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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婷婷】紅雁綺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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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39: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俊美而個性深沉的白家二少爺白奇哲,在因緣際會下墜入了傳說中的人間仙境——猿谷。被一個金髮藍眼、肌膚若雪的少女紅雁所救。不食人間煙火的紅雁不諳言語,卻在白奇哲平靜的心湖激起陳陳漣漪!他將紅雁帶回家,紅雁嬌俏活潑,人見人愛,惹得一向沉穩的白奇哲三番兩次地醋勁大發。兩人酸中帶甜的生活,卻被一個小喇嘛打破!「這位女施主出身不凡……二位共有三次劫難……」紅雁這個謎般的女子,其實與白家大有淵源……在她巧笑倩影的面容背後,窨有著怎樣的傳奇身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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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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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0:3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算算路程,明兒個天亮時就能抵達白氏牧場了,白塔北心情不由得愉悅起來。

    角W就要到家了,也不枉如此披星戴月的日夜趕路。

    白塔北吆喝一聲,大夥兒開始落腳休息。營火熊熊燃燒,一縷縷的白煙裊裊上升,只見牧人們隨地就寢,拿出了毯子,靠樹幹的靠樹幹,躺地的躺地,參差不齊地躺成一團兒。想到明天就要回到家中,每個人的心中都大感快慰,不一會兒就全部鼾聲大作,進入夢鄉了。

    「嘶——」

    「嘶——」

    沉靜的夜裡,忽然冒出一聲聲馬兒的嘶吼。其中幾個牧人已經警覺起來,立刻大叫著:「狼!」

    「狼啊!」

    「狼群來了!」

    這一聲聲的叫聲立刻把睡著的人全都喊醒了。大夥兒陣腳大亂,還摸不清狼群來襲的方向,就已經聽見牧人們此起彼落的慘叫……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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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1: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清太宗崇德十七年(西元一六四四年)

    北方北大荒

    一天將盡。

    燃燒著赤色金光的一輪明陽正緩緩往西方沉沒,金光尚未收勢,夜色暈華便迫不及待地泛開,白晝黑夜的交替是如此壯觀,撼人心弦。

    白家兄弟騎著一黑一白的快駒,由水平線的彼端逐漸接近,馬蹄達達,身後襯托著萬丈金光;乍見之下,還以為是天神出巡呢!

    白家牧場乃曾曾曾曾祖父……總之,是為了避開清兵追殺的白玉書一手創建。國已亡,心亦已死,他不得不為無辜的家人著想。在尚未下旨-發留辮時,便漏夜僱車悄悄連袂逃出南京。他並未像其他人一樣往漳、福等地水路遁走,反而反其道而行,避過清兵耳目,溜出山海關,來到廣闊無邊的大草原。

    那時逃至北大荒的人多是粗莽凶暴的犯罪者,但白玉書卻有辦法一一將之收服,讓他們願意隨其左右,共同與野獸爭地、與強盜血拚,與出沒不定的白俄羅斯人搶糧。

    在白玉書的經營下,白家牧場慢慢由一變十、由十變百,牧場亦串連出七座分場,牧出許多豪健的駿馬、肥胖的牛羊。白家的聲勢日隆,甚至到達令人眼紅的地步。

    不過,誰想動「倫哈卡貝之鑽」的腦筋,先要有付出慘痛代價的準備。白家對入侵者一向不留餘地,不論是俄國的匪子也好、兇猛的狂獸也罷,甚至連那些清朝貪吏也一樣,誰惹了他們,誰就吃不完兜著走。這些年來,白家牧場的事跡早已傳遍倫哈卡貝草原。

    「雪橇隊也快回來了吧。」吃飯時,白父不經心地說道。不知道今年的雪橇隊會為家中買回什麼珍奇貨品。

    今年的雪橇隊是由老單身漢白塔北——白父之弟——也就是白家兄弟的叔叔帶領。

    白奇威笑道:「叔叔會晚個一天腳程早是預料中事,哈爾濱的「花兒」又香又多,現在他可鐵定咧著嘴在笑呢!」

    其他人都被他的話逗笑了,連老二白奇哲也難得地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白奇威是一個開朗粗獷的漢子,有著濃黑的發眉、深遂的黑眼,及北方人特有高壯修長的身材。他是那種喝酒用碗公、笑聲亮如洪鐘的北方漢子,隨時可以為親友兩肋插刀。他身著藏青棉衫、蓄著草般的大鬍子、腳踩黑得發亮的長筒皮靴,的確是北方男兒的最佳寫照。

    兩相對照之下,老二白奇哲就顯得斯文秀氣多了。遺傳基因雖令他擁有一張和他兄弟神似的五官,可韻味卻完全不同。儘管身著與奇威一模一樣的服裝,感覺卻大為不同。沒有奇威的那種男兒豪邁之氣,倒多了幾分陰騭的深沉。若以日月比喻,那麼白奇威是白晝,白奇哲就是黑夜了。

    大部分的姑娘見到白家二少時都會先愛上那張俊美的臉孔,再來就會被那種淡然的冷漠給嚇退。不過當然啦,凡事都有個例外,像白家牧場的老工頭的女兒秋水,就具有愈挫愈勇的精神,一顆芳心傾許白二少許久,已是眾所皆知的事。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白奇哲對她的態度不冷不熱,甚至沒將這位甜美佳人當成異性看待。

    白父身畔坐的是嬌妻,左手邊是大兒子及大媳婦劉清姝,右手邊是白奇哲及他三年前新添的女兒鍾瑞。而目前家中最受寵的寶貝白雲開,正咿咿唔唔追著訓練有素的牧羊犬玩。白雲開才兩歲,是白奇威的兒子,也是白家最小最新的一代,紅圓圓的臉蛋及胖嘟嘟的身材,白父疼他可疼得緊了。

    漫漫冬夜中,「倫哈卡貝之鑽」卻洋溢一片溫暖,烘熱了天幕。

    F……不好了……」隔日清晨,巡視牧場的牧工便帶來了白塔北一行人遇害的噩耗。因為事態嚴重,牧工不敢直接告訴白家二老,怕他們受不了這個刺激。白家二少一向沉穩,牧工便將此事先告知白奇哲。

    「什麼?快帶我去!」白奇哲聞言大驚,立即輕衣便裝準備動身。

    「我也去!」出聲的正是鍾瑞,於是一行人便火速地前往事發現場。

    「太慘了……」

    牧工們交頭接耳,簇擁著主人們來到現場。

    白奇哲掃視著一切,任何人一眼皆能得知,這絕對是狼群的傑作。

    這片小小的樹林已成狼群屠殺的刑場。鮮血浸濕染花了每寸土地及草木,骨渣及碎肉勉強構成一具人類的屍首。有的面目全非,五官早被狼爪抓開。他們最先發現未歸者遇難的線索,便是來自一截血淋淋的斷臂……

    「他們昨兒晌午就該抵達了,可我們左等右等沒人,加上阿三趕馬出去時,恰巧來到這帶樹林,這才……」牧場的管事沒再說下去,蒼涼的老音已含著哽咽。

    林間憑空吹起一陣哀哀的風,白奇哲領人視察彼處時,與他同來的異父異母之妹鍾瑞,卻靜靜走往另一端,逕自去端詳雪橇旁的馬屍。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觸著馬體已失去生命力的涼膚,墨綠色的眼眸不禁一黯。狼群這回可真是痛快地大峽了一餐馬排,連骨頭也沒輕易放過。

    同他們前來的還有好幾條狼狗,以便於追蹤獵物。狼狗們嗅著血腥的空氣,也靜定不下來。

    「如何?」白奇哲走了過來。在北大荒中論本事是不分男女的,鍾瑞不論狩獵、放牧、射擊、騎術、馴馬都做得有聲有色,不輸其他白家人。

    鍾瑞有張瓜子臉,上面再搭上一道英氣十足的眉,底下是雙如玻璃珠般燦爍光彩的深綠翠眸。儘管長期在戶外接受陽光的洗禮,但除卻雙頰稍帶嫩紅外,她的皮膚依然顯得有些蒼白皙透。和她的綠眼互相輝映的,便是那頭燦如朝陽的紅髮。她不愛編辮子,總喜歡將髮絲鬆鬆地綁垂於肩。此刻她作男裝打扮,一身馬掛以黑色的布巾腰帶紮著,頭頂著棕色毛氈帽,英姿颯爽不亞於她的繼兄。

    三年前,這個有著異族血統的女孩隨母親過門來時,安靜冷肅的氣質就讓所有的人印象深刻。才十八歲的少女竟冷峻得令人打顫,令白奇哲也覺得不可思議。

    「推算起來,是黎明發生的事,如果想追,恐怕得費上好一段時間。而且由現場的情況看來,這群狼群不下於百隻……」鍾瑞憂心忡忡地說道,一面估計著下一步的行動。

    「我們還是先將這個消息告訴家裡的人吧!」白奇哲仰天說道。不知道父親能否承受得了這個消息。

    當雪橇隊遇害的消息傳回家裡時,白家老父當場震驚得心臟舊疾復發而倒下,白家兄弟趕忙抬著父親進房。白奇威將耳貼在父親的胸膛,赫然不聞其跳動聲,立即如抓狂般舉拳用力捶打父親的心口。

    「爹!爹!爹!」

    其他趕進房的人被白奇威的行止駭得不知如何是好,白奇哲上前想制住兄長瘋狂的行為。他擒住對方的手腕,以四兩撥千斤方式掀開對方。

    「你瘋了!哥!哥!」白奇哲寒著臉斥喝下人。「把他架著!」

    但當他回頭探視父親時,卻驚喜萬分。白父原本停止的呼吸竟又開始淺淺地勻了過來,很弱,但他確實還活著!

    「快!」這回換白二少在大聲咆哮了。「把薑湯立刻熬上來!叫廚房動作要快!」

    傍晚,前去搜尋行蹤的一群人疲累地回到屋舍。女人們忙著燒起洗澡水,將晚餐熱騰騰地端上桌。爐火暖了整屋,油燈盞盞,點亮每個角落。

    「找到了嗎?」撕下一塊雪白的饅頭,鍾瑞開始細細嚼動。原本白奇威也想參加這次獵捕行動,但倒下的白父令他不得不留守家中。

    「差不多了。」白奇哲擦著仍然微濕的黑髮,拉張椅子在鍾瑞對面坐下。「那些狼的窩窟方位大約摸清楚了,趕明兒早帶齊人及槍火乾糧,將它們一網打盡。太久沒清理草原,這些野物都成精了。」

    翌日,天方破曉,在茫茫晨霧中,由白奇哲所領的隊伍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一隻狗突然率先吠了起來,此刻已近中午了。

    「此處是天侖山腳,再過去有片松木林,若我沒記錯,那兒有個洞窟。」一個牧工說道。

    言下之意,那兒可能就是狼群聚點了。

    松樹的針葉疏疏落落,將變色的天空襯托得更加詭異。灰沉沉的天空中,竟含著一絲艷紅……要下雨了嗎?鍾瑞仰視天空揣測著,胯下坐騎此時突然高聲地嘶鳴立起來,她揪住韁繩,差點沒翻下馬背。

    狼!

    詭異的視線存在感開始嚴重影響人的神經末梢,人們端起笨重的雙管長獵槍,全都屏氣凝神起來。

    「嗚——」

    「嗚——」

    「嗚——」

    狼的叫聲連綿不絕,彷彿滿山滿谷早已被狼群所佔領。馬兒被狼嚎逗弄得更為驚惶不安,頻頻嘶鳴。

    鍾瑞突然嬌斥一聲,抄馬上前往樹叢開火,一頭中彈的狼立即彈出來,肌肉抽搐之餘還意欲往上撲抓,鍾瑞「碰」地再補一槍,那隻狼才真的倒下去。

    一場激戰就此揭開序幕。

    槍聲混合著林中其他野獸逃竄的慌張腳步,夾雜人類的吆喝聲,凝成了一股血腥的風暴,令天地也為之變色。

    白奇哲的坐騎「白雪」被一隻欺近的狼給嚇著人立起來。白奇哲連開口叱馬都來不及,瞬間就被扔下地。他敏捷地從長筒靴中抽出匕首,尚未爬起身,就先往那頭虎視眈眈的狼扔去,不偏不倚插入它的咽喉。狼發出一聲痛苦的咆哮,在地上打著滾,三秒不到就一動也不動。

    白奇哲迅速上前拔起武器,刃面上沾的是士褐色的血液凝塊。白奇哲怕有這種突發狀況,所以匕首上早已抹了毒藥。

    「他奶奶的。」鍾瑞不得不停下來卸彈匣裝彈藥,她只有在情緒被惹得極端不安時才會出口成「章」,否則平日連嘴皮子也懶得掀動。

    沒有人注意到,天色已更趨灰暗,鵝毛似的雪花徐徐飄下。

    不知過了多久——

    「呼——」看著最後一隻被匕首飛擊而中的狼死亡後,白奇哲抿著唇打量其他人的狀況。

    狼群已被消滅大半,而左顧右盼之下,白奇哲竟找不到鍾瑞。

    「小姐人呢?」白奇哲吼道。

    大家這才發現情況不對,未了卻是那個重傷者吃力地開口回答:「剛剛小姐她……追著一隻狼往天侖山……狼很大,一身的白,可能是狼首……」

    鍾瑞一個人去追狼首?!

    雪已鋪砌一層軟軟的地墊,白奇哲毫不猶豫立刻調勒馬頭,往那人指點的方向疾馳而去。

    碰!

    射擊再次失敗,鍾瑞惱得催叱馬兒跑得更快,幾達蹄不點地的地步。

    剛剛他們好不容易擊潰狼群時,她最後的目標就是鎖定這只白色大狼。它太特別了,特別得令她不得不注意到它。

    鍾瑞並未意識到落得更急的雪花,她見白狼一口氣躍下緩度下坡時,立刻一夾馬腹,也想如法炮製躍過這道障礙——

    她立刻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錯。

    馬兒的衝勁根本無法收勢,眼前見白狼躍過的不是預料中的下坡,反而是一道無法目測的淵溝丘壑,黑森猙獰地張口,正等著不慎墜落的美食——

    一個措手不及,她已如飛鳥般直直飛了出去。

    「鍾瑞!」

    她僅來得及聽到這麼一句,馬兒驚惶的嘶鳴便立即充斥了整個耳膜。

    她掉下去了!

    白奇哲發出連兩日來第二次的咆哮。也許、也許還來得及——鍾瑞怎麼這般不慎呢?出發前家丁不是有提過,天侖山有道懸崖嗎?白奇哲身子吊在土質鬆軟的崖邊,不顧塌坍的可能性,探頭竭力張望。

    從石壁上橫生蔓長出的樹上,正以它繁盛的枝葉托接著一樣物事——

    他眼尖地辨識出她那身黑色的衣裝。「鍾瑞!」一粒小石子兒被他的嘶吼給震落,筆直下掉。「鍾瑞!鍾瑞!」

    「嗯……」僵硬的四肢微微彈動一下,白奇哲眼睜睜見她似清醒過來,立刻便想爬坐起來。

    啪擦!

    「鍾瑞!」白奇哲見眼前的鍾瑞往下掉去,心魂俱喪,在樹枝承受不了人體重量移動不穩而斷裂的同時,忘形低下身去。

    轟隆轟隆!

    禁不起重量的土塊鬆開了,白奇哲整個人頓失重心,同鍾瑞一起往下掉墜。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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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1: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呼!呼!

    那種急促的呼氣聲像是蒙古小孩初學吹蕭時所發出的噓聲,令人感到刺耳、不舒服。

    呼!呼!

    吱吱!

    呼!呼!

    吱吱、吱吱。

    他的唇忽然感到一股涼涼的濕意,是水嗎?他饑渴地分開嘴唇,以暢飲那甜美的甘霖。

    “呀——”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頭殼壞去,他竟然聽見一聲驚喜交加的叫喚,是女性的、稚氣的,仿佛新年收到紅包的娃娃那般充滿驚喜。但隨即他又沉沉地昏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種吱吱的叫聲再度在耳邊奏起交響樂,隨後愈演愈烈,吵得他無法再入睡,沉重的眼皮勉強掀開一條縫隙,慢慢適應四周的明亮。

    一雙澄明的湛眸正熱切地盯著他。

    霎時,他以為自己在作夢呢!又努力眨了幾下眼,天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細眉、藍眼、挺鼻、紅唇,構成了一張美麗的女性臉譜,那張臉寫滿好奇、欣喜,又帶著一點點疑惑,仿佛在猜想他為何會在這裡。

    他看著她敏捷地站起身,這個女孩有著一頭亂蓬蓬的金發,金發如瀑布般直瀉而下。幾近全裸的身軀上只以一塊破布包裹著,寬寬長長的衣擺在膝頭垂晃,一張臉上全是塵土,令她的眼睛看來格外水亮。

    “吱!吱吱!”

    又是那種奇怪的聲音,但這次他總算弄明白是由何處傳來。只見兩、三只身型高達尺半、形大如人的白猿伴著叫聲蹦進來。白奇哲將注意力由她身上轉開,這才發現自己是躺著的。身下硬實的觸感告訴他,躺著的是石巖砌成的地面,頭頂上方觸目所及均是石塊,看來他是在一處洞窟之中。他本能地欲撐起身,但才一動臂膀,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立即蔓延全身。

    “啊!”她急忙過來扶起他,手臂繞過他的背肩做支撐點,柔軟的雙峰輕輕地壓向他的臂側,他微微一窒,繼而輕輕推開她的撐扶。

    “你是誰?”白奇哲一張口,才發現聲音干澀無比,急需水分的滋潤。

    “啊?”

    “你叫什麼名字?”

    “呀?”

    “這裡是什麼地方?”

    “唉?唉?”

    她怎麼老學嬰兒說話?他眉頭輕輕一蹙。“你——不會說話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他的口氣不知不覺凜冽起來。

    水藍眼睛眨巴眨巴的,她顯然仍聽不懂他所說的話。可是她看得出來他的口氣並不好,受驚似地往後退開,像只受到斥喝的小狗。

    “唔。”那雙藍眸仍然充滿不解及無辜。一旁的白猿按捺不住地騷動起來,紛紛圍了上去。

    白奇哲錯愕莫名,欲翻身而立時,才發現自己的左肩疼痛不已。他試著舉起左臂,結果尚未舉到一半便痛得令他不得不放下。他勉強以右手摸索檢查,脫臼了嗎?他摸不到肩頭及上臂該連結起來的正確位置。

    他試著挪動雙腿,吃力地緩緩站穩後,踉蹌地靠向石壁。深呼吸、提氣,動作狠硬地撞向石壁,發出骨頭碰撞的可怕聲響。他憋住自己痛苦的嚎叫,卻聽到一旁的白猿及那名少女的驚聲尖叫;但無暇細想,他咬住牙關,再連撞了二次,才總算接回關節。白奇哲滿頭大汗,全身無力,倒回地面,如蝦米一般收縮抽搐。老天,他知道會很痛,但想像不如真實來得確切,而且只要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若不趁早接回脫臼,情況愈拖只會愈糟。

    這是他痛得又暈過去時的最後念頭。

    “什麼,兩個人都不見了?”才短短二天而已,怎會有如此大的變卦?白奇威接獲消息時臉色全變,失去慣有的笑意,眉頭糾結。在旁的劉清姝以手掩口,怕一松開就會失聲痛哭。

    在場的人個個面色凝重。他們又何嘗好受了?白奇哲雖然凝著一張俊臉,令人不敢親近,可他處事公平且待人寬厚,這是不爭的事實。他是那種不開口冷峻逼人,一開口就是擲地有聲的人。所以當牧場上的少女們接到消息時,全都大驚失色。

    “搜索隊出發了嗎?”沒多加考慮,白奇威抓起皮裘及獵槍,將獵刀在皮帶上系好。

    “是的,徐叔領頭的。”

    劉清姝送丈夫到門口,實在很想叫丈夫不要出發,但她知道一旦關系到家人的安危,這個愛家的男人會不顧一切的。

    “你要小心點。”劉清姝只能這麼說了,隨後又跑回屋內拿出一條圍巾,細心地幫他圍上。看著逐漸陰沉下來的天空,她還是忍不住交代:“快下雪了,如果天氣真的不行的話,就放棄吧!”救自己家人的命固然重要,但她也不想失去丈夫。

    “爹及娘呢?”白奇威一面翻上馬背,一面詢問。

    “他們在另一端的上房。”

    “很好,那他們應該還不知道消息。在我還沒回來之前,不准把奇哲及鍾瑞的事說溜嘴,爹是無法再受到任何刺激的。”

    “我知道。”劉清姝急忙點頭。

    再度睜開眼睛,他又望見那雙湛藍眼眸。“呀——”她發出放下心似的歎息,臉上的線條明顯地由緊繃轉為放松。白奇哲可以感到肩膀上傳來一陣沁人心脾的微涼舒香,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剝下上半身衣物,且左肩敷滿綠色草藥,香味就從那兒散發出來。

    他抬眼看向她。“這是什麼?你替我弄的?”

    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只見她一直點頭,啊、唉、呀、嗚、喚叫個不停,似在表示自己的欣喜。

    白奇哲的肚子傳出一陣咕嚕,那聲音之大連他的耳根都紅了起來。她眨眨眼,盯著他的肚子好一會兒,露出一個頑皮的笑,然後轉身半跑半蹦地出了山洞。片刻之後,她懷中抱著一堆紅中透紫的圓形果實跑了進來,笑嘻嘻地往他懷中一放。

    “喏、喏。”她熱心地拿起其中一枚,直往他嘴裡送。

    一來是不忍拒絕她的關懷,二則是實在餓得沒力氣。於是白奇哲就著她的手,張口咬下近五分之一的果肉。

    沒想到山中野果也別具滋味,真好吃!他狼吞虎咽吃了十余個,才緩緩舒了口氣。“謝謝你”

    她笑咪咪地又拿起果子想往他嘴中送,但他搖頭表示拒絕,他真的吃不下了。她等待幾秒鍾後才放下來。

    “唉、唉、唉、唉。”她比手劃腳,連帶發出那種古怪的嗓音,白奇哲看了老半天,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正當他還在揣測時,吱吱喳喳的猿群出現在洞口,轉移了兩人的注意力。他看著她欣喜地奔向它們,親親熱熱地和它們“講起話”來,這才終於“意識”到她的怪異之處。

    “嘿。”他鼓足力氣喊了一聲。

    那名少女果然嚇到似地轉身,藍眸骨碌碌滴溜轉動,而白猿就似她的保鏢,紛紛湧至她的身前,齜牙咧嘴做出恐嚇狀。

    白奇哲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用力搖搖頭表示自己毫無惡意。她則是一動也不動地注視他一會兒,判定他毫無敵意後才全身放松,白猿也感受到她的反應,又親親熱熱同她“說話”。

    這名少女顯然不是聾子、不是啞巴,她不是不願意同他“說話”。白奇哲垂下眼,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也許是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和“人”說話。

    經過二日的調息靜養,白奇哲終於恢復大半體力。

    山洞外面是一片他從未見過的奇異美景。在細雪紛飛下竟是一片五顏六色的花團錦簇,一大片一大片地盛開。真是不可思議,他何時見過這種二季交替矛盾的景象?如果他記得沒錯,此刻該是冰天雪地的季節啊。

    一棵棵高大的樹木上,吊滿了一只只碩大的白猿,從這一端跳蕩到那一端,恣意摘咬著果子。一只母猿正將背上的小猿放下來,吱吱嘰嘰地替他梳毛抓虱,一只老猿-珊地走著,發出長長的嗥叫。

    這就是他躺在洞內所聽到的“噪音”。白猿乃全國罕見的珍禽異獸,他何其有幸,竟能一次見到這麼多

    難道這裡就是猿谷?他想起北大荒中的老牧工及獵戶,世世代代所流傳下來的歌謠,據說這些具靈性的白猿神出鬼沒,連善狩的鄙倫春獵人都掌握不住這些白猿的真正所在地,於是一種說法於焉誕生:說有這麼一處人間仙境,是白猿的樂園,裡面四季如春、陽光普照。但自古至今,沒有人查得出它的真正位置。

    他記得自己是同鍾瑞一塊摔下的,莫非這一摔就恰好跌入這謎蹤仙境?天侖山崖的十七、八公尺高,巖滑壁陡,他沒摔死可真是奇跡。但是,他是如何被救起來的呢?又是被誰救的?還有鍾瑞呢?她在哪兒呢?她沒像他這樣幸運嗎?他凝眉,不願去揣測鍾瑞可能遭遇到的悲慘下場。

    “哇!哇!哇!”離他最近的一棵樹上,躍下一抹輕快的影子。他不須挪眼便知道是那名少女。望著她嬌俏的身影,他不禁又納悶起來。

    很明顯地,她必定是西伯利亞的居民。一雙藍眼清澈如秋江之水,膚白唇紅。而最特別的是那頭金發,燦如陽光,長似瀑布,令人想傾手掏飲。

    她毫不避諱男女之嫌,伸手就握住他受傷的肩膀,手掌張張合合,臉上露出開心的笑。

    白奇哲先是愣愣地看著她的舉止,繼而又感到心房盈進一絲暖意。她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他了解她的意思。他輕輕拿開她的手,報以溫暖的一笑。

    “我知道你聽不懂,但我還是謝謝你。”

    她的確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白奇哲溫和寧靜的口吻顯然安撫了她。她的手垂了下來,往他靠得更近,睜大眼睛的模樣令地想起一只剛斷奶的小狗。

    白奇哲發現自己心情從未如此愜意過。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太陽悄悄逃開屏障的雲絮,散出煦暖的陽光。

    白奇哲一屁股跌坐到一塊平坦的大石上,她馬上也跟著靠上去,半跪在他身側,下顎靠在交疊的手臂上,微歪著頭,表情十分可愛。

    “我叫白奇哲。”他微笑道。“白奇哲,知道嗎?白——奇——哲。”他微微俯下頭,讓她看清楚他嘴形的張合開動。

    她認真地盯著他的嘴。好好玩,他在說什麼?“ㄅ——ㄅ——”她癟起嘴,開始依樣畫葫蘆。

    “白——”他盯著她的眼。“ㄅ——ㄞ-,白,白——”

    “ㄅ——”她努力學著他。

    “白——”

    “ㄅ——”

    “不對,來,嘴是這樣拉開。”白奇哲一時童心大發,凝沈許久的心被她鼓頰嘟嘴的模樣逗笑。

    “ㄅㄞ——”她又努力了一次。“ㄅㄞ。”

    “白。”

    “ㄞˇ——白。”

    “白。”

    “ㄅ——拜。”

    “不對,再來一次。”白奇哲以拇指及食指輕壓她的柔軟下唇,導出正確讀音。“白。”

    她的下唇嚅動了數次。“ㄅ——白……”

    “對了!”白奇哲開心得像奪得馬術競賽冠軍,緊緊摟住她好一會兒,而後想起什麼似的松開了手,神色怪異。

    她又錯了嗎?“白……”她不確定地加大聲量。“白!”

    他們都不曾注意到,滿山滿谷的猿群都停止了嬉戲,睜大了眼注視他們。

    白奇哲一向沉默寡言,牧場上人人皆知他的冷峻與惜言如金的特質。他總覺得凡事聽的比講的更能獲益。可是現在情況扭轉,他不但要說,而且說的比對方多上百倍,令他有些啼笑皆非。

    他現在百分之百敢肯定,她定是從小就被白猿養育長大的。她是何方人氏?她怎會和父母離散?她是如何在此成長的?一個個問號滑過他的心頭,卻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答案。

    如果他估計沒有錯誤,他已經在猿谷度過一旬(約十日,一月三旬)。白奇哲已開始四處走動,尋找離開該處的路徑。

    “白、奇、哲。”一個嬌嫩而發音不准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白奇哲尚未回身,就感到右臂被人一抱,一張俏顏沖著他盈盈淺笑。

    自從白奇哲開始教她說話後,她簡直像塊麥芽糖似地黏上了他,左一句“白奇哲”,左一句“白奇哲”,喋喋不休。他發現她很聰明,一旦抓住咬字發音的訣竅,她就格外注意他“開口”說的話——對她說的也好,自言自語也罷!她都細心地背了起來,努力模仿。

    一直到今天為止她已經可以背出不少生字及名詞,除了啊、唉、呀、哇那些無意義的發音還學會了我、你、他、人等單字。

    “白奇——哲。”

    噢,對了,他教的第一句話也是她學得最好的一句,每每她如此喚他,他心中便會湧出一股莫名的感動及滿足。或許正因此促進了情感交流,她日日夜夜都跟著他,就像現在她嬌呼呼地攀著他,而他摟著她的腰——一切是那麼地自然。

    “嘻嘻。”她柔嫩的臉頰磨蹭他結實的胳膊。她好喜歡和他這種肌膚相親的感覺,溫暖又柔軟,且令人安心。“白奇哲。”

    他低頭愛憐地看著她。呵護一個人的感覺對他而言很新鮮。小時候他一直希望娘親能生下一個妹妹讓他疼、讓他寵……這種希望曾差點在他五歲那年的冬日實現——可白家夫人不幸染上傷寒,導致身體虛弱而引起血崩,就此溘然長辭。

    那一年因此變得格外慘澹。年幼的白奇哲常常會在夢中笑醒,然後睜著一雙大眼直到天明。

    “紅雁。”他想起當年他和母親興致勃勃地翻著家譜字帖,替未來的小妹妹取名。當時奶奶和他一起挑中的名字便是“紅雁”。紅雁,一只美麗的、孤單的鳥,始終在等待著命中注定的伴侶……

    “ㄏ……”她努力發出字音。

    “紅、雁。”他抬起她的下巴,提高她的視線。

    “ㄏㄨ……”

    “紅。”他決定一個字一個字教。

    “ㄏ……ㄨ……紅……紅雁!”這兩個字忽然奇跡似地自她口中脫口而出,她高興得又跳又叫。“紅雁!紅雁!紅雁!紅雁……”

    白奇哲微笑地看著她手舞足蹈,她還不了解他所教的字詞涵意,只知道自己“會”說了一些什麼,日子久得很,他可以慢慢教她……

    “紅雁!”她不斷反覆地念著。“紅雁!白奇哲!紅雁!白奇哲!”她伸出雙臂緊緊勾住他,臉龐湊近他,用臉頰用力摩挲著,好一會兒才松開了手。

    “紅雁!白奇哲!我!你!紅雁……”她一面叫著又跳入清澈的瀑布,在白奇哲尚未反應過來時,她已掬起水朝他用力潑來。“白奇哲!白奇哲!”

    “嘿!”他笑著躲開她的攻擊,沒多加思考,竟也一縱躍進水中,一個勁兒地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濺了兩人一身濕,也換來她一聲尖叫。

    她不甘示弱地反擊,還撲上去想近距離地攻擊他的臉。白奇哲的黑發一絡絡濕平地貼在他的額頭,劍眉下的星目笑意閃爍,唇角則掀出真摯的笑容。笑是人類最本能的一種情緒,而他已經很久沒如此開心過。

    “呀呀。”她再次貼近他的胸膛時,他才赫然發現一項事實:她和他現在幾可算是“裸裎相對”,她柔軟的雙峰若隱若現,令他無法轉移目光。

    他好想吻去她身上所有的水珠……

    她的藍眼珠猶如天邊的星子,明亮而純真,干淨得如同剛出生的嬰兒……也就是這雙眼神喚回了他的神志,他匆匆忙忙地拉開與她的距離。

    “走開。”他的聲音因欲望而沙啞低沉,他大聲地喊了一遍,粗魯地推開她。

    她“撲通”一聲,往後栽進水中。她甩開黏在眼上的發,藍眼睛蒙上一層薄霧般的困惑。“白奇哲?”

    她站在水中猶如一朵出水芙蓉,濕漉漉的衣棠使她玲瓏的曲線畢露……

    他不能再望向她!她每一寸肌膚都是清新的誘惑,欲望隨時都會決堤。

    “白奇哲。”她不了解他為何突然對她大吼大叫。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她想再靠上去,白奇哲卻再次魯莽地斥住她。

    她的動作凝在半空中,一股從未有過的痛苦揪住了她的心房。為什麼這麼凶?她只是想同他玩而已啊……她忍不住又喚他的名字:“白奇哲……”見他眉頭又皺了起來,她趕忙噤聲。

    瞧她像個犯錯的娃娃似的垂頭喪氣,他的罪惡感油然而生。“我——”但是手才伸出去又頹然放下。他不能碰她,也不敢碰她。原始的欲望在他體內奔流,只怕隨時會因為這一觸碰而鑄成大錯……

    可是他該怎麼對她解釋這些?

    “嗚……嗚……”她的眼淚一串串猶如斷線珍珠般流了下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讓白奇哲對她大聲吼叫。她滿腹委屈地沖出水面,往果樹林跑去。

    糟糕!“紅雁!”他對那個敏捷的身影叫喊。“紅雁!”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風拂過樹葉的歎息。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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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晚上,他生起一堆營火,火光輕柔地照亮四周。

    前幾個夜裡,紅雁都會興高采烈地擠到他身邊共同取暖,咿咿唔唔地學他說話……現在回想起來,這也算是他這段日子中最大的娛樂及安慰吧。沒想到,這丫頭也會向他發脾氣,不再與他共同在火邊取暖。

    白奇哲知道她正躲在樹上賭氣,不肯下來。他並不怪她,其實連他都討厭自己的反覆無常。

    「紅雁。」他站在樹下喚著她。「下來嘛,我知道是我不對,紅雁。」

    「紅雁,今晚溫度較低,你會感冒的。」

    「……」

    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她決定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聽。今天發生的事深深傷了她的心,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一陣——的聲音由下方逐漸接近,她並沒有多加理睬。她熟練地靠在一截粗壯的枝幹上側臥,任長髮如瀑布般在枝木中垂下,準備在樹影與月華中入眠……

    「紅雁!」

    那聲叫喚是如比地迫切,她十分不情願地張開眼,卻被眼前景象嚇得魂飛魄散——一條五彩斑斕的蛇,不知何時欺近她的腳踝。鮮紅的蛇信發出嘶嘶的聲響。冰冷的蛇眼正向她發著寒光。

    「呀!」她想挪開腳。

    「不要動!」白奇哲匆忙叫道。

    他凜冽的斥喝令她僵住。怎麼辦?她的呼吸在剎那間停擺,藍眸無助地對他求救。

    不要動,千萬不要動啊。時間忽然變得緩慢,一分一秒地折磨著他的神經。

    蛇身冰涼的貼觸感令她心驚肉跳,她幾乎要哭了出來!這條蛇似乎愛上了她皮膚光滑的觸感,長長的身體意欲盤踞上她整截小腿。

    「哇!」她似乎感應到它的企圖,發出尖叫。

    蛇首迅速昂起。

    就是此刻!他條然伸出右手攫住那色彩鮮艷的頭,拇指食指用力撐開它的蛇口,將它往一旁尖銳突出的刺枝用力按下去,讓樹枝的尖銳穿透它小小的腦袋。

    「呼……哈……」他看向她,餘悸猶存。「你沒事吧?」

    她似乎受到過度驚嚇,整個人都呆住了。過了一會兒,她才投入他的懷中,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嘿。」他笨拙地拍拍她的背。他從未安慰過哭泣的女人,只好以安撫馬兒的方式哄她。

    「白奇……哲……嗚……嗚……白奇哲……」

    翌日,白奇哲被近在耳邊的猿叫給吵醒。

    「咦。」她因他的驚醒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但不過轉瞬又合上了眼。他們相偎著在營火邊睡著了,現在火焰僅剩一堆餘燼。白奇哲見紅雁好夢正酣,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小臉輕啄了一下。

    白猿比手劃腳指向她,其中有一隻還想上前拍打她的臉頰。他眼明手快地趕緊將她抄向另一邊,引起猿群不滿的吱鳴。

    「你們想幹麼?」經過這一段時日的相處,他發現這些白猿的智慧能和人類媲美。他相信它們能聽懂他的一言一語。「想叫醒她?」

    白猿們互相對望,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果然!「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吱吱喳喳的聲音此起彼落,白猿們交頭接耳,未了,一隻看來年紀最老的白猿站了出來。

    白奇哲大膽地推測,這隻老猿可能是它們的「長老」。於是他又問:「昨天我找到了一處瀑布,由上端十公尺高處流下——我是不是就在那裡被發現的?」

    老猿頜首。

    「她也是?」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臉上。

    老猿遲疑了一會兒才再度頜首,毛茸茸的雙臂圈成圓形,左右擺動,如同一隻搖籃。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還是嬰兒的時候?」

    這回換後排的猿群合唱般地點頭。

    「你們……嗯,知道她和你們不太一樣嗎?」白奇哲漸漸地瞭解了紅雁的狀況。看來她是從小就和這群白猿一塊兒長大,所以她才不會說話。看她的年紀也有十六、七歲了,不知道這十多年的生活,她是怎麼過的?

    「吱!吱吱吱!」老猿舉起手臂來回指著他及她。

    「我和她一樣?」他看懂了老猿的意思。「是的,她是人,而我也是。」他抿抿唇。「既然你們都知道我是怎麼來的,那麼知不知道該怎樣讓我離開這裡?我要回家。出口在哪裡?」

    不料猿群又是一陣騷動,有好幾隻白猿竟齜牙咧嘴,作出一副欲攻擊他的模樣。原先累壞的紅雁終於被驚醒。她困惑地看著激動的猿群,下意識地往他靠去。

    「噓,沒事的。」他安慰地摟了摟她,明白她沒見過猿群這般陣仗。他經經地吻吻她的前額,希望她安靜下來。「一切有我在。」

    老猿目睹這一幕,和人類一樣靈活的眼珠閃動一抹光彩。「吱!吱吱吱!」老猿在叫些什麼他並不瞭解,可他懷中的紅雁顯然明白了。她從他懷中起身,挽住他的手拉扯。

    要去哪裡?白奇哲心想這群白猿一定不會害他,要不早就下手了!順著老猿的引領,白奇哲發現自己竟又被帶回昨日的瀑布邊。

    白猿都安靜地立在岸邊。老猿跳下水,轉身對白奇哲示意。

    「下去?」白奇哲略一遲疑,也毅然縱身入水,紅雁拉著他,兩人便跟在老猿身後涉水前行。

    穿過瀑布後,白奇哲這才知道,原來水簾背後是中空的,一條長長深深的隧道展現於他的面前,在遙遠的前方透出一個亮點。

    亮點?白奇哲猛然頓悟——莫非隧道彼端就是猿谷的出口?他的心跳加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奮力爬上石塊,腳步略嫌不穩地往前邁進。

    「吱!吱!」

    「吱!吱!吱!吱!」殿後的白猿也游了過來。

    這一群人——不,這一群猿外加兩個人,浩浩蕩蕩朝那點光亮走去。洞寬起初只有半人寬窄,愈後面愈寬廣。直到完全步出隧道後,白奇哲方才認出外頭便是天侖山的半山腰,離徐叔所掌理的白氏分場相當近,就算是步行也只需半天光景。

    看到那片遼闊的山原,白奇哲興奮地簡直要發狂了!家!他就要回家了!他恨不得能長出翅膀插翅而飛。

    「白奇哲?」紅雁清清脆脆的聲音提醒了他一件事:紅雁該怎麼辦?她得繼續回到猿谷,一生與白猿為伍?

    白奇哲看向老猿,只見對方也在「打量」他。

    「這段日子受到許多照顧,在下沒齒難忘。」他頓了頓。「我該怎麼報答你們?」

    老猿緩緩地走上前,拉起紅雁的手,放入他的掌中,用力往前一推。

    「……是要我帶她走嗎?」白奇哲吃驚地、大膽地猜想。

    所有的白猿心有慼慼焉,一致點頭。

    紅雁很可愛地歪著頭,一臉茫然。看看他後又看看白猿,她這回卻看不懂白猿和白奇哲之間的「對話」。

    「你們確定嗎?」白奇哲神色嚴肅地又重複了一次。

    猿群頭點得更起勁。

    「那麼我會帶她走,並保證會好好照顧她,讓她一生衣食無缺——我白奇哲以我的人格保證。」

    老猿似乎放心了。它轉向紅雁,吱吱喳喳了一串,只見紅雁花容失色,似乎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掙抽出自己的手,想往白猿跑去。不料,白猿發出一陣尖銳、明顯不歡迎的噓聲,逼她停下腳步。紅雁進也不是退也不對,手足無措。這群白猿為什麼不要她了呢?

    白奇哲知道她的感受。她從小和這些白猿一塊成長,對她而言它們就是家人。有誰能忍受平白無故被家裡排斥驅逐?

    「紅雁。」他走向她,輕輕牽住她的手。她的藍眼睛看起來是那麼地無助慌張,他愛憐地捏捏她的手。「跟我走吧。」

    「白奇哲。」她的眼中泛出淚光,頃刻間接連成串。「白奇哲!」

    「別哭啊。」他伸手拂去她粉嫩臉上晶瑩剔透的淚珠。

    老猿似落寞似不捨地看著這一幕。有誰會瞭解這群白猿在想什麼呢?也許它們會對這個「女兒」依依不捨,但是,它們已竭盡所能地幫她作出了最好的決定。

    「吱!吱吱!」老猿又上前,像想起什麼似地拉拉他的衣袂。待白奇哲注意它時,便連手帶腳又往空中比劃。老猿先往洞穴一比,再連連交叉揮舞手臂。

    「……不要?是教我不要告訴別人猿谷的事嗎?」他能夠理解白猿的心情,它們想保住它們這個世外桃源的秘密。

    「我知道了,我絕不會告訴別人有關猿谷的消息,就讓這個地方永遠成為一個傳說吧。至於紅雁……」他略思索一會兒。「我會說我在天侖山那片密林中不幸迷了途,偶然之下遇見了她。這樣可好?」

    老猿同意地點點頭,默默轉身欲率猿群朝洞口回去。心慌的紅雁還想再做最後一次努力,但是才提步,猿群馬上就跳轉過身,發出一陣又一陣既長且銳的叫聲,再次逼停她的腳步。

    紅雁已不再屬於猿谷,白奇哲默默想著。可是你們放心,我白某人會照顧她一輩子。

    紅雁的命運已與我緊緊相系。

    白二少回來了!白奇哲人還未到,消息就如蒲公英的孢子一般飛散了滿天。

    初生的春意已為整個大地披上嫩俏的綠。白奇威激動地和弟弟抱在一起,用力地咳了幾聲,以掩飾開始通紅的眼。男子漢大丈夫,被瞧見眼淚可是件丟臉的事。

    「我回來了。」白奇哲向來平靜的臉龐閃過濃濃的手足之愛,他知道大哥因當場紅了眼眶而感到困窘。「我不像你,找不著回家的路。」他半調侃地替大哥找台階下。

    「我呸!」白奇威狠狠一拳正要揍向老弟的左肩。一團小小的身影忽然撲上前。白奇威只知下一秒手背痛如火燒,一排白齒嵌入皮肉。

    「噢!」他急忙甩開小野獸的攻擊。「這是怎麼回事?」他瞪著那滿懷戒意的小臉,瞠大了眼。「她是誰?」

    紅雁保護性地往白奇哲跟前一站,凶巴巴地啐道:「痛痛!」

    嗄?「痛痛?」白奇威一副下巴要掉下來的傻樣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鏡頭。

    「她是在說我。」白奇哲向來冷眼旁觀的一雙眼睛,閃爍出眾人從未見過的火花。「紅雁乖,不痛。」他輕輕將她帶回身邊。

    如果剛剛只是下巴要掉下來,現在則是連眼珠也要「脫窗」了。白家二少爺何時曾對一個姑娘輕言軟語?眾人馬上重估這位陌生少女的「身價」。

    「我打你,然後她會痛?」白奇威弄不懂這種連鎖反應是怎麼牽動的。

    白奇哲拋個「衛生眼球」給他。「紅雁是想告訴你說,我的左肩受傷,禁不起你這麼一拳,我會痛。」

    「紅雁?她是誰?」

    領著她落座,白奇哲將與白猿「協商」後的「故事情節」一一說了出來。在這期間,身上隨意套著男人褲裝的紅雁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來扭去,充分顯示出她對這個新環境的未知與不安全感。白奇哲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她跳起來。

    當他們終於抵達分場時,向來注重裝束整齊的白奇哲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因為他將自己的褲子脫了下來,給衣不蔽體的紅雁穿上。而他自己則只剩一條裡褲。可他卻絲毫不在意,凡事總有權宜之計,總不能讓紅雁一個姑娘家赤裸著身子亂跑。

    「——原來如此,那紅雁姑娘可是我們白家的恩人。」聽完來龍去脈的白奇威做出結論。「當然歡迎她住到「倫哈卡貝」,你嫂子會好好照料她。」

    「鍾瑞呢?沒消息嗎?」白奇哲在心中為自己撒下的漫天大謊祈求老天原諒,他將版本改成見到鍾瑞摔下天侖崖後,他倉皇失措地想火速騎回分場召集人手搭救,不料卻因不諳此地較陌生的地形而迷了路,還受了傷;若非巧遇紅雁,只怕再也回不來了——

    「沒有。」白奇威獷臉上一片憂愁。「更糟的是爹及娘都知道了……紙終究包不住火啊,清姝被他倆的痛也差點累壞身體,聽說昨兒個爹娘才稍微好轉……我都抽不出空趕回去看看。」

    鍾瑞固然相當冷漠,終究是白家的一份子,白奇威為自己無法好好照顧家人歉疚萬分。

    紅雁怯怯地往白奇哲偎去,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同時見到那麼多「人」一同出現,忍不住心情懼怕起來。

    「我們立刻就趕回去。」白奇哲沉聲道。「回「倫哈卡貝」。」

    「哲哥哥。」

    尋人隊伍在草原中尋見白奇哲時,個個欣喜若狂。只見一名梳著油亮髮辮、一身錦紅的少女率先縱馬前來迎接,滿臉狂喜激動,秀頰浮滿了小女兒的嬌紅。

    「秋水擔心死了,歡迎您平安歸來。」

    「讓你擔心了。」白奇哲勒住了馬。穿著一襲黑斗篷的他猶如黑色神-,俊美得令人心碎。他輕輕調整一下斗蓬披戴的位置,一絡金髮便悄悄地溜散出來,燦亮地吸住秋水的視線。

    「她是誰?」秋水看著白奇哲穩穩摟著那名金髮熟睡的少女躍下馬背,且還細心體貼地拉好包蓋她的披風,忍不住為那細膩貼心的動作倒吸一口涼氣,冷峻的白二少何時變得如此柔情?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紅雁。」

    她沒有錯過白奇哲俯下眼凝視她時,所閃過的那絲溫柔。秋水目瞪口呆,看他就這樣抱著那名少女進屋,似乎已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黃昏時分,紅雁才從酣眠中清醒。惺忪地揉揉睡眼,她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完全陌生又新鮮的環境。她此刻正置身於牧場的客房之中,這是她有記憶以來,頭一遭見到人類的臥鋪。她以前總是以地為床、以天為被,哪來這些輕被軟床?

    紅雁半跪著,好奇地摩挲被她掀開的被褥。她從沒摸過這麼輕、這麼軟,又這麼溫暖的布料,令她愛不釋手,她摸了又摸,還揪起一角送進嘴中咬,十分好奇「它」是什麼東西。

    一條棉被就可以讓她「好奇」近半個時辰,待她被床旁矮几上的花瓶及茶具轉移注意力時,白奇哲已經悄悄地出現在門口。捧著托盤、嘴邊掛著一絲淺笑,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

    「哇!」她「碰」地一聲放下正在把玩的茶杯,翻下床衝向他。「白奇哲!」

    「慢點慢點,」他喜歡她看見他時那種雀躍不已的樣子。她衝過來攬住他的腰,坦率毫無矯飾地展現她對他的依戀,令他十分窩心。「小心點,東西會掉。」

    他輕輕拉開她的手,將托盤放到桌上。「過來。」

    其實不需要他的吩咐,好奇的小人兒早跳上凳子往下瞧著。只見盤內擺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蘿蔔湯與一盤白胖胖的餃子、一碟切肉片,還有一壺清茶。

    「肚子一定餓了吧。」他才想拿起筷子,她早已伸手掃去一把肉片往嘴中送。只見她嚼沒三兩下就吞下喉嚨,意猶未盡地舔舔指頭,繼而將目標轉向餃子。興奮的紅雁只顧著吃,伸手碰到滾燙的餃子,「哇!」地尖叫出聲。

    「欸!欸!」她趕緊將指頭放入嘴中吸吮,眉眼委屈地擰在一塊。

    「唉,」他趕緊將她的手浸入一旁盛著洗臉水的木盆中。「怎麼這樣不小心呢?」

    「不小心……」紅雁嘟著嘴。「紅雁痛痛!痛痛!不小心……」

    「不痛不痛。」他也將手伸入水中,輕柔地搓揉著她的手指頭。

    紅雁——也許該叫白紅雁,真的就這樣在「倫哈卡貝」住了下來。她穿上劉清姝的水藍長裙,梳著蓬鬆的髮辮,發上別著玻璃珠髮飾,被洗淨的臉龐清純柔媚得根本不需要施以任何脂粉,金髮藍眼的女孩兒就像由俄國進口的西洋娃娃一般,精緻得令人歎為觀止。

    再加上她性子純真如嬰孩,無邪的笑靨又惹人憐惜,牧場上的人幾乎全拜倒在那張笑臉下。豪爽的叔叔伯伯喜歡用粗大的手掌摸摸拍拍她的頭,大娘大嬸趕忙將過去的衣棠全取出來給她,年輕漢子則為她的俏麗驚艷,每日圍繞在她身旁,想獲得這位美少女的青睞。

    而鍾綺對她寵愛的程度尤其出人意料。她不但與紅雁一見如故,甚至決定收她為乾女兒。此舉不但稍稍彌補了她驟失愛女的心痛,也等於保障了白紅雁在家中的地位。

    「我相信,倘若瑞知道,絕不會反對我這樣做的。」鍾綺輕撫她白嫩泛紅的臉頰。儘管鍾瑞在母親心目中永遠不可能被取代,但那顆慈母心卻已悄悄為紅雁空出一個位子。她對這金髮娃兒油然而生的好感,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令白奇哲更驚訝的是,紅雁竟然也難得地接受了他以外的人——就是鍾綺!如今,她學會的第三個名詞,叫做「乾媽」。

    「她跟瑞好像。」

    「有嗎?」純真爛漫的紅雁及峻冷淡漠的鍾瑞?白奇哲懷疑這兩人有何共同之處,不瞭解鍾綺為何說出這句話來。

    「我說不上來……也許因為她們都有一些白俄羅斯血統,感覺很接近吧。等她回來,一定也會高興多了一位妹妹。」

    「如果她——」白奇哲不敢再說下去,不敢打破眾人心中猶存的一線希望。

    「瑞回不來?」鍾綺倒是相當冷靜地道出他的結論。

    白奇哲不敢附和。

    「不會的。」鍾綺說道。

    「您為什麼那麼確定呢?」

    「鍾瑞不是一個懦弱的孩子,我相信她,她一定會回家。」

    「什麼什麼什麼?」

    「玉珮。」白奇哲又在教她認識人類的新玩意見。對初出猿谷的紅雁而言,人世間的一切都是那麼新奇而有趣。她將那塊溫潤翠綠的結晶體翻來覆去,把在掌心撫玩。「來,我幫你戴好它。」

    「玉珮。」她又重複一次,她已懂得許多字詞的意義,發音逐漸清晰可辨,只是仍然會說出一些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話。雖然如此,她的進步仍算快速且驚人。

    「什麼什麼什麼?」她熱切地撫摸著那塊價值不菲的玉珮,藍睜寫滿好奇及雀躍。

    「玉珮不可以拿來吃,它像珠珠。」白奇哲顯然完全瞭解她要問什麼,仔細地為她說明。

    「珠珠。」她叫道,抓起一邊的辮子;那是以玻璃珠所構成的髮飾。

    「對,不可以拿下來,因為是我給的。」白奇哲再次叮嚀。

    紅雁努力地想弄清楚他的意思。「白奇哲給的,給紅雁的。」

    「對。」他輕輕捏捏她的鼻尖,她格地一聲笑了起來。

    「哲哥哥。」秋水翩翩來臨,正好死不死地撞見這小倆口親密的情景。

    「哦。」白奇哲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撤回自己的手。

    「大少爺要我請您過去,他在書房中等您。」

    「知道了。」

    會是什麼事呢?白奇哲回頭親匿地捏捏紅雁的臉。「去廚房找銀嬸玩好了。」他匆匆拋下這麼一句,便朝書房走去,在長廊的轉角處消失蹤影。

    「銀嬸,」紅雁咕噥著。「廚房。」

    這兩句加起來等於:銀嬸正在廚房。紅雁自己捏捏白奇哲方才捏過的臉頰,快樂地轉身往廚房走去。

    「站住!」秋水是話到人至,凶巴巴地擋住她。

    「姊姊……」紅雁努力地想說出一句漂亮完整的話。「好!」白奇哲及乾媽一直告訴她,不論碰到哪個人都要問好。事實上,她對秋水根本沒多大印象。她只好眨眼端詳前面這個美麗卻陌生的臉龐。

    「姊姊好!」她又重複了一次,為自己說完這二字高興不已。「姊姊好!姊姊好!姊姊——」

    「閉嘴!」秋水看著這個像白癡般的野丫頭,不禁怒火中燒。都是這個來路不明的野女人,奪走了白奇哲的注意力。枉費她經年累月的努力,好不容易,白奇哲開始慢慢注意她時,這個野丫頭卻衝出來壞了她的大事!

    「我一點都不好!」秋水威脅性地靠近她一步,可紅雁卻沒被她裝腔作勢的那股毒辣勁兒所嚇退。那雙藍眼文風末動,坦蕩晶瑩,略帶無辜地望著她。

    「天!你別這樣瞪著我,少來這一副無辜樣!」秋水氣得用力跺腳。「說!你究竟是誰!接近哲哥哥有什麼目的?」

    「嘎?」紅雁聽得一塌糊塗,秋水講得又急又尖銳,話沒聽懂幾個字,耳膜反倒被刺破了幾個洞。

    話雖然聽不懂,但是紅雁可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察言觀色之下,她也能聽出秋水恨她入骨的敵意,想到這一點,她不禁怯怯地往後退了一步。

    很好,她就是要這個來路不明的野孩子怕她!「我不管你聽得懂聽不懂,我只警告你一次:不、準、接、近、白、奇、哲!知道嗎?不然我會要你好看!哲哥哥是我的!」

    紅雁害怕得掉頭就跑。那個姊姊好凶!為什麼?她跟她說「姊姊好」了呀!而且還說了好幾次。為什麼那個姊姊還那麼生氣呢?紅雁像只受了驚的小綿羊,飛快地跑向廚房。

    「咦,紅雁怎麼啦?」見紅雁垂頭喪氣地跟進廚房,銀嬸抹去額上油亮的汗水,大嗓門地招呼她。

    廚房現在正熱鬧著呢!為了準備一頓豐盛的午餐,炊飯的炊飯、炒菜的炒菜,但當失意的紅雁一跨進廚房,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轉移至她身上來。

    「紅雁,痛痛。」她悶悶不樂地比向胸口。

    哎呀!這還得了。「你不舒服嗎?」銀嬸的一聲驚呼令其他人全圍了上來,忙向她的額前探溫。

    「不是。」紅雁更加用力地比向胸口。她尚不知,情感受到創傷的疼痛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而且她初到人類社會,根本不知秋水對她的那種態度,叫做「嫉妒」。

    這孩子不像是身體有痛啊。銀嬸百思不得其解。「你哪兒不舒服啊?」

    「痛痛。」心事擠滿在胸口之間,她卻不知如何表達。

    「哎,丫頭看起來沒事啦。」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開口。「紅丫頭過來,來嘗嘗掩今兒個才做好的黑糖涼糕。」

    一盤點心送到她跟前,紅雁立刻在不知不覺中將秋水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現在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管啦!

    「齊齊貝爾的春季趕集快到了。」

    在白奇威的書房中,三個男人正飲著小酒,研討著趕集的相關事宜。

    在「倫哈卡貝」的草原上,每年都有三次趕集,分別在春盛、夏初、秋涼時節,許多顎倫春獵人及蒙古牧人會趁這種一年內不可多得的時機,以自身擁有的物品做成交易。

    「聽說蒙古的羅古莽會帶今年出生的小馬來,應該會有一場拍賣會。此外,聽說顎倫春的哈薩獵到了一批白貂。」秋雄盡責地提出報告。他就是「倫哈卡貝」的管工,秋水的父親。

    「聽來值得採買。」白奇威考慮著。誰都知道蒙古的羅古莽每年帶出的馬兒是匹匹良駒;雖然這是第一次出售小馬,倒也值得一看。小馬正好給牧場上的小孩作伴。

    「今年要採買的東西可多了,新年那當頭沒備齊,正好趁此時採買。」白奇威問:「倉庫中的女兒紅還有嗎?這回多帶幾壇去。」

    白奇威會這樣吩咐是有道理的。有些蒙古人、顎倫春人喜酒,價錢談不攏時,酒就是最好的法寶。有的時候,現錢少一點不打緊,重要的是一罈好酒送上再說。許多成功的交易,酒都是第一功臣!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出現在門後的是手捧著茶盤的秋水,她對眾人先是嫣然一笑,然後才將茶盤放到桌上。

    「我知道你們在討論春集採買的事,請先歇歇氣、喝口茶。」

    這番體貼婉約的話雖涵蓋了三個男人,但她深情款款的眼光卻只對著白家二少爺白奇哲一人。白奇威很識趣地不插話進去,而秋雄雖不太贊成女兒如此主動獻媚,卻也沒說什麼,他也知道女兒對白二少的情意。

    可是白奇哲只是輕輕一頜首。「謝謝,還有什麼事嗎?」他的眼光掃過她,隨後又瞟向門口,逐客令下得十分明顯。

    「你們決定好了多少人同去嗎?」秋水找著話題,不落痕跡地挨到白奇哲身邊坐下。

    「阿福、小泰、伍叔、丁哥……」白奇威點著人名。「由我及秋叔領隊。」

    「算我一份。」白奇哲插入一句,唇邊微微勾出一絲淺笑。「我想帶紅雁一塊兒去。」

    全部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他。

    秋水面露妒色,青青白白的十分難看。秋雄在驚訝過後,不禁思索著可行與否。至於白奇威,則大剌剌地問出每個人的滿腹疑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帶她去?」白奇哲顯然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紅雁一定沒去過,當然是帶她去玩一下。」他理所當然地解釋。

    那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秋水發現自己無法再多聽一句,為什麼總是她出來攪局!秋水不顧心愛的人端坐在前,衝動地站了起來,掩面狂奔而去。

    「水兒!」秋雄大叫。「對不起,少爺,我——」

    「沒關係,快去追她。」

    「秋水是怎麼著?剛才不是還好端端的?」白奇哲對小女兒的心事毫無感覺。只覺得秋水今天怎麼如此失態?

    「奇哲,你覺得秋水妹子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白奇哲倒像個沒事人,悠閒地將茶倒入杯中,品嚐著碧綠芳香的液體。

    「嗯……嗯!她長得很漂亮。」白奇威是想試探白奇哲對她的好感程度。可囁嚅好幾次仍得不到白奇哲的答案,結果自己反而冒出了這麼一句。

    「唔。」

    「而且燒得一手好菜。」

    「唔。」

    「又很懂得照顧馬。」

    「唔。」

    「而且你都二十五了。」

    「唔。」

    「呃……俗話說,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話還沒說完,白奇威就差點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都要交春了,年早就過了。

    「大哥想講什麼,就直說。」白奇哲好笑地看著他的兄長抓耳搔腮的模樣。

    「你該成親——不對,你想不想成親,那個……秋水很關心你。」若真能撮合這對璧人,倒也算是一樁美事。

    白奇哲明白兄長用心良苦。「你是想說秋水喜歡我,對嗎?」

    「對對對對。」

    「我也很喜歡她,畢竟從小一塊長大,就像妹妹一樣。」

    妹妹?對方大姑娘可不這麼想哩!「你從來沒有——嗯,這個——」白奇哲沒對她動過心嗎?這種問題要他這個大男人如何啟齒?

    白奇哲似乎也懂得他的難言之隱,自動說道:「我對她向來沒有非分之想。秋水需要的是一個懂得體貼她、照顧她的人,而那個人,不會是我。」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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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3: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紅雁,吃飯囉。」劉清姝挺著微隆的小腹,在後莊的庭園中找到了紅雁及白雲開。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和幾隻牧犬玩得正高興呢!

    看著嬉鬧著的紅雁,劉清姝不禁會心一笑,果然是孩子一個!劉清姝含笑牽起兒子,拍拍圍過來的大狗,看著這個和兒子瘋成一塊兒的女孩。

    「姑姑抱抱,姑姑玩玩!」白雲開顯然玩得還不過癮,對紅雁揮動胖胖小小的手臂。「玩水水!水水!」

    「水水!」紅雁跟著附和。劉清姝好笑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發現他們為什麼會處得這麼好,瞧他們說話的方式竟然一模一樣。

    她羨慕紅雁,鮮少有人在長大後,依然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不行喲,要吃晚飯了。」

    白雲開乖乖地不再說話,任母親牽著走。倒是紅雁躊躇了好久,依依不捨地盯著那澄清的水面半晌,才趕緊跑步跟上那對母子。

    廚房中亂成一團,連紅雁都可以感到氣氛十分不尋常。

    「秋水,這道粉蒸獅子頭交給你了。」銀嬸那瘦小的身體竟抬得動那麼大一盆熱氣騰騰的食物。紅雁趕忙跑到窗台那兒,看著秋水將木盆安上馬,嬌叱馬兒翻蹄遠去。

    不止秋水,好幾名年輕的姑娘推門而入,也同秋水如法炮製。一道道菜就如此被端走,揚長而去。

    「你在看什麼?」一身白袍的白奇哲,一進廚房就看到紅雁將小臉貼在玻璃上,左望右看。

    「呀!」紅雁看見是他,便咚咚咚跑過來,藍眼中盈著好多好多疑問及興奮。

    「今晚我們要在外面吃飯。」白奇哲當然知道她想問什麼,自然地回答。「走吧。」

    紅雁歡呼一聲,連蹦帶跳忙跟上他。在外面?原來可以把這些好吃的東西搬到屋子外面吃。為什麼呀?

    「你要帶她去參加「交春」?」劉清姝陪著二人走向馬廄。

    「她也是家中的一份子,不是嗎?」

    在冰雪中的北大荒對歡迎春的影子是相當重視的。春天中有三件大事——「交春」、「春集」及「春防」。「交春」是指一種祭祀天地的典禮,每家牧場都會在草原上選擇一處地點,向東設立香案,由場主主祭,感謝皇天后土保-牧場整年平安,同時也祈禱今年會事事興順。

    今年由於白父仍在休養身體,故主祭者由長子白奇威代理。

    「倫哈卡貝」今年在祭祀地點架起了一堆特別旺盛的營火,以一株巨大的櫸木為燃料。在儀式完了之後,再圍繞這堆營火舉行野宴。這是特殊而豐盛的一餐,人們在營火四周鋪上皮座墊,取用古老精緻的木製餐具。

    在皎潔的月光及熊熊的營火下,人聲鼎沸,觥籌交錯,但是大部分的人仍將眼光好奇地投注在一個金髮女娃身上。

    紅雁是和白家二少共騎一匹馬來的,光這一點就令尚未見過她的人為之側目;再加上那頭突出而亮麗的髮色,更為她的來歷增添幾許神秘。而更令人意外的,就是白奇哲對她的呵護態度,那可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紅雁,那個是酒,不要動它。」他不贊成地拿走她手中的木杯。

    「酒?」紅雁也當真乖巧地任他拿開。

    「對。」他拿了一碟小籠包放入她手中。

    「二少爺,這位姑娘……」一個年輕牧工詢問,以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吃東西時津津有味的姿態。

    「紅雁。」白奇哲突然厭惡起眼前這個年輕人,至於原因倒也說不上來,他只想趕快把對方打發走。

    「哎,你還沒見過咱們家的紅雁?」白奇威饒富興味地插上一腳。「紅雁來,跟這位大哥打招呼。」

    「大哥好。」紅雁的嘴巴還含著食物,說起話來模模糊糊。

    「你好,我是郭翼展,叫我阿展就可以了。」很顯然地他對紅雁是「愈看愈呷意」。

    「阿展。」紅雁是很聽話的,立刻依著叫了他的名字。

    「紅雁,去那邊玩。」白奇哲不太高興,不著痕跡地想遣開她。

    「好。」紅雁乖乖站起來,往他指點的那三隻看來凶狠無比的巨大牧羊犬跑去。郭翼展擔心地站起來想追,白奇威卻笑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擔心。

    沒幾秒,紅雁已和那幾隻狗玩得不亦樂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郭翼展欲奪佳人芳心,也興致勃勃地跟了過去。

    這一幕落入白奇哲的眼中,愈看愈不是滋味。

    「瞧你死瞪著別人。」白奇威還在一旁不識相地撩撥。「阿展不會傷害她啦。你不覺得他們很配嗎?」

    「哪裡配?」這句話是從白奇哲鼻孔中噴出來的。

    「阿展年輕、勤勞、脾性也很溫和,而且他們年紀差距也只有二、三歲。」白奇威故意加重語氣,而一陣格格的清笑聲像是為他的話助陣配音。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過去,紅雁及郭翼展打鬧似地在地上糾纏成一團,姿態甚至顯得有些曖昧。

    「嘖,嘖——」白奇威還沒「嘖」完,白奇哲就條然起身,大踏步往前走去。

    紅雁很快就發現白奇哲的動向,她還來不及推開扑打在一塊的郭翼展,就被臉色鐵青的白奇哲粗魯地一把拉起。

    「白奇哲?」

    白奇哲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狠狠瞪了郭翼展一記,就把紅雁拖回營火邊坐下。他沒注意到全部的人都啞口無言地看著這一幕,沒注意自己的舉止有多霸氣,沒注意自己是多麼親匿地摟著懷中纖小的身軀。

    秋水抖著微顫的手,輟飲了一小口酒,嫉妒與憤怒交雜,使她氣得差點把酒抖灑出來。為什麼?她在心中吶喊著。為什麼是她不是我?為什麼是她,不是我?

    從十歲那年,隨父親一起到「倫哈卡貝」做事時,她幼小的心靈就只裝得下白奇哲一個人。他冷峻優雅的氣息佔滿她的腦海。她努力學會每一件事,告誡自己培養可人溫柔的個性,盼自己成為配得上白奇哲的姑娘,她花了全副心力。

    回頭,看我,她在心中無聲地吶喊。看我一眼,我愛你啊;請回頭看我!

    白奇哲正拂開一些貼在紅雁臉頰旁的髮絲,動作溫柔而體貼。

    那個小白癡!她憑什麼得到哲哥哥的注意力?她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不知不覺地,她又灌下滿滿一杯酒。

    如果……秋水雙瞳浮出些許蒙-,如果沒有那個小白癡……

    紅雁輕輕呵出一聲睏倦,長長的睫毛愈垂愈低。

    「累了?」白奇哲將她擁緊一點,自然且輕柔地為她披上自己的斗蓬,讓溫暖包裹著她一塊入夢。

    「紅雁睡睡……」她的小手抓緊他的衣襟,迷糊中仍不忘給他一抹笑,而後緩緩進入夢鄉。

    白奇哲就那樣抱著她好久好久,像在守護什麼無價之寶一般。

    而且唇邊始終掛著一?center>。

    春季趕集是整個北大荒一年一度的大事。

    從嫩江分支倫哈卡貝河往東南大約行走半日光景,從遠處就能看到一片雄偉輝煌的琉璃瓦建築。如果你在一片廣大無邊的草原中,突然面對著這樣一片豪華的建築,必定會興起一股時空錯亂之感。這就是大喇嘛廟寧江寺,也是所謂的「春集廟」。據說此廟的成立,白家的老祖宗白玉書出了不少的力。

    我為故鄉日日長歌啊,

    我為故鄉朝朝思慕啊,故鄉在銀亮亮的白雲後,

    故鄉在藍晶晶的穹蒼下。

    的克阿瑪貝的我!

    的克阿瑪貝的我!

    一對蒙古兄妹正載歌載舞,配合著馬頭琴奏出的旋律,輕快曼妙地表演著。

    熱鬧的歌舞表演拉開了序幕,放眼所及都是人潮。顎倫春獵戶攜家帶眷,在馬背上駝滿貨物,由深山密嶺中迢迢穿行遠至。更有不少虔誠的蒙古香客不遠千里前來,另有東北各大都會的觀光者、蒙漢各族的生意人,遊獵四方的索倫獵人等等,全都來共襄盛會。

    「聽。」當白奇威一行人抵達時,人聲喧鬧沸騰到達最高峰,把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紅雁給嚇呆了。

    「誦經大典已經開始了。」

    永恆不變的誦經梵音,是一首熟悉、莊嚴的旋律,洗滌聽者的心靈,令人有如臨仙境的安詳。一群群穿著華麗架裝的喇嘛恭敬肅穆地屈膝跪坐在蒲團上,口誦經詞,恍若不曾留意身旁世俗的一舉一動。

    「什麼什麼什麼?」好奇寶寶又開問了,馬都還沒勒住,人就想跳下馬背,幸而白奇哲及時伸出鐵掌抄起她。

    「不用那麼心急,我自然會好好帶你逛逛,這裡人太多了,跟好我。」

    來趕集的人們都要先去參拜寧江寺,然後才去逛市集。白家一行人由白奇威領頭,在寺廟中逛了許久;一路上最靜不下來的就是紅雁:她不是「啊」、「噫」、「唔」、「欸」、「噢」連連發出驚歎,就是「什麼什麼什麼」,頻頻發出沒人聽得懂的問號。所幸還有個相當瞭解她的白奇哲在,否則全隊的人馬遲早會被這個小女娃搞瘋。

    當大伙巡禮完畢,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準備步出寺廟之時,廟前廣場上誦經的喇嘛們也已告一段落,正要進廟休息片刻。其中四五個成群結隊的小喇嘛吱吱喳喳說著話,從他們身邊擦過。

    就在兩隊人馬交錯而過之時,其中一個小喇嘛突然停下腳步,迅速轉過身,令其他小喇嘛不得不跟著停下。

    「這位施主。」

    白氏兄弟依然在討論採購事宜,跟隨的眾人誰也沒注意到那聲叫喚。

    「施主,請你等一下。」

    咦?這回兄弟倆終於知道,原來小喇嘛叫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那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喇嘛,等他揚起下垂的睫毛時,每個人心中均微微一驚,為那對翻白失明的瞳光深感惋惜。

    這麼個好模好樣的孩子,竟是個瞎子。

    「小師父有何指教?」雖然對方瞧不見,白奇威仍然有禮地抱拳作揖。

    小喇嘛的臉循音調整方位,沒幾秒就搖起頭來。「我不是要找您,施主。」他的手往旁邊一點,令人驚奇地,他竟指中白奇哲。「而是這位施主。」眾人不禁心裡起毛,這個小喇嘛可是個瞎子呢!竟然還一指指中了他們白家二少,實在是玄到極點!

    「我?」白奇哲懷疑地眺起眼。「請問有什麼指教?」他的口吻有些不耐煩。白奇哲對於「鬼神」之說,一向是抱持「不相信」但也「不否定」的態度。畢竟「河水不犯井水」,白奇哲相信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就沒有什麼好忌諱的。但這個小喇嘛無緣無故指中他,卻使他一天的好心情消散而去,好像有什麼不吉之事似的。

    小喇嘛也不以為忤,只是微微一欠身。「施主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

    「哲弟?」白奇威濃眉也開始打結,這小喇嘛好生神秘哪!

    「沒關係。」他低頭看著紅雁。「你先和大哥去吧,我稍後趕上。」

    「不要。」紅雁固執地纏住他的手臂。「紅雁要等等。」

    白奇哲的眼胖充滿了柔情,凝視著她。「紅雁,聽話。」

    「紅雁要等等。」

    真是拿她沒轍。

    白奇哲還想再勸她些什麼,小喇嘛就先行開口。「沒關係,這件事也和這位女施主有關。」

    那雙空白的瞳孔滑過她的臉龐,引起白奇哲莫名的猜測。他幾乎要懷疑起那雙眼睛是否真的盲了。為什麼左一聲「施主」右一聲「女施主」,好像什麼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似的。

    於是白奇威便帶著其餘眾人先行離去。

    「小師父有何指教?」

    小喇嘛微微一笑,繼而慎重開口。「敢問施主最近是否剛逃過一劫……這位女施主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吧?」

    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這位小喇嘛說不到三句話,白奇哲對他的看法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原先,他還以為對方是信口開河地想要一點捐獻的銀兩,現在不禁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一絲羞愧。

    「實不相瞞,敝人我方才見到施主時,已算出兩位共有三次劫難。」

    「看見」?白奇哲下意識地望向小喇嘛的臉。

    「有很多事不但需用眼觀,更需用心觀。」小喇嘛彷彿洞徹他的心事似地又加了這麼一句。

    「那麼小師父所說的劫難是……」

    小喇嘛似乎沒注意到他的詰問,逕自「打量」起紅雁,後者輕輕「噫呀」一聲,往白奇哲懷裡偎得更緊。

    「這位女施主出身不凡,一直在等有緣人的出現。」小喇嘛似在告訴白奇哲,又似自言自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唉。」

    「白奇哲!」紅雁覺得眼前這個穿著怪衣服,生著怪眼睛的陌生人好可怕,趕緊一頭鑽入他的懷中,白奇哲不得不扶穩她。

    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白奇哲再抬首,已然無處可尋小喇嘛的蹤跡。

    在遼闊的集場上處處氈幕櫛比,每個商人均就地為攤,在蓆子上擺滿各式各色的貨品。這一攤一攤組成的縱橫臨場街道,蔓延出數十餘里,頓時顯得人壅馬塞。凡來趕集的人們,都搶先著賣出自己所帶出的貨物。而白奇威今年精心培養出一群淑女馬,溫馴而又美麗,最獲關內的商人歡心。住在關內的大富人家喜歡養幾匹小馬來騎騎玩玩,這種淑女馬對他們來說再適合不過。

    正在和人說價錢的白家老大見弟弟趕了上來,急忙用力揮高手臂要他過來家畜的交易場。「倫哈卡貝」是著名的良馬牧場,一年中交易販售成功的數量,足以令其他馬販眼紅。

    紅雁不曾停歇地東瞧瞧、西望望,很快就褪去對白奇哲的黏勁。再加上白奇哲專心於和對方討價還價,不知不覺中便忽略了這個古靈精怪的娃娃。

    對紅雁來說,這豈只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這可是她頭一回見識到人類的「趕集」呢!人群中,不時可以看見一名金髮垂辮的紅衣少女,她一會兒跑到珠寶攤前,拿起一支珠釵插戴;一會兒又跑到玻璃器皿攤前,學其他婦女端詳起晶瑩剔透的玻璃杯。她自得其樂地逛著,嘴巴中發出咿咿唔唔的小曲調。

    「來來來,來來來,各位大嬸大娘!好吃的桂花糕喲,這可是關內有名的張記果鋪的特產,來來來,帶您的小哥兒小姊兒來嘗嘗!」

    是那陣由遠而近的鍾鈴聲吸引了紅雁。糕果攤前滿是婦女及孩子,大人們也喜歡讓孩子來此逗留,盡可能讓孩子有機會品嚐不同的美味點心。陳皮梅、山喳果、粟子糖,還有由西洋進口一大塊一大塊的巧克力,最是引人注目。

    「姑娘別客氣,吃吃看啊,我小吳的東西好吃又便宜。」那個管著攤子的年輕漢子,見到來了個這麼嬌滴滴的客人,一眼便瞥見她簡單卻價值不菲的穿著,及身上所佩戴綠中帶翠的玉珮。看起來這姑娘非富即貴,招呼起來也格外殷切。

    紅雁也不客氣,東挑西揀抓了一把又一把,每嚼到一樣新鮮滋味就高興得直點頭。

    「姑娘,您也把這一樣打包回去吧。」小販見她吃得得意,打鐵趁熱,她嘗過哪一樣零嘴就自動幫她打包一樣,等紅雁終於養飽了她那顆大胃,打包的零嘴也堆得有小山那麼高了。

    「姑娘,我小吳算你半個銀元就夠了。」面對笑靨生俏的小姑娘,誰都會心花怒放的。可心花怒放歸心花怒放,生意還是得做!哈著笑,搓著手的小販見對方始終沒有掏腰包的動靜時,臉上的笑可就愈來愈硬,已經快掛不住了。

    「姑娘?」

    「什麼是銀元?」紅雁困惑地看著這個小販,一面又往口中扔進一顆粟子糖。

    「姑娘!」小販可發急了。不會吧?他做生意走遍關內關外,瞎貓碰上死耗子,他遇上一個吃白食的?

    「我可是做小本生意的,如果你那些不想帶走是沒關係,可是你已經吃下去的東西,總該付錢吧!」生意人什麼都不怕,就怕吃虧!

    「什麼什麼什麼?」紅雁問道。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小販被問得一頭霧水,只好反詰。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她更高上一竿。

    「姑娘,您究竟在說什麼呀?」小販真的開始急了。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敢情紅雁覺得新鮮,玩上癮了。

    天老爺可憐見的!他不會流年如此不利,遇上一個瘋子吧?不過就算如此,地也非得扳點本錢回來不可!主意一打定,小販的眼光就溜呀溜向紅雁脖子的玉珮上頭,打起它的主意。說時遲那時快,他伸手一抓……

    「哇!」紅雁不料對方有此舉動,差點避不開襲向頸部的那只毒手。白奇哲的話她可是謹記在心。既然連自己都不可以拿下來的東西,又怎麼可以讓別人拿走?她一肘撞向小販的肚子,惹得對方哎哎叫。

    「你這婆娘!」想都沒想,小販一巴掌就甩了過去,畢竟男人力氣大了一些,紅雁被掌風掃跌在地面上,她愣愣地睜大了眼,委屈地扁起嘴巴,淚如海潮蓄滿整個眼眶。

    「痛痛……」她被小販氣呼呼的臉孔嚇到了,倉皇地發現人潮有逐漸聚集的現象。

    「你還好吧?」一雙大手輕輕扶她起身,聲音充滿溫柔愛憐。

    「白奇哲!」她驚喜地抬起頭,卻意外發現對方並不是呵護她的黑髮男子。

    來人雙眉在她喊出「白奇哲」時微微一挑,露齒一笑。紅雁被動地任由他拉起,被他置於一邊。

    「哎,有話好說,大家都是出來「產」財的,和氣「產」財嘛。」

    「「生財」。」小販忍不住出口糾正,這個外國人說漢語的腔調雖字正腔圓,可是成語卻用得亂七八糟。

    「對對對,和氣生財。」男子露出親切的微笑,從腰際的錢袋掏出一樣物事,不偏不倚地丟入小販懷中。

    赫!所有的圍觀者隨著小販一塊張圓嘴巴。一兩——金沙?

    小販馬上恢復做生意的笑臉。「謝謝大爺。」

    「錢夠嗎?」

    「夠夠夠夠。」事實上他得連擺三天攤子才賺得了這麼多,小販忙不迭地抓緊錢袋,似乎深怕男子會突然反悔。

    男子對紅雁燦爛一笑。「你想吃什麼就去拿吧。」

    紅雁遲疑了一會兒,看了看小販努力堆滿的笑臉,硬是搖了搖頭拒絕。

    「不要?」男子好笑地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自己的髮辮,似乎她的頭髮是很好玩的玩具一樣。「為什麼?」

    「怕怕。」雖然只是簡單的兩個字,卻使人輕易感覺出她的懼怕。在一旁的小販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既然怕怕就不要去了。」男子拉著她擠過人群。「來,我帶你去玩。」

    紅雁原來應該興高采烈地如一隻飛翔的小鳥兒,但是此刻她卻忽然想到了她一直遺忘了的那個人——她用力抽回她的手。「不要!」

    「為什麼?」男子十分意外,他看得出來,這個女孩子對週遭事物強烈的好奇心。

    「白奇哲!」對啊,白奇哲!她要回去找他。她慌張地四下張望,依然沒見到那張令她心安的冷峻臉孔,忍不住哀叫起來。

    「白奇哲!」

    白奇哲是誰?男子想著。「別哭了,姑娘,至少你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也比較好找人,不是嗎?你叫什麼名字?」

    「紅雁。」她抽抽搭搭地發出細微的聲音。

    「紅雁?」他的神情微微一凜。火紅色的鳥!俄國有這麼一則優美的神話傳說……這個女孩究竟是什麼來歷?金髮白膚訴說著她俄國的血統,可是打扮卻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我叫尼可拉斯,朋友們都叫我尼克,你也這樣叫我好了。」

    「白奇哲……」紅雁似乎根本沒聽見他說的話,細細柔柔的哭聲不歇,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正當尼克束手無策之時,一陣慌張且匆促的聲音傳了過來。

    「紅雁?紅雁?」

    八成就是那個「白奇哲」了。尼克有些悻悻然地找著聲音來源,紅雁卻比他更快一步,飛奔向那個永遠會呵護她的男人。

    「白奇哲!」她撲入他寬闊的懷中。

    尼克端詳著那名黑髮黑瞳的男子。只見他原來冷峻的一張俊臉瞬間轉柔,為他的俊美增添柔情而誘人的色彩。男子一把摟住紅雁,神態有說不出的放鬆及驚喜。

    話說白奇威兄弟倆好不容易和買方談妥了雙方都滿意的價格時,白奇哲才鬆了一口氣。沒想到一顆大石才放下,另一顆大石又壓了上來——佳人何在?紅雁竟然不見人影!

    這一驚非同小可!雖然明明知道這個好奇寶寶可能是見到了新鮮事物一時好奇而跑開,但是人這麼多這麼亂,難保不會出什麼亂子!他千沒想到萬沒料到,自己氣急敗壞地跑過來,竟看見他的紅雁在別的男人懷中!

    「紅雁!」他不知道自己的喊叫包含多少倉皇及……嫉妒,直到她撲進自己懷中,整顆心才恢復了平穩律動。

    尼克頗覺有趣地看著這一對璧人——嗯,男的俊偉女的嬌柔,他不禁津津有味地為這對佳偶打分數。

    「紅雁怕怕……怕怕……」紅雁無法解釋剛剛發生的那樁「小販驚魂記」,但她知道,只要見到白奇哲,天大的事都不用她操心。任何事物,任何人都無法帶給她那種白奇哲才有的安全感。

    「這位先生是……」白奇威拿一雙虎眼瞪著這名不速之客。金髮飛揚、藍眼生輝,尼克的玉樹臨風有著獨樹一格的瀟灑。

    「我是個幸運的路過者罷了,紅雁是你們的……」

    「舍妹。」白奇哲可沒兄長那麼客氣。「是你嚇哭了紅雁?」他立即擺出一副拚命三郎的模樣。

    尼克不想死得太冤枉,趕緊把才纔的情形重述一遍。

    「原來我們錯怪你了,請原諒舍弟的魯莽。」

    「沒關係……只是,她真的是你們的妹妹嗎?」基因突變也不會這麼離譜吧?而且尼克愈是端詳那張純真的容貌,愈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是白家的人沒錯。」白奇哲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鄭重聲明著。

    「是嗎?」尼克的表情明顯帶著失望,隨後又與白家兄弟寒暄了幾句,便準備告別。臨走時,他仍依依不捨地凝視著紅雁。

    「我真希望你是……」尼克忽然冒出半句話來,又硬生生地打住,改口道:「白兄,我先告辭了。」他斷然地轉身,融入人群中。

    白奇哲看著那頭金髮消失無蹤,聽見紅雁咕噥了一句。

    「尼克。」

    傳入他耳朵時,音量細微,卻清晰異常。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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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3: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上弦月迷蒙的光華灑滿了整片草原,由遠處的山嶺開始,鋪滿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在萬籟俱寂中偶爾傳出幾聲馬的鳴叫,為這個夜帶來幾許蕭條-

    _哲凝視著沒有盡頭的黑夜,懷中卷著恬睡的紅雁,白天的一幕幕又湧上心頭。

    “沒想到你對紅雁的獨占欲那麼強。”那是晚餐時,白奇威調侃弟弟的話。

    “紅雁是我的妹妹,身為兄長當然要多照顧她;更何況她沒心機,很容易上陌生人的當。”

    “鍾瑞也是你的妹妹,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親切。”

    “那不一樣,她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這麼說,只要紅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你就不會保護她了。”

    “不是!”他驚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我是說——唔——”他忽然不知如何接下去。

    他對紅雁的感覺太復雜,獨占欲、憐惜、呵護,甚至有父執輩似的責任感——就是沒有半絲兄妹之情。不像對鍾瑞的欣賞及家人間的親密感,而是一種更親密、更霸道的……

    紅雁喃喃夢囈著,將身子在他懷中挪了一挪,換了一個更舒服的睡姿。這些微的騷動,不經意地勾起他兩人在猿谷中袒裎相見的記憶。他感到胸口一窒,勉強按捺下頓時勃發的欲望。

    他發現了自己和紅雁惟一不協調的一點。她總是在不經意間撩撥起他男性最原始的欲望。她從不會故意作出挑逗的舉止,他卻好像總是蠢蠢欲動,等候時機。她不是他所接觸過的煙媚女子,他卻反而更加留戀於她的天真清新。他應該拒絕紅雁老鑽進他懷中的撒嬌舉止,不該連自己也情不自禁……

    齊齊貝爾的趕集共有十日,人潮一日比一日多。由於白奇威一心牽掛著懷有身孕的嬌妻,大功告成之後便快馬加鞭帶著滿滿的貨物和大批人馬絕塵而去,留下白奇哲和紅雁單獨地享受兩人世界。

    光是販賣各種商品的攤子就足以讓紅雁流連忘返。她對每一樣東西都坦率而直接地表達出她的喜愛,只要看中了她都會拿起來湊近前瞧瞧清楚,端近鼻端嗅嗅有什麼味道,拿近耳邊用力扯晃聽聽有什麼聲音。

    “什麼什麼什麼?”擠在圍觀的人群中,紅雁對著這場華麗的游行隊伍發出驚歎之聲。這是他們一年一度大出風頭的機會。從每一個馬隊配飾的豪華與否,可看出那一旗貴族的富有程度。有些極好面子的,不惜工本極盡奢侈鋪張之能事,在馬轡上鑲嵌閃爍的寶石,在靴子上佩掛晶瑩的瑪瑙。儀隊領首在黑夜中威風凜凜高舉火把,使人不禁聯想到古代那些饒勇擅戰、連夜赴場的戰士。

    紅雁像其他小孩一樣,興奮地又叫又跳。

    “漂漂!漂漂!”指著在空中盛開怒放的五彩煙火,紅雁被那變化多端的燦爛色彩迷醉心神,充滿了向往之情地望著天空。

    小家伙可真容易滿足!白奇哲微微笑著,緊緊握著她的手,怕她被人群沖散。

    一直到鑽入睡袋,在樹蔭下准備就寢,興奮過頭的紅雁依然吱吱喳喳,不時咿咿呀呀拉著他聊天。

    “紅雁乖,睡覺。”在這個夜闌人靜的時刻,孤男寡女身處荒郊野外,紅雁又如此不知男女禮數,十足地挑戰著他的禮教尺度。紅雁不停地在他懷中扭動,溫軟嬌軀使他血脈賁張至極點。她每一個細微的挪動,都撩撥著他體內四處奔流的欲望細胞。

    紅雁柔嫩的大腿拂過他的敏感處,柔軟的觸感將他的煎熬推到頂峰,他倒抽一口氣,努力平息自己的亢奮之感。

    她仿佛發現他的不同。“白奇——唔!”

    他無法忍受了!他狂野地攫住她的雙唇,適時地打斷她的話,更加重力道掠奪她不曾獻出的甜美。唇瓣相觸、舌尖相纏,氤氨的黑瞳對上驚詫的藍眼,大手扶住她的後腦勺,霸道地汲取她口中的蜜糖。

    一時之間,她腦中無法思考,只覺得全身如騰雲駕霧似地飄了起來。他是一陣浪卷騰沙的狂風,吹得她迷失方向。一股男性特有的氣息侵入她鼻中,激起她一陣顫抖,全身的毛細孔仿佛慰燙過一般,擺蕩她女性易碎的心弦,更仿佛使她沉迷於其中……

    她不自覺地品嘗這份感覺,那酣暢的舒服,令她想起干媽所說的

    “醉!”在他戀戀不捨地松開她的唇時,她馬上大聲喊出來。

    醉?他險些失笑。形容得真好,正是他心情的最佳寫照。是的,他醉了,醉在她純真的容顏中。

    紅雁舔舔下唇,回想起剛剛那個吻。剛剛白奇哲將嘴貼到她嘴上的滋味好甜,嘻。她的眼光移到他的唇上,好想叫他再做一次……她舉起手,用力地捏捏白奇哲的下唇。

    “嘿。”她的力道對他來說根本是不痛不癢,反而激起他想更進一步的沖動,他不得不輕輕扳下她的手。這兒雖是荒郊野地,但他不忍如此隨便奪走她的貞節。這個小紅雁,是如此純真,如此可人,他怎能為她的無知便如此侵犯她呢?她不是那些可以在稻草堆上打滾的娼婦……他不想如此待她……

    “白奇哲。”她輕扯他的衣襟,用食指比向自己的嘴。“什麼什麼什麼?”她的雙頰撲紅、兩眼發亮,滿臉的興奮及好奇。“紅雁要要。”

    她要?她也和自己一樣有著相同的渴望嗎?這點發現令他欣喜。他可以使她渴望他嗎?如他渴望她一般?

    “吻。”他輕輕舉起右手,將食指及中指按住自己的唇,再輕輕挪轉方向,溫柔地點上她的唇。“這個叫做吻。”他的動作極其親匿,包含情欲。

    “ㄨ——ㄣ”紅雁覺得這個字好美好美,而且不知怎地,每念一遍,頰上的紅暈羞燙竟又多添一分。“吻。”

    “吻。”他無法克制自己,緩緩地欺近她的頰邊,廝磨她細致的肌膚。“吻。”那張紅灩灩的小巧唇瓣會使聖人也忍不住想再度偷香,何況他只是凡夫俗子。

    紅雁綻開爛漫的笑容,主動湊向他。兩人鼻對著鼻,口對著口,白奇哲只感到心神俱醉,滿鼻都是紅雁處子之身的幽香。只見紅雁偏著頭,忽地又撲了上來——

    “痛痛!”沖力太大,她反而撞得牙關發疼。“吻——”

    她想吻他?白奇哲雙手捧起她的臉,決定好好教會他的小紅雁——盡管他想教的不僅僅是這個,也足以讓他“醉”了。

    ※※※”紅雁摸摸發脹的肚皮,一路小吃吃下來,紅雁已成市集中眾所皆知的“大胃王”,每攤小販一見著他們就沖著直笑,歡迎他們賞光,讓他們大賺一筆銀兩。

    往往趕集的最後一夜就是一場豪請,也是北方人慷慨大方的表現,他們開放買賣所剩的點心糖果讓孩子恣意享用,讓孩子們好好大快朵頤一番。紅雁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爭先恐後,每個人都想搶到攤販的最前面。這光景吸引了紅雁的目光,她從來沒看過那麼多孩子同時搶奪一樣東西的場面。

    “哎呀!”一個個頭很小約五、六歲女娃比不過同伴的氣力,被一只不耐煩的手推出人潮。

    紅雁征征看著她不服輸地又想擠進去,卻再次失敗。這回,她跌個四腳朝天。

    她急急忙忙跑過去,扶起那個小女生。

    不料,這個小女生不領情。她抬起又瘦又髒的小臉蛋,看到紅雁胸前垂掛著一塊奪目耀眼的玉佩,想都沒想就一把扯下它,邁開步子便逃。

    白奇哲大怒,高大的身形很快截擋她的逃生路線,小女生機警地抬眼,被對方冷冽狂怒的目光嚇得膝軟跪地。

    “小小年紀就不學好,還給她!”他怒吼道。

    小女生抖著手物歸原主,鼓足勇氣從地上爬起來准備落跑,衣領卻被一只大手不疾不徐地抬起。待她近距離地看見白奇哲凶狠的臉,忍不住渾身發抖。

    白奇哲徹頭徹尾看她一遍,然後才將她放回地面上。小女生還搞不清楚狀況,手中已多了一錠銀子。

    “回去買點好吃的。”

    小女生半信半疑地又看了他們一眼,接著就像深怕白奇哲改變主意般,飛也似地逃離他倆的視線范圍。

    “白奇哲?”她很困惑,為什麼那個素末謀面的小女生強要這塊玉佩呢?

    “——因為,紅雁,不是每個人都有錢買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她才想偷你的玉佩。”世間原本就沒公平的准針,這又是白奇哲未來得好好教她的一課。

    他們已經遠離人群。一時興起,他攬著她縱上馬背,勒疆扯繩,輕輕一夾馬腹,往另一邊的草原奔去。

    “哇!”

    他們來到一處隆起的山坡,紅雁一下馬就往前跑,發現點點星光下是盛開、直沖雲霄的煙火。五顏六色,一閃而逝的斑彩,烘托著銀白星辰,煞是美麗。

    “星星——啊,掉下來了!”

    一線星芒呈弧形劃開天際。

    “那是流星,趕快告訴流星紅雁有什麼希望,流星會幫你實現。”

    希望?紅雁閉上眼睛,隨即睜開。

    “紅雁要——紅雁要一直一直和白奇哲在一起。”她快樂地宣布。

    “紅雁。”他錯愕了,甜蜜蜜的感覺盈滿了他的心。他愛憐地捧起她的臉蛋,先是輕啄著那有如天邊星斗的湛藍眼睛,他吐出的溫熱氣息令她耳根羞紅。接著他進攻了紅雁的雙唇,那是她前些日子還要他教她的。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紅雁嚶嚀了一聲,白奇哲無法忍受地狂亂親吻她的紅唇。他用舌尖逗弄著紅雁催促她打開,她迅速而熱烈地回應。她嘗起來就像蜂蜜,像春天綻放的野花……他無法滿足於這個香唇,伸出雙手游移到了紅雁的雙峰,放肆地揉捏著她的蓓蕾……

    “呀!”紅雁莫名從頭紅到腳。這是怎麼了?她看著那只探入她衣服內襟的手。她並不是感覺到有何不對,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掌心會燙得如同火焰一般。

    白奇哲看著發愣的紅雁,雙頰酡紅,像朵含苞待放的野薔薇。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個聲音,他忍不住要將它釋放出來——

    “紅雁,嫁給我。”

    紅雁,他的。他的紅雁。他可以想見將來會有一個長相如她母親那般清純甜美的女娃娃,或一個黑發俊美的男孩。

    “嫁給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紅雁不是想一直一直跟我在一起嗎?那就是“嫁給我”,才做得到這一點。”這似乎有點不太正當,他應該先告訴她“嫁”的意義,但此刻他已管不了這麼多,他只想擁有紅雁,讓她做他的妻!

    “說你願意嫁給我!”他知道她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就算是有點像在欺負小孩,他也要得到她這句承諾。

    “你願意嫁給我。”

    白奇哲哈哈大笑,他差點兒忘了紅雁的“表達能力”。

    最後一束火花綻放於天際。

    齊齊貝爾的趕集,就此告一段落。

    白奇哲變了!

    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和紅雁之間的情樣,白二少動心了!這個消息准會讓“倫哈卡貝”方圓百裡內的姑娘家痛哭流涕,任何年輕漢子好奇心勃起——究竟是誰家的姑娘能使我們的白二少凡心大動?

    別的不提,白家二老對小兒子的轉變可是欣喜若狂。打從他們由齊齊貝爾趕集回來之後,全家上下便喜孜孜地為小倆口籌劃婚事。尤其是鍾綺,巴不得能早日將紅雁定下來,她也才能安心地寵這個干女兒兼兒媳婦。

    各家姑娘得知此消息之後,立刻蜂擁而至,將白家擠得水洩不通。大家都充滿好奇,想得見這位美嬌娘的廬山真面目。待這位金發藍眼、笑容甜美的女娃出現後,眾家姑娘皆甘拜下風,且因為她純真不做作的個性,爭相當她的姊妹淘,皇甫蘭就是一例。

    山海關外有三傑,東白、西闕、南皇甫。皇甫蘭正是皇甫家的千金。

    原本皇甫蘭對俊俏的白二少抱著非君不嫁的決心,所以當白家傳出喜訊時,她立即的反應一是嫉妒,二是憤怒。所以才和弟弟皇甫松特地千裡迢迢趕了五日路,目的即是為一睹佳人為“何方神聖”。但是,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自己的情敵,更遑論與她義結金蘭。

    你不是想剁了她?小她一歲的皇甫松非常了解他的姊姊,懶洋洋地瞅她一眼。皇甫蘭又拉不下臉來說對紅雁的好感,只能惡狠狠地賞弟弟一記白眼。

    “我們是好姊妹嘛!”皇甫蘭嘟起一張小嘴,非常諂媚地對紅雁勾肩搭背,決定對弟弟采取“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態度。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白奇哲掃視一房間的人,曾幾何時,紅雁的房間變得這麼熱鬧了?嘖,連年輕男人也跑進來了,白奇哲立即面帶不悅。

    顯然皇甫松也察覺了自己的失禮,急忙揖禮致歉。“白兄,對不起,我是因為在找家姊……”

    “沒關系。”白奇哲搖搖手,心下這才覺得舒坦了些。“我也正好在找令姊,想請她幫個忙。”紅雁見到他又飛奔了過來,他一把握住紅雁柳柳纖腰,這才恢復主人應有的有禮平和的嘴臉。

    “什麼事?”見矛頭居然指向她,皇甫蘭趕快湊上去。她天性就如脫了疆的野馬毫不忌諱男女分寸,最近鎮日看多白奇哲的冷峻臉孔後,面對他時的膽子也大了許多。

    “我們的婚禮預訂在七月中,也就是第一個月圓之日舉行,到時希望皇甫家到場觀禮外,我個人尚希望皇甫小姐能擔任——紅雁送親騎隊中的隊長。”

    “是嗎?”皇甫蘭整張臉都發亮了。在北大荒中娶嫁是非常慎重的大事,送親尤其重大;年輕的少女都樂意擔此大任。“好哇好哇好哇。”她一口答應。

    紅雁無聊地晃著雙腿。先前干媽不斷對她耳提面命,告誡她不可以隨隨便便在其他人面前對白奇哲又抱又叫,說那樣很不——很不“禮貌”。她是很喜歡皇甫姊弟跟她說話,可是現在白奇哲來了,她只想趕快跟他單獨相處。

    一思及此,大大的藍眼睛流露些許不滿及挫折,可是一想到干媽的話,她很努力擺出“乖乖”的模樣。

    “紅雁。”白奇哲示意地向她伸出手。“我們到外頭去溜溜。”

    “去哪?”皇甫蘭興致勃勃插話。“我也去。”

    白奇哲淡峻的眼底浮過一絲不悅,皇甫松立即敏銳地察覺到,只能哀歎皇甫蘭的不解風情。“老姊,走,我們去玩那種人頭棋去,我這回一定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那叫西洋棋,笨,告訴你那麼多次還記不起來。”皇甫蘭的興致被皇甫松三言二語乍然挑起。“走啦走啦。”她迫不及待地沖向門口,皇甫松溫吞吞地,帶點無可奈何的意味跟上去。有姊如此,弟之不幸啊。房間中的人潮也隨之絡繹而出。

    只等門扉一闔,紅雁就發出細細的歡呼撲進白奇哲懷中她足足有三個白天晚上沒見到他哩。干媽說他很忙很忙,要乖乖地等。

    “紅雁想白奇哲。”奇跡一般,她這句話沒說得一頓一頓的,漂亮之極。

    那句話徹底瓦解白奇哲連日來對她的思念,雙手將她圈入懷中,給了她一個綿長而又銷魂的吻,最近為了婚禮的事累得暈頭轉向,加上禮儀約束新人在舉行婚禮前回避的觀念……不過這已經是極限,他想她想得快發瘋。

    “我、也、很、想、你。”他是一字一吻,赧紅了紅雁的粉頰。有人說愛情會使一個女人變得更加美麗,印證在紅雁身上是一點兒也不假。

    “紅雁不喜歡房間。”她忽然發出嬌嗔。

    “為什麼?”他摟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享受與她的耳鬢廝磨。

    紅雁的語言能力又更進一步,也可以說較長的完整句子;也就是說,她又更進一步地融入了人類社會。

    “紅雁想出去玩玩,不喜歡屋子。”

    也難怪她會如此抑郁不樂,對一個從小就生長在大自然中的人來說,房子固然舒適,卻比不上那片寬闊的自由之境來得更加舒服吧!

    “那白奇哲帶你出去玩。”他毫不遲疑地掀腰打橫抱起她,就快步步出房間。紅雁從未被人這樣抱過,嬌呼一聲地將雙臂搭上他的肩膀,格一聲笑了起來,雙腿輕輕地左擺右晃,螓首親匿地偎在他胸口。

    “二少爺。”端茶進來的銀嬸是第一個看見這嚇人——呃,令人吃驚的一幕。“您——呃,您想上哪啊?”她趕忙追上去。雖然他們已是既定的夫妻,未免也恁地大膽。

    “紅雁和我都悶壞了,我們晚飯前會回來。”他才不管周遭的奴僕投給他們的眼光。

    他從馬懷中牽出一匹棕馬,先行踏-上鞍,再健臂一抄,將紅雁穩穩地卷入懷中。

    “走了!走了!”紅雁開心地又叫又扭著身子,驚得馬匹險些兒踩不穩步伐,幸而他及時控制疆繩。

    倫哈卡貝草原一年四季有各種風貌,此刻正是春末夏初的交替,新長的嫩綠野草無垠無邊地鋪滿大地,如海浪般隨風起伏,在日光的照耀下,有著說不盡的浪漫詩意。

    白奇哲安靜地領會這種荒野之美,這片大地總富著單純卻恬靜的風情。他沒有開口,心中脹滿感動,就連原本呱啦呱啦的紅雁似乎也感染他的心情,保持罕見的-默。

    “我的祖先當初為“倫哈卡貝”嘔心瀝血,他們趕走前來覓食的野狼,趕走想前來搶奪的土匪強盜。“倫哈卡貝”的每一磚、每一瓦、每一樹、每一木,都是白家人寫下的歷史……”他溫柔地吻著她的唇。“以“倫哈卡貝”起誓,我白奇哲這一生只愛你一人,紅雁。”這些話早該說了,怎地自己等了這麼久?紅雁也許尚不解風情,但那又何妨?他可以當這株含苞的野薔薇的主人,呵護她綻蕾吐蕊。

    紅雁怔忡地看著他。她不是很了解白奇哲話中的意義,卻覺得心頭暖洋洋的。

    “說你愛我。”白奇哲要求。

    “你愛我。”紅雁立刻照辦。

    白奇哲有些啼笑皆非。“我愛你。”他更正說詞。

    “我愛你。”

    “那麼,紅雁,我要到廚房去幫一下忙,雪兒得請你照顧。”劉清姝再三叮嚀。“你就看著他玩球就可以了,不可以讓他靠近水池邊玩水,你辦得到吧?”

    “好。”紅雁點頭如搗蒜。“紅雁會很乖。”

    劉清姝啞然失笑地搖搖頭,便匆匆離去。

    這是個清涼悠閒的下午,白雲開自顧自地追著皮球玩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其他東西。只見他搖搖擺擺地走近樹叢,咕咕噥噥找著金龜子或天牛來玩。

    紅雁也好奇地跑過去,童心未泯地同他找尋昆蟲的蹤跡。

    一條長長的影子遮去這一大一小的視線,紅雁奇怪地抬頭,對上秋水妒恨不滿的雙瞳。

    “秋姊……姊。”白雲開見是眼熟的臉孔,便伸開胖胖的小手臂,想偎入她懷中撒嬌。

    秋水沒有如往常般抱起他,只是一步步欺近紅雁。就算是天真如紅雁,也隱約感覺來者不善的氣息,她有些迷憫地瞪著對方猙獰的眉目。

    “秋……秋姊、姊好。”紅雁被她嚇得口齒不清。

    “誰是你姊姊來著!”秋水的怒氣爆發。白奇哲當眾宣布要娶這個來路不明的野女孩時,她當下傷心得幾乎暈厥。連日來,她在房間中暗自飲泣。若非秋雄深怕女兒尋短,一直陪她、勸她,否則不知還會委靡多久。

    紅雁有些委屈地扁扁嘴。

    “少擺這種無辜臉孔。”

    秋水正有一肚子氣沒處發呢。“你究竟是哪來的妖女,竟蒙騙了哲哥哥,他居然還想娶你!”

    失戀的打擊令秋水風度全無,不僅臉色難看,連身體也激動地發抖。

    小小的白雲開眼睛睜得大大的,懵懵懂懂地看著正在發展的這一幕!

    秋水傷心欲絕地跪在池邊,將臉孔埋入雙掌中,發出斷續不止的嗚咽。紅雁遲疑地走過去,小心地在她身旁跪下。

    秋水可以察覺她的欺近。如果……如果……惡向膽邊生,秋水在這一刻突然喪失理智。

    “你去死吧!”秋水不動聲色地繞到紅雁背後,在她尚未回過身時,使力一堆,將猝不及防的紅雁推入池心。

    紅雁不料有此一擊,整個身軀往前傾撲,過大的沖力使她不偏不倚地栽向池邊長滿青苔的石塊上。

    白雲開也同時放聲大哭。

    “嗚……嗚……痛痛!”紅雁的哭叫又細又弱,聽起來可憐兮兮的。

    “乖,紅雁乖乖的,不痛不痛呵。”

    “二少爺,您就放開她的手吧,您這樣,我不好上藥啊。”

    “不要。”他要走開?是他握住我的手嗎?是他伴在自己身邊的嗎?紅雁試著撐開眼皮,卻總是力不從心。

    一直緊握著她的手的那股力道突然松開了。“銀嬸,我來。”

    “哎,二少爺,這種事”銀嬸勸阻不了。白奇哲輕柔地扶起她的上半身,讓她的頭靠著自己的胸膛,將碗靠近她的唇邊,灌下熱熱的姜湯。

    “咳……咳……”紅雁被嗆得悠悠醒轉。他一雙黑眼不離她蒼白的臉容,手掌輕輕、慢慢地在她背後拍打。

    “把它喝完,乖,來,再一口就好了。乖……”白奇哲哄勸她張嘴,聲音中包含無限心疼與親匿。

    “痛……”紅雁哭喪著臉。“白奇哲陪我,紅雁痛痛怕怕。”

    單純的敘述使白奇哲的黑眼籠上一層寒霜。“白奇哲陪你。”他無法想像事情發生時的景象,秋水究竟是如何狠心地對待她?瞧她怕成這個樣子。他心疼地望著紅雁,恨自己沒有好好保護她。

    “紅雁這一摔,傷得可不輕,額頭上破了一個大洞,血流如注。不過幸好急救得早,加上家傳雪花膏的藥效,應當不至於留下明顯的痕跡。”銀嬸在一旁說道。

    門悄悄地開了,鍾綺探進頭來,滿臉憂色地想要進來看看紅雁,白奇哲打個手勢,示意她剛入眠,於是鍾綺便退了回去。

    “她睡著了。”不到片刻,白奇哲也攝手攝腳走了出來,他總算是放下心中大石。接著又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她呢?”他指的是闖禍的秋水。

    “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怎麼勸也不肯出門,哭得很淒慘。哎,沒想到那孩子……”

    白奇哲來到秋氏父女住的東別莊時,只見手足無措的秋雄正不停地輕敲門扉;看見白奇哲時老臉一窘、眼眶一紅。

    “二少爺!”

    “她不肯開門是吧?”白奇哲的聲音冰得令人發涼。

    “二少爺。”這回秋雄可是雙膝點地,跪了下來,老淚縱橫。“請看小老兒分上,原諒水兒這一回吧,她還小,不懂事,她不是故意的……”

    “原諒她?我不了解秋水為什麼會去欺侮一個對她毫無惡意的人?紅雁哪兒犯著她了?秋水都可以做紅雁的姊姊了,不照顧一個妹妹也便罷,反倒欺負人!”白奇哲當場大發脾氣,一一數落起來。

    “二少爺,水兒她——”

    “我不管她有什麼理由,那都該她親自來解釋——”

    就像要應和他的話一般,門“咿呀”地打開了,秋水直挺挺地站在門後,一雙眼睛腫脹得像核桃一般。

    “……為……為什麼?為什麼是她不是我?”她已豁出去,事情做都做了。“為什麼不是我?”她哪一點不好了?她不美嗎?她不夠嫻靜溫柔嗎?她不夠婉約能干嗎?哲哥哥理當注意的是她,這麼多年來……

    白奇哲這才領悟到,他一向視為小妹的少女,對他抱的是什麼樣的情懷……

    “我不知道,秋水。”

    “我哪一點比不上她……我不甘心,哲哥哥,為什麼你會愛上她?”

    “秋水……”白奇哲突然覺得口拙,怒氣逐漸被憐憫所取代。

    “我真的不知道,秋水。”他又重復了一次。“是的,你比她有更多更多優點。你溫柔、能干,你能馴服一群悍馬羊只,能燒得一手好菜,能幫忙管帳,能落落大方地處理牧場中的糾紛……紅雁也許窮其一生也無法學完你的優點,但……我就偏愛這樣的她。”他等於赤裸裸地剖析了自己的感情。“我真的很抱歉。”

    我輸了。

    秋水閉上眼,心裡一陣刺痛。她輸了。但不是輸給紅雁,而是輸給白奇哲對紅雁的那種深情。再回頭想想自己,與白奇哲相處了那麼久的時間,他何時對自己展現過那種戀愛中的柔情?她甚至不曾看過白奇哲對任何女子放下過冷峻的身段。或許,他真的愛上紅雁。或許,她這是無理的奢求,奢求一個冷峻而寡情的男人來愛她……

    “你……”秋水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你一直都是我很重視的小妹。”他能給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秋水猛然撲進他的懷中,盡情地大哭,就讓她當他的小妹吧!一次也好,一生也好,至少在這一刻,她能在他懷中——盡情地大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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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4: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秋水鬧出的這一場風波,白家原本想化干戈為玉帛,既往不咎;可是秋雄卻內疚不已,只想辭職求去,白氏父子好說歹說,最後才將他勸留下來。不過秋雄堅持調離“倫哈卡貝”的主場,白老爺子拗不過他,只好答應。

    也許這樣最好吧,白奇哲想著,現在他們再共處於同一屋簷下會過於尷尬,連招呼也打不出來,疏遠一點,保持一定的距離,也許時間會沖淡這一切的不愉快。

    陽光燦燦,將秋水梨花帶淚的一張臉孔映照得格外蒼白,她默默地在父親身後等著,一雙淚眼卻注視她待了十多年的“家”。她在一夕之間忽然成熟不少,雙眸明亮輕柔果如一江秋水,人如其名。

    盡管頭上仍扎著一圈紗布,紅雁的蘋果頰已漸漸轉為紅潤。瞧她在白奇哲身後,仍小心翼翼地盯著秋水,就知道她對這位少女仍懷有一絲恐懼。

    秋水忽然向前,筆直地看著白奇哲。“請讓我跟她單獨說幾句話。”

    白奇哲環著紅雁腰際的手本能地收緊,他想開口說“不”,可是看到秋水平靜而充滿懇求的眼光,卻猶豫起來。

    “白奇哲?”紅雁一直盯著他。看見他溫柔且示意向前的眼光,才敢松開抓著他的手,怯怯地往秋水靠近一步。

    其他人紛紛識相地往後退,好讓她們兩人方便說話。

    “我想我該對你說聲抱歉。”秋水第一次能如此心平氣和打量對方。她原本也不是那種心思惡毒的女孩,只因一時沖動才鑄下大錯。

    “對不起。”秋水“咚!”她一聲雙膝跪地。“真的對不起,我不是——不是——”她不知不覺開始啜泣,她對紅雁真的是一時鬼迷心竅,被嫉妒沖昏了頭,才會犯下那種大錯。

    紅雁雖然不諳人情世故,但隱隱約約地,卻也能感覺到秋水先前那種惡意的確是沖著她來的。看著眼前的秋水聲淚俱下,本性善良的紅雁也不忍心,遲疑了一會兒,她還是移動了腳步。

    “不哭不哭。”紅雁也跪在她身前。“不哭呵,乖乖呵。”

    秋水破涕為笑,為了她流露出的天真、關切而感動。

    她開始了解一向冷峻、獨來獨往的白奇哲,為何會為她動心。

    “秋姊姊……”紅雁被這個突然的擁抱壓得差點喘不過氣,詫異之余只能呆呆看著秋水那張激動得又哭又笑的臉。

    “謝謝你……”

    ※

    日是悠閒的翡翠季節,草原兒女婚嫁的最好時機。

    在倫哈卡貝草原上,快樂的種子正不斷飄散。喜訊就似傳遞快樂的蝴蝶,以“倫哈卡貝”為圓心往外擴散。婚禮按習俗連續舉行三日。“倫哈卡貝”四周的草地開始張起一座座皮帳蓬,吊馬桿上栓著匹匹健壯漂亮的馬兒,草地旁就放著一排排華麗的鞍轡韁繩,儼如騎具展覽會。對老一輩來說,是團聚、拉攏彼此的好機會,而對年輕一輩來說,則是互相炫耀、難得一競高下的機會。許多年經漢子可以由“比搏技”這項競賽,吸引姑娘的注意力。

    白父帶著白奇哲來來去去接待賓客,年輕的婦女進進出出,不停端酒上菜。晚宴一過,銀婚特釀的甜酒便源源不絕供上台,一時之間人手一杯,開始酣暢閒談起來。

    “好久不見了,闕興兄。”白父一見老友,熱絡地寒喧。

    紅光滿面的五十余歲男人豪爽地拍拍白父的肩。“真是恭喜你,白老,先祝白家多子多孫,“倫哈卡貝”年年報豐!”他領頭舉杯,博得眾人一致喝采。

    “謝謝、謝謝!”白父抱拳揖禮。“小老兒承讓了。大家干啊!”

    酒酣耳熱之際,有人突然發現一件事。“闕老,怎沒瞧見您小兒子?”

    “哎,甭提阿聖那小子,他一直跟我鬧,說要去俄羅斯和那裡的人做生意,我不答應他。結果一交夏,他就給我跑啦。”

    “哎,您何必氣成那樣,阿聖會發財回來,也許還會娶個白呼呼的老婆咧。”

    “松小子!你長大嘍,讓我瞧瞧,你這肌肉壯的!”

    “阿雀,再給我提壺酒來。”

    “胡大娘……”

    “唱曲兒的姑娘來囉!”

    四、五名穿著花俏的少女帶著簫、小花鼓以及馬頭琴,展開迷人宛軒的歌喉,甜甜地唱出婚禮的慶頌;皎潔的星光及月光撒下祝福的光芒。

    唱曲的姑娘都是遠從千裡外的都會請來。京調、花腔、中國戲曲乃至西洋歌劇一手包辦。唱到興頭處,聽眾會用力擊掌拍膝,應和拍子大聲唱和。

    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叮!

    山海關外有三寶

    人參、貂皮、烏拉草

    山海關外有三傑

    東白、西闕、南皇甫

    山海關外有三境

    猿谷、冰崖、百草地

    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叮!

    婚禮的第二天便是送親隊伍的游行。通常是由新娘家出發,午後必須抵達牧場的附近扎營。但是紅雁的情況特殊,所以隊伍是從“倫哈卡貝”出發。

    由皇甫蘭領頭的送親隊伍是歡樂的高潮。隊伍馬匹一律健壯雪白,干淨之色澤乃象征新娘的純潔貞節,而在馬尾系上的閃亮緞巾表示喜慶。在馬籠頭上載滿美麗的花朵,在馬鞍、馬轡等鑲上琉璃珠扣,在馬脖子上戴著珠寶及鈴鐺裝飾的佩帶,均表示該戶人家的大富大貴。每家牧場娶親時可都希望大肆風光一番哩!

    白家這場婚禮可是辦得簡單華麗又隆重,也算是沖淡對鍾瑞失蹤的哀傷,以喜沖哀。

    當紅艷艷的晚霞塗滿整片天際,迎接新娘的人們便開始大放鞭炮,期待著隊伍趕快從遠方的地平線出現。根據古老的習俗,新娘首次接近婆家牧場,必得面對旭日東升的方向,以求家業的繁榮及蒸蒸日上。

    來訪的賓客都急著想一探這聲名四播的新娘芳顏,他們成群結隊圍觀著,對著金發紅唇的新媳,發出驚異的贊歎,艷羨著白奇哲。

    皇甫蘭攙扶著紅雁做完一連串的儀式:舉酒、行曲膝禮、獻酒,紅雁在一一指點下總算順利完成。

    “賜——酒。”

    一只大托盤盛滿十二杯晶瑩美酒,代表婆家長者為新娘洗塵的賜酒。

    “來。”皇甫蘭牽引紅雁將酒一一潑灑於草原上。一來表示其謙虛為禮、不敢當的態度;二來表示為婆家的牧業祈福。這均是流傳已久且高貴的禮節。

    “去哪裡?”發現不用再上馬時,紅雁可真大大松了口氣。這兩天來她一直坐在搖來晃去的馬背上,屁股坐得好痛。

    “去找你丈夫嘍。”

    於是皇甫蘭便牽起紅雁的手,將她交予她一生一世的夫婿——白奇哲。

    身邊的人立刻蜂擁而上,一睹白家二少爺的婚禮。

    好不容易擺脫執意要鬧洞房的起哄人群,一身錦袍的新郎雖疲倦,卻容光煥發。他輕輕關上新房的門。

    檀木家具散發出新漆的油味,牆上掛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等喜貼,桌上則擺著鮮花及酒菜。

    新床在裡邊,紗幔罩住一襲嬌小的身影,她端正地坐著。她在等我,白奇哲心中浮現無限的滿足。她是我的人了,一生一世的。

    取下冠帽,他掀開紗幔。“紅雁?”他方將手搭上她的肩,她整個人就往前斜傾,嚇得他急忙攙扶。

    她睡著了……

    白奇哲盯著她的睡容,又好笑又放松地舒了口氣。怪不得她睡得死死的,婚禮可是很折騰人的累,連他也快倒下去了,得回頭謝謝一直替他擋酒的老哥。

    將手臂抄到她膝蓋下,他輕輕地將佳人放到床上,再細心地脫掉她的鞋子。她嗯了一聲,很不舒服似地拉拉胸口的衣服——也對!領子這麼高這麼硬,睡起覺來絕對很難受。他開始解開她紅嫁衣的花樣釘,上衣很快地褪下——她又動了一下,裙子因扭動而卷到大腿上——也對!穿這麼繁重的裙子一定不好睡。主意既定,他的雙手自動自發開始動作——五分鍾不到,一個曲線畢露的睡美人就粉嫩嫩地呈現在他眼前。

    天老爺!他只敢再瞥那誘人的春色一眼,就急忙拉上被子,深吸一口氣。

    就只差那麼一點,他就變成撲向小羔羊的大野狼!他仔細端詳著她那張俏臉,情難自禁地湊近她,在她嘴上輕啄。這兩片紅唇鮮紅欲滴,嬌嫩如花瓣,一次的滋味猶嫌未盡,所以又來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她發出細微的呻吟,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覆在她的胸脯上……

    咦?它是什麼時候溜過去的呢?他盯著自己的手,慢慢地抽開它。

    再看看熟睡的新娘,他安慰自己不需“急”於一時,反正來日方長,機會多得很……他飛快地脫掉衣服,鑽入被窩中,並且不忘先熄掉燭火。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白奇哲心滿意足地擁著她,漸漸合上了眼睛。

    “嘻。”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搔他的癢。白奇哲悄悄打開一條眼皮隙縫,在心中微微發噱。他細細打量著紅雁那張臉,上面寫滿了對他的好奇與愛意。她想做什麼?

    “白奇哲?”紅雁伸手捏捏他的臉頰,感到十分有趣。她拉高他兩邊嘴角的肌肉,他的表情就變成笑臉小丑,博得她一聲格笑。她再用手掌推擠他的臉頰肌肉,嘴巴就鼓得好高,又引出她一陣笑聲。

    我是玩具嗎?白奇哲頗感興味地想著。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囉。他已經發現紅雁這種居高臨下的姿勢,原來是她趴在自己胸膛上所造成的,所以他只要垂下雙眼就能肆意打量那玲瓏纖細的曲線,在他面前輕柔款擺。她雙腿分開棲坐在他的腰間,些微的挪動即擾得他心猿意馬。

    紅雁的肌膚如象牙一般潔白光滑,金色的秀發閃動著誘人的光輝,此刻她一雙湛藍的大眼睛,正毫不害羞地望著他,這姿態、這模樣,使他一股欲望直線上升。

    “白奇——呀!”他一個翻身將紅雁的嬌軀壓制於下,紅雁一句話語音末落,像斷了線的珍珠夏然而止。他強而有力的身體如火般熾熱,他需要解放……

    紅雁不但不覺得壓迫,更不覺得難受;相反的,她的體內還回蕩一股酥酥麻麻的熱流,令她臉紅心跳。

    “白……奇哲?”她連他的名字都喊得羞羞怯怯,小女兒的嬌態表露無遺。

    “叫我奇哲。”他的唇滑過她秀氣的纖頸,含住一邊小巧的耳垂。

    “嘎?”她有些困惑地詢問。她的身體微微輕顫,回應他親匿的愛撫。

    “叫我奇哲。”他再度要求,將手伸向紅雁的頸子,擁她入懷並親吻她。他的手伸進她的發絲間,另一只手則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胸部。“我現在是你的丈夫了,不可以再叫我“白奇哲”。”他可沒見過哪家媳婦是連名帶姓叫自己丈夫的。

    “奇……”她無法說話了,此刻一開口只覺呼吸急促。他在吻她的耳朵,吻她的脖子,不停不停不停地往下吻。原來,可以親吻的地方不只是嘴巴呢!他的唇如細雨般灑滿她的身體,舌尖的挑逗令她心跳加快。她感到一股火焰猛然升起,熱流貫穿了她的身軀,她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喉嚨,忍不住嬌吟出聲……

    “奇哲!”

    她呼叫他的名字,感到體內有股熱流不停挪動。她需要他、她需要他……

    “紅雁!”白奇哲以吻封住了她的呼喚,今夜,他要做她唯一的男人,也是她此生永遠唯一的男人……

    “再見!”皇甫蘭仍不停回頭揮手道別。“有空歡迎到皇甫家莊玩喔!”

    一旁的皇甫松亦微微頜首,姊弟倆的身影愈來愈遠,終於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

    “紅雁想他們。”金發的少女——哦不,該說是少婦了,此刻正跟在夫婿身邊,看來有些悶悶不樂,兩手不停玩著上衣下擺。

    “下次我們去他們家玩好不好?”白奇哲對妻子閃亮柔順的長發可以說是玩上癮了,愛不釋手哩。“走吧,我帶你去玩。”

    紅雁發出一聲歡呼,頓時又恢復她的本性,遺忘了剛剛那股離愁。

    “倫哈卡貝”的右方是一片蔥茂的森林。在牧場的習俗中,新婚夫妻要一起騎馬到牧場四周的森林、小河、草原等處上香,祈求皇天後土及草原上的祖先保佑他們。白奇哲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含笑看著這個新婚燕爾的小妻子。

    白奇哲中規中矩地上完了香,身邊那個好奇心旺盛的嬌妻,早已如脫韁野馬般跑遍了整片草原。她奔向那一大簇一大簇花叢,不一會兒功夫就摘了滿懷的花。她左手抱滿了紫丁香,右手抱著一束鈴蘭,可雙眼還貪心地瞥著野玫瑰呢!

    “紅雁給奇哲。”她興沖沖地將花束往他懷中一塞,又蹦跳地跑開。

    把我當成花籃兒?白奇哲搖頭,下次記得准備得齊全一點。也許不只要帶花籃,在野外用膳也可以考慮考慮。

    “奇哲,有水!”小小的腦袋瓜兒忽得從花叢中又冒了出來,臉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水滴。

    “那叫做“溪”。”白奇哲乘機機會教育一番。森林旁綿延著一條溪流,吸引了紅雁的注意。

    “是“水”哇。”紅雁困難地寧起了眉。“會動的水哇。”

    她也沒說錯。白奇哲含笑走過去,摟住她的小巧纖軀,鼻尖蹭著她的鼻尖。“對,是水;會動的水叫“溪”、“河”、“江”、“海”、“泉”、“瀑布”……它們都是會動的水。”

    紅雁顯然不太同意他的說法。她抓起系在馬鞍上的水壺,拿下來後用力左右搖晃。

    白奇哲大笑起來。“對,這個水這樣也是會“動”,不過這不算。”他對她搖頭,並且左右搖動食指向她示意。

    紅雁不服氣地嘟嘴。

    “來。”他牽著她的手走到溪水旁,引著她的手浸入其中。“知道嗎?水自己會動,有沒有這種感覺?你不用去“搖”它,它還是會動。”

    “噢。”她似乎頗覺失望,也許是因為無法證明她的話是對的吧。她喪氣地把頭垂得低低的,白奇哲開始有點擔心了。

    “紅雁?”他想看清楚她的神情,亦順勢俯低臉龐。

    “哇!”紅雁呼地抬起臉,出其不意地將雙掌偷偷擁滿的水,“唰”地一下灑了出去,晶瑩的水珠猶如天女散花,灑了他一身。

    “哇!”他也大叫,不防她會有這樣的攻擊!

    “哈哈!”她樂得大笑,為自己成功的“偷襲”得意非常!好好玩呵!

    這小妮子!抹抹臉上的水,他抬頭看看她明亮又謹慎的藍眼。

    紅雁已經准備好隨時拔腿就跑。殊不料白奇哲忽然軟軟地往後一仰倒在地上,嚇得她馬上站起來,跳開兩步。不對呀!她還以為白奇哲會和她一一樣,對自己潑水才對!他怎麼——

    整座森林靜悄悄的,偶爾傳來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幾聲馬兒的嘶叫,還有天空不知打哪傳來的鳥叫聲。

    紅雁咬著下唇,突然發現四周靜得可怕。而且四下無人,只有她與白奇哲……。她有點害怕地看看四周,很慢很慢地往躺在地上的人靠近一步、又一步。這種情況有點熟悉,當初紅雁在猿谷發現白奇哲時,他也是昏迷不醒……

    “奇哲。”紅雁怯怯地叫著。

    他一動也不動。

    “奇哲?”她再縮短一些兩人的距離,叫著他的名字。

    躺在地上的人依然沒反應。

    “奇哲?”這回她蹲了下來,湊近他的臉龐左瞧右看。

    她皺起眉,伸出手指戳戳他的手臂。見到他仍緊閉雙眼,一絲不安開始循著她全身細胞擴散。

    “奇哲?”她拉扯他的手臂,力道愈來愈大,但是白奇哲像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紅雁好怕他真的出了什麼意外。

    她哭得很傷心,眼淚撲籟撲錄地直落,看得一旁裝死的白奇哲快要笑出聲來。

    “不哭不哭呵。”他不忍再捉弄這個可人兒,伸手將她擁入懷裡,一張說不出歉意的唇以行動表示緩緩吻掉了她的淚珠。“我沒事,紅雁,我沒事,我是跟你玩的。”她的臉色慘白,雙眼不敢睜開,她這回真的是被白奇哲整慘了。

    “哇!紅雁、紅雁怕怕啦!”當她發現白奇哲平安無事,她反而哭得更凶,完全不如他預料中的破涕為笑,白奇哲這下子也慌了,手忙腳亂地安慰著她。“不怕不怕,紅雁不怕!”她可是在為他擔心嗎?雖然有點不應該,但他的心卻開始飛揚。紅雁這種表現,是不是代表他在她的心中真有一席之地?

    “紅雁怕怕啊……”另一方面,紅雁被他突來的擁抱抱得差點喘不過氣,她愣了一會兒,好像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立刻對他鼓起脹脹的腮幫子。

    “不要!”紅雁忽然推開他,白奇哲仿佛從雲端墜落,錯愕地望著她。

    “為什麼?”如果他沒記錯,她可是比他更愛這種摟摟抱抱的肢體語言喔。

    “紅雁怕怕。”她氣呼呼地回答。“奇哲開、開開開玩笑,紅雁不笑笑,紅雁很生氣。”

    “紅雁很生氣嗎?”這下子疑惑大解,他卻想逗逗這個小女娃。“為什麼?”

    這句問話暫時成功地驅走她的怒氣。是哦,為什麼?歪著腦袋想了老半天,末了她依然搖頭。

    “紅雁不肯告訴奇哲啊。”白奇哲一副非常委屈的小媳婦樣。“紅雁討厭奇哲嗎?”白奇哲這種撒嬌似的語氣,真的是開天辟地以來頭一遭。倫哈卡貝草原上的人打死也不會相信,白二少有如此為女人折腰的一面。

    “不不不。”紅雁急忙搖頭。“紅雁喜歡奇哲,好喜歡好喜歡。”

    “那紅雁為什麼生氣?”

    “紅雁……紅雁……”她努力想表達內心的感受。“因為奇哲、奇哲,紅雁不喜歡奇哲這樣跟紅雁玩。”紅雁認真地頜首。“這樣紅雁會怕怕。”

    白奇哲在那雙藍眼睛中看到了無邪的真誠。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紅雁只是不懂得人類談情說愛的方式,但並不代表她不懂得愛的真諦……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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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復一日,白家又恢復了以往的安寧;今天是祭祀祖宗的日子,所以一早白氏兄弟就打點了香火錢,准備往寧江寺祭祖。

    “紅雁也要去。”她依然像麥芽糖一般緊緊地黏著白奇哲。

    “不行。”他輕聲地否決,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命令性質。“留在家中,乖乖的,不吵不鬧。”

    “可是——”

    “噓,幫我一個忙。”

    “什麼什麼什麼?”聽到自己居然可以幫上白奇哲的忙,紅雁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幫幫大嫂的忙,照顧雲開,這很重要很重要哦。”劉清姝懷孕已至末期,若非祭祖也算年度大事,而且只去一日便回來,恐怕說什麼也說不動白家長子離開他親愛的妻子呢!

    白奇哲一向認為女人懷孕生娃娃是天經地義的事,從黃帝嫘祖即便如此,不了解白奇威怎麼還害怕成那樣?白奇威哼哼笑了兩聲,只告訴他:等自己的太座懷孕時就知道。

    白奇哲試著想像紅雁纖平的小腹中孕育著一個小生命的模樣,想像她日漸豐滿、成熟;隆起的肚皮下藏著兩人共同孕育出的心寶貝,想像自己會成為一個何等快樂、驕傲的父親……

    “紅雁知道了,紅雁要幫忙大嫂,紅雁要照顧雲開。”紅雁十足的好學態度。

    “對啦。”白奇哲由思潮中回神,微笑地捏捏愛妻的鼻尖。“我會盡快回來,好嗎?”

    全場的人現在對白奇哲這種公開親匿的小舉動已見怪不怪了。雖然二少奶奶只進門一個月,但是已令所有的人大開眼界……親眼見到白二少如冰雪般的冷峻頓時化成朝日般和煦。當然,這也是只限於在二少奶奶面前。

    “紅雁會等奇哲。”她認真地點頭。“紅雁也會幫忙大嫂,紅雁也會照顧雲開,紅雁會在家裡乖乖地等。”

    和以往一樣,兄弟倆到達寧江寺時已到晌午。由於春季趕集已過,所以寧江寺裡裡外外都非常安靜。

    上完香後,白奇哲忽然想起一件事。“哥,你先到外面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想起上回和紅雁一起碰到的小喇嘛——他太神秘了,白奇哲始終末能將他忘懷,尤其是他所說過的話

    ……方才見到施主時,算出兩位共有三次劫難。

    有很多事需用眼觀,更須心觀。

    這位女施主出身不凡,一直在等有緣人出現。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現在想來,小喇嘛果然是鐵口直斷。

    一開頭,他就看出自己方才遭逢過一回僥幸的大難,又提及那句頗富深意的話——兩位共有三次劫難。他不說“各有”而說“共有”,這是否代表那名小喇嘛已看出他及紅雁的夫妻緣分?所以才會說“共有三次劫難”?

    如果第一次大難是指自己身陷猿谷,那麼第二回呢?第三回呢?又是指什麼樣的情況呢?

    此外,白奇哲還惦念著另一句話:這位女施主出身不凡。難道他知道紅雁是何方人氏嗎?自從在猿谷遇見她後,白奇哲始終想知道她的來歷,那位莫測高深的小喇嘛能為他一解疑惑嗎?

    他在寺殿裡裡外外找了老半天,終於攔下一位路過的年老喇嘛。

    “那是了世喇嘛。”那喇嘛聽罷白奇哲對那名小喇嘛相貌的描述,立刻極為肅穆地答道。他揖手為禮,虔誠而恭敬的態度,令白奇哲覺得事有蹊蹺。但接下來的話卻出乎他的意料。“他已圓寂了,不知施主何故找他?”

    死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五號。”喇嘛好奇地端詳眼前的年輕人。“您和了世喇嘛是……”

    “一面之緣。”白奇哲回答。

    “一面之緣?您可是姓白?”

    白奇哲連詫異都來不及,老喇嘛就擺出恭請大駕的姿態。

    “請您稍等……”

    白奇哲覺得全身忽冷忽熱。他知道世界上有許多常理無法解釋的事,可是……

    “這是了世喇嘛在二個月前便口述囑我寫下的留書,他交代要交給一位問起他的白姓施主。”老喇嘛將一只信封交給他。

    遲疑了一會兒,白奇哲仍將信紙抽出,繼而展開。

    還剩一回。

    這句簡單的話駭得他當場倒退兩步,他一直瞪著那幾個字,仿佛那幾個字會化成毒蛇咬死他。

    “我不知道了世喇嘛這樣交代我是什麼意思,請容我先告退。”老喇嘛已准備離去。

    “等一下。”他喊住了他。“了世喇嘛……他是什麼樣的人?”白奇哲已意識到那名小喇嘛果真有非同小可的來頭,迫切需要他來解疑。這名老喇嘛一提及他,態度竟然急遽轉變!按常理而言,這名老喇嘛可算是他的同門師長,怎地卻以那名小喇嘛為尊?

    “了世喇嘛自五歲起便借寄於本寺,他乃羅金長老之轉世,七歲時便曾預言自己的圓寂,並要求天葬於天侖山頂,我們已然照辦。”

    他曾聽聞在喇嘛教派中有“輪回”這種說法。每當一代領導者逝世後,門下信徒必在一年後開始尋找其轉生的後世,證明其身分後便會帶回繼承其位。

    “了世喇嘛說他此生投胎乃為償謝恩情,前後只需十三年時間,上月五號乃他生辰之日,剛好正滿十三年。”老喇嘛低聲道歉“失禮”,便靜靜退下。

    還剩一回。

    白奇哲似乎又聽見了那名小喇嘛清脆又穩重的童音。

    “奇哲,你看。”紅雁興奮地指向草原地平線那一端。“花!”

    朵朵嬌紅清艷的野玫瑰盛開著,在風中搖曳生姿。

    白奇哲含笑看著她跑向前,長長的金色發辮飛在空中,像躍在風中的小精靈。她撲倒在花叢中,高興地歡呼起來。

    “花耶!”紅雁興奮異常地叫著,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卻可想像她綻放的笑靨,一定比花更嬌。

    “奇哲。”紅雁摘了朵花,半轉過身來,對他用力地揮動手臂。

    白奇哲才往前舉步,整片大地卻轟隆隆地發出巨大的聲響,他整個人開始左搖右晃。地震!待他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地面已經震得四分五裂……

    “紅雁!”白奇哲大聲地呼叫,卻只來得及看到她吃驚地張大嘴巴,宛如紙鳶般往地縫中掉墜

    不!白奇哲驚出一身冷汗。原來是一場夢!或許是胸膛突然的震動驚動到她,依附在他身旁的紅雁發出咿唔的夢囈,磨蹭了幾下又沉沉入睡。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是指這種情況吧?從寧江寺回來後,他心中總惴惴難安,身上有某根神經總繃得緊緊的,杯弓蛇影,一點小事總惹得他疑心病大起,他懷疑自己快要瘋了。

    其他人也漸漸發現他陰鷙的態度。“你有什麼困擾,說來聽聽?”最先提出疑惑的人便是鍾綺,接下來是白父、白奇威、劉清姝、銀嬸,最後連紅雁也發覺他不對勁。

    “娘說奇哲好——”紅雁偏著頭想了一下。“好緊張。”

    他無法不緊張,紅雁對他太重要了,她在他的生命中已無法被任何事物所取代,他不能沒有她。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將她靜靜摟在懷中,享受寧謐的溫存。

    “紅雁,”他提出那第一百零一次的要求。“說你愛我。”

    “我愛你。”紅雁仰起臉蛋。“生娃娃會痛痛。”

    白奇哲差點兒笑出聲來,她怎麼突然冒出這句話?“為什麼紅雁知道生娃娃會痛痛?”

    “大嫂肚子大大,走不動,她要生娃娃,娘說會痛痛。”

    “娘告訴紅雁的?”

    “嗯,紅雁不知道。娘說紅雁嫁給奇哲,也會肚子大大,會生娃娃。”

    “哦?”白奇哲的童心被勾了出來,他不大能想像,個性端莊沉穩的繼母,如何放下身段對紅雁講述這一切。“娘有沒有告訴你大嫂為什麼會有娃娃?她有說娃娃是從哪裡來的嗎?”

    “娘說娃娃從肚子裡出來。”紅雁有點疑惑又有點興奮。“可是紅雁的肚子都小小的,沒有變大。”

    “嗯。”白奇哲思索著要如何開口。

    “紅雁的肚子要變大大,奇哲幫紅雁。”紅雁要求。

    “為什麼奇哲要幫紅雁?”他逗她。

    “奇哲不幫紅雁嗎?”她著急地反問。

    “會。”他怎可能拒絕如此誘人的要求,他的血液已沸騰起來。“奇哲會幫紅雁,紅雁真的想生娃娃嗎?”

    “要。”紅雁怕他不信地猛點頭。“紅雁要小娃娃,紅雁早上抱小琴,小琴是小娃娃。”她伸手做出抱嬰兒狀。“小琴好軟好小,燕燕姊叫紅雁要小心,紅雁乖乖地抱小琴喔。”她得意地訴說。

    原來是長工的小孩吸引了她啊。“那紅雁喜歡什麼樣的小娃娃?奇哲去把小琴借來讓你抱抱好嗎?”白奇哲揚起濃眉,紅雁竟對他用力搖頭。“不行嗎?”

    “不行不行不行。”紅雁把頭搖得像博浪鼓一樣。“小琴不是紅雁的娃娃,紅雁要一個娃娃,紅雁想——想像燕燕姊一樣,紅雁想當娘。”

    “那奇哲怎麼辦?”偶爾對嬌妻撒嬌的感覺並不壞,反正閨房之樂他人並不知嘛。“紅雁要小娃娃,不要奇哲嗎?”不會吧,這麼勢利,有了孩子就不要老公?

    “紅雁要小娃娃,也要奇哲啊!”奇哲講的話好奇怪。“奇哲是爹,紅雁是娘,才能生小娃娃噢。”她竟然反過來開始對白奇哲說教。

    白奇哲綻出罕見的笑容。“奇哲謝謝紅雁。”

    紅雁也一本正經地點頭。“不客氣。”

    “紅雁真的想生小娃娃?”

    “嗯。”

    “紅雁不怕生娃娃會痛痛?”

    “嗯!”

    “紅雁知道怎麼生小娃娃嗎?”

    “嘎?”這問題可考倒她了。她非常非常認真地歪著頭思考,看上去別有一番嬌憨可愛。“紅雁不知道。”她回答得有些可憐兮兮。

    “那奇哲怎麼幫紅雁?”他故意皺起眉頭。

    對哦。紅雁靈機一動。“那奇哲先生一個娃娃給紅雁看,奇哲教紅雁。”她歡喜地想到解決之道,拉著他的手又叫又跳。

    白奇哲先是一征,不知該哭或是該笑。這真是——搬磚頭砸自個兒的腳。“呃——奇哲——”他到底該怎麼說好?

    “好嘛好嘛好嘛,奇哲生娃娃給紅雁看。”她對自己想出的解決之道得意非凡。耶!她很厲害吧?

    “奇哲不——奇哲教你怎麼生娃娃吧。”奇哲無法再辯解什麼。他倒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辯不過這個小妮子呢!

    “好。”紅雁喜孜孜地點頭,然後便左顧右盼,像在找什麼似的。

    “你在做什麼?”他溫柔地抬起她小巧的下巴,雙唇如雨點般細細落下,品嘗她紅唇的甜美。

    “找……找娃娃。”每次都是這樣。當他開始吻她、摸她、抱她,只要一有身體上的接觸,她就覺,得又昏又熱,只想軟軟地躺在他懷裡。

    他的熱吻稍頓。“找娃娃?”

    “要先找娃娃,放進紅雁的肚子變大啊。”不是嗎?劉清姝可是紅著臉,好小聲好小聲地告訴她嘍。

    白奇哲忽然將臉龐埋到她纖細的肩窩,身體因笑意微微顫動。

    “奇哲?”

    “我沒事。”重新面對她的臉龐,已掛上三分邪邪的笑意。“那紅雁要趕快把衣服脫掉,不然我怎麼把娃娃放到紅雁肚子裡?”

    “喔。”她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動手,軟玉溫香的春色火速地裸現於他的面前……

    他迫不及待地將妻子拉入懷中。看來小紅雁的願望也許很快就會實現,白奇哲會“放”一個孩子給她的。

    紅雁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白奇哲身上,激情過後她總覺得和他親密無比——事實上也是如此。白奇哲曾告訴她,這種肌膚相親,軀體交纏,互相融合成一體的事情,只有夫妻之間才會有的,而且是很恩愛很恩愛的……紅雁覺得雙頰紅燙,因為奇哲說……原來這就是生娃娃的辦法啊!

    經過數度纏綿,白奇哲沉沉地睡去。放松後的眉宇一掃平日的冷漠,看起來開朗許多。紅雁盯著他的唇,想起他昨晚是如何親她、吻她,還舔得她渾身酥麻,在她耳邊說了一堆她似懂非懂,但卻令她不禁臉紅心跳的話,她好幾次都害羞地閉上眼睛。

    紅雁輕手輕腳地下床,穿起衣服。她現在的精神飽滿,睡都睡不著哩。無視於才泛出魚肚白的天際,紅雁興致高昂地出了房門。對她來說,每一天都是新鮮的探索之旅。

    “銀嬸好,福叔好,燕燕姊好,李伯伯好……”一大早,她歡愉的招呼聲便如清脆的鳥鳴般響起來,每個人都對她發出會心的笑。

    “哇,小包包。”竹制蒸籠中的小籠包,白胖可口令人食指大動。寵她的銀嬸二話不說,盛了一碟給她。

    “謝謝銀嬸。福叔的小包包好吃。”她一口便咬去一大半,贊美又快又直接地傾吐了出來。

    紅光滿面的福叔驕傲地挺挺胸膛,頗為神氣地哼了兩聲。“掩福海如做的小籠包當然好吃!想當年那些格老子的老板用多少錢想把我給請過去!他們搶的可緊哩!”在沒來“倫哈卡貝”之前,福海如確是哈爾濱飯館中的第一把交椅。若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白父不惜重金禮聘,福海如又怎會跑到“倫哈卡貝”來掌廚?若不是跑到“倫哈卡貝”來掌廚,又怎會認識一輩子的牽手銀嬸?所以說,人的命運真是天注定的,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一切。

    “今兒個二夫人和大夫人都起得很早嘛。”一個丫頭說道。

    “大嫂起來了?”紅雁好奇地問說話的丫頭。

    “噯,她說屋裡悶,到花園散步去了。”

    “紅雁去找大嫂玩。”紅雁快快樂樂地跑出門外,沒聽見那丫頭若有所思的下文。

    “我總覺得大夫人今早臉色不太好。”

    銀嬸給了那名說話沒大沒小的丫頭一個白眼。“小孩子別亂說話。”

    “大嫂哩?大嫂呢?大嫂噢?大嫂啦?”紅雁像只九官鳥似的。沒一會兒,她就在百花綻放的小花圃前發現劉清姝,後者一聽見她的聲音,背對著紅雁的她急忙提袖在臉上擦拭,回首對紅雁綻出微笑。

    “紅雁早。”擁腫的體態絲毫不減她優雅的面容。劉清姝難得地放下長發,側掩皙頰。若以花喻,紅雁是鮮艷逼人的薔薇,劉清姝便是柔淨恬雅的鈴蘭花。

    “大嫂的眼睛……好大。”紅雁的笑容微微褪去,她看得出來發生了什麼事。劉清姝的眼睛又紅又腫,連鼻頭似乎也濕漉漉的。“大嫂哭哭了?!”

    “沒有沒有。”劉清姝擠出一絲笑容。“大嫂現在沒有哭了,不哭不哭了。”

    “喔。”紅雁點點頭,旋即又開心地坐近她。“大嫂不哭,紅雁來找娃娃玩。”紅雁將小手輕輕放到劉清姝隆起的肚子上,好奇地摩挲著。

    “紅雁最喜歡娃娃了。”看見紅雁,劉清姝暫時忘卻了自身的愁念,伸手撫平她柔滑的金發。“來,紅雁把頭低下來,對,就是這樣。”

    紅雁柔順地俯下,耳朵貼在她大大的肚子上。突然,肚子裡“咚”的一下!

    “哇!”被嚇了一跳的紅雁條地抬起頭,只差點沒倒退三尺。

    “沒關系的。”劉清姝抿嘴笑著搖手示意她趨近。“那是娃娃在動。”

    “娃娃在大大的肚肚裡動?”紅雁驚懼地張大眼睛。“娃娃在動?”她搖手擺腳地模仿起肚子裡娃娃的動作。

    “對,”劉清姝被她孩子氣的動作惹得哈哈大笑。“娃娃在肚子裡動。”任何人都會被紅雁天真的赤子笑容收服的,相信將來的孩兒也會和這位妯娌打成一片吧?小雲開不就如此了嗎?

    紅雁好小心好小心地摸著劉清姝的大肚子,初現的晨曦淡淡灑向那片如黃金的發絲,這種中國人沒有的發色,令人愛不釋手。

    “金色的……”劉清姝的神色忽地飄遠……就跟……那個人一樣,連藍眼睛亦如秋夜繁星那般澄亮……不,那個人的眼眸更加湛藍,也更加深遂動人。

    “哎……”不該憶、不該想的,劉清姝抹去再度湧出眼眶的淚水。上天已經很厚待她了,她也只是一介小女子,風花雪月總會歸塵土,一切回首總是空……

    一陣突襲的疼痛截斷她的思潮,令她狠狠地喘了口氣!她反射地將掌心往腹部一探——

    “紅——”老天,真要命——痛!

    “嘎?”紅雁看見她痛苦的模樣也知道事情不對勁,再加上劉清姝這麼一叫,她也跟著慌了!

    劉清姝不停地深呼吸,眼睛瞪得老大。“叫——奇威——我——”

    也許是發青的臉色及痛苦的表情嚇壞了紅雁,她往後跌坐在地上,僵在那兒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她才大叫起來。

    “奇威!”

    “啊!啊!啊!啊——”

    “熱水!快!”

    “剪子呢?!”

    “銀嬸,干淨的布在這裡。”

    劉清姝這樣折騰已經整整一天了,從白天耗到晚上,把一家人弄得團團轉。

    劉清姝淒厲的尖叫又起,催魂奪魄一般,在外頭揪著頭發的白奇威聽見此種叫聲,發出悶吼,沖到房門前,掄起碗大的粗拳就撞向門板,咚咚咚咚敲了起來。

    “大哥。”白奇哲趕緊上前拖住他。“你冷靜一點。”他好不容易才扯回那座巨龍般的龐大身體,將他按回椅子上。由眼角余光裡,他可以看見白父溫吞吞地由走廊彼端出現,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

    “喏。”白父將手中的東西拋給大兒子——一只酒葫蘆。白奇威拔掉酒塞,仰頭就灌。

    有效!白父和小兒子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一葫蘆的酒還真有鎮定功效。上回大媳婦生長孫雲開時……他可不比生產的媳婦遜色。一個在房裡哀叫得死去活來,一個在門外也把大伙折騰得不可開交。

    “雲開呢?”白奇哲問。他確信自己要當父親時絕不會像大哥這般失魂落魄,連兒子也給忘到一邊——太誇張了嘛!

    “我交代綠丫頭抱他回房睡覺。”白父外表看起來很粗心,可骨子裡不是唷。“阿威你就先休息一會兒,女人家生孩子沒那麼快。”一想到可以親手抱到第二個孫兒,白父不禁樂呵呵的。

    “奇哲你也叫紅雁那丫頭趕快生一個吧。”這個兒子的個性冷漠,有時冷酷得連老子也不得不甘拜下風。這兄弟倆前後不過差了一歲又七個多月,又是打同一個娘胎出來的,個性怎麼如此截然不同?

    不過至少可以確定一點:當紅雁要生產時,白奇哲的反應絕不會像老大一樣。

    折騰了一個晚上,劉清姝終於順利產下一子,大伙兒這才各自回房歇息就寢。白奇哲在黑暗中輕悄悄地拉開門扉,輕輕閃了進去。他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在床邊悄悄褪下上衣後,身形一矮地窩上床。

    “奇哲抱抱。”一雙柔嫩的手臂忽地攀上他的腰桿,她整個人立即和他“黏”在一塊。

    “還沒睡?”他有點意外。

    “紅雁……”她哽咽了一下。“紅雁怕怕……睡不著……紅雁等奇哲……”

    白奇哲這才恍然大悟,急忙掌燈。果然,他看到一對像小白免一樣的紅眼睛。他暗咒自己的粗心。紅雁今天親眼目睹劉清姝陣痛得死去活來,想必是被這種生產過程給嚇到了。

    “不怕不怕。”想到方才漫長的十多個小時,紅雁獨自躲在房間中孤單害怕,他便又氣又憐。“大嫂已經不痛痛了,她生下一個小娃娃,是個男的。”

    “……真的?”紅雁慢慢地停止啜泣,抬起狐疑的雙眼。“大嫂已經不痛痛了?”

    “對,紅雁明天再去看她,現在要好好睡覺,知道嗎?”他故意在向來的溫言軟語中加入一些嚴厲。

    “好。”紅雁順從地閉上眼。

    “……”

    “……”

    “……奇哲?”

    “嗯?”他早料到她不會如此輕易入睡。果然,紅雁還清醒得很呢。

    “紅雁想問奇哲。”

    “紅雁要問什麼?”

    “大嫂生娃娃會痛痛,紅雁生娃娃也會痛痛嗎?”

    “……我想是吧。”他承認。“對,是會痛痛。”

    “那奇哲會不會痛痛?”

    他失笑,糾正她。“男生不會生娃娃,當然也不會痛。”

    她似乎有點兒不服氣。“女生會痛痛,男生不會痛痛?什麼什麼什麼!”

    白奇哲無法回答她的疑惑,便低下頭,給他好問的小妻子一個長吻,同時將手滑向她胸前柔軟的雙峰。

    紅雁馬上忘記了她的問題,芳香的紅唇以天真的熱情迎接他。白奇哲原本怕紅雁情緒不佳,只想安慰性地給個小吻,沒想到她的回應是如此強烈而直接。白奇哲自然也毫無顧忌,放肆地狂吻著她。

    柔軟亮麗的金發,包裹著一張既天真又柔媚的嬌顏,自為人婦後,紅雁褪去了以往小女孩的青澀,淺淺地鍍上一股柔婉的風韻。兩者交錯在一起不但不顯得古怪,反而更增添紅雁迷人的魅力。

    “奇哲好漂亮。”紅雁淘氣地掐掐他的臉。

    白奇哲一征,啞然失笑。“男生並不漂亮,女生才是。”他也回報地點點她的鼻尖。

    “奇哲好漂亮。”紅雁堅持著,大眼睛圓碌碌地打量著白奇哲赤裸的全身。白奇哲低頭想吻住她的唇時,她卻螓首微偏地略過,露出藏在秀發下的豆大紅斑。

    “紅雁?”隱現激情的鷹眼不解地注視著她。

    她不語,只露出一個非常女人的微笑,小手模仿他的挑逗,以指尖在他的胸膛劃著小小的圈圈。現在紅雁正在回報他的“教學成果”。這小妮子學得倒挺快,白奇哲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發絲撩人地傾瀉成簾,掩出萬種風情,她瀏覽在她嬌軀之上的男性軀體,她真的覺得他很漂亮。剛毅的線條充滿男性特有的力之美。他有一張讓她常常看到發呆的臉,還有令她覺得溫暖又安全的胸膛。她總聽別人說白奇哲是個待人冷淡的高傲青年——她才不信呢!奇哲都好喜歡笑嘻嘻地跟她講話……

    “奇哲,”她喚著他的名字,那聲音傳入他耳裡,像一杯醉人的美酒,像精靈的嚶嚀。他驚歎地撫摸著她胸前那片雪白凝脂,拇指點向鮮紅的乳蕾,引起她輕微的戰栗。

    “紅雁喜歡嗎?”這回他的手已移到她雙腿間那片神秘處。

    “啊……”他按著她纖細的雙腿,在她吃驚地叫出來時挺身一送,開始古老而令人瘋狂的旋律。

    夏夜裡,濃情似火。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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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14:45: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以一個方生產完的婦人而言,劉清姝的氣色相當不錯。陣痛十七個小時的辛苦代價,是一名白白胖胖的壯小子,總算不枉白奇威陪著妻子一塊兒虛脫。白父則捧著新生的娃娃,和妻子鍾綺喜孜孜地開始為新添的孫兒編織一大堆未來計劃,而白雲開則爬上爺爺的膝頭,好奇地直盯弟弟的小臉。

    「不知道爸爸想給他取什麼名字?」束髮側披的劉清姝仍難掩疲倦的黑眼圈,嘴角抿著再度為人母的喜悅。

    白父正在逗弄嬰兒柔嫩的臉頰,兒媳婦這麼一問才停下手。「叫什麼名字……嗯……」他看了白雲開一眼、「就叫雲方吧!對,白雲方。」

    「白雲方……」劉清姝點頭。「很好聽。」

    「娃娃!」紅雁的叫聲在門口響起,白奇哲夫婦一前一後加入這房間中的熱鬧陣容。

    「給紅雁抱,給紅雁抱抱。」

    白奇哲無奈地看著妻子和自己的父親鬧成一團展開嬰兒爭奪大戰!有人說人愈老愈年輕,如今他總算相信這句話。

    他走到床邊。「大嫂,你還好吧?」

    劉清姝微笑地點頭。「很好。你大哥呢?」

    白奇哲似笑非笑地撇撇嘴。「昨天我和爸怕他太緊張而失控,給他灌了點酒,現在睡得正熟。」白奇哲發誓,他及白父真的就只給他那一壺葫蘆酒。只是時間一分一秒愈磨愈久,白奇威自己又跑到廚房捧起酒罐子罷了。

    白父抱著小雲方逗弄了好一會兒,在老婆的嗔視下,白父才乖乖地將寶貝孫「轉讓」到她手中。鍾綺也逗了老半天,這才轉第三手。

    紅雁驚懼有加地看著手中的小小人兒。他跟她以前抱過的小孩都不一樣,皮膚紅紅皺皺的,打呵欠時黑眼兒全腿成一線,頭頂疏散細布軟軟的頭髮。紅雁伸手想去觸摸,卻被眼明手快的白奇哲擋住。

    「嘎?」紅雁不瞭解他突如其來的舉止,其他人倒是鬆了口氣。

    「紅雁乖,把娃娃抱給大嫂。」劉清姝輕柔地命令著。

    一個才出生的小孩不能給人碰觸頭頂的,傳說這樣的小孩終其一生都會被別人騎在頭上。

    「哎喲,怎麼這麼多人,在這兒做什麼?」端著粥食進來的銀嬸,可沒料到房間中突然人山人海。「這樣大夫人要怎麼休息嘛,大夫人您可不行起來,弄壞了身子我可擔待不起啊!」銀嬸不愧是白家管「將」,三兩下就把人打發得一乾二淨。白父牽著小雲開,領頭乖乖地從房間退出。

    「紅雁還想看小娃娃。」紅雁說著,一面依依不捨地回頭。

    「噓,銀嬸說得對,大嫂的確得好好休息。」白奇哲摟住紅雁的腰。「紅雁乖,等晚上再去看她。紅雁陪奇哲出去好了。」

    「陪奇哲去哪裡?」

    「我要騎馬去工作,紅雁要陪我。」是該好好巡視牧場一番了,前陣子他有點貪戀新婚的喜悅,再加上又發生了一大堆事,他也怠於巡視好一陣子了。何況白奇威一定會想陪在甫生產完的太座身邊,為人弟者自然該多擔點工作。「噢!」紅雁勾住他的手臂。「紅雁陪奇哲。」

    ※※

    車-嚏A當白奇哲帶紅雁返回「倫哈卡貝」的主屋時,她已疲累得兩眼惺忪,索性往後癱下去,在白奇哲的懷中昏昏欲睡。

    「哈囉。」低沉輕快的嗓音從後面響起時,白奇哲尚未調轉馬頭,手中的獵槍已立即機警先行舉起,出聲招呼的那嗓音,是他完全陌生的。

    「嘿,別這樣別這樣。」對方趕緊舉高空空如也的雙手。「你們中國人有句話不是……怎麼說來著?

    「客人就來」?對對,「客人就來」嘛!我沒記錯的話,你是白奇哲,白家二少爺吧?」

    客人就來?這是哪一國話?白奇哲好一會兒才弄懂他的意思。

    「沒錯,在下正是,你剛剛說的應該是「來者是客」。」白奇哲開口糾正。他現在也想起對方是誰了。

    「吵……」經過這麼一騷動,還有人睡得著才奇咧!揉開不甚清亮的睡眼,紅雁也認出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尼……」她努力回想那個名字的發音、念法。「尼克!」

    「對的!」金髮藍眼的大帥哥笑開了一張大嘴。「正是老尼克,親愛的小火鳥兒。」

    白奇哲下馬,看都不看他一眼。親愛的小火鳥兒?他不正眼看那個老外,是在克制自己不要一拳揮向那張俊臉。他將紅雁抱下鞍,腳才點地,紅雁就馬上蹦蹦跳跳地跑到金髮男子面前,引起白奇哲嘴角一陣抽搐。

    「紅雁,過來。」平淡的口吻卻含著濃濃的醋意。他不願任何一個陌生男人靠他的小妻子太近,即便是他有恩於她也一樣不對,不管有沒有恩,反正沒有任何男人可以靠近他的妻子,更甭提叫她什麼「小火鳥兒」!

    尼克並非瞧不出白奇哲的「夫怨」,只是他血液中喜好捉弄的因子比別人多了那麼一點點,再加上他真的對僅有一面之緣的紅雁頗有好感,所以惡作劇的因子瞬間躍上眉宇,他執起紅雁的小手,在潔皙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一道陰森森的影子驀地切入兩人之間。「你究竟是誰?來這裡做什麼?」白奇哲生平第一次想罵髒話!若非知道這種親手禮是外國男士對女士打招呼時最尊貴的一種方式,他手中的槍早就發火了。

    尼克也不笨,他也知道什麼叫察言觀色。「白先生,別生氣,中國人不是說「客人就來」——不是不是,「來者是客」?」

    「你的手敢再碰她一下,我保證你馬上會被「倫哈卡貝」列為拒絕往來戶。」

    「OK!和氣發——不不,「和氣生財」嘛,你說對不對?」他知道中國人是好客而相當保守的民族,關外還好,關內可「閉鎖」得可以跟回教婦女相比。

    尼克眼觀這對金童玉女,心裡卻不住打量估計著。他知道中國人是很歡迎金髮白膚的高加索人與他們交友、通商,但是卻極少論及婚嫁。而且中國人的婚姻一向由父母作主,講究門當戶對,更遑論什麼「異國姻緣」了。白奇哲和紅雁如此親熱,看來白家倒是相當開通。

    「我是和我哥哥一同前來拜訪的。」尼克知道再不趕快解釋,就會變成白奇哲小試槍法的標靶。

    「你哥哥?」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尼可拉斯.沙耶,大家都叫我尼克。」

    沙耶?!奇哲不知為何對這個名字竟有股熟悉感,但他確實不認識——「啊!」靈光猛然由他腦中乍現。

    「白先生也許不認識我,可是應該聽過我哥哥的名字:克裡夫.沙耶。」

    白奇哲瞪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四年多前的回憶雖有些褪色,卻相當鮮活,他這才恍然大悟。

    「——你們是來找「她」的嗎?」

    房間中的氣氛十分凝重。

    平常嗓門最大的粗獷漢子,現在卻在一旁扭個不停。白奇哲帶回這對外國兄弟說要見劉清姝一面,白奇威起初還覺得莫名其妙,但等他自報姓名後,白奇威卻當場就征住了——繼而默許地扶著妻子到小書房,讓那個克裡夫與妻子見面。

    「威。」劉清姝對丈夫嫣然一笑。「你可不可以先到外面等我,讓我們兩人單獨說幾句話?」

    白奇威遲疑不決。

    「威。」劉清姝柔情似水地催促他。「別擔心,我已在天地之前宣誓,此生只愛你一人。你真的不相信我嗎?」她示意丈夫湊耳過來,含羞地低語。

    「當然。」白奇威被妻子的提醒樂得頭暈暈地,整個人飄飄然地步出房外。

    克裡夫.沙耶靜靜地注視這一幕,又回首注視著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婦。

    「你變了。」

    「快五年了,」劉清姝自嘲地笑笑。「怎能不變?人都變老了。」

    「老?」不,你更美更柔了。克裡夫有些嫉妒那名叫白奇威的男子能擁有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劉清姝保持一貫優雅的口氣。說她再度見到克裡夫不激動是假話,但那些事畢竟已是陳年舊事,他也只是屬於過去的褪色影子。

    「有人告訴我你的下落。」他片刻後方又開口。「這幾年來我都在探聽你的消息。」豈料為時已晚,如今她已嫁為人婦。說不恨不悔不惋惜,都是騙人的。

    兩人都沉默了。如果當初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一連串的陰錯陽差,如今又會是什麼局面?

    克裡夫忽然豁出去似的一笑。「沒什麼好說了是不是?我看得出你丈夫非常愛你。」

    白奇哲對四年前的事知道的並不多,只知劉清姝在嫁給白奇威前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情史……

    「如果——如果清妹還喜歡那個俄國佬該怎麼辦?」白奇威緊緊抓著弟弟詢問。白家專出癡情種,難怪白奇威會這麼緊張兮兮的。

    「別擔心!」

    像自己不也是。他將視線挪向坐在他身邊、無聊地玩著髮辮的紅雁。他要紅雁在他視線範圍內才會放心,免得那個連中國成語都講不好的尼克乘虛而入。

    「奇哲,紅雁累,想睡覺。」紅雁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白奇哲準備帶妻子回房休息時,小書房的門卻搶先一步打開,出現的是一臉失落的克裡夫及送客的女主人。

    白奇威急急忙忙上前將她扶住。看那個蓄落腮鬍的彪形大漢為一個纖瘦嬌小的女人手忙腳亂,多令人發噱。不過落在有情人眼中卻只顯惆悵。克裡夫注視著這對夫妻的一舉一動好一會兒,才注意到一旁的白奇哲及紅雁。

    「奇哲。」她拉拉身邊人兒的衣袖。「紅雁想睡覺。」

    克裡夫的眼光在見到那雙湛藍眼眸後瞬間僵凝,再也無法移開。白奇哲眼中只注意到愛困的小妻子,哪有空去理會他人的打量眼光。

    「走吧。」白奇哲轉身欲走。

    踉蹌的腳步從背後追上來,紅雁被一雙粗魯的手臂帶轉角度,赫然逼近一張陌生卻激動的臉。

    「你做什麼?!」白奇哲這下火了,怎麼沙耶兄弟都愛對他老婆毛手毛腳,想要不翻臉也難。

    克裡夫.沙耶完全不掩飾他的情緒。「她是……」

    「內人。」白奇哲擺出一副「所有權」的臉孔。

    「你的妻子?」他重複了一遍,卻仍把激動的注意力集中於她。「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紅雁。」她說得極小聲,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紅雁?」克裡夫咀嚼這兩個字。「火鳥嗎?紅雁?不對,你是凱瑟妮對不對?這張臉……」顫抖的手指想摸摸她的臉,不僅使她驚嚇地躲開,還被另一個男人陰鬱地阻下。同時毫無預警地,一記左勾拳準確地襲向他的下顎。

    白奇哲相當優雅地收住攻勢,冷然盯著努力從地上爬起來的男人。

    「你可以開始解釋了。」

    「我真正的姓氏不是沙耶,我應該叫克裡夫.瓦爾迪斯夫.柴普斯特。」他看看聽得一愣一愣的白家人,露出自我嘲諷的微笑。「請別介意,自從離開克里姆林宮後,我們家就立誓要拋開這個姓氏的包袱,就連我都快忘記了。」

    「柴普斯特……」白父一臉深思。「如果我小老兒的記憶無誤,這該是你們俄羅斯那個女皇帝凱薩琳的娘家姓氏。」

    ……他是貴族之後?眾人重新以不同的眼光打量這對兄弟。

    「白先生真是見多識廣。是,我以前曾是柴普斯特公爵第十世的繼承人,而舍弟尼可拉斯受封狄哥諾克男爵。」克裡夫的語調似在緬懷過往般拉得悠悠長長。「俄羅斯的貴族絕大部分不願血緣外流,多半與近親通婚,以致引發許多可怕的畸變。流產、血崩,生下來的嬰兒得無腦症、四肢萎縮,是家常便飯的事……貴族的血很寶貴,不會輕易給予旁人。」

    「我猜你們不是其中之一吧?」白奇哲語帶諷刺地說道。紅雁在他懷中老早夢周公去也。

    「對,我們不是。我們的母親是赤塔的石勒格河附近游居的韃靼女子,我父親在巡視自己的產業領地時遇上了她。父親當場被她不羈的風姿奪去心魂,不惜給予一筆重聘將她佔為己有,那筆聘金可以讓我外祖父足足二十年豐衣足食。

    「在克里姆林宮中,一個紳士有成打的妻妾不僅不足為奇,就連一位淑女有上百的情人更是家常便飯。我父親也是因為私通生下的孩子。若不是我祖父與正妻生的小孩活不滿十歲便夭折,將我父親這個私生子扶正,我父親可能終身就是一名農奴也不一定。」

    這回換白奇威嗤之以鼻了。「貴國對「紳士淑女」的定義下得很特別嘛。」

    顯然這位老兄也有點不爽。沒辦法,誰叫他之前還在覬覦他老婆呢。

    「奇威。」白父皺著眉阻止長子的出言不遜。這孩子怎不懂得適可而止?一點做主人的風範都沒有。

    克裡夫倒能明白白奇威的心態,不以為意。他繼續說著他的身世。

    「我母親等於我父親的小妾,她生下健康的孩子,引起我父親正室妮姐夫人的不滿與嫉妒。而且她與我父親並未生下一兒半女,我的韃靼母親又深受父親寵愛,她自然將矛頭對準我的母親。在我父親被皇帝派去參加平反國內叛亂時,她就試著對我母親下手。幸而我母親有先見之明,將小孩托人連夜送往我外祖父處……但是沒想到護行的馬伕早就被妮姐收買了,她叫這個傢伙把我們賣到西伯利亞去做苦工……」克裡夫的眼光深遂而又迷茫。

    「也許是上帝慈悲,那個傢伙認為把俄國人賣到中國來是一個更好的點子,所以才把我們載往北大荒來。路經天侖山時,那傢伙喪心病狂地竟想對我妹妹……變態的傢伙!」克裡夫及尼克均露出鄙夷之色,及不願回憶的悲痛眼神。

    「好在我們兩個較大的男孩在睡夢中被吵醒,及時阻止了他……他沒料到小孩會有那麼大的抵抗力吧?我們三個人扭打成一團時驚動了馬匹,年幼的妹妹就這樣被馬載走,

    杳無音訊……」

    「兩個妹妹。」尼克補充道。「大的叫蘇蒂,小的叫凱瑟妮。凱瑟妮和我們一樣,金頭髮,藍眼睛……」

    「我有母親的畫像。」克裡夫從懷中取出一隻墜子,打開金質蓋面,是張年代久遠而又陳舊的黑白素描。

    上面的年輕女子,面容雖然有些模糊了,卻驚人地和紅雁十分相像。白奇哲默默地估計半晌。「這不算什麼實質證據。」

    口裡是這樣說,可是他的心臟卻抨抨抨抨跳個不停。為什麼呢?

    「她是凱瑟妮!我知道她是!」

    克裡夫不禁大聲怒吼,在白奇哲懷中的紅雁不安地蠕動,他馬上細心地伸手在她背部輕拍。

    旁觀這一幕的劉清姝有些瞭解她這位小叔的心態,安慰地勸他道:「哲弟,不管她是紅雁或凱瑟妮,都是你的妻子。」

    「……」沒錯,他在擔心,他在怕!但白奇哲自私地希望紅雁只屬於他一個人。想來,他該為自己的心態汗顏。若克裡夫所言屬實,他的確不該否認手足之情。

    思緒在翻騰,但他的表情依然風平浪靜。尷尬的沉默橫陳眾人之間,他低頭看看酣睡恬然的妻子,決定還是將她抱回房中。

    「等一下!」克裡夫突然喚住他。「我想起來了!凱瑟妮在教堂受洗時我看見的,她有一顆如拇指節般大小的紅斑,在她頸部右側,稍微後面一點。」他比劃著位置。

    白奇哲的眼光早膠著在他所指的「證據」上,那周圍還殘留他昨夜的吻痕。

    凱瑟妮,沙耶。

    或許也該叫凱瑟妮.瓦爾迪斯夫.柴普斯特。

    ※※※一旦證實其姻親關係,白父的「自家人」熱情發揮得淋漓盡致,沙耶兄弟被視「倫哈卡貝」的上賓,次晚便舉行了一場家族聚宴,設於屋外。

    席間,兄弟倆不停地和紅雁說話、哄她開心,讓她的世界逐漸適應兩個兄長的。尼克還耍了一手小魔術,看得紅雁目瞪口呆,纏他纏得可緊了,直嚷嚷著要學。

    唯一不那麼欣喜若狂的白奇哲依然沉凝著那張臉,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一直啜著酒。

    「咦,親愛的妹婿,你怎麼「樂樂不悶」?」

    「「悶悶不樂」。」白奇哲發現尼克似乎很「崇中」,老愛念幾句中國成語,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錯得叫人好氣又好笑。

    「「悶悶不樂」?」尼克在他身邊坐下,盤起長腿。「那你為什麼要「悶悶不樂」?」懶散的藍眸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精明地在打量一切。

    「是不是你不喜歡我們出現?」流浪天涯的生活沒有什麼好處,至少教會他察言觀色,他和兄長克裡夫都是苦過來的。

    「你們是紅雁的哥哥。」言下之意是就算他不喜歡,仍得接受。

    「紅雁。」尼克慢慢咀嚼這個名字,隨即用俄語自言自語了一番。

    「你說什麼?」白奇哲是聽得僅一些俄語,但尼克講得太低太急。

    「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尼克改變話題。「凱瑟妮失蹤時才兩歲多一點,我和哥哥原本就不抱任何希望……真沒想到她會有那種奇遇。」他指的是白奇哲先前告訴他的,她在猿谷生活的景況。「上帝一直默默在眷顧她哩!唉!希望蘇蒂也有這麼幸運。」

    是的。白奇哲無聲地同意他的說法.。老天爺可在冥冥之中計劃好了一切。對了——「尼克。」他不知道全家人怎麼從沒想到這點疑惑。

    「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我是說,你們怎麼知道要到「倫哈卡貝」來尋找大嫂?」

    尼克收起一貫的嬉皮笑臉,換上認真而不解的表情。

    「這件事很——中國人怎麼說來著的?」他又說又比,在空中用手指畫著圓圈,拚命地繞。「這件事是——」

    白奇哲總算懂了。「很玄?」

    「對、對、對,很——玄。」尼克好不容易才進入正題。「前一段日子,我們正好路經齊齊爾貝的寧江寺,一時興起,進去繞了一圈,等我們看完拜堂、大殿,準備離開時,有一個老喇嘛走上前來,開口就問我們是否姓沙耶——」

    「而且已經久候你們。」白奇哲聽見寧江寺,心中有數。

    「你怎麼知道——耶?你怎麼啦?」尼克發現對方臉色變得慘白。

    「我沒事。然後呢?」

    「那個老喇嘛問我哥哥是不是在找人,還說出劉清姝這個名字,我哥聽了當然很激動,問他在哪裡可以找到人……

    「倫哈卡貝。」老喇嘛自一邊寬大的裝袖中拿出一隻信封,克裡夫畢恭畢敬地接過。

    「倫哈卡貝?」尼克在旁插嘴。「不就是那個很有名的中國牧場嗎?」「正是。」老喇嘛微微揖禮。「你們要找的人都在那裡。」

    尼克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克裡夫也有相同的感覺。

    「你怎麼知道我們要找誰?又怎麼知道我們該到哪裡找?」

    老喇嘛回道:「我只是幫人傳話罷了。」

    「幫誰?請他出來好嗎?」

    「他已經圓寂了。」

    「——你能相信嗎?一個死人居然能預測我們的行蹤,還能知道我們的身世,真是——」尼克忍不住打個寒顫。同病相憐,白奇哲相當能體會他的毛骨悚然。

    「那麼那封信上寫了什麼?」

    「喏。」尼克大方地自衣襟裡掏出二張泛黃的信紙。

    再等一旬,閤家團圓。

    「在這裡等十天?」白奇哲實在不瞭解。他承認那個小喇嘛確是高人一等,但他不能更進一步點破天機嗎?淨叫人提心吊膽。

    「再等一旬,閤家團圓……」白奇哲喃喃,思索著,何謂「閤家團圓」?

    「他的意思是叫我們在這裡等對嗎?」尼克的語氣熱切而渴望。「我們一直都無法相信會再見到凱瑟妮,真的。也許上帝憐憫,我們也會很快找到蘇蒂……」想起那個可能已飽受許多折磨苦難的大妹,這個大男人不禁紅了眼眶。

    「如果按照往事推算,凱瑟妮今年十六了,蘇蒂比她大五歲,今年該是二十一歲。

    「蘇蒂是個很乖的小女生呢,喜歡端端莊莊坐著。我母親喜歡替她買藍色的小禮服,她還特別喜歡一雙紅色的小雪靴。」尼克的聲音沉浸在回憶中。「我以前好喜歡扯著她的頭髮玩,說那是火鳥的羽翅,紅得就像一把火焰——」

    「等一下。」白奇哲遊走的思緒彷彿想通了什麼,難道……「紅色的?」

    「呃?」

    「你說你那個妹妹的頭髮是紅色的?那眼珠是不是綠的?」

    「正是。」尼克的眼躍上希望的光采。「她是我們這群小孩中唯一像外祖母的人。紅髮、綠眼、瓜子臉——」

    「還有一雙英氣十足的濃眉。」

    「你真的見過她嗎?」尼克萬萬沒料到,上帝行事竟是如此巧妙!「快告訴我她在哪裡!」

    白奇哲搖搖頭。「我也想知道她在哪裡。」

    於是白奇哲便將鍾瑞來到他們家的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們。當然,從此之後,紅雁又多了一個姊姊。

    「姊姊?」紅雁疑惑地望著白奇哲,她倒想看看這個姊姊長得是什麼樣子。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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