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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元玥 -【貪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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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 戀 - 元 玥

無欲是他永生永世的癡戀-為了她,他甘心將魂身鎮鎖於玄冰劍中,陪她歷劫求道,他收拾起萬千愛意,隱忍下想靠近她的慾念,只為了成全她擺脫俗世牽絆再無罫礙,望著已忘情斷愛、再記不得他的無欲,他心痛難抑;這情,他一個人渡不了也得渡!
一柄背負著重重情債的玄冰劍,教他孤守了千年癡執,盼能陪她一段……無欲是他永生永世的癡戀!為了她,他甘心將魂身鎮鎖於玄冰劍中,陪她歷劫求道,他收拾起萬千愛意,隱忍下想靠近她的慾念,只為了成全她擺脫俗世牽絆再無罫礙,望著已忘情斷愛、再記不得他的無欲,他心痛難抑;這情劫,他一個人渡不了也得渡!無欲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從來都是無欲也無求的;然而她卻為一縷劍魂-冷狐給擾了心,她厭極他輕佻纏人的言行、侵略燒灼的眼神;偏又貪戀他隱隱的溫柔深情,霎時她明白-他的流氣輕浮不過是怕她再歷情劫的偽裝;已然動心的她,怎捨得放他一個人渡這情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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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30 00:1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雪從入冬以來,就未曾停歇。層層白雪厚厚堆壓著古剎的屋簷,彷佛要用盡氣力壓散這年邁的屋瓦。儘管大雪翻飛,寺內依舊傳出祥和平靜的梵唱聲。

  一聲清亮而急促的叫喊,劃破了原來的平靜。「師父!」一個小和尚剛從外面跑進來,氣喘咻咻,雙唇泛白。

  老和尚止住了梵唱。「阿彌陀佛!圓空,什麼事情這麼緊張?」他輕嘆了一口氣。「莫非外面的那位施主發生了什麼事?」

  「是啊是啊--」小和尚連忙應道。「那位冷施主拿那把劍割傷了自己,血流了好多,好可怕啊!小和尚的臉色蒼白,不知這是讓風雪凍壞了,還是被嚇到了。

  「罷了。」老和尚起身。「我還是去見他吧!」微熹的陽光照在老人清瘦的面容上一派莊嚴慈祥。

  老和尚推開廟門,迎面的風雪吹動著破舊的袈裟,他別過頭吩咐著:「圓空,你去整理經書吧。」老和尚用一句話阻止了探頭想跟來的小和尚,只因他不知怎麼和小和尚解譯這人世間的癡戀,便索性不讓小和尚跟來了。

  七天之前,一位意外的訪客打破了「慈雲寺」數百年來的平靜。原本在雪山修煉近千年的冷狐飄然而至,帶著一把玄冰劍來尋求老和尚的輔助說明。冷狐要求老和尚將他的魂身鎮鎖在劍身之中。

  冷狐告訴老和尚,救過他兩世的恩人,轉世於雲門山修煉,不久將下山曆劫。為了報答救命之思,他自願化身為神劍利器,跟隨在恩人身邊,助他降妖伏魔。雖然這理由堂而皇之,卻遭老和尚斷然拒絕。為了改變老和尚的心意,冷狐跪在雪地上整整七天六夜,不吃不喝。

  今晨為了逼老和尚出來,他竟不惜自殘身體。

  無視於風雪冰冷,冷狐的身影依然偉岸昂然。雪地上拄著一把森冷的劍,泛著血光他跪立的身子筆直地挺立著。冷風吹動著雪白的衣袂飄飄,銀白的發絲隨風翻飛,一絡額前的發絲飛揚,露出兩道傲然的劍眉,一雙深邃的眼眸,明燦晶亮,有如黑夜中的星子,清亮有神,卻隱著淡淡莫名的傷悲。略微蒼白的臉色,依舊不曾減損瀟灑不羈的狂狷之氣。即使殷紅的鮮血染紅了衣袖,也未牽動那傲然的濃眉。

  「阿彌陀佛--」老和尚清澈的雙眼一睹。「冷施主,你這又是何必呢?」老和尚皺緊眉頭,蹲下身子把手按在冷狐受傷的手腕上,口中喃喃的念著咒語,霎時間雪地上冒起陣陣寒煙,一團光圈從傷口處擴大,隨著光圈的擴大,傷口奇跡似地消失。冷汗卻從老和尚的額前滴落。

  「師父慈悲--」冷狐沒有舍棄者和尚眼底流露出來的悲憫。「成全弟子的心願吧,弟子只想化為寶劍,守候在恩人身邊!」冷孤咚的一聲,便是磕頭。

  老和尚也跪低身子。「你若真的只有報恩之意,我又豈無成人之美?」凝視著冷狐的雙眼,清明湛然。

  似乎是有些心虛,冷狐沉默以對。

  「你們前世的因果,我都知道。」老和尚抽走冷狐手中的劍。「我也知道性子執拗如你,這一等待,就將近千年了。正是因為這樣,我更無法幫你。」他將森冷的劍光收入劍鞘中。

  冷狐抬頭,迎上老和尚那雙看穿世事的眼眸--明眸如鏡,一池澄澈。「你該知道,她累世修善,今世好不容易才有成仙的機緣。情關難過,你可能會阻礙她的修行。你們前世情緣已盡,今生更是……」老和尚略略停了一下。「--人孤殊途。你不該再繼續糾纏下去的。」

  冷狐抄起玄冰劍,迎視著老和尚。「師父既然了然在心,我也不再隱瞞。正是因為我沒有揮劍斬情絲的能力,所以才來要求師父,將我封鎖在劍中。我要用這把劍封鎖我的精魂,以及……」他一字一字的吐出。「所有的愛戀。」

  老和尚澄淨的雙眸驟然間揚起風波。「難道近千年的等待,不是為了……」他以為世間私愛總以佔有為終點。

  冷孤揚起嘴角,笑得苦澀。「只要能守候她一世,那千年的等待就值得了--這是我欠她的。」除了情愛之外,他對她還有一份虧欠。

  「你們的情債也不知糾葛了幾世,這已算不清是誰欠誰了!你不需……」

  冷孤急切地打斷老和尚的話。」我不管!那些我記不得的生生世世,我都不想管。我只知道前世我欠了她一次,千年前我曹人獵捕時,又欠了她第二次,知道這些就夠了!他抽出手中的劍,橫向頸間。「師父慈悲,求師父成全!」既是懇求也是威脅。

  老和尚按住冷孤的手,嘆息道:「你可知道為何你修道以來,法力精進神速?那是因為你心意堅決,心志專一。可惜啊!可惜啊!」和尚的手輕輕一撩,劍便到了他的手上,「正也因為執著,使得你修煉千年而終難悟道成仙。」霜白的雪,映著劍光閃閃。「唉!你何苦如此貪執呢?」嘆問的語氣之中,沒有絲毫的責難,而是純然的疑問,問世間情是何物?

  被撥動的眼神有些恍惚,刻骨銘心的答案是前世的烙痕,良久,冷孤才悠悠地吐出一句:「是……貪戀吧!」不大真切的音響恍恍融入翻飛的雪花中,沉沉地沒入寂寂無語的雪地中。

  ☆☆☆

  雲門山,終年雲霧繚繞,山勢巍峨,峰頂從中間裂開,山崖彷佛豁成一道關口,故又名之為劈山,經過千百年的渲染,山頂已被傳為神仙居住的洞府,凡是有心求道之人,總不畏險峻的山勢,企圖攀上山之頂巔。只可惜千百年來,仍無凡俗之人成功得見到傳言中的神仙。

  直到最近一個月來,才有人瞥見仙女的蹤影。

  前些日子,一個頗有名氣的老道士觀出山上有股強大的靈氣移動著,認為極有可能有仙人出沒,所以他不顧冷冽的風雪,像發癲似的,隻身前往山上尋仙。為的是希望能用誠意感動仙人,渡化他成仙,從此遠離人世間生老病死的苦痛折磨。

  山路崎嶇,杳無人蹤。那天大雪紛飛,他幾乎凍到毫無知覺,迷迷糊糊之間,只覺得身子越來越溫暖,他睜開眼,看到了一個仙女正對著他笑,他正想說些什麼,可只這麼一下下,人又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再度醒來時,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山腳下某一戶人家的床上了。

  道士從山上回來的經曆,立刻傳遍附近的村莊。聽道上說,仙女有一張秀致絕塵的臉龐,唇畔一朵如清蓮般的淺笑,脫俗離世。仙女似夢如幻的容顏,增加了雲門山的傳奇性。

  其實,道土所看到的女子,並不是什麼仙女。她是雲門山煙江洞求真客的愛徒--無欲,甫出生沒多久,便被雲遊四海的求真客帶回山上修行。累世修善的她,員質極為純淨,仙體道骨。不到二十歲,她的道法便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

  向來,她都在雲霞深處修煉,從未離開過山峰。約莫一個月前,她奉師命下山尋釆絳朱草,才會遇到上山求仙的老道人。她送回老道人沒多久,便在雪地之中,搜尋到絳朱草。絳朱草遍體晶瑩血紅,色澤流動,猶如琉璃股的光彩,艷紅得讓人眩目。

  奇花異草目前,無欲的臉上,並未出現狂喜,仍是那一抹清淡的笑容。其實老道士對她容顏的說明,有其誇大之處。她並不像人們所想像的仙女,霓裳羽衣,長髮飄飄。大雪之中,一身輕便簡裝的她,隨意地將烏亮流瀉的長髮捆紮成柬,少了一些柔美飄逸卻增添了幾分灑然靈動。

  秀致的五官,明眸皓齒,雖稱不上絕美,卻自有其超絕塵寰的氣質。尤其是那雙似水般的美目,澄澈晶亮,院院雙瞳,無關乎水漾柔情,而是純淨剔透,沉靜無波,充盈著幽艷冷光。

  唇畔的那抹嫣紅,牽扯出清淡的笑靨。笑容雖然也是清清淡淡的,卻像是南國秋天的晨風,清涼中透著一點點冷意,非但不刺骨,還是宜人沁心的。

  就在她向著絳朱草走進的時候,一道強勢的掌風陡然而至。這掌雖來的毫無聲息,掌力卻是綿密雄厚,夾帶著強勁的殺傷力。饒是她反應機敏,一個轉身,躲過這一擊。

  對方似是不打算給予其休息的機會,一掌接一掌的襲來,攻勢兇猛,卻不見敵蹤,情勢雖是逼人,無欲卻是沉著應戰,儘管掌風已從她的臉龐削過,吹亂成束的發絲,吹落了額上摘下的汗珠,卻沒讓她的腳步亂了分寸。戰得越久,無欲臉上的表情反而越是平和。

  她突然一個撤守,一把往空中抓去,像是揪著什麼的,她揚著微笑,反肘一推--咚的一聲,一個人形突然冒出,摔躍在雪地之上,絳朱草也跟著飄然落地。人形一落地哎呀一聲叫的慘痛。

  「哎呀呀!痛死我了。」摔出來的是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臉色紅潤,聲如洪鐘只見他兩手心疼地捧著一把銀白胡須。『鬍子啊!我的鬍子啊--」顯然方才無欲在半空中,揪的便是他的胡於。

  無欲輕笑。「師父,您放心,徒兒下手向來自有分寸,絕對不會傷了您鬍子半分。」沒想到攻擊無欲的那名老者竟是她的師父--求真客。

  求真客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自己的身子,便指著無欲大罵:「你這沒良心的徒弟,我也不過是施展『隱身朮』和你玩玩,你做什麼揪我鬍子?你明知道為師最寶貝的便是這把鬍子。你竟然揪著它不放。你、你……」他罵得凶惡,還吹鬍子瞪眼睛的。「你這簡直是欺師滅祖的行為。」

  無欲輕輕的扯著衣服上的破洞。「這口子可是剛才「玩」出來的!」臉上仍是那抹淺笑,明明白白的表示著她真正的意思--若這種程度,只是玩玩的話,也未免「玩」的有些凶。

  求真客怎麼會不懂她的言外之意。「我順便試試你的功夫啊!」他答得理所當然。「就算我傷了你,你也無法揪我的鬍子啊?」

  淺淺的笑意略略加深。「緊抓著對方的弱點不放,這不也是師父的教誨。徒弟不過是盡心的施展所學。」她拾起地上的絳朱草,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不好玩啦!不玩啦!」求真客一把搶過絳朱草,一邊咕噥著。「你把我摔在地上,這不存心給我難看。不管了!你既然不尊重我這個做師父的,我也不要你了!」

  他把絳朱草揣入懷中,順手從懷中掏出一顆紫紅色的果子,塞進口中。「聽清楚了--我、要、把、你、趕、下、山。」這幾個字竟說得認真。

  無欲先是一怔,後又回復原先的笑容。「師父,您又去欺負茜莞了!」「茜莞」是一株仙草的名字,它每百年才開花結果一次,果實成紫紅色極是美麗。

  求真客並沒有回答無欲的問題,只是重複著剛才的話。「我、要、把、你、趕、下、山,你有沒有聽清楚啊?」

  無欲也沒有回答他的話徑自念道:「師父您怎麼老是說不聽!您和茜莞是幾百年的鄰居了,怎麼還老愛鬥嘴。她常和我抱怨您呢!她說您每次偷了她的果子就跑。」無欲輕嘆一口氣。「您不是和我說,修道人要有個沉靜的樣子。」無欲雖只是個小女孩,行事作風,卻自有一股沉穩的態勢。

  求真客直勾勾地瞪著無欲,對上了無欲清朗的雙眸,他竟真像個做壞事的小孩般。「哎呀!這山上的日子是挺無聊的,我要不和茜莞鬥嘴,她自己都要悶出病來。」他揮揮手。「你別管我和茜莞的事啦!」表情認真道。「我這是說真的,要把你趕下山了!省得你老在我耳根子?嗦。」

  無欲一笑。「我知道您是說真的,所以才要特別叮嚀您。」雖然有的時候無欲反而像是求真客的師父,但她從小到大都是打從心底敬重求真客的。

  清澄的雙目,似乎連人心底的想法也能清楚的映出。「這幾個月我看您老是心神不寧,就猜到您有心事了,否則無端地,您怎麼會讓我去釆這絳朱草?」

  她從來都不是個激動的人,連離愁都沒讓那雙美自波濤洶湧。「我要真下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得來,我不在您身邊,您可得好好照顧自己。」

  「我哪兒需要你擔心了!」求真客又從懷中掏出一枚雪白的果子。「你才要擔心自己。」他把果子丟進嘴裡。「你這越下去是要曆劫的,功德圓滿才能成仙。在雲門山待著的話,你永遠不知道什麼叫做做人,不知道做人的話,又怎麼知道什麼是成仙呢!」

  他嘴上嚼著嚼,也沒停了吩咐。「我已經教了你很多的事,下山之後,你覺得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紅塵中名利的誘惑,對你該是不成問題的。」對於無欲他有絕對的信心,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從來都是無欲無求的。

  無欲淡然一笑,算是回答。

  「不過,人間的是是非非可就煩人了!」求真客把果核吐出,略一吹氣,果核便不斷膨脹。「俗人的是非都是從嘴裡出來的,是是非非越滾越大。」他看了無欲一眼。「但是--這些是非大概也無法幹擾你的修行。」脹大中的果核,砰的一聲便脹破了。

  「只有情愛!」求真客的臉上再找不到半分戲謔的味道。

  無欲淡淡地笑著。「情愛?」修道近二十年來,只有成仙是她的目標,從來沒有想過任何有關情愛的事情。她知道,很多修道的人都是因為放不下情愛的牽絆,所以只能修成半仙,無法進入三清勝境。

  可是她不懂--為什麼只羨鴛鴦不羨仙?人世間的歡愛不都只是一時的,只有成仙才是永恆的,不是嗎?

  「對!就是這東西害我渡了你二世,都沒成功;今世無論如何得讓你們做個了結。」憤恨的語氣遮蓋不住一絲遺憾的情緒。

  「二世?了結?」她從來沒聽師父說過這些事。

  求真客趕緊掩住雙嘴。「沒事!沒事!只要你過了這情關,一切都沒事!」他拍著無欲的肩膀。「雖然你頂無趣的,可你還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啊,世上找不到幾個靈質像你這麼純淨的凡人了;也沒人像你這樣幸運,奇花異草當飯後點心吃的。」他撫著自己的鬍子,朗聲大笑。「不是因緣俱足,你還沒辦法拜到像我這麼好的師父哩!無欲,總歸一句--師父對你有信心!」最後幾個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淡淡的笑容是無欲最佳的回答,清淺淡薄的笑容中還是透出她對自己的信心。怎麼樣她也不覺得自己會為情愛掛心,她相信在紛亂擾捷紅塵之中,仍能瀟灑地獨來獨往。

  真的是這樣嗎?

  寒風吹起求真客那飄胸的美髯,連他開朗的笑聲也被吹得飄散幽忽了。

  ☆☆☆

  春風送暖,嚴雪消融。轉眼間,無欲下山也有好一陣子。最初她奇特的打扮、驚世的道法,也曾引起所到之處的騷動。只是不論騷動是大是小,都未曾牽動她那略帶冷意的淺笑。她在世俗之中超波獨立,卻也格格不入。從來她都安然地接受她的特別,這樣不規則的安然,竟使得她的特異反而顯得再自然不過。

  這-切都看在冷狐的眼裡。不!現在無法稱他冷狐,該叫他冷劍才是。他被封鎖在玄冰劍中也過一個冬季了!

  這幾個月來,他隱身起來,默默地跟在無欲的身後,好幾次他都想現形和無欲相見。但是,他連見面的第一句話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要用怎樣的面貌和她見面?這個問題已經在他的心底反復了上百次。他不知道,要帶上怎樣的面具,才能徹底的隱藏所有的情感--即使現在的他只是一把冰冷的劍。

  這個問題終於由一群玩耍中的小孩解決了!

  夕陽西沉,層層的黃暈勻勻地散在平靜的小村上。

  一群髒兮兮的小男孩圍著一個小女孩玩著娶新娘的游戲。低垂著頭的小女孩,蓋著一條紅色的手巾,看不到相貌如何。可看那兩條柔軟輕垂小辮子,不難讓人猜出她清秀的模樣。男孩們彼此間擠眉弄眼,似乎不安好心眼。為首的小男孩,雙眼馬亮,賊不溜丟地笑著。小娟,送你一樣好東西。」他解下腰間溼黏的袋子。

  小女孩好奇地掀開手巾。「阿牛大哥!什麼……啊!啊!」完全沒有心理准備的小女孩,當場被一隻突然跳出來的青蛙嚇了一跳!撲的一聲,跌在地上。

  「哈哈哈……小娟是膽小鬼!」男孩們開心的笑著。「小娟,嫁給我們吧!」他們誇張地跪在地上。「我們會保護你的!

  略略回過神的小女孩,隨手抓起地上的石頭。猛力的往男孩身上砸過去--石頭還沒落地,小男孩們就一哄而散。阿牛一邊跑著還一邊叫囂著:「追不到:追不到!新娘追不到新郎……」

  小女孩氣哭了,滴落成串的眼淚。「阿牛最討厭了!壞人!無賴!像你這麼討厭的人,一輩子都討不到新娘。不嫁給你!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嫁給你的!」

  冷狐忍不住笑著,像阿牛這樣調皮無賴的真有可能娶不到媳婦的!哪個女孩會嫁給一個這樣討厭的男孩?

  討厭?

  突然一道靈光閃人--是啊!他怎麼都沒想到,只要是無欲討厭的樣子。就是他要扮演的樣子,這樣的面具是最適合隱藏真情的。讓她討厭,比讓她喜歡安全。這樣子,他就可以扮演好常駐的角色,而不可能和無欲再度陷入纏戀中。更不會阻礙她的成仙之路--這是無欲今生想走的路。

  冷狐又笑了!只是笑意中仍摻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苦……☆☆☆

  春寒!儘管東方的天際,已是一片的金光燦爛,林中吹來晨風仍兀自清冷。風過樹葉,懇懇牽牽地吹醒一夜好眠的露珠。滴滴的晶瑩剔透,沁人溫軟的泥土上,大地開始了一天的呼吸。

  槃坐在石頭上的無欲,也睜開了清亮的雙眸。她略側著頭,靈巧地解下發帶,霎時間如瀑布般的秀髮曳灑下來,柔亮動人。透過樹葉篩下來的陽光,照在晶瑩無瑕的臉龐上,綻亮那抹尢賽春花的微笑。春花太過軟甜,少了她笑容中的清淡冷幽、怡然光彩。

  突然間,一股冷冷的劍氣牽動了怡然的笑容。一柄長劍,以迅雷之速、雷霆之勢,直勾勾地刷向無欲。來劍速度委實駭人,無欲不及閃身,一個甩頭,如雲的長髮勾纏住劍鞘。

  一道白光從烏亮綿密的發絲竄出,無欲再一甩發,飛揚的發絲,伏貼於肩上,純鋼鑄成的劍鞘應聲落地。

  無欲斂起笑容,起身朗聲道:「尊駕有何見教?何不現身相談?」這一路上,她雖有遇到一些妖魔,但從未碰過真正的勁敵。

  剛才略一對陣,她便感受到這柄劍上強大的靈氣,那不像是單純的劍氣,應該……應該還有一股妖氣才是。

  這幾個月來,她隱隱察覺到有股妖氣跟著她,可她怎麼也看不出是什麼妖怪跟著她,會是這柄劍的主人嗎?他有什麼目的?

  「好香啊!」回答無欲的不是什麼人,而是眼前這柄劍。音響低沉,一派陶醉。

  無欲打量著這柄劍。「尊駕……」這柄劍雖然劍氣淩人,但還不至於修練成精。莫非是某個妖怪的精魂附在劍上?無欲在心頭槃量著。

  「嘖嘖!好香啊!無欲你的頭髮真香啊……」低沉的音響,竟充滿著挑逗的意味。

  無欲略皺眉頭。「我與尊駕並不相識吧!無欲二字,尊駕也叫得過親了吧?尊駕這個月來,縮頭藏尾的追蹤,究竟有何目的?」這劍無禮的令無欲不悅,不過聽他開口叫自己名字,倒讓無欲確定他便是這一陣子她所察覺到的妖氣。

  「我們怎麼會不認識呢!我們認識了將近千年了,只是你不記得罷了!」劍身往無欲的身上挨近。

  無欲後退一步。「喔?」她怎麼會認識這種纏人的妖精?

  「你變了……」劍又逼近了無欲,音響沙嘎的。「變得比前世更美了!」冷冷的劍鋒輕輕地貼靠著無欲的臉龐,勾畫著臉部優美的線條。

  無欲-個反手,握扣住劍柄。「我不管我們前世是怎樣認識的,今生我是不想和你再有瓜葛。」這把劍的輕薄,讓無欲心生反感。

  被握住的長劍,不住咳嗽。「咳咳--」無欲這才鬆手,一把甩開這柄劍。

  劍身向後躍了一步。「你也別這麼無情嘛!咳咳,我也不過是念在你曾救過我二世的恩情上,前來報恩的,你何必拒人千裡之外!」

  怎麼會不被拒絕?冷孤在心裡嘲弄著自己。無禮加上輕薄,罪加一等,任何男子有這種行為,都該被女子判了死刑才是。

  「二世?」一個模糊的念頭快速的閃過無欲的腦海,來不及成形就被她壓下,她揚起秀麗的創眉。「報恩?」真教她吐血!這種報恩的方式,她從未聽聞過,現在她才知道原來真的會有讓她想吐血的時候。

  「嗯!千年前我是一名書生,上京趕考,回程途中,不幸病倒,是你將我從鬼門關救回的;今生我投股為孤時,被獵人圍捕,命在旦夕時,幸好又遇到你。」

  「你該不是當書生時,就這般輕浮,才會投身為狐吧?」無欲這句話是對他剛才輕薄的行為,提出抗議,倒不是對畜牲道有何偏見。

  冷孤的心卻是一抽,狠狠地一抽,抽出千百年前的過往。

  他隨即佯裝滿不在乎的樣子。「這都是過去的事,咱們就別提了!我尋了你千年,可是很有誠意來報恩的。」此刻他很慶幸自己被封鎖在劍中,因為這樣一來,無欲便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了!

  無欲吃了一驚。「尋了千年?你倒也真有誠意。」冷狐這話,確實讓無欲對他略微改觀。

  冷孤笑的有些弔兒郎當。「嘿!嘿!你總算明瞭我。的苦心了。你救我兩次,恩同再造,我時刻記在心裡,總想著以身相許。我知道你要下山曆劫,便求高僧把自己封在劍中,打算隨你降妖伏魔。」

  「以身相許?」無欲皺眉。「師父說我累世修善,相信我救過的人,必不在少數。倘使每個人都要以身相許,我得生生世世輪回多少次?才能嫁給他們所有的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捆綁著自己的頭髮。「你的好意我心領就是,相信他日有緣必再相見。」她已經綁好頭髮,轉身就走!

  無欲走得快,讓冷狐有些發急。「你怎麼這麼急著走呢!我又不讓你嫁給我--」他擋在無欲的面前。「我只是要助你降妖伏魔!」

  無欲淺笑。「謝謝,不過我不需要。一來,我對自己的道法有信心,二來我喜歡獨來獨往、無拘無束,不愛身邊多一個牽絆。況且,我不喜歡劍,劍太淩厲霸道了。」

  冷狐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的,我是把溫柔的劍。」

  無欲不覺失笑。

  看到她笑了,他才較為放心。「你要早告訴我,你不喜歡劍的話,我就化身為其他東西了!晨風吹掠起低啞的嗓音,倒真有醉人的溫柔。

  無欲不語,看起來似乎有軟化之意,冷狐乘勝追擊。「為了你,我將魂身封鎖在劍中,你不帶著我,我的魂身將永世無法離開此劍。輔助說明我的那位高僧說,只有等到你成仙得道的時候,我的精魂也才得以脫離此劍。

  無欲一時怔住,一他平靜的秋水,霎時間波瀾迭起。

  初時她嫌這把劍輕薄,卻沒想到他竟是如此講情重義,而且手段決絕。這樣的決絕夾帶著強大的力量,揚起心中的風浪。

  「我不相信你不帶我走的話,良心得以安穩。」這是冷狐最後的一招了,即使知道無欲答應的可能性極高,他的心還是跳得急。

  無欲終於回神。「你這是……在威脅我嗎?」她揚著眉,一絡發絲垂到額前。

  冷狐答得乾脆。「是!」心卻不住狂跳。

  「那……我接受你的威脅。」無欲一指,地上的劍鞘便收入她的手中。「不過--你得弄清楚,我不是因為你的威脅,才收留你的。雖然你輕薄無賴,倒也不失講情重義,所以我才收留你。我希望能渡化你一程,也許有助你修成正果。」

  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那--我該和你說聲謝謝嗎?」音響又多了戲謔的味道。

  「如果你要的話,我不反對。不過……」無欲笑著。「下次別再用以身相許的方式報恩,你的手段也太強烈了。」

  她是個沉穩的人,做事總是平穩冷靜,眼前這把劍報恩的方式,她連想都想不到。不知道為什麼向來平靜的心泛起絲絲莫名的漣漪。

  冷狐答復賴皮。「你說得沒錯。還好你是個美人,否則以身相許的報恩方法,還真的這些危險。」如果對像是你的話,以身相許是我永遠無悔的選取,他在心裡這麼說著。

  無欲無奈地輕搖著頭,伸出劍鞘。「過來吧!」朝陽燦燦地映灑著樹林,金光閃照之下,原該是森冷的劍光也勻上金黃的柔情。

  咻的一聲,劍光斂人劍鞘中。無欲順勢將劍收人腰間。

  撲通!撲通!--是無欲沒有聽到的心跳,即使隔著劍鞘,冷狐仍是止不住戰鼓般的聲聲心跳,每一聲的轟然巨響,都是千年的震蕩。

  這是他們倆,千年以來的第一次重逢!

  他們倆是那麼的靠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氣息--那樣的氣息既熟悉又陌生,一直是他魂牽夢縈的氣息,經過時間的發酵醞釀,竟也變得不真實了!夢中的氣息,溫暖芳香;而身旁的氣味芳香似乎依舊,但氣息卻多了分清冷。

  前世今生的氣息交疊,她們還是同一個靈魂嗎?冷狐突然有些迷惘。

  「請問……」無欲已經叫了好幾聲,卻都沒得到冷狐的回應,她只得提高音量喚道。「來報恩的--你還在嗎?」

  冷狐一笑。「什麼叫『來報思恩』?我當然還在,只是被美人握在手中,有些心蕩神馳罷了!」

  面對他的輕狂,無欲有些無奈,收留他,不知道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你往後要跟在我身邊,總得給我個稱呼吧!」

  「斷情……就叫我斷情吧!」冷狐的音響幹幹的。

  「斷情?」無欲一笑。「該不是因為你太花心,為情所苦,才叫做斷情吧!」除了這個原因,她想不到其他理由。

  你既已「無欲」,我自當「斷情」……冷狐沒將這個理由說出口,只在心裡苦笑。

  原本以為會得到冷狐一貫嘻皮笑臉的回答,誰知他竟是沉默以對。這一來,反叫無欲有些不習慣,四下突然變得消靜,靜得只剩餘沙沙的風聲。

  風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莫名的氣息,若有似無中,淡淡地縈著苦澀。

  苦澀?這對無欲來說,這種氣息太陌生了,在雲門山上,她可以感受到各種氣息,這些氣息大多是祥和寧靜,讓她怡然安適的。

  從來不曾有過一種氣息,教她感到莫名的心酸……她不愛,她真的不愛這種氣息。

  紅塵俗世果然是苦澀的,否則怎麼會莫名刮出這樣的氣息?

  「斷情,你既是一把劍,也是一隻孤,以後我該拿你當劍看?還是拿你當狐看?」她向來是個享受沉默的人,但是這一次她卻主動的打破靜默,只因這樣的氣息竟讓她些些的不安起來。

  「都好!」冷狐笑得大聲。「當劍看、當孤看都好,別把我當人看就成了!」不是人的話,這一世就不會再有情愛糾葛。

  幸好無欲看不到他,看不到他嘴角的那抹酸。

  樹葉透下的陽光,仍然金燦,金燦的照亮無欲嘴角的那抹淺笑,笑得有如水中醒轉的那朵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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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30 00:17: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金烏西墜,飽滿的金黃色逐漸向山林的深處融去。臨走一瞥的深情,款款地為穹空化上深淺不一的紅妝。消融隱落的那頭,雲霞霓裳,美人遲幕,促留一片淺紅。

  逐漸加深色彩的夜,蒸融出淡淡薄霧,纏繞著山林古木。霧層層地擴張領地,糾纏著一重一重的山林。

  嗚!嗚!鳴!山的盡頭傳出哭泣聲般的狼嚎。

  夜是屬於山中精怪的。

  儘管如此,山林中的晨風晚霞,仍然吸引了附庸風雅的有錢人,建立起富麗堂皇的別苑。和精怪爭奪山中地槃的人們,自然免不了會受到一些困擾。

  「藏月山莊」的少莊主--喬書文,最近就遇上麻煩了!他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知書達禮,斯文俊秀,是方圓百裡內姑娘家暗戀的物件。可他的眼界極高,從沒看上過哪家姑娘,所以至今仍未娶妻。

  不過,某個賞月的夜晚,他從外頭回來之後,人就變得癡俊不語了。

  富甲一方的喬家延請過京中名醫,為喬書文看病,也曾花了大把銀子,聘請和尚道主,卻總是徒勞無功。

  人們繪聲繪影的傳說--喬書文的魂魄讓一名妖狐給勾攝了!

  傳說被架疊的益發完整。據說曾有人把一隻雪狐賣給喬家,做成上好的大氅,毛色雪亮光潔,讓多少豪門大富艷羨不已;但--壞就壞在這皮毛。這雪狐正是妖孤唯一的家人,妖狐是專程來報仇的。這是一命抵一命的因果報應,也難怪那群法力高強的道主束手無策。

  唉!可憐的喬書文,他可是喬家唯一的血脈,早知這該讓他要奏的!

  唉!悽慘的喬家上下,全陷入愁雲慘霧中。

  「叩!叩!叩!」這節骨眼,誰在敲喬家的門?

  「來了!」一名二十來歲的奴僕上前應門,一邊嘴上還咕噥著。「會是老爺請來的雲山道士嗎?」他嚀了一口。「算了!哪個道士不一樣,沒一個有真本事的!」

  他半推著門。「姑娘您……」映入眼簾的竟是個清冷脫俗的美人。

  他上下打量著這名奇怪的訪客,這女子頭髮紮成一束,一身深色勁裝,足下瞪了雙黑色直縫靴,不但不像姑娘家,反倒像是個浪跡天涯的江湖劍客。喲!背上果真插了一把劍,哎呀!這衣服上還破了一道痕,准是叫劍給割破的。

  他趕緊把門關上。「姑娘!對不起,我們不留宿。」心中慶幸著自己反應機靈。

  門還來不及關好,便叫一道白光給卡住了。猛然看到一把森冷的劍,嚇得他倒退一步,還來不及做進一步反應,門就讓人撬開了!

  「你……你……來……人……」他張口呼救,腳下卻是一個踉蹌。

  「小哥莫驚!」女子淡笑將劍收人背後的劍鞘,一手拉扶住跌倒的奴僕。這女子的笑容竟收到安撫的作用,這奴僕只覺得心裡一陣說不出的舒服。

  她雙手報拳。「適才驚擾到小哥,真是抱歉。在下路過此地,見貴府第纏繞著一股妖氣,才來打擾的。」這女子不是他人,正是無欲。

  「姑娘……」奴僕重新打量著無欲。

  這姑娘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模樣.真有這麼大的本事看出什麼妖氣嗎?公子被妖怪纏上的事情,附近有哪個人家不知道呢?這姑娘准是聽人家說的。

  看她那樣子,可能是走江湖的人,仗著一點點的本領,來混口飯吃的。真是的,這姑娘長得漂漂亮亮的,說起話來也有點教養,怎麼不找個人家嫁了,反而這麼辛苦的在外頭拋頭露臉?

  這麼個漂亮的姑娘,妖沒收成,就賠上自己小命,也是挺可惜的喲。

  這奴僕的心念還沒轉完,無欲就開口了。「小哥不用替我擔心,我是個雲遊四方的修道人,沒這本事也不敢輕易開口為人收妖。

  「還有……」清亮的雙眸澄激晶燦。「我的婚事不勞小哥擔憂。」

  「你……」這奴僕完全沒想到心裡的想法,竟完完全全被這姑娘看得一清二楚,難道這眼睛真能看透人心?

  他是有聽過人家說什麼「他心通」的,說什麼法力高強的人,能看透他人的心思呢!

  看著這僅僕吃驚的樣子,無欲淡淡地牽動嘴角。

  其實她還末修到「他心通」的本事,只是她的靈氣精純,對他人心念轉動都十分敏銳。這些日子以來,她清楚明白世人會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她。因此這奴僕的心思,自然能被她猜個大概。

  「勞煩小哥帶我去見你家主人。」她抱拳做了個請的動作。

  「是!是!姑娘請跟我來。」奴僕連忙點頭,只這麼一下下,他就對無欲的話服服貼貼的。他覺得這仙姑可比其他道士厲害許多,少爺說不定真的有救呢。

  這奴僕在前帶路,替無欲介紹著喬家老爺--喬岑。喬家是書香門第,世代為官,喬岑雖已辭官引退,眉宇之間仍有著大戶人家的威儀。

  為了愛子擔憂不已的喬岑,衣著仍是光鮮,面容卻是愁苦而憔悴。他先是狐疑地望著無欲,後也只是寒暄幾句,便隨便差了個人領著無欲去喬書文的房間。儘管喬岑的態度有些不耐,無欲仍是淡笑待之。

  喬書文的房外守著十幾名彪形大漢,門上更是掛滿各式符咒和避邪物,房內則有好幾名相貌清秀的婢女照顧著,人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無欲。

  無欲頷首微笑過後,徑自走到喬書文的床前。

  躺在床上的喬書文,原該是俊秀的面容,現已凹瘦下去,張大的雙眼,空空洞洞,半開的唇淌著口水,旁邊的婢女連忙以手絹拭去。

  無欲一手貼上喬書文的額頭,一手放在他的胸口,閉起雙眼,口中喃喃念著咒語。喬書文的額頭上慢慢地泛起一片亮光,冒出縷縷白中透青的煙霧。

  旁邊的人不由得怔住。「這……」煙霧竟然慢慢轉色透著血絲。

  無欲專心施法之際,背後的劍卻開始不住地震動著,騷動著不安,無欲也察覺出斷情的騷動了,她撤回法力,立刻發現房內外的人們也正躁動著。

  「仙姑!小犬怎樣了?」原來是有人去通知喬家老爺。

  無欲睜開眼睛,看了喬岑一眼,暗暗吃了一驚。

  「仙姑!到底怎樣了?」喬岑追問著,臉上儘是關懷之情。

  「怎樣了?這不是該問你嗎?」無欲窮然迅疾地擊向喬岑的胸口,喬岑雖然側身向後躍去躲過攻勢,卻仍被掌力削到。「仙姑你……」

  「啊!」眾人大驚失色。

  無欲抽出背上的劍。「妖狐--還不現身--」劍光冽冽。

  喬岑看著斷情劍,嘴上喃喃念著:『原來是你在警告她!」眼中竟是憤怨,火光在他雙眼燒灼,他大聲叫著。「救人啊--這女人是妖怪啊!快把她拿下……」

  無欲完全不顧從外頭沖進來大漢,一劍劍地向喬岑砍去,砍得喬岑不住閃躲。「你們家主人,哪來這本事躲過我這幾劍?」無欲冷冷的解譯道。

  本來要沖上來的大漢,聽了話一時怔住,相互對看著。

  喬岑笑著:「你果然是有些本事的!」音響陡然拔高為女子的音響。「哼!要不是這老頭的身子不好,你怎可能傷得了我!」一道紅光從喬岑的身上竄出,隨即喬岑的身體整個癱軟下來。

  「有本事來追我吧!」紅光向外奔去。

  無欲手中的劍突然沖出去,全速地追著紅光,無欲飛身追著劍光。

  夜風颯颯,星月黯然,濃蔭的樹林中,咻咻地回蕩著令人寒毛直豎的冷意,斷情劍上的寒意,凝凍住四周的氣氛。

  突然間,緊繃的寒意消融松動。

  無欲好不容易才拉住斷情,她拭去額上的開。「別追了!」

  「為什麼?」被無欲握在手上之故,斷情的音響不自覺地放柔。

  無欲將劍收回背上。「我要謝謝你方才警告了我,否則我可能被那孤傷了。」

  「保護美麗的主人,是我的職責。」他從劍鞘中躍出嬉笑地道。「可是一為什麼不讓我去追她?」

  「這狐狸雖有些邪氣,但她並沒有真的傷了那位喬公子。我想她不是罪大惡極之輩,倒也無須趕盡殺絕。何況你們是同類--」她淡淡地笑著。「我也不想見你傷了她。我帶著你是為了渡化你,怎麼好增加你的殺孽。」

  斷情心中霎時軟了下來。「你還是和前世一樣善良。」音響低沉輕柔。

  只可惜,無欲看不到斷情的那一雙眼,看不到他眼中的款款深情。

  那雙眼看穿千百年的輪回,將前世今生的影像交疊,交塑出心中摯愛的形貌--那個他曾深受過的女子,並沒有死,今生的她還是這麼的善良。他的心開始暖呼,因為無欲還是一樣善良,因為無欲是將他放在心中的。

  月光從烏雲的縫隙中,瑩瑩地映灑下來,柔了一個春夜。

  輕柔低沉的音響,沙沙地拂過無欲的耳畔,就在她不知不覺中,心中一塊柔軟的禁地已經被悄悄地觸動了!

  是因為月光太柔了嗎?還是因為那個她不知道的前世?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心柔柔沉沉地溢著股淡淡的酸!

  斷情笑著:「你放心--只要那只狐狸長得夠美的話,我就不會傷了她。就算你要我傷了她,我還捨不得呢!」笑聲方歇,劍光便向夜的盡頭奔去,留下不住搖頭的無欲。她在心頭笑著自己,笑自己的莫名善感。

  ☆☆☆

  紅色的光重見斷情並未追來,故意放慢速度。身後的白光倏忽而至,擋住紅光。「火狐,是你搞的鬼!」音響不悅而冰冷。

  紅光落地,化身為一美麗女子語青軟甜地道:「對老朋友說話,幹麼這麼凶惡?」

  女子一身火紅,肌膚賽雪,冷絕無雙,她甩披著紅色的頭髮。「什麼搞鬼?說得這麼難聽,我找了個目標明顯的人下手,不過就是為了引你出來嘛,不然我幹麼浪費這幾個月的時間力氣?」她斜睨了斷情一眼。「那個女人就是你前世的戀人?」

  一道劍氣從她的耳畔削過。「別說我不顧數百年同修的情誼,你要敢傷了她半分,我就殺了你。」

  「笑話!」火抓挑眉。「你有本事最好殺了我。別讓我愛上你,也別讓我瞧不起你。」

  斷情冷道:「我有什麼讓你瞧不起的?」

  火狐哼了一聲。「你早上那樣子還不夠讓人瞧不起?」

  「喔?」

  「我從靈珠看到你的樣子了--」她睇了斷情一眼,眼中淨是不屑。「我真是不敢相信,孤冷狂傲的雪山冷狐怎麼會變成輕薄無賴的市井之徒?」看他那樣子,她有說不出的心痛。

  「我那樣子很噁心、很讓人討厭?」斷情問道。

  「對。」她很不願這樣回答,因為誰都不願用噁心討厭來形容自己所愛。

  斷情冷笑。「很好!」

  當然很好,因為這就是他要達到的效果。他就是不要無欲愛上自己,才做了這樣的犧牲,這樣不是很好嗎?

  另一個不一樣的音響從心底響起,那個音響像是受了傷一樣的暗啞--真的讓她討厭了!真的不會讓她愛上自己了……「為什麼你要用這種樣貌跟她見面?你真的這麼愛她,愛到你可以沒有自己了嗎?」火狐的音響裡透出傷痛。

  斷情冷冷地回答:「這是我的事!」其實他並沒有很討厭火狐,起碼火狐知道他愛無欲的心情。為了這個緣故,他反倒覺得火狐算是某種同伴了。

  「忘了我,回雪山專心的修煉吧!」他突然又想到無欲了--如果無欲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也會這麼說吧!

  「不!」火狐答得堅決。「我要留下來,直到把你搶過來為止。」她伸手要去握住斷情。

  斷情一閃,怒道:「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我不但要把你搶過來,還要讓你離開這把該死的劍。」她直勾勾地瞧著斷情。「我要讓你明白,我的本事比那女人高,而且我比那女人更愛你。」

  「你想和無欲鬥法?」斷情語帶威脅。

  「對--」唇畔那抹嫣紅,笑得詭譎。「而且我已經和她在鬥法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冰冷的劍鋒抵住她的頸間。

  」聽過嘯天虎嗎?」她用衣袖拂開劍鋒。「他可是欠我一次人情。」

  劍光一寒,數道劍氣齊發。「你找了嘛天虎做什麼?」

  「你猜不出來嗎?」火狐躲過創氣,挑釁地笑著。

  「該死!你這是聲東擊西。」劍光轉為盛怒的火紅,殺意騰騰,他頭也不回地往樹林中飛奔。

  「哈哈哈……冷孤我就欣賞你的聰明!」身後傳來火狐得意的笑聲。

  ☆☆☆

  斷情簡直要瘋了!偌大的森林,陰黑冷寂,他怎麼也尋不到無欲的身影。幸好山林傳來一聲聲山呼地動的虎嘯,才讓他抓到追蹤的方向。

  他心急如焚地追著咆哮聲,可是只一會兒音響就斷了,像是被無情的森林給吞噬掉一般,連個回音都不殘留。

  也虧他方向抓的正確,才讓他瞥見那龐大的斑斕身影,黑暗之中,老虎的眼睛炯炯發亮,他想也不想地發出劍氣,幾乎同時的,一道人影飛身撲向老虎,老虎撲倒在地,腳上仍被劍氣削出一道血痕。

  「斷情!你怎麼這般莽撞?」這人影不是別人正是無欲。

  斷情一驚,這才注意到無欲幾乎毫髮未傷,看來根本就是他在白擔心。

  「我不是說過,不要你造殺孽嗎?」無欲的音響有一絲嘆息。

  「我以為……」他的心被悶悶地敲了一下!

  無欲蹙著眉頭,伸手為老虎療傷。「你下手怎麼這般狠辣!」老虎傷口極深。

  斷情的心頭卻是更痛,他飛身奔來,卻只落得自作多情;他心急如焚,卻被指為下手狠辣,他為了她……原來這一切只是多餘的!他的心驀地寒了起來。

  劍光冰冷。「我見它是只公虎,不是什麼美麗的母虎,下手自然狠辣。誰叫它長得不好看。」

  像是察覺什麼不對勁的,無欲抬頭看了一眼,當然她什麼表情也看不到。

  「我知道你是擔心他傷了我,我很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但是我不希望,這樣的關心反而害你傷了別人。」她的手上透著紅光,輕輕地掩飾在老虎的傷口,傷口逐漸變小。

  她沖著斷情笑著:「你這是關心則亂。否則以你的修為道行應該看得出來,它已經敗在我手下,才會現出原形的。」即使在淡薄的月色下,那抹輕淺的微笑仍晶燦登亮。

  一抹笑將斷情帶回恍恍惚惚的記憶中,記憶中女子也有抹動人的笑,那抹笑是專屬於春夜的溫柔,連月色都是迷夢的暈曦。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城看那株關。他心甘情願放棄所有,就是為了能見到那女子唇畔輕吐的幽香如花笑饜。

  可是……這是同一朵微笑嗎?他輕輕地問著似夢的記憶。

  斷情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即使沒有答案,依然讓那輕淺的笑容,輕易地安撫了自己,真的是毀了,所有的冷靜,所有的嗔怒都毀了!

  只是這抹笑並不是專屬於斷情的……無欲托起老虎的腳掌,唇畔是一樣的淺笑。「這只是嘯天虎。」老虎的傷勢看來已經痊癒,他站起身子繞在無欲的身邊打轉。「他倒不失為山中之王,行事磊落。剛才它有偷襲我的機會,卻沒有動手。」

  她輕拍著猛虎的頭。「也許你們可以交個朋友!」猛虎雙腳撲地,溫馴地坐了下來輕輕地低吼著。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嘯天虎貼坐在無欲身邊,斷情有些怏怏不快。「等它變成母的再說!」

  老虎似是被斷情激怒,低吼一聲,騰地躍起,向斷情發出攻擊。

  「來啊,你這只笨老虎!」斷情不但不回避,還從老虎身邊削過,以示挑釁。剛才心中的不舒坦,全算在嘯天虎身上了。

  平日挨了斷情一劍,瞞天虎心中已是不快,現下又遭到羞辱,更是讓它的怒氣一髮不可收拾,血盆大口,張拔著暴發的怒意。

  老虎昂首吼叫,咆哮之聲在山林中回蕩,大地似乎被它的怒意給震動了!

  雙方緊繃的態勢幾乎是一觸即發,老虎騰地飛起,迅疾的劍光暴射出去,人影閃電似的夾擊在劍光虎影中。

  「胡鬧!」劍光一偏,劍柄已讓無欲握在手中。

  她將劍順勢插入地上。「斷情,你的玩笑也開得有些過火,你們該和平相處才是,怎麼好逗弄它呢?」

  一個後翻,躍坐於猛虎身上的皮毛,婉言安撫道:「斷情說話向來都是這個樣子,你別同他計較。」

  無欲只顧著安撫嘯天虎,完全沒注意到,斷情冷冷地被遺忘在角落裡。他默默地睜望著嘯天虎,濃濃的酸啃著他。

  啃的酸濃,濃濃的釀成帶苦的笑,發酵出來的苦味竟是這麼荒謬。

  可笑!斷情笑著自己。

  所有的事情再簡單不過,他的莫名不快,只是為了「嫉妒」!

  一隻狐狸嫉妒著一隻老虎?他冷哼一聲。

  天下還有比這種更荒誕不經的事嗎?他又笑了……笑得悲哀!

  儘管知道無欲不可能愛上嘯天虎,他還是嫉妒著嘯天虎,因為它能做到斷情這輩子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可能像它這般靠在無欲身邊,真實地碰觸著她,吸吮著她的氣息,這些永遠不可能。因為他只是一把冰冷的劍!

  這一切是他選取的.不是嗎?是他甘心用這樣的形式與她見面的。他自願化身為寶劍守候在她的身邊的,自願放棄一切,包括--情感和形體。

  只是她需要他嗎?其實……好象不需要,今生的她其實不需要他的保護。一切只是他自作多情,只有他一個人還戀著千年前的情。

  千年,好久以前了……會不會,會不會一切只是他的夢境,一個他做了千年還不肯忘的夢。

  無欲突然抬頭看了一眼斷情,她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看著他,只是風驀地刮起了一陣悲傷的氣息,莫名地揪著她淡淡地難受。

  甩掉淡淡的哀愁,她俐落地從猛虎的身上跳下來。「斷情,和嘯天虎說再見吧--」

  「啊?」斷情一時難從剛才的情緒中反應過來。

  「就算你不喜歡它,也該和它說聲再見,算是給個善緣吧!」她伸出手來,等著斷情的回應。

  斷情飛回她的手上。「我以為你早上收了寶劍做為護法,現在又要馴服猛獸當作座騎呢!」一絲酸味仍然不小心外溢。

  無欲失笑,順手將斷情收回背上。「你該不會是吃醋吧?」好在她對這個答案並不在意,才沒讓斷情無語。

  她拍著老虎的頭。「回去吧--回去屬于你的山林,好好修煉吧!」

  老虎雙腳撲地趴在地上,點著頭像是道別的樣子,才又站了起來,用身體在無欲的身上來回摩擦,頗為眷戀。

  無欲柔聲。「走吧!有緣的話,會再見面的!」

  老虎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騰著身體消失在樹林的深處,一片黑寂。

  「我喜歡它!」無欲打破岑寂。「它和我以前的朋友很像!」她的手臂突然一陣痛,牽動了她的肩膀。

  斷情敏銳地察覺不對。「怎麼了?」他飛快的沖出劍鞘,這才注意到無欲的右手的衣袖上劃破好幾道痕。

  他在心中責怪自己的粗心胡塗。

  無欲拉起右手的衣袖,淡淡地說:「沒事!」潔白的手臂上深深的烙著五條血痕,鮮血汩汩地滲出。

  斷情又急又怒。「還說沒事?」他心疼她那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無欲不以為意。「本來就沒事啊,你別太緊張,這打鬥之中難免受些傷,不過是被抓了幾下罷了!」

  斷情貼上她的傷口。「該死的嘯天虎!」

  劍身貼上的冰冷觸感,無欲本能地縮起手臂。「你要幹麼?」

  斷情答得理所當然。「幫你療傷啊!」

  「不需要的--」無欲輕輕地撥開他。「我自己可以處理的。我剛才就處理過一次了,只是你突然沖出來傷了嘯天虎,我才來不及做完最後的處理的。」

  「你是怪我了?」劍光一寒。

  笑意逸出唇畔。「斷情你都活了一千年,怎麼還像個孩子,動不動就不開心。」她撫著劍柄,就像是摸著小孩的頭。

  劍光泛著一抹紅,倒真像是個孩子般的無措。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在解譯事情而已。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需要你的幫忙。」她將左手按在右手的傷口上。「我有能力處理的。」

  再一次從無欲的口中聽到「不需要」三個字,斷情的心又沉落下去,他暗啞的吐著。「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想要!讓我來處理你的傷口好不好?」音響澀澀的。

  「嗯。」她又感受到一股氤氤的悲傷,像是溶在霧般的無聲無息,但卻是無所不在的纏繞彌漫。之前的氣息,她不知道從何而來,但是她很清楚,這一回悲傷的氣息和斷情一定有關係。

  她的拒絕,是不是傷了他?是不是傷得太重了,重得連自己的心也感染著淡淡霧氣。這樣的氤氳的霧氣,讓她隱隱不安,她從來不曾這樣。她的心從來都是澄澈明朗,平靜無波的。

  原該是霜寒的到光,在淡淡的月色之下,竟映灑出銀色的柔情,劍身輕觸著傷口,像是害怕刺傷無欲的眼,加強在劍上的光芒,緩緩地、柔柔地暈亮開來,那麼地小心翼翼、那麼地深情款款。

  貼上肌膚的觸感雖是冰冰冷冷的,無欲的心跳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

  明明只是一把劍,卻隱隱地牽動著她的心,面對他的關心,她無法不動容,只是她不知道為什麼除了感動之外,心還莫名的酸酸柔柔。

  隨著光暈的擴大,傷口逐漸地癒合。「謝謝。」無欲淡淡地說著,不曾發現臉上透出的淺紅。

  「不客氣……「斷情的心,何嘗不是波濤洶湧?

  他笑著,打破一種奇異的氣氛。「美人的肌膚光滑細致,觸感好極了!」

  無欲輕嘆著氣。拂袖轉身。「真受不了你!」--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居然會因為一把輕薄無賴的劍,紛亂了心緒。

  斷情追上去。「開個玩笑嘛,幹麼這麼認真!」他咻的一聲,藏回劍鞘中。「你要真謝我的話,以後不要跟我說『不需要』。」藏在劍鞘中,反而讓斷情更能說出一些內心真正的話。

  「為什麼?」無欲徑自往前走。

  「你若不需要我的話,我在你身邊還有什麼意義?」他低柔地道。

  低柔的音響,讓無欲腳步一頓。

  見無欲不語,他趕緊補充著:「對于一把常駐主人的劍來說,不被需要是件可恥的事。況且我還是專程來報恩的,你不需要我,那我還報恩報個頭啊?」

  無欲失笑。「好,我再也不說這三個字。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沒和我商量過之前,不要隨意出手傷了別人。」

  「你還記著嘯天虎那件事啊?」

  「當然,而且我也記得你還沒給我承諾。」

  「承諾!你要怎樣的承諾我都給你。」他說得輕浮,內心卻是再認真不過。

  亙古不移的月亮,瑩瑩地照著大地,照著有情眾生。

  如果月亦有情,是否會記得千百年前的某個夜晚,一抹晶燦的微笑?如果它記得的話,今夜它是否會為那段過往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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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彎明月,款款盈盈地沉入西山,東方的日正破天而出,雲霧退散,藍色以君臨之姿宣示他的領地,雄霸穹空。

  無欲才走到「藏月山莊」的大門外,便受到神祗般的膜拜崇敬。所有的奴僕不分老少,等在大門口迎接著她,一見到她的身影,一群人立刻彎弓著身子,跪在地上。一片深藍色的衣袍,遠遠望去給人浪潮的錯覺。

  「仙姑救命!」領著這群奴僕的是一名美婦,身邊還跟著好幾名美貌的婢女。

  美婦斂身。「小犬昨夜蒙仙姑搭救,現在已經能開口言語,喬家上下感謝不盡。」美婦正是喬家夫人,大約四十多歲,上穿柳綠杭捐矜,下著淺藍色水綢裙子,一雙小腳套著金紅鳳頭高底鞋兒。舉止端莊有禮。

  「只是我家老爺從昨夜到現在仍昏迷不醒,求仙姑救救他。」喬夫人身子一矮,便跪了下來。

  無欲連忙攙起她來。「夫人請起。在下鄉鄙粗人不習慣受此大禮。」下山之後,她極不習慣這些繁文褥節。

  「喬老爺只是氣力較衰,外加受了點驚嚇,應無大礙。」昨夜她和火狐交手時,不曾感覺出火狐對喬岑有何惡意。

  喬夫人心中雖不以為意,態度仍十分恭敬。「仙姑所言極是,可是他至今還……」

  「夫人!夫人!」一名匆忙趕來的奴僕,打斷她的說話。

  「喬福,怎麼沒個規矩!」夫人輕叱,白了奴僕一眼。

  「老爺醒了!他請仙姑到廳堂坐坐--」喬福趕緊說明。

  喬夫人盈盈一斂。「仙姑真是法力高深!」

  無欲淡笑。「夫人不必太過客氣!我只是個平凡人.不是什麼得道的仙人,仙姑兩字實不敢當。夫人要不介意,直呼我無欲就是了!煩請夫人帶路。我先和喬老爺見個面。」

  喬夫人堆著笑。「無欲姑娘真是直爽,請隨奴家到廳堂一敘。」

  穿過重重亭台樓閣,處處假山流水,無欲終於被帶到廳堂,喬老爺由兩名侍妾攙扶著走下臺階迎接著她。

  昨晚的事情,讓他的臉色略帶蒼白。「在下胡塗,昨夜對仙姑不敬,還請仙姑見諒。」神情一掃先前的淡漠。

  「這件事我從未放在心上,老爺也莫掛心才是。」無欲的態度仍是溫溫淡淡。

  「仙姑大人大量!」喬岑看她表情和昨夜並無不同,才略略寬心。

  「我已和夫人說過了,我只是一介凡人,仙姑二字擔待不起。」即使旁人對她的法力崇敬不已,她仍沒因此迷失自己。「喬老爺找我來,該是為了喬公子吧?」無欲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無聊的應對之上,早些時候治好喬書文,她就可以往下一程出發了。

  「是!是!上回,一清這人說小犬是受了白狐所惑,被施了銷魂朮才會癡呆不語的,不知無欲姑娘可有解救的方法?」

  旁人連忙遞上件柔軟的狐毛大氅給喬岑。「無欲姑娘您看,這便是那白狐精家人的皮毛,您可從這上頭看出什麼端倪嗎?」

  斷情冷哼一聲--這些好殺癡愚的人,竟會相信這些騙吃騙喝的江湖朮士。

  喬岑將孤毛遞給無欲,無欲看了一眼淡淡說道:「我從這上頭看出殺孽血腥。」

  她摸著狐毛輕嘆一口氣。「你雖是山中精怪,亦是一條生命。為了生存,你和同類異類相互殘殺,這已經是無奈又可悲的事情。可嘆你的生命,最終還是結束在人的虛榮心之下。」

  斷情在心中暗暗為無欲叫好。

  刻意略過喬岑臉上的一陣青白,無欲淡笑。「喬老爺,其實這狐狸死得冤,皮毛讓人扒下了,連親人也讓人給賴上了。至於喬公子遍上的不是白狐,而是火狐。」她將毛皮還給喬岑。

  「啊!可一清道人說……」喬岑剛才是難堪,現在則是吃驚。

  「這火狐施的不是什麼銷魂朮,而是鎖魂朮。」嘴上仍是一抹淺笑。

  「那小犬怎麼會日益消瘦?」不是因為魂魄讓妖怪給銷蝕嗎?

  「人不食五穀雜糧,怎麼會不瘦呢?依我看,火狐並非存心要傷害貴公子,否則貴公子早見閻王了。」無欲說得輕描淡寫。

  「我去看看喬公子,將他身上的殘留的妖氣給逼出,他的神智就可回復清明,再略作調養,他就可痊癒了。現在就請喬老爺帶我去見令郎吧!」無欲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喬書文躺在床上,雙眼仍是無神,嘴上不斷的咿咿啊啊!婢女數度靠近他的唇畔卻什麼也聽不出。

  看到無欲及老爺來了,一旁的丫環奴僕,連忙向二人問禮,床畔的婢女更是自動讓個位子給無欲坐著。

  無欲頷首回禮,依著昨夜的方式施法,喬書文的雙眼果真逐漸對了焦距,他猛一個彈身撲在無欲的身上。

  在劍鞘中的斷情馬上察覺到喬書文撞了無欲一下,即使知道無欲是為喬書文治病,他還是不快--他討厭有人比他更靠近無欲。

  迷蒙恍惚間,喬書文只覺得一陣清幽的香味撲鼻,沁人心肺,這香味不同於脂粉味的俗膩,也不像繁花的甜香,說不上來的宜人沁心。

  他想開口,卻是一陣酸腐從喉間沖翻上來,他本能吐了出來,一團腥黑躁羶潰爛惡腐嘩啦啦地嘔出。沖天其味,直往腦門撞來,眼前一黑,人又暈了過去。

  斷情快氣瘋了,這該死的喬書文竟然吐在無欲身上。

  ,他真想一劍送給這傢伙。無欲略皺著眉頭,倒沒有太大的不悅。她一面交代著慌了手腳的喬家人照顧好喬書文,一面討了條幹淨的毛巾略略擦著身上的穢物。

  「斷情,沒什麼關係,你不要激動嘛,他又不是故意的。」她察覺出斷情的怒意。

  「無欲姑娘您說什麼?」待在一旁的婢女不明白無欲是在對誰說話,還以為她有什麼吩咐。

  無欲淺笑。「沒什麼!」轉頭和喬岑說話:「喬公子已無大礙,在下就先告退,往後這幾天,我再抽些時間來看他。」

  往後幾日,無欲暫時住在喬家,以方便就近照顧喬書文。由於她每天晚上都會渡化些真氣給他,使得喬書文的氣色逐漸好轉。

  說來也巧,喬書文這幾天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卻從來不曾在清醒時遇到過無欲。他對無欲的認識僅止于奴僕間對她的稱贊,以及她身上那股清冷的香味。

  這天無欲才要離開房門時,便撞到喬書文。

  「喬公子?」她沒想到喬書文會到她房間來。

  斷情瞇起眼來--這傢伙來幹麼?

  喬書文放下要叩門的手,臉透著些酡紅。「無欲姑娘?」無措的手放回背後。

  他頭戴包巾,身穿白色雲紋緞織對襟衫,看起來甚是溫文儒雅。面如冠玉的他,眉有神。他靦腆的笑著,有幾分的稚氣未脫,仍無損清秀俊雅的氣質。

  無欲淡笑。「喬公子今天氣色不錯。」見他回復得快,她心裡自是高興。

  「這……都要……感謝……感謝……無欲姑……姑娘!」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無欲,莫名的,他的心跳得好快,連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

  這幾天以來,他不斷的勾勒著無欲的相貌。什麼樣的女子,會有那股沁人的幽香?他癡癡地想著。

  無欲和他所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唇紅齒白,雙目湛然,清爽的打扮,不見俗世嬌媚,孤絕塵世的氣質,清冷而不寒冽。

  淺淺的笑容,像是一朵清蓮,但若要說她是蓮花,也該是朵雪中蓮。

  他只覺得眼前一亮,再不知道怎麼說話。

  白癡!--斷情在心裡頭罵著。

  「喬公子是來謝謝我的嗎?你不用太客氣。」無欲望著他,喃喃道。「看來我還沒將癡病治好,否則怎麼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

  無欲心裡真是這樣想法,喬書文卻以為無欲是在笑他,霎時間臉上發燙。「無……無欲……姑娘……」

  白癡!--斷情再罵了句,他真想把他的舌頭割下來檢查,怎麼會連個話都說不好。

  自從上次喬書文靠在無欲身上之後,斷情對他就全無好感。

  無欲察覺出他的困窘。「喬公子不要誤會,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你要站著不舒服的話,就進來坐一下吧。」轉身進房。

  斷情低咒。「你這是引狼入室!」

  無欲倒了一杯茶,回斷情一句:「有這種會臉紅的狼嗎?」

  「無欲姑娘你……說什麼?」站得直挺挺的喬書文,雙手還緊緊地放在背後!

  「沒事。」無欲把茶放在他的面前。「喬公子你手裡拿什麼?」

  他從背後拿出個緞面織錦盒,剛才雙手抓得緊,指尖都泛白了。「這是……我這幾天讓人給你做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他開啟盒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聽說我那天吐了你一身,心裡頭實在是過意不去。」

  無欲看了盒子一眼,裡面裝了件水藍紗白捐裡對襟衫子,白杭捐鈴裙子,剪裁細致而不華麗,色彩素雅而不清寒。一雙淡紅色尖足風頭高跟鞋俏生生地安放在旁邊。

  「我也不知道你的長相,只好胡亂憑著猜測讓人訂做這身衣服。」嘴上掛著孩子似的笑容。「我想你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哼!獻殷勤!--斷情心中醋意橫生,不用大腦想也可以知道,喬書文除了感謝之情之外,還有戀幕之意。

  湛然美目望著喬書文一眼,她搖頭淺笑。「謝謝你,可我不會穿這件衣服的。」

  斷情一喜,無欲果然如他想像一樣,不會輕易動心的。

  她蓋上盒子。「救你是本分、是緣分,可沒這情分收你的禮。」把盒子塞回喬書文手中。「這裝扮美則美矣,可是,這是你想像中的我,不是真實的我。」

  想像中的我……斷情的心,猛地一驚。想像?他不也想像了千年……心湖讓猛然投入的巨石蕩起圈圈漣漪,一圈圈的纏繞靠不到岸。

  無欲抽出背上的劍,劍光冷冽。「真實的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淩波仙子,而是降妖除魔、游走四方的修道人。」

  喬書文有些錯愕。

  涮的一下,將劍收回,無欲淡笑。「『謝』這個字我收下了,其他請拿回。公子累了,請回房吧。」她轉身,推開房門。

  ☆☆☆

  次日一早,無欲以喬書文身體已然康復為由,拜別喬老爺。喬老爺也無其他理由留下無欲,只得親自送她到門口,無欲一走到門口,外頭便哄哄鬧鬧的。

  喬家是地方首富,無欲救了喬書文的事件,自然就像野火一樣在方圓百裡蔓延開來,這幾天下來,門口也聚了好些人。這些人或是好奇,或是存疑,都想來看著傳言中的仙姑。不過最大多數是孤注一擲,來求無欲治病驅魔的。

  有人涕淚縱橫,有人神情激動,全都只盼無欲大發善心,救救他們的親人,為了救治這些人,無欲只得在喬府多留幾天。應無欲的要求,喬府一方面為她准備個專門看病的房間,一方面延請大夫照顧遠來的病人。

  幾天下來,被她救治過的人,都是滿懷感激,滿嘴稱頌。簡直把她當成菩薩般景仰,恨不得對她燒香膜拜。只是,她每天所能看的病人,極為有限。有些排不到的。人,便暗暗發著牢騷。竟然有人傳說,若不使些銀子的話,是排不到隊的。無欲大概沒聽到這些混帳的話,否則怎麼總是一派沉靜平和?

  這天,一名衣服破舊已形容枯瘦的婦人,背著兒子來看病。她可是等了好幾天,典當了家產,打通了喬家僕人,才輪得到的--至少她是這樣以為的。

  「仙姑求求您,救救我們家阿牛,他是我們李家唯一的骨肉了,求求您一定要救他。」老婦人眼巴巴地求著無欲。

  「大娘,讓我先看看病人。」無欲的心頭,有著不祥的預感,老婦人一進來時,她就感到一股死氣。

  老婦人趕緊把兒子放在床上。「仙姑您一定要救阿牛,您不知道他有多乖……」望著床上的兒子,老婦人的眼神溫柔慈愛。

  「仙姑您看看,他是著了魔,還是生什麼病,怎麼會怎麼看都看不好呢?」床上躺著的年輕人臉色焦枯,全身只剩一副病骨。

  無欲探手到病人的鼻口。「大娘,他病了好幾年了。」少年人只剩半分氣息了。

  「沒有的事,他是最近才這樣的!」婦人猛搖著頭。

  「他操勞過度,積了一身病氣,最近才發作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對老婦人道。「大娘我救不了他的,您帶回去吧!」

  「不會的!不會的!」婦人猛搖著頭。「仙姑,大家都說您是活菩薩,您一定有辦法救他的,我給您跪下--」

  婦人跪著不住地磕頭,只一會兒地上已磕出血跡了。

  「仙姑我求您!」

  無欲搖頭。「神仙難救無命人,我無能為力。」這句話無異宣告年輕人的死亡。

  「不會的!不會的!」如人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潰決,她跪僕在無欲的眼前。「仙姑,求求您!求求您--」雙手抱住無欲的腿。「我給您做牛做馬……」

  無欲跪下身子柔聲道:「大娘,他被病痛折磨得夠久了,倒不如讓他走吧!」

  「不會的!阿牛不會像他爹一樣丟下我的!」婦人哭得讓人心酸。

  無欲握住婦人的手勸解道:「大娘!死沒這麼可怕,生寄、死歸,您這麼哭著,他是沒辦法安心的回去的。」

  「仙姑--您救救他吧!」」婦人緊抓著無欲的手不放。「救救他吧……」她的嘴裡不住地喃喃念著,兩眼的焦距逐漸渙散。

  無欲原還要說些什麼,但看著婦人這樣,她也只是輕嘆了一口氣。「換下一個病人吧!」無欲點了一下婦人的穴道,她便昏了過去。

  往後幾天,無欲仍照常為人治病驅魔,只是不知這為什麼,來求助的人似乎少了些。而且有些人看著她的眼光,也是微微地不一樣了!

  這天無欲正在為一名老太太治病時,喬家的奴僕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她說喬書文受傷了,無欲結束治療後,立刻跟著僕人到喬書文的房間,為他看病。

  「無欲姑娘,您看他傷得可重?」眼見愛子受傷,喬老爺心急如焚。他問了喬書文半天,喬書文就是不肯說怎麼受傷的。

  無欲走到喬書文床前,見他身上掛了彩,問道:「你和人打架了?」平時她在治病時,喬書文總是在門外偷偷地看著她,神態有幾分赧然,目光就有幾分癡傻。不過,既然他不妨礙無欲治病,無欲也就沒搭理他。

  今兒個喬書文沒來看她,她也沒掛在心上,誰曉得他竟受了傷。

  「嗯……」喬書文的臉又些些的發紅,眼睛卻晶燦燦的亮著。

  「為什麼?」溫文有禮,家教嚴明的喬書文怎麼會和人打架。

  他的眼神碰著無欲,迅速低垂。

  有鬼!--斷情在心中說道。以他所知道的喬書文恐怕連打架兩個字都不會寫。他不可能打架的,除非……除非……是因為無欲!

  無欲問道:「你今天到哪兒?」心裡也隱約猜著幾分。

  喬書文小聲說道:「去參加李阿牛的喪禮。」他那天見李家婦人哭的悽慘,心下也動了惻隱之情,私下讓人給了他們家一些碎銀,自己則是偷偷地去參加李阿牛的喪禮。

  知道喬書文是去那兒,無欲心下更明白幾分。「你是不是聽到人家怎麼說我?」

  「啊?」沒想到無欲連這個都猜得出來,喬書文有些訝異。

  喪禮之中,喬書文聽到有人說著無欲的壞話--說她太小心,看病排隊看誰使得銀子多才替誰看;又說她表面上裝得慈悲,其實是大小眼的勢利鬼。遇著財大勢大的喬家少爺,便努力地救治;看人家李家貧窮便見死不救,可憐李家孝子,死得冤哪!哼!這種人憑什麼讓人當成活菩薩?

  喬書文氣憤不過,便和人起了衝突。

  無欲心中一軟。「你真傻,這種事也值得計較嗎?」

  傻?他才沒我傻!--斷情在心中低語。

  「當然!」這是喬書文第一次做出所謂「斯文掃地」的事,可他心裡一點也不後悔,反倒覺得自己是在為無欲做些什麼事。這種感覺讓他心裡甜甜的。

  他突然輕輕地握住無欲的手。「可不可以給我個機會,認識真實的你。」心兒怦怦地跳著,臉色潮紅。

  斷情一驚,即使知道無欲可能不會答應,他還是一驚。

  無欲淡笑。抽出手來。「不。」她不是沒有感動,卻不打算糾纏下去。「你的受傷,讓我更確定一件事。」

  「什麼事?」喬書文手一冷。

  「該是緣盡的時候。」再待下去,只會傷到不相關的人。

  無欲站了起來,對著喬老爺說道:「老爺不必擔心,喬公子受的是皮外傷,找個大夫看看就沒事了。無欲在貴府叨擾多時,也該是走的時候,這些日子謝謝老爺的照顧。不過,無欲走前有件事要提醒老爺。」

  「啊?」喬岑沒想到無欲會在這節骨眼上毅然辭別。「無欲姑娘有何見教?」更沒料到還有話要跟他說。

  「貴府僕役眾多,難免出些……」澄澈無瑕的美目,掃過好幾個僕人的臉,他們一個個心虛的低著頭。「出些一時胡塗的傭人,老爺得仔細些才是。」

  說完話後,她的眼眸不再多做停留,既沒看著心虛的奴僕、錯愕的喬岑,也沒看著那雙受傷的眼神。

  她跨步便走,走得是這樣的快,快得眾人回神時,只剩餘遠遠的背影。一整天下來,她竟就是走著,不發一語地走著,直到月出東山,走到一池湖畔時她才停下腳步,坐了下來。

  良久,直到斷情聽到勻勻的呼吸聲時,他才離開劍鞘。凜冽的劍光,在黑暗中閃閃寒寒,出鞘的劍光,凝著肅殺的氣氛。

  「斷情!你想做什麼?」無欲回頭。

  「啊!」斷情以為無欲睡著了。「我要去透透氣,這幾天憋死我了!你整天忙著為人治病,也不陪我說笑。待在一堆人之中,我又無法隨便說話四處走動的。好不容易你才到這荒山野嶺的,我當然是要出去透透氣,順便找找看有沒有落單的美女,需要護花使者陪她度過漫漫長夜的。」

  無欲一笑。「你想我會相信嗎?」

  「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才說個笑話給你聽的。」看來無欲已經猜到他真正的目的了--他原是打算趁無欲睡著時,去教訓那些不知好歹的人。

  「你不是答應我,不隨便傷人的?」平靜的語調仍難掩一絲的失望。

  「當然,」斷情答得堅決。「可這是去替你討回公道,不算是隨便傷人。這件事你不計較,我卻無法不掛心。誰傷了你就得付出代價!」劍光一寒。

  「你就是太激動了。」她從來就是平靜的人,面對斷情強烈的情感,她很難不動容,動容之餘,卻也感到不安,隱隱的不安、莫名的不安。

  掠過不安,無欲淡笑。「這種事怎麼說傷不傷?又怎麼計較呢?這幾天有人說我壞話,也有人不斷的為我辯駁,難道我要一個個的去算?算誰說我好,算誰說我壞的,這種事是算不完的,越計較,只會傷得越重。」

  「你……不計較別人怎麼說你嗎?」他自然是希望無欲從不計較,這樣她就不會受傷了,可是……可是似乎又……又不那麼希望,另一個音響在心裡騷動著。

  無欲看著他,想了好一會兒。「嗯,笑罵由人,喜怒由己。如果隨人笑而喜,隨人罵而怒,不就成了別人的傀儡了嗎?」

  傀儡?斷情輕嘆了一口氣。

  他已做了一世的傀儡,今生恐怕……也難逃被情愛牽控的命運;而她,千年以來似乎都是這樣從容自若,平淡怡然。她的平靜,讓他禁不住慌了心!

  他低問:「……你真的不計較了?」一個清楚的音響浮現出來,他並不真的希望她毫不計較。因為一個連這樣都不會受傷的女人,又怎麼會需要他呢?

  這是他的私心吧!嘆息落在心中深處,寧願她的心潮泛著漣漪,也不願……心不住地沉落,連私心都斷不了,又怎麼「斷情」呢?

  雖不明白斷情的音響怎麼會透著嘆息,無欲還是回答他:「不計較是不計較,卻沒有真的釋懷--」她笑了,笑得坦然。「否則我又怎麼會走到這裡呢?」風飄飄地吹過如雲的發絲。

  笑了!斷情也笑了--至少她的心還是在跳動的,只是比對少起復。

  無欲並沒有看到那一抹笑,只是覺得夜涼如水的風吹得沁人,好一陣子她都沒這麼自在過了。

  「我喜歡這裡。」她轉頭凝視著一池明湖。群山環抱著翠玉般的湖泊,銀色的月光談灑著湖面,清清冷冷地騰著迷蒙的霧氣。

  「這裡的感覺和雲門山很像,都是超拔塵寰的。」也許真的是回到家的感覺吧,無欲的話竟多了起來。「我喜歡和山林對話,卻不愛和人回應。我知道人們想聽什麼樣的話,可我卻不想說,因為有些話太虛虛擬了。斷情,你也是來自山林的,我想你會懂我的話。」應該就是這個原因,使她這樣不規則的多話,連在師父面前,她都很少這樣多話的。

  她一笑。「斷情,我的話是不是太多了?」她原以為自己可以一個人瀟灑地來去紅塵,誰知道竟會在一把劍面前叨絮不休,想來自己都覺好笑。

  「不會!」他隱藏著心中的矛盾。

  在山中修行千年,他早已忘了許多有關人間的事--除了無欲!待在喬府的日子,卻讓許多塵封的往事,在腦海中交疊錯置,看來這世間仍是紛亂喧擾的。

  無欲果然和他一樣,不貪愛這俗世的繁華喧囂。這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他該全心全意助她,脫離這為生老病死糾纏不休的人間。

  只是,一旦無欲對人間毫無所戀,也就意味著他徹徹底底地被遺忘了。就像他原先所設想的一樣,她將對他不再眷戀。現在,所有的情形和他的預料都相符合,包括這矛盾的情緒。只是--他沒想到矛盾竟會如此深,深到難以招架!

  他脫口而出。「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助你得道成仙!」語氣堅決。

  無欲回頭一笑。「謝謝。雖然有時你有些無賴,倒不失為好夥伴,至少和你說完話之後,舒暢許多了。」她原不愛這把劍的,初時嫌輕薄,現在竟有些高興他在自己的身邊。

  她深吸一口氣。「才下山一陣子,竟覺自己離開山林已經好久了。」低垂雙目。「好久沒有聽到夜的音響了……你有聽到湖水呼喚的音響嗎?」睜亮的瞳眸,不讓星空獨燦。

  「它在叫我呢!」她解下背後的劍鞘。「我要去游泳了。」

  「啊?什麼?游水?」他不知道無欲竟會游水「現在?此刻?」

  無欲已經把腰帶解下來了。「有何不可?」在山林中的她向來是無拘無束的。

  「拜託!……你也別當我的面脫衣服啊!」

  無欲把劍鞘丟向他。「我又沒要讓你看,你自己飛回劍鞘裡,不就沒事了。」劍鞘還未落地,一道略泛紅光的劍氣就已竄進裡面。

  「你還真把我當夥伴啊!就算我是一把劍,也是一把『公』劍啊?你不知道我會噴鼻血的嗎?你不怕我……」話才說完,一堆衣服又往他身上丟來。

  「不會的--你只是嘴上輕薄罷了!」撲通的一聲,窈窕的身影已然迅捷地洶入水中。

  斷情咕噥:「是嗎?你怎麼確定我不是在想像你曼妙的身材……」整把劍埋在一堆衣服之中,淡淡的幽香,沁人腦海之中。味道既熟悉又陌生,既真切又模糊,無欲和容兒的氣味相互交疊,糾纏不休,轟炸開來的,竟是無欲曾和喬書文說過的那句話--這是你想像中的我,不是真實的我……想像?也許一直是他一廂情願的將前世的容兒和今生的無欲疊合在一起……他已經無法辨識,兩個人是不是一樣的了,但最少他的容兒是不會游水的,更不可能……不知道了,好多事情似乎反而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一件事--不管她是無欲還是容兒.他都要幫她完成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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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30 00:17: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不甘寂寞的風,徐徐地吹散仙狐妖魔的傳奇。這一陣子鄉野間最熱鬧的傳聞,莫過於一名仗劍除魔的女子。

  傳說這女子扮相十分奇特,既不是白裙飄飄的仙女模樣,也不是長袍道服的道姑裝扮。她身佩寶劍,褶褶發亮,似有幾分浪跡江湖的劍客俠女之風,卻又少了劍客的殺氣,多了幾分瀟灑自在。

  據聞這女子長得清冷脫俗,不愛說話,除了降妖除魔之外,也不特別和人攀附,不過這可能是為了怕洩漏天機,人們傳說著,徑把她當成了仙女。

  儘管仙女的事跡甚多,人們最愛談的還是她的笑容。那一抹她不自覺綻開的笑靨,清清淺淺的笑容中多了一點溫度、一點暖意,像是夏日盛開的清蓮。可她為什麼會莫名地笑了起來,人們從來沒弄明白過。

  流言有它蔓延滋長的土壤,仗劍天涯的女子也有她的去向,順著風向,「如意鎮」上也出現了女子的足跡。

  這天,天色漸暗,鎮上最大客堆疊--「高升客堆疊」的老闆,一直在門口張望著,直到遠遠地見到女子的身影,富泰的臉上才有了笑意,抖動著一身費肉,熱呼地召喚著女子到客堆疊中休息。

  讓老闆這麼重視的女客人,不是別人,正是無欲。離開喬府之後,她照樣降妖除魔為人治病,斷情也依舊寸步不高的守在她身邊。儘管他們倆之間的話並不特別多,斷情卻總會適時的逗無欲開心,讓她的步伐不自覺地輕快起來。本來日子過得快意,卻在這幾天多了些怪事。

  只要無欲走到客堆疊附近,一定受到熱烈的款待,店家總以招待雲遊四方修道人為由,免費地提供食宿,無功不受祿,無欲自是謝絕好意。可她今天卻接受了高升客堆疊的招待,不但吃了晚餐,還在二樓的上房過夜。想這老闆也真有本事,能說動無欲,看他一身雖是肥胖,卻不是長肉不長腦的。

  夜深了!無欲熄滅燈火,卻沒直接上床休息,而是倚靠在視窗,雙手環胸劍斜放於腋下,一語不發。她不開口斷情也不說話,誰也沒打破沉默。

  這一陣子以來,他們倆是有這樣的默契的!斷情清楚地知道,無欲接受客堆疊的招待,表面上是讓玲瓏八面的老闆給說服的,實際上則是為了一探幕後之人。夜,正是讓人現形的好時機,怎好睡覺呢!

  兩個人大概都猜到了這個神秘人的真正身分,只是彼此心照不宜,一個不提,另一個也不開口。畢竟事情還未證實,何必說破呢!

  夜更深了!深到所有的音響都無所遁形,連樓下來回的踱步聲都和自己的心跳聲一樣清晰。無欲開啟窗戶,樓下的人方抬起頭,一道人影便已疾速地落在眼前,迅雷之速,卻悄然無聲。對方顯見受了驚嚇,倒退了一步。

  「喬公子深夜徘徊于女子視窗,似是於禮不合吧!」他們倆都沒猜錯,費盡心思安排這一切的人正是喬書文。

  「啊……」朝思暮想的人,俏生生的立在眼前,喬書文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訥訥地點著頭,臉還兀自發熱。「你……好嗎?」好不容易才擠出來這句練習已久的話。

  看他的樣子,怕連無欲方纔的話,都沒聽清楚。無欲看了喬書文一眼,他跟以前一樣呆頭呆腦的,臉頰也還沒胖回去,怕是這一陣子找她找的辛苦,無欲心中一動。「你何苦放著好好的大少爺不做,四處找我呢?」

  「我……你……」喬書文吞吐了半天,卻還是那句話。「你好嗎?」

  「本來很好,現在不好。」看他的態度,無欲是既好笑又好氣。

  「為什麼?」話才說完,喬書文的頭便迅速低落。「對不起!我還是給你添了麻煩。」離家之後,他四處打探無欲的下落,好不容易才知道她的落腳處,卻為了怕無欲見著他會不開心,而不敢貿然和她見面,這才偷偷地安排這一切。他原是想背地照顧她的,怎知還是讓她發現了!

  他如此示弱,無欲的語氣根本無從強硬。「你從來不欠我什麼的,不需要這麼做。你要怕給我惹麻煩的話,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無欲轉身,卻教喬書文拉住袖子。「別走!」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怎麼能讓她在自己面前消失。

  「別走,和我回去好不好?」他大著膽子,沒注意到無欲身上的劍寒氣逼人。

  無欲皺眉。「回去?」不確定喬書文是不是說錯話。

  喬書文幾乎豁出去的孤注一擲。「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手心的濡溼了無欲的衣袖。

  無欲一怔,她不是不知道喬書文對她的好感,卻怎麼也沒想到溫文如他,會這麼大膽直接的告白。斷情也同樣嚇了一跳,他當初沒有設想到人界中,也會有人癡戀無欲。

  「你想我?」無欲這才回過神來。「你想我什麼呢?我們沒見過幾次面,也沒說過幾句話的。」剔透瑩亮的瞳眸,對上一雙溫柔的眼。

  「我也不知道。」發紅的臉冒出了汗。「可我就是忘不了你!」眼中的溫柔誠摯,很難讓人拒絕。

  「瘋了。」無欲別過頭。「我不管你是不是會忘了我,總之我根本不想記住你,也不想跟你有任何關係。」喬書文的手指從無欲的衣袖上滑落。

  無欲冷著音響。「我不會接受你的東西的,這房間你自己去睡吧!」只有徹底的絕情才能讓喬書文死心。

  一個飛身,毫無留戀,仗劍的身影便消失在喬書文的眼中。

  ☆☆☆

  離開鎮上之後,無欲找了間破廟休憩,不過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寧,只怔怔地坐在廟門口,呆呆地望著一輪西偏的月亮。

  斷情還是忍不注打破沉默。「睡不著覺,在想情郎啊?」劍光從無欲身後的劍鞘飛出,閃到無欲的眼前。

  「不--」無欲一笑,答得認真。「我在想喬書文!」

  「不會吧?」劍光暗下。「那個呆子有什麼好想的!」雖然無欲喜歡上喬書文的可能性不高,斷情還是有些害怕。喬書文對無欲的感情,超過他的想像。至少在他們離開喬府之後,他完全沒想到這位多情少爺也會出來搜尋無欲。

  「師父曾和我說過,這趟下山,有個情關要過。我想喬書文,極有可能就是那個與我有宿世情緣之人。」

  斷情急急地脫口道:「不!絕對不會是他!」

  「為什麼?」不解斷情的語氣怎會這麼肯定。

  「這……」斷情暗自後悔話說得太快。「喬書文的條件,在人界雖說是上品,可要和我的才學、武功、智略、相貌相比對的話,那根本就無法相提並論,你要能看到我的長相的話……」

  無欲嘴角略揚,口氣不慍不火。「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總而言之--」斷情清清喉嚨。「你是我的主人,要是你的眼光不好,我也跟著蒙羞。」

  無欲輕笑。「這種事情,和眼光沒有關係的。平心而論,喬書文的條件算得上是人中龍鳳,只是我對他仍不心動。」

  「真的?」即便這答案不算意料之外,他的音響仍是透出竊喜的心事。

  「這是自然。」她不明白斷情莫名的喜悅所為何來。

  「我一心求道,無意於紅塵情愛。師父曾說,修道之人,心要能澄澈平靜。貪歡戀愛,是修道大敵。這世間有情一字,教人死生相許,讓人癲癡狂傻。」

  「貪歡戀愛,癡癡狂傻……」斷情細細低吟,音響至低至沉,語調極輕極柔,卻是千年的浩嘆,忘語無言。

  「現在我才真明白師父說的話。你看那喬書文,原也是個聰明俊秀的書生,現在卻為情為愛,閉智塞聰。他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哪一樣不是呆思癡傻?」

  「他的確是笨。」--只是有人更傻,斷情沒有說出口。

  「也無法說他笨。」無欲替他辯解。「他只是讓情愛沖昏了頭罷了!我想該是宿世情緣,才會讓他沒來由的喜歡上我,做了這麼些傻事。」她輕嘆。「可我無心情愛,怕只得辜負他了。」

  無心情愛……劍光一沉。

  「你這哪算是辜負他,是他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喜歡上你還算是玷污你呢!」語氣含怒帶憤,透酸藏苦,除此之外還有一絲……說不上來,無欲只覺得這音響沉澱之後,竟還有一絲軟沉的悲楚,浸得她心底隱隱發酸。「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喬書文啊?」她問道,徉裝心底不曾發酸,可……這是要騙誰呢?她不知道。

  「因為……」突來的沖動,讓他逗逗她。「因為我也愛你啊!」一個危險卻不會被相信的理由,他自嘲。

  他挨靠近她,近到拂掠過她的呼吸,近到迷醉在溫潤的幽香裡。「從好久以前就愛著你。」音響低啞,連劍光都柔了下來。「無欲……」他真的好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她。

  「胡鬧!」無欲迅速地把劍插回背後的劍鞘中,低咒。

  「閉嘴!」手早已離開劍把,卻還微微的顫抖發熱。

  怎麼會這樣?明明知道他就是嘴上輕薄,明明知道在耳畔的只是一把劍,卻在那一剎那間,感覺到一個雪白的身影,一個有著呼吸心跳的身影……慌了!亂了!便了!昏了!是一把劍、一隻狐、一位朋友、一個夥伴,她卻不自覺地心慌意亂……錯覺!一定是錯覺!

  可……為什麼劇烈的心跳卻是這麼真實。

  沒有答案,只有潮紅泛濫的臉龐,只剩迷亂昏眩的感覺,還有一個荒誕不經的想法,她竟然,竟然想看看他的長相……沒有辦法,她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只好把他收進劍鞘裡,封鎖一切!

  她不知道,劍鞘裡是一樣劇烈的顫抖。

  錯了!瘋了!癡了!毀了!剛才是他的錯,錯在他想挑逗她,想攪亂那顆無意情愛的心,想讓她多些為他!

  錯在他低估了自己的感情。這一陣子以來,他以為自己扮演好了一把劍,以為那段感情已經被藏的很好,以為……是那該死的喬書文,他不該出現,不該攪亂這一切。

  喬書文雖是該死,但錯的還是他--既然已經將千年的感情悶封起來,就不該再開啟缺口,讓它熊熊燃燒。

  如果無欲不把他收回去,他有能力救火嗎?

  嚇到了--他竟被自己的感情給嚇到了!他該用什麼方法才不會燙傷無欲。

  可……他已經是把冰冷的刻了,還能有什麼方法?

  他不知道,只有默默地數著心跳。

  他卻不知道,還有一個人也在默默地數著心跳……☆☆☆

  遠方雞啼,濛濛亮地喚醒了天。平素這個時間,無欲早已起身練功,今晨卻還未醒來。莫怪她起得晚,昨夜她耗費心神才能安穩睡去,今早自是不規則貪眠。同樣是過了一夜,斷情到現在還無法成眠。

  一陣蟋率的腳步聲驚擾了他的思緒,不忍叫醒無欲,極快極輕地飛離劍鞘,卻還是讓她察覺到了。

  「什麼事?」她張開了眼。

  低柔著音響。「沒什麼,好象有人,我去看看馬上回來,你再多歇一會兒吧!」

  無欲看了一眼天色。「不了!」有些訝異自己竟睡過了頭。凝神傾聽,濁重的腳步聲朝這方向走來,對方該是個不會武功的年輕人。

  不會是他吧!秀挺的劍眉微蹩,收起斷情插回背後的劍鞘,一個縱身躍出,擋住來人的去路,來人略退一步,隨即露出張羞赧含笑的俊臉。

  「喬公子,我該和你問聲早嗎?」音響有些無奈。看來喬書文整晚沒睡,額上垂下來的發絲,透出一夜的疲累。

  「無欲姑娘,我是來和你道歉的。」即便一夜無眠,黑亮的瞳眸依舊溫柔。

  「道歉?」為什麼喬書文每次來,不是道謝,就是道歉?

  「我不該自作主張為你張羅食宿,更不該要求你和我回喬府。我以為這樣可以照顧你,其實是替你添了麻煩。」

  「你想通了,打算回府。」禁不住嘴角含笑。

  她原還不知怎麼結束這斷情緣,倒沒想到這緣分來得無理,去得莫名。情愛之事,果然最是癡傻。

  「不!」他愛極了她唇畔的笑。「這一路上,我聽到許多有關你的傳說,我想降妖伏魔是你的使命吧,我怎麼能夠要你和我回喬府--」他笑起來極是溫柔,卻有幾分稚氣未脫。「我想陪你浪跡天涯,想好好認識真實的你。」

  秀眉凝住。「真實的我……」虧喬書文還記得這句話。

  「我不會惹麻煩的,你當我是來報恩的,高興怎麼差遣,就怎麼差遣。」他別無所求,只要待在她的身邊,天天看著她的笑。

  「報恩?」她現在怕了這兩個字。

  「怎麼所有人報恩的方式,都是以身相許?」一把以身相許的劍,已讓她險些亂了方寸,說什麼她也不會再讓一個人跟在她身邊。

  「以身相許……」喬書文紅了臉。

  她從背後抽出劍。「喬公子,這把劍也是來報恩的。」劍光冷冽。「他叫斷情,原是只修煉千年的狐狸,因為被我救過兩世,這才將自己的魂身封鎖在劍中。」

  喬書文狐疑的望了一眼「斷情」,竟想探手碰觸一下。「這……」

  斷情突然開口:「這……這什麼!」冰寒的劍光,嚇得喬書文縮手,斷情嗤之以鼻。「你有什麼資格以身相許啊?」

  「斷情--」無欲叫著他。「先回劍鞘吧!」劍光收回背後。

  喬書文眨一眨有些呆愕的眼。「這……」他原以為無欲方才是騙他的,這才相信真有人有此激烈的報恩方式。

  唇畔是抹清淺的笑。「我只接受這種『以身相許』的報恩方式。你要真有心的話,就讓我將你的身魂收入劍中,否則此生此世,莫說想跟在我身邊,也休提報恩二字。」她讓斷情現身,就是為了逼喬書文死心。

  「這……」無欲的笑容,和方才斷情的話,反倒是激起這呆書生一股豪情。「好!」只要能待在無欲身邊,朝夕以對,他什麼也不在乎,在他離開家門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今生此世非無欲不娶。

  「好?」無欲有些怔住,但也只怔住這麼一下。「你可有想過,既然是把劍,就得冒生命危險和我降妖除魔?」

  他願意和她死生與共,喬書文點頭。

  澄澈如水的眼眸直視著他。「你還有父母之恩未報,還有功名前程未取,你真要罔顧人子之責,荒廢十年苦讀,把這一切都放下?喬家只有你這個兒子,你和我走了,誰來傳續香火?」

  無欲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若不是我成仙得道之日,你永遠無法脫離此劍。到你回家時,父母可能已是百年,所有人事早已面目全非。你可要好好想想!」

  想到父母,喬書文不語,有些動搖。

  無欲柔聲道:「撇開這一切不談,你將只是一把劍,一把一無所有的劍,連說話行動都無法自由的劍,只要有人在時,你是得不言不動的。沒有了肢體,許多感覺也終將死去,沒有了形貌,連悲喜也不再有表情。」她的語調向來都是平穩,很少透出情緒,可她的音響,卻柔得讓人有些酸鼻。。

  她軟沉的心,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斷情為她放棄的實在太多了!

  如果她看得到斷情的話,她會見到他那眼角泛著的光。

  夠了!對斷情來講,一切都夠了。一腔熱血湧上,縱然支離破碎,也將無怨無海,心甘情願。紅顏已是知己,夫復何求!

  呆住了!喬書文一時無法責語,他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情,讓人甘心化為一把劍的,世上真有這種感情嗎?

  「我回府吧!」良久他才吐出這一句。

  「謝謝你曾救過我。」他笑了。「也謝謝你給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經驗。」笑容依舊溫柔,卻難掩一絲遺憾。

  「不客氣。」無欲報以笑容。「讓我送你一程吧!你是為我離府,也該由我送你回去。」這算是對她的宿世情緣做一個交代,她心裡這麼想著,以為往後將可不必再為情愛動心煩惱了。

  ☆☆☆

  就在無欲騎馬送喬書文回府的時候,喬府也來了一位訪客。一名自稱火道人的道士,來找喬岑,自願為喬岑尋回愛子。火道人告訴喬岑,喬書文是受了妖孽的媚惑,才會離家出走的,而這妖孽不是別人,正是無欲!

  初時,喬岑自是不信,還讓人把火道人狠狠地趕了出去。可他在家中不斷回想著火道人的話,又想到無欲曾替一隻狐狸說話--那天還把他弄得一陣青白的。

  仔細想想火道人的話,可能有幾分真實性,他越想越是覺得不妥,又讓人把火道人請回來。不過火道人真的動怒了,施展了點小法朮,表明不願回喬府的決心。喬岑這下可慌了,沒想到自己竟得罪了半仙,只得又跪又叩地表明心跡,才把火道人請回來。火道人還再三表明,要不是以天下蒼生為念,他是怎樣也不肯回來的。

  就在火道人的吩咐之下,喬府在庭院之中擺設了祭台。這天不知為什麼,明明還只是初夏,日頭卻紮亮得刺人眼,幹熱的空氣,摸著都發燙,火道人的眼倒真像是著了火般,煙亮熾熱。

  越接近喬府,無欲的心頭就越不安穩,空氣灼熱得讓她不安,斷情也察覺到那樣的不安,只有喬書文還陷溺在依戀不舍的離情中。

  就在大門幾尺之外,無欲座下的馬匹突地騰躍蹬起,不安地嘶鳴,無欲拍拍馬頭已示安撫,坐在無欲背後的喬書文終於察覺不對。

  咻的一道紅光,迅速地擊向無欲,她一個後翻,把喬書文拉下馬來,順勢後轉,喬書文滾落在旁,她則一手著地。霎時馬匹掠走,創光從無欲身後暴射而出,一道紅影來勢迅猛,向空中拋撒出一張細密火亮的網,直直地罩住斷情,紅影飛身欲接住落下的網,無欲發出一道藍色的光,阻止紅影,再一騰身飛起揪住網的一頭,嘶的一聲,細白的手烙出一道焦黑,無欲本能的抽出手,卻見紅影也深手抓住網,牙一咬,死命地揪住網繩。

  「無欲快放手,你會受傷的!」斷情在網中大喊。「火狐!住手!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樣--」無欲這才看清楚與她交手的紅影,是個艷麗無雙的女子,女子朗聲。「我要和她一較長短,誰強誰就把你搶來。」

  斷情怒道:「你瘋了!」

  無欲沉聲。「火狐?你搶他做什麼?」不明白斷情和她是什麼關係。

  火狐對著斷情笑道:「你別生氣,我困住你是不讓你幫那個女人。我要救你脫離她的控制,你總無法當一輩子的劍吧!」

  無欲皺眉。「我和斷情相處得極好,哪來我控制他的說法?況且他要當一把劍,或一隻狐,是我和他的事,不勞你操心吧!」火狐喜歡斷情嗎?無欲心中問道,這才驚覺對斷情的過往,一片空白。

  火狐冷哼:「要不是你用前世的感情纏住他……」

  斷情急道:「閉嘴!」劍光冷然寒冽。

  前世的感情……無欲的手一頓。

  火狐立刻在手上加了力道。「哼!你別白費心機了,你是搶不過我的。這次是上天助我,天時地利都對我有利,我非把冷狐帶走不可。」

  「哦?」無欲嘴角略揚,手上透出藍色的光。「你是占了天時地利,可不等於占了便宜。」在她的法力催發之下,火紅的網繩竟泛出冷光,不過她的額上也細細密密的發了汗。

  斷情心一疼。「無欲你放手吧!憑這破網是纏不住我的。」

  火狐冷笑一聲。「哼!心疼她了?就算你心疼她,也是絕對逃離不了這張『赤炎網』的,這網正是玄冰劍的剋星,你的靈力是發揮不了作用的。」

  「是嗎?」冷狐凝聚其氣,周身發出一圈圈寒白的冷光,寒光越擴大,「赤炎網」就越熾熱,無欲催發內力和冷狐的真氣相互呼應,火狐也不甘示弱,施展法力,「赤炎網」幃亮著熊熊火焰。

  半空中,燃燒著奪目眩神的火光,寒光卻一層層的卷裡著火焰,兩團光芒交疊嘶嘶地發出撼人的聲響,激起一陣陣的煙霧,隨著戰況的劇烈,煙霧纏卷成圓形,掀起巨大的旋風。

  霎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朗朗於坤瞬間黯淡下來,天殘日蝕,鬼哭神位,整個扭曲的空間,突然卷出一個新的缺口,砰的一聲,雷霆震怒,「赤炎網」飛散成火光點點,斷情立刻被強大的漩渦裡卷,就在同時無欲抓住了劍把,一併被吸納進入漩渦中,漩渦迅速關閉,雲霧盡散。

  靜下來了!突然之間,所有的東西都靜下來了。轉瞬間,穹空依舊湛藍,清澄的讓人懷疑剛才的烏天蔽日風起雲湧,全是錯覺幻象,火狐愣住,隨即隱身消失,若不是地上的樹木仍是東倒西歪,喬書文真要以為自己是作了一場噩夢,如果真是一場夢的話,無欲和她的劍是被捲入夢的盡頭嗎?

  ☆☆☆

  無欲只覺得身體像是被燒的般的痛苦,體內的真氣和一股強大的氣流不斷的摩擦著,兩股力量相激,胸口一熱一口鮮血吐出,突然間那股氣流消失,她像是從雲霧上墜下般直直墜落,幸好在暈死前還讓她著了地。

  「斷……情……」她強打起精神,張望著四周。

  一把劍橫躺在地上,細細密密的裂著痕,她的心一痛,撐著身子爬了過去,握住劍把,想把劍立起來,啪的一下,劍身飛散片片冷光。「斷情!」無欲大喊,眼睛鹹溼溫熱。

  幻化而出的是一個雪白的身影,真實的把她攔抱在懷,撲鼻的氣息,溫暖而熟悉。「無欲……」

  這個人會是斷情嗎?眼前的男子偉岸英挺,逸著銀白柔亮的長髮。

  她原以為他該有幾分的刁頑浮猾,幾分的輕狂瀟灑,可為什麼那深邃的瞳眸卻是讓人酸沉的溫柔和傷悲?

  她不自覺地將手探到他的臉上,渾然不覺自己眼角的兩道溼滑。

  那樣的眼神好熟悉,她應該是見過的,她也曾見過一雙沉厚哀絕的眼。

  可……那是什麼時候呢?她的神思開始飄遠而不真切了!

  深邃的眼眸承載著她的魂夢,悠悠晃晃地穿過時間長河,飄飄蕩蕩地越過生死邊線,牽往千年前一個縹緲的時代,隔世的愛戀便是自此開始,前世的影像從模糊中逐漸交疊而出……她的眼輕閉。手無力地滑落了,攤開的掌心兀自留下一道烙傷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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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30 00:18: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大唐盛世,暮春三月,正是尚書省舉行省試的時節。

  長安城內、天子腳下,雲聚了來自四面,求取功名的讀書人。十年苦讀,但盼一舉成名天下聞,只求鯉躍龍門身價倍增。

  奈何放榜後,少家歡樂多家愁。功名難求,終究是志得意滿者少,抑鬱寡歡者多。多少人意氣風發而來,意志消沉而去。

  嶽瑁便是落第中的一人。他向來自負奇才,卻是名落孫山。既然沒有考上,只得收拾衣物退回家鄉。誰知半途之中,忽地生了場重病,槃纏用盡,還叫旅店給趕了出去。

  聽說「翠峰山」上有些道觀佛寺的,他只得撐著身子,前往「翠峰山」試試運氣。可他從日正當中,走到夜幕沉沉,耳未聞暮鼓晨鐘之音,目不見香煙繚繞之狀,四周儘是片黑鴉鴉的森林。

  又倦又疲,又餓又冷,他是再也走不動了!頭鼓脹而昏沉,四肢僵直,乾燥的唇不住抖顫,一張俊勝早因寒冷而失去血色,砰的一聲,便厥了過去。

  倒下來的那一刻,他不住地告訴自己絕無法死。他不甘心就這樣客死異鄉。還有未完成的心願……他還沒金榜題名……還沒揚眉吐氣呢!他回想著一個個瞧不起他的嘴臉,他無法死的……他立過誓……要把這群豬踩在腳下的……還有那勢利的店小二……他要活下去……要那個店小二跪著和……他說對不起……她不要死!

  他在心底呼喊著,身體卻沒給予溫暖的回應,體溫不住地下降,四肢更加冷沉,不甘死去的靈魂已漸被寒意凍僵,不省人事。

  是上天憐憫地嗎?他不知道!可即將凍死的魂魄,卻逐漸輕暖--雖然還恍惚無力。他努力的沖出一層層的黑暗,驀地睜開了眼,眼睛還沒回神,便聽到一個年輕女子的音響。「你醒了!」

  有人遞了一個碗,隱隱的藥香溢著溫熱,他接過碗來,手還有些無力。「謝謝!」他抬頭想看看恩人的樣子。

  砰的一聲!碗整個滑落摔成碎片,微弱的笑容僵在臉上竟成了嘲弄。

  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映人眼簾的竟是一片的黑焦。

  焦黑移動著。「別擔心,我不是鬼,你也沒死。」溫潤的音響極是好聽。

  眼睛終於對好了焦距--是一名姑娘,五官還算清秀,左臉頰卻一片焦黑的股記。一張臉像是莫名地被下了惡毒的詛咒。

  「對不起……」他想化解尷尬。

  女子竟然笑了,胎記被往上挪抬。「你算勇敢的了!上次被我救起的書生,見了我,又暈了過去。」她遞給他一條布。「把自己身上擦幹吧!」

  嶽瑁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為什麼這個姑娘會說--「你算勇敢的了!上次被我救起的書生,見了我又暈了過去」,她怎麼能說得這麼輕松,好象她說的是別人的事,而且是件有趣的事!

  他看錯了嗎?那姑娘好象笑了?!

  一條布塞在自己的手中。「先把自己身上擦幹吧!」口氣仍是不溫不火。

  這才驚覺自己一身的溼,怕是剛才被藥潑灑的,慌亂的擦著身子,眼睛卻不由自主的飄向這名姑娘。

  姑娘優雅地蹲下身來,一片片地拉起散落在地上的碗。她穿了件普通的青碧色的衣裳,頭髮簡單的槃了一個髻,身材略微清瘦。

  她輕嘆:「可惜了這碗藥。」輕抬螓首,一剪秋水,似水蕩漾。

  嶽瑁一驚,這才看清楚,女子相貌雖是普通,卻有一雙皖皖美目。烏亮的瞳眸,黑白分明,澄澈如水,溫潤如玉。那雙眼睛,沒有勾人的媚,沒有惹人的憐,卻是幹淨清爽,舒服宜人的,眼波流轉,漾開的是春水的溫柔。

  為什麼她的眼神既溫柔又安詳?

  他不懂--是不是,老天爺在她瞼上開了玩笑之後,又發現這個玩笑實在太過殘酷,才釆了對星子給她的嗎?因為是春夜的星子,才這樣溫柔嗎?

  「公子,您該不是被我的樣子給嚇傻了吧?!」對上那雙睜大的眼,她心理並沒有太多的起復,她一直都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她的。

  眼前這名公子,氣質儒雅,面如冠玉,五官端正。一對劍眉在儒雅的臉上,增添了傲然英挺的氣度,一雙星目,深邃有神,怕是要叫多少姑娘迷醉在那潭眼眸中。她……當然是不會迷醉在其中。

  她不再是豆寇少女,也過了作夢的年紀。不!該說她從未有過情竇初開的情懷。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是張絕世的容顏,會不會在眾人的追求中,動了凡俗之心。可她是長成這樣,而且向來心如止水、平靜無波。她不知情愛為何,也不好奇情愛為何,她過的好好的,不是嗎?

  眼前男子雖是英偉俊秀,也一樣不讓她心動。她只覺得這男子正是因為自己長得好看,才會受到這麼大的震驚的。

  她輕笑。「你昏睡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才醒來,我就不再留在這兒嚇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晚一些我熬好藥再給你端來。」她說得真心誠意,倒是真的不願嚇到他才離開的。

  她俐落地收拾好東西,輕點著頭,轉身離去,走得有些快,至少對嶽瑁來說,這姑娘走得太快了。雖然他已醒來,可頭還昏昏沉沉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姑娘到底是誰?

  只這麼幾句話,幾個動作,就讓他迷惑不已了。

  是他在作夢嗎?可為什麼外溢的藥香這麼真切呢?

  頭好痛,他不由自主又暈了過去。

  ☆☆☆

  嶽瑁昏昏沉沉,時睡時醒的過了好幾天。每每他醒車時,床邊已經擺好了溫熱的菜飯和湯藥了,鮮少有機會讓他碰到那姑娘,往往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張字跡娟秀的字條,上頭簡單的寫著四個字「一切自理!」

  面對快讓他握破的字條,他不禁有些優格。

  那天明明就讓她的胎記給嚇到的,可那雙美目卻也同樣真實地震動他,怎麼可能有張瞼同時出現極醜和極至美呢?記記中,女子的態度怡然自若,動作輕盈優雅,根本不像是受到咒詛一般。

  是他看錯了嗎?時間越久,他就越懷疑那胎記只是自己的幻覺。

  他環顧四周,簡陋幹淨的房間陳設著好幾排的書,淡淡地混著書香和藥香,周圍的氣息,是溫暖宜人的,他好喜歡這味道的。這味道教他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舒服和平和,就像她那雙眼一樣。

  沒有察覺到自己略微上揚的嘴角,他一徑地溺在自己的思緒中。儘管這幾天,身體依然疲累,心中卻是難得的閑適和自在。這房間沒有燻燃什麼特別的香料,可就有股子味道讓人鬆弛安心。

  藥草的香味越來越濃,他起身,想看看那位姑娘是不是在熬藥,他還沒好好謝謝她……也還沒仔細看過她呢?想確定那胎記是不是他的錯覺。

  起身有些急,軟弱無力的雙腳,才走了兩步便癱跌。

  「啊!」腳痛得厲害。

  「怎麼了?」少女迅速的從外進來,槃好的髮髻有些松滑,臉上有幾抹黑,想是剛才生火時弄上去的。左臉的胎記,清楚得有些殘酷。

  正午時分的陽光,絲毫不留情面地照著姑娘臉上的胎記,一片焦黑躡咬住清秀的臉龐,死也不肯放手,還隱隱浮腫,既嚇人又嚅心。

  即使已經看過那胎記,他還是有些受驚,回過神後才察覺自己的狼狽--跌落在地,加上一副驚愕的呆狀,他的臉不覺有幾分紅。

  「你沒事吧?」她攙扶起他,對上他的是那半邊清秀的臉頰,明眸似水,細長的睫毛低垂。她的膚色不算特別白皙,膚質卻是光潔無瑕,細細發著汗,微微透著紅,隱隱溢著少女的幽香。

  就算不是個美人胚子,她原該也是個清秀可人的女子,對她竟莫名的蕩起淡淡的憐惜之情。她和他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無欲無求,溫柔善良--即便毀了半邊臉。

  為什麼這麼善良的人,卻被烙下永痕的傷疤?老天爺向來都是不公平的吧?他在心裡嘆息。除了嘆息,他也有些疑惑,是怎樣的個性使她安之若素,怡然自得,難道她從不咒詛這狠心的老天嗎?

  感受到嶽瑁的目光,女子的臉垂得更低了!她早就習慣了旁人奇異的眼光,可這男子的視線,卻讓她的呼吸有些困窘。不管怎麼說,她很少和陌生人如此貼近,這樣距離是短的有些危險,怎樣的危險,她不知道!

  「公子請坐。」她攙著他,讓他安穩的落了座,順手為他倒了一杯茶。畢竟她是個不易起波動的人,很快就平穩了方才不安的呼吸。

  「謝謝!」趕緊把失禮的目光移轉到茶杯上,無意識地握緊茶杯。

  「公子何故起身?」察覺那雙直勾勾盯著茶杯的眼,有些不知所措。

  嶽瑁抬頭微笑。「我是想和姑娘道聲謝的,還有……」直覺地避開那片怵目驚心的焦黑,直視那池春水。「前幾天有些失態,還請姑娘見諒。」

  女子輕笑。「你放心!這件事我是不會掛在心上的。第一次見到我的人,很難不失態的。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胎記被笑容壓小了面積。

  忍不住偷瞄她的瞼,想確定那抬記是不是真的,如果那胎記是真的話,她怎麼還能笑得這般無謂!

  遊移的眼神赫然對上湛然美目,慌道:「還未請教姑娘大名呢?」希望沒被察覺自己的無禮失態。

  看他的模樣,她又笑了。「倒不是不想將名字告訴公子,怕公子身子還弱者,禁不得嚇。」這倒不是取笑,而是真心誠意不想嚇到他。

  直覺她語氣中對自己有幾分輕笑,他昂首。「姑娘說笑了,什麼名字會嚇人?」

  她淡淡說道:「這名字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放在我臉上,讓人有些吃驚罷了!」明眸晶燦。「小女子姓華,華麗的華。單字容,容顏的容。」即便知道人們可能會有的反應,她還是想看他的表情,是嘲弄、受驚,還是同情。

  這麼些年,對於容貌,她早是淡然處之,反過頭來,還能搜尋出屬於她自己獨特的樂子,從別人的反應中,揣測這個人的性格、心態。

  「華容?」--花容?!老天節已經在她的臉上開了個惡毒的玩笑,她爹娘又為什麼取了個戲弄的名字?這胎記……知道自己張大的嘴,呆蠢而無禮,可就是合不起來,知道直視胎記的目光,吃驚而失態,可就是就是移轉不開。

  「這名字是我娘取的,在我還沒出生前就取好的。」--看來這公子倒是善良。直視她的目光是有些無禮,卻沒有惡意,至少不帶嫌惡噁心之情。

  「喔。」嶽瑁努力擠出個發音,卻轉不開目光。

  對上他的眼,她毫不避諱的談起臉上的焦黑。「公於對這胎記好奇嗎?」

  「啊……」茶杯潑灑出去,他一時慌了手腳,直覺比方才更難堪。

  「沒什麼關係的。」她替他扶正茶杯,俐落地抹擦翻濺的水,嘴角還是那抹笑。「我出生時娘就死了,爹為了避開人們對這胎記的嘲弄,才從長安搬到這的,前幾年爹也過世了,這世上就只剩這胎記跟著我了,怕比爹娘還親呢!」那笑容還是忍不住逸出叫人心軟的酸。「人看它醜,我倒是不在意。」

  她不在意,只是有些淡淡的遺憾,想起了爹娘。

  她說得輕描淡寫,反倒教他心理更難受,牽動他對她的憐惜,一種同病相憐的感受,他也是被烙下印記的人,老天在她臉上烙下那片焦黑,也同樣在他身分上烙下永難翻身的印記--他是侍妾的孩子。

  他們同樣都為了這烙記遭人嘲弄,想來她受的苦不比他少。

  他脫口:「美醜是天生的,有些人長得好看,心裡卻是不堪的醜,他們比起你的胎記,不知教人噁心多少,你有一顆我見過最美的心。」初識不久,這話稍嫌親呢的不知分寸,可一時激起的信念單純,就是憐惜,不願看她笑得酸。

  手一僵,華容看了他一眼,心中滿出的是一股暖柔。

  類似的話語她是聽多了,可從未自其中聽到這樣真切的情意。大多數的人都只是說些虛幻浮濫的應酬話,她不計較人們只是虛應故事,因為即便是虛應故事,也得花力氣的。

  關於美醜,她已無動於衷,可他竟比她還要慷慨激昂,還要憤憤不平。其實她不過是隨口提提,他不需為她不平的,真的不需要的。

  可……竟然有人為她臉上的胎記激動,她的心暖得松軟。

  「謝謝。」她重新為他倒了一杯茶。「其實美醜這事,我看得淡。」唇畔的笑也淡淡。「相貌是天生的,美醜才是人給的。」人們都會評判她的美醜,卻少人同她談論這個問題。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告訴他關於美醜的想法,話說起來可能有些無聊,可她就是想說給他聽。

  「『莊子』齊物論,不是有言:『毛檣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烏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人們心中的美人,動物卻是避之唯恐不及。人有人的眼光,動物有動物的標准。我長得醜,不過就是不合人們對美的觀點罷了!」

  想知道能無法找到個懂得自己的人,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其實就算他不理解也無所謂,至少他傾聽的神態是認真的,已足教她感動了!很少人聽她說話時,眼睛還敢直視她的臉龐。

  他笑了。「你真是豁達!」她的豁達,反教他原先對她的憐惜,顯得有些多餘。原來可憐的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背著侍妾之子的印記,叫那烙痕燒得燙。

  羨慕她的怡然自得,羨慕她無視於臉上的胎記。是這樣的原因吧,教他移不開目光。

  她也笑了,放心的笑了。「其實我不是豁達。我只是很認真學著讓自己開心罷!」她摸著自己的臉。「我改變不了這長相,只好改變我的想法。找個讓自己開心的想法,這想法稱不上豁達,只是讓自己開心罷了!」

  她的話向來不多,從不知道和人說話也可以這麼開心的。

  「公子大名?」把他當成朋友了!

  「在下岳瑁,山嶽的嶽,玳瑁的瑁。」這女子總有叫他吃驚的想法,好……好特別的姑娘。

  「嶽瑁?」她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我叫華容,你叫嶽瑁,合在一起就是花容月貌了,合該讓我救你的!」這名字又讓她心上多了幾分親切,燦爛的笑靨,盛開春花。

  「是啊!」焦黑的胎記灼燒不了唇畔那朵花,忘情的笑容,仍教他的心不小心地漏了一拍。

  ☆☆☆

  華容對嶽瑁照顧雖是周到,仍很少同他說話。幸好嶽瑁平常也不大說話,所以能悠游自若地享受偶來的淡淡笑容和彌散的隱隱藥香。這天身子比對輕快些,連精神也開朗許多,他便提筆寫了些幾首詩。

  放下筆來,攤開紙張,他朗聲吟讀。

  溫潤的音響,打斷吟詩聲。「岳公子好興致。」華容走進屋內,手上抱著一堆衣物,淡笑盈盈。

  放下衣物,凝眸探問:「可以看嗎?」

  「當然!」從上次談話中知道她是聰靈秀意的。

  她的每個動作,都教他心裡有說不出的舒服,即便只是接過紙張,她的態度仍是溫雅從容。欣賞她瑩亮一眸春水,細細品讀的神態。忍不住想從湛然星目中看出一些她對他的好感以及崇拜,他對自己的文釆有絕對的信心,就算是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也不曾小戲他的才情。

  秀眉輕鎖。「公子今年應試的可是進士科?」將紙張輕輕放下。

  「嗯--」不知她怎麼看出的。「怎麼了?」沒有舍棄她那微皺的眉頭。

  淺笑。「人說『二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省試十餘科,其中以進士科難度最高,以公子這樣的才情,自當以進士科為目標才是。」

  考官有眼無珠。」臉色暗沉下來。

  「好說!』揚起的嘴角,藏不住得意做然。「可恨那主考官有眼無珠。」臉色暗沉下來。

  「是啊!」音響細微。

  敏感的察覺到不對。「你不相信?」薄怒道。「要不是那些考生私通關節,造請權要,我怎麼可能落榜?」

  「你誤會了。」她溫溫地笑著,讓他覺得陡然張拔的怒氣,有些可笑。「公子文釆斐然,體貌豐偉,莫說只是通過省試,取得出身,日後吏部復試『身、言、書、判』謀得官職也是輕而易舉。」

  燃上劍眉的怒氣消褪,他不願讓人看輕,尤其是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原以為她是懂他的。

  「只是……」她停了一下下,有些遲疑。「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請說。」本能的凝肅著眉。

  她淺淺笑著,想以笑容軟化岳瑁莫名的敵意。「這幾天,我為公子診脈,由公子的脈象看來,公子長年郁結在心。」

  劍眉上揚,像是兩把利劍,他向來不喜歡被人看穿窺伺。

  春水一暗,卻仍緩緩吐著:「原先我不知這是什麼原因,可我剛才讀公子所作之詩,才猜出其中一二。公子胸懷奇才,卻常嘆懷才不遇。日後公子縱然得以金榜題名,也未必是福。繁華若夢,宦海沉浮……」

  「夠了!」他暴喝。「你懂什麼?」他不是貪戀富貴,卻不可不求功名。功名對他太重要了,這是他翻身的台階,是他一掃前怨的利器。

  瘦弱的肩顫動了一下,清秀的瞼旋即回復那一抹淡笑。「是啊,我懂什麼。」笑容依然清淺,卻反勾成一股淡淡的酸苦。

  早猜到他可能有的反應,卻還是想提醒他,以一個醫者、一個朋友的身分。

  知道剛才那火發的兇狠,他卻不知道怎麼收回,只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笑。

  「您從不笑我是鄉野間粗鄙的女子,我又怎好議論您富貴功名之圖,畢竟鐘鼎山林人各有志,方才是我失言了。」

  他們不過是一個叫華容,一個叫嶽瑁。不過是說過幾次話,對看了幾眼,她竟真以為他也拿她當朋友看的,她好傻。

  「我……」不喜歡她語氣中的生疏,想跟她說明,他不是真要發怒,只是一向習慣先保護自己而己。

  她拿起旁邊的衣物。「我要下山一趟,把這些繡好的衣物交給張大嬸,有什麼需要我幫你帶回來的嗎?」衣料不過中上,繡好的圖紋卻是細膩雅致。

  「沒有……」像是想起什麼的,連忙解下掛在頸間的玉佩,碧綠剔透,雕工細致,雙手捏握得緊。「你幫我將它典當,也算是……我還你的藥錢。」道歉的話還是說不出口。

  她搖頭,覺得這玉有些冰冷。「這藥都是我自己胡亂釆的,沒吃出問題,是你福大命大,救你的是天,不是我,岳公子就不必客氣了。」

  略過那雙深邃的眼眸,一剪秋水直視晴朗的天。

  「再不走,怕天色要晚了。」她欠了欠身。「不多擾了。」

  清瘦的身影,緩緩消失在帶著歉意的眼神中,他的手無意識地握緊著玉佩。

  一整天下來,嶽瑁踱來走去,腦中回蕩的就是自己發怒的那一幕,怎麼想也覺得不安。他不斷地看著門口,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日落月升,一輪圓月竟皎亮得利眼。

  「華姑娘!」伊人倩影終於出現。

  「岳公子身子不好,怎麼不早些安歇?」驚訝他今天的晚睡。

  「我……在等你。」想和她道歉。

  「等我?」春水有些波動,恍然大悟般的晶燦。「是不是因為今天還沒吃藥,不安心入睡?」

  不是!岳瑁在心裡大叫,她怎麼會以為是這個原因?可他還是不自主地點了頭。

  笑得溫潤。「今天下山耽擱了些時間,正想著得快些回來替你釆藥才是。還好今晚月色不錯,應該釆得到藥。」

  「這麼晚了?」這麼晚了,她竟要為他釆藥,他今天是這樣該死的對她,她卻……難道她心中不氣憤著他嗎?

  從不知道一池柔亮的春水,也能激起心中最深處的浪花,那樣的柔情讓感動滔天泛濫--感動也能匯成狂潮,他第一次感受到。

  「對不起!」無謂的驕傲,終於被沖破。

  「對不起?」秀眉微蹙。「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不懂向來傲然的雙唇,怎麼吐得出「對不起」這三個字。

  「我今天的態度實在是很惡劣,怕讓你氣惱。」說出來後心裡舒坦多了。

  她淡笑。「怎麼會?你說的是有道理的。」沒想到他為這事掛心。

  她沒惱他,只是有著無端的失落,就像現在乍然輕飛的心情一樣,來去的無法理解。「你要真過意不去的話,陪我去釆藥吧!」想和他走在一起,直覺告訴她,這樣可延續這莫名的好心情。

  畢竟今晚的月色不錯。

  他笑著點頭,兩人靜靜地並排走著,享受柔了一地的銀亮,沉浸著吹面清風邑人的幽香,她的味道從來是讓他自在安適的。

  美目瑋亮。「你在這裡等我。」找到她要釆的藥草了!

  扶靠著旁邊的樹木,她熟練地側挪著身子,踩踏著向上的步伐。

  「小心點!」忍不住替她擔心。

  回眸顧盼眼波流轉。「放心!」曄亮的月色涔涔溶溶邑潤著青碧色的身影。

  嶽瑁竟看得有些癡傻。

  她是美的,一種超脫相貌五官的美。

  的確不該叫華容的!花的美不適於放在她的身上。

  比起她的氣質,花顯得喧鬧煩囂,張揚跋扈了!嬌艷的牡丹總是氣焰高張、頤指氣使的。清冷的空穀幽蘭,卻是孤芳自賞高不可攀。即便是含羞帶怯,逗人憐愛的茉莉,也過於驕矜作態。

  不該用花來形容的,該怎麼形容她呢?

  不是一種具象的形體,而是一種……一種叫人舒服的氣息。

  華容回眸一笑,溫和淡雅。「怎麼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很確定他在看她。

  春風拂開所有的氣息。

  嶽瑁失笑了!

  終於知道了,她不是俗世的花,而是為花帶來盎然生意的春天,唇畔的那抹笑,是永恆的春風,永遠要教人舒服自在的。

  夜風吹來竟是教人迷醉,醉在月色下,醉在春風裡。

  不明白岳瑁為何而笑,更不明白那綿柔的目光為何有些灼熱的叫人有些醺醺酣然的暈眩。

  她向來是習慣被人看的,可從來沒看過這樣的目光,教她有些不自在,卻又不是不喜歡,她無語,只默默低頭,任憑臉上一片緋紅。

  沉沉的夜,靜得彷佛只剩餘疾奔的心跳。

  月色緩緩淡去,怕是擾了這寂寂的夜,擾了這亂了分寸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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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30 00:18: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熾烈的夏日,對上蒼巒疊翠,恐是見青山嫵媚,終究是發不了火的。儘管空氣的燙,在山野樹林裡,也被蔭成一片的清冷涼爽。

  「翠峰山」上,一間簡陋的小屋,始終也是這般溫涼侃宜人的氣息。嶽瑁的身子早已回復,卻遲遲未動身返家。他不提,華容也不說,只靜靜地讀著他遞到她房間的詩文,嘴角淡淡地揚著笑。

  對華容而言,日子還是一樣的,只是煮飯的柴是他劈好的,洗米的水是他挑好的,偶爾回來晚時,菜飯己溫好放在桌上。

  上回見他衣服舊了,她將爹的衣服改給他穿,夾著一張她寫的詩。

  念不下書,嶽瑁從懷中掏出她寫的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詩作,只是寫景詠懷,一如他寫給她的作品。

  傲然的雙唇,薄薄地勾成溫柔的笑意。

  他將小紙張揣入胸口,放下書本,走到門口張望。

  華容已經下山一天了,不明白她怎麼還沒回來?

  這天氣燠熱的悶人,他擦著額頭,身上黏膩得緊,就是出不了汗。他來回踱步著,只覺心情更焦煩。沒食欲吃飯,沒心情念書--很少見華容出去這麼久的,她今天不是特地早出門的嗎?

  又走到門口,眼巴巴地望著遠方,天暗得快,所有的形體都逐漸隱沒于闃黑之中,連雲也黑黑鴉鴉地聚著。這麼暗,她會不會看不清楚山路?嶽瑁心裡急著。

  顧不得這許多,先找人要緊,回頭點起燈籠,暈暈亮亮照著路,一盞火淡淡的隱人林野之中。

  天沉得迫人,壓緊了風,刮然不停。

  「容姑娘!」風裡回蕩的是灼急的叫喚。

  他越是叫喚,天越是陰沉,樹越是猙獰,只有燭火明滅不息。

  再走下去就得過溪了,踏踩著溪水試試深淺,雖是冰冷溼滑,卻在膝蓋以下。他舉著燈籠,小心地過著溪,眼睛不時轉溜,怕錯過那清瘦的身影。

  溪水的脈動無情而冷冰,一激一蕩,一流一動都像是要把他往深處拉拔。呼嘯的風聲,伴著溪水陰冷的沉吟,是攝人心魂的曲調。

  陡然有些害怕,怕那清瘦的身影,會不會不小心叫河水給裡卷走了?握緊燈籠的手,透出細細的汗。

  燭火明滅,一張俊臉陰晴不定。「容姑娘--」他扯開喉嚨大叫。

  一個恍惚的影子,逐漸清楚浮現。「岳公子!」溫潤的音響躍動著驚喜。

  澄澈的春水,盈著柔光,點亮瞳眸的是黑夜中的燭光,那星亮閃爍的燈火,溫著她的心暖呼呼。

  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暗夜狂風中會有盞不息的等待--為她!

  他笑了。「我來接你回家的。」放心地松了口氣。

  她也笑了。「嗯。」確定那溫暖的燭火,不是自己的幻影。

  耳地一道銀白割開天際,一聲轟然巨響炸開夜空。

  「啊!」破天的雷聲嚇得她跌僕在他的懷中,清瘦的身子不住哆嚷。

  他一驚,握著燈籠的手硬生生地僵住,另一手則頓住,不知往何安放。僕倒在懷中的身子埋得深軟,單薄的肩,顫動不休,連無意間逸出的幽香也顛搖飄蕩的厲害。

  手一柔,放了下來,輕輕地環住那瘦弱的背。「別怕!我在這兒。」

  溫熱的氣息抵著她耳根發熱。「啊--」她猛地抬頭,迎上深邃醺然的眼神。「對不起!」連忙將他推開,音響細弱。

  她羞低著頭,倒轉身子避開那溫熱的身軀。來不及察覺到那昂然身軀下,狂跳的心音,腦中一片混亂。燭火熒照,一池春水邑亮,臉上紅潮泛濫,一顆心起復轉落全不按著平時的律動,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麼都不怕,就怕這打雷。」她絞弄著手,少有的不安,渾然不覺雨點打溼了自己,只知道臉上熱的難過。

  「下雨了。」他挨靠著她,音響依舊溫柔,只有些幹澀。

  「啊!」她竟到現在才感覺到滴落的溼冷,一個東西塞在她手中,回過神後才看清楚那是盞燈,燈照著他的身軀明明滅滅,這才看清楚他已脫下外衣,只剩一件單薄的長衫,臉上也是透紅。

  高舉著外衣,兩人被覆寫在小小的天地裡,雨下得陰陰冷冷,氣息卻是溫溫熱熱,而心跳,早已忘了速度。他昂首撐覆起外衣,她低頭舉著燈火,默默地走在一起,風雨作弄得緊,隆隆雷聲,嚇了她一跳,咻地一下又挨靠近他。

  不小心碰到那安穩的胸膛,她身子略震,宜勾勾盯住搖曳的燈火,只移開一點點和他的距離。「爹說……我出生時也是個打雷的日子,」這雷敲打著她心裡不平靜,也敲出許多回憶中的雨夜。

  呼出那語氣的幽忽,他低頭。「嗯。」想把那瑟縮的身子攬靠進來,他貼近些距離,她有意無意地略作閃躲。

  不知道是那溫切的目光亂了方寸,還是驟然驚爆的雷聲,攝了心神,腳下一個溼滑,清瘦的身子順勢跌滑入溪水中,暈亮的燈火瞬間暗沉。

  他反應得快,雙手緊緊拉住她,拖出她的身子,力道過大,她整個人僕倒在他的懷中,四下一片闃黑陰溼,枕住她的身子,溫熱厚實,劇烈的心跳聲,清晰可讀,只是分不出來這心跳聲是她的還是他的。

  他回過神來,定下前驚的心魂,直到那淡幽的身子來的溫度,直到小屋出現在視線中,才輕輕地放了手。

  偷偷地將手握成拳,戀戀著方纔的餘溫。

  「我去生火!」兩人同時脫口。

  「嗯。」她笑著,總覺得目光燙人,不敢直視,流轉著眼波。

  兩人並肩走到柴房,七手八腳地生起火,柴有些受潮,嗆起-陣白煙。「咳!咳!」

  「你沒事吧?」他丟下柴火。

  「沒事。」撥弄著濃煙,火舌終於從灶中竄出。「火生起來了!」她笑著。

  溫暖的火光,照著兩張笑臉。「你的臉髒了。」她伸出手來,擦著他臉上的黑痕。

  「你還不是一樣。」他的袖子亦抹上她的臉。

  對上他的眼,她的手驀地僵住,別過身來,只覺臉上又沸煮開來,溫度升得太高了,空氣有些稀薄幹熱。

  火嘩嘩喇喇地響著,無視於已加快的心跳,一徑添著溫度。

  她掏出手巾。「你自己擦吧!」

  接過手巾,胡亂抹著臉。「謝謝。」身子後退了幾步,將手巾遞還給她。

  「不客氣!」她用眼角餘光,看到另一張紅熱的臉。

  他攤開外衣,心不在焉地烤著。「這雨下得作弄人,一下又沒了。」

  」是啊。」怪這天作弄得緊,亂了她的平靜。她把溼黏的衣服,拉近火光烘烤。「你衣服丟著,我明天再洗。」臉上依然是紅通通的。「你要不要靠近火堆一點,這樣衣服幹得快,才不會受涼。」她小聲問著。

  「謝謝。」挪近身子,不敢挪得太近,以免冒出他克制不了的火光。

  「如果不是我回來的晚,也不會弄得你這麼狼狽,」她絞弄著衣服。

  他猛搖頭。「不會!」這是他第一次喜歡下雨天。「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才想起這問了一天的問題。

  她淺笑。「今天挑了好久,才買到好的紙張,原是要給你練字用的,誰知叫風給吹走了,拉都拉不回來。」亮晃晃的火照燦那抹笑。

  「不用客氣,我又沒幫你買回來。」偏垂著頭。「還害你溼了身呢!」不敢正視那讓她臉紅心跳的身軀。

  之後,兩人默默無語,只不知道怎麼回事,兩道身影越挨越近。大概是雨打得身上溼淋淋的,有些發冷,本能地向溫暖趨靠吧!

  「你先去洗澡吧!」聽著水聲沸煮,兩人轉身脫口,四目相對,同時揚起嘴角。

  「還是你先去吧,我在這兒烤著火就好了。」離開她的目光,可能比對容易讓體溫回復正常。

  「嗯。」不多作堅持,她收拾好衣物,清洗幹掙,溼著頭髮出來,不好叫他等得太久。避開那股沐浴過後的清香,他慌著進入浴室,怕惹起不該有的遐思,迅速地脫了衣服,才發現--「啊!」

  「怎麼了?」她放下手邊的柴火。

  「我忘了把衣服帶進來。」幸好人在浴室裡,沒讓她看到那窘紅的臉。

  「我去拿來。」她幹著音響。

  好不容易才幫他把衣服拿好,她的臉隱隱熱著。

  「衣服給拿來了。」想著和他僅隔一道單薄的木門,有些羞人。

  開啟窄小的門縫,他接過幹淨的衣物。「謝謝!」手也是抖著。

  給過衣服後,她迅速轉身。

  「等等--」他叫住她。「給你!」霧著熱氣的門縫中遞出來只翠亮的王佩,剛才他一個人在裡面把這王佩握得發燙。

  他的手緊緊捏著玉佩上的紅線,緊握的手脹成紅色,一如躲藏在門板後面的俊臉。「送給你。」怕她沒有聽清楚。

  「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音響顫動。

  她伸手摸著玉佩,光潤的玉佩溫熱池春水,邑潤著迷蒙的霧氣,水滴承受不住感動的重量,外溢眼角,滑成圓潤的曲線,飽滿而盈亮。「這是我姐生前留給我的。」他音響低柔--那麼柔的音響燻蒸開一池春水騰起的霧氣。

  她清了清飽含水氣的音響。「你要我幫你保管著,是嗎?」小心地問著。

  「嗯。」他點頭。「一輩子好嗎?」心快從胸口跳出。

  斷了線的珍珠,飛散成一片晶瑩燦爛,她握著玉佩,就是吐不出任何字。

  「好嗎?」浴室的熱氣都快消散了,浸在窄小的門縫中。

  她摸著礙著水氣的王佩。「等你明年考上再說吧!」怕他只是一時讓雨淋昏了頭,怕那突來的幸福終是會煙消雲散。

  「把門關上吧,水要涼了。」還是松了手,只剩餘手裡的餘溫。

  「嗯。」握回王佩,門緩緩關上。

  她看著門縫一點一點的消失,淡著笑容,輕移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步伐踏地輕緩,怕一不小心就把剛才的美夢踏碎。

  點著臘燭,拿起幹淨的布,細細地擦著半溼的長髮,手緩緩地凝住,美目睜睜地定在飄忽明滅的燭光裡,呆坐在椅子上,任憑燭火閃爍,隱隱約約地和樹林裡那團暈亮的火光交疊。

  胸口還溫著,想到他在林中……抱住了她,她的呼吸悶熱起來,臉部溫度上升。她不知道原來人的身子是這麼的溫暖,特別是在溫冷的夜裡。

  但為什麼他會……「抱」她?他不知道,她對這個字很陌生的嗎?參什麼都教她,就沒教她這個字。

  手不自覺地撫上臉上那片焦黑,那是爹的遺憾。

  這胎記,她聽過最惡毒的說法--長安城裡有人說,那是上天對她的詛咒,她娘就是叫這詛咒給嚇死的那是她對長安的最後一個印象,之後爹就搬離那裡。

  這麼多年,她早已是淡然處之了,這胎記是她的一部分。可那片焦不屬於碧綠剔透的玉佩,不屬於當空長照的一輪明月。

  是老天爺的一個玩笑,才會讓她迷跌在深邃的眼眸裡,是她的作弄才會讓嶽瑁以為……以為他可以無視於她臉上的猙獰。

  她嘆息,沉沉地嘆息,連澄澈的春水,都鬱結在一起。

  突然討厭自己將事情看透的習慣,如果不是這樣,她會在幸福中沉醉得久一些,不會像現在,明明醒著卻還要戀著夢境。

  就像月亮一樣,他是個陰晴圓缺的凡人,隨著世人的眼光圓缺的。

  只為什麼他老讓她誤以為,他是一輪滿月,對於美五是無偏私的。

  無語問天,天也會多情嗎?

  「華姑娘、華姑娘--」她回神,這才注意到他敲著自己的門,敲得又急又緊。

  「怎麼了?」她開門,不明白一張俊臉,怎慌成這樣。連頭都還溼著呢!

  「我以為你怎麼了!」他睜睜地看著她,想確定她是不是有事。

  「我怎麼了?」她該怎麼了嗎?

  「打雷了……」怕她被雷聲嚇到,才趕來看她的,怎知叫了好幾聲門,她都不答應,還以為她……他的音響低啞沉柔,卻是轟然巨響,壓得春水波濤洶湧,教她甘願沉淪了--為他,哪怕只是一場好夢。

  暗沉的天,密佈的雲,壓閃著電光陣陣,她這才真的聽到雷聲了!

  瑟縮著身子,她捂過耳朵,清楚地知道,往後即便無雷震怒,再也撼動不了心中最深、最柔軟的地方了!

  ☆☆☆

  酷暑燠熱,灼烈的日頭翻攪著紅塵熱浪滾滾,原就擾人的繁華城市,更顯得燥熱難安,因此登高望遠,尋幽探勝,便成為豪門貴冑清雅的現行。

  山不可無寺,有寺便不可無觀,於是乎道觀佛寺也就喧喧鬧鬧地占據靈山福地,各領山頭,各霸一方。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靈山若無真仙,恰似大江少了皎龍,怎麼著就是翻不起浪。最近「翠峰山」就是因為來了個活神仙,才滾煮得沸沸騰騰。

  這活神仙,外號「求真客」,傳言中他出生於東漢末年,拜得張天師為尊,精修道法奧妙,超脫生死界外。平素他雲遊四方,居無定所,聽說這次他專程到「翠峰山」是為搜尋一個繼承衣缽的人。

  所以三江五嶽、五湖四海、東南西北、求真者、求仙者、求名者、求利者、求人間富貴、求長生不老者全攪和在「翠峰山」,熱熱鬧鬧啊!

  一陣馬鳴,又擾了這裡的清靜。

  馬上坐著一名華服公子,相貌清秀,倨傲的神色露出幾分疲態,他擦著汗嘴上咕嚷著:「要不是爹非要我請什麼『求真客』回府,我這會兒不好好待在家中,哪會在這山野間繞來轉去的。」

  看來他是迷路了,還好他運氣不錯總算讓他遇到人。

  「姑娘--」他翻下馬來,牽著馬匹往前走,口中叫喚著蹲低身子生火的女子。

  「什麼事?」女子轉過身來,音響溫潤。

  「啊!」他被女子臉上的胎記嚇著了,跌撞在馬的身上,駿馬一驚,登踢著前足,不住嘶鳴。「喀!喀!」

  姑娘迅速抓住馬韁,溫言安撫著受驚的馬。

  「容兒,怎麼了?」聽到尖叫馬鳴,嶽瑁丟下書本從房內沖出。

  華容淡淡地笑著:「沒事了!」馬匹乖乖地偎在她身邊,不懼於臉上的那片焦黑,這華服公子反倒呆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

  嶽瑁看了一眼馬,只覺有些眼熟。

  華服公子喊道:「嶽瑁?!」等嶽瑁轉身,他大叫。「原來你在這兒!」

  劍眉凝住。「嶽瑛!」俊臉暗沉。

  嶽瑛倒是笑了起來。「我當我們的才子是到哪兒去了?原以為你是魚躍龍門,登上天子殿堂了,誰曉得是名落孫山外,無臉見人,躲到這僻靜山野裡了。」

  岳瑁冷道:「怎麼說我考的次數也沒比你多吧?」

  掠過臉上一陣青白,嶽瑛眼睛掃向華容。「容兒?」嘴角勾著殘酷得意的笑。「喔,這位姑娘該不是「弟妹」?」

  嶽瑁變臉,閃在華容面前,陰陰的影子照著華容。她靜默不語,不知道他是想保護她,還是本能的遮住她的臉。

  「恭喜啊--好個『郎才女貌』!」嶽瑛果然將炮火調校她的臉。

  「這和你沒有關係!」岳瑁薄怒。

  看嶽瑁這個樣子,嶽瑛嘲弄出興味來了。「我就說你向來眼高於頂,將來是要娶個了不得的姑娘的--」他向來瞧不起嶽瑁,又痛恨他的才情和長相,就算他身分卑微,也總有姑娘甘心繞在他的身邊,是這傢伙搶走他的風釆的。「『弟妹』!他給了你名分嗎?」嶽瑛緊迫著華容不放。

  「這是你跟我的事,別把她扯進來。」捉握住嶽瑛的手,怒瞪著他。

  嶽瑛的眉痛得擠在一起。「如果她真是我的「弟妹」,那就和我們岳家有關係了!」他仍不鬆口,想借著華容羞辱嶽瑁。雖然這個姑娘有些無辜,不過誰叫她和嶽瑁在一起,又生得一副嚇人的模樣。

  岳瑁推開嶽瑛。「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倆清清白白,你這狗嘴別毀了姑娘家清白。」他--終究沒有正面承認兩人的感情。

  救命恩人--華容的心冷冷涼涼。

  「只是如此?」嶽瑛的語氣有些失望、有些懷疑。這女子長相,真讓人不敢恭維,若不是聽他「容兒」這兩字叫得親熱,他也不會將兩個人聯想在一起的。

  總不好就這樣投降,嶽瑛嘴上還咬得緊。「我當你看破世俗,願意找個和你身分相合、相貌『平凡』的鄉野女子共結連理呢!」

  嶽瑁暴喝:「夠了!再放肆下去,你不嫌臭嗎?」。

  夠了!華容已經聽夠了!

  不收那玉佩是對的,這樣就不會讓他因為一時沖動而進退兩難,起碼不讓他給了承諾,他們倆也算是「清清白白」。她不想再聽嶽瑛說話了!華容拍打著馬,馬一吃疼,穿過兩人在山上奔去。

  嶽瑛先是一驚,隨即追趕在後。「等我啊--這笨馬!」

  嶽瑁睜睜地看著她。「容兒!」音響細微,空空虛虛的。

  她淡笑。「火要熄了!」轉身,默默孤著身子,抱著沉沉的柴堆,一點一點地丟向火堆中,火慢慢地大了起來,熊熊地燒著。

  遠方天際的夕陽,也像是燒起來一般,飛張著漫天的橘黃火紅,艷麗了成片雲彩,只是再絢爛的色彩,也終將隨著夕陽沉落,層層地消融在山的盡頭。

  山靜了,炊煙無力低垂。

  「吃飯了!」華容一如往常招呼著嶽瑁。

  桌上是一樣的鄉間野萊,騰著香氣,只是舉著的手默默無語。這飯吃得悶,兩人的嘴角少有牽動,除了嚼菜。

  華容夾起一小塊肉片,放人嶽瑁的碗中。「今天來的是你家裡的人?」語氣淡淡地,像是隨口問著。

  「不是!」嶽瑁頭也不抬扒著飯。

  「那我呢?」華容將飯擺入口中慢慢地嚼著。「算是你的家人嗎?」低著頭。

  想跟她說』「是」,又想起今天……他呆了一下,把話吞了回去。他將碗放下道了句:「吃飽了,謝謝。」便起身站了起來。

  華容放下碗也站了起來。「是家人嗎?」

  「我一起洗吧!」他拿起兩個碗。

  她輕按住他的手。「為什麼不敢回答?」語氣依然溫婉,態度卻很堅持。很多事情可以得過且過,但她卻不願渾渾噩噩。

  他沉下聲來。「為什麼要問?」

  她淡笑,望著他。「我知道自己長得『醜』,卻不會因此不照鏡子,沒有什麼無法問、無法答的。」如果他們倆真的要在一起,這個問題早晚要面對的。

  他向來是愛那澄澈無瑕的眼眸,可現在他卻想逃,怕那澄澈的春水,會映照出一個醜陋的自己。今天他在嶽瑛面前已經夠……他轉身想逃。

  她揪住他的手臂。「你覺得這張臉讓你蒙羞了,對不對?」她不想陪他逃了!

  他的手臂一震,對上的是那受傷的眼,春水依舊柔蕩,只是彌上了霧氣。

  「不要問了!」他大叫,掉在地上的碗,散成片片。

  碎裂了!所有的東西都碎裂了!一輪滿月,也碎成片片……兩雙對望的眼,裂成一道深深的縫,眨了一眼,原來深邃的眼眸,別開受傷的目光,向著門外的暗黑奔去。

  他不在乎她臉上的胎記,真的,只是他無法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不想忍受,他們看著那胎記之後再轉向他的目光。

  如果華容,是張絕世的瞼,他們也不會笑他,反過頭來,卻會羨慕他;不用!就算華容不特別美,也沒關係,只要沒那胎記就好了……嶽瑁抱著頭,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這麼可怕的想法。

  即使知道這想法可怕,他還是忍不住這樣想,還是忍不住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因為在乎別人的目光,所以他逃了,逃開那受傷的目光,他……讓她受傷了!

  暗沉的天際,也像是受了傷般,暴然傾泄著雲的鮮血,一滴滴聚成豆大雨滴,點點雨滴啪吼啪吼,嘩嘩啦啦。夾擊著狂猛的暴風,匯成滂沱的氣勢,層層烏雲聚集的悲怨在霎時爆發。

  天迫緊了雲,卷起了風、樹戰栗了,土石搖動了,大雨成災--「嶽瑁!」溫潤的音響,使盡力氣地揚高,和風雨抗拔著。剛才華容看雨下得大,什麼也不想地抓起了雨傘,追趕出來。她真的什麼也沒想,只知道嶽瑁沒有帶傘。

  她跑得急,全沒有注意到全身早已溼透。

  雨發狂似地落下,天雪不知因何震怒,轟的一聲,劈開了夜,閃著冰冷寒冽的怒意!

  「容兒!」聽到雷聲,嶽瑁唰地回頭,怕雷聲驚了華容。

  借著閃光,他竟真的看到華容,一霎時以為那是他的錯覺。

  「容兒?」他提高音響,想看個真切。

  「嶽瑁!」華容一個不留神,滑入暴漲的溪水中、溪水又急又猛,又冰又冷,毫不留情拉扯著疲弱的身子。

  她好冷好冷,雨傘松了手,強大的水流撞擊著她,她拚命地抓,逐漸僵冷的兩手,卻什麼也抓不到。「救我!」呼救的音響,隨著河水載浮載沉,終究和瘦弱的身子一併消失。

  轟隆隆地只剩餘風雨的狂嘯,和嶽瑁回響在空中悲切的哀鳴--「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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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30 00:1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好冷!好冷!

  她只覺得身體好冷,冰冷的身子不住地浮沉。她好痛苦,想離開那團冰冷,可有一雙眼睛,好悲、好悲,正戀戀地看著她。她被凍在冰冷之中,想逃離,又怕一走之後,那雙眼睛會因過度傷悲而碎裂。

  誰?誰來救她?她伸手不住狂抓。「救我!」從未有過的驚恐無助淹沒了她。

  「別怕!」音響暖實。

  她的手被緊緊地握住,厚暖的大手,溫柔有力。熱著她的手,拉拔著她從冰冷孤絕的闋黑幽明中來到一片的寬廣暖實。

  她張開眼,一片的銀白的發絲,悠悠晃晃地亮著。「我……」眼前的東西變得迷離而不切實際。

  那片銀白轉開了臉。「你醒了!」深邃的眼眸,因為興奮而燦亮。

  「你……」他很像岳瑁可不是嶽瑁,他……頭好暈。

  他眼眸一暗。「我是斷情,你的那把劍啊!」深怕她忘了自己。

  「斷情?」那她是,她是……頭痛得緊,她是……「無欲,你怎麼了?」他把她抱得緊,心好慌。

  無欲,她是無欲,對了,她是無欲!

  被他抱得緊,她胸口一悶,推開他。「我是……無欲!」迷亂的雙眼,找回焦距。

  「你怎麼了?」他柔聲,凝視著她,那雙美目依舊湛然,只是清清冷冷的,教他不知怎麼靠近。

  無欲別過頭去,發現大半身子還安在他的懷中,她側挪開身子,縮到一旁,故意舍棄那雪白身子微微的顫動。

  「我作了一個夢。」她的音響清清冷冷,悠悠忽忽。

  「什麼夢?」想把身子靠近,又退了回來。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我夢到一個姑娘,無意間救了一個落第書生,和他成為……朋友。一個下雨的夜晚,他們吵架了,書生轉身跑走,姑娘帶了把傘,追了出去,誰知竟跌進河裡,然後……我便醒了!」

  夢?斷情眼神一沉,沒進飄晃的夢中。

  夢還未說完--姑娘在書生的面前,逐漸沉沒,他想救她卻沒有成功。第二天一早,天藍得飄遠,書生抱住姑娘已然冰冷的身體,懊悔傷痛,哭聲悲切卻毫無意義。

  日升月落,書生哭了三天,眼角滲出血絲,姑娘身子依舊冰冷,只是心口還有一點溫度。一個路過的人,看不過去,指點他去搜尋「求真客」,這人遠從京城來此,原是為了拜「求真客」為師的,便和書生結伴同行。

  他們運氣好,只花了幾天,便讓他們給找著了「求真客」。

  「求真客」看見姑娘的「屍體」時,不住搖頭嘆氣,沉沉地凝住書生,口中喃喃念著:「孽緣!」他這趟原要找的徒弟,便是這名姑娘,誰曉得還是讓他來晚了。

  他告訴書生,姑娘的魂早該離體了,卻因著這書生哭得傷悲,教姑娘眷戀不合,魂體冰凍在生死邊線.生不得,死不離,陰陰寒寒,悽悽慘修啊!

  書生沉默了,不知如何是好,沉默良久,跪下身來,求真人慈悲,液化姑娘魂靈離開這生死邊線。「求真客」拉起書生說道,即使書生沒有求他,他也是會救她的。不過女子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靈體已經受到傷害了,必須先到一仙境靈山修補受傷的靈體,才能安然地投胎。

  他看著書生.語帶玄機地說著,靈體的傷,他可以治療,可情感的傷,他無能為力,只有徹底斬除兩人之間的情感,才能避免讓女子再度受傷,不論是今生或是來世。

  他不斷強調,書生的命格是紅塵富貴之人,而姑娘卻是山林隱逸之命,兩人的命運不該牽連在一起,真的不該。

  書生默然不語,拜謝過「求真客」。

  從此獨居「翠峰山」,不到半年,抑鬱而終。

  到了地府之後,書生被派在判官身邊輔助其處理文書,有時候,他會在地府四處晃蕩,也因此得以結識孟婆。他常常聽著孟婆說著一個又一個被人們遺忘的前世,很多故事,孟婆也說得顛三倒四了,畢竟當事人都不記得了,她又怎會清楚?

  不知過了多久,書生終於等到可以投胎了,孟婆恭賀著他並告訴他,下輩子書生必定高中狀元,官場得意。書生搖頭說道,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很開心,可是現在的他.不貪人間富貴,只戀紅塵情愛。他懇求孟婆別讓他喝下孟婆湯,他的一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事情,只有和姑娘在一起的那段過往--他不想忘了她。

  初時孟婆不但不答應,反而勸他打消念頭。後來她還是成全了他,也許是為了保留一個完整的故事吧!--不過書生必須淪入畜牲道,因為只有這樣子,才不會洩漏了天機。

  孟婆還幫了書生一個忙,讓他投胎在山林之中。這是書生的心願,他希望有天能再度碰到那名隱逸山林的姑娘。

  後來他真的又遇到轉世投胎的姑娘,在一次被捕獵的時候。

  飄忽的過往,閃掠過斷情的眼眸,恍惚的眼神幽幽遠遠。

  那雙眼睛是有故事的,無欲清楚地知道,只是她不想再問結局了!

  她冷著音響。「你是來報恩的是來贖罪的?還是來找華容的?」

  「你怪我嗎?」斷情音響暗啞。

  「怪你?」她看著他,呆了一下,才輕輕地搖著頭。「不怪。」幹幹淨淨的音響,不透露出任何的感情。「這只是一場夢罷了!不怪,不恨,也不愛,就只是夢!」

  「是啊,只是夢。」他勾著一抹笑。

  「其實我也差一點弄不清楚自己是為何而來。原來我不是來報恩的,不是來贖罪的,也不是來找容兒的,我只是來尋夢的。只怪這夢作的太久了,才會忘了醒來。」笑容還是滲出一絲酸苦。

  「夢終究是夢。」無欲努力讓自己沉浸在方才夢中冰冷的感覺,這樣她才能無視那揪著她心坎的酸苦,這樣她才能讓音響依舊清冷。「你該醒了!為你好,也為我好,你必須弄清楚一件事,我不再是華容了。」

  「我也不再是嶽瑁啊!」不由自主想化解那音響的冰冷,雖然這一切他已准備心甘情願地接受。

  對上無欲的眼眸,他解譯著:「我知道你不是華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無法,也不該讓無欲察覺到自己對她的眷戀。

  「對--」無欲-個字一個字地宣告著。「我不是華容,你不是嶽瑁;我是無欲,你是斷情。」宣告著那段斷情極力記憶的過往已經死去。

  「斷情!」他低吟,拾起地上的劍把。「就像這把劍一樣,斷得支離破碎,四分五裂。

  」碎散的劍光,映照著扭曲的笑容。

  那碎裂的劍身,割刺著無欲,那時她以為斷情會死掉的時候,心真的好痛。

  「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你從劍中脫離出來的?」她問,不讓心回想起那樣的痛。

  「不知道。」斷情搖頭。

  「我昏睡多久?」她又問。

  「不知道。」還是一樣的答案。

  一看到無欲略凝著眉,斷情便知道無欲心中的疑惑為何。「這是個奇怪的地方,我只知道這裡的能量強大而不穩定。這裡似乎沒有日夜的分界,跌進這裡之後,天色就一直維持這樣,日頭不曾西落也從未東升,一切像是靜止,卻又隱隱流動。」

  「隱隱流動?」無欲倒抽一口氣,她想起師父曾和她說過的一個地方。

  她舉目四望,周圍的光線隱淡幽微,卻不是全然無光,一片的空蕩寂寥,咻咻地刮著寒風,強大的靈力像河水一樣在四周隱隱流動。

  她輕閉雙眼,嘗試調整體內的靈氣,可體內的真氣虛弱而散亂,冷汗從額角滴落,她張開眼,眼底流瀉的是驚慌不安,一種鮮少出現在她身上的情緒。

  「怎麼了?」儘管無欲並不是失了分寸的慌亂不安,斷情還是很快地察覺她眼裡的變化。

  「進來這裡之後,你的靈力有受影響嗎?」無欲問道,想證實自己心中的想法是否正確。

  「沒有啊,你的靈力受了影響嗎?」

  「嗯。」無欲點頭。「我知道這裡是哪裡了。」

  「哪裡?」

  「這裡是「夢川」。」唉!怎麼會從一個「夢」又跳到另一個「夢」呢?無欲在心裡嘆息著。

  「夢川?」斷情從未聽過這種地方。

  無欲看著他。「你作過夢吧?」

  斷情對上無欲的那雙眼睛,顯得深邃而迷離,他溫柔而飄忽地回答著:「夢?當然作過。」

  前塵若夢,不是嗎?

  斷情沒有說出口,可是無欲已經聽出來他的弦外之音。他們之間,不會連這樣的默契都沒有。

  她別過頭,暗自懊悔,不該隨口問他,更不該看著他的。

  即便是以往,不曾見到他的形貌,不曾知曉那段過往,她都會隱然地被他的音響氣息勾引牽動著,更何況現在還看著他呢!

  那深邃的眼眸,揪著她的一顆心又折又擰,百般不自在。

  她將視線轉向幽冷隱微的遠方。「夢境之中真真假假,顛復原倒。日夜寒暑,春秋四季,在夢中,都是沒有真實意義的,「夢川」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不只是時間,連空間在這裡都像河水一樣,向前川流不息,而不按著天地迴圈之理行走。你可以說這裡一切都亂了,也可以說這裡有著無限的可能。」

  無欲繼續解譯著:「我們和火狐在打鬥之中開啟了「夢川」的缺口,由於這裡蘊借著強大的力量,你才能從劍中脫離出來,而那段塵封的過往,也才會被激蕩出來。我曾聽師父說過,「夢川」的靈力像水一樣,隱隱流動,而且對女子的靈力影響極大,對男子的靈力倒是沒什麼影響,至於原因為何,誰也不曉得。」

  「弄得清楚就不算是夢了。」斷情看著無欲加了這一句。

  無欲看了他一眼,心漏了一拍,只因這句話本來是方纔她要說的話。

  「嗯。」她略略牽著嘴角,算是回答。

  「那「夢」什麼時候能醒來,也不一定了?」斷情問道,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麼。

  「嗯。」無欲不自覺地抱緊自己的胸口。

  復原虛幻的夢境,的確讓她不安,可最不安的是和他一同跌人「夢境」之中。

  「你會冷嗎?」斷情挨靠過去。

  無欲避開他,向後退了一步。「不會。」其實靈力受損之後倒真的有些發冷,只是到現在她才察覺到。

  斷情的身子僵住。「別擔心,我們一定能脫離這裡的。」他的音響仍是溫柔。

  「也許吧--」她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得低低的。「我累了,想睡了!」其實她想逃開的是那溫柔的音響。

  ☆☆☆

  無欲根本難以入眠,哆嗦的身子,硬生生讓一陣刺骨的冷風給凍醒。平素她的靈力極強,根本不畏風寒,可這時靈力消滅,才結結實實地感受到何謂寒冷。血肉之軀,根本抵擋不住刺骨寒風。

  她睜開眼,迷迷糊糊間,只見斷情拿了一樣白色的東西,要往她身上蓋去,還沒貼觸到衣角,她便向後退開身子。

  「幹什麼?」她音響冰冷,不想和斷情太靠近。

  「別緊張,我不過是想幫你蓋被子。」斷情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早料到無欲可能不會接受他的好意。

  「你師父沒告訴你,睡覺要蓋被嗎?」他笑容溫熱。

  無欲這才看清楚斷情手上拿的是一張暖厚的白色毛毯。

  斷情是只修練千年的白狐,這張被子並非無中生有,而是他的皮毛。

  「我不冷!」無欲身子早縮成一團,嘴上還是強硬著。

  「我的事不用你費心。」冷風襲來,是透骨的寒意。

  「有被子的話,你自己蓋就好了!」她心裡到底還是怕他冷著。

  「這被子大得很,兩個人蓋不更溫暖?」他笑著,笑得邪,也笑得暖。

  無欲臉上沖上一股熱。「瘋子!誰跟你蓋同件被子?」

  「當然是你嘍!」揚高的嘴角,笑得戲譫,正等著無欲一步步掉進「陷阱」中。

  那輕薄無賴的樣子,和無欲第一次見到他時,同一個德行,她甩開頭去。「懶得理你!

  」想到他們「初見」的情形,嘴角不自覺地軟化下來。

  斷情沉著聲。「為什麼不接受我的好意?」偷偷地貼靠近無欲。「你這是嫌我、怪我……還是怕我?」末一句有些些挑釁的意味。

  「我有什麼好嫌你的?」無欲渾然不知正中了斷情的「算計」。

  「以前我是一把劍,你不是寸步不離的帶著我,我們可算是「朝夕相處」,現在你看了我的皮毛,便想起我是一隻狐,所以你嫌我身世低微俗鄙,又嫌我的皮毛腥羶惡臭,才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人與萬物都是平等的,我怎麼可能會計較這些。」

  話一出口,無欲便隱約覺得有些說不出的不對勁。

  「那你是怪我了,你嘴上說不計較,心頭還是怨我上輩子……」

  「你哪那麼多話,我說不怪,就是不怪了!」其實那時當她(華容)從雨中追出去的時候,可能就是狠不下心來怪他吧!

  「你心裡可是真真實實、坦坦蕩蕩地毫不怪我了?若你不怪我的話,這輩子就還當我是朋友、是夥伴、是來報恩的?」他追問。

  」嗯。」雖然覺得有些不妥,無欲還是點頭了。

  「既然我們是朋友,那你有什麼好拒絕我的?」斷情咬緊不放。

  「我……」無欲-時啞口。

  「難道你是怕我?」他笑容邪肆地道。

  「怕你?」秀挺的劍眉微蹙,隱隱的懷疑,在心上逐漸成形。

  「你老覺得我輕薄無賴,若我們同蓋一寢被子,指不定你……怕我對你使壞,否則我想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

  無欲臉上微紅,啤道:「你要真敢的話,我拆了你的毛皮。」

  無欲斜腴著斷情。「你這輩子果真是只狐狸,心眼兒比上輩子還多。」她不自覺地拉緊衣服,這風吹來真是冷。

  看來無欲已經知道自己「中計」了,斷情輕笑。「這近千年,總無法白活吧?」

  他把柔暖的皮毛,遞給無欲。「蓋上吧!冷死在這裡是劃不來的,你不會願意和我死在這裡吧?」音響一低。

  無欲揪住一角,低垂著頭,看不出表情。「我們一人一邊,你可不准越界。」她躺了下來,抓緊皮毛的一角,別開半邊臉,內縮那一團軟柔的白色中,只留下一束烏亮的發絲,披垂在一片白色之中。

  無欲整個人埋得深沉,看不見浮現在斷清臉上的笑容。

  那抹溫柔的笑蘊藏著款款的深情,在冰寒的風中,顯得格外溫暖。可是風太冷,笑太暖,難免有些格格不入的孤寂。

  他放下毛毯,輕輕地覆寫住無欲的背部,默默地獨坐在一旁,靜靜地凝視著那束柔亮的黑髮,溫厚的大手悄悄地伸了出去,在冰寒的空氣中凝住,只能蕭索寂寥地退回身邊。

  他很想撫著她的秀髮,摸摸她的臉頰。很早以前就想這樣,自從回復了形體之後,這樣的想法就更強烈了。

  無關乎熾烈的情欲,只是單純地想擁她人懷,吸吮著屬於她的幽冷清香,確定自己和她都是真實的存在,確定這一切不是另一個夢。

  可是他無法,因為這樣會破壞兩個人好不容易才回復的「友情」。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挑逗」她的經驗,還撼動著心頭。他害怕像上次一樣一髮不可收拾,上次他只是一把劍而己,而這次……他心中一震。

  無欲喚著他。「還不睡覺,要在外面吹風啊?」音響還是一樣的清冷。

  無欲只所以會主動叫斷情,實在是因為被他的目光盯得灼熱難受。雖然與他同睡一寢,心頭不見得更舒坦,可至少能避開他的目光!他睡覺時,眼睛總該是閉上的吧!

  還有個原因,無欲不太願意承認的原因--她不願讓他冷著。

  「謝謝。」斷情笑了笑。「你果然是個好主人。」提醒了他們倆之間的關係,間接地告訴她--自己不會對她怎樣。

  他遊進被子中,斜躺在一邊,偉岸的身軀瑟縮成一塊僵直的木塊,還是怕碰到她的。他笑起來有些硬邦邦的,畢竟以人的形貌而言,這是他們最靠近的一次。心和身子一樣,不知怎樣安落才好。

  直到聽到勻勻的呼吸聲,感受到在一呼一吸間,毛皮平穩地一起一落,他的身子才略略放軟下來。

  看來無欲真的是累了,也難怪她睡得沉,折騰了許久,加上靈力耗損,她現在的體能,只怕比尋常練武之人好不了太多--斷情心疼地想著。

  毛毯突然不規則的被扯動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翻著身。

  拉扯變得劇烈,柔軟的白色毛皮,像猛來襲來的波浪,起起復伏,無欲不穩的翻轉著身子,秀眉全蹩在一起,額上冒出細細的汗,雙手胡亂地抓著空氣,嘶啞的音響從喉間迸出--「救我!」

  「別怕,我在這裡!」他握緊她的手,赫然發現她的手心冰冰冷冷,心一緊,把她攬靠入懷。「沒事了!沒事了!」

  一股暖流,把無欲從冰寒的漩渦中拉拔出來,原本撲空的手被緊實地握住。

  好不容易無欲才回過神來。「對不起……」推開斷情,將手抽拔出來。「我沒事了!」

  手抽開來了,卻抽不開被暖熱的溫度,雙頰溫上一層淡紅。

  握在手中的柔夷,猛地抽了開來,手心落下一陣空虛,他輕輕揚著嘴角。「怎麼了?」

  一隻手不知擺放在哪兒好。

  她淡笑著,掩飾著不安。「沒什麼,只是作了個噩夢。」她的不安是為了方纔的噩夢,也是為了手心的餘溫。

  她從來都是個沉穩平靜的人,很少會作夢的,更別提噩夢了,可剛剛的夢境卻清晰深刻得讓人虛實難辨。

  她夢到自己掉進冰冷的河中,水流匯成強大的漩渦,卷食吞沒著她,她的靈力卻在霎時消退。從未有過的恐懼,慌得她只能不住地求救,差一點她以為那雙求救的手,也終將被刺寒的水流淹沒,是他「救」了她,是他溫暖了那雙手。

  可是她的心裡也很清楚,噩夢不過是延續著前世的恐懼--恐懼因他,溫暖也因他,說不出個中滋味。

  斷情本來要問她,作了怎樣的噩夢,卻吞回了話,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無欲的噩夢和他有關的。

  一直都是他讓她作「噩夢」的,不是嗎?他在心裡自嘲。

  他低頭重新鋪好毛毯。「睡吧!」為她輕輕地蓋上。

  「你別怕,只管安心的睡。雖然我現在已不再是一把劍,可我還是挺盡責的,你夢裡要是有魔怪的話,我也會追到你夢中,把它砍死的。」

  無欲一笑。「別忘了,你的劍斷了,我看你拿什麼砍?」綻開的笑容,燦亮了四周的幽暗。

  他深邃的眼眸,不自覺地被吸引著。

  對上他的視線,笑容添上幾許的不自在,無欲別過頭,側躺下來,拉起被子,蒙上頭。

  「睡覺了!」音響透過被子,被溫得暖哄哄的。

  「嗯。」斷情轉身,依舊僵在被子的另外一邊。這毛毯真的很暖……無欲輕閉上眼,想到斷情方才說要到夢中為她砍魔怪的話,她的唇邊又逸出一抹淡笑。

  笑容太淡太薄,很快便凝在冷冷的空氣之中。

  其實最令她害怕的不是噩夢,而是他和自己。

  對他,早已不怪不怨了!不論他前世做了什麼,今生他一直在努力贖罪,不是嗎?為了她,他放棄所有,甘心化為一把劍。光是這一點,已教她硬不下心腸來怪他。更何況,上輩子,還是她自己甘願沉淪的。

  怕他、怕自己--怕他還執著著上輩子的戀情,怕他澎湃洶湧的情感會再次卷裹住她,讓她不再平靜。更可怕的是,她的心恐怕早已無法淡然了!

  感情的傷,很難好的,她受過一次傷,傷了千年,傷口雖然結疤,可魂夢依舊不曾忘了那樣的痛,否則她就不會作那噩夢了!

  有些冷,她拉緊被子,暫時躲在溫暖之中,想忘了那惱人的復原夢想。

  可是噩夢就像冷風一樣,是無孔不入的。越想甩開的,往往糾葛得越深,一不小心便讓它潛入最陰深的地方,寒冷又開始纏繞著無欲的夢境,她再度伸出手呼救,差一點落空的手,最後被緊緊握住。

  她好累了,沒什麼力氣,她將自己全然的交給那雙有力的手,順著他的牽引拉拔,她被抱上一艘小船--溫暖的船身飄飄蕩蕩,舒緩著冰冷的感覺,邈遠的神思,終於找到最適合的流速,順著小船,搖搖晃晃地進入另一個舒適的夢鄉。

  魂夢還在飄蕩的無欲,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手正被斷情溫暖的大手覆寫著吧!

  斷清早已起身,穩穩地握住無欲的手,不知握了多久,發熱的手心已經微微地透汗了。

  他靜靜地數著無欲的呼吸,想確定她是不是已經安然入睡,直到呼吸聲平穩,他才放下心來,戀戀地看著沾惹在無欲臉上的淡淡笑意。

  柔情在那一雙深邃的眼眸化開,斷情薄薄地勾著笑。

  無欲是個練功的女子,她的手並不像一般女子,那樣的細致滑嫩,可那手就是教斷情捨不得放不開。明明見她睡得安穩,知道該是放手的時候了,卻總在心中告訴自己,再提一下下就好了。

  良久,斷情終是將厚實的大手舒張開來,無欲的手亦跟著自然地攤開了,她的手心上留著一道痕,那是她和火狐打鬥時所留下的傷,斷情輕碰著那道痕,心中滿是不舍。

  心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他很早以前就不放開這雙手的話,他們之間是不是該不一樣了?

  那雙大手略略遲疑了一下,最後他悄悄地將手疊合住那道痕--雖然這樣無法再挽回什麼。即便斷情後來也累癱在無欲身邊,可那只手始終固執地握住無欲。

  ☆☆☆

  無欲醒來之後,便察覺到一股撲鼻的溫熱氣息,探起頭,她才曉得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貼靠著斷情的胸膛,一陣窘紅蓋上她的雙頰,她慌著離開,一使力,才發現一隻手被牢牢地扣住。

  她想將手抽開,可動作卻在一時間頓住。

  昨晚就是這雙手拉住她的,承載她的,也是這雙手,這雙暖暖的手。

  四周的氣息,不知在何時暖了起來,一輪日頭.從空寂的地平線升起,水氣彌成雲霞,擁日而出,色彩在天地之間鋪展開來。

  光線有些刺眼.無欲眨了眨眼,喃喃念道:「天竟然亮了!」

  她低下頭去,輕輕地將斷情的手做了調整,好讓他的手能貼妥地握住自己的另一隻手。

  背著斷情,她再度躺了下來,輕閉眼簾,只讓掌心流遞著真實的溫度,連嘴角那抹淺淺的笑,她都細密地將它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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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是無欲唯一縱容自己的一次--在意識不清的時候,讓斷情堅實地握住她,任自己迷蕩在他的溫情裡。

  自此之後,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排開斷情伸出來的援手。儘管她的靈力正在日漸消褪中,她還是不讓斷情拉她一把。對斷情,她總是不迎不拒、不冷不熱、溫溫淡淡的態度,教斷情量測不出真實的溫度。

  在這個似真似假的空間中,純然的真實與絕對的虛假,竟諷刺地成為同樣浮幻不實的奢求。

  沒了劍身.斷情的面具就少了一層。只有虛擬裝的音響,已無法藏住他暗潮洶湧的悲喜。每回他熱切伸出的雙手,往往只能尷尬地凝在清冷的空氣中,孤獨地退回寂寥的身後。

  在無欲憶起前世過往之後,原先那副弔兒郎當、輕薄無賴的樣子,對他而言,也成了另一個脆弱易碎的面具。

  不知是老天書有意作弄這段感情,抑或是懲罰他前世的寡情,只有當無欲噩夢纏身的時候,斷情才不用苦苦地掩飾對她的情感。

  這一陣子,隨著無欲的靈力消褪,她的噩夢是越發越凶。常常一閉上眼之後,她就會被刺骨的寒意冷醒。

  在夢中的她,不斷地掙紮,可沖開噩夢的只有嘶啞的求救聲。幸好在跌落深淵的時候,總會有人實時拉住她。

  當沉重的睡意,被夢中的恐懼驚退時,眼簾半開,半睡半醒的她,會看到斷情正握著自己的手。雖然她聽不清楚斷情在她的耳畔說些什麼,可她總放心地閉上眼,任自己沉沉地靠在他的懷裡。

  在睡夢和清醒的邊緣時刻,無欲從不曾抽開過自己的手。

  那時,斷情會緊緊地握住她冰冷的手,不讓那雙手被纏繞的噩夢拖住悽寒孤冷的深處。那雙粗厚的大手會一點一滴地溫著蒼白顫抖的小手,直到無欲唇畔隱隱約約漾起一朵笑,他才不舍地鬆手。

  不放手的話,無欲醒來怕是會不開心吧--他想,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放開無欲的手,呆呆地望著縹緲不實的景物。

  不知是心隨境轉,還是境由心造,總之這些時候以來,四周翻轉流動的景致,總是淡淡霧霧,迷迷濛濛,讓人看不真切。

  在「夢川」之中,可有真實不移的事物?斷情曾問過無欲。

  沒想到無欲給他的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無欲說,雖然在「夢川」之中,所有的事物都是毫不停息地川動,奔流不回,可也有一樣東西在這裡,是互古不移的,永遠眷戀在同一個定點之上的,那就是「夢川」的「心。

  無欲曾聽「求真客」說過,變動雖是「夢川」的定律,但也有一個例外的東西--「心」,那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浮躁紛擾的變動,畢竟是累人的--「求真客」當時笑著說。

  只可惜「求真客」當時說的不夠多,所以無欲無法知道,「夢川的心」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只知道這顆永恆不變的「心』,是「夢川」靈力的來源,如果找到了這顆「心」,說不定他們有機會離開「夢川」。

  ☆☆☆

  為了抓住這樣的機會,他們漫無目的地遊走著,企望在「變動」之中,尋到難能可是的「不變」。

  這天,他們順著潺潺流動的水聲,尋到一道河流,不知道是不是「水能聚氣」的緣故,越接近這條河流,四周流動的靈氣,就益發強大。

  強大的靈力和無欲身上的靈力相互激蕩,震得無欲身體一顛,腳下一個踉踏,向後僕跌,軟在斷情厚實的胸膛裡。

  「還好吧?」斷情撐扶住她的身體。

  「還好!」無欲嘴上說的強,音響卻有些無力。

  為了舒緩胸口悶塞的感覺,無欲吸了一口氣,撲鼻的卻是令人心慌的氣息,淡淡紅霞從白哲的臉上飛掠而過。

  還好她向來是一派的沉穩,在這時還能不動聲色地挪開身軀,避開斷情的胸膛,只是她的動作有些快,沒注意到斷情身子僵了一下下。

  四周的靈氣又猛又急,無欲的胸口像是悶悶地被擊了好幾下。她雖然忍著不喊疼,可秀挺的劍眉卻不自覺地凝住。

  「休息一下吧!」斷情提議,無欲那聚攏在一起的眉峰,教他著實心疼。

  「嗯。」無欲點頭,抿緊略顯蒼白的唇。

  河床上密佈著大小不一的石頭,有些石頭大小適中,看起來是挺適合躺在上頭休息。可有顆石頭形狀特別奇特,兩人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吸引住。

  這顆大石頭,寬闊約數十丈,形狀下圓上平,疊在另一塊石頭之上。兩石交界之處,不過兩手攤開的大小,上面那顆大石,卻是不動如山,屹立不損。

  仔細瞧瞧這顆光潔的大石,便可看到隱隱泛出的五彩光芒。

  「這是……」兩人同時開口。

  沒有答案,兩人只是淡淡地相視一笑。

  「一起去看吧!」兩人同時又出口,加深了唇畔逸出的笑意。

  沿著密佈的石頭,兩人騰起身子,足下用力翻身躍跳于大石之上,可這顆奇怪的大石,突然冒出一股靈力,撞向無欲的左腳,無欲原想抽開左腳,卻使身子在空中失衡,整個人滑了一下。幸好斷情反應快,探手一拉,止住那陡然下降的身軀。

  斷情使力拉起無欲,心急之下,力道卻失了准頭,兩人僕跌在大石之上,無欲整個人撞在斷情的懷裡,四下陡然寂靜,只剩餘撲通不止的心跳聲,音響像是擂鼓一般,在耳畔嗡嗡作響。

  這是兩人最貼近的一次,經過千年,心跳依然忘了速度。

  「你沒事吧?」兩人同時問著對方,音響一樣略略顫抖。

  「沒事--你呢?」無欲起身,臉上潮紅未褪,發絲淩亂,添了幾分兒女羞態。

  斷情深邃的眼眸,一時有些癡傻。「沒事!」他笑笑,假裝心不曾狂跳。

  似曾相識啊--前世某個雨夜的情景,悄悄地被喚回,潛人幽微的心底深處。

  「這塊石頭,好生古怪。」無欲開口,想把心底異樣蕩起的感覺,歸因於腳下的奇石。

  「嗯。」斷情低頭檢視著大石的表面,頭理得沉沉的,似乎這樣可以避開無欲,避開那不該竄起的記憶。

  無欲跟著蹲低身子,看起來也是一副認真搜尋解答的樣子,直到兩人的頭碰撞在一起,才抬起頭,看著對方有些迷亂的眼神,她揉著微微發疼的額頭,眼睛逐漸尋回正常的焦距。「對不起--」開口道歉之後,兩人迅速地垂低了頭,卻在地上發現了幾個字。

  「這個?」一大一小的手,交疊在一起,同時指著一樣的字,像是被燙著般,兩人迅速的抽回手。

  「這是--魏夫人仙壇!」看清楚了刻在石上的字,無欲一個一個字的念出,慶幸自己的音響未曾顫抖。

  「魏夫人?好熟悉的名號……」斷情皺眉。

  「嗯!」無欲點頭。「魏夫人,名華存,任城人,晉司徒魏舒之女。「曆世真仙體道通鑒後集」對其成仙過程,略有所記。我教上清源尊她為第一代太師。其號為「上清這主南極紫真後聖土保太微王晨聖後」,或是「南嶽上真司命高元神照紫虛至道元君。」

  她念出一串道號,笑意浮上他俊朗的臉龐。「真難為你了!這三、四十個字的名號你都記得起來--」他搖搖頭道。「難怪「求真客」從千年前就認定你這個徒兒!」笑容在臉上凝住。

  「師父從千年前就找過我嗎?」無欲問道,沒舍棄過斷情臉上忽然僵滯的笑。

  「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斷情含混帶過。

  「嗯。」無欲點頭,不再追問。

  跌入「夢川」之後,她更加深刻的體認到,答案與真實,往往不是最重要的。

  師父說過的話,我都會記得的。」她介面,「求真客」的身影竄進腦海中,在那一刻,想起了他在下山之前對她的叮囑。

  她從來不曾讓師父失望的,這次也不會的……應該也不會的,無欲在心中悄悄地補上這一句。

  「師父說,這塊石頭是魏夫人修道的場所,甚是靈驗奇異,故名為「魏夫人仙壇」,可我弄不懂,這塊石頭,原該是在南嶽衡山才是,怎麼會降落至此呢?」

  「不過再光怪陸離的事情,發生在這裡,都顯得無足為奇了。」無欲提出疑問,卻同時下了結論。

  斷情原想開口,卻驀然地閉上嘴巴,噤聲不語,只因無欲的「答案」,正是剛才閃過心裡的念頭。

  無欲轉頭,刻意舍棄了突然浮上心頭的奇異對斷情說道:「你想,這顆石頭會不會是「夢川的心」?」

  「這……」斷情沉吟,凝神四望--剛才踏跌而過的石頭,似乎略略地變了樣子,而且河道好象更寬了。不過這些變動的幅度都不甚大,一時之間,斷情也無法下定斷語。

  「這是極有可能的吧!」無欲介面,音響微微上揚。

  斷情點頭,默然不言。

  眼前這塊奇石,的確有可能是搜尋多時的「心」,可他的心頭卻沒有太多歡喜的感受。

  雖然找到這顆「心」,意味著他們將有機會離開「夢川」。可離開這裡之後,他不敢確定是否還有機會和無欲在一起。

  無欲似乎不曾察覺斷情的心思,音調越來越是往上。「這裡的靈氣極為強大,是個適合練氣的好地方。在這裡修行的話,該是有機會回復靈力的。」

  她-直認為正是因為靈力受損,這一陣子,她才會頻作噩夢,只消回復靈力,她就不會再為噩夢擾。

  自然她也就不再需要、依賴著斷情,為她驅逐噩夢。

  她繼續編織著未來的遠景。「到時候如果將我們兩股靈力聚會在一起的話,說不定能略略撼動「夢川的心」,開啟「夢川」的隙縫。這樣一來我們就有機會離開這裡了!」清澈的雙目,熠亮有神。

  斷情問:「你真的這麼想離開這裡?」眼神沉厚迷離。

  「嗯!」避開斷情的眼神,無欲用力地點頭,好象這樣她就可以壓抑住那絲飄忽過心底的奇異感受。

  「好!」斷情輕揚嘴角,笑得溫柔。「你儘管放心地在這塊石頭上運氣調息,我會在旁邊看顧的。」

  無欲點頭示謝,選取了一個位置,端正上身,雙腿交叉槃坐。

  左手手掌朝上,右手放於左手手掌上,右手食指未端按在左手拇指尾端,兩手輕握形成「降魔印」。

  這樣的結印的手勢,使她的手拿自然地攤開,蒼白的手上烙著怵目驚心的黑痕,黑白相稱,清楚得像這難以抹滅的印記。

  無欲看了一眼烙痕,隨即端正螓首,輕閉雙眼,默默數息。

  這塊石頭果然靈異無比,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原本竄流渙散的靈力,便凝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暖流,在體內極有規則的迴圈流動。

  氣血順暢之後,原本略顯蒼白的臉色逐漸紅潤,一團微弱的光圈在她身邊隱隱成形,若有似無的一股幽香,暗自飄動。

  靈力在身上執行了一周天之後,無欲才睜開眼睛,輕吐一口氣,雙手合十,舒展筋骨,站了起來。

  唇畔淡著一抹笑。「沒想到在這裡練氣的效果這麼好。」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種通體舒泰、心神平和的感覺了。

  「嗯。」從剛才無欲練氣的時候,斷情的眼睛就不自覺地盯住她手上的痕跡,不知是不是他多心的緣故,總覺得無欲手上的痕跡,似乎淡了些。

  「怎麼了?」無欲將手心攤開,痕跡仍像是燒焦了一般。

  「這印子好似淡了些。」斷情將視線拉回,看著無欲。

  無欲看了半晌,點點頭。「我想等我靈力完全回復的時候,這印子可能就會沒了吧!」將手蓋住。

  斷情擠出一絲笑。「那……恭喜你了。」心情卻是若有所失。

  無欲看了斷情一眼,悄悄地把手縮回身後。「照這種情況下去,只要讓真氣在體內迴圈十二周天,便可盡數回復靈力了。」

  斷情有些訝異。「十二周天?」眼神一暗。「那也不消多久時間了!」

  無欲點頭,有意無意的略過斷情的眼神。「雖然不須多久,我想還是別浪費時間才好,早些回復,就早些有機會離開這裡。」沒注意到自己竟把手握得緊,只一徑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們也不知掉進這裡多久了,若不快些回塵世之中,很多事怕是趕不及做。」說這話不知是為了加強自己離開「夢川」的信念,還是為了安慰那雙暗沉的眼眸。

  「我再多坐一會兒吧!」她槃腿端坐,閉上眼睛不再看著斷情,只專心導引著體內的真氣。

  靈力逐漸由細流匯成江河,在體內躍行奔流,無欲周身的光暈,不斷發亮發熱,亮晃晃的光暈竟有些刺眼。

  熱力灼燒著無欲,豆大的汗珠,沿著緋紅的臉頰,淌落下來。

  真氣不知何時走岔,無欲的神思飄到掉落「夢川」的前一刻,那時空氣幹熱炙人,火狐的「赤焰網」烤得她雙手發燙。

  她咬緊牙關,死命揪著網緣,突然斷情化為一線輕煙,從網洞中竄了出來,幻成人形,她這才放手,打算出聲喚他,誰知斷情卻笑盈盈地拉住火狐,連頭也不曾回過來看她一眼。

  火狐將手環上斷情的腰際,兩人在她面前親蔫地靠在一起。無欲只覺得心頭像是被火焚燒一般的難受,她向兩人擊了一掌,卻被他們閃過了,斷情回頭,變成了嶽瑁,看著她的眼神冰冷無情--她心一痛,眼睛一黑,暈了過去。

  ☆☆☆

  久久之後,無欲悠悠轉醒,緩緩睜開眼睛時,落入她視線中的卻是一雙焦急而緊張的眼睛。

  「你醒了!」斷情這才松了一口氣,緊緊地抱住她。

  無欲幾乎像是本能般的反應,推開了斷情,她這才看清楚,他的臉色白裡透青,極是難看。

  斷情身子像是被人拿冰塊凍僵般,寒了半截。想開口,卻連話也被梗住,凍在喉頭,說不出來。

  他想對她表達關心,卻很難抓到分寸,抱她是不被允許的,特別是在她清醒的時候--斷情的心裡苦苦地發著酸。

  「我……」看著斷情的模樣,無欲音響幹啞,心頭一陣悶痛。

  「你走火火魔了!」話還是從喉間迸出。

  無欲雙眉聚攏,喃喃念道:「走火火魔?怎麼可能……」從她和師父學藝以來,就不曾發生過這種事情。她的心思,不是向來都是沉穩而專一的嗎?

  斷情溫言勸慰:「也許是這裡的靈力太不穩定,又或者是你求好心切,才會亂了真氣。」

  「嗯。」無欲點頭,接受這個讓她心安理得的說法,舍棄了方才走火火魔時,纏繞在腦中的是斷情的身影。

  「謝謝你救了我。」希望自己方才走火火魔時,不曾傷了斷情。

  「不用客氣。」深邃的眼神,溫柔含情。

  看著他的眼睛,無欲有些失神。想來剛才真的是走火火魔,才會將嶽瑁和斷情的形象做了交疊,斷情看她時從來都是這般溫柔的。

  心疼她走火火魔傷了自己,他不由地一問:「你何苦這麼急著回復靈力?」

  斷情的眼神太溫柔也太多情了,凝著無欲心頭一蕩。她只好將視線別開了去。「能早些離開這裡,也沒什麼不好?」她的語氣又回復往常一般平平淡淡。「離開後,我同以前一樣降妖除魔,完成使命;而你,既已回復形貌,自然可回雪山繼續修煉。我……會記得你這樣一個朋友。」

  朋友?斷情胸口一縮,又緊又悶。雖然知道無欲將自己視為朋友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可他胸口還是忍不住發疼。

  無欲偷偷瞅了他一眼。「我們兩世的因緣,今生能成為朋友,不是挺好的嗎?」她頓了一下。「既然已是朋友,你也不用再勉強自己,虛擬裝成一副輕佻無賴的樣子,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性子。」

  斷情看著無欲,靜默不語,理不清的思緒,在心頭糾轉。

  無欲怔怔地望著他,有些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親手撕掉這張面具,畢竟這面具讓他們平和的相處了一陣子。

  可沒道理要斷情虛擬裝另一副樣子,這一陣子看他裝得辛苦,她又何嘗不心疼。

  良久,斷情笑笑,吐出一句話。「我該稱贊你的聰明嗎?」沒有任何一句話,能像這句話一樣,掩藏心內所有的悸動。

  有時他很佩服無欲,永遠看起來波瀾不興,是她比他更內斂,抑或是她早已不為紛擾的情愛牽絆,斷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也是聰明的。」無欲的眉頭舒展開來。「只要你在雪山好好修行,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修成正果的。」

  「修成正果?」他輕哼一聲,修行千年壓根兒不曾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這件事對我而言,並不是難不難的問題,而是有沒有意義的問題。」他勾起一抹笑。

  「別管我了!你能成仙,才是最緊要的事。我會盡我所能的和你配合,早一點離開這鬼地方--你的真氣還要執行幾周天?」斷情問。

  無欲掐手算道:「五周天吧!」

  斷情注意到無欲的手,不再蒼白無力,手上的膚色,已轉為紅潤有光澤,而那道烙痕色彩淡成褐色,看上去也沒那麼駭人突兀了。沒想到那道痕,竟然成了無欲靈力回復的指標!

  可對斷情來說,那道痕的意義,卻不僅止於此--那是一個印記,記下無欲和他的情誼。

  斷情是不愛見那痕消褪的--所有的悵然若失,全是因為害怕那恩愛情意終將殘褪銷蝕,連痕跡也一絲不留,他的心底滿溢著消解不去的落寞。

  無欲突然輕輕握拳,將那道痕斂入拿心;只因斷情失神地盯著這道痕的模樣,讓她的心中驀然逸出一股酸。

  她淡淡笑著:「我想我們還是趁現在練氣吧!雖然這塊石頭是不會更移,可難保天氣不會改變。現在雖然風和日麗,指不定等一會兒便刮風下雨的。」

  「嗯。」斷情點頭,將眼光移開,正身槃坐。

  無欲跟著槃腿而坐,手在結印之前,悄悄地交疊在一起,像是以另一種方式烙著那痕似的。可兩手沒握多久,便結成了手印,無欲在一呼一吸間,把對手痕的記憶,統統逼遇到最深沉隱微的地方。

  一周天,兩周天,三周天……這次真氣的執行,極是順暢。無欲只覺身體輕盈溫暖,心頭說不出的安和平適。

  可這時卻不知怎麼地,聽到有人喚她。嘶啞的音響底滿載著溫柔。

  原先她是怕妄念紛飛,趕快收攝心神,可那音響好熟悉,她動作頓了一下,聽到是斷情在叫她--斷情的音響有些哀傷,不斷地問她--為什麼不接受他?他說這輩子他為她拋下所有,可她卻一心懸念著成仙成佛,完全不管他的情意。天大的錯,他不都嘗試彌補嗎?上天好不容易讓他們再世相遇,他可是等了她千年啊!

  她想解譯,也想勸他,可話未出口,真氣逆流,沖向胸口,轟的一下,炸向她的心頭。

  清冷的面容,燒成一片嫣紅,秀挺的劍眉,因痛苦而凝成一道,汗水淋漓,止不住地發熱難受。

  「無欲,怎麼了?」斷情想同前回一樣,點住她的穴道,可一股強大的靈力從無欲身上激出,震得他虎口發麻。

  「無欲!」斷情大聲呼喚,並不死心,再度探手。

  無欲卻在這時睜開眼,所有的東西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只剩餘斷情焦急的眼神,可定眼一瞧,卻又變成了嶽瑁的樣子。

  她胸口一陣燙熱,耳畔浮出火狐的音響。「你搶不過我的,冷狐是我的。」

  不真切的音響又變成了嶽瑁的。「你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之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嶽瑁把手伸向她。

  她使力揮開。「別碰我!」強大而狂亂的靈力,把斷情彈了出去。

  「無欲--你怎麼了?」斷情大喊。

  無欲覆地騰身,一語不發,不斷地攻擊斷情。掌力淩厲,所到之處,飛沙走石,漫天卷起。

  「無欲快住手,你會傷了心脈的!」斷情一面躍身躲避攻勢,一面想辦法挨靠近無欲。

  無欲跳到岸邊,像發狂似地攻擊著斷情,雙眼迷亂,一道靈力擊向奇石。

  轟的一聲,強大的靈力和奇石周圍的靈力相呼激蕩,霹靂巨響,震耳欲聾,無欲突然住手,軟跌下來。適才,她的真力逆行過巨,又散溢過快,身子不住地虛冷打顫。「好冷!」無欲呻吟道。

  斷情火速飛奔到她的身邊,緊緊地把她攬抱在懷。「不冷了!不冷了!」無欲的體溫突然降得好快。

  無欲看著他,焦距又逐漸迷亂。「別碰我。」虛弱地推開他。胸口又開始莫名地燙熱起來,虛軟的力量又逐漸彙聚成流。「你別想讓我再愛上你了!」推開他的力氣突然變大。

  「無欲……」聽到這句話,斷情的心猛然被狠狠地鞭抽了一下。他終於明白,無欲的走火火魔是因他而起。

  無欲像著了魔似的,一掌擊向他。距離太近,斷情閃避不及,胸口一悶,吐出一日血。

  真氣一泄,無欲的身子又軟了下來,唇色白得嚇人。

  無欲的胸口,不再悶熱,神智雖然逐漸回復清朗,可身子卻不斷地發冷,「夢川」好象在搖晃流動著,冰寒的感覺,一波一波的襲向她。

  「無欲!」斷情牢牢地握住她;免卻她那種被水流淹沒的感覺。

  「斷情……」她這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斷情,可斷情的眼神看起來竟是沉厚哀絕,揪著她心頭跟著難過。

  「怎麼了?」她的手沿著斷情的臉下滑,不明白他的臉頰怎麼溼溼熱熱,纖細的手指滑到他的唇畔,一片猩紅溫熱。

  那是血,斷情怎麼會流血,無欲不解,幾個恍惚的畫面閃入腦中。

  「我剛才走火火魔……傷了你嗎?」無欲的眼角,跟著發熱。

  「別管這了!」斷情將手握得緊緊的。

  經過無欲方纔的破壞,「夢川」的靈力,變得十分不穩定,兩人都沒注意到,被翻攪的靈力,隱隱地卷成漩渦。

  整個地突然一震,成片傾斜,無欲整個人翻落在斷情的懷裡,穩穩地被他抱著,斷情想把她扶正,讓她安坐在懷,無欲卻輕輕地搖頭,任自己的身子賴在他的懷中,不再逃避。

  「那是……」兩人都看到遠方卷起的漩渦。

  會是「夢川」的缺口被開啟了嗎?這個念頭閃過兩人的腦中。「你快走!」異口同聲,誰也不要對方被留在這裡。

  話一說完,兩人都笑了,淡淡地相視一笑。

  「你走吧……我已經……」無欲的話虛弱的像是隨時會消失一般。

  斷情緊握住她冰冷的手,一任猛地擴大的漩渦,將兩人吞卷進去,一團氣流中,把所有的東西都攪得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到。

  漩渦扭曲攪亂著,一個斷斷續續的音響,隱約自其中傳出,好象說:「不放手……這輩子……絕不放手。」

  承諾被卷得飄遠.話是不是這麼說,沒人敢確定.畢竟在這真假虛實交錯的「夢川」中,沒人敢說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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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6-8-30 00:19:2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儘管山下的時序才進入初冬,可終年雲霧繚統的『雲門山』,早已堆積了皚皚白雪,銀燦純白的世界,平和幽靜。不沾紅塵濁氣,不惹世間俗事。

  一間毫不起眼的木造小屋,悄然駐立。小小的斗室之中,溫溫地逸出一般藥香,任隨外頭風雪飄揚。

  小屋內,一名白眉長須、鶴髮童顏的老者,像顆陀螺似的,不住在床前繞圈打轉,轉啊繞的,連飄晃的胡須都要打結了!

  從方纔他的嘴就不曾歇過,仔細一聽,才知道他在叨念什麼。「不可能的!沒道理啊,都這麼久了,是該醒了才是……」他的眼角不時地探向床頭。

  床上躺著一名少女,幽冷清麗。臉色蒼白。

  少文秀挺的劍眉,微微處抗,看上去有些痛苦,突然之間她翻動了一下下,細弱的音響,從齒間迸出:「……斷……」音響大小,聽不清楚說了什麼。

  老人低身,歡聲大叫:「徒弟、徒弟--你快醒來,醒來看著師父啊!」雙手興奮地拍打著床頭。

  好不容易,少女才睜開眼睛,她的臉色雖然有些黯淡,但雙瞳依然清亮澄澈。

  老者喊著:「無欲!」緊緊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徒弟!你可醒了!」

  無欲的手被他捏得太緊,有些疼,眉頭皺在一起。

  「徒弟,真不好意思啊!」老人幹聲笑著.趕緊鬆手。

  「沒事……」無欲淡笑搭上老人的手。

  老人手上傳來的溫度,讓她胸口暖熱起來,沒想到這番經曆之後,竟能死裡逃生。她是幸運的,鬼門關走了-趟,還有機會能見到此生最重要的親人。

  「你可別哭哪!」老人看到她眼中的朦朧,有些被嚇到。「師父記得你以前,可都不曾哭過的,這回你要真哭了,師父可不會處理啊!」

  無欲一笑。「您這說的……咳!咳!咳!」話還沒說完,便咳了起來。只這麼咳一下,就讓她胸口悶痛,全身的骨頭拉扯得她又酸又疼,像要拆了似地。

  「別說話!別說話廣她這一咳,老人可又緊張了。

  「你整整躺了一個半月,才救回來的,可別再說話。你就只剩這麼一口氣,話說多的,要沒氣了,可怎麼得了?」他擦擦額上的汗。

  繼續念著:「還好你運氣夠好,『夢川』的缺口是開在咱們這裡,否則的話--就算師父有心,也救不了你啊!」

  「他呢?」無欲小聲問道。

  「哪個他啊?」老人挑起眉頭。「是……那個斷……斷……什麼來著?」

  無欲介面:「斷情。」明知道『求真客』有意作弄她,可提到斷情,她的口氣就不自覺地急切了起來。

  「噢--」他拉長了語氣,就是不正面回答。

  無欲問道:「他走了嗎?」

  「走了?」『求真客』揚高語調。「我倒希望他快些走,可是他是打死不走的。我看哪天,天要塌下來壓死了他,他才肯走。」他的語氣越來越不耐煩。「你不知道,他有多煩人啊!老是一個人杵在門口,呆呆地往這兒瞧,瞧得我心煩頭疼啊!我是越看他越火大,什麼『斷情』,我看他看得快『斷氣』了!」

  無欲淺笑,笑容中多了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暈亮。「您何必氣他,他又……咳!咳!沒得罪您。」

  求真客瞪大眼吹著鬍子。「他是沒得罪我,可他害了你啊!想想看,你遇著他的時候,不是死,就是傷的。」他是心疼愛徒啊!

  無欲淡笑不語。

  「算了!看在他等你等了那麼久的分上,我就讓他和你見上一面。」他怎麼會看不出來,無欲也想見他啊!「白毛狐狸!白毛狐狸!」他大聲朝外嚷嚷著。

  一道白色的身影破門而人。「無欲醒來了嗎?」音響哆嗦著問道。

  「你不長眼睛,不會自己看嗎?」求真客沒好氣地說著。

  「無欲!」斷情怔怔地看著無欲,說不出其他的話。

  無欲望著他,嘴角勾扯出一朵暗香浮動的清淺笑容。

  「咳!咳!」求真容出聲,打破兩個人的世界。他斜瞪了斷情一眼,清清喉嚨道。「白毛狐狸,我去倒一碗藥給我徒弟喝,你在這兒,好生看顧著。」

  斷情點頭,視線未曾移開過。

  求真客看了他一眼,搖頭晃腦地步出門口。

  待『求情客』的背影消失在無欲視線中,她才開口,打破沉默。「你的傷要緊嗎?」儘管『夢川』是個似真似假的地方,可回想起來,每件事都是曆曆在目,清楚地印著當時的感覺。

  「不礙事。」斷情笑笑。

  「我以為你該……咳!咳!讓我打跑了!」無欲躺在床上,平時捆紮成束的頭髮,如瀑布般技垂下來,蒼白的臉色,在黑亮的頭髮映襯下,更顯單薄。

  「什麼傻話?」他靠近床頭,心疼不已。

  什麼也沒多想,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我要讓你打跑的話,你作噩夢時,誰拉你一把?」他握得緊,直到一會兒,才注意到無欲竟未拍手。

  斷情的手粗厚溫暖,一股感動盈上無欲心平--自始至終,他都是如此眷顧著她,未曾鬆手。

  他清澈的眼眸彌上溼熱的水氣,眼前有些模糊。

  她傾身攬住他。「謝謝……」面對他,無法不動容啊!

  斷情先是一僵,腦袋一片空白,直到熟悉又陌生的氣味,沁入他的胸口,他才回復呼吸。「傻瓜!」無欲的動作,教他胸口裡那滿溢的情不住地震蕩。

  他貼靠緊她,環抱著無欲的手,有些顫科,鼻子莫名地發酸。

  「咳!咳!」求真客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讓這兩個人注意到他。

  「師父……」無欲松了手,臉上染上一層紅,熱熱燙燙,不知是因為方纔的餘溫,還是為了此刻的困窘。

  斷情挪開身於。「求真客前輩。」他的情況也不比無欲好多少,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前輩?」求真客嗤道。「我還前胸貼後背呢!別叫得這麼好聽。」他的眼裡閃著火。「真不知道我哪兒得罪作,還是我同你犯沖,怎麼我徒弟兩世都栽在你手裡。去!去!去!離開我這兒,省得我看了心煩。」

  斷情看了一眼無欲,和她交換了眼神,不讓她為難,點點頭,徑自離去。

  求真客把藥放在桌子上,坐了下來。「看來你這『情關』是很難渡過去了!你們啊……」他搔搔頭。

  「師父。」無欲知道自己讓求真客失望了!

  「唉!」他嘆了一口氣。「這事怎麼說呢?你是我徒弟,我最瞭解你了。你是無趣、是無欲,可你不是無心、不是無情啊!」

  淚滿眼眶,硬生生讓無欲給逼了回去,可音響卻仍忍不住哽咽。「師父……」

  「別忍了,想哭就哭吧--」他變出一條手絹,扔給無欲。

  「就是這個性,才會讓你愛得這麼苦啊!」求真客的毛長得長,兩道白眉厚厚地壓垂,雙眼被擠得有些小。

  「其實,我原不是要讓你抗拒或躲避情愛的。抗拒得越大,不過是把情愛蓄積得越探罷了,這也就是你這次為什麼會走火人應的原因了。情愛早就亂了你的心,可你還硬忍著、硬憋著,才會更加不可收拾啊!我原是寄望你,經驗體會過情愛,然後毫無知若,毫無掛礙地放下。誰知道你,還是……」說到這求真客的眼神不由得一暗。

  「還是陷進去了--而且怕是無法全身而退了,咳!咳!徒兒辜負您了!」無欲咳著,雙眸外溢點點光亮。

  「別說話了!」求真客把藥端給無欲。「先喝了這碗藥!」

  「謝謝。」無欲接過碗,啜飲者。

  「沒什麼事不辜負我的。」看著無欲,他好生心疼,在他的照料下,他的徒弟可從沒需要過湯藥的,現下卻把自己弄成這樣。

  「一心求道,與追求情愛,都只是選取,選取沒有好壞,只問代價。你要願意償付這樣的代價,師父也不會阻止你,只是看你這樣,師父心頭也替你苦啊!」

  求真客從無欲手中接過碗,無欲順勢伏在他的肩上,放任眼淚流出。

  「傻徒弟。」求真客眼睛也紅了。「師父也知道你好生為難,記不記得師父和你說過,就是為了這情愛二字,才讓師父渡你二世都不成功。」

  「嗯。」無欲點頭,音響便咽。

  」第一世是在唐朝,師父原與你有師徒之緣,怎知那時你愛上那傢伙,因他而死,等我找到你的時候,只剩餘你的屍體了!」

  「這無法怪他。」無欲為斷情辯解。

  「你就是這樣護著他,懸著他。」求真客輕嘆。「才讓師父第二世也沒渡成你。你累世修善,幾百年前,好不容易我們又有機會成為師徒。那時你的道法,修得極好,可等你修成『宿命通』,瞭解前世因果之後,又變得悶悶不樂,那一世,師父自然也無法渡你成仙。」

  「我們兩個也不知是誰戀著對方多些。」無欲將頭抬起,輕輕推開求真客,指拭著眼淚。「他這世道法,也是精深,可為了我,卻甘心將魂身封鎖在劍上,助我降妖除魔,待我功德圓滿,修成正果,他才會重回雪山修煉,咳……」幾句話下來,咳得無欲滿瞼通紅,額上冒汗。

  求真客趕忙將藥碗擱在床頭,從懷裡拿出一瓶丹藥。「算師父拜託你,別再說話了!你已經傷了心脈,再不注意的話,可會使心脈斷裂的,到時候師父真救不了你了。」

  等無欲服了藥,臉色較為和緩之後,求真客才又和她說話--「師父看得出來,他是對你念念不忘。我想,他原先甘願化為一把劍,守在你身邊.也是為了避免你們兩入再度陷入這糾葛的情愛之中。他是有心,不想因為男女情愛,阻礙你成仙。」

  無欲點頭。

  「不過,他的性子,極是固執不化,對你始終未曾忘情。眼前他既知曉你對他還有情意,我怕他會不惜代價,只求和你廝守終生,就算他曾想和你避開這段情愛。」求真客凝視著無欲。

  她臉上透紅,輕輕地點著頭。

  「傻徒弟!」求真客提高音響。「你可別忘了,今世你們是一人一狐啊!這場戀愛,要怎麼談下去啊--」

  無欲抿唇不語。

  她自始至終,都不曾把斷情規為異類。除了形貌之外,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更何況,早在斷情是一把劍的時候,她都已經暗暗地動了情,現在她又怎麼……求真客似乎有些急了,起身不住踱步。「徒弟,想清楚啊--異類相戀是不合天地執行之理,而且……」

  求真客一手握拳,擊向另一手。「而且會為你帶來災難的。」

  鏘的一聲,原先放在床上的碗,掉落於地上,摔成碎片,無欲俯身想抬起碎片,手卻被劃開一道血痕。蒼白的手沁出股紅的血,淡淡地腥味飄開,血紅得怵目驚心!

  ☆☆☆

  這-陣子,求真客一直守在無欲身邊,為她療傷。在他的照料下,無欲的臉色已經回復以往的紅潤。

  雖然無欲的傷好得快,可是求真容卻始終未曾展顏,放寬心懷過。這兩天,他的眉頭是皺得更緊了。原因就出在這兩天,適逢他三十年一次的閉關,這一閉關,雖只要幾天工夫,可就怕真發生了什麼事,他鞭長莫及,無法處理。

  他搖頓嘆息,轉念又想,既是天命註定,只得順隨因緣。

  臨閉關之前,他也只能盡盡人事,叮囑無欲再三小心,也莫要在沖動的情形下,鑄了大錯,他寓意深長地添了這句。

  無欲是知道師父心思的,這幾天,她什麼也沒做,只會在天氣清朗的情形下,要斷情陪她在林子裡走走。

  『雲門山』上多的是奇花異草,長青的不只是松柏,薄冰凝於其上,晶燦生輝,煞是好看。兩人常是靜靜地走著,身子不自覺地貼近在一起,兩手不知道什麼時候牽在一起。清冷幹淨的風,吹拂過兩人的發絲,青絲糾結,紅艷艷的唇畔笑容如花。

  多霧多情的山,煙嵐飄繞而過,薄紗似的迷蒙,輕柔纏綿,隱隱約約掩映著兩道並肩的身影,徐徐消失于白雲深處。

  這天,斷情為無欲上山釆藥,無欲在房裡待得悶,信步來到林子,耳畔突然呼嘯過一聲暴喝:「無欲!」夾雜而至,是一陣淩厲的掌風。

  無欲側身閃躲,不敢有所輕忽,朗聲道:「尊駕有何見教?」

  火紅色的身影倏然而至。「總算讓我找到你了!」音響清脆,相貌艷麗,卻不正是火狐,她兩手插腰,美目斜睨,來意甚是不善。

  「火狐?」』無欲勾起一抹笑。「我以為你性烈如火,雖是浮動暴躁,也該是光明正大的人物,怎地會以偷襲來打招呼?」

  火狐悶哼一聲道:「哼!我若真要偷襲,你哪能這麼輕易躲過?我這是警告,不是偷襲。」

  「冷狐呢?」火狐語帶威脅,瞇起了眼。

  無欲倒是一派安適。「你既有這通天的本事,能找到我,又怎麼會找不到斷情呢?」

  「閉嘴!」火狐暴怒。「別叫他斷情,我聽了就火大。」

  火狐的眼中,閃著危險的火焰。「你把冷狐藏到哪去?快交出來!我在靈珠裡,明明看到他和你在一起的。」

  她整整花了半年的時間,透過妖界不少同類的輔助說明,才探聽到兩人出現於』雲門山』,上次她運用靈珠搜尋兩人的身影,怎知靈珠浮現的卻是兩道親密的人影,心頭竄起一把無名火,她千裡騰雲,就是來找回冷狐的。

  無欲笑笑。「他這麼大的一個人了,能藏到哪去?他是去為我……」

  火狐不悅地打斷無欲的話。「女人,你給我弄清楚,他是只狐,不是一個人!我沒舉知道他為你做什麼,反正他不在也好,我和你可以來場公平的決鬥。」

  「決鬥?」無欲的眉頭略縮。

  「對!」火狐點頭。「有道是弱肉強食,誰強,誰擁有的東西不就多些?丈夫也是這樣,誰強誰就搶得到。」

  無欲眉頭縮得緊。「荒謬。」

  火狐辯道:「怎麼會?你們人不也這樣,我常聽說兩個男人為了奪一個女人,爭風吃醋,打起架來。怎麼人就可以,我們就不可以?」』

  「是有些癡愚無聊的人,可不表示他們做的就是對的。」無欲唇角略揚。「你們何必跟著這些人學樣。」

  「好--」火狐提高聲調。「你們是人,我和冷狐是狐,咱們是各不相關,你把冷狐給我還來。」

  想到火狐和斷情才是同類,無欲心頭一揪。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火狐的音響,有說不出的得意;「你們本來就是異類,異類是無法在一起的。這點不用我提醒你吧!」

  無欲抿唇,徑自轉身。

  「想逃,沒那麼容易!」火狐擊出一掌。

  無欲騰身,掌風像是一道火焰,從她身旁竄燒而過。

  「火狐,別逼人大甚!」語氣之中,有幾分薄怒。

  火狐不發一語,只是攻擊。

  無欲移形換位,處處閃躲,似火般的掌風,好幾次貼身而過。

  儘管火狐攻勢猛烈,無欲的步伐,倒不曾亂了半分。一黑一紅的身影在雪地之中,數度錯身交接,幻成兩道光影。

  「拿出你的本事,讓我瞧瞧啊!」見無欲只是閃躲,並無正面回應之意,火狐心中更為惱怒。

  她頻頻催發掌力,掌風所到之處,皆烙下一片焦黑,火焰般的真氣,和薄冰相觸,嘶嘶之聲不絕于耳,冒起一道道的煙霧。

  表面上,無欲似能安然應敵,實際上細密的汗珠已涔涔滲出。她的傷勢未愈,胸口痛得厲害。

  幸好她的冷靜沉穩,異于常人,還能忍著痛,將靈力聚於掌上,全力一撤,將地上的雪花,激成一片散開的兩簾,陽光照射下,雪花反射著刺人的光亮,雖只有一下下,倒使得火狐一時之間,睜不開眼。

  可惜,她的靈力畢竟弱了,能爭取的時間不夠多,火狐睜眼,見無欲身形遁遠,情急之下,從口中吐出熾烈火亮的靈珠,狠狠地擊向無欲。

  烈火燒烤著無欲,無欲只覺得背上一片灼熱,痛徹心肺,耐不住火焰的煎燙,咻的一道影,飛彈了出去。

  「徒弟!」另一道白色的身影破空而出,接住無欲軟跌的身。

  無欲的身子落在求真客懷裡,臉上全無半分血色,求真客趕緊將一粒赤紅的藥丸塞入無欲口中。

  「老頭!你是她師父?」火狐打量著求真客。

  求真客臉色凝重,不發一語,全然沒有理會火狐,迅速封住無欲的幾個穴道。

  「臭老頭,你別插手!」火狐朝著求真客擊出一掌,力道放了五成,只打算警告他,不是真的有意傷人。

  求真客只一拂手,便將她的掌力消弭於無形中。

  「老頭,你倒有幾分本領。」火狐再擊一掌,加了些力道。

  求真客抱起無欲,躲過攻擊,將無欲的身子安在雪地上放正,全心灌注真力給無欲,絲毫沒有半分理睬火狐的意思。

  「無欲……」一聲聲不安的喊叫聲,越來越貼近。

  火狐原還要再攻擊,卻因為聽清楚這音響,而收了手,她大喊:「冷狐!」

  一道白光,竄入林中,銀白色長髮翻飛。「無欲!」抓在手心的一株藥草,掉落在地上,藥草的形狀無從辨識,早已被捏揉得變形。

  「該死!」他揚起一道猛烈的氣流,向著火狐擊去。

  火狐的頭髮隨之飛揚。「你聽我說啊!」被掌力擊退,向後躍了好幾步。

  「沒什麼好說!」斷情不斷逼近,眼光中閃著火。

  火狐不願傷了斷情,只得不斷走避,可斷情緊迫不舍,每一道靈氣,都是刺骨的寒冰,不斷地削過火狐,火狐轉身,來不及閃開,艷麗的臉上,被割出一道血痕。

  「夠了!」火狐動怒,凝氣發掌,給予還擊。

  趁著斷情躲進攻擊的片刻,她才能開口:「我不過是和她比試高下,你心疼什麼!」憤恨的語氣,難掩失落之情。

  「比試?」斷情臉色沉得難看。「她受了傷,怎麼同你比試!」點點寒光激出,飽含怒意。

  「受傷?怎麼可能?」火狐一面閃躲,嘴上一面喃喃自語。「她要受傷的話,那我擊出的靈珠……」她只是要和無欲比比高下,倒無心真的奪去她的性命。

  雖然火狐的音響不大,可斷情卻聽得真切。「靈珠?」他的身子一顛,目光寒冽,一顆心沉到冰河去。

  「無欲!」他頭回也不回,直奔樹林,全然不顧身後傳來吶吶的喊叫聲。

  在路上他不斷安慰自己,一定不會有事的。方纔他清楚地看到求真客為無欲灌注真氣的,求真容法力高強,一定能救回無欲的。

  「無欲!」他喊得大聲,可在冰寒的空氣中,每一聲的呼喊,每一次的回蕩,都像是冷壞了,不住顫抖。

  映入眼中的無欲,眼簾輕閉,臉色死灰慘白,軟軟地躺在求真客的懷中。雪不知何時開始下起,細細密密地落在她的臉上,凝成水氣,像是珍珠一樣,沿著臉頰緩緩滴下。

  許是珍珠太沉了,凝在唇畔的水滴,凍住平時清淺淡揚的笑,一張幽艷的臉像是哭了,梨花帶雨。

  「無欲!」不知道為什麼,斷情覺得眼前的東西,開始彌著水氣,模糊難辨。他抱著無欲,怕她冷著。

  求真客並沒有阻止他,只是冷著音響。「你們兩人真是孽緣,我說過你們倆不該再在一起的,你逆天而行,她遇到你不是死就是傷。」求真客加了這一句,像是利刃。

  風雪逐漸變大,落得人一身溼淋。

  「你是她師父,你要救她啊,你一定有辦法救她的--」斷情緊緊扯著求真客的衣衫。

  「不會的,這次不會和上次一樣的。」

  「這次我有千年道行,我可以用我的道行救她的,對不對?」他喊著,臉上分不清楚是雪水是淚水。

  求真客看著他,清朗的目光,清澈得有些冷然。

  他推開了求真客,緊緊地抱住懷中人。「就算再一次逆天,我也要下地獄把她救回。」

  他宣誓,永不移志。

  求真客問道:「你真要下地獄?」直直地盯住他的眼。

  「對!」斷情直覺燃起一線希望。

  「無欲陽壽未盡,她並不是真的死了。」求真客語出驚人。「她只是在重擊之下,使得原本就不穩定的靈體飛離了肉身,只要找回她的靈體,她就可以復活。」

  斷情急道:「快告訴我怎麼找她?」

  「我可以施法讓你的魂下一趟冥府。」求真客的語氣不再那麼冷淡。

  「那快施法啊!」斷情把無欲交回求真客懷裡。

  「可是……」他看了斷情一眼沒再介面。

  「可是什麼啊?」斷情急了,一掌重重地打在地上。

  他清清喉嚨才道:「你和無欲不同,我用『絳朱草』提煉的金丹,可以維持無欲的肉身不壞,但是你若是太晚回來,你的肉身就會腐壞。」

  「幾天?」斷情問道。

  「不多不少,就七天。」

  「夠了!」斷情答,語氣中沒有絲毫遲疑。

  「那可不一定。』東真客緩緩吐著。「冥府有十殿,這一殿一殿地找下來,也要不少時間,你要是回來得晚了,就只能做飄蕩的魂。到時候你和無欲,再沒有相守的可能。」

  斷情揚起傲然的唇。「你以為我是為了和無欲在一起嗎?」

  求真客看著他,不置可否。

  斷情搖搖頭。「千年前,無欲死過一次,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她死了,我也只是行屍走肉。」

  求真客眼神晃了一下,不再澄靜得不起風波。

  斷情的音響低沉。「千年來,很多事情都變了,我變了,她變了,連您也變了,不是嗎?可有件事不會變的,只要她死了,我依然只是--」他緩緩吐著。「行屍走肉。」

  雪下得深,求真客只覺得連腳都無法移動,他的人似乎被這幾個字,沉沉地壓埋入雪地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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