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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飛雪 -【你愛勝利我愛你(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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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1: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單飛雪 - 你愛勝利我愛你(上)

在方利澤的世界裡,勝利是唯一價值。
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窮小子終成人生勝利組,
獨有一樁可恥事藏心底,無人知曉,只有自己過不去──
為求生存,當年他利用了廖筱魚的信任,最後不告而別,
即使功成名就,仍牢記這個無害親切的鋼牙妹!
十年後的同學會上,他本該享受扳回面子的快感,
卻在聽聞她跌落雲端的近況時,內疚、譴責全面反噬!
於是他決定伸出援手,以前受過她的好,現在加倍奉還,
同時又希望,他風光現身,能跌破她眼鏡!
偏偏這女人重逢時笑容可掬,隨後卻態度驟冷,拒人於外,
讓他如鯁在喉,想負氣而去,掛念竟如影隨形,
誰教這輩子知己沒半個,只有她能走進他心懷!
這回風水真的輪流轉,換他勾勾纏,
她可要撐著點,別太快舉白旗,賽局正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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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總之……我跟Eva只有性而已。」男人說。「那跟我們之間是不一樣的。」他坐在客廳地毯,努力向坐在沙發上的女人解釋性跟愛不同,合理他的外遇。他長發,牛仔襯衫,黑皮褲,高瘦,像一匹放蕩蒼浪的狼。

  沙發上坐著的女人,廖筱魚,身穿寬松的橙色休閑服,圓臉,素顏,眼睛大,偏偏戴著老氣的大眼鏡;皮膚白,可惜鼻子不夠挺;身材窈窕,可恨胸部小。發型是有劉海的妹妹頭,令她看起來像憨鈍清純的學生妹。

  但是,她已經二十八歲了。筱魚緊張聽著,右手臂圈在一只動物的頸子上。

  隨著他說的話,她手臂越圈越緊,這動物,恐有窒息危險。但它不叫,也不掙扎,它發不出聲音,也不會抗議。

  這只是一只老舊褪色的絨毛動物布偶。

  「我承認我有一陣子的意亂情迷,」男人說:「畢竟她有36F,你知道對我們男人來說,36F是人間凶器啊——所以我認為,我是愛上她了。」

  筱魚的手臂圈得更緊了,動物布偶被緊鎖在腰側。這男人,是她的老公高偉仁。他曾說——她笑起來很甜,跟她在一起很舒服,沒壓力。

  這大概是她唯一的優勢吧?畢竟她不性感,其貌不揚。但這已是二十八年來,廖筱魚最好的狀態了。假如高偉仁見過她高中的模樣,也許外遇次數會更多,然後,更早離開她。不,應該說,根本連和她在一起都不可能。

  那麼,現在,他終於要離開了?

  她緊閉嘴巴,看起來像在生氣,實則是緊張,一顆心懸吊著。左手無意識地一直搓揉左耳,搓得紅通通的,這是她緊張時的習慣。

  「但是,重點是……筱魚啊……」男人爬過來,握住她手,深情款款凝視她。「我愛的人……是你。我是絕不離開你的,所以別跟我生氣好嗎?你看,雖然那個女人現在鬧自殺還打電話跟你嗆聲,但是我人在哪兒?我在你面前欸,我在這裡!我對你不離不棄,就像當初結婚時答應過你的,我永遠跟你在一起。」呼……緊勒住玩偶的手臂松開了。

  高偉仁摟住筱魚,筱魚回擁,連同心愛的布偶,他們一家人,會永遠在一起吧?

  兩個月後

  高偉仁仰躺地毯上,右手挾煙,吞雲吐霧,眼色憂郁。

  他看著天花板,像覷著遙遠的他方。

  坐在沙發上的廖筱魚,快懷疑天花板是不是有什麼秘密甬道?而他打算鑽進甬道逃亡去?

  這次,是另一個女人。

  「你知道嗎?像我們玩band的,是不能過得太幸福太安逸的。我跟你很好,但日子太平靜了,這樣我怎麼寫得出好歌?而那個女人,她啟動了我,讓我找回熱情!」

  「把你的脖子咬成這樣,不會痛嗎?」筱魚問。

  高偉仁脖子盡是瘀青和破皮的傷口,這已不是情人間的種草莓,這是在種大榴蓮。

  他笑了。「她啊,占有欲很強,所以……夠辣夠野,很刺激啊。」

  「我覺得你搽藥好了,聽說小傷口不處理好會變成蜂窩性組織炎。」她很怕再聽下去,他就要離開她了。

  「她知道我有老婆了,她不能接受。」

  「你打算怎樣?」筱魚雙手緊摟住布偶,心再次被吊住。

  「既然脖子被咬成這樣,也瞞不住你了,所以我才說出來,而我已經決定了。」

  「要跟我離婚?」

  高偉仁緩緩吐出煙圈。「不!」

  他轉頭,看著筱魚。「什麼是真愛?我一生都在思索這個問題,而且身體力行。愛,絕對不是只有刺激跟性,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感到放松,感到平靜。筱魚,我絕不離開你,你放心。」煙灰快掉下來了。

  筱魚趕緊捧著煙灰缸過去,接住墜落的煙灰。

  「我愛你。」

  筱魚微笑了。

  高偉仁撫著她臉,深情道:「記得當初你是怎麼迷住我的嗎?」

  「我做的菜。」

  「對。PUB的菜都很難吃,那天,你主動弄了一道家常菜給我。」

  「菜脯蛋。」

  「對!菜脯蛋要煎到外表恰恰的,吃的時候裡面卻軟嫩嫩。菜脯絕對不能死鹹。好不好吃,只要看煎出來的蛋表皮有沒有呈現焦橘色就知道,我很久沒有吃到那麼地道的菜脯蛋了,但你竟然做到了!吃過你煎的菜脯蛋,我就愛上你了」是啊,筱魚記得那一刻。

  那時,高偉仁吃了一口菜脯蛋,就激動地喊她過來,對著她說:「你,要不要跟我交往?」廖筱魚當時很感動,以為自己沒什麼男人緣,想不到卻被樂團主唱看上了。過了這個村,就怕沒那個店了,她用力點頭答應了。然後她陸續做了很多次飯菜給高偉仁吃,沒多久,他就求婚了。

  只是,顯然只有好吃的飯菜是不夠的,他外遇出軌N次了。

  現在,他抱住筱魚。「原諒我,我是一時迷失——」Yes!筱魚回擁。嚇死了,還以為他要離婚。看到這裡,女性朋友們掄起拳頭,同仇敵愾,想把筱魚拖出去毆打飛踹,好讓她清醒。這種爛咖,你是在珍惜什麼啊?!

  但筱魚卻覺得,高偉仁再花心,總會回到身邊。他願意回來,就表示她比那些女人好,想到這裡,筱魚竟虛榮起來……

  然後,又過了幾個月。

  在PUB負責出餐的廖筱魚,開發出新菜色,喜孜孜端給店長蘇芙倩試菜。

  相貌空靈的美女店長嘗了一口——

  「電——」立刻抱住垃圾桶吐。

  哇咧,難吃也不用這樣吧?筱魚愣住。

  「抱歉,」蘇芙倩抹抹嘴說。「別誤會,這很好吃……是我懷孕了。」

  「嗄?!真的嗎?裘大哥一定很高興。」這間PUB,是老板裘慎為了女朋友開的。

  「他還不知道。」

  「什麼時候要跟他說?」

  「還不能說。」

  「想給他驚喜?」

  「孩子不是他的。」

  劈腿喔?!

  那個……筱魚端起盤子往廚房走。「我先把這個拍照,萬一要做成菜單……」不關己事,不要插手,也不要發表意見。蘇芙倩待她如親妹,筱魚不想批判她的行為,她也許有苦她是真的有苦衷,蘇芙倩需要有人傾聽心事,於是拉住筱魚。「別走,我還沒說完——」筱魚回身,聽蘇芙倩講:「孩子是你老公,高偉仁的。」廖筱魚呆住。

  這時候,合理的發展是盤子從筱魚手中飛出去砸向那張該死的看似無辜的臉;或,筱魚太過震驚,盤子從手中滑落在地,菜撒出,一片狼藉;或,如果要更有戲劇效果,順便讓破裂的陶瓷碎片,濺到筱魚的腳,刮出一道血口,然後讓筱魚一路淌血,在地上拉出血線,跑回家咆哮毆打那個花心爛男人。

  但,以上,都沒發生。

  「你要把孩子生下來嗎?」筱魚很平靜地問。

  「我跟高偉仁是認真的。」

  「所以要生下來?」

  「唔……對不起……」蘇芙倩痛哭。「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系,我會趕快離婚,然後你們快結婚,要一起愛這個小孩。對了,不要住大房子,不要在小孩面前吵架,不要老是把小孩子丟給對方,或是放小孩一個人在家,更不要丟給保母,要親自照顧。不要以為請佣人顧就行了,一定要讓小孩有安全感,這樣他長大了才會心理健康。」蘇芙倩反應不過來,她已有心理准備,廖筱魚這時候應該會揪著她頭發撞牆,或推她一把害她流產,所以雙手還護在肚前。

  結果,筱魚整個劃錯重點!

  她竟為腹中未出世的小孩焦急?還想得非常遠,這……這是情婦的孩子欸,不是她跟高偉仁的欸?蘇芙倩害怕地後退好幾步。

  看著這個戴著大眼鏡,留妹妹頭,二十八歲還打扮得像學生妹的女子。

  唔,廖筱魚搞不好是變態,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下一秒就會崩潰尖叫,抽出壁上菜刀剁死她。沒錯,筱魚變態,有哪個女人面對情婦懷孕是這種反應?

  好恐怖啊——

  蘇芙倩轉身,跑出PUB,不敢和筱魚待下去。

  「干麼跑?」筱魚看她衝出去,有點擔心。「跑那麼快,萬一動了胎氣怎麼辦?」當下,筱魚是真的很平靜。

  像一直害怕的事,終於發生,於是矛盾地,反而感到解脫。

  那時,沒有天打雷劈,或五雷轟頂的感覺。外面,也沒有忽然下起應景暴雨,或啪?!一下她忽然腦溢血昏厥。那天深夜,筱魚不讓高偉仁進家門,她發簡訊通知他,她要離婚。

  像這種時候,她其實可以找爸爸處理高偉仁。老爸是有名的大律師呢,肯定能告到高偉仁贍養費付到死,或是讓蘇芙倩進監牢,花大錢賠償她的精神損失。

  但其實,她分辨不出高偉仁跟老爸和蘇芙倩,誰更令她生氣。

  不,她沒有生氣。

  她,只感覺到那久違的、結婚後已經消失好一陣子的感覺,她此生一直在逃避的那種感覺,又回來她徹夜只做一件事,緊摟心愛的布偶,縮在床鋪角落,臉埋在老布偶皮毛間,嗅著棉布氣味。舊舊的布料有點濁膩感,混著洗衣粉香,這種歷史感的氣味令她安心。

  終於,還是……只剩她,跟它。

  盡管一直努力對抗這種感覺,但這感覺還是淹沒她。

  世界超大,而一個人,孤單渺小,幾乎快消失,好像不曾存在這世上。

  二十八歲的廖筱魚,經歷過很愛某人、瘋狂暗戀某人,而終究只是單戀的失望痛苦。後來,又經歷過對方聲稱愛她、追求她,所以結婚的過程。

  像她這樣,時常感覺快要消失,既不漂亮,也不出色的平凡女生。擇偶條件還是越低越好,畢竟最終,只要有人陪著過日子,一起生活、住在一起,永不分開,那對筱魚來說,就是幸福。好比暗夜裡睡著時,有人在旁打鼾;或是超冷天氣裡,有人暖被。

  那些說一個人生活不錯,也不需要愛情的人,是騙人的吧?講那種話的人,都沒有孤單寂寞的一個人生活過吧?所以才講得豪邁瀟灑。

  他們知道一個人生活是怎樣的嗎?

  好比回家後推開門,居所空蕩蕩;看到好笑的電視只有自己的笑聲;每天發生的事沒人可以說;身體不適,惶恐著死了要很多天、臭到鄰居了才會被發現——如果在浴室跌倒,赤身裸體死掉,等鄰居、警察開門進來,光溜溜的自己會想死第二次。

  這些,只有真正孤單過的人才能明白。

  一個人過日子,是非常恐怖的啊。人,是一定要有伴的。

  只有面對活生生的人,彼此互動、有對話,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我是活生生,日子是踏實的。不管怎樣,只要那個人在身邊就好。

  對於高偉仁的花心,筱魚是這樣想的——原諒一次又一次,無論如何,只要他陪著生活就好。

  但有孩子就不行了……筱魚清楚父母失和、感情混亂,將如何影響孩子。

  所以筱魚必須離婚,舍棄這段關系。她一直很怕高偉仁離開,想不到最後決心離開的是自己。

  選擇離婚的廖筱魚不知道,事情發展,出乎她意料。

  老天爺要給她的不只是活生生的男人,老天爺賜予她的,遠超過她的標准。

  再過不久,她將與某人重逢。

  那人知道廖筱魚的背景,那人清楚她曾經多怪異,那個人甚至知道她緊摟著的、形影不離的布偶,是一種稱之為「獾」的動物,還知道它的名字叫「大魚」。那個人嘲笑過這只長著尖嘴的布偶,嘲笑過她跟「獾」的感情。

  如果說,筱魚因成長過程坎坷,人格扭曲、感情智障。

  那麼,那個人跟她半斤八兩,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個男人的名字,到現在還藏在筱魚心裡,那是筱魚死都不會忘記的名字。

  方利澤。

  他此刻不知流落何方,彼此也沒有交集。他們住在同一城市,各自生活著。

  但,他正逐漸往她靠近,就快與她交會。

  怪胎需要同盟,怪胎獨自一人會很寂寞,缺陷會成為處事上的障礙。但若遇到另一怪胎,適巧彌補彼此缺乏的,那麼兩個怪胎,也許就圓滿正常了,說不定媒合後,還會創造出嶄新生活。

  「廖筱魚,你知道這是什麼動物嗎?」方利澤問她。

  「不知道欸。」

  「這是“獾”。」

  「番?」

  「不是番,念獾,喜歡的“歡”。犬字邊的“獾”。」

  「是喔,我都叫它“大魚”,我們感情很好。」

  「獾是一種牙齒超利的動物,甚至可以咬斷鐵橇。」

  「出?難怪我喜歡它,我牙齒超爛的。」

  「連它是什麼動物都不知道,還敢說喜歡它?」

  「呵呵,你真厲害,你懂的真多。」

  「我比你強的原因是我有旺盛的r求知欲」。」

  「我也有。」

  「是,你有,有旺盛的“食欲”。」

  「哈哈哈哈哈。」

  十一年前——

  山上的是立高中,校門在山坡上,這頗有高度的山坡路啊,日復一日,鍛煉出孩子們爬坡時的咒罵能力,以及壯碩蘿蔔腿。有錢人的孩子,倒可保住纖細小腿,他們坐爸媽或司機座車,優雅尊貴直上山方利澤,不是有錢人,他三餐不繼,但也保住一雙好看的腿。

  因為他有老媽的白色破摩托車,100CC馬力尚可,上下課很方便。他過去因為跟媽媽躲地下錢莊,曾休學一年,今年滿十八歲,是有照騎車。這是混賬老天爺唯一善待他的地方,沒這台破車,要怎麼賺錢?怎麼到醫院照顧生病的媽媽?

  方利澤才高二,就懂得隨身帶行事歷,進行有效的時間管理,務必讓每日都過著高效率生活。他身兼兩份工,白天上課,下課後,休息一會兒,去披薩店打工,披薩店打烊後,去二十四小時漫畫館工作到凌晨三點。

  他不是大明星,但已過起趕場人生。

  有錢人是窮得只剩下錢。他這窮人孩子是窮得只剩下命。

  這是他靠「命」博錢的青春時代啊,別人家的孩子尚在幼稚夢幻的粉紅色時期,他已經搏命演出,歷劫無數。今天過完不知明天在哪裡,不用靈修,他已悟到活在當下的重要。因為今天的難關度過已是萬幸,眼前狀況擺平就很感動了。

  他那愛揮霍、英俊且體格超好的爸爸,據說在他三歲時生意失敗,為了他們母子好,辦了離婚,出國深造(逃亡)。結果爸媽離婚了,但,仍陸續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債主要錢,甚至是黑道兄弟上門討債。

  媽媽醉後常罵:「操!婚離了,還不清靜。被XXX騙去!」方利澤對那些江湖人士慣使的粗話耳熟能詳,他讀的《三字經》跟別人不一樣。

  老天顯然是要降大任於方利澤身上,不然怎會一路靠北邊走地安排他衰小的人生?

  今年最衰小的就是媽媽胸部痛,得了乳癌,躺進醫院動手術,做化療。

  母子倆開始在醫院病房安居樂業,埋鍋造飯。老實說,假如住院費都付得出來,醫院病房真是躲債主的好地方,住起來挺舒適啊。有水有電有人打掃,早上還有人定時送報來賣。方利澤都快要幻想自己他的舒壓方法,就是跟媽媽窩在病房,一起用各種三字經,咒罵浪跡天涯的爸爸,以及之前惡質追債的恐怖地下錢莊兄弟們。他們的手段真是充滿新意、推陳出新,有寄雞頭的、有潑油漆的、有強拉老媽去酒店的、有擲狗大便的。

  花招還梃多的嘛,這麼有創竟干麼不去當編劇?

  現在,老媽躺進醫院了。

  所以,方利澤要自立自強,白天賺學費、賺房租費、賺民藥費。還好老爸送給他唯一的禮物,就是好體力——聽說爸以前一次交八個女朋友,活力旺,威而鋼應該找他代言。

  每次聽老媽抱怨老爸花心濫情又負債累累害慘她,方利澤就會想,那你干麼嫁他?這種濫人,感情稀薄,你是嫁個屁。害他一出生,翎膀還沒硬,就累到想夫析。

  這卅界最靠北的就是,一旦你被生下來,想嗝屁也不是那麼容易。

  自殺是懦夫,方利澤不干,他跟老天爺杠上了,雖然只有十八歲,但他不信他會活不下去,輸給這該死的命運。不是都說人定勝天嗎?他有的是超強意志力。

  他是窮,出身賤如小草。手長腳長卻穿著補丁又不合身的制服,看起來很搞笑。但是,他念書超厲害,他就是要證明他比那些出身好的同學強,考試一定第一名!他不接受失敗,他要這樣一路贏下去,贏過命運的捉弄,贏過悲苦的生活,贏到功成名就當大富翁!

  但說真的,偶爾他軟弱時想到未來、想到死老爸、想到房租、想到龐大醫藥費、想到他還沒出社會就扛爛債,也會期待老天干脆賜他死。

  總之,方利澤的心髒是這樣越練越大顆的。靠北的事遇多了,隨機應變能力也變強了,危機意識也很夠,生命果然會自己找出路。

  方利澤此刻的生活,用電影來說,就是黑白片、寫實片、恐怖片、血腥片,常常不小心就十八限。

  方利澤是大帥哥(好吧,這算是老爸給他的第二項禮物),身高一八0,可惜因睡眠不足,體力透支,加上為了省錢,最慘時,一天只能吃到一餐(披薩店供應的),所以他瘦得見骨,贏得「方瘦猴」的綽號。

  現實殘酷,經濟拮據,媽媽病倒,他早熟世故,心事重重。

  萬萬沒想到,忽然,他的世界有救了。

  佛祖垂憐他嗎?

  自從班上來了個漂亮的轉學生,江紫薇。

  噢,天啊,女神降臨,他強烈地被江紫薇攝去魂魄,甚至開始覺得,活著真是美好的事啊。

  人很奇怪,不管多累多煩多痛苦,但是,有了怦然心動的人,有了對愛情的向往,好像日子就不那麼難捱。

  她一現身,方利澤的世界就慢下來,蒙著迷離煙氣,沒有花也有花香,沒有鳥也有婉轉歌音。

  她長長的發,像烏黑絲綢,光滑柔順垂落肩膀,如果在發梢插一把梳子,梳子會馬上掉到地上,啊,就是那麼柔順啊,令人想輕撫啊。

  她柔弱纖瘦,講話輕聲細語,大眼睛水汪汪,膚白似雪,永遠干淨漂亮,身上帶著香氣。喜歡讀詩,常靜靜在座位上翻閱泰戈爾或徐志摩的詩集。

  不要說方利澤驚為天人了,自從江紫薇光臨,班上甚至全校男同學都著迷了,男老師也暗暗崩盤,女同學們也隨之發狂……嫉妒到抓狂。

  現在的狀況是,這群發春中的男高中生暗中較勁,似乎只要誰能得江紫薇的青睞,那人將有如黃袍加身,光宗耀祖。當然,也將身陷險境被嫉妒淹死。

  然而,江紫薇是女神啦,高不可攀,非常矜持。好多男同學示愛,也收到很多情書跟禮物,但對追求者她總保持禮貌,對吃醋的女同學她也微笑善待。她天生享受被人關注寵愛的狀態,卻不輕易跟誰真相好。

  方利澤沒有勝利的把握,他條件差,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討好她。

  他只敢默默愛慕江紫薇,暗暗關心她。然後在圖書館借她看的那些詩集,看不懂也亂陶醉。

  這,就是方利澤第一個喜歡上的女生。

  這天放學後,江紫薇跟要好的同學們在學校旁的麥當勞用餐。

  美麗如她,身旁坐著愛慕她的男同學,以及兩個老是跟在她左右,喜歡沾光的女同學章菲與阿郝。

  大家正開心吃喝,但是江紫薇美得太過分,吸引了隔壁桌三個混混的注意,過來騷擾。

  帶頭的老大是梳阿飛頭、穿夾腳拖、嚼檳榔的男人,他手裡握著可樂走來,忽然他——「啊——」章菲尖叫。老大唰地拉起坐江紫薇身旁的她,扔到一邊,然後,換自己坐下,虎視眈耽瞪著江紫薇。

  江紫薇臉色刷白,雙手揪緊書包,不知如何是好。

  「小妹妹,長得很漂亮喔!」他伸手摸摸江紫薇,江紫薇撤開臉。「干麼害羞啊?交個朋友?」銀在老大兩側,一個是油頭瘦男,一個是肥矮胖子,他們合力幫老大把妹。

  「要不要跟哥哥們去看電影啊?」

  「哥哥請你喔。」

  江紫薇一臉驚恐,章菲跟阿郝嚇得抱起書包,逃出麥當勞。偏偏眼前只有一個救星——坐在對面的同班同學,班長王真威。

  「班長?」江紫薇求救地看向他。「真威……」老大瞪向阿威同學。「唔?!」阿威卻低著頭,專心吃漢堡,兩手抖不停,不敢吭聲。

  「喂,你班長喔?很威嗎?是有多威?你威給我看啊?威咧,哈哈哈。」油頭男過去揪起他衣領。

  「你是她男朋友嗎?」

  阿威猛搖頭。

  矮胖子指著走道。「滾!」

  阿威好威,火速收書包,咬著啃一半的漢堡,滾遠也。

  老大笑咪咪勾起江美人下巴。「小美女,叫什麼名字啊?」

  「對不起!」江紫薇倒抽口氣。「我要回家了!」起身就走。

  油頭男堵住去路。「老大問你話欸,你去哪兒?坐好!」江紫薇愣住,好可怕,她要暈倒了!

  老大握住江紫薇的手。「住哪兒?哥哥載你回去——」她是夢幻美少女,斷

  江紫薇一陣惡心,奮力掙扎要抽手。跟這些人上車她就死定了,這一生毀了!不能被惡人糟蹋成殘花敗柳!

  「拜托不要這樣……」她急哭了,梨花帶雨。

  對方見她楚楚可憐,更激起男人的占有欲。

  「來——好妹妹,我們去約會。」老大勾住她肩膀,往外帶。

  「走嘍——」兩跟班隨後。

  「三位大哥哥——」突有個微小顫抖的聲音,在三人背後喊。

  三男挾持一女,四人一起往後瞧。

  「廖筱魚?!」紫薇驚訝道,眼前是同班的筱魚同學。

  她向來低調,喜躲角落,不合群。

  她胖胖的,很怕冷,老是穿好多衣服,笨鈍得像只胖企鵝。戴大眼鏡跟牙套,齒列不正,咬合困難,講話口齒不清。

  因為講話不清楚,聽她說話,常要問兩遍才能聽懂。同學聽得吃力,她也講得辛苦,於是她習慣沉默,少跟同學互動,隨身常帶著一只模樣詭異、有尖嘴的動物布偶。

  廖筱魚在班上沒啥存在感,但看到同班的有難,不忍旁觀。

  江紫薇萬萬想不到,危急時,牙套妹竟現身相助。

  果然錦上添花有,雪中送炭少。可……這送炭來的人,顯然智商不太高,腦子不靈光。她幫江紫薇解圍的方式,竟是……賄賂……他們?

  廖筱魚將擺滿薯條、炸雞、可樂的大托盤端來,她雙手顫抖,聲音也是。

  「這個不用錢,請你們吃……放她走好不好?」好豐盛的一盤,有炸雞、薯條、熱茶、熱咖啡、漢堡,啥都點齊了,這一頓要好幾百耶。高中生吃這麼好?怪不得胖。

  老大嗤地笑了,夠荒謬。「喂!醜八怪,沒你的事滾遠一點!」筱魚肩膀一縮,看來,靠吃的是不行了。

  果然還是要「那個」。

  她打開書包,拿出皮包。

  「不然……」筱魚數了數,放八張一百元在托盤。「給你錢,可以嗎?」

  「八百塊就想打發我們?!」老大冷哼。

  「再一千。」她加一張。

  「一千八就想打發我們?」油頭男冷笑。

  「再多一千。」筱魚拿出最後一張大鈔。「我身上只有這麼多,可以嗎?拜托。」哈哈哈,老大笑了,想不到高中生還滿有錢的。這幾個壞蛋,鈔票拿了,吃的呢?「老大——漢堡帶回去吃。」

  「唔。」老大點頭。

  「拿來——」油頭男搶走托盤。

  矮胖子沒收鈔票,遞給老大。

  老大將鈔票放進口袋,抓緊江紫薇的手。「走!」江紫薇哭泣,拚命掙扎。

  筱魚大為震驚。

  原來——這就是「人財兩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惡!筱魚趕緊跑過去,手一推,撞翻托盤。

  熱飲倒了,壞人驚呼閃躲,托盤墜地,巨大聲響將店內眾人目光吸引住。事情鬧大了,江紫薇連忙掙脫,逃到筱魚身後。

  老大抓起托盤,砸向廖筱魚。「X!你死定了!」

  「先生?!」服務生趕來制止。

  「我跟女朋友吵架,滾開!」老大抓回江紫薇。「過來——」

  「不要!」江紫薇花容失色。

  「快報警!」筱魚慌張地對服務生說。

  這時,落地窗外,趕著去打工的方利澤瞥見了,女神竟被三男包圍,還嚇得大哭!

  他立刻衝進麥當勞。「放開她!」老大呸一聲。「你哪位?關你屁事?!」方利澤抓起書包,一記怒甩,啪地巴了老大的頭。

  「哇操——」

  油頭男跟矮胖子撲上去攻擊方利澤,一個拿出美工刀,一個掄起拳頭。

  方利澤抓起托盤擋下美工刀(危急時托盤跟折凳都很重要),一個右踢,正中矮胖子胯下;又一左踹,踹飛老大;再一右勾拳咚咚咚咚咚,打得油頭男直噴鼻血。

  他瞬間擺平流氓,把他們打得抱頭鼠竄,正要逃出店外,就被趕來的警察堵住,全部法辦。

  英雄救美,危機解除。

  「沒事吧?」方利澤走向縮在牆邊的江紫薇,可憐啊,她臉色慘白,縮著身子,哭到鼻頭紅咚咚。「我好怕……」江紫薇瑟縮著,淚汪汪看著他。

  噢,天啊,方利澤心碎了,該死的混賬,竟敢傷他夢中人!

  「沒事了,不怕。」

  「嗚——」紫薇投入方利澤懷裡,這是英雄啊,正港的男人啊,他好帥啊!這刻,江紫薇窩在他懷中,第一次嘗到心動的感覺。

  方利澤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摟緊懷中美女。這是在作夢嗎?是真實的嗎?嗚,他感動到想哭,拍著江紫薇的背安撫。

  「沒事,不要哭。」

  「嗚——」江紫薇深埋在他懷中,止不住淚。

  嗎哼,愛情故事,就是這麼發生的。

  但,且慢——

  這樁愛情故事裡,不止兩人,陷入愛河的,還有另一位。

  站在相擁的人兒身後,廖筱魚目睹方利澤不顧危險,保護驚恐的江紫薇。

  她嘴巴開開、眼睛直直,目光定在方利澤因制服過小,而顯得更壯闊的背肌,還有他緊緊環抱江紫薇的強壯手臂。天啊,好羨慕喔!真希望那個發抖、哭泣、縮在方利澤懷裡喊害怕的人是她。

  嗚,她也要哭啦。

  嗚,她也要哭啦。

  不管啦,她也想被保護。

  她趕快跑過去湊熱鬧,站在江紫薇旁邊,也學她顫抖柔弱地干哭幾聲。

  「我也好趴(怕),偶(我)趴(怕)死了——」呢——這口齒不清的妹妹很煞風景喔。

  方利澤大手一撥,將筱魚的臉覆住,無情地推遠遠,趕走破壞浪漫氣氛的程咬金。

  可憐的廖筱魚,從這天起暗戀方利澤。

  而江紫薇跟方利澤,也從這天起成為公開的班對,談起純純的學生愛。

  三角戀,發生了。

  這狀況像是帥氣王子與美麗公主,及她這苦情下女的感情糾葛,照此戰情分析,對筱魚很不妙,她的勝算等於零。不過呢,神是公平的。沒美貌、沒身材、沒空靈氣質的廖筱魚,還是有權利墜入情網。

  但,她有什麼籌碼跟公主競爭?

  有的,她有內在美。

  靠,內在美是啥?

  嗚,不要氣餒,筱魚默默愛慕方利澤,她選擇以靜制動,伺機而行。她不會搞破壞,但她有耐心。首先,當務之急是先跟愛慕的人當朋友,其他以後再說……有了女朋友後,方利澤生活雖累,但心情好,不管前天多晚睡,仍每天一早騎車往新店山上,接她一起去上學。江紫薇免去擠公交車上下山的辛苦,也很開心。

  江紫薇深愛著方利澤,那次解圍,他的英姿教她好心動。她常在下課後,坐在披薩店或漫畫店一隅,寫功課,讀詩集,安靜地陪他上下班。他們在冬天快結束時戀愛,然後是春天、夏天、秋天一輪四季過去,又到冬天。

  江紫薇真的好愛方利澤,愛到不顧空氣污染,也要陪他飆車上路。

  但是,冬天來了,冷風刺骨,下雨時,穿雨衣坐機車更是苦差事。心動的感覺,漸漸被現實磨損。

  方利澤對她好,但是他沒錢,忙著打工,也不能常帶她去看電影吃大餐、逛街購物。他雖有心,但那個令江紫薇心動的瞬間漸漸褪色,尤其當她發現經此四季搭乘機車的摧殘後,愛美的她,膚色變黑了,頭發分岔了,皮膚干燥了,容貌憔悴了,公主憂郁起來了。

  方利澤不知公主內心變化,對紫薇的愛仍然沸騰中。

  因為追到江紫薇,他在班上的處境變得很詭異。男同學疏遠他、排擠他、嫉妒他,尤其是一向最出風頭的富家子弟喬安貴,他愛慕紫薇已久,爸爸是有名的喬大建設負責人,他有錢有勢常出國,用的全是舶來品,家裡還常辦派對,同學都不想得罪他,連老師也要禮敬三分,他仗著家裡勢力,甚至無照開跑車上下學。

  條件這麼好竟然沒追到江紫薇,他對方利澤恨得牙癢癢,於是常找方利澤麻煩,或指揮要好的同學捉弄方利澤。

  有時學校活動分組,喬安貴還會暗中指使,導致沒人跟方利澤同組。

  喬安貴找盡機會欺負方利澤,讓他出醜,也讓江紫薇難堪。

  梅雨季時,山路泥濘,清早同學們趕到教室時,個個都狼狽不堪。

  「誰的腳那麼臭?」喬安貴掩鼻,指著方利澤。「你看你那雙破鞋,也該換了吧?污染空氣,臭死同學們紛紛投以嘲笑或看好戲的眼神。

  方利澤凜著臉不吭聲。他的球鞋雖然舊,但洗得很干淨,喬安貴是故意找碴。

  男友被恥笑,江紫薇尷尬得脹紅面孔,既覺得方利澤可憐,又替他丟臉,他那雙鞋還真的該換了啊「對不起,是我的腳臭。」忽有人講話。

  方利澤驚愕地轉頭,只見說話的廖筱魚不知幾時竟在晾襪子,她把濕襪子掛在窗戶上。

  同學一陣訝然。

  「好惡心!」

  「廖筱魚你超惡的!」

  「還不拿下來——」

  「不好意酥(思),今天雨太大了。」筱魚收下襪子。她是故意晾上去的,被笑無所謂,反正她在班上的存在感很低,她討厭他們欺負方利澤。

  「廖筱魚你是不是女人啊?」喬安貴很不爽,沒虧到方利澤,只好罵筱魚。

  「大魚,我們別理他。」筱魚低聲說,慢條斯理地擺弄坐在桌上的寵物布偶,跟它對話。這只穿藍背心、頭部有白褐雙色條紋、長長尖嘴的動物,是她唯一的盟友。

  筱魚犧牲自己、醜化自己,化解了方利澤的窘境。

  可恨方利澤都不知道她的苦心,仍痴痴愛著江紫薇。

  這天,寒流來,冷死人了。

  喬安貴又出招了,他越來越有創意了喔。

  這次他來陰的,找人偷走方利澤掛在椅背的破夾克,丟進校園的臭水溝。

  筱魚看見了,偷偷跟過去,拿掃把將他的外套撈起來。她曠課一堂,奔出校外,抱著那件濕答答的外套,衝衝衝地奔進附近的洗衣店。

  「快!這個是墜機件!」

  「醉雞件?」老板一臉納悶。

  「最——急——件!拜托馬上洗跟風(烘)。我很急,多少錢?」廖筱魚從口袋掏出錢,手裡握著好幾張鈔票。

  老板十分驚駭。「高中生帶那麼多錢?!要收好啊!」

  「喔。」筱魚把錢塞進口袋,那些大鈔,亂七八糟地團在口袋裡。她看來土俗,其實身懷巨款喔。

  她不缺錢,對鈔票不太珍惜。爸媽長年失和,筱魚窮得只剩下錢啦。

  傍山校園,空氣濕冷,方利澤回到教室後,找不到外套,冷到在座位上哆嗦。

  江紫薇不知他外套掉去哪兒了,卸下脖子上的藍圍巾,幫他圍好。

  飽,太閃了,同學們發出噓聲。

  「曬恩愛!」

  「要抽戀愛稅啦!」

  「肉麻欸!」

  這時,方利澤覺得外套不重要了,這世界超溫暖。

  偏偏也在這時,筱魚衝回教室,猛一看到方利澤微笑地讓江紫薇系上圍巾,那放在洗衣袋裡烘暖暖的干淨外套,怎樣也不敢拿出來了。

  她覺得自己好套。

  放學,同學都走了以後,她偷偷將外套塞進方利澤座位的抽屜裡。

  當方利澤載著他心愛的江紫薇下山時,廖筱魚牽出代步用的腳踏車,慢慢牽下山坡,沿路杜鵑花盛放,繽紛燦爛,她看著更覺得自己黯淡。她心裡好空,世界好大。右肩膀掛著的書包袋口,大魚探出頭,沉默陪伴著。

  如果大魚會講話就好了。

  筱魚好想暢快的和人聊天。

  可是身旁只有偶爾墜地的落葉聲,以及腳踏車車輪轉動、輾過路面的單調聲音。濕漉漉柏油路面黑著,她慢吞吞走下山坡,從嘴巴呵出一團團霧氣。

  好冷,抹了抹淌下的鼻涕,呼吸不順。她最討厭冬天,一到冬天就深受過敏之苦,她有鼻竇炎,媽媽想為她安排手術,據說在鼻子裡動個小手術就會好,但是廖筱魚拒絕了。

  「我才不要,在鼻子裡動刀會很痛——」

  「怎麼會痛?可以上麻藥啊。」

  「你跟爸那麼忙,誰陪我住院?」

  「你爸真的很過分,自己的女兒要動手術,竟忙到沒時間陪。跟女朋友出國玩就有時間,爛人。」

  「媽還不是一樣不能陪我。」

  「不一樣,媽有正事要忙,媽要出差欸。」

  出差嗎?筱魚想到爸爸跟她說過的話——

  「你媽跟你的網球教練不倫,小她二十歲欸,你媽瘋了!」爸是這麼說的,媽每次跟那個教練去旅行、去衝浪,都說要出差。筱魚不忍心酸媽媽,總之,他們都沒空陪她啦,或者根本無心理她?也是,他們的結合是大錯誤,而錯誤中產出的她,是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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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2: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礙於法律規定,他們不得不供應她生活所需直到成年。

  所有的關心,都是虛情假意、敷衍表演。筱魚感覺不出來嗎?筱魚又不是智障,她可以感覺到爸媽愛她愛得有多勉強。

  媽媽說:「你不用怕,我跟你爸說好了,你住院的時候,我們會幫你請看護,二十四小時有人伺候你,你爸也答應要出錢讓你住頭等病房——」筱魚寧願狂流鼻涕狂鼻塞也不要手術,跟陌生看護住頭等病房,光想就很凄慘!

  廖筱魚的心願很簡單——有人愛她,陪她吃飯,陪她說話,摟著她睡覺,醒來會在身邊。這樣就好,要求不高。

  但是……那個人在哪兒?

  如果可以選擇,她好希望那個人是方利澤。

  看到方利澤對江紫薇的好,她羨慕啊!

  三百六十五天都過去了,她仍是個不重要的配角,只是目睹王子跟公主戀愛的局外人。如果江紫薇也愛方利澤就好了,偏偏!

  廖筱魚停下腳步,拽住書包,朝天空喊出她的憤慨。

  「她是個劈腿的壞女人。」方利澤!你笨蛋!

  一連三天大雨,這天又是冷雨淅瀝的早晨,方利澤備妥雨衣,在保溫瓶中裝好泡給女友喝的姜茶,正要出門就接到江紫薇電話。

  「今天有事,我自己去學校,你不用來接我。」

  「什麼事?我載你過去。」

  「……不用了,我爸會載我。」

  方利澤穿上雨衣,自行騎車前往學校。

  臨到校門口,想著紫薇可能來不及買早餐,又繞去豆漿店。

  他身上只有五十元,這是一整天的餐費,他決定省下來,跟老板點了紫薇最愛喝的豆米漿,這是將豆漿跟米漿混合一起的熱飲。

  紫薇說她愛豆漿的豆香氣,又愛米漿濃厚的口感,在無法選擇下,便愛上了這款豆米漿。

  方利澤一想到她,嘴角就上揚了。等等,她那麼瘦,只喝這個營養不夠。

  想了想,又加點了一個飯團。這樣他今天就必須餓到晚上去披薩店了,但沒關系,他是男人嘛,為心愛的女人餓幾頓算什麼。

  老板掀開飯桶蓋子時——他肚子咕嚕響,好香,好餓。

  熱蒸氣隨之噴湧,在霧蒙蒙之後,方利澤看見他們。

  方利澤僵住,感覺全身血液都從腳底流掉了。

  店裡的角落位置,坐著兩個認識的人……

  江紫薇笑得很開心,她跟喬安貴正享用滿桌餐點。

  方利澤慌亂地付錢,閃至騎樓一隅,瞪著那兩個人,手中飯團熱燙燙,冷空氣襲面,雨飛進屋檐,他心跳急狂,思緒混亂。

  江紫薇跟喬安貴?為什麼會——

  彷佛被定住,方利澤無法動彈,只能瞪著他們。

  確實是喬安貴,常欺負他的喬安貴,而他的女友和他在一起,笑得那麼燦爛。這是背叛!背叛那飛入屋檐的雨絲,像利刃,冰冷冷割裂他。

  忽然,有人扯住他衣角。

  他回身,看見廖筱魚。

  筱魚問他:「看見了的?」快醒來,你這個笨蛋,我早就發現了。

  「關你屁事。」他氣惱,脹紅面孔。

  她推了推大眼鏡,指著他身旁,被他擋住的醫車。

  「我可以牽車嗎?」筱魚買好早餐,就看到他神色悲慘,站在她腳踏車前,一直往店裡瞅。

  方利澤讓開,筱魚牽腳踏車出來。

  「啊。」突然,她被用力一扯,變成人肉盾牌,擋在某人前面。

  方利澤隱在她身後,蹲在腳踏車輪邊。

  喬安貴跟江紫薇走出來了。

  喬安貴拿出車鑰匙,打開停在店前的銀色保時捷,拉開車門,比個華麗的邀請手勢,紫薇像備受愛寵的公主,笑咪咪上車,坐好。

  跑車發出囂張的引擎聲,轟地往山坡上疾駛……方利澤站起來,筱魚看他臉色鐵青。

  本來見他看到奸情,筱魚很爽的,但他現在表情冷峻,教她很不安。

  「那個……我請你吃早餐?隨便你點喔。」不知怎麼安慰他,硬是擠出這句話,方利澤卻目光凶殘瞪她一眼,教筱魚連退兩步。

  「隨便我點?有錢了不起喔?」

  「嗄?我只是看你很慘……」

  「什麼?!」

  「你被她背叛,我想安慰你。」

  「你還講?」

  筱魚越急越錯,她慌亂地搓著左邊耳垂,又掐又揉,滿臉通紅。「你不吃也沒關系,當我沒說。」

  「給你!」方利澤抓住她手,將飯團、豆漿全塞給她。轉身,跨上機車就走。

  「等一下!」筱魚追去。

  他殺人目光射來,筱魚鼓足勇氣問:「我……我腳踏車輪胎破轟(風),你反正要去學校,順便載我?」同班同學,順水人情,這要求不過分。

  他看著筱魚,又看看坡道上高聳的學校,好那個地說:「運動一下吧,這麼胖,難怪輪胎會破風。」心情惡劣,講話刻薄。

  筱魚愣在原地,看他發動機車,咻地駛上山坡。

  「嫌我胖?……還給我飯團!」她朝他的背影罵道。可惡欸,打開塑料袋,狠咬一口飯團泄憤。

  方利澤心頭堵著,滿腦子疑問,但走進教室,見到江紫薇,一句都問不出口。

  喬安貴呢,囂張地坐在另一旁桌上,跟一群麻吉的男同學打鬧。

  方利澤混亂地想,紫薇為什麼跟喬安貴吃早餐?為什麼騙他是爸爸要接送?為什麼要坐喬安貴的車?因為天氣太冷?因為下雨?

  方利澤困窘,自卑慚愧著,不能問也不能怪她。

  都是他能力不好,沒讓紫薇舒適的坐車上學。能怪她嗎?能問嗎?萬一問了她說要分手,他會同意嗎?他能失去她嗎?

  不能。

  絕對不能。

  絕對不能。

  窗外杜鵑花艷紅紅地在雨中開著,在霧中美麗著。

  紫薇烏黑柔軟的發絲,白潤側臉,嬌弱清瘦地坐在靠窗位置,恬靜地低頭讀書。我還是要問,我的女人我當然可以問!

  方利澤走過去,站在桌前。

  「你——在看什麼?」

  「《漂鳥集》。」是泰戈爾的詩集。

  「吃早餐了嗎?」

  「吃過了……」

  「跟你爸吃的?」

  「欸……對啊。」她目光閃爍。方利澤心痛,不敢問下去。「吃過就好。」接著拿出保溫瓶。「幫你弄了姜茶。」

  「謝謝。」

  謝謝?他心酸地挑起一眉。是啊,最近她對待他的方式很客氣,給的笑容也很勉強。變心了嗎?

  方利澤黯然地回到座位。

  一會兒,氣喘吁吁的廖筱魚走進教室,她走好遠又爬上坡,喘得要死。

  她的座位在方利澤後面,這時,附近沒人,筱魚偷偷戳他的背。「喂?」

  「干麼?」他回身瞪她。

  「你有沒有吻(問)江紫薇?你跟她還豪(好)吧?」

  「口齒不清就不要講話。」筱魚低聲說:「跟你說,我常看到他們在一起……」

  「我知道。」他倔道。

  「你知道?」

  「當然,她都有跟我報備……下雨天我怕她冷,是我要她坐車來的。」他愛面子,扯謊道。「喔。」心胸這麼寬大喔。

  筱魚拿出他給的飯團啃了幾口,忍不住又拍拍他的背。

  又怎樣了?方利澤回身怒視。

  筱魚不解。「不對啊,你已經知道她要搭喬安貴的車,那剛剛那麼驚訝躲在我後面干麼?」這個死牙套妹,方利澤更用力狠瞪廖筱魚,有股衝動想掐死她。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凶狠,筱魚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趕緊改口。

  「我了,不用回答,當我沒問。」可憐的方利澤,被騙了還否認,這樣都不分手喔。

  廖筱魚試著轉移他的心情,很好心地跟他說(當然是口齒不清,口水都快流下來的可笑表情),總之,她好努力咬字清楚地說了很長很長、方利澤卻聽到頭爆痛的一段話。

  「這個周家飯團真的很好粗(吃),可惜就是糯米弄得太硬,下次你舔(點)的時候可以叫他們糯米包小(少)一點,這樣吃起來,跟裡面餡料會打(搭)配得很好,口感更唱(贊),而且也不會吃到長(脹)肚子,還有如果你想粗(知)道,揪(周)家飯團的鹹死(酥)餅最好吃了,你下次可以點來粗(吃)扛(看)看……我最愛豬(吃)鹹死(酥)餅……」停,聽不下去了。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好啊。」

  「為什麼裝牙套還能講這麼多話?」

  「……」意思是?

  「閉嘴,謝謝。」

  「閉嘴,謝謝。」

  「喔。」筱魚閉嘴,想了想,又張嘴。「我只是……」

  「閉、嘴。」附贈嚴厲一瞪,筱魚搗住嘴,不敢說下去。

  但是,過一會兒,她又敲他的背,方利澤翻個白眼,這笨蛋是智障嗎?聽不懂人話嗎?他猛一回身,看她用力搓揉左耳,脹紅著臉,指著桌面的筆記本,上面寫著一行字——其實我從剛剛就一直想跟你說……你褲子的「石門水庫」沒拉。

  X!今天是世界末日嗎?

  他轉身,趕緊拉上拉鏈。

  周日夜晚,方利澤的媽媽王淑女,站在醫院附設的便利商店外。

  她身形干瘦一身穿藍色病人服,外面罩著寬大棗色外套,頭上是因化療稀少的短發,腳下是廉價塑料拖鞋,一雙細長眼急切地尋覓獵物。

  每逢年輕人買完東西結賬出來,王淑女便衝上前去。

  「不好意思,發票可以給我嗎?」王淑女拜托道。

  「好啊……拿去。」通常年輕人會大方給。

  另外,還有些人隨手將發票扔在地,她也會趕快跑去撿。

  稍後,她坐在用餐區。用餐區禁止病人進來,她會收攏外套,遮掩病人服,假裝不是病人。東西貴,她不點餐,只是注意附近用完餐點的空盤。那裡頭有時會有揉掉的發票,她也趕緊撿取。

  王淑女喜歡收集發票,窮困日子裡,每張發票都代表一個希望。

  方利澤在用餐區找到媽媽,看她不顧臉面四處收集發票,這習慣進了醫院變本加厲,他看著心酸「媽,這很難中啦,我們回病房……」

  「只要讓我中個兩百萬,我們就發了。」

  兩百萬一直沒來,倒是中過幾次兩百元。

  這時,王淑女注意到堆放待洗碗盤的餐車輪下,有張疑似發票的紙張,她衝去搶,方利澤攔阻。「我來……」方利澤跑過去,蹲下來推開餐車,將團綴的發票抽出來,這時,他看到一雙球鞋「方利澤?!」那人充奮地喊他的名。

  聽到熟悉的聲音……不會吧?他暗罵粗話,方利澤抬頭,看見仇人喬安貴,他身邊站著雍容華貴的喬媽媽,他們來探望住頭等病房的姑姑。但凡見到方利澤出醜,喬安貴的表現就很瘋狂,連聲線都會拔高幾度,彷佛怕沒人聽到似地。」

  「我不知道你愛收集發票。」喬安貴轉頭問媽媽:「剛剛買東西的發票呢?給他吧,這我同學」

  喬媽媽打開Hermes包包。「喔,我找看看……好像扔了。」方利澤轉身就走,喬安貴大聲嚷。

  「喂,別走,我要拿發票給你啊,你連地上的都撿了,方利澤?」方利澤走回媽媽身邊。

  王淑女好奇地問:「那是誰?!」

  「不知道。」他拉媽媽走,但喬安貴一直喊,幾乎手舞足蹈地呼喚他。

  王淑女頻回頭望。「他很激動喔,他在叫你欸。」

  「她是從精神病房跑出夾的。方利澤假裝若無其事,強忍怒火,不讓生病的媽媽知道:他有預感,明天到學校,喬安貴不知又要怎麼笑他了。

  唉,他不怪媽媽讓他出醜,他也會收集發票。他很想發財,想從貧困生活抽身。

  只是啊,他從不在紫薇面前撿拾發票,他竭盡全力在她面前保持形像,這形像卻有人迫不及待要摧第二天去學校,喬安貴果然向同學大聲疾呼,把不要的發票捐給方利澤,還把方利澤撿地上發票的事用力廣播。

  「方利澤需要錢,我們幫他,他連扔在地上的發票都撿!」

  「喬安貴!」方利澤拽起椅子砸他,喬安貴來不及躲,被椅子扔中,跌在地上,他的臉頰流血同學驚呼。

  江紫薇衝去,拿手帕幫喬安貴擦血,回頭瞪方利澤。

  「你干什麼?他流血了!」喬安貴握住江紫薇的手。「我沒事。」兩人自然又親密的舉動,暴露在大家面前。

  同學們竊竊私語,看好戲。

  方利澤衝去拉開江紫薇。「干麼幫他,對他那麼好干麼?你到底是誰的女朋友?!」

  「沒想到你這麼暴力,我要分手!」江紫薇顫抖地揪緊手帕。

  「為什麼?」

  江紫薇不看他。

  方利澤咬牙問:「因為他?」江紫薇別過臉去,不吭聲。

  教室,一片寂靜。

  同學們看得很過癮,但不敢議論,方利澤的臉色太可怕了。

  方利澤起身,抬頭挺胸,驕傲地走出教室。貌似無所謂,內在,卻片片地,剝落,破碎。直到放學,都沒回教室。

  他曾經一無所有。

  因為江紫薇,初嘗戀情,他第一次感到富有。他未曾想過,擁有時多快樂,失去時就有多痛苦。她竟然跟他的仇人在一起,於是這痛苦中,還摻了憤怒跟絕望。

  方利澤在操場待到放學,他不要回教室讓同學看他笑話。他才不哭,他不認輸,他賴在操場角落的垃圾場,對厚實的水泥牆又踹又打,干聲不止。

  「操!等我發達,一定給這些人好看!」

  喬安貴你死定了,敢搶我的女朋友,你給我記住,我要報仇!

  滿腔憤慨不知如何發泄,他只是被現實逼迫的少年。

  「同學……」

  「欺人太甚,有天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

  「同學……」

  終於,聽到微小呼喚。

  廖筱魚?這家伙幾時來的?靠,她是鬼喔,出沒都沒聲音喔?

  廖筱魚坐在一旁的水泥階梯,拿著一包巧克力吃著,不知看他多久了。而她身邊坐著那只模樣詭異的動物布偶,金色夕光浴在他們身上,在方利澤看來刺眼得要命,她跟那個布偶都很礙眼。他痛恨狼狽時被目睹,令人火大。

  「你在這裡衝三小!」他唯叫。

  筱魚肩一縮,小小聲講。「你心情不好喔,我…?講笑話給你聽。」

  「笑你媽啦!」

  「你等等喔——」

  筱魚從書包掏出粉紅色筆記本,快速翻閱,挑中一則笑話。

  「有個人問鴨子叫什麼名字!你猜鴨子回答什麼!…鴨子沒回答,「因為它聽不懂人話,哈哈哈哈哈。」

  不好笑。

  方利澤沒笑。

  不妙,這招沒效欸。換別的,筱魚從包裝袋裡,抓出一把巧克力遞給他。「要不要吃?這很好吃喔。」他不吃,臭著一張臉。「你干麼坐在這裡?」

  「那你干麼一直踹牆?牆屁(壁)又沒惹你。」

  「牆壁」不是牆屁」。」方利澤糾正她,他也累了,坐下,喘著,抹抹臉,都是汗。也好,流不出的淚水都化成鹹汗水,他現在踹牆踹到手痛腳痛,但這都比醜陋地痛哭好。

  巧克力遞來,在她軟白的掌心中。

  「吃嘛吃嘛。還是你要吃別的,我有很多好吃的。」方利澤看筱魚打開書包,裡面全是進口零食。

  三餐不繼的方利澤,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作響,但他好強。

  「我不吃。」

  「這個是進口的巧克力喔。」她又遞來。「我猜你肚子一定餓了。」

  「就說我不吃啦,煩欸。」他打落巧克力。

  廖筱魚一顆一顆撿起來,拍掉灰塵。「你不吃我吃——」她往上拋,用嘴接住了。「這是好東西,吃到好東西心情會很好。」她鼓著腮幫子說話。

  她一定要吃得這麼饞嗎?可惡。

  他罵道:「你沒自尊心嗎?」

  「這跟自尊心有什麼關系,吃我的東西會傷自尊心嗎?為啥(什)麼?背叛你的又不是我——」方利澤一記怒瞪。

  她緊張,怕他,又想親近他,還是鼓起勇氣說:「你吃啦,又沒人在看,這裡只有我跟我兄弟大魚」,我才不會跟別人說,這好吃,我們一起吃。」

  「這只叫「大魚」?」方利澤瞅著那個布偶。「這又不是魚。」

  「我知道,大魚是我給它取的名字。我是筱魚,它是大魚,它是我兄弟。」

  「這只是一只布偶。」

  「但它陪我很久,已經不只是布偶了。」

  「如果你才五歲隨身帶布娃娃很合理,算是天真可愛。但你都讀高中了,就算幼稚也要有個底線。」

  「可是它對我很重要。」

  筱魚挪了挪快掉下來的大眼鏡,用力吸吸鼻子,好冷,鼻涕也快流下來了。戴著大眼鏡,鼻塞又戴牙套,種種效果,讓她表達力更是弱啊。

  方利澤看著,忍不住笑出來。「你的臉很忙。」大眼鏡、戴牙套、鼻子紅通通,這些將她五官遮蔽,表情糊了。

  他慣常看到壞臉色,上門討債的債主啦、同學鄙視的眼色啦、那些偷看好戲的表情啦。而,眼前這張臉例外。

  那是一張模糊混沌的臉。

  他承認,在廖筱魚面前,他感覺輕松,不須防備。

  這時,天空有晚霞,在飛機雲間閃耀。

  他看著廖筱魚胖胖的臉、粉粉的面頰、紅咚咚鼻子,她真是很怕冷的,戴著藍色毛帽,圍著灰圍巾,校服外套裡,穿著很多上衣,看起來像一團球啊。

  而她身上,有無害的氣息,一種不會歧視他,也不會嘲諷他的親切溫暖。

  方利澤沉默了會兒,接受她的善意,拿了巧克力,吃了一顆。

  好甜,他媽的這是要甜死誰啊?

  他忽然眼眶潮熱,很想哭。明明好凄慘,可是,這麼甜潤的東西在舌尖融化了,唉,他怎了,一陣脆弱,還起雞皮疙瘩,真有被安慰到。

  筱魚又遞來一顆,他又吃了。後來,她又遞給他紅豆米果、糖粉雞蛋糕,種種垃圾零食真好吃,方利澤狂嗑一輪,嘴裡塞滿食物,還倔強解釋。

  「我是看你吃太多會胖幫你吃。」

  「謝謝。」她不介意他這樣說,她太高興了,這個暗戀的男人,終於離她好近呢。願意吃她給的東西,和她講很多話呢。

  「你也太爽了,這麼多零食,你家很有錢?」

  「對啊,我想要什麼我爸媽都會給我。」

  不公平……

  方利澤恨恨地咬著雞蛋糕。「有一天,我會讓那些人好看!我要住在我的房子,開我的車,穿一流西裝,用頂級精品。車子一定要是PORSCHE的,然後摟著我的女人,讓這些人知道我的厲害!」

  「你的口頭禪是」我的……」,我的車、我的房子、我的女人,好多好多個我的。」筱魚笑道。

  「笑什麼笑?你這種人不會懂的。」

  從小跟媽媽到處租屋,常積欠房租必須搬家,曾經爸爸留下一台二手車,也被迫賣掉抵債。

  他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住在自己的地方,理直氣壯抬頭挺胸守護種種屬於「我」的東西,任何人要搶,就跟他拚命!

  但是,方利澤好沮喪……我留不住我的女朋友。

  喬安貴搶走她,他卻只能龜在這裡發飆,他很匱乏,沒能力跟喬安貴競爭。他氣紫薇背叛,卻自卑地想……假如我是女生,我也會選擇喬安貴吧?誰不想過好生活,有汽車坐,天天收禮物跟鮮花?

  筱魚看他憂郁,很心疼。「想那麼遠干麼?現在最重要是每天吃飽吧?肚子餓是不能賺錢的。」

  「我不是想得遠,我是有理想。像你,你這家伙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功課也是倒數的,就會靠家裡。」他最討厭這種人,或是……他嫉妒?

  筱魚猛一站起。

  生氣了?哈。

  「餅。」

  方利澤揮手趕人,別以為他會因為吃她東西,就給她好臉色,他是很有骨氣的。

  筱魚沒走,她雙手插在胖腰上,望著他。

  「你知道我最需要什麼嗎?」

  方利澤將她從頭看到腳。「減肥?」

  「才不是!我需要有人幫我寫功課,讓我可以天天很爽的看漫畫。」

  「墮落。」

  「喂,那個……有為青年,來談個交易好不好?」交易?方利澤愣住,望著小胖妹,她表情認真,是說真的。

  「什麼交易?」

  「你不是都在打工?那你每天來我家幫我寫功課,做一次功課付你兩百元,還免費提供晚餐,你可以在我家吃飯。我家有非常非常好吃的晚餐喔,你就當多打一份工。」

  「你會做飯?」

  「不會。但是煮飯阿姨會。」

  「靠,真是有錢人,還有煮飯阿姨。」他搖頭。「我不要去你家,萬一你爸媽誤會我是你男朋友,你會斷了我的姻緣路……而且要是讓紫薇知道……」

  「江紫薇不是跟你分手了?」

  這家伙!方利澤又瞪她,筱魚趕緊改口。

  「我爸媽都不在啦,我家只有我,還有煮飯阿姨,以及很多超好吃的飯菜跟零食。我家很自由的……怎樣?」

  咦?聽來不錯喔,一個月至少會多四千塊收入。他反正也沒什麼好失去,也不需要顧慮江紫薇的感受,他反正是被……喜歡的女人拋棄了。

  既然各取所需,好,成交!

  有錢當然要賺!

  方利澤問:「從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

  「唔……不過,我每天晚上八點要到披薩店打工。」」

  「夠啦,這裡下坡後,右轉就是我家,騎腳踏車只要半小時。」

  「靠,你不會是住在尊爵山莊吧?」

  「尊爵山莊」是別墅區,住一堆好野人,更是綁匪綁架勒索的重點發財區,聚集了本市的醫生、律師、企業家、田橋仔。

  方利澤第一次參訪豪宅,沿路之奢華嘆為觀止,什麼庭園造景、什麼松柏長青,還有小橋流水、禪風石木,說有多假掰就有多假掰。等穿過重重華景,打開電動感應大門,進到筱魚家裡。

  裡面更誇張,牆壁掛著他完全看不懂的畫,他想,這看不懂的應該是很貴的抽像畫,因為畫框裱得很華麗啊。還有名貴瓷器、歐風家具,這裡像皇宮,金碧輝煌,更映照得他自慚形穢,忍不住講話諷刺。

  「你們家是要住人還是當博物館用?」

  「哈哈哈。」筱魚笑了,滿不在乎地。「堆了很多遺物吼。」

  「遺物?」靠。「你爸媽嗝屁了?」

  「沒有啦。」筱魚不耐道。

  「那你干麼說遺物,你國語不好喔,同學,「遺物」兩字,不是這樣用的。」

  「嗟。」筱魚冷嗤。

  「遺物」兩字用在這裡多恰當啊,她爸媽是還活著,只是,當彼此的愛情死掉了,這房子,還有房裡東西,全成了他們感情的遺物,包括她。

  筱魚記得八歲時,全家去瑞典旅游,爸爸買了布偶給她。「乖女兒,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個妹妹或弟弟嗎?這個當你弟弟好嗎?」筱魚叫它「大魚」,當它是親愛的手足。

  那晚他們一家三人睡在旅館套房,躺在軟綿綿大床。筱魚右邊躺著爸爸,左邊躺著媽媽,筱魚咧著嘴笑,抱著新弟弟大魚,感覺好開心。

  而今他們各自有新歡,也各自有新家。(有錢真方便,想住哪……一買來住。)而這別墅,這裡面所有感情甜蜜時,他們跟女兒筱魚一起布置或添購的種種物品,他們不願面對,要賣又為了錢該歸誰吵不休、談不攏,於是不得不擱置這房子跟贅物(包括她跟大魚)。

  充滿感情遺物跟過往記憶的地方,讓已分開的戀人感到難堪棘手以及厭惡。

  他們可以把筱魚遺棄在這充滿感情遺物的地方,筱魚則是死也不會遺棄她視為手足的弟弟,她藉此證明自己跟薄情的爸媽不一樣,所以到哪兒都想帶著它。

  為什麼他們不離婚?爽爽分手?為什麼要在身份證上,占據彼此的配偶欄?因為這兩位了不起的失和夫婦都是大律師,離婚官司打了X年,財產沒切割妥當,倒是仇結得更深。

  最後,除了重大節日,他們不會勉強自己回到充滿回憶處,就連看見纏綿後共同創造出來的這個女兒,都令他們感到突兀跟汗顏。

  倒是創造了一些就業機會,活絡了民生經濟,造福定期來打掃的鐘點佣人,及晚晚過來負責煮飯的張阿姨,她們因此有了豐厚的收入。

  這裡有恆溫裝置,長年維持人體最舒適的二十八度,可惜再貴的恆溫裝置,都阻止不了主人感情失溫。

  「你家真溫暖啊。」方利澤脫掉厚重外套。

  筱魚笑了,今天確實夠暖。因為有個活生生、喜歡的人,可以跟她對話,人就站在她身邊啊。「書桌在哪兒?我趕快寫一寫要去打工。」他說。

  「要不要喝好立克?」她跑進廚房。「先喝好立克嘛,喝了才有力氣寫功課啊。」這是方利澤人生中第一杯好立克(Horlicks),筱魚泡給他喝的。

  米色粉末,熱水一衝,飄散濃郁麥芽香,喝下去,香甜暖,身體熱呼呼,人都慵懶放松了。

  筱魚說:「我最愛喝這個了,來,干杯。」她碰撞他手中杯子,笑得好開心。

  「功課有人代寫,很爽的。」他啜著飲料,不忘警告。「真的要付我兩百塊,不要騙我。」那一杯甜暖香的好立克,成為方利澤放學後最期待的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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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每天一放學,方利澤載筱魚回家……他已經盡量避開同學,但下坡路只一條,偶爾還是會被同班同學看見,漸漸那些風言耳語傳到方利澤這裡。

  「方瘦猴被拋棄,受到太大刺激了……」

  「看到沒?他跟牙套妹在一起。」

  「哈,他們很速配啊。一個窮兮兮,一個醜八怪。天生一對!」

  「戴牙套要是親嘴的話會不會受傷啊?」

  「哈哈哈,方利澤飢不擇食不在乎吧?」有次他在廁所聽見了,忍不住朝那些人吼:「我沒有喜歡她!不可能!」他憤怒駁斥,激烈抗議,可恨流言還是傳得滿天飛。害他有時心情惡劣,不給筱魚好臉色。

  常常,他寫功課時,筱魚就趴在床上抱著大魚,看漫畫或笑話集,她每次看到好笑的地方都想跟他講。

  「我跟你說一個超好笑的——」

  「不要吵我,你講的笑話都不好笑。」方利澤才沒空聽笑話,他這個人就是有職業道德,為了保住這份工作,他必須將作業寫得像廖筱魚這等低智商寫出來的,萬一讓老師抓包,豈不斷了他的錢途,他用心良苦啊!要模擬她的醜字,還要偶爾穿插錯別字,沒那麼容易的好嗎?嗯嗯嗯,應該要求調薪。

  廖筱魚才不知道他的用心良苦呢,他趕功課時,不時聽她發出沒營養的嗤嗤笑,她在床上滾來滾去真是很廢的千金女。怪的是她家裡有錢,從她外表卻看不出來一絲絲所謂的氣質或嬌氣。

  這家伙住在尊爵山莊?!誰信?住艋舺還差不多。

  六點半,煮飯阿姨會來敲門。「晚餐好嘍。」

  「走,我們去吃。」

  「等一下,還有一題。Therearesomer-nsonwho」方利澤思考著該填入什麼字。

  「吃完再寫,菜冷掉就不好吃了,快!」

  「你的人生只有吃嗎?!」

  方利澤被筱魚拖出房間,他們坐在客廳旁大餐桌吃晚飯。

  「哇靠——真是太誇張了!」雖然已經吃過幾次,每次都還是教他贊嘆。筱魚指著滿桌子的菜。

  「這是干燒鮭魚頭,這是川蜀水煮牛,還有這個,這個我很愛,是花雕桂筍煲鴨湯喔——這道叫那個什麼,什麼女兒紅燒雞。這個有夠下飯的——」若說這項工作最大的福利是啥?除了好立克,就是這個了!

  在她家連吃晚餐一個禮拜,失戀的疼痛暫時被一道道美食干掉,再加上好立克的幫忙,方利澤瘦巴巴的身子勤長肌肉,現在他不只長相英俊,體魄更是贊。

  方利澤坐下,狼吞虎咽,享用好吃到舌頭都快吞掉的美食。熱騰騰飯菜,香Q軟潤的白米飯。這家伙太好命了,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肥肉不是一日養成的,廖筱魚長成大魚果然事出有因啊,天天這「我思你說。汶」吃不完的我會叫阿姨打包,你可以帶回去。

  「唔唔唔,你杲然上道。」他拍拍她肩膀,看他吃得這麼高興,筱魚好開心。

  筱魚戴牙套,只能用刀叉將食物切小塊,慢慢吃。不過她很有毅力,雖然吃東西困難,還是堅強地連吃了兩碗。

  而方利澤每次都是三碗白飯起跳。

  當他們吃飯時,阿姨就待在廚房清洗碗盤,或做一些打掃的工作。

  「你盡量吃,冰箱有飯後點心,想喝什麼自己拿。」

  「就是要我把這裡當自家就對了。「沒錯。」

  「用這種方式收買人心很好」他又贊美她了。「你很有前途。」方利澤不顧形像開吃,跟筱魚相處,他好放松,可以想說啥就說啥,開她玩笑時,她也不介意。她不像那些嬌貴的女生,很容易大驚小怪。

  他每次都跟筱魚奮力消滅食物。

  他今生從未和人一起,吃得這麼爽這麼歡喜。

  將滿桌子食物消滅掉,讓桌上的杯盤碗一片狼籍,彷佛被炸彈炸過。痛快啊——他們每次都吃到四肢接近癱瘓,才拖著腳步回房。

  方利澤躺在地毯上,滿足啊,醉生夢死就是這種感覺吧,可恨還要去披薩店打工,不然真想直接躺平睡覺。

  有人真好命,直接躺床上,揉著爆出來的凸肚,一邊打嗝一邊笑。

  「飽到沒辦法走路了。」

  「你家該不會也有酒吧?」方利澤好奇。「廚房有,你要喝嗎?自己拿。」

  「要騎車不能喝。」

  「你想喝什麼帶回去喝啊!」

  是天堂無誤!

  方利澤跳起來,走出房間。

  走到廚房門口,突退後,隱在門後。

  他看見煮飯阿姨站在梳理台前洗碗,她順手就將刀叉塞進口袋,方利澤雖然不知道那些印著logo的餐具有多貴,但應該都是名牌來的。

  她竟敢偷東西?!

  方利澤不動聲色默默退開,回到房裡。

  「廖筱魚。」他嚴肅地站到床前,瞪著癱在床上蹺著腿的家伙。

  「唔?」她仰躺著,摟著大魚看漫畫,正愜意呢。

  筱魚驚駭,衝出去開除阿姨!

  ——正常反應該如此,但,比起偷東西的阿姨,更讓方利澤驚駭的是,廖筱魚竟悠哉地翻漫畫,懶洋洋回道……「這個我知道啦,你不要大驚小怪。」

  我大驚小怪?是你不正常吧!

  「你知道還不跟你爸媽說?那個人手腳不干淨不能用。」

  「不行。她燒的菜最好吃。」

  「她偷東西欸,這時候飯菜好不好吃不重要吧?」

  「無所謂啦,給她偷,那些刀叉又不重要。」

  「不重要?!干脆送她啊。」

  「不行,要讓她偷。」

  廖筱魚放下漫畫,坐起來,看著方利澤。「你不懂,每次阿姨偷完東西,隔天就會更用心做出更好吃的功夫菜慰勞我,而且對我的態度更是超級好,所以讓她偷也沒關系。」說完,又躺下,看漫畫。

  「你……你這是是非不分!」

  「過程不重要啦,重要的是結果。我就是喜歡她做的菜。」方利澤太震驚了,眼前這傻瓜妹何許人也?

  她大腦構造如何,竟有著這樣偏差的思考模式?

  這什麼是什麼啊?

  「也就是說,這個阿姨已經偷過很多次了,你就這樣讓她偷?」

  「嗯……我喜歡她,你也同意吧?她做的菜超級超級好吃的。是吧是吧?!」這樣不對,但……好吧,方利澤也希望每次來筱魚這裡幫她做功課,有美味的晚餐吃。既然事主都不care了,他在乎個屁。

  「隨便你。」

  「但至少跟你爸媽報備一下,家裡這麼多貴重物品,刀叉偷久了,搞不好開始偷別的。」

  「啊沒關系啦,不用跟他們講。」

  「你爸媽真的還活著吧?」每次來都沒見到,方利澤都快懷疑他們根本不存在。

  「我說過了,他們活得很好。」

  「他們都不回家?」

  「會回家,只是不是這個家。」

  「什麼意思?」

  「說來話長,」她合上漫畫,興奮地坐起來。「你有沒有三個小時聽我說?因為那真是挺復雜的過程,要聽嗎要聽嗎?」她很樂意跟他分享家族秘辛。

  「算了,沒興趣了解。」又不是他喜歡的女生,知道那麼多干麼。三小時?瘋了喔。「喔。」筱魚黯然,一陣失落。

  方利澤不想了解她,對她沒興趣。

  可是,她卻越來越了解方利澤呢。

  她喜歡看他豪邁的吃相,坐在他對面,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發出唏哩呼嚕的聲音,快速地挾扒飯菜。她看著就高興,覺得飯菜更好吃了。

  她喜歡賴在床上看漫畫,一邊偷看他埋首桌前、幫她做功課的背影。

  他的背很寬,腰很緊實,呈倒三角形模樣,她常盯著那強壯的背,直到耳根燙。她更喜歡他的手,手掌厚實,指節粗獷,那是一雙很有力的手,她睡覺時常有以下幻想——幻想擁抱住那樣的寬背,幻想被那厚實的手握住,幻想被他保護,她覺得江紫薇真奇怪,喬安貴雖然帥,但是白淨得像女生,又很小心眼亂欺負人。

  她怎麼會選擇喬安貴,放棄方利澤呢?

  在廖筱魚看來,她覺得方利澤將來大有可為。

  他才是正港男子漢啦。

  方利澤懶得了解廖筱魚。

  但是,漸漸的,熟起來,他發現她一些特殊習慣。

  她焦慮時,會一直搓揉左耳。

  她吃飯時,喜歡把大魚也放在桌上。

  她愛吃甜,嗜甜如命。

  她常拿著一袋巧克力,一顆一顆往上拋擲,然後精准地以嘴接住。有一次,看她又這麼進行時,他忍不住了。

  「是不是不管拋多高你都能接住?」

  「好像是欸。」

  「那這樣呢?」方利澤搶走巧克力。「你蹲下。」筱魚真乖,馬上蹲好。

  他站在她面前,拿出一顆巧克力,往下丟。

  「啊唔。」她嘴一張,接住了。

  「Good!」

  他站到椅子上,又拿出一顆。「那這樣呢?」扔下去,還故意扔歪——「啊唔。」她頭往旁一挪,又接住。

  喉,真的有厲害喔!

  「那這樣呢?」這次站在桌子上。

  「啊唔。」一點都不難,她又接住了。

  「那……這……樣……呢?」

  方利澤來到筱魚家的四樓陽台,探出頭,望著樓下站在院子裡的廖筱魚。廖筱魚好興奮,這好玩欸。「沒問題,你快丟!」一顆丟下去。

  「啊唔。」再一顆,故意丟遠。

  筱魚跑啊跑。「啊唔。」接住。

  不可能!他再奮力扔出一顆,像高飛球,飛得很遠很遠。

  筱魚跑來跑去,瞄准好,嘴張開。

  「啊唔。」她辦到了。

  「YA!」筱魚仰頭,朝他秀出塞滿嘴,糊成一團的巧克力,雙手插腰,出出駒笑,得意的咧。「真醜啊。」他不忍卒睹哪。

  她真是不顧形像取悅他哩。

  「廖筱魚,你要不要考慮加入馬戲團?」接這麼准,天賦異稟,要好好發揮才華。

  「呵呵呵,不知道為什麼,我瞄准東西很厲害。」

  「那上次我們跟二班比排球,你干麼不上場?有你負責接球我們怎麼可能輸。」

  「可是我不喜歡殺球啊!」

  「笨蛋,就接住了,用力K過去就對了。」

  「萬一K到人很痛的。」

  「能贏就好管他痛不痛。」他殺球最厲害,可恨同學們接球太弱,一直失分。

  「才不要打排球,一點都不好玩。」筱魚想了想,問:「我接東西真的很厲害嗎?我覺得很容易啊。」

  「哇靠,你不知道嗎?你超厲害!四樓欸,怎麼扔都能接到,你了不起!」也雙手按在她肩膀,很認真誇獎。

  「這是我認識你以來,頭一次佩服你,為了吃,你發揮了你的潛能,超越了你的極限。相信我,你真的可以往馬戲團發展。」

  筱魚哈哈笑。「有那麼好嗎?唉喲,你太看得起我了啦。」也許,他開始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她喔,雖然他還是常常在上課時,偷偷往江紫薇的方向瞄。不過呢,現在跟他走最近的人是她,筱魚陶醉地想。尤其每次放學時,有些同學見到方利澤載她回去,會用力虧他們。

  雖然方利澤每次都揮拳怒視。

  不過呢,筱魚聽著,暗爽哩……

  筱魚,默默進行一項計劃。

  她在書桌上立著的行事歷,將這個月的30號特地圈起來,還在一旁標示英文——birthday。

  方利澤應該會看到吧?

  他會不會送她生日禮物?不送也沒關系。跟她說一聲「生日快樂」,她就很滿足了。當然如果他願意再多做一些表示,她會更爽啦,哈哈哈。

  因為懷著這樣的期待,當爸爸說他那天人在國外來不及回家跟她慶祝時——「你想要什麼?我交代秘書幫你訂。」

  「沒關系,我可以自己過,你不用特地回來。」她計劃買好蛋糕,跟方和澤慶祝。

  媽媽也打電話給她。「媽最近比較忙,有個案子一直搞不定,可以改天幫你慶祝嗎?你知道媽是愛你的,只是……」

  「沒關系!不要擔心,我0K。」她現在有人陪。

  方利澤,方利澤啊,你腦子比我優,英文能力更是贊,birthday這麼簡單的字彙看得懂吧,駒駒方利澤豈止腦筋好,現在更是頭好壯壯咧。

  在筱魚的寵愛下,方利澤短時間強壯起來。原本就身材高大、骨骼勻稱,口,是營養不良,顯得單薄過瘦。而今,夜夜慘遭廖家食物摧殘,他吃撐,他吃爽,肌肉都長出來,人也精神多。

  現在是又酷又帥,偶爾,還會在書包裡,發現幾封愛慕者的情書。

  那些情書他看完就扔,他心中只有江紫薇,他恨她,矛盾的是,因為這恨意,他更生機蓬勃,努力向上,渴望出人頭地。他絕不承認輸給喬安貴,他相信,只要他夠強、夠厲害,他是能追回江紫薇的。都是因為他窮,才失去江紫薇。

  就像媽媽常說的。

  「阿澤,你聽好,沒朋友、沒親戚、沒人愛都沒關系,有錢就好了,沒錢什麼都不用談,只會讓人看扁,豬狗不如。」

  媽媽常這麼訴苦,每當跟親戚借錢飽受歧視後,她總會恨恨地踉他說:「阿澤,要不是因為你,媽早就去死了。將來你要有出息,賺大錢,讓瞧不起我們的人好看!

  「你看那些人多勢利!看咱落魄了,見到我們像看到鬼,逃得快哩。」方利澤覺得媽媽會病倒,都是因為缺錢壓力大逼出來的。

  可是……認識廖筱魚後,方利澤意識到一件事。

  那就是,有時候跟媽媽窩在病房吃晚餐,或是深夜栽在陪病床聽媽媽安穩的呼吸,他會感覺到,某種類似幸福的東西。

  好吧,就算他很落魄,很慘。但是,媽媽留在他身邊。不像爸爸,擻下他們跑了。沒飯吃時,他可以跟媽媽一起挨餓。被債主逼到急時,媽媽會踢他一起發愁,他們有商有量,討論該怎麼辦。

  「不然我們一起去死好了。」有時媽媽會說氣話t「那也要挑一個不痛的死法吧?」方利澤總是哈哈笑地敷衍過去。

  她住那麼大的房子,除了佣人外,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沒有伴。

  有時,深夜裡,方利澤會想像廖筱魚的夜晚。

  一個人睡在那麼大床鋪,待在那樣房子,是什麼感覺?

  不知為什麼,方利澤怎麼想,都覺得那不是太舒服的感覺。

  這是方利澤頭一回意識到,他這樣匱乏,但還有一樁微小的幸福,是勝過筱魚的。

  他有媽媽作伴,而筱魚,只有那只不會講話的布偶。所以,她才那樣依賴它嗎?到哪兒都帶著那個布偶呢。

  他沒發現。

  30號那天,方利澤表現得跟平常一樣。

  沒有送生日禮物,沒有說生日快樂,沒有任何表示。

  那麼大的行事歷就立在桌上,他不是沒看見吧?他是根本不在意她的生日。我在他心中真沒份量……筱魚好難過。

  就算只是個普通朋友好了,講一句生日快樂應付,這很難嗎?哪泊只講這麼一句,她就滿足了,就會很開心啊……當天深夜,下著雨。

  廖筱魚躺在床上,聽著雨聲,感覺爛透了。

  雨聲淅瀝,窗外一片黑,牆上掛鐘滴答滴答響著,時間無意義……直流逝。又長大一歲了,但有什麼好開心?就算現在死了,也不會有人為她哭吧。爸媽也許會應景地為她掉幾滴淚,辦個華麗的葬禮,然後心裡其實松口氣。

  這個累贅終於離世,他們再也不用義務性地表演好父母了。

  是啊,她今天生日,但這有什麼值得開心呢?

  她活在這世上,如今只證明了,一對失和的戀人,一段失敗的婚姻,她像個污點,是這對戀人想抹去又沒辦法一筆勾消的存在。

  廖筱魚又有那種感覺,很累的感覺。

  特別是冬天又一連幾天下雨時,她會累到想一直睡,可以睡掉一整天,不去上課。

  第二天,廖筱魚曠課,沒去學校。

  她躺在床上,抱著大魚,不想起床,她要一直睡下去……廖筱魚一連兩天沒去上學。

  方利澤不知道廖筱魚怎麼了。

  他照例晚上都去她家,幫她寫作業。

  她不看漫畫,也不下床,她說她好困,一直睡覺。

  他問她怎麼沒去上學?

  「想睡覺。」她昏沉沉地說。

  看她睡到連飯都懶得吃,趴在床上不動,披頭散發也不整理,到了第三天他受不了了。「哪有女生像你這麼邋遢,你沒上學就是一整天都在睡嗎?太扯了,起來!」

  「睡覺好舒服。」起來干麼?有什麼意義。他老兄做完功課吃完飯,很快就走了。

  這麼冷又下雨的夜晚,又剩下她一個人,還不如這樣睡下去。

  「你到底睡多久了?阿姨飯煮好了我要去吃,你不吃嗎?」

  「我要在床上吃,你叫阿姨把飯菜端來。」方利澤看不下去了,抽掉棉被,把她拎下床。

  「惡——好臭,沒洗澡嗎?」有一股油膩味。

  「我還沒睡夠啦——」廖筱魚懶洋洋說,他一松手,她就軟坐在地,直接躺在地球上。

  「真是,我不管了。」發什麼神經啊。

  方利澤走出去吃飯,吃得好爽。

  回房間,看廖筱魚還躺在原地,她側躺,面向落地窗,背對著他。她像團爛泥,似乎打算這樣廢到天荒地老。」他用腳踢踢她。「喂,我要去打工了,作業寫好了,今天的錢呢?」

  「在桌上的皮包,你自己拿。」她有氣無力地答。

  方利澤蹲在地,戳戳她的背。「我走嘍?」

  「是不是生病了?」摸她額頭,不燙啊。

  「沒病……」

  「聲音這麼啞,病了吧?」

  「因為睡太久……我想喝水。」

  「想喝水起來啊?!」

  「懶得起來。」

  「富家千金就是這樣,任性、懶惰、墮落、邋遢!」

  「隨便你罵……」她有氣無力道。

  「你別指望我倒水端來喂你,我這個人是絕不低聲下氣的,你就是渴死了,也不關我的事。」

  「知……道……」

  「哇靠……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懶到這種程度,我開眼界了我。」

  「走嘍?」

  方利澤走到門口,想想,又返回,蹲在她背後,湊過去,俯低在她耳邊道:「其實我今天放假,我在想,要不要留晚一點,看晚上要干麼,要不要出去玩?可是外面很冷……」他還在考慮,她已經跳起來了。

  「真的嗎?!」這家伙突然精神百倍,好興奮地抓著他臂膀。「要玩什麼?不出去的話,家裡也有很多可以玩,要不要唱歌?我家有很贊的音響跟卡拉0K,還是玩像棋?撲克牌咧?」現在是怎樣?活跳跳?方利澤贊嘆。「原來人的個性可以這麼極端啊?」前一秒槁木死灰,下一秒像尾活龍。

  「你等我,我先去吃東西,別走喔!我等一下帶你去視聽室,等我嗄,你先坐好,先吃零食!」筱魚迫不及待地拉開抽屜將所有珍藏的零食捧到他面前,放在地毯上。

  「你等我,我很快過來!」

  筱魚跑出房間,奔向餐桌,她活過來了,飢腸轆轆。方利澤要留下來陪她,好開心啊!

  方利澤瞪著那一堆零食。

  「這個白痴……該不會是期待我幫她過生日吧?」從上個禮拜開始,他就注意到了。

  桌上的行事歷,30號那天被圈起來寫著birthday。

  一開始,他沒啥特別的感覺,廖筱魚生日嗎?關他屁事例。

  可是,到了三天前,那原本用藍筆圈起來的日子,改成用紅筆圈起來。

  彷佛怕沒人發現她生日似的。

  太刻意了喔,她越強調暗示,他越是不想做任何表示。

  我干麼要順她的意,給她驚喜,恭喜她生日快樂?

  班上已經有同學傳他們在一起,這點讓他很介意,他才不喜歡她,絕不!可是,當廖筱魚從?!一號開始,沒去上課,然後每天像死人這樣廢著。

  方利澤看著真是好好笑喔,就因為沒祝她生日快樂就擺爛成這樣嗎?

  太好笑了啦哈哈哈。這麼粗糙的手段,就想讓他照辦,廖筱魚你太淺了啦。哥哥把你看穿了喔,哈哈哈。

  好吧好吧,方利澤嘆息,笑了。

  今天晚上陪她久一點吧……也許她真的是太孤單了所以才這樣幼稚,為了個小小的生日就跟全世界鬧別扭。

  唉,方利澤機了扒頭發。我怎麼那麼偉大啊?自己都過得這樣坎坷了還這麼有同情心,我真是了不起喔。

  「快點!來唱歌,我吃飽了!」

  廖筱魚衝進房間,很喘,臉很紅,她吃得太快了。

  「是,來唱歌。」

  「等一下——再等我一下!」

  「干麼?」他看筱魚臉色一變蹲下,跪在他面前。「陪你唱歌而已,不需要跟我下跪吧?」筱魚抓住他的褲子,鳴——她忽然哭出來了。

  為什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電!

  我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孽?上天要這樣考驗我?!

  筱魚在廁所蹲馬桶,好難過喔,她肚子絞痛,拉肚子,糗爆了方利澤在外面看手表,計算時間。「十五分鐘過去了,你還沒好嗎?」

  「你不要站在門外啦!」很尷尬欸。

  「你知道蘇東坡怎麼死的嗎?他就是因為餓太久了,忽然吃到東西,一下子吃太多暴斃的。」

  「嗄?是這樣嗎?噢……」好痛……筱魚拉肚子拉到冒冷汗,快抽筋了。

  「你剛剛到底是吃多快又吃了多少東西啊?」唉,別提了,她好想死,她都哭出來了。

  「電話借我一下。」他在門外喊。

  「好……」

  方利澤每天固定早中晚打一通電話到病房,了解媽媽的狀況。

  「王淑女有沒有乖乖的啊?」他把媽媽當小女孩哄。

  「今天又吐了,媽想出院。」

  「乖啦,再忍忍,要把療程做完啊,再忍一下好不好?」

  「好困,媽要睡了。」

  化療過程痛苦又漫長,方利澤應付學業跟打工,沒能給媽媽什麼支持,凌晨回到病房時,媽媽通常也都睡了。但他仍天天固定追蹤媽媽的狀況,盼著老天保佑,讓媽媽完成所有療程,早日出院。

  擴大機、混音器、大屏幕投影機。

  無線麥克風、伴唱機、點歌機。

  落地型喇叭、無線點歌鍵盤。

  升降布幕,豪華配備,甚至有五彩霓虹燈。

  在筱魚家,方利澤見識到什麼叫專業視聽室。去跟政府申請一下,拿來開卡拉0K店,應該很賺。

  「唱歌嘍!」肚子痛危機解除,廖筱魚又是一尾活龍,握著遙控器,這裡按那裡按,天花板降下布幕,一束光投射出去。她翻開歌本,幾千首中英台日歌,統統可以點來唱。

  「你可以過得更爽一點。」方利澤坐在紅沙發,靠著沙發背,交迭長腿,雙手攤開擱在沙發頂上,這樣坐,有沒有很像大老板?哈哈哈哈哈哈。

  「想唱什麼?幫你點喔。」筱魚唰唰唰地翻歌本,努力表現,討他開心。難得他留下來,一定要讓他歡喜盡興才會有下次吧?

  很好,妹妹的表現很好。如果長得再漂亮一點,這裡有沒有像酒店?

  哈哈哈哈哈。方利澤笑了,自尊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啊。打工時要跟人哈腰低頭,可是在這裡,筱魚讓他覺得自己是大老板。

  「說實在的,」他忍不住拽起來,很囂張地臭屁道:「我水平很高的,我聽的歌都很冷門,我想你家歌本可能沒有。」

  「不可能,我爸差不多把世界名曲都買齊了。什麼啦?快說,我找給你。」

  「(Bohemian Rhapsody),波西米亞狂想曲,沒聽過吧?我一點都不意外」

  「波什麼?」她英文不好。

  「〈Bohemian Rhapsody)?」

  「這首嗎?」筱魚將歌本捧給他。

  「靠,就這首!」

  「0K。」遙控器瞄准點歌機,輸入按按鈕。

  〈Bohemian Rhapsody)來了

  方利澤的最愛啊,他抓住麥克風,腳踏沙發,開唱了。

  「Is this the real life–Is this just fantasy–等一下,停!停!」喔,筱魚趕快按暫停。

  「重來——我fantasy沒唱准。重來!」

  是。筱魚趕緊重放。

  「Open your eyes.Look up to the skies and see.I'm just a poor boy.等一下,停!」

  又?筱魚趕快暫停。

  他嚴肅道:「poor boy這裡走音了。我第一次唱,比較不熟,重來!」

  「又不是在錄唱片,差不多就好了吧?」

  「重來!」他大叫。

  是,趕快重放。

  以上錙銖必較的行為,導致筱魚重放了五次。

  「我一定要征服這首敢!方利澤非常要眾完美地一謫謫重夾,練了足足八次,這才滿意。

  第八次完整唱完後,他說:「這首歌唱的是岔閑小年,對現實人生的無力。我覺得我如裡用道首去參加歌唱比賽,應該可以拿冠軍。你知道這首歌是高難度吧?你聽得出來吧?」筱魚覺得頭暈,她今天身體很虛。還覺得這首歌對播歌員來說,確實高難度,他唱得很爽,但她很緊張捏,一直幫他卡歌重放。

  「欸?!你怎麼沒拍手?」這麼屌的歌,這麼贊的歌喉,不拍手拍到手斷掉太對不起全世界。

  「你不覺得這歌很酷嗎?」

  到底是哪裡酷?筱魚一臉呆滯。怎麼會有這種歌?完全不知道是在唱什麼?只覺得這首歌旋律忽高忽低,音量忽大忽小。他忽然拔高聲線,忽然又緩慢低沉,超怪異。

  怎麼都沒反應呢?這樣哥哥不太高興喔。方利澤眯起眼睛。「我唱得不好聽嗎?」

  「喔。」筱魚趕快按下某鍵,頓時音響放起安可聲,歡聲雷動,掌聲大作。

  「竟用機械掌聲敷衍我?!」哥哥生氣了喔!

  搞笑欸,掌聲這麼重要喔?筱魚失笑,用力鼓掌,竭力贊美。

  「你好厲害,這麼怪的歌都聽過,還會唱欸,英文欸,了不起!」出出力,感覺舒服多了啊。方利澤抬高下巴。「我這個人是很有世界觀的,未來是要干大事賺大錢的,跟你這種墮落的富家女不一樣。」

  「我也很會唱好不好,英文歌我也會。」

  「OK,你唱啊,換你啊。」方利澤將麥克風嘟到她面前。我看你會唱什麼英文歌,英文作業都我幫你寫的好嗎!

  「好。我唱。」筱魚拿遙控器,按了幾個鍵輸入歌曲。

  歌曲出現,方利澤驚呼:「Yellow Submarine這披頭四的歌,這我會!」

  「那我們一起唱啊。」他們各握一支麥克風高歌,Yellow Submarine!

  披頭四的〈Yellow Submarine/黃色港水艇〉筱魚最喜歡了。

  如果真有黃色潛水艇,在那遙遠彼方,沉入海底,那裡俱足喜歡的東西。有美食、美酒、心愛的人,窩在裡面永遠不要出來面對現實世界,不知多好呢。

  筱魚希望,跟她待在黃色潛水艇裡的,是方利澤。

  方利澤跟她說,這首歌看起來歡樂光明,其實呢,黃色潛水艇裡面發生的事離經叛道。他說披頭四作這首歌時可能在嗑藥,他說你聽見酒杯碰撞的聲音吧?

  綠色的海,指的應該是酒精濃度高達70%的艾碧斯酒,這種酒是綠色的。

  「你喝過嗎?非常烈,有茴香味。」

  「哇,你真的懂好多喔……」

  「那當然,我說了,我可是很有世界觀的。」

  「我也是。」

  「你哪一點有世界觀?」

  「我看的笑話集,來自各個國家的精髓。」

  筱魚掏出口袋裡的粉紅色A6小本子。「最近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法國的笑話——」她馬上翻出一則,念給他聽。

  「有一次,法國的報社在報紙上進行有獎競賽,其中有這一題,如果羅浮宮博物館失火了,情況危急只來得及救出一幅畫,你會救哪一幅?結果該報社收到成千上萬的答案裡,貝爾納先生以最佳答案獲得獎金。你知道他怎麼回答嗎?他說:「我搶離出口最近的那一幅。」哈哈哈哈哈哈。太妙了啊!」筱魚拍他肩膀,自己笑得亂七八糟。方利澤看著她,表情淡定。

  「我覺得你真的好厲害,說的笑話沒一則好笑的,還是不屈不撓地硬要一直講。」

  「什麼,是你太嚴肅,不是我的笑話不好笑。」方利澤搶來她的筆記本,翻看幾頁,厚,受不了,扔一邊。「你到底能不能分辨什麼是好笑什麼不好笑?」

  「我覺得都很好笑啊。」

  「我現在讓你知道什麼叫真的好笑。你聽好了,有一個笑話是這樣的,有人要開公司,申請商標,並取名為「能力」,想讓客戶知道他很有能力。掛上招牌當天,大家看見的是……「能力……有限公司」。」

  「哈哈哈哈哈哈!」筱魚大笑。「這個好,等我一下,我記下來,這個真的超好笑的啦!」

  「你看吧,我隨便講一個都贏你。」

  「真的,你真的很有講笑話的天分欸。唉,你怎麼做什麼都比我厲害呢?」

  「那是因為你太淺了。」方利澤得意洋洋。「不過你爸媽倒是很國際觀,看他們買的CD就知道靠牆巨大書架,裡面整齊擺放各國CD。

  筱魚說:「你有沒有想聽的,帶回去聽。」

  「那我不客氣,我要帶很多片回去喔。」

  「沒問題。」

  「贊啦。」

  筱魚看他高興的挑選CD,她在他旁邊笑著說——

  「跟我在一起很棒吧?認識我很贊吧?」

  「YES!」他拍拍她的頭。「你家根本是寶庫。這麼多CD,你最愛聽哪張?」

  「這個……」筱魚拿下一片CD給他看,那是一張日本專輯,筱魚取出CD,放入音響,是輕快旋律伴隨略沉的女性嗓音,筱魚隨著歌曲擺動,在方利澤看來,很搞笑。肢體不協調,晃來晃去像企鵝。

  「我最喜歡這首歌,可惜不知道她在唱什麼,日文歌詞我也不懂。」方利澤看著唱片,歌名是〈打妒權心〉。

  筱魚一臉期待地說:「你英文那麼厲害,日文呢?日文應該也會吧,翻譯這首歌的歌詞給我好不好?」

  「嗟,我是不懂日文啦,但是查查字典,翻譯這個有什麼難?」

  「那記得翻給我喔。」筱魚把歌詞取出來,交給他。「我好想知道歌詞在講什麼喔。」這也是媽媽常聽的歌,媽媽喜歡放這首歌,合上眼,坐在沙發,靜靜啜飲烈酒。有很長一段時間,爸爸沒回家的夜晚,媽媽徹夜放這首歌,坐在沙發到天亮。

  後來,媽媽也不回家了,常坐在沙發聽這首歌的人,變成廖筱魚。

  方利澤放進口袋裡,聽著這首日本歌。「這首歌很普通,有什麼好聽的。」筱魚晃著腦袋,很陶醉的樣子。「雖然輕快,但不知道為什麼,有時聽著,又覺得很悲傷,我就是很愛這首歌。」

  「愛個屁,連人家唱什麼都不懂,亂愛一通的。」筱魚老是被他揶掄,任他開玩笑,也甘之如怡。

  也許,方利澤和她互動,跟她往來,可能單純只因為有好處。

  這點,筱魚並不胡塗。

  但筱魚懷有期待,既然不知道怎麼獲得方利澤的愛,那麼只要她願意先付出,讓他有利可圖,就能持續跟他往來。

  當他們除了寫功課的交易關系,開始漸漸發展成偶爾會一起在視聽室K歌的歌友,再到後來有時會一起看影片。

  筱魚越來越依賴方利澤的存在。

  但她始終不敢細想,方利澤,到底喜不喜歡她?有多在乎她?

  禮拜天,情人節夜晚。

  筱魚下山,跑去逛夜市,打算吃好幾攤小吃,抗議這個毫不體貼寂寞人的商業節日。

  她殺進擁擠的人潮,在小吃攤吃完蚵仔煎,赫然發現掛在椅子旁的包包不見了。

  被偷了嗎?

  她的鑰匙、錢包都在裡面。

  「大魚!」筱魚驚慌地將擺在桌上的大魚摟進懷裡。幸好,幸好啊,她習慣吃東西時將大魚放在桌上作伴,不然連它都要不見了。

  現在該怎麼辦?

  筱魚跑去跟附近商家拜托,好不容易找到一間願意借電話給她的,她打給爸爸,爸爸手機關機。情人節,八成和他的小女友在汽車旅館狂歡。

  筱魚打給媽媽。

  媽媽愣住,支支吾吾,口氣心虛。「唉呀,媽在高雄出差,正准備跟人開視頻會議,我沒辦法回去啊。你趕快打給你爸,叫他幫你開門。」

  「好吧。」筱魚掛上電話。媽鐵定是跟她的小男友在一起。好,我自己想辦法。

  天啊,是誰偷了我的包包,惡劣!

  筱魚沮喪,孤單地走過擁擠的夜市。

  人潮往來,摩肩擦踵,她意識到某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終於走出夜市,天氣冷,她閃進一旁的土地廟前跟流浪狗玩一陣,然後坐在廟前長椅發呆。

  供桌上,燭光搖曳;香爐裡,白煙冉冉。火紅燈籠,很喜氣地在風中搖曳。可是筱魚怎麼看,都覺得那紅艷艷的燈籠,那些洶湧的成群成雙的人們,都在諷刺她。

  想不出該怎麼辦,搞不好要睡這裡,筱魚燃一炷香,在供桌前跪下,敬拜神明。

  反正是走投無路,不如拜拜求神明。

  她闔眼祈禱,想著自己該求些什麼。

  她不缺吃食,她吃很多,但不斷填補的身體,內在很空洞。彷佛不管怎麼努力抵抗,風總能吹透,寂寞得像是要消失了。

  筱魚虔誠祈禱。「我不貪心,只要有一個人願意永遠陪在我身邊。我一定會永遠愛他,把最好的都給他……」

  這時,筱魚想到方利澤。

  方利澤說過,他在二十四小時漫畫王打工。今晚,不知道有沒有上班?那間漫畫王,就離這裡約半小時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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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2: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廖筱魚趕緊走到漫畫王。

  她跟櫃台詢問,知道方利澤有上班。她一聽見他名字,差點哭出來。

  一會兒,方利澤走出來,他看見同事們暖昧的眼神跟揶掄的笑容。

  「女朋友唯?」

  「情人節來找你喔?」

  「不是啦!」真衰欸,廖筱魚老是害他被誤會。方利澤將筱魚拉到一旁。「干麼突然跑來?」

  「我慘了,我剛剛吃東西的時候……」筱魚說完經過,他斥責。

  「你白痴喔,愛吃也不是這樣吧?吃到包包被A走都不知道。」

  「我根本沒感覺到。」

  「找我干麼?我又沒你家鑰匙。」說完,忍不住罵筱魚的爸媽。「你爸媽夠屌,敢放你深夜在外面。也是啦,因為你長得太安全了。」有這種父母,應該判開,抓去關!

  「我現在沒地方去,又不能找鎖匠開門,怎麼辦?」

  「所以說,你們這種富家千金就不懂了。我教你,台北有幾個地方沒錢也可以過夜,一些飯店的大廳、7-11、誠品敦南店……你可以在那裡待到天亮,不用在外面吹冷風,快去吧。」嗄?筱魚愕然,就這樣?他能幫的就是出這種意見?

  「我要去工作了。掰。」方利澤回去忙了。再跟她耗下去,大家真的會誤會這醜丫頭是他女朋友筱魚下樓,手裡拽著大魚,馬路上燈火輝煌,四顧茫茫,她思考往哪邊走才能到誠品敦南店,然後,心頭一酸,她就哭出來了。

  她覺得自己好悲慘喔。

  被這世界遺棄,世界這樣大,我卻這麼單薄(雖然體積很大),活在世上好沒意義喔,未來也超不可愛的。

  前途茫茫,她很沒力,也不想撐。她今晚可是鼓足勇氣來向方利澤求救,看到他時超高興的,沒想到他跟她爸媽一樣冷漠,只會給她臉色看。

  可惡,虧我平時對你那麼好。可惡啊——

  她不該來的,這是自取其辱。還以為他們有交情,結果呢?

  筱魚痛哭流涕……

  方利澤回廚房整理杯盤,面向馬路的落地窗外,可以看見筱魚站在路旁哭,邊哭邊揉眼睛。

  笨蛋,哭什麼?有錢人就是這麼沒用,只是臨時在外面過一晚,就難過到哭?要是像他一天到晚跟老媽跑路到大,豈不是自殺好幾遍了?遜斃了。長了那麼多肉,竟然這樣脆弱。

  方利澤走出廚房,問櫃台女同事。

  「那間沒人吧?開一下。」交代完,他下樓。聽見那該死的女同事在後面喊一下。

  「還說不是你馬子,開包廂出?」被櫃台妹虧了,他嘔死了啦。更嘔的是這個平時跟他就不太對盤的死八婆還加上一句:「原來你喜歡內在美。」雙刀流殺她都嫌不夠!

  方利澤下樓去,走到路旁,一把將筱魚拽來。

  「你過來。」

  筱魚愣住,趕緊抹淚,被他拖上樓,他一路疾速前進,穿過櫃台,直接把她推進C8,那是有拉門的和式小包廂,有矮幾計算機,可以舒服平躺。

  他火大地說:「看在你平日對我還不錯,你就在這裡待到早上。想喝什麼?」筱魚回過神,放心了,會笑了。「我想喝可樂。」他又吼:「熱量很高你不知道嗎?看看你那圈腰內肉!」罵是罵,但他出去轉了一下,回來拿一大杯可樂給她。

  筱魚盤坐著,捧來可樂,咕嚕嚕牛飲,走好久的路,好渴。

  方利澤說:「包廂計時的,每小時五十塊。錢我先出,之後要還我。外面的漫畫可以拿進來看,飲料喝完了自己裝……會吧?」

  筱魚用力點頭。

  期。關上拉門,他去忙了。

  筱魚坐在包廂裡,牆壁嵌著一支黃燈,溫暖的光,浴著她。被冷風吹凍的皮膚,逐漸回暖。她舒服地靠著牆壁,摟著抱枕,將大魚放在懷裡,終於安心了。

  這時,她看見矮幾上有個立牌,寫著各種好吃的。這裡還有吃的欸?剛剛走路消耗太多熱量,餓了呀。

  她照立牌的指示,按下電話分機。

  「是不是可以叫東西吃?」

  「C8嗎?哈哈哈。」那邊一陣暖昧笑聲。「我馬上請專人為你服務。」

  「什麼?」筱魚不懂。

  電話交到某人手裡,她又挨罵了。

  「你找我干麼?」方利澤氣惱。

  「我、我是打給櫃台,我看這個立牌說可以叫東西吃?我看這兒有泡面,我想吃統一鮮蝦面,還有那個炸雞塊,啊,還有米血糕。可以嗎?」

  她聽見他咬牙切齒地說:「廖、筱、魚,你當這裡是buffet?嗄?你是打算吃到飽嗄?!」

  「明天我會給你錢啦。」

  「你是人形豬吧?快現出你的真身!」

  她笑出來。他好壞,可是,他也真好,願意帶她過來,可見還是有些在乎她吧?被罵也沒關系,她喜歡聽他罵。至少,被世界無視到快消失的感覺不見了。

  一會兒,方利澤氣衝衝端來她點的餐,砰地放矮幾上。

  「吃吃吃,吃死你。」,門拉上,他去忙了。

  廖筱魚狼吞虎咽掃光熱騰騰的食物,吃到撐肚,倒在鋪著軟墊的木地板,打飽嗝。太好了,這樣吃撐到胃脹脹,人恍惚,就啥都不會想,好舒服,可以睡覺了。她面向牆,屈著身,睡著了。

  可是,牆上壁燈太刺眼,她睡覺畏光,只好把手覆在眼上。這樣仍睡不安穩,始終感覺亮晃晃地扎眼。後來,恍惚間,有人拉開門。然後,莫名其妙地,世界暗下來,討人厭的光,消失了。

  她從指縫間,隱約看向那個移動的身影,某人跨過她身子,拿了外套,掛在壁燈上,替她掩住刺眼的光。那人又默默退出去,輕關上拉門,躡手躡腳,很怕吵醒她的樣子。

  是方利澤。

  他不知道,他對筱魚偶一為之的溫柔,害筱魚完全清醒了,而且縮著身,哭了,她哭了很久很久。討人厭的、講話惡毒的壞家伙,可是,竟為她做出超溫柔的事。

  就只是這麼簡單體貼的小事。對寂寞孤獨的廖筱魚來說,已經感動得要命。她哭了很久,在熱燙燙的眼淚裡,在熱騰騰的心跳中,洶湧地體會到淌在胸腔間,那股澎湃感情,是為著方利澤這個人,而炙熱著。她愛方利澤,好愛他。如果能跟他永遠在一起,她將不會再怨怪老天爺沒給她一個圓滿的家庭。爸媽不愛她沒關系,只要賜給她方利澤就好了。

  可是,要怎麼贏得他的愛呢?

  嘴角不知道,她沒有美貌,還戴著醜牙套。她沒有身材,雖然試圖減肥,但晚上和方利澤吃飯是最開心的事,為減肥不吃怎可能?因開心反而吃多哩,還更胖。唉,人生好難,真是充滿矛盾啊。

  她也努力揣摩,暗暗調整,希望變成方利澤喜歡的型。

  但是要她像江紫薇那樣閑時讀詩,偶爾倚窗沉思,經常憂郁地含淚眼朦,行走時緩慢優雅,微笑時絕不露齒,講起話輕聲細語,胃口小如鳥兒……最後一項對筱魚來說更是難如登天。她連戴牙套都可以長胖,就知道食物跟她的連結是不止一世的業障。

  既然東施效轚的事干不來,她只好彩衣娛「澤」,往諧星方向發展了。

  畢竟諧星都是很有大愛的,她決定犧牲自己,娛樂別人。忘記自己,成全也人……某天筱魚拿出筆記本,找煮飯的張阿姨開會,好認真嚴肅地說明。

  「這筆記本給你,裡面寫了很多菜。像這道「前汁魚片」,他不吃的。我發現只要有放西紅柿的他都不吃,還有這個「青椒鑲肉」,他也不吃的。這兩道菜以後不用做了。」

  「可是茄汁類的菜是你最愛吃的啊?還有那個西紅柿炒蛋也是你最喜歡的。」

  「沒關系,我不重要,反正我什麼都愛吃,少個西紅柿算什麼,哈哈哈。」看吧,諧星就是這麼沒有小我,只有大愛。

  「還有。」筱魚指著清單。「經過我的觀察,這幾道是他最愛吃的,可以常做。尤其是這個,阿姨你做的這個菜脯蛋,好幾次他都掃個精光,要跟他拚命我才能吃上一口。」

  「哪有那麼誇張!」張阿姨哈哈笑。

  「他說我們家的菜脯蛋跟外面賣的不一樣呢。」

  「那當然。」張阿姨驕傲地撥了撥頭發。「我這個可是家傳秘方,外面那種隨便的餐廳怎麼做得出來?不是只有火候重要欸,我這個菜脯可是用古法經過千蒸千曬,白天拿去讓陽光曝曬,夜晚放著讓月光沐浴,收的時候隱咒,煮的時候持Q度。我的蘿蔔干是這麼用心腌成的,我是特地弄來給小姐吃阿姨你也很誇張喔。

  何止誇張,尾椎都翹起來了。

  張阿姨遙望遠方,在她多災多難的人生路上,終於有遇到知音的感動。

  以後一定有前途。

  「不簡單啊,他吃得出這道菜跟外面的不同,他感受得到它的深奧。這家伙,途。」

  他的前途筱魚不care啦,care的是要一路跟她走,萬萬不要走上歧路啊。為此,讓他開心的事,要盡量做。

  筱魚又說:「這道也是他超愛吃的,「荷葉粉蒸雞」。」」

  「喉,這道可是功夫菜,很難,這很麻煩欸。」

  「拜托啦,阿姨你常做這道好不好?我看他上次吃到時,那個表清超滿足的,他愛吃呢!」

  「你很喜歡他?」

  筱魚笑嘻嘻,手肘撞了一下阿姨。「什麼啦。」張阿姨覷著她。「像你們這種年紀談的戀愛都不會有結果,你不要太認真。」

  「什麼,我們又沒有談戀愛。」

  「喜歡也一樣啦。」

  「什麼,我又沒說我喜歡。」

  「這麼長的……清單。花了多……少日子觀察記錄。你不用……說,這桌子椅子電燈地板全看得出來、感覺得到你超……喜歡他,簡直喜歡到發神經的地步。」也是啦,哈哈哈。

  筱魚真是竭盡全力取悅他。

  她還給方利澤說了很多搜集來的笑話,但是,至今為止,只有一則,能讓方利澤認真聽下去——「你知道嗎?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才能正確地讀出以下的短句……你想讀看看嗎?」

  「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能正確讀?什麼啊?」方利澤鬥志被激起,搶來粉紅筆記本。「這有什麼難?你聽著」

  他肯定是那優秀的百分之二十啦。「過國過果,郭國過國國,果國過郭國國,哥國國國過果國。」驕傲地合上筆記本,還給廖筱魚。「呵,看吧,每一字都完全正確讀出來!」

  「恭喜你都讀對了!」筱魚用力鼓掌。「你已經具備跟雞聊天的能力了,啯啯啯啯,哈哈哈。」筱魚笑得直拍他肩膀。

  「妙不妙?這笑話妙吧?欸,不要逞強了,不要憋啦,很想笑出來對吧?想笑吧?憋住是會得內傷喔……你笑吧?」

  「我不想笑我想揍人。」方利澤掐住她胖嘟嘟兩頰。「妹妹啊,你怎麼這麼幼稚啊?」

  「這是網絡笑話啊,很好笑啊。」

  「我看裝牙套胖嘟嘟的你最好笑啦,那麼好笑你給我用力笑,用力笑!」

  「好痛咧」

  筱魚的笑話從來沒有成功讓方利澤笑出來。

  反倒是方利澤每次看筱魚好認真地講完笑話,自己先笑得東倒西歪。

  「你講笑話給我聽的目的,是你自己想要笑吧?」

  「什麼,是你故意不笑,因為你覺得你笑出來就輸了。明明這些笑話都超好笑的,你故意憋著。」

  「我沒憋,你笑點太低了。我今天心情不錯,講個笑話給你聽……小明把紅茶、綠茶、茉莉花茶,全部裝進熱水瓶裡。然後騎機車出門,在路上遇到警察臨檢。香察問小明:「你這瓶子裡是什麼?」小明拉下口罩說:「什錦茶(死警察)。」警察就把他逮捕走了!」筱魚反應不過來,旋即聽懂了。

  「哈哈哈哈哈哈!」她拍手跺腳,爆笑。

  「死警察?哈哈哈!」眼淚都笑出來了。

  「這個妙,這個我要記下來。」

  看筱魚笑成這樣,他結論道:「果然問題出在你身上,你笑點超低的你知道嗎?」筱魚一邊記錄笑話一邊繼續笑。「不知道這些笑話都誰想的,我真是好佩服啊,什錦茶等於死警察,哈哈哈哈哈,怎麼會想到這種笑話咧?方利澤,你在哪兒聽的?你好厲害,上次那個能力有限公司也超好笑,你真的好會講笑話欸!」好吧,他承認,有時,在她身旁,感覺很偷快。

  他還發現,他越來越能精准聽懂,她說的每一句話,即使她口齒不清,咬字不准。人,真是很能適應習慣。在一起久了,聽她說話聽多了,都快忘記咬字不清的毛病。

  這牙套妹,開懷大笑時,真可愛。雖然銀光閃閃的牙套很礙眼,卻無損她的可愛。咦?可愛,想不到漸漸地,覺得她可愛起來了呢。

  起初,他對廖筱魚的背景可是忿忿不平的啊。

  覺得她憑什麼擁有如此高級的環境?而他自視甚高,卻困在惡水裡,苦於環境窘迫,無能發揮。擁有絕佳環境的筱魚卻毫不珍惜擁有的事物,那麼輕松隨便,連阿姨偷東西都無所謂。

  是的,他承認,他妒忌廖筱魚。

  但是,他也承認,在這痛苦自卑又充滿憤恨的高中時代,不知不覺,跟筱魚走得越來越近。江紫薇變心、被同學嘲笑,痛苦憤怒的那些黑暗時光,都因為筱魚這個傻妹,讓他沮喪惡劣的心情終於漸漸平復,但那股不服輸的好勝心,卻更熾熱……

  這天,國文老師出了一個難倒學生的作業,要學生去陽明山國家公園拍山棲花,然後寫一篇賞樓她的理由是——「只有身臨其境,去感受風的吹拂,感受山上空氣的味道,感受櫻花在風中搖曳的姿態,要真的親身去感受,才能寫出好文章。記得附照片,我才相信你們真的有去。」放學後,方利澤跟筱魚說:「這個作業要上山拍照,只給兩百塊的話,我不干。要跑山路,油錢很凶欸。」

  「你載我上山,幫我拍照寫心得,當天的餐費我出,隨便你要吃什麼。另外我可以補貼你油錢——油錢差不多要多少?」

  「你幾公斤?」

  「欸?」

  「乘客噸位越大越耗油。」他揶掄筱魚。

  筱魚不怒,還傻乎乎地認真思考起來。「上次量是57,最近好像又胖了——」

  「好啦好啦,加兩百塊就好啦,但是我要麥當勞吃到飽,周六下午出發。」

  「YA。」筱魚大樂,興奮叫嚷。「郊游去——」

  啦,頭被狠拍一記。

  他罵道:「是去做功課!」什麼郊游?搞不清楚狀況。

  誰也沒想到,不就是拍照寫文而已哪有什麼難的。

  孰知世事無常,這一趟機車之旅,令筱魚刻骨銘心,她真的感受到了啊,很不一樣的風啊,很不一樣的山上的空氣啊,甚至感受到一種瀕臨崩潰的感受。

  天公不作美,山路霧氣彌漫,冷掩颼地,彷佛隨時就要降下雨。

  「快……到……了嗎?」筱魚牙齒打顫。「風太大了,騎車上山好冷喔。」她一直在跟鼻涕奮戰。時常要騰出一只手擦鼻涕,她脆弱又敏感的鼻子啊,實在是承受不住冷風吹哪。這難得的美麗約會,她好恨不能保持美美地啊。

  「干麼?不想被載啊?」方利澤冷漠道:「要不要干脆攔出租車直接到國家公園等我?我自己騎還比較快。」

  他口氣不爽。這種冷天,女生都愛坐在溫暖的汽車裡。江紫薇就是這樣。他沒車,他就是窮,怎樣?不爽就去搭出租車啊。

  她才不要,他們倆要形影不離,哪怕亡命天涯,也要死忠相隨啦。

  筱魚甚至想,我都冷成這樣,他騎車一定更冷,好可憐喔……有了,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覺得這台機車舊了,載我們倆好像滿吃力的,引擎聲都怪怪的。」她建議:「霧這麼大又這麼冷,不如我們就把機車停好,一起攔出租車上山?」他火大,咬牙切齒。「我絕不會拋下我的「小銀」!」

  「小……銀?」

  「這機車跟過我媽,現在又跟了我。十幾年了,換過很多零件,我們是有感清的。要不是它,我怎麼能打工賺錢?別看它老舊就瞧不起它,對我來說它很重要,不准嫌棄它,會傷它的自尊!」啊不就是台機車?筱魚會這樣說嗎?當然沒有!

  她聽了超感動,她充分理解,他對小銀生死與共的感清,根本就是她跟大魚的寫照啊,大魚對她來說也不只是個布偶!

  啊……好浪漫啊,想不到,我們之間有這麼多相似處啊。

  等一下,這裡面有個奇怪的地方。

  「你叫它小銀?但它是白色的啊。」

  「難道要叫它小白嗎?聽起來很套。」

  「也是啦。」方利澤忍不住又念她:「你們女生真的很奇怪,真是不能吃苦,坐機車後座又不是讓你們在前面騎車也唧唧歪歪。我媽就不會,她很堅強。你很遜,那個江紫薇也是,吹點風算什麼?都不能吃苦。」原來他喜歡吃苦的女生。

  「我很能吃苦的!」

  「才怪。」

  「不信我現在下車,跑上山證明給你看。」

  「算了吧,你能吃苦?我看你比江紫薇更吃不了苦。你啊,我觀察很久,我看透透了啦。你是能躺就不坐,上次還連睡三天,天氣冷就穿得像肉粽。怕冷又怕風,住在大皇宮,根本不能吃苦。」

  「干麼這樣講,我跟她不一樣。我敢吃苦瓜,還可以吃很多條!」恨啊,偏偏他是句句實話,她沒辦法反駁。

  「你下車吧,看你冷得講話都發抖了。你有錢,你搭出租車。」

  「不……要……我不冷我不冷!」筱魚高呼。「不要出租車,我喜歡給小銀載!我們一起上!」

  平日家裡有暖氣,上山更難抵擋冷空氣,但是,待在他背後,冷死也甜蜜蜜,死也不自己上山。筱魚雙手反抓著後座橫把,堅持一起去。

  方利澤有點感動。「喂,抱著我,我身體夠熱。」嗄?!可以嗎?

  筱魚愣住,旋即怯怯地摟住他。哇噻,哇要喜極而泣了!

  好寬的背,好暖的身體,好硬實的肌肉。

  超興奮啊,她春心蕩漾,滿面通紅,體溫拔高兩度,末日此刻降臨也行啦。太幸福了,她願意死在這時候。她才正在陶醉呢,方利澤就把機車停下。

  「有便利商店,我進去上個廁所,順便打電話給我媽。」等一下上山,要打電話就不容易了。

  筱魚站在車旁等。

  這時,天空開始飄雨,山路兩側,幾株櫻花樹,含著粉紅花,在霧中。

  哇——美麗啊。筱魚貪看著,感覺置身在偶像劇裡,她是女主角喔。羅曼蒂克啊,她充滿感情地撫著他的機車。

  「小銀……你放心,我會跟他一起照顧你。」

  韻出出,喔陶醉啊,我太幸福了——等一下,筱魚看方利澤臉色鐵青,衝出便利商店,朝她嚷「快上車!」

  「嗄?」

  「快!」

  他發動機車,筱魚趕緊上車。機車回轉,疾馳下山。

  「怎麼了?!」

  「我媽剛剛休克,在急救。」

  「嗄?怎麼會這樣——」方利澤不吭聲,筱魚摟著他,感覺到他的恐懼,他背繃得很緊,好像嚇壞了。機車繞過幾個彎道,突然引擎發出更大的怪聲。

  機車油門催不動,它熄火了。

  「SHIT!」偏在這時候。

  方利澤將機車牽到路旁。

  「它怎麼了?」

  「不知道。」方利澤很慌亂,急著趕去醫院,隨手就把鑰匙交給筱魚。「你在這兒等,我先去醫院,會找機車行過來處理——」

  筱魚還來不及答,就見方利澤跑到前面去攔出租車,攔了好一會兒才有車,火速前往醫院。

  他一定很擔心媽媽,好可憐。

  好冷,筱魚攏緊外套,站在機車旁。

  後面是芒草亂長的山崖,前面是道路跟濕漉山壁。山嵐四面八方湧現,漸漸吞沒周遭景色。現在,越來越不像偶像劇場景,開始越來越像驚悚片喔。冷啊,筱角冷得一直發抖,原地跳腳,希望藉運動增加體溫。

  我很能吃苦,我很能吃苦。

  我要顧好小銀。

  嘴角緊握鑰匙,像只忠犬,等啊等地。還祈禱著他媽媽沒事。

  她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等下去,天色漸暗,她開始猶豫。手指凍倕,臉色慘白,衣服也讓雨儒濕了。她一直張望路前方,一直祈禱下一秒就看到他。

  但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去,她覺得自己快冷到撐不住,頭劇痛,人昏昏,全身僵硬,怎麼辦?她打開掌心,看著手中鑰匙。

  我先回去,把鑰匙帶著,機車應該不會被偷。

  但是機車沒上大鎖欸,會被牽走嗎?反正故障了,沒人那麼勤勞吧?

  但是,萬一方利澤叫了機車行老板來呢?結果沒鑰匙弄車……可是真的太冷太冷了,而且天都暗下來了,甚至到最後,路燈也亮起來了。

  「我……我不只能吃苦……我……我還能受苦……嗚。」筱魚此時已冷到全身疼痛。

  吃苦受苦也得要有命才行吧?

  不行,再下去她會死掉。

  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已經超過吃苦的極限,這根本是生死邊緣了。

  她該放棄。

  方利澤趕到醫院,得知媽媽因為對藥劑產生過敏反應引發休克,經醫護人員注射腎上腺素,現在急救完,已被推回病房。

  也守在媽媽身邊,戰戰兢兢注意她的狀況。

  等她醒來就通知我們,還有,血壓如果忽然又往下掉,趕快按鈴。」護士交代完就去忙。

  方利澤俯在媽媽耳邊喚她:「媽……要加油喔。」他強忍住淚,如果媽媽去世,他在這世上就再沒有任何親人了。

  他這麼辛苦,不就是為了給媽媽好日子過?

  方利澤苦苦守候,終於晚上八點,媽媽醒來,脫離險境。

  她恍惚地望著兒子。「你在這裡干麼?」

  方利澤抱住媽媽,哭出來。「被你嚇死了啦!」方利澤在醫院美食區幫媽媽買晚餐。

  看看時間,都晚上八點了。筱魚不可能還在山上等吧,應該會回家去了吧?她應該不會笨成那樣。他回病房,打電話到廖家。

  「喂?」

  「張阿姨,筱魚回家了嗎?」

  「她沒回來吃飯,我還在等。」什麼?!這家伙該不會還……不可能,等那麼久沒看到他,天都暗了,要是有大腦就知道怎麼隨機應變先回家。

  方利澤心神不寧,腦中浮現廖筱魚戴著牙套憨笑的模樣。這家伙……不像有大腦的。

  馬的,她很有可能還在山上。

  方利澤跑出醫院,攔出租車,殺上山去。過了幾個彎道,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停機車的地方。

  那家伙,那個笨家伙縮在機車前蹲著,抖著。

  「停車!你等我一下。」方利澤跳下車,衝過去。

  笨死了!

  他氣呼呼衝到她面前。

  筱魚一看到他,眼色驟亮,打顫著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媽……沒事「白痴!笨蛋!等那麼久不會自己先回去嗎?」

  「你叫我……等你——」方利澤拉她起來,拉她走向出租車。

  她踉蹌呻吟。「不行,不行,腳麻了。」蹲太久又冷,沒感覺了。

  方利澤抱起她,將她一路抱進車內。筱魚心裡超爽的,可是,嗚嗚,肉體超痛的,又麻又冷都沒啥感覺。

  關上車門,方利澤跟司機報了筱魚家地址。

  他脫下外套,披她身上。又搓揉她的腳,她哀叫著閃避。

  「不行……別碰,很麻啦!別碰」

  「還動?!就是麻掉才要揉,想被截肢嗎?」

  「會截肢嗎?」

  「會,神經凍壞就先砍這裡,再砍這裡!」他裝凶狠地剁她腳,看她啞口無言,很震撼的樣子。他忍住笑,凜目嚴肅問:「干麼不先回去?」

  「可是……機車萬一被偷……啊輕點,輕點啦。」他這樣揉,她的腳好酸麻。

  「那麼舊的機車不會有人偷。」

  「可是你說它很重要啊。」

  筱魚對他笑,眼睛亮亮的。「我很能吃苦吧?」她的腳暖了,他松開手,坐好了,看著廖筱魚。

  她的臉都凍紅了,鼻子因為擤鼻涕都脫皮了,嘴唇發紫,全身冰冷,腳都麻痹了。

  她是單純?還是頑固?這樣看重他隨口說的?

  這時,方利澤的心,有一種被融化的感覺,這感覺是他不曾經有過的。

  他有過砰然心動的感覺,在面對美麗的江紫薇時。他記得心跳劇烈、全身熾熱、手足無措,以及小心翼翼惶恐著怕被她討厭的緊張,面對紫薇,他倉皇混亂。然而這時,看著筱魚,聽她這麼說。

  他體會到某種東西,那是溫暖,暖暖地流過心坎。

  他嘆息,看向前方。

  左手用力一摟,將她摟近,讓她貼著他身體取暖。

  筱魚臉更紅了,披著他的大外套,外套有他殘留的體溫。這樣偎著他,很暖,她覺得好安全。人生原來還有這麼多神奇時刻。

  比方說前一秒慘得快沒命,下一刻竟可以感動幸福到想永遠活下去。

  是不是只要吃夠了苦,就會換來甜頭呢?是不是只要堅持撐得住,就會得到安慰跟補償呢?

  他們後來都沒說話了,在搖晃的車廂,偎著彼此,越過司機肩頭,擋風玻璃前方,是黝暗山路,車子馳過一盞盞橙色路燈,亮過一段一段暗黑柏油路。而山霧白蒙蒙地撲來,彷佛要吞滅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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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3: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沿路行經棲花樹,車燈亮過時,樹梢上的棲花紅過一陣陣。

  凄迷又美麗。

  筱魚靠在他肩膀張望著,在感到幸福得要命時,不知為何,又被一種莫名的悲傷襲擊。她希望這路程永不結束,永遠跟他就坐在這小小暖暖的車廂裡。

  沉默許久許久以後,方利澤先說話。

  「廖筱魚。」

  「唔?」

  「你猜我以後會怎樣?」

  「……會變有錢人,這是你的心願嘛。」

  「你這麼覺得?」

  「嗯,你那麼努力,一定可以。」

  「可是你說它很重要啊。」方利澤沉默了。

  筱魚對他笑,眼睛亮亮的。「我很能吃苦吧?」她的腳暖了,他松開手,坐好了,看著廖筱魚。

  她的臉都凍紅了,鼻子因為擤鼻涕都脫皮了,嘴唇發紫,全身冰冷,腳都麻痹了。

  她是單純?還是頑固?這樣看重他隨口說的?

  這時,方利澤的心,有一種被融化的感覺,這感覺是他不曾經歷過的。

  他有過砰然心動的感覺,在面對美麗的江紫薇時。他記得心跳劇烈、全身熾熱、手足無措,以及小心翼翼惶恐著怕被她討厭的緊張,面對紫薇,他倉皇混亂。然而這時,看著筱魚,聽她這麼說。

  他體會到某種東西,那是溫暖,暖暖地流過心坎。

  他嘆息,看向前方。

  左手用力一摟,將她摟近,讓她貼著他身體取暖。

  筱魚臉更紅了,披著他的大外套,外套有他殘留的體溫。這樣偎著他,很暖,她覺得好安全。人生原來還有這麼多神奇時刻。

  比方說前一秒慘得快沒命,下一刻竟可以感動幸福到想永遠活下去。

  是不是只要吃夠了苦,就會換來甜頭呢?是不是只要堅持撐得住,就會得到安慰跟補償呢?

  他們後來都沒說話了,在搖晃的車廂,偎著彼此,越過司機肩頭,擋風玻璃前方,是黝暗山路,車子馳過一盞盞橙色路燈,亮過一段一段暗黑柏油路。而山霧白蒙蒙地撲來,彷佛要吞滅汽車。

  沿路行經樓花樹,車燈亮過時,樹梢上的樓花紅過一陣陣。

  凄迷又美麗。

  筱魚靠在他肩膀張望著,在感到幸福得要命時,不知為何,文被一神罩名的悲傷襲古。她希望這路程永不結束,永遠跟他就坐在這小小睫睫的車廂裡。

  沉默許久許久以後,方利澤先說話。

  「廖筱魚。」

  「唔?」

  「你猜我以後會怎樣?」

  「……會變有錢人,這是你的心願嘛。」

  「你這麼覺得?」

  「嗯,你那麼努力,一定可以。」

  他難得地,露出脆弱表情。

  「是嗎……我連我媽住院的錢都籌不出來。」他吸口氣,說:「以後,我要讓我媽住大房子,有花不完的錢。隨便她想買什麼都可以……我媽太辛苦太可憐了。」筱魚動容,他真是個很有肩膀的男人呢。只要是他認定的家人,就會拚命照顧到底。

  她希望成為他的家人啊。

  「你這麼愛她,你媽真幸福。」

  「廖筱魚……」

  「嗯?」

  「你的心願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想要有人一起生活。」

  「那還不簡單,有個室友就行了。」

  「而且他永遠不會離開我。」

  「那也很簡單,租金非常便宜就行了。」

  「欸,我是認真的!你不要開玩笑。」

  「我知道,你怕孤單,但是越怕孤單的人,越會被孤軍找上。那跟有沒有人一起住是沒關系的,你要克服才行。」

  她想聽的不是教她怎樣克服,唉。想聽的是他說——別怕,我會陪著你,你以後再也不孤單。

  結果方利澤講了很多道理,告訴她要戰勝寂寞,要克服孤單,搞得好像她要戴上頭盔,去跟孤單打仗。

  他真好勝啊。

  可是這好勝的男人,畢竟輸給了現實人生。

  畢業前夕,方利澤的媽媽在反復進出醫院長達兩年後,終於結束最後階段的一次化療,日後只要定期追蹤。這是開心事。但是,出院前幾日,王淑女夜夜失眠,愁容滿面。

  深夜裡,這對母子,避人耳目,躲在醫院的樓梯間講話。

  王淑女頂著因化療稀疏的發,寬大睡袍內,是僅存三十八公斤的體重。她撐過痛苦的化療,卻更艱難地要面臨繳不出醫藥費的窘境。

  「我問過了,你給我的加上媽原來存的都不夠,我們還差兩萬。」

  「……我去跟大舅借。」

  「千萬不要,上次房租的事,已經讓他不爽,媽不想要你再去看他臉色。」

  「大不了寫借據,我算利息給他,我以後會還。」方利澤也痛恨看親戚臉色,但走投無路,又能怎辦?爸在大陸音訊全無,他不去借,難道要媽媽拖著病體去求人嗎?這種低賤的事,他寧可硬著頭皮自己來。

  「你放心,媽想好辦法了。」王淑女小聲道。」

  「什麼辦法?」

  「趁現在沒什麼人,等一下我們回房偷偷打包行李……我們逃走吧。」方利澤苦笑。「這我想過了,但不行,媽,你以後還要追蹤檢查。」王淑女也笑,看著平坦空洞的胸部。「管他的,兩個mm都割掉了,這樣還復發,老娘死掉算了。」母子倆哈哈笑出來,笑得眼眶濕。

  方利澤拍拍媽的肩膀。「安啦,我會搞定。差兩萬而已嘛,又不是兩千多萬。你兒子隨便借也有。」

  「少騙我了,上次你跟班長借錢,結果弄到全班都知道。阿澤啊,媽知道你自尊心強,不要再跟人借了。媽來借好了,我住院的時候表現很好,護理長不知道多喜歡我,我一次也沒按過急救鈴,從來也沒有大小便失禁,連化療要吐的時候都很准的吐在塑料袋。這裡的護理長跟護士看起來都很慈祥,媽來借借看好了,一個人借個五千,拜托四個就有了。」說完,母子倆又一陣笑。

  不是他們愛笑,是現實壓力大到他們已經沒有眼淚哭也沒力氣靠了。只能用力笑,笑這個爛透的命運。

  方利澤摟著母親。「好啦,我說真的,明天如果沒籌到錢,再讓你去借。」把她當小孩子那樣哄。「你聽話,好好回去睡,不要操心,把身體養好,以後才能享受好日子。」

  「兩個mm都沒了還有什麼好日子?」

  「嗟,我以後超有錢的,幫你裝廠罩杯的義乳,比以前的更贊!」他沒有辦法。

  第二天晚上,還沒借到錢。方利澤在筱魚家晚餐時,頭一回,只扒了幾口就不吃了。

  「我飽了。」

  「怎麼吃這麼少?」筱魚看他心事重重。r干麼?心情不好喔,你媽不是明天就出院嗎?」

  「唔。」

  「出院是好事,干麼苦著臉?」

  方利澤不吭聲,他回筱魚房間,把剩下的國文功課寫完。

  筱魚也沒食欲了,草草扒了幾口。

  她想了想,跑進廚房跟阿姨說:「碗筷先不要收,搞不好晚點我還要吃。」

  「喔,好。那我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好啊,你提早下班好了。」

  「好,那我走了,吃不完的菜你放冰箱就好了,碗筷我明天來再洗。」阿姨回去了。

  筱魚回房,看方利澤凜著的臉色,也不敢多問。她上床,翻看漫畫。

  一會兒,方利澤收拾書本。

  「都好了,我走了。」

  筱魚放下漫畫,走過去,拿出皮包付錢,才發現鈔票都用光了。

  「你自己拿好了,我爸都把錢放在電視櫃第一個抽屜。」

  「什麼,你自己去拿。」

  「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你出去時順便拿就好了。」

  「萬一你家錢少了,到時候賴給我。」

  「安啦,我爸從不知道裡面到底有多少,都隨便我拿的。喂,你今天怪怪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還是你留晚一點,我們來唱歌?」阿姨回家了,他們可以放肆高歌。

  「我像你這麼閑嗎?」唱屁啦。「再見。」

  他拎起書包走出房間。

  到客廳,拉開電視櫃第一個抽屜。裡面有個沒有蓋子的鐵盒,放著一堆鈔票。客廳只開著一盞黃色立燈,昏暗暗地。

  方利澤看著那堆錢,怔怔地。

  他抓起一迭千元鈔,數了二十張,剩下的放回抽屆。他疾步離開,心跳如雷鼓,心神慌亂。終於走出大門,跳上機車,急速疾馳,馳出尊爵山莊時,終於稍稍松口氣。

  行經公共電話亭,他停車,衝進去,打電話到病房,興奮叫嚷。

  「媽,我籌到錢了,我借到了,你放心!」

  「真的嗎?唉喲,你太厲害了,跟誰借的?」

  「好朋友。」

  「真是太好了,你以後一定要好好報答人家,媽今天終於可以好好睡覺了!」方利澤掛上電話,蹲下來,抱頭,肩膀劇烈顫抖。

  好朋友?方利澤掌心濕透,他咬牙,克制不住淚水。

  可惡,可惡!

  我真可恥,方利澤你爛透了。

  方利澤比以前更沉默了。

  他開始迷上深奧的《戰爭論》,還讀宮本武藏寫的《五輪書》,稍有空檔就站在書局看各種財經或商業周刊。

  他變得更嚴肅,彷佛要用盡每一分秒來強壯自己。

  每次幫筱魚寫完功課就走,不太和她聊,他比以前更來去匆匆。

  「我以後要做房地產,房地產最好賺。」吃飯時,他這樣說。沒錯,他研究過了,像喬安貴他爸,就是搞房地產發跡的,然後開起建設公司。

  「我如果有房子一定給你賣,隨便你賣多少都可以。」筱魚笑咪咪道。筱魚對他還是一如往常。

  但是,她不知他為什麼,越來越疏遠,面上笑容越來越少。與她的交集,彷佛只有寫功課這交易,除此外,言行更冷淡。

  當方利澤不斷努力精進自己,要變得更強更無敵時,筱魚卻柔軟到底,懶到極致,胸無大志地度日唯一能讓筱魚她積極的,就是維持跟方利澤的關系。可是,隨著畢業的日子接近,筱魚好怕。她希望高中永不結束,她不知道一旦畢業,沒功課做,還有什麼借口,可以跟方利澤來往。

  他是欲展翅高飛的大鵬,而她,只是貪圖現狀渴望溫暖的小雀。

  可惜,這天終於還是來了……

  「以後我們還是可以常聯絡喔。」

  畢業典禮結束後,筱魚這麼跟方利澤說。

  她說這話的時候,腳在發抖,因為,外套口袋,躺著一封告白信。要不要拿給他,現在時機合適她這樣怕別離,然而,竟看到這陣子心事重重的方利澤,面上出現了笑容。

  「終於念完他媽的高中。」

  他解脫了,他要先入伍當兵,然後快點發展自己的事業。現在他不用繳學費,也不用被綁在學校,可以開始實踐理想。「爽!終於自由了。」

  「呃……是啊,不過你還是可以來我家吃晚飯……」現在管什麼晚不晚飯啊?方利澤將她扳向另個方向。

  「你看他們——」

  那兒,喬安貴跟江紫薇手牽著手,笑容滿面,跟同學們聊天。喬家父母也在,他們一團和氣,就連陽光好像也站在他們那邊,金光閃閃,貴氣逼人。

  方利澤恨恨地在筱魚耳邊說:「你看好了,將來,我會讓這些人、好看,喬安貴是怎麼羞辱我的,我就怎麼還給他。喬安貴算哪根蔥?你等著看,等我賺大錢成功後,我會讓江紫薇哭著求著要回到我身邊。她是我的——」那我是誰的?

  筱魚眼眶紅了,雙手握拳,難過極了。

  她傷心著離別,忐忑畢業後不能與他往來。就算不能在一起,她只有個卑微的小心願,希望晚餐時,他不要缺席,她再也沒辦法回到一個人的孤寂裡。

  他卻滿心裡只是計較他曾失去的,以及背叛他的江紫薇。

  那封告白信,被筱魚永遠鎖進抽屜。

  高中結束後,方利澤迫不及待追逐他的夢想。

  他再也沒有跟筱魚聯絡。

  十一年後——

  台北東區,聖誕節前夕。

  快中午了,還不見太陽,天空陰霾,已多日下雨,潮濕寒冷,街上行人無笑臉,商家開門先嘆氣,就連被主人牽著穿雨衣的小狗也垂著尾巴,教人憂郁的氣候啊。

  車流中,一輛紅色Porsche跑車,在灰蒙蒙天候,擁擠車陣中,特別醒目。

  富家公子陳康鳴,一身秋冬勁裝,駕駛跑車,朝座位旁的合伙人說話。

  「這輛不輸你那台吧?前天才從車廠牽出來……花了我八百多萬。」陳康鳴的合伙人,方利澤,身穿鐵灰色三件式西服,身形高大結實,占據整個車座椅。往後梳理整齊的短發,露出寬大額頭,輪廓深刻如刀削,有著雄心壯志般的凌厲眼色。

  方利澤近年靠著與房仲業合作,透過房地產買賣,獲利豐厚。還在東區開了美式餐廳。

  起初,他在陳康鳴的家族企業上班,後來離職,說服不被家族看好的富家公子陳康鳴和他合作。

  陳康鳴投資,方利澤負責買賣房地產。這模式運作良好,但這兩年,方利澤資金充沛起來,開餐廳了,陳康鳴反而成了他股東,變成利澤事業上的幫手。

  陳康鳴對方利澤越來越依賴,認識利澤後,他才脫離靠爸族,這個小媽生的私生子,而今參與家族飯局,終於走路有風啊。

  陳康鳴罵道:「一堆白目跟爛車擋路,不會開還……」正說話,一堆長眼的機車擦撞跑車,在跑車車身劃出一道裂痕。有著快遞黑貓標志的機車滑倒,那穿雨衣的年輕人牽起機車,驚愕地看……他刮出的車痕。

  Porsche跑車?!死定了,要賠到脫褲子!

  「我的車。」陳康鳴倒抽口氣。

  「我來處理。」方利澤推開車門,表情嚴肅,像是去揍人。

  陳康鳴交代他。「我打電話叫香察,你叫他賠錢,馬的,白痴,智障,老子開這麼慢還會撞到「我會處理。」方利澤回頭說:「先別報警。」

  陳康鳴看方利澤下車,站在那看來只有十幾歲的少年面前。

  他氣勢凌人俯望著又瘦又矮的少年,說了幾句話。

  陳康鳴緊張起來,少年雙手握拳似乎很激動,兩人要干架了?!不,沒打架。少年把摔壞的摩托車牽到一旁,拆下待送的整箱包裹。

  方利澤回到車內。

  陳康鳴激動問:「你有沒有看他證件?!叫他賠錢?!」接著,震驚地看著少年憐著一大箱東西坐入後座。

  「這……這是干麼?!」

  方利澤說:「年輕人打工賺多少?想也知道沒錢賠你。何必浪費時間。」

  「他撞我欸,當然要賠!大不了讓他分期付款啊。」他朝後座少年罵道:「喂,雨衣脫掉,椅子都被你弄濕了!」

  「對不起。」少年低頭道歉。

  方利澤跟陳康鳴說:「他有個包裹中午前要到,快開車,地址是……」轉頭問少年:「你跟這叔叔說。」

  「我幾時變叔叔?我才——」

  「大哥,就在前面巷子——」少年怯怯地請求。

  陳康鳴瞪方利澤。「你把我當司機?你幾時有佛心了?你前天皈依了嗎?!」方利澤微笑不語。不怪陳康鳴驚駭,平日他待人刻薄、為人自私,唯獨今天對這少年,言行反常。他沒有菩薩心腸,也不是大發佛心。剛剛善待少年,只是因為看到以前的自己。

  跑車駛入巷內,停在太楊影印店前。

  「滾啦!」陳康鳴對少年吼。

  少年抱著箱子,感激地望向前方那個嚴肅的後背。他眼眶紅,聲音哽咽。

  「先生,謝謝你,你是大好人,真的很謝謝你!」

  「該謝的是我吧。」陳康鳴抗議。「是我的車子欸!」

  「當然當然,真是對不起!」少年也謝過了車主,趕快下車。

  本來撞上跑車,以為要賠慘了,沒想到那個穿西裝的先生下車問他打工時薪多少,知道他父母離異,要養弟妹們,就讓他上車,還說不用賠,真是菩薩啊。少年站在車外,朝那位先生用力揮手,又一直鞠躬的,才走進影印店。

  「快遞!」裡面彌漫著濃郁的奶油香,哇,這什麼?

  「阿南?你賺到了,我剛弄了煎餅。給你一個——」一位女子笑著走出來,天氣雖冷,但人在室內,她也穿得好誇張。灰色毛衣裡面還有黑毛衣,層層迭迭的上衣,加上亂翹的發,教她活像一團毛線球。可是毛線球下,那兩條穿牛仔褲的腿,是纖瘦的。

  她笑咪咪的挾了幾片盤裡的煎餅,塞進塑料袋裡,拿來給他,順便簽收包裹。

  「魚姊,我剛出了小車禍,撞了跑車,幸好遇到好人。」阿南比給魚姊看。

  「啊?」筱魚瞅向落地窗外。「跑車很貴欸,那麼大刮痕你弄的?」她看到了。

  「是啊,對方不讓我賠,還載我過來。」

  「怎麼有這麼好的人?我請他吃煎餅。」筱魚挾了幾塊熱騰騰煎餅放進塑料袋,奔出店外,跑到紅燈前,隔著暗色玻璃,看見個隱約的男子側影,姿態嚴峻冷酷。

  「哈囉。」筱魚正要拍門,綠燈亮,跑車啟動,咻地馳遠。

  看著汽車遠去,筱魚拎著熱呼呼煎餅。「可憐,好心沒好報,這麼好吃的煎餅都沒吃到。」

  「走了嗎?」阿南追過來,嘴裡銜著煎餅。「走了喔?唉呀,可惜,魚姊弄的東西最好吃了。」

  「阿南今天走運,遇到好人了,幸好,人沒事。」

  「怎麼只有你顧店?老板跟老板娘呢?」

  「昨天的帳不對,還在裡面檢查——」

  一個穿小學制服的女孩走過來,嘻嘻笑地撲進筱魚懷裡。「我好餓喔。」

  「你又偷跑了,還沒到放學時間啊。」筱魚板起面孔。

  「你逃學。」阿南指著佳洋,佳洋張嘴咬他手指,他趕緊縮手。

  「我走嘍。」阿南告辭。

  「好香喔,是煎餅嗎?」佳洋朝空氣嗅聞。

  「你真不聽話,要乖乖上課啊。」筱魚抱起佳洋。「中午十二點才可以回家。」

  「上課好無聊喔。」佳洋揉她的臉。「我愛你,那你呢?」

  「不要每次念你,都用我愛你逃過去。」但是,筱魚還是開心地笑了。

  「你到底愛不愛嘛?」

  「好好好,我也愛你,這還用問?」她用臉龐磨蹭著佳洋粉嫩嫩的臉。

  筱魚放下她,牽著佳洋的手走進店裡。「哇!香死了香死了,我要吃一百個——」佳洋拚命嗅著空氣中甜郁的氣味。

  「佳洋吃一百個的話,我就要煎到手斷掉嚷。」

  「就算手斷掉也會幫佳洋煎嗎?」

  「手斷掉就用腳煎啊,我用腳煎佳洋肯吃嗎?」

  「哈哈哈,惡心死了,我才不要。」

  「你不是說你愛我,愛我的話就要連我用腳煎的煎餅都願意吃,這才是真愛。」

  「那我用手挖鼻孔,再拿東西給你吃,你也要因為愛我吃下去嗎?」哈哈哈哈哈哈……她們大笑。

  筱魚將佳洋抱到餐桌前坐下,轉身拿盤子時,突然兩個人影從裡邊一前一後衝出來。「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老板娘邊跑邊嚷,老板追出來。

  廖筱魚馬上啟動非常警報。「佳洋!」

  「是!」佳洋立即將桌上兩個空盤抱進懷裡。同時,被筱魚抱入懷中。接著,二人躲進餐桌底,聽著老板跟老板娘互嗆互扔東西。

  「馬的亂叫什麼,閉嘴!」老板右眼紅腫。「肖查某。你看我的眼睛!拿煙灰缸砸我,我要驗傷!」

  「死老猴……」老板娘拽起椅子,摔過去。

  「去驗啊,快啊,順便驗看看你有沒有菜花!那是小吃店的收據嗎?是汽車旅館吧!騙老娘不知道,你最好得菜花去死啦!」又拿了個煙灰缸扔出去。

  啊!佳洋驚呼。

  沒事,筱魚接住煙灰缸,趕快放在桌子底。

  「就跟你說不是你機歪個屁!」老板抓一迭書,劈哩啪啦砸過去。

  「我才聽你放他媽的狗屁……」老板娘閃來閃去,接住其中三本,砸回去。

  「你到底想怎樣?恰查某,我要瘋了!」老板崩潰,重擊桌子。米老鼠馬克杯掉下來。

  「我最愛的杯子!」佳洋嚷。

  沒事,筱魚接住了,放佳洋懷裡。

  這二人吵得不可開交,粗話連連。

  筱魚跟佳洋縮在桌底下,筱魚搗住佳洋雙耳。「不要聽。」佳洋捂住筱魚雙眼。「不要看,很丟臉。」

  台北東區Bohemian Rhapsody美式餐廳,老板是方利澤,股東兼經理是陳康鳴。

  餐廳露天區,擺著應景聖誕紅,離中午開店僅剩半小時。但是,桌椅還沒擺妥,椅子還倒扣桌面。廚房停擺,鮮蔬肉品未處理。吧台機器沒開,諸事待忙,員工卻沒有一個就定位。

  六名員工等著要給老板一個「大驚喜」

  他們或推擠或竊竊私語,互使眼色,醞馥I場行動,這陣子他們聽從店長提議,瞞著老板跟經理,即將進行一次大膽革命。

  在店長示意下,他們手握手,團結的齊聲喊:「加油加油加油!」店外,跑車在餐廳前停住。

  方利澤跟陳康鳴下車,走進店裡,發現東西還未就緒。

  「ffhat?」陳康鳴納悶看著員工。「怎麼還沒准備?阿輝?美美?為什麼外場椅子還沒搬下來?」

  「因為……」

  「其實……」

  阿輝跟美美尷尬地看向周邊同事,心跳好快喔,真的好難啟齒喔。

  「怎麼搞的?」陳康鳴走向廚房,又回來看著廚師。「燈都沒開?停電了?」大家看向店長,店長一臉肅殺之氣。

  從剛剛就一直沉默的方利澤說話了,他上前,站在陳康鳴旁。

  「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大鐘,」他問店長。「你說吧。」既然員工們都望著店長,可見此事是店長發起的。

  何大鐘上前一步,站在方利澤面前。「我、們、不、幹、了!」選在中午開店前夕,他們集體罷工。

  「嗄?」陳康鳴愕然。「全……全部嗎?」

  何大鐘望向那些店員,他們怯怯地陸續點頭。

  何大鐘看著方利澤說:「除非老板收回減薪決定,還要調回原本的獎金比例!」哇靠!狠!

  「你看吧?」陳康鳴跟方利澤抱怨。「所以我那時候就不支持你的決定啊,我就說他一定會不高興嘛。」

  一個月前,方利澤因原物料上漲,降低大家薪資,縮減獎金比例,當下員工怨恨難平,店長事後積極運作,說服伙伴造反,逼方利澤收回決定。

  「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這樣!」陳康鳴立馬倒戈,痛罵方利澤。

  「你看吧,早要你溝通好再實施,要傾聽員工意見嘛……」現在快開店了,要快圓場。他是經理,要做好橋梁的角色,要認真解決問題。

  陳康鳴笑著,右手摟大廚,左手摟店長,眼睛望向員工們。

  「別這樣,大家給我個面子。回頭我會跟老板好好討論,一定會幫大家爭取。現在快開店了,不如我們先上工,我記得中午好像有兩桌訂位的客人……」

  「現在就答應,不然,我們馬上走!你們說是不是?」何大鐘看向伙伴們,他們已無退路,一起硬著頭皮點頭,大家已經說好要團結要堅持住,才能有效對抗老板。

  「這……」陳康鳴怯怯地問方利澤。「還是我們就……」方利澤抬手,制止陳康鳴說話。他目光冷厲,掃過員工的臉,他異常冷靜,甚至還微笑。

  「你們故意給我難看?」

  不然你怎會就範?之前就說要協商,老板不肯,員工們只好豁出去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大鐘料定老板會妥協。「只要你同意,我們立刻上工。」

  「我同意——你們……滾出我的餐廳。」要開戰嗎?好,讓他們看看誰才是勝利者。

  什麼?!

  員工一片愕然。

  陳康鳴急了。「利澤,這不是耍個性的時候,中午還有客人」

  「放心……我有備案。」方利澤說。

  哪來的備案?員工錯愕。

  方利澤拿出手機,打電話。「我方利澤,半小時內,帶你的人過來。」欸?他……他的備案是?

  何大鐘駭在原地,一時搞不清楚狀況。

  原本支持他的伙伴們,慌了心神,瞪著何大鐘看,努力用憤慨的眼神示意他快想辦法。

  這下,原本應該因員工集體辭職慌亂的方利澤,反倒氣定神閑,拉來椅子坐下。拿出手機,交迭長腿,靠著椅背瀏覽本日新聞,他甚至帥氣地覷了陳康鳴一眼。

  「坐啊,我玩一下賽車游戲。」方利澤聯機游戲,手機發出汽車引擎聲,他雙手握住手機,模擬駕駛中。

  唔、唔、在滑稽的汽車擎聲中,員工們面色懷慘。

  「經理?」阿輝不鳥店長了,他向陳經理求助,經理平常跟他低頭取好了。

  陳康鳴攤攤手,他不知道方利澤在玩哪出。

  最可憐是何大鐘,臉色鐵青,伙伴們又怒瞪他。

  方利澤玩著賽車,抬眼看了看員工們。「請問各位還站在這兒是——」他下巴指了指出口。

  「請。」

  沒人走。

  他們不是真的要辭職,現在景氣差,又快過年了,不好找工作啊。

  忽然,一群人匆匆趕到。三男四女,帶頭的男子甚至穿廚師服。

  「方先生,我們到了。」理平頭的大叔向方利澤一鞠躬。

  方利澤頭也沒抬。「如果能搞定中午訂位的客人,合約立刻生效。」

  「是。這是我在車上擬好的特餐——」檔交給方利澤閱覽,方利澤點點頭。「十二點半以前要完成。」

  「是。」很快地,廚房忙起來了,外場兩位女生也迅速確認起環境。他們手腳利落,很快就進入狀況,看來是這行老手。

  何大鐘崩潰了,奔到方利澤面前。「你知道我們今天的計劃?」他怒瞪伙伴。

  「有叛徒!誰?誰是叛徒?」毀了縝密的計劃!

  啦。方利澤放下手機。「沒人跟我說——」

  「不可能!要不是有人通風報信,你從哪兒突然變出一組人馬?」何大鐘脹紅面孔。「一定有人背叛我!」

  「何大鐘,」方利澤冷冷地笑了。「很不幸地,我……恰好,非常喜歡凡事有備案。你認為一個月前跟你們宣布決策時,我沒考慮過有這天嗎?我早就有備案了。嘖嘖嘖,我只是遺憾……你們當真為了區區幾千塊獎金搞革命,年資都不要了——很快就過年了,看樣子,我還省下了年終獎金。

  「陳康鳴」

  「身為餐廳股東,你這次賺到了。」

  「是……是喔。」陳康鳴干賅幾聲,清清喉嚨,好不安。「可……可是」他看著那群青著臉的員工,好像有點可憐捏,那個美美,之前還跟他交往過;那個大胸部的阿麗,還跟他one-nightstand過捏;至於那個最機車的何大鐘,雖然他沒上過,喔不,雖然他們之間沒有斷背情,但平常也是挺麻吉啦。這樣好像太狠了。

  「何大鐘!都是你!」美美哭出來。「你看怎麼辦?我怎麼跟我媽說,我需要年終獎金啊!」

  「我沒有要辭職,老板,是何大鐘逼我的!」阿輝趕緊漂白自己。

  「你看他長那麼大個,我這麼瘦小,我怕不聽他的會被霸凌!」何大鐘指著他。「你小朋友被我霸凌?應該罵的人是他!」何大鐘豁出去了,揪住方利澤領子,將他從椅子上拽起來,右手掄起拳頭。

  「嗓——別這樣!」陳康鳴急著推開他。「好好說。」何大鐘罵道:「方利澤你太過分,我們人沒走你已經找好備用人選!像你這種人,不會有人死塌地為你做事,你沒良心!」

  「我不需要員工死心塌地,我只要有足夠的錢付薪水就好。」

  「你一」

  「對了。」方利澤看向女廚。「你一整年菜色做不出新花樣,我辭掉你還要付遣膳費。現在。你真是很有自知之明啊,主動離職,在下非常感謝。」說完,方利澤挺直身子,任由何大鐘揪著他的領子,目光凜凜。「想幹架?我奉陪。」

  「但是,容我提醒你,我一出手,沒打落幾顆牙齒是不會罷休的。」方利澤慢條斯理的脫下西裝外套,不疾不徐的收折襯衫袖管。他顯得這麼從容淡定,揪著他領口的何大鐘反而不知所措。

  方利澤還說:「打完架,我有的是錢請律師,上面——」他指了指天花板。

  「看見沒?有監視器,警察驗帶子就知道我是正當防衛,所以你受傷,我沒事。而且你工作丟了,之後還要跑法院,應付官司。你想清楚,看要不要快點把做的髒手,從我的領口拿開。」

  「你、你,你欺人太甚!」他罵,但趕快放手。

  方利澤看向大家。「拜托各位,剛剛既然有臉說不干了,就有骨氣點,快收拾東西滾蛋,除非是想留下來品嘗本餐廳新廚師的新口味,只要是消費者,我都歡迎。」誰有臉待下去啊?

  全部落寞地收拾東西走人,大家架著何大鐘離開,可以想見待會兒何大鐘要被那些人怎樣埋怨。革命落幕,造反者出局。

  餐廳營運順利,訂位客人用餐時間被延誤二十多分鐘,但是,因為方利澤送上一千元餐券及一瓶香檳,客人們不但沒有抱怨,反而超級開心。

  下午四點,高蜂時間。

  陳康鳴跟方利澤坐在餐廳露天座位,品嘗新任廚師做的意大利面跟白奶酪蛋糕。

  陳康鳴的現任女友大胸部莉薩也來了,她從康鳴口中得知中午刺激的罷工事件。莉薩G奶胸部擱在桌面,傾著身,性感地舔著蛋糕叉,她很善良地在寒冬裡散播溫暖。

  「我覺得新廚師弄的甜點真好吃。」她笑咪咪說。

  陳康鳴放下刀叉,瞪著空盤。「想不到新廚師做的墨魚意大利面更好,」啜一口白酒,嘆息道:「何大鐘失算啊,利澤,這廚師從哪兒弄來的?」

  「這裡。」方利澤扔了張名片在桌上,陳康鳴看看名片。

  「西皇餐廳?沒聽過。這家有名嗎?」

  「上個月剛結束營業。」

  「嗄?」

  「倒閉加破產。」

  「欸?」

  「老板很會做菜,但不善經營。被資金卡死,只好結束營業。」方利澤切著帶血牛排。

  「我不過是把他整組人馬引進我的餐廳,放在對的位置。」

  「是我們」的餐廳,我有四成股份。」

  「我忘了。」方利澤笑。

  「這是絕對不能忘的重點。」陳康鳴不平則鳴啊。「朋友,我感覺你越來越不把我看在眼裡喔。」應該說是,從來也不曾把陳康鳴,看在眼內。

  「中午的罷工危機,是誰解決的?」方利澤微笑望著他。「陳經理,我應該把你慎重地放在眼裡嗎?」

  「唉喲,這樣講很傷感情溜。」陳康鳴很窘。

  「方先生,」莉薩幫男友出頭。「你要了解喔,要不是我們家康鳴出資,你就是再會做生意又有什麼用咧?也沒地方發揮啊!就像我身材這麼好,要是沒有質感好的衣服襯托我,那又有什麼用呢?是不是?親愛的。」說完親了陳康鳴一下,陳康鳴回吻,豎起大拇指。

  「我們莉薩越來越聰明了,還會舉例啊。」

  方利澤舉起酒杯,晃著緋紅酒液。「其實……這餐廳,也不是非要股東才經營得下去。」

  「別告訴我你連合伙人都有備用!」陳康鳴驚呼。

  「通這兩年餐廳分紅,加上我個人投資事業,你現在退股,我也能獨立經營。你想退嗎?」

  「嗄?」陳康鳴氣焰驟失。意思是……他這個朋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

  莉薩雙手捧在胸前,用G奶攻擊敵人。可惡,胸部這麼美,這家伙怎麼都不看她啊?

  「方利澤,人要懂得感恩,翅膀硬了就跩嗎?康鳴,這種朋友不值得交。馬上斷交,你放心,」莉薩拍胸脯保證。「你想開餐廳嗎?我來,我幫你!」幫我亂花錢嗎?

  陳康鳴還沒笨到搞不清楚狀況,莉薩花錢很會,做事就腦殘了。他長吁口氣,看著方利澤說……「你這麼坦白,奇怪,我反倒……很安心啊。」至少不像那些裝模作樣假親切,卻一直A他錢的酒肉朋友。

  「欸?」莉薩傻眼。「親愛的,你胡塗了?他根本不把你放眼裡。」

  「是啊,但是他很會幫我賺錢啊。」陳康鳴抬高莉薩下巴。「像你,你一邊說好愛我,一邊繼續刷爆我給你的副卡,你的愛讓我好不安全」

  方利澤大笑。

  莉薩踩腳。「幹麼說人家啦!」

  「談正事吧。」方利澤點開手機裡的備忘錄。「這個禮拜五六點後,餐廳被包下來了,不接受訂位。」

  「誰這麼大手筆?!」陳康鳴一愣。「有人要求婚?」

  「是誰?」莉薩興致勃勃。「這個人資金滿雄厚喔。」方利澤吃完牛排,拿餐巾抹抹嘴,放下來,看著他們。「是我。」

  「你?」陳康鳴驚嚷。「靠,你包餐廳幹麼啦?」是老板還包什麼包,很做作喔。「辦同學會。」方利澤說。

  「為了同學嗎?」莉薩震驚。「看不出來你這麼念舊。」

  「對,我很重感情。高中同學會將在我們餐廳舉辦,我買單。」

  「好好喔,當你同學真爽。」莉薩笑咪咪問:「你們高中同學感情很好的?」感情好?方利澤笑了,飲盡杯中酒。

  這個同學會,不為著聯絡故人感情,而是有其他目的。

  一個月前,媽媽打電話給他。「你高中同學打來說要辦同學會,你要去嗎?」每一年同學會,方利澤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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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3: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這幾年,他漸漸事業起飛,收入豐碩。他買車,買下過去跟媽媽的租處,還給自己添上一棟房今年,他准備好了,不但出席,還要以一種非常特別的方式出席,保證令喬安貴終生難忘。

  於是,方利澤聯絡主辦人苗京宜,說服她,改在他的餐廳舉辦,餐飲費全免。

  「哇!這麼好康?方利澤,你發了啊?!」接著她以過去學生時代從未給過他的熱情口吻,詢問他的現狀,開什麼餐廳啦,做什麼工作啦,結婚了沒?有沒有女朋友啦?

  方利澤冷淡但有禮,選擇性的答復。

  苗京宜主動貢獻情報。「你現在混得這麼好,應該不會介意了吧?那個,偷偷跟你說,江紫薇跟喬安貴去年訂婚了,小兩口忙著籌辦婚禮,這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方利澤冷笑,但他知道關於喬安貴的另一件事。「婚禮要是邀請我,我一定會包個大紅包。」

  「你真大器!」苗京宜哈哈笑。「男人就是要有氣度!你酷喔。」就這樣,同學會臨時更動地點。

  據說,因為餐飲全免,又在方利澤開的餐廳,這事引起同學好奇,事情曝光後,出席率大增,散落各地的同學幾乎都要來。很快的,透過主辦人,出席名單來到方利澤手上。

  當看到那兩個人的名字……方利澤熱血沸騰,恨不得那天快來。

  在方利澤的認知中,同學會,不是辦來相親相愛的。

  Comeon真正目的是?

  那些熱衷出席同學會的成年人,有幾個是真心為著要跟老同學敘舊而赴約?同學會是開來炫耀用的,方利澤真心這麼覺得,炫耀誰娶得佳人、誰嫁得好、誰生的孩子有出息、誰生意做得夠大?失意落魄的人,往往不會出席同學會。

  周末夜晚,同學會進行中。

  Bohemian Rhapsodv的戶外用餐區。

  璀壤霓虹燈,懸掛茄苳樹枝椏,暗夜中閃爍如星,環繞用餐區。

  舊時同學攜家帶眷,圍坐於雕工精致的銅制餐桌椅前。

  同學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們環顧著四周,注意著那個人的到來。

  早在參與這場同學會前,已聽聞主辦人提及這是方利澤開的餐廳,餐飲費用全數由方利澤買單。

  那個窮酸小子?現在這麼有能力?

  女生們顯得比平日興奮,打扮隆重,不時跑廊所補妝。

  男生們刻意裝酷,但眼睛瞄來瞄去,也想看看方利澤如今的模樣。

  大家更不時往座位角落的那一對情人瞧。

  江紫薇跟喬安貴就坐在那兒。

  嘿嘿,同學們暗暗興奮,等一下有好戲看了。舊時情敵相見欸,好刺激。

  苗京宜多事地用手肘撞了撞江紫薇。「記得那時方利澤好喜歡你呢!這次他要出席,你會不會緊張啊?」

  「怎麼會,都是好同學嘛。」江紫薇有氣質地微微笑,她未婚夫就在旁邊,苗京宜亂講什麼啊,真是!

  苗京宜湊身問喬安貴。「你咧?出,你要小心囉,當初你搶了人家的女朋友呢,等一下你要小心了,哈哈哈。」

  「拜托……」在她身旁叼著古巴雪茄的喬安貴,一把摟住女友肩膀。

  「手下敗將,怕什麼!倒是你,有種等一下你就這麼提,把他的糗事都拿出來講啊,看看姓方的會不會變臉。別忘了撿發票那件事,搞不好他就是對中發票才有錢開餐廳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笑了。

  江紫薇很不安,暗暗掐了未婚夫一下,示意他別提這種事。

  同學甲乙丙笑著圍湊上來。

  「說不定被安貴說中喔。」

  「唉喲,京宜,你就是愛八卦。」

  「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對啊,幹麼提讓方利澤心碎的事。」

  「紫薇都要結婚了。」

  說不要講,卻興風作浪地卯起來復習往事。

  同學甲跟喬安貴說:「那時候方利澤老是被你欺負,你還敢來。」

  「我哪有欺負他,我還幫他收集發票咧!」喬安貴又一陣哈哈大笑,彈煙灰。「那是在幫他嗎?

  你真缺德。」

  大家又一陣笑。

  「好了,你們真是。」江紫薇制止。「人家現在發展得不錯,又開餐廳,又免費招待我們,你們不要再說他了。」

  喲,瞧紫薇,當初嫌貧愛富,拋棄方利澤。可現在呢,變了喔?反過來教訓起他們了。女同學前笑著,對江紫薇的反應不以為然。

  忽有人喊道:「是?跑車?」

  眾人看過去,一輛寶藍色跑車疾速駛來,還囂張地馳進用餐區,直接往大家衝來。

  「啊!」眾人尖叫驚呼,跳離椅子。

  「小心」大家朝安貴喊。

  喬安貴駭得手中雪茄掉地上。*

  只見跑車失控,在眾人尖叫聲中,衝向喬安貴——尬——

  跑車煞住了,幾乎要撞上喬安貴,離他只一尺。

  幾雙刀叉墜地。眾人怒視跑車,有人挽起袖子想罵粗話揍人。

  車門推開了,長腳跨出來了,車主現身。

  「方利澤?!」某女大叫。

  「是嗎?!」某女也叫。

  方利澤現身,向大家微笑。「好久不見!」

  方利澤開力Porsche跑車,穿Armani西裝,戴康斯登表。再加上很Man的粗獷輪廓,以及英姿紙爽、高大健碩的身形。

  以上種種,等於女人們的尖叫。她們全撲過去,嗯,非常明智地,立刻忘記剛剛怎樣被跑車嚇到想罵人。

  「哇噻」

  「真是你?」

  「你變了好多啊!」

  「這樣穿真帥,我都認不出你了!」方利澤抬手,一個彈指,內場的服務生馬上眼尖地奔過來,鞠躬哈腰請示他。「老板」

  「去地下室酒窖,拿七瓶X0來,開給大家喝。」地下室酒窖?噢天啊,酒窖這兩字聽起來好性感啊!又一陣女人尖叫。

  「真的嗎?」

  「今天我們賺到了!」

  「你混得很好飽!」

  「開這樣一間餐廳很不容易吧?」

  死八婆,男生們翻白眼,被冷落,鋒頭都讓方利澤搶盡。他們忿忿不平,暗暗咬牙,很是嫉妒。喬安貴更是不屑,冷眼看方利澤在囂張。

  江紫薇不像那些女生圍著他問東問西,她佯裝對於他的一切都沒興趣(雖然心中充滿問號,盡管心跳如擂鼓臉龐很熱),她不敢看向方利澤,很守本分地坐在喬安貴身邊。

  可是,就算眼睛不往他看,也能感覺到方利澤強大的氣場,這令她心悸緊張。

  「菜還合胃口嗎?」方利澤坐下來,問大家,他背往後靠,緩緩交迭長腿,點火,烤燃Davidoff雪茄,他咬著雪茄,野性的目光,雪白牙閃光,衝著大家笑。

  「超級好吃的——」

  「我以後一定常來捧場。」

  「這裡布置得好有情調啊!」

  女生們踊躍發言。諂媚的諂媚,討好的討好,挪椅子的挪椅子。

  這裡好像只有方利澤一個男生的。

  過去嘲笑或欺負過方利澤的男生們,他們表情扭曲,嫉妒得牙癢癢。

  過去那些不屑方利澤的女生,則是堆滿笑臉。

  痛快啊!方利澤享用眾人艷羨的目光,從那些又嫉又羨的眼色裡,品味勝利的滋味。他從那個被同學鄙視的窮小子,成為大家注目的風雲人物。

  過癮!他瞄向仇敵喬安貴,以及……那個從剛剛就一直低頭不敢看他的女人,江紫薇。「嗨?」方利澤向她揮手。「紫薇?」江紫薇愣住,怯怯地看向他。他很故意地眨個眼,紫薇臉紅,趕緊又低頭瞪著膝蓋。

  現在是怎樣!喬安貴將紫薇摟住,宣示主權。這還不夠,他略挪身子,刻意擋住方利澤極富侵略性的視線。

  「好久不見。」喬安貴很故意地強調道:「我跟紫薇要結婚了,你知道嗎?要不要發帖子給你?」就算方利澤高調出現,就算他開餐廳開跑車又怎樣?要和紫薇結婚的可是我!怎樣?!

  喬安貴這樣做,令江紫薇難堪,眼睛更不知往哪兒看。

  喬安貴越是虛張聲勢,越是緊張防備,方利澤看著越是高興。

  怎麼?現在知道怕他了?戰爭都還沒開始呢。

  目光鎖定在喬安貴臉上,方利澤故意當眾人面高聲問候。「你爸還好嗎?」喬安貴怔了一下,表情值硬。「他很好。」

  「是噢,唔,那就好。」

  「你爸怎麼了?」江紫薇納悶,見喬安貴神色慌張。

  「沒事,他很好。」

  方利澤道:「你能來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參加同學會了,畢竟家裡發生那麼大的事。」什麼事?大家全看向喬安貴,都好奇了。

  江紫薇更是困惑,方利澤什麼意思呢?

  喬安貴脹紅面孔。「方利澤,你夠了沒?」

  「身為你的老同學,自然對你的事特別關心。尤其這幾年我做的又是跟房地產相關的生意。」方利澤彈了彈煙灰,吸一口,緩緩吐出。

  「你爸爸也太倒霉了,這幾年力推的建案都銷售不佳,造成龐大資金缺口,前陣子聽說還發生承包商無法拿到工程款的事。」他笑道:「要是需要幫忙,跟我說一聲,我在建築業還算有點人脈。你們家的資金好像卡很緊喔?」大伙兒一陣嘩然。

  「怎麼會這樣?」

  「會倒閉嗎?」

  「可是安貴跟紫薇要結婚了啊?」他們同情地看向喬安貴(實則熱衷八卦)喬安貴尷尬困窘。事實上,他家正經歷破產危機。但他愛面子,絕口不提,婚事也照辦,沒想到「是真的嗎?」江紫薇駭然。「你怎麼都沒說?」

  「沒必要提……我們家只是出一點小狀況。」

  「聽說……」方利澤欲言又止,大伙兒拔尖耳朵。

  「你……」喬安貴緊張兮兮。「你閉嘴!」

  「聽說啊……」方利澤看向遠方,好偷悅地播報喬家新聞。「聽說最近為了籌工程款,賤賣了三棟別墅——唉……」

  「你說夠沒?!」喬安貴衝著方利澤唯哮。

  「你激動什麼?」看著他,方利澤學著當年發票事件時喬安貴的口吻,對大家說道:「喬安貴需要錢,我們幫幫他吧,有錢的就好心借他,他家都賣三棟別墅了。」喬安貴冷笑。「我聽說窮人一發達,就成了低俗的暴發戶,今天我還真見識到了。」

  「我也聽說過由奢入儉難,安貴,你要有過苦日子的覺悟啊。」

  「臭小子……這種炫富同學會,我沒興趣。」他起身,對紫薇說:「我們走!」

  「請便。」方利澤咬著雪茄,笑比個請的手勢。「不用買單,我請客。」

  「我不走。」紫薇跟安貴生氣。「沒想到,你家的事全瞞著我!」

  「不是故意瞞,你知道這個干麼?這是小事。」

  「這還小事嗎——」都要倒閉了。

  「你快起來!」喬安貴咬牙,強勢命令。

  「你……」不道歉還生氣?江紫薇沒面子,撤過臉去,不看他。

  喬安貴臉面更是掛不住,硬要拉她起來,紫薇卻推開他手。

  「我說不要,我要在這裡跟同學聊……」

  「你是想跟方利澤聊吧?」

  「你什麼意思?!」

  「馬上走」

  「不然怎樣?」

  氣氛尷尬,大家不吭聲,方利澤看他們吵架,心頭爽得很。

  「安貴,」他火上加油。「你就放心回去,我有車,會把紫薇平安送回家。」啊?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同學們忍不住了,低頭竊笑,今晚真刺激啊。

  「方……利……澤……」喬安貴一把揪住方利澤。

  「安貴!」江紫薇喝止。

  喬安貴看江紫薇一眼,想起她最討厭暴力,於是松手,衝著方利澤臉面警告。「你給我小心點,要是敢動我的女人,你就死定了」

  「呵。」方利澤嗤笑,不把他放眼裡。喬安貴被氣走。

  沒人挽留他,大伙兒唏噓幾句,很現實的繼續吃飯聊天,忙著討好諂媚方利澤,跟他交換名片,問他房地產市場狀況,或討論跑車性能好壞。

  方利澤而今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

  他享受這一切。

  隔著一個空座位,江紫薇窘困,難堪又傷心。方利澤出現、喬安貴家族企業危機,這些衝擊令她心情大亂。

  她沒有像那些女生忙著取悅方利澤,跟安貴多年感情,哪可能一夕改變?她留下來,僅僅只是氣安貴瞞著她家裡的事,真的只是這樣。

  我不是嫌貧愛富的女人,我還是會跟安貴結婚,我是講義氣的女人啊——江紫薇混亂地跟自己對話,可是……可是結婚不是兒戲。

  喬家事業垮了,她該不該在婚前先跟安貴討論夫妻財產如何分觀?萬一債務牽涉到她……還有,安貴買給她要當新房用的別墅,還保不保得住?只付了頭期款,後續還要繳房貸——糟糕,她越想心頭越亂。怎麼辦?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她嘆息,看著方利澤,看他意氣風發,看他帥氣地頻頻指揮員工服務大家……曾經,他深愛她,曾為她瘋狂。他是她的初戀,而今,他變得非常耀眼,感覺非常遙遠。

  方利澤笑容滿面,但心中不屑地面對老同學們。

  一路辛苦,咬牙切齒地努力著,為的就是這天。

  看看這些笑臉,這些熱絡的表情,這些熱絡的表情,這些看扁他的人,而今這樣奉承他,圍繞著他。這就是現實,能力代表一切,感覺真過癮、真爽,但……有一點怪怪的。

  在這些誰媚的笑臉間,少了某個人。

  大眼鏡、塌鼻子,常常鼻頭因過敏紅紅的,咧嘴笑時看得見牙套,那個胖胖、臉圓圓,一到像這樣的冬天,就會穿得像團毛線球的廖筱魚。她呢?

  在這樣盛大的日子,屬於方利澤的勝利日,有人竟敢缺席?!

  「廖筱魚呢?」終於,等不到那個人出現,在散會前,方利澤問苗京宜。

  忽然歡樂氣氛凝結,同學們矯情地紛紛嘆息,一陣陣唏噓,個個神色凝重起來。

  方利澤嚇到了,看這表情,莫非?筱魚已仙逝,不在這人間?

  「幹麼都不說話?」他胸口一緊,渾身僵住。那家伙……看起來不短命啊?

  「看來你不知道吼。」某女說。

  「你們以前不是很要好嗎?沒聯絡喔?」某男說。

  「廖筱魚不會來了,我如果是她我也不來。」苗京宜說。

  「有人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嗎?」方利澤緊張了。

  大家爭先恐後,你一句我一句的貢獻八卦消息。

  「聽說啊,筱魚跟一個搖滾歌手結婚……應該是未婚懷孕,才那麼快結婚。」某女道,這是她透過玩樂團的男友意外知道的驚人內幕喔。

  「一定是這樣,所以沒發喜帖,應該家裡都反對吧,偷偷結的。」某女猜道。

  「可是我知道的不是這樣喔,不久前他們離婚了。她之前還在魅PUB上班時,我遇過。後來聽那裡的員工說——」

  這條情報最勁爆,她刻意壓低聲音,吸引方利澤靠過去。「她老公搞上那裡的店長,還弄大對方肚子,嗚……筱魚好慘喔。」

  「唉喲,女人嫁錯老公真可憐,那現在呢?」

  「她家人呢?」方利澤問。

  大家熱烈討論不在場的筱魚女士。」

  「高中三年,誰見過她爸媽?她爸媽根本不管她的,聽說缺乏家庭溫暖的孩子都容易感情不順,下場都不太好。」

  有人聽不下去了,更新信息。

  「拜托一點,你們這些消息都過時了,我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廖筱魚帶著小孩在五分埔那邊的影印店幫佣。」

  「一定是經濟困難走投無路了才——」

  一連串訊息,教方利澤驚駭連連。

  「你怎麼知道她在那邊工作?」他問最後消息人,那人看向始終沉默不語的江紫薇。

  「紫薇,你來說吧,方利澤這麼想知道。」

  「你跟筱魚有聯絡?」方利澤問江紫薇。

  幹麼這麼關注筱魚?江紫薇感覺好不舒服,慢吞吞說:「我有一次去印東西遇到的——以前她幫過我,所以我看她過得不太好,又帶著女兒,就……問她要不要換工作,也請同學們介紹好工作給她,但是都被她拒絕了。」

  「紫薇好善良,還透過關系推薦筱魚去大公司上班喔。」透過關系?方利澤眼色一凜,該不會是……「你介紹她去喬安貴公司上班?」江紫薇脹紅面孔。「我是好意。」

  「呵。」方利澤冷笑。「還好她拒絕了,去快倒閉的公司有什麼搞頭。」

  「方利澤。」江紫薇眼眶紅了。「講話不要這麼傷人。」同學們繼續矯情哀嘆。

  「唉,可憐的筱魚。紫薇說她瘦了好多,日子很艱難吧。」

  「對啊,單親媽媽很辛苦的,現在大環境又不好。」

  「再怎麼不好,也不至於要幫佣吧?是不是帶著孩子不方便上班?」

  「誰知道啊?」方利澤沉默了,之後眾人說什麼,他都沒興致敷衍了,只是心事重重坐著。他心頭彷佛被摘了鉛石,沉甸甸地,壓著他。

  那個懶人廖筱魚,有佣人伺候的大小姐,竟然……去幫佣?

  以前,她可是有阿姨伺候三餐、打掃家裡,她住在尊爵山莊。她……方利澤忽感到如坐針氈,他勝利了,但筱魚……卻落魄了。

  散會後,江紫薇徒步到巷口,攔出租車回去。

  一輛跑車在她面前停下,車窗降下,方利澤對她笑。

  「上車?」

  江紫薇撤過臉去,不看他。

  方利澤湊身過來,看著車窗外的她。「很冷,車裡有暖氣。」

  「今天不冷。」方利澤哈哈笑。「上車吧,嘴唇都紫了。放心,我不跟喬安貴說,OK?」

  「也好,我有話說。」江紫薇上車。「你今天太過分了。」

  「嗯哼。」

  「你故意讓安貴難堪,讓我丟臉。我希望你開心了,心裡平衡了。」江紫薇硬咽,黯然啜泣。「沒錯……那時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又何必在這麼多年後跟我們計較?反正你都這麼成功了方利澤凝視這年少時代,熱烈愛過的女人。

  她比以前更美了,喬安貴把她照顧得很好。

  全身用的穿的都是名牌,還做了水晶指甲。

  「你有在上班嗎?」她愣住,回避他視線。

  方利澤笑了。「也是,有人寵著,何必辛辛苦苦去工作?」她沒反駁,尷尬低頭,默默啜泣,那麼脆弱無助。這下,反倒是方利澤難受起來了。「哭什麼?欺負喬安貴,讓你這麼難過?」當初就不見你為我哭,唉。

  「因為你真的很過分。」

  「喬安貴有那麼好嗎?只是靠家裡的富二代,家族事業垮了,他也會跟著完蛋。我不一樣,我有的一切全是靠自己拼來的。現在證明了你當初的選擇錯得離譜。」

  「證明這個又怎樣?我跟安貴就要結婚了。」

  「但還沒結,不是嗎?」他目光熾熱看著她。她抬臉,既愕然又心慌。

  方利澤莫測高深一笑,發動汽車,載著紫薇,馳向遠方。

  今晚太爽了,舍不得睡。

  午夜,方利澤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回憶。同學們的羨慕、喬安貴的憤慨,還有紫薇懊惱卻又順從地坐在他車內,最後下車時,還主動給他電話。

  「我希望當不成情人,至少,不要是仇人。還是朋友?」她含著淚光說。

  是朋友。

  方利澤打開手機,看著她的電話號碼。

  他微笑,看著吧,屬於他的,他會要回來。

  深吸口氣,爽夠了,他睡下。

  但……怎麼輾轉反側?怎麼苦苦掙扎?

  好一陣後,他咒罵一聲,掀被坐起,扒抓頭發。

  可惡!

  可惡啊!

  只有一樣讓他不

  今晚一切都很完美,就如同他在腦中演練過N遍的情況,一切都非常完美啊,廖筱魚怎麼可以缺席?怎麼可以錯過他的勝利夜?

  廖筱魚……怎麼可以活得那麼慘?

  害他……害他受到良心譴責!

  方利澤推開窗,冷風瞬間灌入房間,驟然將他冷透。他不去攬被子,也不披外套,任由刺骨的冷風,寒沁自己。

  望著暗夜,他想逃避的醜事,偏還清楚晾在腦海裡。

  他人生中的污點,可恥的事。不管事業多風光,賺多少錢,那樁醜事就像毒蠍,藏在他心房裡。

  隨時間過去,不但沒消失,反而更毒更頑強,時不時,在他獨處時,螫他一下,毒痛他。

  他絕口不提,存心隱藏,諷刺是,事卻異常清晰起來。

  他當然記得,為了讓媽媽出院,他干了什麼好事。

  他當然記得,他如何拚命想成為被人宭重的對像,那天卻偷了筱魚家的錢,然後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那晚,他曾在滾燙的熱淚裡,衷心希望自己從世上消失,活得狼狽如狗屎,死掉算了。

  他也就這麼一次,干下見不得人的勾當。盡管說,筱魚都沒發現,也無人知曉。但心裡,始終有疙瘩。

  我下流,且不完美。我太可恥,太卑鄙。

  想到當初如何斥責偷竊筱魚家刀叉的阿姨,原來,他跟她一樣卑鄙。

  因此有段時間,他甚至恨起廖筱魚,恨她這樣可親,又這樣胡塗,讓他好容易就偷了錢。可是,正因如此,占她便宜,更令他不能原諒自己。

  每想起此事,他羞慚啊。

  而今,在鋪著昂貴暖被的大床鋪,方利澤看著屋外,漆黑中,有一株茄苳樹默然無語立在街旁。方利澤彷佛又見到,那回深夜山路裡,霧氣彌漫,也是這樣的冷冬時,他從醫院搭出租車趕上山筱魚蹲在他拋錨的破機車前,凍得唇色發紫,但仍頑固堅守,像只忠心的犬,等候主人歸來。然後,她凍到失神的眼睛,在看到他出現時驟然亮起,她面上閃現的不是憤怒,而是歡喜。

  即使,被他晾在野地那麼久了,她還對他笑呢。

  彷佛不管他有多可惡,只要最後肯出現,她就開心了。

  那時,他第一次覺得,廖筱魚很美。

  他以為,廖筱魚永遠都會很好地在這世上某處,過著優渥富裕的生活。

  怎麼睡不著了,方利澤下床,來到客廳,倒杯威士忌,在沙發坐下。

  他拿起茶幾上的柿子,用水果刀慢條斯理地去皮,握著這飽滿的柿子,想起某事,笑出來。某個秋天夜晚,他在廖家第一次吃到大閘蟹。

  那天很刺激,回憶湧上心頭——

  那時秋天,在廖家的晚餐,湯鍋裡有兩只螃蟹。

  「竟然連螃蟹都有得吃!」他賺到了!

  「秋天當然有螃蟹。」筱魚說。

  「螃蟹是口香糖嗎?」知不知道螃蟹多貴?大小姐。方利澤挾來螃蟹,動手支解,很快干掉一只,看筱魚沒去動剩下那只螃蟹。

  「你不吃?」

  「戴牙套啃這個很麻煩。」如果你良心發現幫我拆蟹腳剔蟹殼,剜出蟹肉給我吃,我會愛你一萬年,她臉紅紅望著方利澤。

  方利澤挾了螃蟹。「那我吃掉。」繼續消滅,一口都沒留,就讓她眼巴巴看。沒關系。

  筱魚微笑,欣賞他豪邁吃相。雖然一口都沒留給她,但看著他的吃相,真有男人味啊。他吃得津津有味,她就像自己也吃到了。

  在偌大客廳,一盞黃燈下的餐桌前,她看他大快朵頤。她覺得好幸福、好踏實,拿起水果盤裡片好的柿子,叉了一片。

  「你喜不喜歡吃柿子?我跟你說,秋天的柿子最好吃了。」

  「少害我了。」方利澤冷哼。

  「嗄?」

  「沒聽過嗎?螃蟹跟柿子一起吃會中毒。」

  「會嗎?」

  蛋白質會凝固

  「因為蟹肉有豐富蛋白質,柿子有大量鞣酸,兩種摻在一起會……產生不良反應。

  讓胃部很難消化,所以吃螃蟹又吃柿子會惡心、嘔吐或拉肚子。」

  「是嗎?」筱魚笑了。「你好聰明喔,連這都知道。」

  「還有——」他指著桌上的大魚。「廖筱魚,你知道這是什麼動物嗎?」

  「不知道欸。」

  「這是“獾”。」

  「番?」

  「不是番,念獾,喜歡的“歡”。犬字邊的獾。」

  「是喔,我都叫它“大魚”,我們感情很好。」

  「獾」是一種牙齒超利的動物,甚至可以咬斷鐵橇。」

  「購?難怪我喜歡它,我牙齒超爛的。」

  「連它是什麼動物都不知道,還敢說喜歡它?」

  「呵呵,你真厲害,你懂的真多。」

  「我比你強的原因是我有旺盛的“求知欲”。」

  「我也有。」

  「是,你有,有旺盛的“食欲”。」

  「哈哈哈哈哈。」

  「只有求知欲是不夠的,」方利澤看著柿子,又說:「還要經過縝密的考證,才不會只是得到以訛傳訛的錯誤信息。」

  「出,這樣喔。」

  方利澤得意道:「像螃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這件事,有待考證。我們人要有獨立思考跟判斷的能力,一定要求證,才能相信。可惜一般大眾沒有求知欲,都不求證就信了。」

  「那你求證過了嗎?柿子跟螃蟹到底能不能一起吃?」

  「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不過因為我還滿愛惜生命——」

  「你弄蟹肉給我吃,我們來看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你敢試?」

  「你不是好想知道?」

  「我確實是……那個……求知若渴。」

  「那快弄給我,今天讓你知道真相。」

  「你確定?你真的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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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3: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假如這時代有「關鍵時刻」或「新聞龍卷風」這種節目,憑著這股不怕死的勇氣,筱魚應該已上過多次,在寶傑哥節目表演螃蟹柿子一起吃,定能創新收視率。

  方利澤半信半疑,動刀動叉,剔出蟹肉,裝盤裡遞給她。

  筱魚看他認真拆卸蟹殼,剜蟹肉給她,感動啊。她一直好羨慕電影中看到的,那種吃飯會互相挾菜給對方的溫馨畫面。

  見筱魚g蟹肉吃,方利澤不安了。「等一下,你想清楚喔,出事我不管喔。」

  「頂多肚子痛嘛……」筱魚舀一口吞了,又舀一口,津津有味品嘗。真是美妙,真是鮮甜啊,這是方利澤弄給她吃的呢,好浪漫喔。

  筱魚吃個精光,又叉了一片柿子吃。

  當當,沒事,好得很……

  「看來是騙人的。」方利澤結論道。

  瞧筱魚還活蹦蹦地在眼前大口大口嗑柿子呢,他沉吟著。「不然就是你的胃壁比別人肥壯……這比較有可能。」嗤光柿子,筱魚瞪著肚子,撫著它。「我覺得0K啊……」她還笑欸。「蟹肉真好吃。」蟹肉好吃,筱魚也真正強壯。

  不過,當天午夜方利澤在漫畫王打工時,接到筱魚電話。

  「打來幹麼?」

  「因為你求知若渴我才打。」

  「什麼啦?」

  「螃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是真的。」

  「幹麼?肚子痛?」

  「起初肚子痛,然後是嘔吐,接著跑廁所,最後兩腿無力頭又很暈」

  「唔……聽起來滿慘的。」原來真不能一起吃,這事成立。

  筱魚得意洋洋。「這樣有沒有幫到你?」

  「有啦有啦,螃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謝謝你幫我證明……你還好吧?」

  「哦,很好……啊……」筱魚尖叫。他嚇一大跳。「想嚇死誰?!」

  「護士?你在醫院?!」

  「剛剛打了求救電話,坐救護車來醫院,正在打點滴。半夜急診室好多人喔,呵呵呵,真熱鬧——」

  「瘋子!」

  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

  那家伙秋天最愛吃柿子。我呢……愛吃螃蟹。

  我現在要吃多少螃蟹都可以,但是……吃飯時,少了那個啰啰嗦嗦的笨家伙。

  勝利的快感打折,他想像廖筱魚而今的處境。

  她缺錢,要養小孩,過著怎樣的生活?

  方利澤曾經歷過窮困的恐怖歲月,於是腦中很自然出現這種畫面—

  《其一》

  筱魚抱著女兒,縮在肮髒黑暗的客廳角落,哀哀啜泣。

  一群邋遢又油氣的大叔,圍著她們母女,邪惡地笑,露出血紅牙齒(吃檳榔有礙健康)。「幹,恁尪有膽借錢沒本事還錢?去酒店上班啦……」他們動手拖筱魚走。

  「媽。媽媽。」小女孩凄厲尖叫。

  「不要啊……」筱魚一邊被強拉走,一邊雙手伸向女兒,哭嚎道:「孩子啊……」

  不對。Stop!

  方利澤搖頭,按住胸膛,穩住心神。

  這不是廖筱魚遇到的,除非她跑去跟黑道借錢。

  這是他幼年時跟母親遭遇的事,那時母親還真被拖去陪酒一個月,每天喝得爛醉,在廁所吐,或醉倒客廳。

  當時他八歲,常清理媽媽的嘔吐物,或將躺在地板失去意識的媽媽扛到床上。

  唔,感謝老天,好臂力跟好體格,應該就是那時練成的。

  這些都過去了,冷靜。

  方利澤深吸口氣,安撫自己,別亂想。

  他疲憊地閉上眼,卻出現更恐怖的畫面——

  《其二》

  寒冬凜冽的黑漆漆午夜,房間沒開燈,筱魚唰地掀開被縟,強拉起女兒,厲聲警告。「噓,別講話,跟媽走!」母女拎著行李馱著包包,左顧右盼,心驚膽顫下樓。半夜搬離租處,在黑暗長街疾走,女兒剛睡醒,又冷,被媽媽強拖著,頻頻跌倒。

  「我不走!為什麼又要搬家?我不要——」女兒賴在地上耍脾氣。

  「惦惦!」薇魚嘩地怒甩女兒巴掌。「快走!」女兒驚愣,大哭。筱魚崩潰,也痛哭,她抱住女兒。「對不起!媽不是故意的。寶妹,對不起啊!」接著,筱魚展現無限的潛力,抱起女兒,咬牙扛住所有行李踢包包,真他媽的重。但她仍顫抖面艱難地,邁出腳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夠了!她又不是步姊。真是好慘。想到這些,方利澤心酸,眼眶發燙,忽想給媽姐一個電話。等一下!快回神!

  這是他跟媽媽的遭遇,不是廖筱魚的,筱魚不會這麼慘!

  不要想了!

  方利澤回房,躺上床,閉眼,趕快睡。

  但這次他作惡夢,超恐怖的一群臭烘供的男人痛拍筱魚巴掌,其中一人,拽住她手,拿出利刃。

  「敢耍我們,很會跑嘛,不給你教訓不行!」

  「把尾指剁掉!」

  「媽!媽。」女兒抱住媽媽的腳尖叫。

  筱魚慘白著臉,哭嚷。「我還錢,我會還啦……不要啊,大哥……尾指很重要啊!」方利澤掀被坐起,用力扒梳頭發。

  他瘋了嗎?怎麼把筱魚和以前他遭遇的事做連結?

  方利澤!你這是內疚跟罪惡感造成的代償反應,筱魚是在幫佣,又不是在行乞。

  但是……萬一筱魚很缺錢,缺到跑去亂借呢?萬一套到跑去酒店上班賺呢?而且依她平庸的長相,坐台賺也賺不多,萬一因此下海出場呢?女人一旦淪落風塵一生就毀了,最後是一身病躺在病房,骨瘦如柴,兩眼空洞,伸出顫抖的、爬滿皺紋跟老人斑的手,淚望窗外藍天,問老天爺——Why?

  很好,再這樣想下去,連筱魚的下一代的下下一代怎樣窮困潦倒他都能演繹完畢了。

  是瘋了喔?

  這個廖筱魚,害他煩死了。

  既然怎樣都沒辦法停止胡思亂想……

  好。方利澤深吸口氣,目色篤定,有了決定。

  既然如此,只好正面迎戰了,這樣不停揣想只會攪亂心情。

  老子就去搞清楚,這丫頭到底是怎麼了?畢竟「慘」有分很多等級。

  過得窮跟沒飯吃是不同等級。

  單親媽媽也有很多等級,日子苦但衣食無缺,或日子過不下去這是不同層次的問題。該幫忙就幫,首先要深入了解狀況,然後再用理智做分析判斷,最後要果斷精准膽大心細下決定,務必讓筱魚脫離苦海,回頭是岸。

  是的,人人皆有佛心,雖然他偷過錢,但,這也許是老天爺給他機會,讓他彌補廖筱魚。就當廖筱魚當初是投資他好了,現在是回報跟還利息的時間了。

  筱魚,你等著。

  哥來救你脫離苦海了——OH YES!

  天氣大好,寒流遠離,太陽出來,小鳥在樹梢跳躍跟大便……等一下,大便兩字刪去。總言之,當方利澤起床看到久違的陽光,他覺得,這是個預兆。似乎連世界也在給他訊息,要他今天當好人,散播歡樂散播旁。

  呢,雖然這些他都不擅長,但沒關系,他要賭罪,他有能力,荷包也夠力,有這二力,肯定一切進展順利。不過呢,工作優先。

  整個下午,方利澤跟助理黃沛莉,在松山區看了幾處舊公寓。一旦找到有潛力、可造性高的房子,和陳康鳴商量後,即跟屋主商談,盡速買下,找自己的工班翻修裝潢,再轉售或出租,賺取價黃沛莉忙著拍照做筆記,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何能擔任方利澤的助理?

  想當初,方利澤要助理時,陳康鳴也在。這兩個男人都有共識,特別是陳康鳴,很有遠見地告訴方利澤。

  「助理只是幫忙彙整文件,跑機關調閱數據,所以挑助理最重要的是看起來要舒服,要賞心悅目,最好還要是解語花,能降低我們的壓力,千萬不要挑那種看了會倒胃口的基本款是甜美型,稍好是清秀佳人,最佳是……妖艷型!哈哈哈哈哈哈……」

  「你說的那些都很重要。」方利澤同意,身為男人,當然愛美女。

  面試五人,前四位有甜美有妖艷更有清秀佳人類。

  只一位不及格,年齡三十,留妹妹頭,身材矮胖,其貌不揚,穿著俗氣。

  「你好,我叫黃沛莉。」

  陳康鳴看也不看,合上檔案,替方利澤發言。「回去等通知。」

  「明天開始上班。」方利澤說。什麼?!陳康鳴震驚。

  「沒問題。」黃沛莉咧嘴笑,露齒時銀光閃閃,她戴牙套。

  黃沛莉走了以後,陳康鳴不平則鳴。「你是憑哪一點選了這個牙套妹?沒身材沒長相……」方利澤沒解釋,也許是……牙套?牙套讓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像那家伙。這令她看起來,可靠信事實證明,黃沛莉工作能力贊。

  她的牙套還有一年多才能卸下,為了矯正從小亂長的牙,沛莉之前在忙碌又常加班的律師事務所上班,存夠錢才辭職裝牙套,應征助理工作。因為方利澤這裡是責任制,上工時間自己安排,方便她隨時去看牙。

  傍晚五點,看完最後一間房,他們走出老公寓。

  「回去把照片跟屋主資料彙整好,」方利澤交代她。「查附近一年來的房地產交易價格,記得去地政事務所申請建物謄本,確認屋主身份,明天中午前給我。」

  「明天太趕了。」

  「明年怎樣?」方利澤揚眉。

  沛莉呵呵笑。「知道啦,明天給。老板……差不多要吃晚餐了,要不要一起去?」

  「我有事。」

  「0K。」沛莉將提包往肩上一甩。「送我去捷運站。」

  「哈哈哈——」沛莉大笑。

  收工,解散。

  方利澤拿出手機,點開記事本,搜出太楊影印店地址。

  駕著跑車,左彎右拐,穿過擁擠小巷,方利澤找到太楊影印店,店門上標示了鬥大的字——影印店大圖輸出,影印裝訂,掃瞄檔-當那破舊門面出現眼前,他嚇死了。

  這家店來過啊,前陣子陳康鳴車子被撞,那快遞小子正是送包裹到此。頓時他感覺有點毛,都說世事無常,但有時神的安排、某些巧合,總教人驚駭。難道神暗示他造的業,必然要還?快點了結這業障吧!

  沒問題,我能搞定。

  看著後視鏡,方利澤深吸口氣,浮現笑意。

  感覺有點興奮,想像筱魚見到他的名貴跑車、高級西裝,以及戴在左腕上的名表,那牙套妹將如何驚為天人?

  然後,他還計劃好,晚上帶她去一位難求的高級餐廳用餐。

  「我請客。」他朝後視鏡說:「你不是很愛吃?晚上隨便你點。」先預演待會兒說的話,還動手整理頭發,帥呀。他笑,露出一口白牙。賺錢辛苦,但有錢真爽,看看如今,人模人樣,怎麼看都是精英人士。

  哥如今已不可同日而語。

  我就以這勝利之姿出現,滅她記憶中那個落魄的自己。

  嗎,我是懂得感恩的。

  他還計劃,無息借她錢(沒還也沒關系),還可以在他投資的眾多副業裡,替她找好新工作,有三節獎金、升遷管道,員工福利齊全。先穩定好她跟她女兒的生活,遠離淪落酒店的惡夢。〈這是你自己在想的吧?喂——)在方利澤的計劃中,跟筱魚講到這兒時,她應喜極而泣,握住他手,感激涕零,只差沒跪下喊恩別這樣別這樣,助人不思回報,受人點滴,泉湧相報。

  哈哈哈,方利澤推開車門,正要下車,手機響起。

  是江紫薇打來的。

  他要接,又忍住。讓它響吧,沒必要立刻接,他看它響個不停,直到斷訊。他冷靜下來,按兵不動。

  他已經不是那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即使面對夢中情人,也能冷靜應付。他不會再讓江紫薇隨傳隨到擺布他,她最好適應這個嶄新的方利澤!

  方利澤走向影印店,正要推開玻璃門,忽收手。

  隔著透明玻璃,他看見慘白日光燈管下,五台大型復印機器、幾張桌子上堆滿各種紙張、各種器具,越過這些,有個邋遢的胖婦人,正凶殘地指著縮在座位上的女人罵。

  那個女人戴著大黑框眼鏡,側臉像是……縮小版的廖筱魚?

  凶悍婦女蠻橫地罵不休,雙手揮舞,一副氣到快揍人的模樣。筱魚怯怯聽著,不敢回話。

  方利澤轉身,冷靜冷靜,有一瞬,想衝上去罵——死老太太你凶什麼凶?!

  嗚,好心酸……筱魚啊……你居然淪落到這等地步,任人羞辱臭罵不敢反抗,悲涼啊——還好他有來,筱魚太可憐了,他今天一定要把筱魚救出水深火熱的地方!

  深吸口氣,方利澤推開門,喊道:「廖筱魚!」正挨罵的廖筱魚怔住,轉過臉,然後,她呆住了,忽地燦爛笑了,還尖叫。

  「方利澤?!」她跳起來,跑過雜物堆,奔至他面前。「真是你?等一下,等一下喔。」她又跑回去,拿了包包,跟那個老太太說:「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筱魚跑回來拉住他手,將他往外拖。

  「快,我請你吃東西!」她嘰嘰呱呱嚷著。「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六點多了,餓吧?帶你去吃超好吃的。」

  筱魚將他一路拖出店外。

  方利澤站體。這,跟他想像中筱魚該有的表現不一樣,她成這樣欸?剛剛不是挨罵?加上她的遭遇,落魄潦倒應該要悲傷苦著臉啊。但她不悲情,還要帶他吃好吃的?

  「你等一下,我有訂餐廳了。」反拽住筱魚,他指著店前跑車(用那只戴名表的手)。「上車,晚餐我請。」筱魚!快看看跑車,快尖叫,快給我尖叫!

  筱魚看見了,推了推黑框眼鏡,果然尖叫起來了。「這是你的車?!欸,你不能停這裡,快移開,我們公司的車等一下要回夾。真是的,台北開車不好。這種跑車在台北跑不起速度?而且容易被偷。」這什麼爛反應?!

  這是消業障,他忍。「反正我們要上車了。走,吃飯去。」羞旦幾咧(台語),筱魚不依。「干麼開車,前面吃一餐廳訂了,半小時車程」

  「可是我想吃前面的割包店,那裡的玉米排骨湯非常好喝——」

  「廖筱魚。」方利澤青筋閃現。「我要請你吃的是一位難求的異國料理!」搞清楚!

  「那我更沒興趣。」

  什麼?搞不清楚狀況的原來是方利澤。

  「我還沒下班,時間有限吃什麼高級料理?前面那間松山割包多有名你知道嗎?上過《壹周刊》欸,走啦……」

  「這好解決。」本天王老子馬上給你更好的工作,還賞你無息的錢,立刻扭轉你悲慘處境。

  「先別管吃東西。」晚餐省略,方利澤先表明來意。

  「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嗎?同學會時我聽說了你的事,你離婚又有小孩,還在幫佣。我講話直接,你別生氣,你要是缺錢我可以借你,我會介紹工作給你,看在你過去對我不錯,你不用再幫佣說完,他還嘆氣咧。「剛剛看你被罵,實在是……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馬上辭職,跟那個死老太太說你不干了,東西收一收,我幫你載走。」

  筱魚呆住,癟嘴,嘴角抽動。

  太感動嗎?方利澤看著她,唔,也是啦。想不到她這麼幸運吧?所以嘍,做人要勤種福田,略施小惠,未來利益到的是自己呀。

  方利澤昂然而立,雙手抱胸,站她面前,威風凜凜,再來匹白馬,活生生是白馬王子。但,下一秒,筱魚爆笑出來,還笑得淌淚,笑到彎腰抱肚。

  「天啊天啊……哈哈哈!」

  「冷靜。很爽也不要這樣,克制一下。」路人都在看了。

  「不是,天啊!誰跟你說的?我這麼慘?我怎麼都不知道?原來八卦跟謠言是這樣喔!」領教到了,天,笑到肚子好痛。

  而整樁事,最好笑的不是謠言八卦,而是方利澤的反應。他竟跑來嚷嚷著要拯救她?這裡是有多水深火熱?

  她笑慘,本尊不知自己需要被救呀,那天同學會她是被講得多慘。

  「首先,我跟你說,」筱魚抹去眼角的淚,喘著氣解釋:「剛剛老板娘不是在罵我,她是罵我桌上最新出的《壹周刊》那個黑心油事件啦……哈哈哈。」松山割包店大魚看著他。

  大魚看著他?

  大魚,你又出現了——

  方利澤按著額頭,筱魚真是的。

  那只「獾」坐在桌上,跟以前一樣,筱魚隨身帶。好兄弟是嗎?

  窘的是,方利澤尷尬呀,誤會大了,筱魚不悲慘。看看那女人,快看看,她食欲多好,她吃成什麼德性?這像是個悲慘的人嗎?

  方利澤,你好套,不能因為自己悲慘過,就把他人的悲慘全想像成自己的翻版。

  嗚……他完全搞錯。

  方利澤看對面呼嚕嚕喝湯的廖筱魚。

  果然豬牽到北京還是豬,愛吃的廖筱魚過了N年還是很愛吃。而且沒了牙套,變本加厲。割包吞兩個,還在進攻玉米湯。

  在她狼吞虎咽時,方利澤把同學會聽見的跟她說:「他們說你跟爸媽決裂,未婚懷孕,嫁給PUB駐唱的搖滾歌手,因為丟臉,所以沒發喜帖偷偷結婚去。」

  「跟爸媽沒聯絡是真的,跟歌手結婚也是真的。」她捧起碗喝,一邊含糊說:「至於沒發喜帖給同學——」放下碗,抹抹嘴,她笑了。

  「不是因為丟臉,是我不認為我跟他們有那麼好,好到希望他們來參加婚禮,不用這樣賺紅包錢啦。」

  「所以不是偷偷結婚?」

  「開什麼玩笑?結婚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干麼偷偷結?我們可是擺了酒席,大大方方結婚。只是來的都是男方親友,要不要看我的結婚照?」筱魚翻皮夾拿照片,被他推開。

  「沒興趣!神經病,離婚還隨身帶結婚照?」

  「我難得穿婚紗啊,跟前夫又不是仇人。」

  「他搞上你同事,拋棄你,這還不是仇人?」他忍不住大聲,罵完又驚覺自己的反應比較像失婚被棄的怨婦,人家苦主笑得可厲害了。

  「嗯,雖然不知是從哪兒傳出去的,不過跟事實有差距,我前夫沒拋棄我,到最後他還是很愛我。」真相是這樣的,筱魚解釋。

  「我前夫是搖滾歌手嘛,天生就有一點叛逆叛逆的,感情比較沒辦法專一,他很有才華還會編曲寫歌。搞創作的人都是這樣啦,不能要求太多,我還滿能體諒他的,需要火花需要靈感嘛。」

  「X!」這話能聽大便都能吃了。

  「唉,別說粗話。」

  「你還真體諒喔?你幾時潛心修道?每天在家抄佛經消業障嗎?」

  「反正都發生了。」她聳聳肩。「欸,你怎麼都不吃?」

  「沒胃口。」不,更正。「聽你講話讓我倒胃口。」

  「拿去吃,吃撐你!」

  「嘿。」這家伙還是跟以前一樣,脾氣很嗆喔。筱魚將他那一碗圈過來。

  「湯冷了就不好喝了。」她咻咻咻埋首喝,好像想把整張臉都埋進湯裡面。

  「好吧。」方利澤再深吸口氣,繼續問:「這位師姐,既然你都那麼有佛心原諒他了,他應該懺悔做牛做馬,心懷愧疚好好照顧你吧?為什麼還要離婚?」

  「他有懺悔啊,也想做牛做馬照顧我啊……所以我說他沒拋棄我啊。」鈴——筱魚手機響。

  看看來電,筱魚笑了,接起來。

  「喂?哈,是喔,嗯,有,正在吃。你呢?有好好吃飯吧……頭暈?她是不是貧血?所以嘛,我說你要買一些高蛋白的東西讓她補身體啊,懷孕很辛苦的……0K……高蛋白質的食物喔?我傳一份清單給你好了……掰。」放下手機,對方利澤笑道:「我前夫,打來關心我的。看吧,對我很好。」他很崩潰,什麼懷孕要補充蛋白質?連情婦都照顧嗎?!

  「廖筱魚,給你打個電話關心就叫好?有沒有接過業務員電話?」

  「他真的很愛我,要不是因為對方懷孕,我們不會離婚。」

  「呃……」她是不是因為打擊太大精神不正常了?

  「你知道嗎?我要求離婚時,他哭得好慘,一直喊不要走。不過這樣也好,他因為傷心,作了兩首失戀情歌,還賣掉了,賺了一筆。所以他很感謝我。重點是,他沒拋棄我喔,他是想跟我永遠在一起的。」聽到這,方利澤很錯亂。眼前這還叫女人?看得開也不是這樣吧?

  廖筱魚的神經回路異於常人,說不定她血液都倒流的,心髒長在腳底。

  「oK,那我問你,傳聞中那個你的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我確實有一個小孩。」筱魚壓低聲音,湊近他,神秘兮兮地。「方利澤,記不記得畢業前那次,你喝醉那次——」

  方利澤怔住,霍然站起。「是我的?」

  「你終於想起來了——」筱魚雙手掩面,縮肩,悲愴道。他瞪視掩而啜泣的廖筱魚。

  想不到,幾年不見,「八代」得這麼厲害。

  他咬牙。「連續劇看太多嗎?畢業前哪次我喝醉了?畢業後跟你又沒聯絡,最好我們還能生小孩。」除非神交吧?

  「噗。」筱魚松手,仰望他。「我講笑話啦,哈哈哈。」

  「不好笑!」他坐下。「怎麼可以拿自己的小孩開玩笑?」

  「我又沒小孩。」筱魚捧起碗,干掉最後一口湯。「那是老板娘的女兒王佳洋,她很黏我。真不知那些人怎麼傳的?看見我跟小朋友在一起就是我生的?幸好我不是在幼兒園上班。」

  「也幸好你沒小孩,還這麼幼稚不要生比較好。」

  「你也沒多成熟好嗎?」

  「你——」算了,不是來吵架的。「喂,說真的,幫你介紹工作,不要幫佣了。缺錢的話我借你。」

  「不要。」

  「沒錢還耍個性?」

  「不缺錢。」

  「你是天生愛幫佣?」

  「誰說我幫佣了,我只負責煮飯。偶爾順便帶一下小孩,顧一下店,老板供吃供住,我不知多開心。」

  怎麼聽都是幫佣啊,他不屑道:「你開心?以前是人家來家裡煮飯給你吃伺候你,現在淪落到要煮飯伺候人,這樣還開心?不要逞強啦。」

  「喂,你還記得以前在我家做飯的張阿姨吧?是她教我做菜的,我現在燒菜功夫一流的,她是我師父。她好厲害,現在自己出來開餐館了。在八德路,叫r張家飯館」。你有空可以去捧場!」這不重要!「你爸媽呢?他們對你的工作沒意見?」

  「他們的事我都沒意見,我的事他們能有什麼意見?」方利澤目光一凜,嚴肅問:「難道你這樣很幸福?」

  「跟什麼時候比?」她反問。「如果是跟住在那間大別墅比,是,我幸福。每天燒菜給他們吃,研究煮飯要放幾杯水,煎魚要怎樣煎才不會破皮,炒飯要如何炒才能粒粒分明。老板愛吃什麼,老板娘喜歡吃幾分熟的雞蛋,小妹妹不愛吃青菜要怎麼弄才願意吃,對,我這樣很幸福。你知道怎麼挑魚嗎?你會削芋頭嗎?你知道馬鈴薯要怎麼煮才不會爛?這都有訣竅。方利澤,你不要把我看扁了,我會的你不一定會喔。我覺得很幸福的事,你不懂。」問到這裡,方利澤還能說什麼?

  現在,能跟廖筱魚臭屁他事業多成功?還是跟她臭屁有多少房子?存款幾個零?

  他氣餒,感覺自己在她面前渺小了。

  他積極跟人炫耀的那些成就,在筱魚面前不值得提。她在乎的,跟常人不一樣。可他為什麼,要這麼悵然若失?他在乎嗎?他是來彌補她的,他是來消滅長久以來心中的罪惡感,但……他發現他使不上力!

  廖筱魚吃吃喝喝,白痴白痴的,看起來不知有多開心。隨便抓個人來問,都會覺得她幸福,看起來不幸的反而比較像是他,因為從頭到尾一直是他在氣呼呼,而她笑嘻嘻。

  呼,吃飽了,筱魚擱下碗筷。

  換她發問。「喂,同學會很開心吧?」

  「很好啊……你干麼不來?」

  「去干麼?看你怎麼炫耀喔?」早猜到啦。「聽說改在你的餐廳舉辦,而且你買單,你很大方喔。」

  「沒錯,我請客,你沒來虧大了。」

  「那些人過去怎麼欺負你的?你忘了嗎?還請他們吃飯?你是頭殼壞掉喔。」

  「小錢……我又不是請不起。」

  「最好你天生這麼慷慨,我看你是故意炫耀吧?方利澤,你格局這麼小喔?」

  「你不懂!」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他慷慨激昂。「我就是要證明給他們看,過去,他們太小看我了。」

  「真正的重點是……」筱魚低頭,瞅著空碗。「……想證明給江紫薇看吧?這才是你的目的。」

  「沒錯,我不否認。說真的……」他一臉不爽。「實在很可惡,她還是那麼漂亮,那笨女人,竟然要跟喬安貴結婚。」

  「是喔,要結婚了喔。」

  「不過呢,她糗大了,喬大建設快垮了。搞不好再不久,財經新聞還會報,她現在一定後悔死了,誰叫當初她背叛我……同學會還是我載她回家的,她還在我車上哭了。」筱魚嘆息。「吃飽了,走吧。」

  他們走回影印店。

  方利澤告辭,上車前,他問筱魚。「聽說江紫薇介紹你去喬安貴公司上班?」

  「唔。」

  「為什麼不去?」

  「喬安貴不是你的敵人嗎?」她一副他的問題很奇怪的表情。

  方利澤深深凝視她。「……我走了。」

  「嗯。」筱魚目送他上車,看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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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4: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她其實還有話想問,但沒問,覺得問了傷自尊。

  江紫薇都背叛他了,他為什麼還在意她的感受?

  筱魚不去同學會,當她聽說方利澤要請客,還改在他開的餐廳時,她猜出他想干麼了。從來不出現的方利澤,終於這樣大動作地參加同學會,能有什麼目的?

  他,始終對江紫薇耿耿於懷。

  而我呢?

  筱魚很傷心。剛剛吃飯時,她一直強調前夫很愛她,並沒有拋棄她。她觀察方利澤的表情,希望看見嫉妒,或因為受到刺激,給她更多關切。

  但他除了覺得她很笨一直罵她外,沒有其他表示。

  畢業後,她曾那樣瘋狂地等過他電話。曾怎麼樣苦苦等他聯絡,像個朋友關心她好不好,不是只把她當成打工的對像。畢業後,不用替她寫功課,他們還是可以當朋友,見個面,吃個飯,互相關心也好。

  但,他一次都沒聯絡。

  漸漸地,筱魚感覺那間房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世界也是,這世界已經寬闊到她無法掌握的狀態,有時,長睡後醒來,愣在床上,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真的活著。不管怎麼用力呼吸,都覺得空氣稀薄。

  而當她望向窗外,不管外面是晴天、陰天、雨天,都只看到自己臉色蒼白,映在玻璃窗面。她是真的在這裡嗎?她真的存在嗎?沒有人可以對話,是一種很恐怖很慌的感覺。她感覺自己淡薄到,被世界忽視。

  爸媽還是一樣,重大節日才會應景地回家一趟。

  義務性的陪她吃飯,義務性的笑容,爸媽互動時,較勁多過親愛。

  有時他們三人坐下吃晚餐,若是吃西餐,三人各自切牛排,一聲聲清脆的刀叉聲,清晰到令她好生日時,爸爸買禮物給她。「這是CITIZEN最新出的真鑽表,我看你都不戴表,出國時特地幫你挑的,這是限量款——」

  「這不適合筱魚吧?」媽媽說話了,總為了反對爸爸,積極籠絡她。「需要表的話,媽帶你去買,我知道你這個年紀適合戴什麼表。」然後不以為然地瞥他一眼。「CITIZEN對她來說太老氣。」

  「都買了,你這是干麼?」爸爸怒瞪媽媽一眼,看著筱魚。「快戴起來我看。」

  「你就是都沒在關心她,才不知道她適合什麼,你不知道她最討厭紅色嗎?」

  「你不喜歡紅色?」爸爸問。

  媽媽看著她,微笑,但目光犀利。「媽記得你一直都討厭紅色,對不對?」筱魚看著他們,看看爸,又看看媽。這兩位都幾歲了,媽媽的臉緊繃光滑得不像正常年紀該有的樣子,最近應該又打了不少肉毒杆菌吧?

  爸爸衣著繽紛,粉紅襯衫在他身上看起來很滑稽,這應該是他的小女友愛的風格吧?

  筱魚不看桌上那只表,她低頭,切牛排。

  爸親愛地哄:「筱魚?不戴看看嗎?爸在香港特地買的欸。」是在跟小女友旅行時買的吧?筱魚冷淡地想。

  媽媽說:「她不喜歡你看不出來嗎?筱魚,媽改天帶你去買,禮拜六?」媽的聲音顯得很興奮,藉各種機會打擊到爸爸時,就有這種高亢的嗓音。

  「我不需要手表。」筱魚叉了牛排放進嘴裡咀嚼,她不需要配戴虛情假意,她苦苦尋覓,唯一想配戴的是真情真意。

  那段日子,當同齡孩子們開始上大學或開始上班工作,追逐夢想,實踐理想。

  筱魚對這些,統統沒興趣。

  爸爸問她要不要去他的事務所上班,媽媽問她想不想出國留學?筱魚都敷衍著。她拒絕選邊站,因此,兩邊都討好不到,都不喜歡她,都跟她疏離。

  她曾以為,至少,她有個盟友,方利澤。

  有很長一段日子,筱魚只在乎方利澤怎麼不跟她聯絡。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被思念跟孤獨折也許,他把她歸類為,那些他不在乎的同學,在他心中不特別。

  後來,筱魚開始恨起方利澤。

  因為,曾經很愛。後來,就變得很恨。

  當她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努力討好他又忘記他,而今感覺恨他,也就成了好自然。

  當這世上,有著你很愛的人,就不得不地,被他影響。被他的一舉一動、一轚一笑影響,他瀟灑地來去自如,而你像條忠犬,苦苦巴望他光臨。

  你被他影響。

  可惡是,他影響得了你,你卻影響不了他。

  這很傷自尊,所以,決定開始恨他。

  當時間過去,她也振作了,跟追求她的人結婚了,然後離婚。她經歷這些,而今過起有些無聊,但平靜的生活。

  然後,這個她以為她恨死了的人出現了。

  起初,聽主辦人苗京宜提到,方利澤要出席同學會。

  筱魚本來很興奮,決定參加,但後來得知改變地點,方利澤要在他開的餐廳請客。

  筱魚立刻知道他的目的了。

  他不是來見老同學(不是來看我),他是為炫耀來的,為什麼要炫耀?因為還在乎被喬安貴搶走女朋友的事。

  同學會,筱魚缺席,她恨方利澤還能讓她心情沮喪。

  更恨臨到出席同學會前,她在房裡換過十件上衣、八條褲子,搞到最後,都不滿意,出席時間過去了,她卻筋疲力竭,癱軟在床,非常累。

  她不去了,她為什麼要為個不在乎她、也不想念她的男人,這樣患得患失?啊這太白痴了啊。去同學會干麼?穿美美的干麼?

  不管她試圖證明什麼,證明自己完美,證明自己漂亮,又怎樣?長久失聯的方利澤,只在乎江紫薇。

  聽他提到江紫薇,說什麼她還是好漂亮的,還送她回家。

  筱魚心寒。

  他追逐那個女人,卻在她心中生根。

  很可惡,不公平。

  曾經一味地諂媚他、附和他、遷就他、討好他,妄想得到他一丁點愛。

  結果呢?聽到她落魄才跑來,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同情她。

  我才不希罕這種同情!

  她付出感情,當然期待得到愛。除了愛以外,同情啦、憐憫啦,都是贗品,她不要啦。方利澤不愛她,她就恨,恨死這家伙。

  每次逛書店,看到暢銷心靈勵志書,高呼愛的真諦,不求回報。

  就像農夫埔種,假如血本無歸,農夫會說——啊,旁是不求回報,沒關系,我耕種憨地時開心耽虹

  屁啦,筱魚辦不到。

  唉。她垂頭喪氣回店裡,呆呆坐下來……

  想起他。第一次見他穿西裝,灰色西腊、版銦按,非常合身,襯出寬肩、胳膊、上身,陽剛線條,結實長腿,深褐色發亮的硬皮鞋……他高大強悍,令她垂涎……

  方才在割包店裡,當他脫掉外套,跟她講話時,洧爽白襯衫,寬敞厚實胸肌,這是誘誰去躺啊?

  當下,她只好埋首喝湯,努力忽視他,她被電暈,心頭麻軟,感覺自己柔弱纖纖,只想瀨偎在他懷裡,聽他心跳,想著被他結實的長手臂攬著腰。就連看著他的古銅色手背、粗指節,都興奮、都想入非非呀——筱魚臉紅耳熱,想著他。

  方利澤還會不會來?還是,我其實應該接受他幫助,這樣就有借口常看到他?說不定他就會——看吧!看吧!

  又來了,又被他影響,又在患得患失了,就是這種感覺不停輪回,教她怎能不恨他啦……筱魚挫敗地抓頭發重嘆氣,可惡,心又亂了,腦子又都是他了。

  廖筱魚!你清醒點!

  方利澤心裡有的,還是江紫薇。

  廖筱魚,你爭氣點!

  那家伙算哪根蔥,不要再對他有期待。他智障,只喜歡壞女人,不值得對他好。

  看看江紫薇對他薄情,但經過這麼多年後,依然占據他心。而她呢?

  對他好有個屁用。方利澤是白痴啦!

  廖筱魚瘦了,雖然還是穿很多厚毛衣,但毛線團變小團了。感覺比以前更矮小哩。腦子呢?沒長進。牙套卸下了,兩顆略大的門牙還在,小兔子似的無害樣。

  唉。感覺好奇怪啊。

  告別廖筱魚,回去的路上,方利澤一邊駕車,一邊矛盾著、混亂著。

  真掃興,久別重逢,她就不會說幾句稱贊他的話喔?以前的她比較乖,那時看著他,像個小妹妹老是崇拜地喊著——你好聰明,什麼都懂!你好厲害喔!

  那時的廖筱魚,比較在乎他。

  怎會這樣?他現在這麼有出息,她應該要更諂媚更巴結他啊?

  他還主動示好想幫她,結果咧?她卻拽兮兮說,她的幸福他不會懂。

  幫人家煮飯帶小孩是在幸福什麼?有什麼前途?難道打算做這個做到老死嗎?真沒出息,越活越低級,把自己弄得落魄,還離婚了……他多麼努力往高處爬,她卻致力往下游。這算什麼?

  方利澤不喜歡沒出息的人,方利澤討厭不上進的人,可是,當他問筱魚,為什麼不去喬安貴那裡上班?

  「喬安貴不是你的敵人嗎?」她隨口就答,那樣自然地說。

  那模樣,那理所當然的模樣啊。

  方利澤的心,酸酸的。

  她始終站在他這邊,與他同盟。當同學們討好喬安貴,與他為敵;她,卻選擇跟他同路,選擇跟這個曾經偷她家錢的……她都說不需要他幫忙了,也說她幸福了,他應可了無牽掛了吧?終於放下歉疚,一走了之,永不要再面對,這會令他慚愧的女人。

  可是……他還是不舒坦,心裡面,卡卡的。

  把車停在路邊,按下車窗,讓冷風吹。

  市區,燈火輝煌,招牌燈明亮。眼前是這麼璀瑰的夜色,而他心中陰影暗黑著。

  冷靜細想,才知道自己好套。

  也是,她的反應很正常。

  他的成功,對廖筱魚而言,算得了什麼啊?

  她以前過的是什麼生活?她什麼名牌沒見過?她家堆滿高貴用品哪。榮華富貴,佣人伺候,廖筱魚都嘗過。跑車、名表,在她眼中算什麼?她當然不希罕。

  那她希罕的是什麼?是人應該都渴望成就,有錢有名有地位,被種種高檔的、讓人羨慕的名貴物品環繞,生活優渥。如果這些不是筱魚希罕的,那麼她愛的是什麼?在意的是什麼?

  方利澤真是不明白,想不通啊。在影印店煮飯、幫忙帶別人的小孩,日復一日,她不無聊嗎?這樣的人生有什麼趣味?活得有何滋味?

  也許,這家伙是自虐狂?喜歡伺候別人?

  廖筱魚,你在想什麼?

  你為什麼甘於如此,還笑得出來?

  你為什麼對一個背叛你的前夫,還能不計較不仇恨,一笑泥恩仇?如果是我被背叛了,我一定要當然,有恩也報恩,曾偷過她錢,他虧欠過,他就要補償,卻——使不上力。

  方利澤怔著,看著一輛輛馳過的車,車尾燈一瞬瞬地流過眼前又消失黑夜裡。心中有坎,過不去,就這麼堵著了。

  可惡,廖筱魚,害他很不舒服。

  她的存在,好刺目好煩心啊。

  他心中的罪惡感,不曾消失。

  如果不能為她付出什麼,那愧疚,好像永遠抹不去。

  干脆向她坦白吧……老實道歉吧?

  「喂,告訴你一個秘密,老子當初欠錢,從你家抽屜干走兩萬塊。」好,就這麼跟她講。

  講清楚說明白,還她錢,就解脫了。一了百了,兩不相欠。

  誰年輕時沒干下幾樁錯事?誰一生沒虧欠過幾個人?誰是清清白白到死進棺材?以他對筱魚的理解,只要說出來,筱魚一定會諒解。

  筱魚若不諒解,那是她太小氣,小氣的人福報少,相信她會選擇當個有福報的人,絕不會酸他虧他諷刺他嘲笑他。

  她不是刻薄的人,他只要好好說明,告訴她,他的苦衷,求她原諒。然後,他就能舒坦。

  方利澤拿出手機,打去影印店找筱魚。

  老板娘接起,找筱魚來聽。

  「喂?」筱魚接聽。

  「是我,方利澤。」

  「哦?」

  「我——」

  嗶嗶嗶嗶……有插撥。

  「你等一下。」筱魚跟對方講幾句,然後跟方利澤說:「這是公司電話,我用手機打給你,掰。」

  一會兒,筱魚打來。「哈囉?」

  「喂。」

  「嗯哼?」

  「你還沒回家啊?」她聲音聽起來很偷悅,他卻緊張得要死,手心都出汗,臉龐熱烘烘的。太羞愧了,很緊張!

  「跟你說一個秘密。」

  秘密?筱魚可興奮了。「欸?你說……」

  「我當初——」

  「嗯哼?」

  「啊嗄?」

  「我……我給你錢怎樣?」

  「為什麼?!」

  因為偷過你家兩萬塊,X!(咱就用這個X,代替雄性動物不雅的粗話。)他說不出口皺眉握拳很懊惱,太丟臉,他羞於啟齒。

  筱魚追問。「幹麼突然給我錢?」

  「你收下就對了,問那麼多干麼?就當是我當初在你家吃飯的菜錢。」她沉默幾秒,還是問:「……是贓款嗎?你是不是在幫人洗錢?」難怪這麼發達。

  他沉吟一秒。「你長大了,心機變重了。」說完,兩人大笑。

  聽,什麼對話?莫名其妙。

  她笑嘻嘻。「不用給我錢,我有那麼可憐嗎?拜托喔,我老板供吃住,日常生活都免錢的,每個月還固定嫌一萬八——」

  「一萬八?!你不知道嗎?勞委會規定,最低工資要一萬九千零四十七元!差一千多,快去跟你老板要!才以為你長大了,原來還是小朋友。」

  「一萬八不錯啊,反正花不到什麼錢。」

  「好啦,我知道啦,你清心寡欲,是仙女。」

  「仙女?這是誇獎嗎?」

  「哈?」

  話講到此,雙方沉默了。欸,冷場了欸。

  既然他的醜事說不出口,這時,他也該掛電話了。但是……想多聽聽她的聲音,少了牙套的廖筱魚,咬字清楚多了。但字與字之間,還是習慣黏一起,使得她的聲音牽連渾潤,而非字字清晰。在方利澤聽起來,這專屬於筱魚的特殊腔調、獨特嗓音,帶給他一種溫潤飽暖的安心感。

  他舍不得掛電話,想聽她多說點什麼……又懊惱著真正該講的事講不出口。

  結果是筱角先打破沉默。「方利澤,我……可以問你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願嗎?」

  「問啊。」

  「我純粹是好奇喔。」絕對不是我想知道喔。

  「嗯哼,你說。」

  「如果江紫薇後悔了,離開喬安貴,回到你身邊,你真的要接受她嗎?」

  「如果她真心懺悔,我會原諒。」

  「那……你會娶她嗎?」

  「也許——」

  「就那麼喜歡江紫薇?」

  「當我第一眼見到她,就認定她是我的女人。如果沒有喬安貴破壞,我們一定還在一起。以前,她幾乎每天在漫畫王等我下班。有時,還會寫信鼓勵我。她很溫柔,又漂亮,條件那麼好,是男人都會想擁有她吧?」

  「是喔。」筱魚落寞。

  「換我問你,你是看上你前夫哪一點?怎麼那麼早就結婚?他他有那麼優秀嗎?」

  「那當然,他又會作曲,又會唱歌,很有才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動了,他條件那麼好,是女人都會想嫁他吧?」筱魚逞強道。

  方利澤不知道,那時她會跟高偉仁在一起,他可是扮演了關鍵角色。當然,面子問題,她才不會老實說呢。

  方利澤不以為然。「虧你以前常跟我混在一起,看男人的眼光怎麼這麼低?那種三心二意的男人成不了大器。」

  「出,那江紫薇又多一心一意了?你看女人的眼光也不高。」

  「我眼光超高的好嗎?你有沒有看到江紫薇現在的樣子?有吧?隨便去路上抓個人問,她的五官、長相、身材、打扮,包括氣質,是不是極品?!我眼光還不高?呵呵。」是啦是啦她最好啦。筱魚冷哼。「那你是沒見過我前夫嘍,我前夫不知讓多少女人哈得要死,英俊瀟灑、時髦帥氣,還曾經被找去拍時裝雜志,鉤出出,能讓這種男人愛得要死,求我別離婚,你就知道我有多優秀。」聽她歌頌前夫多贊,方利澤有點不是滋味。同樣身為男人,不爽輸。

  「那又怎樣?還不是一直外遇,沒搞頭。」

  「你也一樣,人家要結婚了,還惦著她,你也沒搞頭。」

  「哈,那你就淺了,現在的我可不比從前,你等著瞧,我會把她搶回來,至於喬家事業,也快垮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會是我。」他忽然低聲,神秘而得意地說:「這事我只跟你說。他們家進行三年的都更案,有我從中作梗,未達住戶同意比例,是不可能完成整合的。加上之前積欠銀行的貸款,以及種種拖欠的工程款,我看喬大建設是倒定了……」

  「會不會太狠了?有必要搞成這樣?」

  「是喬安貴欺人太甚,我要讓他嘗嘗窮困落魄的滋味。」

  「你現在過得很好,干麼搞這些?不怕惹禍上身?擋人財路不會有好下場,我聽說那些都更案背後都有黑道撐腰,你不怕?」

  「我怕什麼?要是敢動我就試試看,我現在可不是當年那麼好欺負……」

  「……我覺得你吃飽太閑了。」

  「嗄?」

  「我很忙,每天日理萬機,先睡了。」

  嘟嘟嘟嘟……她掛了。

  方利澤不相信,她掛他電話?還說什麼日理萬機?

  我才日理千萬機好嗎?我肯定比你忙千萬倍不止!要不要給你請個秘書啊?廖筱魚?!算你狠!方利澤忿忿不平,虧他還跟她聊那麼多,結果她拽兮兮的掛他電話。他這樣吐露心事,她還——真掃興,這女人變了。

  從前的廖筱魚可愛多了,雖然比較胖比較醜還戴牙套,但是對他很好,總是笑咪咪地聽他講願景跟抱負,哪知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筱魚變態了。

  是不是離婚的關系?變得歇斯底裡。

  重逢時笑容可掬,在割包店好好聊了一陣,卻態度驟冷,起身就要走。

  方才電話中也是,大家都聊開了,突然又很機車地掛電話。

  這種忽冷忽熱的模式,是超級名模或九頭身美女才敢外掛的程序,她廖筱魚憑什麼啊啊啊?

  筱魚莫非是外表溫潤內裡多刺的魚吧,她該不會是河豚吧?啊他感覺噎到槍到,被她硬住,好難受。可怕的是,這感覺一直揮之不去,如影隨形,啊被鬼追是不是也這種感覺?!

  他越想跟她一了百了、斬斷關系、兩不相欠,卻怎麼越是勾勾纏纏不干脆?他在事業上果斷又強勢,為何唯獨面對筱魚,就這樣矛盾困頓?

  不,是母憑子

  有人真心為方利澤發達而歡喜,且利益共享。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貴。王淑女如今,不可同日而語。

  她坐在五星級飯店咖啡廳,仔仔細細審視面前那杯冰咖啡。

  然後,她懶洋洋抬起右手,服務生立即趨近。

  「我剛剛交代了,我要去冰的冰咖啡。」她說。

  「是的,我們確實幫您去冰了。」女服務生恭敬道。

  「這是不是冰」

  「來——你低頭——再低頭!再更低一點……」王淑女用湯匙撈起一小塊冰塊?」

  「呃——」

  「什麼叫去冰的冰咖啡?就是不能有冰塊。」

  崔,湯匙往咖啡杯一扔。王淑女看著她,身子往後靠著沙發背,優雅地交迭雙腿,冷冷地命令。「換一杯。」

  「是,馬上換。」

  女服務生被她嚇得捧冰咖啡逃亡。

  哼,愚蠢。連冰咖啡都弄不好,還五星級飯店,一杯賣兩百元咧,坑錢啊?如今,誰都不能惹到王淑女。她現在荷包滿滿,走路有風,氣焰之高,高到連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忍不住看啥都不不是她愛找碴,而是,她明明很有錢了,怎麼還諸事不順呢?

  例如她在百貨公司試鞋子,試得正開心呢,有三雙都滿意,但決定不了顏色。這時,有個女人拿走其中一雙白的,套在腳上。

  「就這雙。」那女的跟店員說。

  「您眼光真好,這是最後一雙了,您皮膚白,這雙很適合您喔。」

  「等一下,小姐?」王淑女站起來,雙手插在腰上。「這雙是我要的。」本來決定不買,現在非它不可。「你只是試,又沒說要買。」那位年輕小姐挺起低胸緊身洋裝內的G奶抗議。這又大又美的胸部令王淑女莫名地燃起冬天裡最大的熊熊烈火。

  「我擺在我的腳旁邊,我先試當然有先決定的權利!」

  「老公——」那女的朝那邊喊,一名彪形大漢過來。女的勾住他手,淚汪汪告狀。「怎麼有這種人?我先買的鞋子她硬說她要呢。」

  「你干什麼?嗄?」那男的站前一步。

  很有壓迫感喔,有男人了不起啊?是很了不起,形勢比人強,王淑女攻擊目標,怒視店員。「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你等著,我要投訴你!」

  「夫人?夫人啊……」不等店員解釋,王淑女氣呼呼走了。等著瞧吧,她准備打電話到消基會跟《蘋果日報》瘋狂客訴,什麼東西,什麼鬼,老娘跟你拼了,瞧不起人嘛,這是歧視,歧視我沒老公嗎?哼!

  這個世界怎麼了?有沒有公道天理?令人發指啊!

  又有時,為平衡心中種種怨憤怒火,王淑女會泡在仕女美容館,趴在理療室床上,享受美容師阿芳的服務。

  阿芳二十六歲,高瘦苗條,有個念碩士的男友。阿芳乖巧聽話,是王淑女最喜歡的美容師。王淑女全身脫光光,享受阿芳一雙暖手和著香噴噴的精油,在背部油推。

  呼,真舒服啊。

  「……你喔,不要傻了,我告訴你,男人都很賤,我兒子例外。你這麼辛苦供他念書干麼?

  「這邊重一點!」王淑女不厭其煩地開導阿芳,一邊提醒她該怎麼按。

  阿芳趕緊加重力道。「……現在是辛苦點,等他發達了,以後換他養我。」

  「再重一點,這樣沒感覺。」

  「是。」阿芳咬牙出力,汗流浹背。

  「我告訴你啦,等你男朋友發達了,不要打你就不錯了。」

  「怎麼可能舍得打我?阿姨好幽默喔,哈哈哈——」

  「別顧著笑,手不要停。這邊幫我多處理幾下。」

  「是。」阿芳整個人已經趴到按摩床上了,額頭青筋也冒出來了。

  「對,就是這裡,這裡老是酸。」王淑女嘆息。「女人啊,常為了愛浪費一生,可憐喔。妹妹,聽阿姨的話,不要滿腦子都愛情,愛能當飯吃嗯?每天抱在一起我愛你、你愛我,就會生出錢?是會生出孩子啦!但也要有本事養……再重一點,你看你,身體很虛喔,都沒力氣。你這樣我沒感覺,等一下優惠券我不買喔。」

  「還是沒感覺?好,我再用力噢。」阿芳干脆爬上床去,跨跪在阿姨背上,吃力地用全身力氣按阿姨腰部,阿芳感覺腦部充血,快要斷氣……

  「欸,我剛剛說的你有沒有聽進去?」

  「呃……」又要出力又要聊天很困難欸。

  「我說愛情不能當飯吃,你聽進去沒?」為你好欸,傻妹。

  「喔,可是找不能想像沒愛情的生活欸,而吃戀愛就要要互相嘛,不要計較,我才不在乎錢,我這個人最重感情了。」

  「我看你是沒男人會死,你這樣阿姨會瞧不起你喔。」

  「哈哈哈。」

  定時器響。呼,終於!

  王淑女的錢好難賺喔,每次都要卯足力按,好像花了錢不被用力按摩就吃虧,干脆拿棍子用打的比較快啦!這話,阿芳當然不敢說。她笑咪咪按掉定時器,溫柔問道:「時間到了,請問還有沒有哪邊需要幫你加強的?」通常,這是客套話,若要加強,也只是免費多按幾下。

  但王淑女可不是普通人喔。

  王淑女說:「腰部。」

  「喔好。」再按幾下,我就解脫啦!

  「肩膀也加強一下好了。」

  「好。」肩膀再幾下,我快解脫啦!

  「我覺得頭還是脹脹的欸,頭再處理一下好了。」

  「是。」阿芳按捺怒氣,笑容滿面。

  就這樣免費加強半個多小時,王淑女才覺得值了。「今天就先這樣吧!雖然還是有點酸痛。」阿芳雙手顫抖,虛到快站不住,仍勉強笑著柔聲說:「都怪我技術不佳,阿姨原諒我喔。那今天就幫你服務到這裡喔。還有,我們的優惠活動到今天為止,阿姨如果要買的話記得跟櫃台說喔。」

  「知道啦,三萬塊而已,小意思,我兒子會出!」

  「你兒子好好喔,所以嘛,世上還是有好男人啊。」

  「只有一個,就是我兒子。」

  有你這種媽你兒子再好也沒人要啦,嗚嗚嗚!阿芳臉色慘白,扶著牆離開。

  王淑女穿好衣服,戴上手鐲,下午兩點,趕緊打電話給兒子。

  「晚上來吃飯,媽燉雞湯給你吃,你啊,不要老是吃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行,今天很忙。」方利澤說。

  「那好,不燉雞湯,媽也不吃了。」

  「王淑女小姐,又在鬧脾氣了喔?」

  「我一個人辛辛苦苦用老母雞跟菜脯慢火熬一大鍋雞湯,是打算喝死自己嗎?花那麼多心力,就是想一個人孤伶伶在餐桌前慢慢吃嗎?就算我慢慢吃,了不起吃個半小時就飽了,但是熬這鍋雞湯,要慢火熬五小時才能熬出它的精華,那你覺得麼多功夫就為了自己一個人吃,我這是做心酸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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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00:24: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聽得我都想哭了。」方利澤笑了。

  「就是,這麼冷的天,讓老媽子一個人對著雞湯傷心,你好孝順。」

  「知道啦,我過去,這樣有動力熬湯了?」

  「有有有,精神都來了。對了,兒子啊,那個三溫暖的優惠到今天,現在買一本三萬塊,但是可以做三十三次按摩,那個,我可以買嗎?」

  「媽想買就買啊。」

  「可是上禮拜你才幫媽買了LV包包,那個,媽最近好像花太凶了,這樣你手頭會不會很緊?」

  「誰叫你兒子是方利澤?你買吧,就一個老媽,愛買什麼就買,我還怕養不起嗎?」

  「唉喲,聽這口氣,普天下的男人在我王淑女眼中都是狗屎,只有我兒子是鑽石喲,兒啊,沒有你的話媽怎麼辦喔?」

  「好啦,晚上見。」方利澤笑著結束通話。

  王淑女拎起最新款的LV包包,抬頭挺胸,走路有風下樓去。

  阿芳立即遞來美容茶,櫃台小姐也燦笑著鞠躬歡迎。

  「暗——」拿出兒子給的副卡,王淑女刷了三萬塊的美容券。

  她全身舒爽,離開美容館,到巷口攔出租車,一心想著要好好為兒子燉雞湯,再炒幾道菜……忽然,烏雲聚攏,滂沱大雨打下來。

  糟!王淑女擁緊LV包,這真皮包包淋不得啊!她焦急地張望來車,出租車呢?怎麼一輛都沒有,可惡,為什麼沒一件事順心的。

  「不行,這樣下去包包就毀了。」王淑女轉身要奔回美容館求助,忽然,一輛車子在身側停下。

  欽?這台出租車,它不是黃色的。這不是出租車,它是黑色的。而且車頭還有個三叉星標志,是奔馳車。

  後座車門打開,王淑女腦中警鈴大響,轉身就逃——地下錢莊真有毅力!十年過去了還找到我?她摟緊包,拔腿奔,卻因為一聲溫柔呼喚,煞住腳步。

  「小姐?傘借你——」背後有個低沉的嗓音說。

  小姐?這是叫我嗎?

  王淑女愣住,這溫文爾雅的嗓音,不像黑道兄弟。回過身,看見後座坐著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此人長得好像俞慕槐。(不知道這是誰的請復習瓊瑤阿姨的小說《海鷗飛處彩雲飛》)他有憂郁的臉龐、深邃的眼睛、高瘦結實的身材,手裡握著一把黑傘,遞出車外,等著她拿取。

  王淑女呆住。滂沱的雨,不像淋在身上,倒像滴在心裡。

  男人對她微笑。「快把傘撐開啊?」

  「喔。」王淑女脹紅面孔,將傘接過來,撐開了。

  「遠遠看你站在雨中,天氣冷,又下大雨。你要去哪兒?我讓司機載你一程?」

  「不好意思,我不隨便坐陌生人的車。」王淑女突然聲音嬌柔,姿態也非常做作,彷佛小了二十歲不止。

  「像你這麼謹慎的女性很少見了。」他嗓音低啞,表情斯文。

  淑女的心就快變浪女心了,她害羞、含蓄地望著好心人。「這把傘怎麼還你?」他憂郁地輕嘆口氣。「想叫你不用還了……但是,又想再見到你……」喔?天啊……王淑女融化了。雨,你下吧,你盡情下吧!以後我再也不怨恨雨了,能擁抱到這麼美的一刻,值得淋雨啊……更美的在後頭呢,男人說:「有沒有人說……你……很像翁倩玉……」突然間,王淑女醒過來,向他怒斥。

  「你做直銷的的?」拜托,翁倩玉?她如果十八歲就會信,她現在五十八歲了要是連自己長什麼樣都沒一點自知之明,就套斃了!

  原來如此,暖昧瞬間退散,心如明鏡啊,淑女一秒回神。

  她冷哼。「說吧,你是什麼藍鑽上線嗎?要推銷什麼?哪一家的?」對方拿出名片,遞給她。

  「亞督外貿公司總經理?」

  「我是做貿易的,絕不是直銷人員。」他笑容惇厚。「說你像翁倩玉,是指你的氣質。方才坐在車裡,遠遠看你佇立雨中,看似堅強,但眼中流露脆弱。不說話時很有氣質,講話了,原來很俏皮。有沒有人說……你很神秘,讓人捉摸不定?」王淑女本來羞愧得想找洞鑽進去,這下又被贊美得暈飄飄,滿面通紅。

  她這下,除了安撫狂跳的心,沒有余力接話了。

  男人又說:「我等你電話,希望有榮幸,請你喝下午茶。」王淑女撐著傘,恍恍惚惚,終於攔到出租車。緊摟著的包包扔一旁去,衣服濕答答也無所謂,她盯著名片看,一直回想那個人,想著他的贊美……結果,她回到家,忘了要熬雞湯給兒子喝,因為她努力想像著,被剛剛那個男人摟在懷裡會是什麼感覺?她還上網搜尋翁倩玉照片,拿鏡子學她笑,學她雍容華貴的神態。

  等她三八完,已經五點了。

  五點?!她猛然驚醒,兒子要來喝雞湯啊!

  衝進廚房,將老母雞摔進鍋內,大火快煮。然後,又分神了,心不在焉繼續三八兮兮想下去,還把才才那把傘,拿進浴室細細研究,慢慢清洗,擦拭得非常干淨,甚至查過傘上的COACH英文標志,是名牌紳士傘啊。

  這麼有錢的人,還有司機,怎麼會看上我?

  不,王淑女。

  應該說,就是這麼內外兼具、有水平的男人,才能看見我王淑女的內在,是多麼美麗!

  午後,下起大雷雨,方利澤在自家餐廳跟中介人員開會。

  黃沛莉在一旁筆記,腦子卻胡思亂想著。

  方才,她聽老板跟電話中的媽媽對話,心裡對他好感度大增。

  「誰叫你兒子是方利澤?你買吧,就一個老媽,愛買什麼就買,我還怕養不起嗎?」天啊,豪氣啊!黃沛莉從沒聽過這個冷酷的老板,有這樣溫柔親切的口吻,她幻想方利澤某天也能對她這麼說……「誰叫你老板是方利澤?你買吧,就一個伙計,愛買什麼就買,我還怕養不起嗎?」嗚……娶我吧娶我吧?黃沛莉瞅著老板英挺的側臉,發起春夢。

  他鼻子真挺,鼻子挺的男人通常那個也很行。

  他耳朵厚實,耳朵好的男人都很富貴。

  他輪廓好粗獷喔,這種臉我看到死也不會膩啦,呵呵呵。

  黃沛莉春夢一發不可收拾,雨聲淅瀝,聽著老板低沉嗓音,這一切好滋潤身心。工作辛苦不要緊,至少老板很帥很養眼……老板的過去,她來不及參與;老板的未來,她肯定要跟上。

  方利澤,就讓我一生一世跟在你左右吧吧吧吧吧。?

  方利澤不知一旁助理正在發花痴,他研究新的投資案,對面坐著長期合作的汪中介。

  汪中介積極慫恿他,笑咪咪地說:「……永吉路這間case-進來,我立刻先通知你。屋主是老芋頭,兒子車禍被撞成植物人,需要現金,急著脫手。我真厲害我跟你說,我一看到房子就跟他說這種舊房子電線老舊,牆壁還有裂縫,地段雖然好。但是早上有菜市場,屋齡老,賣相不好,我打算啊,跟他報比市價低三成的錢,你買了隨便翻修一下,保證又是高價脫手——」

  「我會讓助理評估投報率。」

  「唉喲,這還要評估?馬上買啦,還是你想把價碼壓更低?也不是不行,我看他天花板有點裂,如果我跟他說這可能是海砂屋,出出駒,再砍個十幾萬——我有把握!」看著汪中介的嘴臉,方利澤不知怎地,那泛油光的獅頭鼻教他的胃一陣膩。汪中介講得很來勁。

  「你要快決定,我是看在我們合作很偷快才通知你捏,不然這案子很快就會被秒殺了——如果是價碼問題我可以再——」

  「價錢0K,不用再砍了。」人家兒子都成植物人了,再砍價,死了會下地獄吧。方利澤是很愛賺錢,但是,自己苦過窮過,不想太為難辛苦人。

  「那就這麼決定喔?就留給你喔?」

  「剩下的我助理會跟你談。」方利澤看看手表,快六點,再晚,怕媽要餓著肚子等。想到熱呼呼、香噴噴的雞湯,就飢腸轆轆。「我還有事,先走了。」

  「是,方先生慢走。」汪中介起身目送。

  「交給我,剩下的我搞定。」黃沛莉笑呵呵送老板離開。

  方利澤一離開,汪中介臉色驟變,忽壓低聲音,問黃沛莉。「你們老板還在碰「光楠小區」的案子嗎?」

  「他手上有兩戶,都租出去了。」

  「唉,我不是說過了,光楠小區快都更了,看你們是老顧客我才講,叫他快放手,那地方不能動,小心被盯上——」

  「可是我老板堅持,我有什麼辦法。你覺得有危險嗎?」

  「很復雜,連我都不敢接那邊的case你說呢?你老板不怕死啊?上次有個都更糾紛鬧很大,忠孝東路那邊的,後來被人」砰」地一槍干掉,到現在凶手都抓不到——」

  「嗄?」黃沛莉膽顫心驚。「你跟我們老板說看看好不好?他不聽我的。」

  「總之我提醒過了,要小心,沒必要擋人財路,有錢也沒命花。」

  方利澤趕到媽媽那兒。

  一進門,聽見翁倩玉的歌〈析禱>。

  「什麼時候開始聽她的歌了?哇噻……」方利澤驚駭,是怎樣?老媽在家不穿休閑服,竟然穿套裝,還化濃妝?

  「你要出去嗎?」

  「那干麼弄成這樣?兒子要來這麼期待?」

  「對啦對啦,我的金主怎不期待?」

  「哈哈——」方利澤放下公文包,往沙發躺,好累。「媽,快啦,雞湯啦,我好餓。」

  「馬上給你端來。」

  方利澤又嚇到了,老媽中邪了嗎?竟然小碎步地進廚房,又小碎步微微笑、很矯揉造作地一路笑過來。

  他毛骨悚然。「你干麼?」鬼上身喔?

  王淑女坐下,自湯給兒子。然後,一副撩人性感狀地交叉長腿,托著臉。

  「今天……有人說我很像翁倩玉。」

  「跟你推銷美容券的時候嗎?這也信?那些人為了做生意什麼惡心話都敢講。」淑女臉一沉。「說我長得像翁倩玉是說謊嗎?」

  「當然是說謊,我媽明明不像翁倩玉,是像湯蘭花。」

  「去你的!」王淑女笑出來。「唉喲,媽有你這個兒子好幸福,來,快喝湯。」

  「我才幸福,現在這個社會大家都忙,誰還會花五個小時熬湯給兒子喝?」方利澤而今誰的臉色都不瞅,只在意老媽的臉色。

  至今她仍定期作超音波檢查,追蹤身體狀況。只要她平安健康,他就安心了。

  方利澤嘗一口熱湯,哇咧!

  這湯——淡而無味,好空虛的菜脯雞湯,爛過路邊攤賣的。這……是熬五小時的湯?這只老母雞缺鈣喔?熬了五小時還湯清如水!

  方利澤略皺眉,看向媽媽。他這表情是?王淑女干笑,很心虛地問:「不好喝喔?」方利澤綻開笑容,豎起拇指。「超、級、好、喝!我媽真是厲害,這個湯怎麼那麼鮮美?」可憐的老媽,病到味覺變弱,弄出這麼難喝的湯。

  王淑女哈哈大笑。「那當然,你媽我才藝雙全!欸,你真的覺得好喝?」

  「超好喝!」

  「一大鍋喔,記得帶回去。」

  「當然要帶,這麼贊的湯,我一整個禮拜都拿來當晚餐!」

  「很大鍋喔,冰箱冰得下啕?如果冰不下就不要拿了。」

  「當然冰得下,冰不下的話,我馬上去家樂福買大冰箱。」哈哈哈,哈哈哈,王淑女心花怒放,這兒子真是她的開心果啊!

  哈哈哈,哈哈哈,方利澤心中小慌,這麼大鍋湯,該怎麼辦喔?

  好大一鍋。方利澤坐在車內,看著占據一旁座位的大鍋子。媽媽的愛心不能丟,但……這湯太不可口。冰箱冰不下,放著又會壞。雖然跟媽說要買大冰箱,那自然是哄她開心的。怎麼辦呢?這會兒方利澤頭大,肚子又餓,好空虛。下午看一堆資料又開會,期待的雞湯淡而無味,本以為媽會弄幾道菜跟白飯,想不到只有湯。他疲憊地掐揉眉心,頭也隱隱抽痛,後頸又僵硬,全身緊繃到不行。

  這些年太拼,大筆資金進出,和房仲斡旋,和銀行周旋,種種壓力扛身上,每天到處看房子看資料、估算報酬率。

  他成功了,但真的好累。忙於計算各種利益,把所有精力放在追逐名利上,於是,除了工作往來的人,沒有半個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那些人都不能讓他放松,卸下防備。

  現在有這麼一大鍋湯,吃不完,也不知要分給誰。

  忽然,他想到某人。嘿,那家伙胃口大又愛吃。看看時間,晚上十點,給她當宵夜吃好了。方利澤拿起手機,打給廖筱魚。

  「日理萬機的廖筱魚,應該還沒睡?」他揶掄道。

  「方利澤?」她認出他。

  「唔、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嗎?」她好興奮。「我生日又不是今天——」

  「少白爛了,鬼才記得你哪天生日。」

  她哈哈笑。「是什麼東西?!」

  「好期待對不對?是非常適合廖筱魚的東西啊。」方利澤竊笑。「我一看到這個東西馬上想到你。」

  「會讓你想到我的東西嗎?」

  「是啊。」

  嗚!他終於上道了,感動捏。

  「是什麼?跟我說!」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地址給我,我現在過去。」

  「可是……可是,不太方便欸,已經十點了。」

  「你家有人喔?」方利澤一陣不舒服。

  「沒有,但是夜深了,就我一個女人,你過來不太好吧?孤男寡女的——」

  「最好你美得冒泡啦!」他罵,罵完又笑。電話那頭,筱魚也在笑。

  「我都不能矜梓一下,你不覺得我跟以前不一樣嗎?」她渴望聽見誇獎。但他好吝嗇「有啦,變小只了。」

  「還有呢?你發現了啕,我現在吧?牙齒也此整齊。誇獎一下?」

  「給東西比較實際,快報上地址。」

  「就影印店樓上啊,按二樓門鈴就行了。」通話結束,他笑著,放下手機。有個人可以這樣隨興的亂開玩筆直好。

  這感覺很熟悉。

  他想起過往,那時跟筱魚在一起時,也是這感覺。在她身邊,他就很放松,很舒服。

  方利澤要來!廖筱魚氣喘吁吁,拔足狂奔,衝出京華城,急著趕回家。

  她住在影印店二樓倉庫後面的小房間,一樓影印店住著老板一家人。筱魚每天煮完老板一家晚餐,准時七點下班,有時她想多留一會兒,老板娘還會體貼地趕她回去。

  「又不是付你很多薪水,快回去休息,不要忙了。」唉,老板娘都不知道,她害怕回二樓,回到那個孤單冰冷的小房間。

  她寧願跟佳洋混,陪佳洋做功課。

  於是,筱魚習慣下班後,賴在京華城地下一樓的游樂場,在那裡打游戲機,靠吵鬧的游戲機聲響驅散寂寥。

  但這會兒,方利澤要來,還要送她東西喔。

  她趕緊奔出去,快回家。

  方利澤會送她什麼?方利澤看到什麼會想到我?

  筱魚滿心期待,剎那又忘了這家伙害她吃過的苦、枉費的心思,那些埋怨這會兒又忘了計較。既然要送她東西,莫非是、莫非是他心裡是喜歡我的?莫非只要給他多一點時間,他就會明白,他愛的人是我?

  是大雞湯啦!

  稍後,廖筱魚昧著眼,瞪著他抱上二樓,那麼大大大鍋的雞湯。

  「用老母雞燉的,很珍貴的。」他咧嘴笑,一口漂亮白牙。

  「老母雞……會讓你想到我?」她好想哭。

  廖筱魚把雞湯搬去廚房放。

  方利澤站在筱魚房間裡,研究著。

  這房間,約五坪大。外面是倉庫,堆滿各類紙品及雜物,還有厚厚的灰塵,天花板還有蜘蛛絲,左邊還緊鄰廚房。

  煮飯菜的話,油煙會飄進這裡吧?空氣很悶,又沒有空調。

  方利澤很難接受這個事實,當初住在皇宮般的豪宅,這會兒,她屈居在這樣簡陋的爛地方。

  廚壁布著斑剝的油漆,牆邊有壁紙,露出內部的水泥。唯一對外的窗戶外,有一支醜陋電線杆,窗欄都生鏽了,電線杆旁有巨大的變電箱,不時發出詭異的嗞嗞嗞電頻聲。她已經夠腦殘了每天這樣嗞嗞嗞地會更智障吧?

  家具品質也超爛的。

  學生型的塑料衣櫥,沿著牆底一路靠壁放的,是原本裝著各類紙張的空紙箱。裡面堆放日常用品,茶壺啦、筆記本啦、漫畫書啦、圍巾啦、杯盤啦。有大床鋪,但沒床架,彈簧床直接放地上。雖然地上鋪著米色厚地毯,但這房間,還是讓人感到冷。

  這房間陰暗、憂郁,感覺到一股絕望。

  爛透了!靠房地產買賣起家的方利澤,看著這麼爛的房間,真是刺眼啊。

  方利澤彎身,望著坐在枕頭上的大魚。

  「你看得下去嗎?」他拍拍大魚的頭。

  「我嘗過味道,好難喝,」筱魚一邊叨念著,一邊把熱好的雞湯端進來,擱在矮幾上。

  「你根本是吃不完拿來給我的。」她坐下,舀了一碗,喝起來。

  「唔。這才像話。」她重新處理過,變得超好喝。

  方利澤蹲在矮幾旁,瞪著那冒著煙的熱湯。怎麼回事?他聞到濃郁的雞湯鮮味了,他咽了咽口水,看廖筱魚喝得津津有味,還邊喝邊贊不絕口。

  「唔唔唔,這才對!」

  見鬼了,怎麼香成這樣?他搶走筱魚的碗,啜一口,瞪大眼。

  「你弄了什麼?」這不是剛剛那鍋湯,這不是剛剛那鍋湯!

  筱魚看他饞得又喝了好幾口。

  「贊啊!」他餓癟了,不廢話了,坐下來,脫掉西裝外套扔一旁,扯落領帶,挽起袖子,饞得連喝兩碗,把一旁的筱魚忘到天邊去,巴著人家的碗,狼吞虎咽。

  這才是她熟悉的方利澤嘛。筱魚看著,笑著,超開心的,彷佛又回到過往他們相處的歲月。

  最喜歡看他用她的碗,喝她喝過的湯,使著她的湯匙。這感覺好親密,好像他們是一家人,喜歡他那樣自在地待在她的地方,使著她的器物,像是連自己,都是屬於他方利澤的。

  這樣,好有歸屬感喔。

  方利澤光喝湯還不過癮。「你該不會剛好還有熱騰騰的白飯吧?」

  「白飯?不只白飯」你等我——」

  筱魚跑出去,添了白飯,還快速煎了菜脯蛋。

  煎菜脯蛋時,筱魚一陣鼻酸,眼眶泛紅,偷偷落了幾滴淚。

  菜脯蛋——當初跟阿姨學這道菜,就因為他最愛吃這個了。

  那時,她朝思暮想,痴心妄想著方利澤來找她時,她可以為心愛人,親手煎出一份質量完美、口味道地、他最愛吃的菜脯蛋。

  結果,菜學會了,也煎得非常完美。

  哪知等到今天,才有機會煎給他吃。

  筱魚抹去眼淚,將菜脯蛋盛到盤子裡,連同白飯,端進房間。

  「是菜脯蛋嗎?是那個菜脯蛋?」方利澤唾液直湧,瞬間秒殺它們。

  「就是這個味道,跟張阿姨弄的一樣。你太贊了你!」有雞湯,有白飯,有菜脯蛋。這組合起來就是溫暖的家常菜。他吃得好爽,吃撐肚腹,身體暖呼呼,心情也放松下來,又來了一碗湯,和她閑聊。

  「你加了什麼東西到湯裡?」

  「好喝吧?我放了幾片姜,還重新調過味道。」筱魚拿來碗筷,跟他一起喝湯。

  「這個湯是誰煮的?」

  「愛慕我的人,花了五小時慢火熬的。」

  「我看她沒那麼愛你吧?」筱魚冷哼。「肉切那麼大塊,肉質很干,明顯是為了省時間大火煮熟的,味道根本沒熬出來……我還加了些米,讓湯變得溫潤,才把這鍋湯救回來。」

  「唔唔唔——算你厲害。」說著,他欲搶最後一塊雞腿肉,筱魚也挾住了。

  兩人目光一凜,使勁搶奪它。

  「給我,是我把它弄好吃的。」筱魚說。

  「是誰把雞湯送過來的?」方利澤喊。

  「男人應該要讓女人。」

  「你是女人嗎?」

  「這麼會煮東西還不叫女人嗎?」筱魚一使力。「給我。」

  「不要。」方利澤用力挾來,雞肉滑出去了,打中筱魚的臉。

  「唉。」她搗住臉。

  他大笑。「看吧,不給我的下場。」

  「你很不知感恩欸。」筱魚撿起雞肉,朝他擲去,方利澤好帥地接住了。「好吧,為了表示我的感恩。」雞肉扔進嘴裡,他吃了。

  「掉到地上的你還吃?」

  「表示你弄得有多好吃,一塊我都舍不得浪費。」他認真咀嚼,這模樣,把筱魚逗得大笑。

  「最好你吃完拉肚子啦,我很久沒拖地了說。」喂——

  他們肚子很撐,撤下碗筷不收拾,鵝在地板上,一起揉著飽脹的肚子。

  「吃得真爽。」筱魚滿足嘆息。

  「你現在有本錢吃了,瘦巴巴的。」

  「哈。」

  「是不是去動了抽脂手術?」

  「怎麼可能,很痛欸。」筱魚說:「我搬出去住以後,要賺錢付房租,一開始工作就瘦下來了。」她講得很淡然,但獨立的過程是心酸的。她割舍對父母的期待,想靠自己建立有歸屬感的窩。後來發現,賺錢不容易。她到PUB打工,從什麼都不懂的服務生開始做起,見識廣了以後,在那裡認識高偉仁。然後……唉,這幾年發生了很多事啊。

  「現在知道錢很好用了的,缺錢我借你。」

  「又來了——喂,是不是誰缺錢你都借?老實說,我老板滿需要錢,他們夫妻常為了錢的事吵架。」

  「我干麼借陌生人?你當我潘仔?不過,如果是你,我會借。」

  「為什麼?」

  「看在你以前對我不錯。」

  「喔,你還有良心喔。」

  「你老板怎麼回事?牆壁也不處理一下。」他研究天花板。

  「如果是江紫薇跟你借,你也借嗎?」

  「那麼漂亮的女人,哪需要開口借,缺錢的話,隨便都嘛有人給。」

  「什麼嘛,男人真好色。」

  「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常常想著她嗎?」

  「唔——想著她笑起來的樣子、靜靜不說話的樣子,還有騎車載她時,她把手圈在腰前,貼著我的感覺,那時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方利澤側身,手肘托著臉,望著筱魚。這心事,他只跟筱魚說。

  「坦白講,那時候我又窮又自卑,不敢相信我能追到她,她太多人喜歡了」

  「知道啦,所以你跟她在一起,才會被班上的男生唾棄嘛。」

  「但是,他們越嫉妒我,我心裡越爽。」

  「你被虐狂。」

  「是挺變態的。」他笑了。「也許我就是虛榮心重,覺得跟紫薇在一起,很驕傲。」

  「聽不下去。」筱魚起身。「我要出去了。」

  「去哪兒?」

  「吃太飽,去發泄一下。」想罵他賤——但是罵不下去。唉。「發泄什麼?」

  「要不要跟我比賽?」筱魚看著他問。

  「比什麼?」方利澤跳起來,比賽?他精神大振。

  你要有輸的准備。」

  「我跟人比賽從不會輸「那好,」筱魚眯起眼,發狠道:「今天死定了你,看我怎麼打擊你。今天!姊就讓你輸到脫褲子!

  京華城地下一樓,影城旁有游樂場,非假日人很少,不像一般游樂場吵鬧。

  「比這個?」方利澤站在附有兩個鬼太鼓面的大機器前。

  這是太鼓機,有大螢暮前方兩座圓鼓,附兩雙鼓棒。

  「太鼓機,玩過沒?」筱魚興致勃勃,抽出鼓棒。「有沒有銅板?」

  「沒有。」方利澤拿出皮夾。「你去換零錢。」

  他抓住她右手,皮夾啪地塞入她掌心。見他隨便把重要皮夾交給她,筱魚一陣感動,他們好像夫妻喔,她亂陶醉起來,掀開皮夾,裡面一大迭千元鈔。

  「都沒一百塊喔?」果然很有錢喔。「沒事帶這麼多錢干麼?等我,我去換錢。」筱魚衝去換銅板,投入四枚十元硬幣。

  來玩鬼太鼓嘍!

  屏幕出現游戲介紹。

  「你研究一下。」筱魚跟他說。

  一提及比賽,方利澤鬥志高昂。

  他研究太鼓機玩法,以他聰明的腦,打這個簡單。不就是照音樂及屏幕中閃爍的鼓點打鼓,節奏正確,鼓點敲准,就不會扣分,分數高的贏,曲目有簡單、普通、困難。唔……他學習力強,反應夠快,相信絕對贏筱魚。

  「你知道怎麼玩吧?要不要先試打?」

  「嗟,簡單啦。」

  他們挑戰〈鬥牛士之歌〉,簡單版。

  「好,開始!」站左邊的筱魚喊。

  「唔!」方利澤握緊鼓棒。

  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銀咚咚,銀咚咚咚

  筱魚點點打在鼓點,利澤次次打在點外。

  一曲結束,分數出現。

  方利澤大笑。「什麼?我還以為有什麼難的……」

  「可是你輸我欸?」筱魚笑嘻嘻。

  「因為是第一次玩,要先熟悉一下,現在我了了,再來!」

  「OK!」第二次,(地獄與天堂序曲)簡單版。Start——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鏘咚咚,鏘咚咚咚

  一曲又結束。

  「再來。」方利澤冷冷道。

  「我贏!」筱魚高舉鼓棒歡呼,還囂張地扭來扭去挑釁他。「怎麼樣?怎麼樣?輸了你輸了哈哈哈,剛剛不是很拽嗎?」

  她一定要這樣扭來扭去看起來很欠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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