺得頭忍不住又開始作痛……終於,晚餐結束了。

    伯淵站起身來,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他的五指像鋼條一樣的緊,但他說話的聲口卻是輕鬆自在的:〔原諒我們失陪了。我答應過雪嵐飯後要帶她出去散散步的。〕

    〔可別去太久了啊,」黃智源說:「人家可是你弟弟的未婚妻呢!〕

    握在她手臂上的五指一緊,疼得她差點叫了出來。「我知道的,黃伯伯,待會兒見。〕他閒閒地說著,只有雪嵐感覺到了他那閒散底下的憤怒。

    〔等一等,」黃太太叫,轉向了她的丈夫:「你把仲傑的信給她了嗎?〕

    黃智源拍了拍頭。「我差點忘了!」他說,從西裝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封信。「哪!〕

    雪嵐僵僵地道了謝,而後感覺到伯淵拉著她出了客廳。路燈在石鋪的小徑上投下金色的光影,道路兩旁的花影隨風搖動。但她沒有散步的心情,很顯然的,伯淵也沒有。

    「把信打開。」他簡單地說。

    「我並不急著它。」

    「啊?你居然不急著看你未婚夫的來信嗎?真令我驚訝,紀小姐!」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雪嵐又氣又苦。

    「把信打開。」他不耐地道,彷彿沒有聽到她說的話似的:「如果你不拆,那就我來拆!」

    雪嵐抿緊了嘴,三下兩下撕開了信封,就著路燈,很快地將它讀了一遍。然後,在她還沒來得及將信收起來以前,伯淵已經伸過手來,不由分說地自她手上將信取了過去。明明知道抗議也不會有用,雪嵐只有僵在那兒等著。信裡的言詞在她腦海中迅速掠過:「我心愛的雪嵐……你使我成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我們會創下最短的訂婚記錄……奉上我全心全意的愛……」

    該死的仲傑!雪嵐氣得臉都青了,緊握的雙手不住地顫抖。在伯淵開口之前,她很快地道:「他說謊!這整封信都是他捏造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管你愛信不信!」

    〔小聲一點,你想要每個人都聽見你所說的話嗎?」他拉著她來到假山旁邊,遠離客廳入口:「你們兩個的說詞可是南轅北轍啊!〕

    「是仲傑在搞鬼,不是我!」

    〔是麼?」他重重地道:「他怕什麼?他甚至沒見過我和你在一起,有什麼必要不斷製造你已經死會的假象?」

    〔他好像以為你是個劍俠唐璜之流的人物。」雪嵐試著解釋:「而且我告訴過他,我對你多麼感激——」

    「別又來了!」他的聲音十分不耐。

    「你為什麼這樣討厭這兩個字眼?」

    他凝視了她半晌,慢慢地道:「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是不是?如果你自己想不出來,那麼,」他聳了聳肩:「我也不打算告訴你。〕

    雪嵐挫折地看了他一眼,知道再問也是多餘。「那麼你——相信我說的話麼?抑或是——你寧可相信仲傑?」

    「——我很想相信你。雪嵐,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他歎了口氣,一手掠過自己的頭髮。「我們別再談這件事了,好不好?」

    雪嵐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信任她!而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麼害怕他的不信任。但她為什麼如此在意他對她的評價呢?對她而言,他應該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呀!她認識他的時候還短,但她要求於他的卻竟然這樣的多!她希望他信任她,希望他再看看她,希望他……愛她!

    雪嵐的心跳停了一拍,而後開始猛烈地撞擊著她的肋骨。她要他愛她,為什麼呢?天哪,這個答案太明顯了,不是麼?她希望他愛她,因為——因為她自己愛著他呀!她愛上了魏伯淵!愛他的堅強,愛他的陽剛,愛他的驕傲,他的溫柔以及他的幽默……她之愛他便如潮汐之愛戀著月光,飛蛾之愛戀著燈火,影子之愛戀著形體。在這個初夏的晚上,在這個花木扶疏的庭園裡,她發現了自己愛上了伯淵,並且——將愛他一生一世。

    「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好像你——從來沒看見過我似的?」伯淵的聲音穿透了她的意識,使她從自己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然而她只能無言地瞪視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你沒事吧,雪嵐?」他關切地問。

    「我——我沒事。」她終於說,仍因自己方纔的發現而昏眩。天哪,天!她竟然愛上了一個不能信任她的男人!雖然她知道他要她,但是——但是慾望是你可以在一個花花公子身上輕易發現的東西,而仲傑曾經那樣的警告過她……雪嵐心裡一驚,感覺自己全身乏力。

    「怎麼了,雪嵐?你不舒服嗎?」伯淵皺了皺眉,伸手將她攬進了懷裡。她的臉頰偎在他的胸口上頭,聽到他穩定的心跳,突然覺得異常心安。這就是她想永遠待著的地方,這是她的歸屬,她的家。如果他能永遠這樣環著她呵……不管仲傑說了些什麼,她寧可相信她自己的直覺,而不是那個已經頗有前科的撒謊家。

    或者是她的肢體語言透露了她的心事,或者是他超人的感應接收了她情感的訊息:伯淵靜靜地摟緊了她,將自己的臉頰枕在她絲般的秀髮上。而後她微微地抬起頭來,看見了他沉靜的微笑,以及沉穩的眼睛。她回以一個同樣莊重的微笑。在這神奇的霎那,他們彷彿交換了一個無言的誓約。伯淵輕輕地呼喚著她的名字,而後低下頭來,緩慢而堅定地吻了她。

    等他們分開的時候,雪嵐依然找不出話來說。她不知道要如何界定他們方纔所分享的一切。是一種心靈的相契麼?是一種無言的許諾麼?會不會是她太浪漫、太唯美的心靈美化了一切,將自己想像的珠玉附加到瓦礫之上去了?然而她不想去探究。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個時段裡吧。起碼在這個時候,她所感到的是全然的滿足。

    然而時間是不可能終止的。伯淵終於放開了她,低聲說道:「我們該進去了。否則那個黃智源免不了又要胡說八道,挺討厭的。對不?」

    雪嵐的心開始狂跳。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表示他已經開始相信她了嗎?她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在他臉上看到了溫柔。雪嵐忍不住笑了,甜甜地挽住了他。「好。」她滿懷歡喜地說。

    這個晚上剩下的時間平靜無波地過去了。回到自己房裡的時候,雪嵐仍然覺得異常幸福。她不知道她和伯淵之間將會有什麼樣的發展,但今晚的事是一個良好的契機,而她樂於追尋,並且等待。

    次日清早,她在細細的雨聲中醒來。還未睜眼她就笑了。這是她最喜歡的天氣,而她有許久不曾在雨中漫步了……她跳下床來,站到窗口去看。遠近都是一片霧灰的顏色。不知道伯淵願不願陪她出去散散步?他們可以在一起聊天,再多瞭解彼此一些……她帶著作夢的微笑換上了一件水藍色的連身洋裝,腰間細細地打了幾個皺折,然後往下灑開一篷長達膝蓋的裙子。非常地秀氣、非常淑女的打扮,她微笑著想,自己知道這衣服是為伯淵而穿的。「女為悅己者容」,不是麼?

    她知道伯淵不喜歡在自己房裡吃早點,所以她沒等女傭端早餐進來就下樓去了。然而餐廳裡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雪嵐失望地歎了口氣,一抬眼正好看見老王走了進來。

    「早安,小姐,」他有禮地問:「您吃過沒?想吃點什麼嗎?」

    「什麼都好,謝謝。」她百無聊賴地說:「大家都到哪裡去了?」

    「太太還在睡,先生上班去了。伯淵少爺已經吃過了。」老王一樣一樣地數給她聽。

    「噢。」雪嵐悶悶地應了一聲。

    她話中的失望之意必然是被老王給聽出來了。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老傭人看了她一眼,忽然說道:〔今早來了一大堆伯淵少爺的限時掛號郵件,都是些學術論文還是資料什麼的,他等那些東西等很久了,所以他說他要在房裡忙上一整天。」

    「噢。」她低下頭去喝老王剛倒給她的果汁,突然發現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機會:許久以前她便已經發現,老王是整個魏家唯一關心伯淵的人,而她一直想問一些有關伯淵的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勇氣還沒溜掉之前趕緊開口:「王伯伯,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不過我實在忍不住……伯淵和魏伯伯處得好像很不好,是不是?仲傑告訴我說,那是因為伯淵在十五歲那年就離家出走了,所以魏伯伯一直沒原諒他?」

    老人挺直了背脊,將兩片麵包放在盤子裡,端到了雪嵐面前。「沒那回事,小姐!至少——那不是主要原因!」他歎了口氣。〔這故事真是說來話長。」

    「怎麼說呢?」她的身子急切地前傾。

    老人的眼光望向了窗外,神色在一剎那間變得無比的遙遠。「我是在大陸撤守的時候,跟著老爺——也就是先生的父親,一起到台灣來的。後來先生到美國去留學,老爺不放心,要我跟去服侍先生,所以我對先生和太太——我是說伯淵少爺的母親——在一起的情形記得很清楚。太太生得真是美,性子溫柔又和順,和先生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唉,也許是太好了。如果他們之間的情形不是那樣,後來事故發生的時候,也許就不會變得那麼淒慘:又或者,如果那個時候老爺還在世,能夠勸勸先生……」他的聲音漸漸變小,眼神像霧一樣的蒼茫,半晌才接又道:「伯淵少爺是在美國出生的。先生本來一拿到學位就要回國,卻又決定先在美國作一點投資,所以就這樣耽擱了下來。在伯淵少爺五歲生日那天,先生和太太決定好好慶祝一番。那時正好有一個有名的馬戲團巡迴到東部去,所以他們打算先帶他出去吃晚飯,然後全家一起去看馬戲表演。他們大約是在下午五點左右出發……」老人的嘴唇微微發起抖來:「兩個小時以後,我接到醫院來的電話,說他們發生了車禍。先生受了重傷,太太——當場死亡。〕

    「天!」雪嵐倒抽了一口冶氣:「那後來呢?」

    老王轉過臉來看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痛苦:「伯淵少爺毫髮無損。可是後來我知道:〔他能逃得一死並不是由於幸運,而是因為:車禍發生的一剎那,太太撲上前去,用她自己的身子護住了他。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緣故,太太或許還有機會逃得一命的。可是她選擇了自己的兒子……」老人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我想先生一直恨著著伯淵少爺,因為他認為是伯淵少爺害死了他的母親。」

    「這種說法太可怕了!」雪嵐駭然道。

    「但那卻是事實。」老王陰鬱地道:「事變發生以後,先生立即整裝回國。我想他是受不了留在那個傷心之地,也——受不了任何人提醒他任何往事。他尤其忍受不了伯淵少爺。因此回國之後,他立刻就把伯淵少爺送走。他在所謂的好學區買下了一棟房子,把少爺送進去住,叫我和他住一起,照顧他的生活所需。寒暑假就送他到親戚家去。剛開始的時候,少爺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家去,可是每次都被趕了出來。後來他就不再逃了,變成一個很沉默的小孩。至於先生,回來沒有多久就和現在的太太結了婚,又過不了多久就生了仲傑少爺。第二次婚姻對他好像還頗有好處,因為他不再像剛失去太太時那麼痛苦了,寒暑假也不再把伯淵少爺送走。但是他們父子之間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再也沒好轉過。本來有了弟弟的時候,伯淵少爺是非常高興的,可是……可是仲傑少爺卻從來不曾接受過這個哥哥。我不明白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先生對伯淵少爺的恨意,無形中影響了仲傑少爺了?我不知道。總而言之,〕老人搖了搖頭,眉宇深鎖:「仲傑少爺一直對他哥哥滿懷敵意。伯淵少爺試了一段時間以後,終於不再作徒勞的嘗試。他回家的時候愈來愈少,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書本和課外活動上。我想他很早就已經下定了決心——初中一畢業,他就到美國去了。」

    「他到美國去作什麼?」

    「去讀書。台灣的義務教育只有九年,可是美國有十二年。而且他是在美國出生的。擁有美國的合法居留權。我想他是在竭盡全力的使自己早日自立吧。我也不知他在那些年裡到底都做過些什麼事,只知道他拚命唸書,拚命打工,用三年的時間念完了大學,二十六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他今年三十三歲,已經是馳名國際的考古學家了。在他拿到學位、得到教職的那個暑假,他十一年來第一次回國,可是……他們父子兩個到現在還像是陌生人一樣。〕

    「看得出來。」雪嵐無力地道:「難道——難道真的完全無法子可想嗎?」

    「太太——我是說,現在的太太——雖然難免比較喜愛仲傑少爺,但她真的一直試著讓伯淵少爺回到這個家來,試著讓伯淵少爺接納她。伯淵少爺其實也是很喜歡她的,可是……我想那個傷害是太深了,他們父子之間的鴻溝也太深了,恐怕……恐怕是誰也無能為力了。〕

    雪嵐咬了咬自己下唇,深深地鎖起了自己雙眉。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老王直起腰來,趕了過去。那種嚴肅淡漠的面具又已掛回他的臉上,好像他從不曾掏心吐肺地和雪嵐談過似的。

    雪嵐怔怔地看著盤子裡原封未動的麵包,已經一點胃口也沒有了。她茫然望向窗外,細細的雨絲兀自落個不停。而她的心底也在哭泣。為那個才五歲大便被剝奪了一切親情的伯淵,小小的魏伯淵。當然,老王照顧了他十年,可是一個老僕的伴隨怎比得上失去了父母的慘痛?然而他那麼堅強,那麼勇敢地長大成人,掙扎著為自己找出自己生命的方向,成為一個這樣勇毅、自足且成熟的男子……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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