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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宋思樵】情歸逍遙侯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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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1:1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內容簡介:

古有明訓:黃花大閨女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偏偏天生讓男人流口水的她就愛出外興風作浪。
小妮子以為虛龍假鳳她在行,
誰知一次荒山墳場偶遇仗義相救的「逍遙公子」,
心裡明明欽佩他,嘴裡卻又不饒他;
又一次被小叫化從淫魔手裡救出,
刻骨銘心,回到家她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著小叫化……
無奈從小她就許配給了人家,而那個「人家」不提也罷;
為了退婚,她毅然再做男人進窯場,
不料計謀失敗,她還是要嫁給那個混帳大侯爺!
當洞房花燭夜,紅巾揭起時,
依呀呀!她的「任哥哥」、她的「小叫化」、
她的「逍遙侯」竟然是……
這太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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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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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1:57 |只看該作者


筆耕的夢  宋思樵

    轉眼進入文壇已快屆滿五年了,寫了十七本小說一本禪書,一本紫微斗數方面的書,對於這樣的成績,我只能說「差強人意」。這兩、三年新人輩出,個個都是快手,產量驚人,令我這個可以稱為「老人」的文字工作者為之汗顏,亦為之感佩不已!

    面對著人才的層出,我在創作的心態上更趨於嚴謹,對自己的要求也相對提高,希望在縝密的構思上,寫出不同而有內涵的故事,回饋眾多忠實讀者長年來對我的支持和鼓勵。

    這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路途,我願以最大的熱忱和毅力來維持創作的動力,以嚴肅又不失鮮穎的筆法呈現出人生百態,與所有熱愛小說的讀者們共同分享、成長!這亦是我這兩、三年作品有減少的原因,我寧可堅守自己固執的原則,謹慎地構思每一本作品,對得起自己的工作信則,對得起所有選購我的書的讀者,讓他們一塊分享呈現在故事背後的思維、感情,在歡笑和感動之餘,能得到一些些會心的成長,而這更是我創作中最大的成就。

    除了寫作,我的生活十分單純簡樸,除了修行,便是看書,以前更是標準的金庸、古龍迷。這一陣子欣見不少新人勇於創作古典藝文小說,讓小說市場呈現著豐富而多元化的面貌。《情歸逍遙侯》是我放手一搏,大膽嘗試的第一部古典作品,背景設在明朝正德皇帝的時代,藉著一個宦官亂政的序曲,讓身處在那個時代的男女主角演出一段充滿俠骨丹心的愛情故事,我花了很多心思在取證,收集當時的史料,故而創作歷程十分辛苦、頭痛,時間也相對拉長,希望諸位讀者能夠喜歡我這樣的轉變,並一本初衷繼續給予我各種支持和意見,感激無盡。

    最後,於此深深感謝希代多年來的栽培和厚愛,感謝我的家人無條件的關愛和付出,更感謝多年來不斷來信支持我的諸多忠實讀友,因於你們,我的筆耕生涯才能這般美麗燦爛!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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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2:1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正德二年(一五○七年)三月,南京御史蔣欽,因憤慨宦官劉瑾專斷弄權,招財納賄,培植黨羽,肆虐朝野,迫害忠良,遂獨自具疏,力劾劉瑾,寄望沉溺游宴,夜夜笙歌,貪玩荒政的武宗能勵精圖治,明辨忠奸,從諫如流。

    劉瑾獲悉,大為光火,將之押入錦衣衛大牢,廷杖三十,並黜為流民。

    豈知,蔣欽乃為一忠肝義膽、抗志不屈的鐵漢,他無畏生死,百折不撓,又再度上疏參劾,期能上達天聽,忠諫聖上急誅奸宦,重用賢良,力振朝綱。

    然,這道慷慨陳詞的奏章,並未被專事遊樂、鎮日待在豹房嬉戲的武宗見到,反又落入位居司禮監要職的劉瑾手中,再度換來三十廷杖的苦刑,並身繫囚牢之中。

    他兩度被打,臀部早已血肉模糊,但,不願緘默負國的他,明知再疏奏章彈劾必無生機,惟義不顧私,他還是咬緊牙齦,忍痛伏趴在枕上,寫下這第三道令人熱血沸騰的奏章:

    臣與賊瑾勢不兩立,賊瑾蓄惡,已非一朝,乘間起釁,乃其本志。陛下  日與嬉游,茫不知悟。內外臣庶,凜如冰淵。臣昨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獄中,終難自默,願籍上方劍斬之。朱雲何人?臣肯少讓?

    陛下試將臣較瑾,瑾忠乎?臣忠乎?忠與不忠,天下皆知之,陛下亦洞然知之,何仇於臣,而信任此逆賊耶?

    臣骨肉都銷,涕泗交作,七十二歲老父,不願養矣,臣死何足惜,但陛下復國喪家之禍,起於旦夕,是大可惜也!

    陛下殺瑾,梟之午門,使天下知欽有敢諫之直,陛下有誅賊之明,陛下不殺此賊,當先殺臣,使臣得與龍逢、比干同游地下,臣不願與此賊並生。

    這份疏奏,亦然沒有送達皇上手中,很不幸又轉呈到劉瑾那裡,劉瑾閱之怒不可遏,勃然下令蔣欽重責二十大棍。

    蔣欽重傷未癒,又經此折磨,三日之後,便氣絕身亡,冤死獄中,享年四十九歲。

    其實,蔣欽的奏章曾經在武宗面前晃上一晃。只不過,當時武宗正在豹房習武練拳,玩得正興高采烈,哪有心情批閱奏章。於是,他朝劉瑾揮揮衣袖,不耐煩地說:「我叫你當司禮監太監是作什麼用的?為什麼還要拿這些東西來煩我呢?」此舉正好深中劉瑾的下懷。從此,朝政都推交劉瑾處理,而武宗只顧在一旁安心享樂。

    劉瑾至此更顯得猖獗張狂,他一手把持著朝政,可以代行聖意,為所欲為,不是鷹犬,更不是奴僕,與沉湎在聲色犬馬中的武宗相比,野心勃勃的他更像一國之君,因此,人們私下暗暗譏諷流傳著這麼一句辛辣苦澀的話:

    朝廷裡有兩個皇帝,一個是「立皇帝」「劉皇帝」,另一個是「坐皇帝」「朱皇帝」。

    而劉瑾這位名副其實的「立皇帝」在迫害蔣欽之後,並沒有停止其瘋狂迫害忠良、黨同伐異的殘行厲舉。

    為此,正德初年的明代政局陷於混亂黑暗的非常時期,而東廠、西廠、內廠更張而狂之、堂而皇之的成為劉瑾刀鋸鼎鑊,非聖誣法的工具——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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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生得貞心鐵石堅,肯將識見與時遷。

    淚如江水流成海,恨似山峰插入天。

    慷慨歌聲聞屋外,婆娑劍影落燈前。

    篇篇字字皆盟誓,莫作空言只浪傳。

    飛羽堡堡主任逍遙神情凝肅的佇立在芒山的坡道前,望著這一片紊亂淒涼的墳塚,耳聞著蔣欽年邁體衰的老父那陣陣悲絕的哀泣聲,他這個笑傲江湖、行俠仗義、劫富濟貧、鏟奸除惡的冷面俠盜,亦不禁為之淒愴動容,一雙炯然有神的眸子漾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

    站立在任逍遙身後,同樣蒙著黑面紗,一身勁裝的貼身護衛莫誨卻忍不住紅著雙眼,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寒聲說道:

    「堡主,劉瑾這奸佞一日不除,不知道朝中還會有多少忠臣受其誣陷迫害,不殺此賊,我心頭一腔恨火實難淹滅!」

    任逍遙從喉頭逸出一絲輕歎,他何嘗不想親自手刃劉瑾那個禍國殃民、狡焉思逞、作惡多端的奸宦呢?只是,匹夫之勇非真勇也,要誅殺劉瑾不是明著蠻幹便可,最重要的是如何搜集他的罪證,讓昏庸荒唐的德正皇帝覺醒幡悟,痛下針砭正本清源,否則,殺了一個劉瑾,還會有第二個劉瑾、汪直這些接踵不斷的權宦出來禍亂朝綱,貽患社稷。

    也許,這是我們大明王朝所有子民的劫數與共業吧!他緊抿著唇,感慨良多的拍拍莫誨緊繃僵硬的肩膊,語音幽沉的歎道:

    「莫誨,你我心意相通,只是,誅殺劉賊固然重要,讓皇帝悔悟也是燃眉之急,兩者必須兼顧並行,否則,奸佞當道,危及朝臣之禍患難根除矣!」

    莫誨微蹙了、下眉頭,忿恚不平的咬牙道:

    「堡主,早知朱壽這無道昏君是如斯的病入膏肓,難以勸化導正,去年他在黃梅鎮遇刺時,你就不該出面相救,應該讓那個身穿黃衫的蒙面女俠一劍刺死他!也許,」他語帶嘲謔的停頓了一下,「他這個貪淫佚樂、荒廢朝政的昏庸天子,只有到了閻羅殿,見到了鐵面無私的閻羅天子才知道懺悔醒悟、痛改前非!」

    任逍遙聞言只是淡淡地牽動唇角,苦笑了一下,並未作聲。

    而一向嫉惡如仇、個性剛烈耿直的莫誨卻有著滿腹不吐不快的牢騷,正當他張開嘴正準備說話之際,任逍遙倏然抬起手制止他,悄聲警告他:

    「樹林裡有人,你……」

    他話尚未說完,身手不凡,輕功了得的莫誨已如一支黑色的箭矢,騰空飛竄,繫在腰間的一柄月牙彎刀快如閃電地劃開樹叢,刷刷兩聲,落葉紛飛如雨,一串驚喘之後,一個身穿粉藍色錦袍的少年書生,及一位形色倉皇、個頭小巧的書僮便被莫誨架到任逍遙面前。

    任逍遙凝神注視著眼前這位氣質爾雅、美得出奇的少年儒生,精銳如神的眼眸閃過一絲驚異的光采。但,當他開口時,他的聲音卻是清晰而冷冽的,不含一絲感情,宛如飄蕩在芒山四周的颯颯寒風,讓人沒來由的背脊發麻、四肢顫悸。

    「二位何人?為何藏身樹林,鬼鬼祟祟,莫非有什麼不軌之舉?」

    那位頭戴寶藍色唐巾,資儀天出、神貌俊秀、超塵絕俗的少年儒生,似乎已經擺脫了慌亂的心境,恢復他優雅不群的神采,但見他微一揚眉,昂起白皙如雪的下巴,神態傲然的冷笑道:

    「尊駕又是何人?莫非芒山墳場是你的地盤,只准你和你的嘍囉在這裡蒙著臉橫行威嚇,而不許旁人躲在樹林裡乘涼賞月?」

    莫誨見他出言不遜,態度挑釁而尖銳,連忙沉著臉將那柄閃亮刺目的彎刀逼向了少年儒生纖細的頸項前,那名原本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直打哆嗦的書僮,即刻張大了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珠子,急極敗壞的尖聲斥喝:

    「你這個蒙著臉見不得人的惡賊,竟敢對……對我們家小……公子無禮,我……」他還不及捲衣袖,掄起他的繡花小拳頭,莫誨已經飛快的出手點了他的軟麻穴,張牙舞爪的小書僮頓時跌坐在地上,氣鼓鼓地用他那雙焰光逼人的大眼睛怒瞪著莫誨,彷彿想在他黑麻麻的緊身夜行衣上燒出兩個窟窿眼。

    怎奈,腥風血雨、刀光劍影的俠盜生涯早就磨練出莫誨異於常人的鐵皮功,小書僮的目露凶光對他而言,反而倒像一出鮮穎有趣的醜劇。

    少年儒生見自己的書僮吃了悶虧,不禁驚怒交集地睜大了一雙波光瀲艷的眼眸,「你們空有一身武藝,卻只會欺凌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莫非……這就是兩位蒙著面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嗎?」

    任逍遙聞言瀟然一笑,他輕輕一揚手,擲出了一粒花生米粒,便解開了小書僮的穴道。「莫誨,這位公子雖然是個文文弱弱的書生,但,他的嘴可是比你手中的那柄彎刀還要凌厲百倍,你還是收起兵刃吧!別讓人家瞧扁了我們習武的人,說我們只會恃強凌弱。」

    莫誨立刻收回了他的兵刃,並在任逍遙目光示意下,瀟灑俐落的縱身一躍,飛上了約莫兩尺遠的一顆老槐樹上,屏息凝神地偵查四周動靜。

    等莫誨縱身上樹,那位膽大嘴利又俊美出塵的文弱書生趕緊拎起了小書僮的手準備走人。

    「慢著,」任逍遙方才出聲,修長挺拔的身影已經如鬼如魅地掠晃到他們面前,一雙銳目如刀鋒般地停泊在面色陰晴不定的主僕身上。「我先兵後禮,並不表示你們兩位可以不打聲招呼,隨意離開。」

    少年書生輕抿了一下他那小巧紅嫩、菱角分明的薄唇,未及說話反擊,他那名尖牙利齒、反應機敏的小書僮已率然搶答:

    「後會無期,蒙著臉遮醜藏羞的英雄,咱們就此告辭,不勞你遠送!」他打完招呼,連忙拉著他主子的衣袖,欲意繞過任逍遙身側,速速離開這片陰風慘慘,教人汗毛倒豎、噩夢連連的墳場。

    怎余,天不從人願,他才剛挪動步履,陰魂不散的任逍遙又擋在跟前,雙臂環抱、意態優閒的瞅視著他們,炯然深邃的眼眸掠過一絲促狹又隱含嘲弄的笑意。

    「閣下再三攔路欲意何為?」少年書生慍怒地瞪視著他,譏刺地冒出一聲冷哼,「莫非……尊駕有洗劫路人的癖好?」

    任逍遙眼中的嘲謔和趣意更濃了,他淡淡地撇撇唇,懶洋洋的笑道:

    「公子真是在下的知音,不錯,我的確有巧取豪奪,搶劫官銀的嗜好。只不過——」他瞇著眼,似笑非笑的微頓了下,慢吞吞的欣賞臉色開始泛白僵硬的一對主僕。「我下手的對象都是一些營私舞弊的貪官奸佞,乃至仗勢欺人的土豪、惡霸,不知公子是屬於哪一類呢?」

    「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只是平常的百姓人家。」小書僮慌忙搶答,並用他玲瓏纖巧的身軀護衛著他的主子。

    「哦?瞧你們的穿著裝扮,顯然是出身富貴之家。」任逍遙狐疑的眨了一下眼睛,話中的嘲謔流露無遺。「再說,夜深露重,冷風刺骨,爾等不在貴府歇憩養神,反倒有興趣夜遊墳場,如此的行徑也未免太異於尋常了吧?」

    「閣下的行徑就合乎常理了嗎?」少年書生不甘示弱的反唇相稽,「既是土匪草寇,不趁著夜深人靜去洗劫官家富紳,反倒在墳場欺壓良民,做攔路狗熊,這般行徑不怕引起鬼神恥笑,天人共憤嗎?」

    任逍遙非常欣賞他的膽識和辯才,不過,他並沒有讓這份微妙而異於尋常的情感顯露出來,他臉色一沉,佯做威嚇的寒聲說道:

    「自我遊走武林、叱吒江湖以來,多少英雄豪傑見了我,莫不謙遜三分,惟獨公子一介書生,竟有膽一再出言挑釁、咄咄相逼,莫非公子是吃定了在下,以為我這個土匪草寇是個好欺的紙老虎?」

    「士可殺不可唇,尊駕毋需出言恐嚇,本公子雖一介儒生,但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你那套江湖莽匪的把式,我並不看在眼裡。」少年書生神氣凜然,毫不含糊的回敬道。

    小書僮卻暗暗焦急,小心翼翼地拉扯他的衣袖,囁囁嚅嚅地提醒著,「公……公子,你別……逞一時口舌之快,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還是隱忍些,別跟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啊!」

    任逍遙內功深厚,小書僮的話雖細如蚊吟,他仍聽得一清二楚,他心底暗笑,表面上卻裝出一臉酷相,甚至還從衣懷裡掠出了一把隨身攜帶的薄刃,那柄鋒利的匕首才剛亮出,小書僮已經嚇得渾身虛軟,面如白紙,結結巴巴的指著任逍遙,「你——你要做什麼?你——你是攔路英雄,可不能——殺我們這種沒有功夫的——弱者。」

    任逍遙強自壓抑滿腔氾濫的笑意,蓄意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向前跨了一步。

    小書僮噤若寒蟬,臉色白裡泛青,他雙腿顫抖的緊挨在主人身前,嘴巴微顫地強擠出聲音:「你……你想……殺人的話,有膽……先……殺了我,放過……我家公子。」

    少年書生凜然無畏的企圖推開書僮,「箏兒,你別擋著我,要死,我這個做主子一馬當先,沒理由要你充當炮灰。」

    就在他們主僕二人爭相推擠,搶著赴死之際,蔣欽的老父已拭乾淚漬,佝僂著身軀走向前來。

    「你們不必害怕,逍遙公子是跟你們開玩笑的,他是個替天行道,懲惡除奸、劫貧濟富的大俠客,怎會與你們為難?」

    小書僮一聽,神色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但見他雙眼發亮,喜出望外的直盯著面無表情、冷峻倨傲的任逍遙,「你就是那個神出鬼沒、威震京師、橫掃江湖,讓皇帝老兒頭痛,讓劉瑾那個奸賊切齒,讓所有貪官膽寒,讓錦衣衛疲於奔命,卻又束手無策的綠林英雄逍遙公子?」他嘰嘰咕咕像連珠炮似的疊聲嚷道。

    「想不到你們對我這個土匪草寇的諸多勾當,倒是知之甚詳,實令區區我受寵若驚。」任逍遙故作驚詫的揶揄道。

    少年書生卻輕拂衣袖,從鼻孔裡冒出一聲冷哼,「哼,一見不如百聞!」

    「公子,你不是跟我一樣都很崇拜逍遙公子嗎?」小書僮臨陣倒戈,「怎麼今個見了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反倒冷言相待,故作淡然呢?」

    少年書生的臉驀然飛紅,他還來不及賞箏兒一對火辣辣的瞠目,耳畔已傳來任逍遙肆狂得意的朗聲大笑。

    少年書生窘迫得連耳根都漲紅了,他惡狠狠地瞪視著笑意飛揚的任逍遙,急怒攻心地扯住小書僮的胳膊,跺著羞惱急切的步履,轉身離去。

    這回,任逍遙並未再橫加阻撓,連藏身在樹枝上,原準備躍下阻路的莫誨都在主子的目光示意下,放棄攔截的打算。

    然後,在任逍遙的舉手命令下,高大的槐樹頂端傳來一陣細碎的輕響,莫誨那削瘦的身軀已如一片落葉,飄然而下。

    「堡主,這位公子和書僮……屬下愈瞧愈覺得納悶狐疑,他們……他們……」莫誨遲疑地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任逍遙吃吃笑了,「咱們心照不宣。」他輕輕拍拍莫誨的肩頭,「你就代堡主盡點心意,尾隨著暗中保護吧!」他見莫誨還愣在原地,一臉困惑的神態,不由失笑地輕聲罵道:

    「你還杵在這做啥?堡主雖然不近女色,但也不是個不知憐香惜玉的莽夫啊!」

    莫誨聞言如夢方覺,「屬下遵命。」他笑著向任逍遙躬身說道,隨即振臂疾飛,施展黃鵠衝霄的絕頂輕功,迅速地隱沒在雲靄深沉的樹幢中。

    ☆

    明月如霜,清風徐來,曲琬蘿透過半敞的紙窗,靜靜欣賞著後花園繁花薰香、碧水環繞、亭閣相問,星月交輝的無限清景,閒適怡然地品茗著與大自然神遊的情趣。

    驀地,珠簾捲起,一陣急切而擾人心煩的腳步聲,清楚地傳入曲琬蘿的耳畔。她輕顰娥眉,還來不及數落她那莽撞唐突的貼身丫環箏兒,古靈精怪、活潑爽朗的箏兒已扯著嗓門清脆的嚷道:

    「小姐,剛剛舅老爺差小順子前來通報,說房知縣的夫人晚膳過後腹痛如絞,請了幾個大夫都查不出病因,郭師爺知道你醫術精湛,常在咱們藥鋪免費替窮苦人家義診,疑難雜症,莫不妙手回春。故而急忙托人央請舅老爺,趕緊派你這位女華佗過府醫治。人命關天……」箏兒調皮的抿了一下小嘴,「還請小姐饒恕箏兒無狀,打擾你賞月觀景的興致。」

    曲琬蘿星眸含笑,微瞠地睨了箏兒一眼,「你這個就會貧嘴的鬼丫頭,還不快去書齋取出我的藥箱子,跟我上知縣府邸,要是誤了診治的時間,你有幾張善辯的利嘴都無濟於事。」

    箏兒轉動著對靈活的眼珠子,露出了慧黠生動的一笑,「不勞小姐吩囑,奴婢早已準備妥當,就等小姐輕挪蓮步,過府治病。」說完,她已手腳俐落的掀開珠簾,獻寶似的將擱在茶桌上的藥箱子抱在懷中,對曲琬蘿俏皮的揚揚眉毛,一副討賞的模樣。

    曲婉蘿巧笑倩兮的白了她一眼,便步履輕靈地跨出了這間雅致而充滿了書香馨寧氣息的閨房。

    ☆

    曲琬蘿在房知縣及其公子房坤玉、兩名丫環的陪同下,進了房夫人的寢居。

    而房夫人早已痛得臉色慘白,汗水淋漓,呻吟不休。

    曲琬蘿俯身探視,望、聞、問、切,把脈細診,然後,不矜不躁地對滿臉焦灼的房知縣柔聲說道:

    「大人不必憂心,夫人只是胃部糜爛,又吃了辛辣生冷之物,故而刺激傷口生血流膿,我開出一張藥單子,您差人去藥鋪抓藥,睡前給夫人服用,十五天之後必可痊癒。」說著,她從藥箱取出一包藥粉,和水讓房夫人服下,並摩擦雙掌,將熱氣緩緩灌入房夫人的胃腹上,不一會兒,神色疲憊而憔悴的房夫人已昏然人睡,臉上慢慢恢復平靜。

    房大人不勝感激,連聲致謝,他萬萬想不到這位一身素衣、不施脂粉,卻風姿楚楚,清靈雅致的纖纖麗人,竟是一位醫術高明的女神醫。

    但見她冰肌玉膚,楚腰纖細,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齒若編貝,芳蘭竟體。其姿容之美,氣質之雅,舉世無雙。尤其是那兩泓水靈靈、霧濛濛,攝人心魂的秋水,更是讓人陷溺其中,未飲先醉。

    好個飄逸出塵、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房知縣心中暗自喝采,目光如電,早已瞧見兒子臉上那份不假掩飾的傾慕與癡迷,他心念一動,遂請曲琬蘿主僕移步大廳用茶,並吩咐下人取出兩盒珍貴的人參藥材,笑吟吟的說道:

    「老夫早聽說過,咱們常熟縣有個醫術精妙的女華佗,為人心地慈柔,常在藥善堂免費義診,懸壺濟世,澤披黎民,老夫忝為知縣,公事繁忙,一直未能抽暇撥空拜會姑娘,代全縣百姓感謝姑娘的德行聖誼,實感慚愧!」

    「此乃小女子應盡之本分,大人言重了。」

    房知縣捻著鬚髯,細細端詳著曲琬蘿,對於她溫雅幽柔的美麗,清艷不俗的氣質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滿意、喜愛的笑容隨即漾滿了他那雙精璀犀銳的眸光中。

    「曲姑娘,老夫知道你行醫救人從不收費,你的恩情老夫無以為謝,謹以區區兩盒人參相贈,望你笑納,切勿回絕,也許,將來亦可以做為治病的藥材,嘉惠其他病患。」

    曲琬蘿本有推諉婉拒之意,但聽房知縣言詞懇切,情理兼備,她只好輕輕斂衽,盈盈下拜。「大人恩典,小女子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但見箏兒也抱著藥箱子跟著跪拜。

    房知縣連忙出言阻止,「區區小事,姑娘何需行此大禮,老夫擔當不起啊!這裡並非公堂,姑娘毋庸拘禮,快請起!」

    曲琬蘿溫文有致的重新入座,輕啜了一口香氣撲鼻的熱茶,正欲開口辭別時,房知縣卻興味盎然的開口問道:

    「姑娘年紀輕輕,卻學了一身媲美華佗的醫術,不知姑娘師承何人,竟有這般妙手回春的好本事?」

    「大人過獎了,」曲琬蘿輕啟朱唇,溫婉一笑,「此乃小女子之福緣,得蒙白馬寺高僧玄逸法師不棄,收為俗家子弟,並贈一代名醫扁鵲所著鏡經一卷,要我潛心研修,將來好行醫濟世,普渡眾生。」

    「玄逸法師?」房知縣震愕的揚起濃眉,「他可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奇僧啊!聽說他不但道行高深,任運自如,更精於易經歧黃,能未卜先知,屢現神跡,救人無數。惟其性情清逸孤絕,行綜飄緲,宛如神龍來去不定,想見他一面好比登天之難,姑娘竟能拜他為師,真是萬幸之至,令人羨慕!」

    「佛家講緣,說來這是我與恩師宿世有緣,才能因緣際會,因禍得福。」

    坐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全神貫注的房坤玉適時接口,「因禍得福?此話怎講?」

    曲琬蘿螓首微垂,輕啜了一口清茶,淺笑盈盈的說道:

    「四年前,我隨家父遠赴浙江天台山遊玩,一方面觀賞佛教勝地的壯麗神秀,一方面也藉此頤養身心,禮佛參禪,孰料,回程途經赤城山紫雲觀,因舟車勞頓,以致舊疾復發,哮喘不休,正當家父與隨行僕人急得六神無主,焦慮無措之際,雲遊至此,借宿於紫雲觀的玄逸法師適時出手相救,只見他隨意抓著我的右手,輸送真氣,我先天性的哮喘病便此不藥而癒,家父深感其救命之恩,特贈以厚金酬謝,玄逸法師卻神色凝肅,斷然回絕道:「世外野人,視金如土,吾救令嬡,乃是宿緣,先生不必掛懷拘俗,就當貧僧救了自己的徒兒一般,此有一寶書,贈予令嬡,望能潛心修研,本佛家慈心,普渡眾生。」說完,他目光犀利又不失溫柔的轉首,對我注視了好一會兒,意味深長的念了一偈:「紅顏歷劫,情關多磨,堅貞忍辱,苦盡甘來」,然後,便拎起一頂破舊的斗笠,飄然離去。至此,便未再見過他老人家的風采,只知他雲遊四海,仙蹤難測。」

    房知縣連連點頭,感觸萬千的讚歎道:

    「玄逸法師不愧是超然物外的得道高僧,遊走紅塵卻不染世緣,慈悲喜捨廣渡眾生,而姑娘聞聲救苦,醫人無數,真不虧是玄逸法師的衣缽傳人!」

    曲琬蘿再度露出謙抑而含蓄的微笑,「大人謬讚,小女子愧不敢當。」她遲疑了一下,正欲托辭告別,不料,好客健談,對她喜愛有加的房知縣又單刀直入的朗聲問道:

    「姑娘知書達禮,才貌雙全,請恕老夫冒昧一問,不知令尊是否已為你許下親事?」

    隨侍在一側,聽得耳朵長繭,站得雙腳發麻的箏兒聞言,不禁狡黠地咬著唇,心底暗自咕噥:看吧!早知道你父子倆在打我們小姐的如意算盤,這下,終於發難,露出廬山真面目了吧!

    紅暈生頰的曲琬蘿垂下眼瞼,靦腆地望著自己的指尖,遲疑了好半晌,才幽幽然的答道:

    「我在十歲那年就由家父做主訂下了親事。」

    此話一出,房知縣大失所望,而相貌堂堂、自作多情的房坤玉更是面色黯淡,如遭重擊。

    「但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分?是本縣的人氏嗎?」房知縣仍不死心的追問道。

    曲琬蘿卻娥眉輕蹙,面帶沉吟。「此事不提也罷,還望大人寬宥。」

    房知縣和其長公子房坤玉面面相覷,好奇心更為之熾熱旺盛了。「姑娘莫非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房知縣不知趣的又問。

    一直站在一旁當壁花的箏兒也不知道是膽大包天,還是哪根神經錯亂,竟擅作主張的在一旁敲著邊鼓岔話:

    「大人有所不知,提起我們家這位未來的姑爺可是大有來頭,只是……他跟咱們的萬歲爺一樣,玩物喪志、蕩檢逾閒、風流成性,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荷花大少,所以,我們小姐與有羞焉,才懶得提起,免得……」

    「箏兒,你敢越禮犯分,胡言亂語,批評當朝天子?」曲琬蘿霍然變了臉色,沈聲斥道。

    箏兒狀甚無辜的聳聳肩,「我說得都是實話啊!房大人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他不會見怪的。」

    「你還敢狡辯,強辭奪理!」曲琬蘿疾言遽色地瞪著她。

    「我哪有強辯?」箏兒不服氣的皺皺鼻子,見房知縣父子拉長了脖子、凝神靜聽,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她深受鼓舞,索性大著膽子說個痛快。「這寧陽侯本來就和皇帝一樣浪蕩荒唐,要不然,他回京師繼承爵位不到三年,就深得皇帝恩寵,劉瑾禮遇,除了一丘之貉外,他這個不學無術的皇親貴胄,憑什麼在紫京城內耀武揚威,逍遙快活?」

    曲琬蘿俏臉宛如罩上一層寒霜,「箏兒,你實在是太放肆了!」

    「我哪敢放肆,小姐,我只是替你不平啊!」箏兒振振有辭的提出辯駁,「像你這樣冰清玉潔、品貌無雙的大家閨秀,偏偏許配了寧陽侯那個魚質龍文,優遊貴樂,遊蜂浪蝶的公子哥兒,這好比綵鳳隨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想想,怎不令人扼腕抱屈?!怨怪老爺糊塗,老天無眼!!」

    曲琬蘿氣得臉色發白,渾身震顫,羞愧交集,大有被人揭了瘡疤,無地自容的難堪和淒苦。

    深吸了一口氣,她按捺下滿心的悲楚和窘局,緩緩站起身,強顏歡笑地向房知縣斂衽而禮,低聲致歉:

    「小女子無力管束丫頭,深覺慚愧驚惶,望大人見諒,時候不早,我主僕二人該告辭了,唐突之處,尚祈大人海涵!」

    「曲姑娘你這麼說可真是折煞下官了。」房知縣趕忙起身還禮,「你是未來的侯爵夫人,又是吏部尚書曲大人的千金小姐,金枝玉葉、高貴無儔,下官有眼無珠,冒犯褻瀆之處,才該請曲小姐見諒包涵!」

    曲琬蘿聽了這番話,當真是冷暖相煎,有苦難言,只能牽強地擠出一絲苦笑,「房大人,您言重了,您怎麼知道我是吏部尚書曲惟學的女兄?」

    「前內閣大學士謝遷是下官的恩師,他與令尊、老寧陽侯私交甚篤,令尊和老寧陽侯訂親結盟一事,他曾向我提及過,是而知道小姐是曲尚書的千金。」房知縣猶豫了一下,「只是下官不解,曲尚書為何將小姐留在常熟縣,托予妻舅照料?不在京城府邸同享天倫?」

    曲琬蘿星眸半掩,語音幽沉的輕歎道:

    「宦海升沈,詭譎多變,自劉瑾把權當道以來,朝中忠臣,死的死,辭官的辭官,家父眼見皇帝身邊儘是些奸佞小人,不忍獨善其身,是而忍辱負重,繼續留在朝中任職,僅盼能盡棉薄之力,伺機忠諫聖上。他怕劉瑾有朝一日會把整肅異己的目標轉移到他身上,為了保護我,三年前,他忍痛將我送到舅舅家寄住,如非必要,他也不輕易來探視我,免得讓劉瑾的爪牙抓到把柄,有機可乘!」

    房知縣眼中充滿了敬意和感動,「曲尚書公忠體國,用心良苦,下官深感佩服!」

    曲琬蘿神色飄忽的微微一福,「夜已深了,不便再叨擾大人,我們就此告辭。」

    房知縣不敢多留,連忙喚管家護送曲琬蘿主僕回府。

    送到大門外,房知縣見兒子那癡迷難捨的目光,不禁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人家是當朝權貴,皇親國戚的未婚妻,又是七品尚書的千金,為父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縣令,我們拿什麼跟人家比啊!」

    房坤玉神色黯然,「孩兒知道,只是……」他為之懊惱又為之不甘的暗自咬牙,「寧陽侯是個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渾球侯爵,曲姑娘嫁給他——只有被糟蹋的份!」

    房知縣心中也不無感傷和遺憾,「唉!這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接著,又是一聲長歎,伴著大門封鎖的聲響,隱沒在夜的靜默與寂寥中。

    ☆

    箏兒心靈性巧,察眼觀色,見曲琬蘿出了知縣府邸,一路上繃著臉冷冰冰的不說話,她機伶地封著小嘴不敢作聲。

    一回到舅老爺那棟巍峨氣派、不輸官宦人家的宅院;她一反常態的,任曲琬蘿逕自回房,沒跟上前伺候。反倒把身子一轉,穿過迴廊,繞過花園亭台,躡手躡腳地躲進廚房洗手做羹湯了。

    曲琬蘿上了采風閣,輕輕推開一扇小巧而雅致的黃竹條子門,裊裊婷婷地掀起書齋的珠簾,回到小巧雅致的寢室。

    寢室雖然不大,卻佈置得清逸絕俗,纖塵不染。

    整個房間,都髹成雪白之色,地下鋪著軟厚的白熊皮地氈,層層瑩白透明的紗縵自壁頂垂落,四隻古銅色的小玉鼎植著四株吐著幽香、姿妍嬌柔的白蘭花。八盞紫金宮燈分懸於屋頂,米黃色的綠穗子靜靜的垂下,牆上掛著一面銅鏡,一支琵琶,一副錦繡的「簪花仕女圖」,牆角立著一張桃花心小木桌,豎著兩盞銀燭,於精巧寧靜中充分流露著大家閨秀的典雅脫俗。

    靠著一扇半圓的紙窗之傍,陳列著一張寬大而舒軟的錦榻。

    懷著滿懷難言而落寞的愁緒,曲琬蘿意興闌珊地倚靠在錦塌上,手裡抱著絲枕,神情恍惚,閉目無語。

    珠簾忽啦啦的一響,「小姐。」箏兒笑容可掬的端著托盤走了進來,上呈四碟精緻爽口的小點心,「你餓了吧!吃點消夜,有你愛吃的珍珠玉米粥和玫瑰千層糕,奴婢特別為你準備的,你嘗嘗好嗎?」

    曲琬蘿仍是閉著眼睫,默不作聲。

    箏兒努努小嘴,把托盤擱在牆角桃花心小木桌上,手腳靈巧地踱到曲琬蘿面前打躬作揖,軟言討巧。「小姐,奴婢跟你陪罪,請你大人大量,降降火氣,你晚上才喝了一碗蓮子湯,現在一定餓壞了,你要跟小的生氣、算帳,也等祭完了五臟廟,再開炮數落也未遲啊!」

    曲琬蘿沒好氣的冒出一聲冷哼,「哼,我氣都氣飽了,哪還會餓啊!」偏偏,她的肚子卻在此時不爭氣地咕噥作響,害她下不了台,一時羞惱得滿臉紅霞,杏眼圓睜。

    箏兒噗哧一笑,「小姐,你嘴巴不餓,肚子卻餓得在那兒敲鑼打鼓呢!」她輕手輕腳地端了那碗珍珠玉米粥遞到曲琬蘿面前,「小姐,你就趁熱吃了吧,別為了跟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頭嘔氣,虐待自己的五臟廟啊!」

    飢腸轆轆的曲琬蘿順水推舟地端過那碗香氣四溢的熱粥,吃了一口,嘴裡仍不忘端著主人的架子,訓斥著人小鬼大,能言善道的箏兒。

    「你這個氣死人不償命的鬼丫頭片子,就會跟我玩這種前倨後恭的把戲,早知道你這麼刁鑽冥頑、花樣百出,當初就不該帶你來常熟,應該把你留在官邸伺候我爹,看你還敢不敢那麼囂張,不知輕重?」

    「小姐,幸虧你沒那麼做,否則,那可是你的損失、老爺的不幸羅!」箏兒笑嘻嘻的接口道。

    「此話怎講?」曲琬蘿明知箏兒這個鬼精靈最會瞎掰、閒扯淡,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心的作祟,搭腔詢問。

    「理由很簡單啊!」箏兒轉動著一對清亮慧黠的眼珠子,「箏兒刁鑽頑皮,正可以給小姐解悶逗樂,順便襯托小姐你的端莊嫻靜、和善可親,而老爺是個道貌岸然、一絲不苟的大官爺,箏兒這些長處在老爺跟前,全沒有發揮的空間,弄個不好,還可能害老爺血氣上升,提早駕鶴西歸,箏兒再怎麼不知輕重,也不敢厚顏留在京城服侍老爺,做個忘恩負義的罪人。」

    曲琬蘿聽了還真是哭笑不得,她嬌嗔地擰了箏兒的手背一下,輕聲笑罵:

    「死丫頭,就會胡說八道,沒個正經!」

    箏兒吐吐小舌頭,「小姐,你別惱我,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啊!想我箏兒雖是個渺小卑微,笑罵由人的小丫環,但,小姐你對我的好,我可是點滴記在心頭,無日或忘。雖無力為你分憂解勞,但也求能做你肚子裡的蛔蟲,幫你消消悶氣!」

    「消消悶氣?」曲琬蘿好笑的輕揚秀眉,「這麼說,你今晚在房知縣家說得那一番不成體統、放肆大膽的話,也是替我消消悶氣下的精心傑作羅!!」

    「本來就是啊!」箏兒臉不紅、氣不喘的應聲答道,「而且,我還是很用心良苦的呢?」

    曲琬蘿輕挪身子,下了錦榻,裊娜移至小木桌旁,拿了一小塊玫瑰千層糕,斯斯文文的咬了一口,隱含笑意的輕哼道:

    「你這丫頭做錯事永遠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歪理,你倒是說說看,你是怎麼個用心良苦來著?」並隨手拿了一塊糕賞給箏兒。

    箏兒也毫不客氣的大快朵頤著,一邊吃,一邊笑語如珠地搬出她的「歪理」。「第一,我是瞧房知縣父子對你甚為喜愛欣賞,尤其是房公子,自你一進房府,他那對眼珠子就如影隨形,壓根沒離開過你身上片刻,一副癡情種子的德行,箏兒生怕他會因此對你傾心過頭,相思成疾,就像梁山伯一樣無藥可救,嗚呼哀哉,所以,才貿然提起你跟寧陽侯狄雲棲已訂親的事,一來是教他徹底死心,順道救他一命,二來也是乘機幫小姐你出口怨氣。」

    「怨氣?」曲琬蘿錯愕不已,「我怨從何來?」

    「小姐,你別否認,你心中的確是積壓了不少委屈和怨尤。」箏兒直言不諱的說道:「只是,你是個名門淑媛,書香世家的熏陶教養,讓你即便有苦、有淚也只能隱忍,往腹裡吞,箏兒雖粗枝大葉,但並不是個遲頓怠慢的人,小姐的心事,我也能窺知一二,因此,你不敢說,不敢做的,箏兒替你代勞,但求能讓你心情舒坦,知道自己並不是寂寞、孤立無援的。」

    曲琬蘿芳心為之撼動,為了掩飾自己波濤萬湧的情緒,她飛快地別過頭,強做鎮定的否認著,「箏兒,別自作聰明,我根本……沒什麼悲愁怨苦可言。」

    「怎麼沒有?」箏兒叨叨絮絮的低聲反駁,「小姐,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這個伺候你近十年的小丫環,你自小就冰雪聰穎,才情過人,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連書法都寫得飄逸脫俗,自成一家,老爺常遺憾你不是男兒身,否則,你這個品貌出眾的掃眉才子,定能像孟麗君一樣,成為天子門下的當紅狀元。也因此,你孤芳自賞,冀許甚高,總期盼自己未來的夫婿是個卓倫出眾、有骨氣、有抱負、有志節的男子漢,孰料,寧陽侯從關外習藝歸來,繼承爵位,竟不思振作報國,鎮日與他那皇帝表弟吃喝玩樂、率性妄為。甚至,還常常和劉瑾的爪牙流連青樓、召妓狎游。渾然不把老爺和小姐你的感受放在眼裡。三年來,他裝聾作啞,遲遲不履行婚約,害小姐深閨藏怨,無處傾吐,寧陽侯欺人太甚,你是千金小姐,礙於禮教,不便表示什麼,但箏兒可不同了,我直言直語,痛加鞭笞,左右開弓,你不好罵自己的爹糊塗,我替你罵,你不好罵那個不成體統、放蕩風流的寧陽侯,我替你罵,免得你一腔怨愁無處排解,有礙身心健康!」她頓了頓,語帶詼諧的下了註解,「此乃箏兒為小姐你精心調製的良藥,名為洩憤解愁丹。」

    黛眉輕顰的曲琬蘿乍聞此言,不禁輕笑出聲,半嗔半喜的白了箏兒一眼,「虧你謅得出來?洩憤解愁丹?我看是摧肝斷腸丹還比較貼切!」

    「小姐,箏兒還有一帖饒舌藥,保證你服用之後,撥雲散霧、神清氣朗。」箏兒喜孜孜地俯近曲琬蘿,一副神秘兮兮、急著獻寶的模樣。

    曲琬蘿太瞭解她了,她取出羅帕擦擦小嘴,犀利洞燭的瞅著她,要笑不笑的說:

    「你這個不甘寂寞的鬼丫頭,又從藥鋪那聽到什麼無聊的小道消息了?」

    「除了我們心目中的大英雄逍遙公子外,旁人的事,我箏兒才懶得浪費精神去打聽呢?」

    曲琬蘿的心怦然一動,但,她卻故作淡漠的提出更正,「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可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別拖著我陪襯插花!」

    「我知道,小姐你心目中的英雄都是些含笑九泉的古人,像荊軻、秦叔寶、李靖、虯髯客等等,逍遙公子要列入你的名人英雄榜,恐怕還得拜劉瑾那班鷹犬之賜,讓他早日魂歸西天,去和你的那些古人英雄們把酒言歡,笑談前世風雲了。」

    曲琬蘿啼笑皆非,不由伸手輕戳了她的額角一下,「鬼精靈,就會耍嘴皮子胡謅!好端端咒人家做什麼?人家又沒得罪你!」

    箏兒一臉精怪的掩嘴偷笑,「小姐,你口中的「人家」啊!是指已經翹辮子的?還是活得不耐煩的那一位仁兄?」

    曲琬蘿雙頰沒來由地微微發熱,她大發嬌嗔地輕拍了箏兒手背一下,「死箏兒,你敢逗弄我?你那帖藥到底開是不開?你再拖拖拉拉,我可要上床就寢了。」

    「是,小的遵命。」箏兒莊諧並作的清清喉嚨,「話說十天前,劉瑾的黨羽,在朝中興風作浪,作威作福的內閣大學士焦芳回他老家紹興替他母親作壽,下令所有江浙一帶的大小官吏都得備禮參加,而這所謂的備禮嘛……」箏兒嬌俏的皺皺鼻子,「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焦芳那個利慾薰心、予取予求的貪官,假借名目勒索詐財的一貫手法,奈何,他是劉瑾的心腹,儘管,劣跡斑斑、敗行歷歷,那些敢怒而不敢言的地官官吏也只能硬著頭皮,暗自吞忍,任焦芳那個黑官忝不知恥地漫天開價。於是,壽誕行宴那天,焦芳老家那座富麗堂皇的豪宅別院,可說是人潮熙攘,所有被點名的官員、富商全都捧著珍珠、瑪瑙、黃金、玉器,民脂民膏來向焦芳朝貢敬獻,焦芳的僕役個個忙著清點絡繹不絕的金銀珠寶,而焦芳那奸臣高在廳堂上,笑得滿臉春風,合不攏嘴,一邊聽著賀客阿談奉承,一邊肆若無人地摟著侍妾舞妓浪笑謔語,一時好不得意,好不張狂。」箏兒喝口茶潤潤喉嚨,稍停了一會,又活靈活現地朝曲琬蘿眨眨眼睛,繼續陳述她的精采故事。

    「就在焦芳盡情享樂,醜態百出,得意忘形之際,一支天外飛來的羽毛,如鬼魅般射進了高懸在大廳緯縵上,那個金光閃閃的壽字上,焦芳的管事和僕役們個個嚇得臉色發青,雙腿發軟,而那些前來進貢陪笑的文武官吏及富商,也都緊張恐懼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焦芳更是如臨大敵,雞貓子喊叫地扯著喉嚨頻喚侍衛保駕,偏偏,在這緊要關頭,那些守在府邸外負責巡邏防衛工作的士兵像失了蹤似的,沒一個人應聲出現。」箏兒幸災樂禍的扁嘴一笑,「這可把焦芳那個貪髒枉法的狗官給嚇得渾身發抖,噤若寒蟬,就在他冷汗直流,手腳發顫的當頭,一陣豪邁、宛如龍吟的笑聲傳入大廳,十個頭紮黑巾、蒙著面紗,一身勁裝的彪形大漢霍然現身,如天將神兵般分佔大廳的各個重要進出口,然後,那個專門懲奸罰惡,讓貪官污吏為之心悸膽寒的俠盜頭頭逍遙公子,手持一把羽扇,舉止優閒,意氣飛揚,大搖大擺從正門邁入大廳,笑著對面色如土的焦芳朗聲說道:「焦大人,咱們又會面了,真是有緣,我正嫌上回從你家撈來的那些剝削人民的民脂民膏,不夠我拿去陝甘賑災,沒想到,你還挺上道的,今夜又在紹興老家魚肉鄉民,搜刮金銀珠寶替你母親作壽,嘖嘖——」逍遙公子似笑非笑的搖搖頭,「像你這種擢發難數、橫行無忌的官吏,我任逍遙最感興趣了,為了不讓你的美意落空,這些琳琅滿目的賀禮,本公子就坦然笑納,替你拿去做做功德。」說著,他瀟灑俐落的飛身一躍,輕靈飄逸的坐上了那張陳列著祖先牌位的供桌,好整以暇的搖晃著羽扇,朝著正襟危坐,面帶驚惶的賓客不慍不火的笑道:

    「各位身不由己的佳賓毋庸害怕,本公子素來只對封豕長蛇、厚顏無恥,借端訛詐的貪官污吏感興趣,諸位只是膽小怯懦的附庸之輩,本公子雖然不屑,但不致於故入人罪,找你們的碴,只是,今個心血來潮,想請各位觀賞一出冠絕古今的好戲,請在座諸位看到精采之處,別忘了鼓掌助興。」說完之後,他請他的屬下把焦芳的錦袍脫下,只准他穿著一件中衣,綁著雙手跪拜在祖先牌位前叩首懺悔,然後面對著所有賓客跪著朗頌論語、中庸、大學,最後又將之吊在大門前的一顆老榕樹上,身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刻著:

    跳樑小丑,免費觀賞。

    拳打腳踢,奮金有賞。

    「此舉,讓住在附近的鄉民個個鼓掌叫好,在逍遙公子的保護下,莫不爭先恐後地對著狼狽萬狀又恐慌不已的焦芳吐痰喝罵、拳腳相向。連那些平日受盡焦芳、劉瑾羽翼壓搾欺凌的地方官吏,也都暗暗撫掌稱快,欣見焦芳這個奸官被逍遙公子戲弄懲罰。」

    「待所有前往圍觀、吆喝助陣的鄉民領了銀子,歡天喜地的鳥獸散盡之後,逍遙公子才命人放下嚇得宛如一灘軟泥的焦芳,逼他在所有賓客面前交出官印,簽下切絕書,今後不得藉故生端,苞苴公行,否則,他會將官印直接送進紫禁城,交由皇帝老兒處理,辦他個貪髒枉法、賣官鬻爵的重罪。」箏兒滔滔不絕的說到這,又飲了一口冷茶,眉飛色舞的繼續笑道:

    「那些趕去赴會,飽受虛驚的官商也都在逍遙公子的命令下,紛紛簽下自己的名字做見證人,而焦芳這個集天下之大貪於一身的奸臣,經此一嚇,聽說當晚就不支倒地,整整病了一個月,以後只要看到有羽毛的東西,像鳥啊、雞啊,他都會渾身痙攣,視如魑魅魍魎,三天兩頭就差人請道士去做法收驚,聽說到現在,他仍待在紹興老家托辭養病,沒臉回京裡去面對劉瑾和萬歲爺呢!」她不亦樂乎地下了個註解,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普下之下,也惟有藝高膽大,俠情萬丈的逍遙公子,能讓劉瑾那一班黨羽聞風喪膽、抱頭鼠竄,難怪,朝廷的賞金會隨著他的做案次數,迅速地往上攀升,成為全國最有身價的欽命要犯。只可惜,錢買不到人心,朝廷賞金再優渥,也無法讓我們這些心存感激和崇拜的小老百姓昧著良心,出賣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曲琬蘿明眸中閃過一抹奇異而微妙的光采,「瞧你說得繪聲繪影,樂不可支的模樣,你又沒實際參與,怎知這不是紹興縣的鄉民添油加醋的錯誤傳聞呢?」

    「小姐,」箏兒老大不依的噘起小嘴,「這可是咱們藥善堂的老主顧游老闆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常到紹興釀酒批貨,來往的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富豪商家,這檔事,在紹興可說是家喻戶曉,連三歲小兒都能朗朗上口,江浙一帶的老百姓更是如數家珍地口耳相傳,只有你閉門造車、孤陋寡聞,才會疑心奴婢我言過其實。」聽那語氣,還挺幽怨委屈的呢?

    曲琬蘿眼波流轉,以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斜睨著她,「箏兒,你膽子倒是不小,竟敢逾越權限,以下犯上,編派起我的不是了?當初,我讓你跟著我唸書習字,可不是讓你賣弄學問,亂嚼舌根,跟自己的主子針鋒相對來著!」

    箏兒見狀,慌忙躬著身子,擠出一朵甜美討喜的笑容,跟薄帶嗔的曲琬蘿撒嬌耍賴,打起混仗了。「小姐,我哪有那個膽在你面前賣弄學問呢?誰不知道你是色藝雙全的女才子?我箏兒再怎麼斗膽,也不敢在你面前丟人現眼,班門弄斧啊?」

    「是嗎?你饒舌饒完了嗎?」曲琬蘿仍是一臉淡然,不為所動的神態。

    「饒舌完了,就是馬屁還沒有拍完,怕小姐你興奮過頭,夜裡難眠,箏兒只好就此打住,讓小姐你去聽周公饒舌、拍馬屁去也!」箏兒插科打渾的淡笑道,然後,她輕巧地向乍喜還嗔、一臉無奈卻又藏不住笑意的曲琬蘿微微一福,「小姐,祝你好夢連連!」跟著收拾起托盤,捲起珠簾,姍姍離去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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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3: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寧陽侯狄雲棲抖抖韁索,意態瀟灑的飛身下馬。

    隨行的貼身僕役狄揚即刻挽著馬緩,牽著那匹渾身黑亮、儀姿非凡、狂猛不馴的駿馬,肩背著一頭肥碩結實的死鹿,神氣活現地尾隨著狄雲棲進入那座氣勢恢宏壯觀的府邸。

    肅立在大門兩側的侍衛連忙向狄雲棲躬身問安,狄雲棲隨手一揮,「甭多禮了,本爵今天陪萬歲爺到景山狩獵,成果輝煌,這頭肥鹿便是皇上御賜的,今晚加菜,你們大家都有口福了。」說完,他挑了挑劍眉,低聲吩咐狄揚把肥鹿送交膳房處理。

    狄揚領命而去,狄雲棲則意氣風發地步下台階,經過一條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長廊,準備繞過池上曲折綿延的迴廊,穿過林蔭濃翳,清泉趵突、綠筱滄漣,軒廊亭右相映成趣的瓊林園,回到自己的寢居「絳雪樓」洗滌塵垢,稍做歇憩。

    才剛下台階,穿過拱橋,步上垂柳蔥鬱、翠竹掩映、秀石玲瓏的懸鏡亭,寧陽侯府的老總管狄謙已經迎了上來。

    「少爺,你總算回來了。」

    狄雲棲心中暗暗叫苦,知道狄謙半路攔截,一定又有長篇大論的舌經要念,他運氣不佳,閃避不及,索性坐在懸鏡亭的石椅上,擺出認命的嘴臉,搖晃著手中的折扇低歎道:

    「狄總管,我也不過才離家十天而已,你別像貓盯老鼠似的,淨愛找我的碴!」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不忍辜負老侯爺生前的重托,放任少爺荒唐度日,任性妄為!」狄謙苦口婆心的躬身說道。

    狄雲棲仍是一臉跌宕不羈的神態。「我何曾荒唐?又何曾任性妄為來著?你別老是把我爹抬出來壓我?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你不懂,就別嘮嘮叨叨的惹人心煩!」

    狄謙老臉閃過一抹受傷而難堪的神色,但,他仍不死心地繼續扮演著忠心諫主的角色。「少爺,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我知道你不樂意聽我囉嗦,但,奴才一日為僕,一日就不會或忘自己的責任,你是老侯爺唯一的獨生子,老侯爺對你寄予厚望,不惜千里迢迢送你去天山習藝,無異是希望你能頭角崢嶸,光耀門楣,成為大明王朝的楝梁,誰知你卻……」

    「我卻怎樣?」狄雲棲怏然不快的沉下臉,「我費盡心思地討好皇上,巴結劉瑾,還不是為了鞏固我們狄家在朝廷的地位?你不知我的用意、不解我的苦心,就不要妄加批評,叨嘮不休!」

    「少爺,你這是在光耀門楣?還是在趨炎附勢、苟且偷安啊!」狄謙凜然無畏的直言道:「你明知皇上輕狂好玩,任性疏事,而劉瑾又是個邪惡狡詐的壞胚子,你身為人臣,又是皇上的表兄,當今太后最寵愛的外甥,你不伺機舉諫忠言,規勸聖上也就罷了,怎麼反倒和皇上一塊廝混享樂,和劉瑾鼻息相通,同流合污呢?」

    「放肆!」狄雲棲面罩寒霜的厲聲喝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老奴才,竟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鬼話!你不見我鋃鐺下獄,抄家滅族,心有不甘是不是?」

    忠心質樸的狄謙仍一意孤行的苦口相勸,「少爺,你以前不是常說:人生自苦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嗎?記得以前,你最愛念北宋民族英雄岳少保的一首詩:「正氣堂堂貫鬥牛,誓將直節報君仇。斬除元惡還車駕,不問登壇萬戶侯。」怎麼,你現在全忘了?」

    狄雲棲為之一窒,他拂然不悅的揮揮衣袖,「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做人不能食古不化,冥頑不通,不知權變進退之道,我若還像以前那般天真,只知意氣用事,早就魂歸九泉,屍骨無存了,」他嗤之以鼻的搖搖頭,「這命都沒了,光有一腔熱血,滿腹理想何用?哼,也只有蔣欽、許天賜這等自命清高的迂儒,才會落到今天這種壯志未籌身先死的悲慘下場,所謂人生苦短,歡樂幾何?本爵若不懂得愛惜生命,及時行樂,豈非有負來此人世一遭?」

    狄謙見狄雲棲執迷不悔,苦勸無效,不禁為之氣沮痛心,想到一生清廉、義高雲天、氣節凜然的老侯爺,他感觸萬千,不禁悲中從來,老淚盈眶了。

    「幹嘛哭喪著一張臉?我累了大半天,回到家裡,你不噓寒問暖,好生伺候,還淨擺臉譜給我看,早知如此,我就不回府,直接上醉芙樓去找那些鶯鶯燕燕,享受溫玉溫馨抱滿懷的旖旎快活!」狄雲棲滿臉不耐的蹙起眉舉。

    狄謙臉上盛滿了悲哀與無奈,「少爺,你別老往那些青樓楚館裡跑,這溫柔鄉多是英雄塚,何況,你是紅繩系足,有婚約的人,你老跟那些路柳牆花牽扯不清,鬧出艷聞,對你未來的岳父曲尚書總是不好交代啊!」

    狄雲棲揚揚折扇,滿不在乎的撇撇層,「我又沒說一定要娶他女兒,他若是看不慣我的作風,大可以解除婚約,我是求之不得!」

    「少爺,這萬萬使不得!」狄謙滿臉焦惶的嚷道,「這樁婚事可是老侯爺為你做主婚配的,你再怎麼隨性風流,也不能逕自毀婚,辜負老侯爺,羞辱曲大人啊!」

    狄雲棲的眉頭攢得更緊了,「我爹也真是的,好端端的硬給我訂了一門親事,這不啻是給我上了一道掙脫不去的枷鎖嘛!想那曲大人看起來一絲不苟,言語溫吞乏味,他的女兒一定也是死板板的,讓人索然無趣、退避三舍,唉!」他不勝苦惱的輕歎一聲,「只要想到這件事,我就頭痛,如果我能退掉這門親事,改娶襄妤進門就好了。」

    他口中的襄妤是艷冠江南的秦淮名妓彭襄妤。

    此女不僅風華絕代,天姿巧慧,就連一身的才藝也是名冠教坊,無人能及。

    非但精通詩史,舉凡琴棋書畫、歌舞彈唱、神針曲聖、食譜茶經更是無所不通,紐一所不曉。

    她不輕易接客,除了重金之外,尚需經過才藝考核,凡能與她吟詩對唱且心意相通者,方能上媚香閣與她會面,一睹風采。

    愈是這樣不易相與,她的吸引力就愈眩惑醉人。對於她的才情傲骨,美麗絕色,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貴族、達官顯要、富賈名紳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為了贏得佳人垂青,有錢者莫不慷慨解囊,一擲千金,有才者更是鬥酒百篇,附庸風雅。

    可惜,真正能上媚香閣一親芳澤的人,實在是聊聊無幾,狄雲棲便是少數中的幸運兒之一。

    狄雲棲雖然玩世不恭,風流倜儻,但,卻不是徒具其表的美男子,他豪邁落拓,能玩能瘋,允文允武,胸羅萬卷書,才冠紫禁城,是而深得雖委身青樓,卻心高氣傲的江南花魁彭襄妤青睞,甘願為他敞開香閣,喁喁話情。

    久而久之,人人盡知這段香艷纏綿的風流軼事。連當朝天子朱壽都知道瀟灑不羈的寧陽侯有個色藝雙全的花國紅顏,其浪漫溫存之處,比起他和李鳳姐之間的插曲,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哩!

    狄謙雖知狄雲棲偎紅倚翠、狎暱名妓,但他人微言輕,只好睜隻眼閉只眼,就盼年少輕狂、風流自許的狄雲棲只是逢場作戲,一時情迷而已。這下,聽到他竟有悔婚,娶妓為妻的念頭,不由驚慌失措,緊張兮兮的疊聲嚷道: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少爺,你千萬不能招妓人門,讓老爺、夫人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啊!」

    「這也不許,那也不可,狄總管,你在侯府裡管上管下、管內管外還不過癮,連我這個難得回府、趟的主子,你也想管上一管,」狄雲棲面帶嘲謔的重重一哼,「哼,我看這寧陽侯府以後就由你當家做主算了。」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狄雲棲攢眉蹙額,折扇一揮,迅速打斷了他,「狄總管,你有完沒完?你再這麼諜諜不休,我可要叫狄揚備馬,夜宿醉芙樓了。」

    狄謙臉色為之一頓,只好趕緊噤聲,搖搖頭,從心底發出一聲無言的悲歎,垂頭喪氣地穿過花葉扶疏、魚翔碧流的庭園榭舫,決定上祠堂跟老侯爺訴苦謝罪去。

    狄雲棲輕輕合起那把白玉折扇,徐徐起身,仰首望著浩瀚的蒼穹,綴綴閃爍的繁星,欲隱還現的明月,不禁搖頭輕吟著一首古詩:

    寥寥東郭外,白首一先生。

    解印抓琴在,移家五柳城。

    夕陽臨水釣,春雨向田耕。

    終日空林下,何人識此情?

    緩緩地,他拾階而下,任晚風拂面,衣祛飄然,他逕自踽行,掩映在瓊林園暗香疏影、巖壑幽深的美景中。

    ☆

    正德三年,暮春時節,整個北京城都籠罩在細雨綿綿的簾幕中。

    當朝天子朱厚照已經許久未上朝聽政,整日沉溺在豹房裡享樂逸游,擒拿格鬥,過著游手好閒、醉生夢死的生活。

    豹房是建於紫京城西華門,瀕臨筒子河。

    是劉瑾為阿諛皇帝,下令駐守全國各地的內臣想辦法籌錢興建的。

    於是,白銀堆積如山地湧進大內,豹房就在劉瑾的威淫諂媚下,鳩工興建。

    被送入宮中的奇禽異獸種類繁多,不勝其數。除了老虎、獅子、大象、狗熊、豹子外,尚有鵬烏、巨鷹、貓頭鷹、飛鼠,可謂是一座典型而巍巍壯觀的皇家動物園。

    或許是受了劉瑾、張永那些出身市井的宦官影響,好玩成性、花樣百出的明武宗對市民生活亦深感興趣,特命人在豹房不遠處,模仿京都鬧市的樣子,設立了一個市肆(商店區),交由太監負責經營。裡頭有「賣」吃的,也有「賣」布的,有酒樓,亦有歌廳舞館。

    據悉,那家名叫「廊下家酒館」的酒店,是特別仿照以前李鳳姐在梅龍鎮所開的那家酒館興建而成的。

    心血來潮時,武宗會興致勃勃地命一班宦官打扮成店家的模樣,端著算盤,手持帳薄,裝模作樣,煞有其事地在那裡討價還價,還刻意派遣專司市場管理的「市正」負責調解工作。

    而他這個自導自編自演的皇帝老兒則在一干太監的簇擁下,溜進商店搞一些偷偷摸摸的活動,或乾脆在酒樓裡喝個酩酊大醉,不必上朝理會那些枯燥無聊的奏章。

    此外,他還請一些奇人異士、喇嘛,乃至蒙古的國師、回教的祭師住進豹房,講各種奇聞軼事讓他這個「教主」開心解悶。

    最近,他又迷上了一種名為「降龍伏虎」,可以馴服猛獸的拳術,要一位遠從西域而來的和尚赫赫魯悉心傳授。

    這日,他特別宣召寧陽侯狄雲棲進宮,到豹房陪他練這套「降龍伏虎術」。

    只見他舞拳劈腿,連環進搏,猛如雄獅,好不威風。

    「宣之,你瞧這套拳法朕舞得如何?」朱厚照得意洋洋的停下來,轉首詢問著狄雲棲。

    「氣勢磅礡,虎虎生風。」狄雲棲氣定神閒地搖搖折扇,簡單扼要的送上恭維。

    朱厚照頗為受用,他得意洋洋的接過內侍送上的綿巾,抹了抹汗水淋漓的臉,「那個西域和尚赫赫魯,也說朕是個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朕若不是生在帝王之家,鐵定可以成為雄霸武林的一代梟雄!」

    「陛下天縱英明,聰穎過人,就算不貴為九五之尊,光憑你那身精湛的絕學,亦足成為傲視武林的功夫皇帝。」狄雲棲笑意吟吟的發揮長袖善舞的技巧,果然哄得朱厚照沾沾自喜的笑咧了嘴。

    「宣之,你跟你爹果然不同,風趣幽默多了,難怪我娘會格外疼你,連馥柔那個從不服人,刁鑽精靈的丫頭都對你含糊三分,另眼相看,可見你做人十分成功,是個面面俱到、魅力無窮的萬人迷!」

    「陛下過獎了,這是太后恩典,公主抬愛,臣何德何能,不敢居功!」狄雲棲急忙打躬作揖,連稱不敢。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膊,「好了,這裡不是乾清宮,你我是表兄弟,你就不必跟我拘泥客套,搞這些令人不耐的繁文褥節了。」說著,他順手接過內侍送上的蓮子湯,大剌刺地坐在錦墊上,喝了一口,又慢條斯理的開口說道:

    「其實,朕說的都是實話,打從朕登基以來,那些一板一眼的朝中老臣,一天到晚上疏參奏,在我面前囉嗦個沒完,要我什麼清心潔己,延訪公卿,聽用忠諫,摒去邪諛,節省濫恩,謹修邊備,這還不打緊,他們又說我寵信小人,偏袒劉瑾,要我急誅八虎,力振朝綱。其實,老奴才他們有什麼過錯?尤其是老奴才,他善解人意,勞苦功高,懂得為朕分憂解勞,處理繁瑣的國事,批閱奏章,讓朕可以無後顧之憂的待在豹房練拳健身,陶冶身心。他們不喜歡老奴才,就拚命地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弄得朕焦頭爛額,煩不勝煩,幸好,你跟他合得來,否則,朕這個皇帝可就難為了。」

    「劉太監忠心耿耿,是皇上身邊不可或缺的一員愛將,臣再愚昧,也不敢對劉太監不敬,讓皇上您龍心不安啊!」

    朱厚照甚為滿意的連連點頭,「要是朝中的文武百官都能像你一樣知分寸、識大體,朕就高枕無憂了,」說到這,他瞇起眼沉吟了一會,審慎地望著狄雲棲,「宣之,你是真的心中坦然,一點也不怨恨老奴才抽了你的軍權,將羽林軍交由谷大用掌理嗎?」

    狄雲棲朗朗一笑,「陛下,臣對權勢富貴一向看得很淡,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安安逸逸、逍遙自在地當個皇親國戚已是人間一大享樂,這羽林軍維護京畿安危的重責大任不扛也罷!」

    朱厚照頗有同感,「你的想法與朕不謀而合,這也就是朕會器重老奴才的原因,有他在,朕可以不看奏章,不上朝理政,悠悠哉哉地待在後宮盡興享樂,不過……」他若有所憾的皺皺眉頭,「朕這個皇帝當的還真是有點窩囊無奈,不如你這個侯爵快活愜意。」

    「皇上言重了。」狄雲棲淡笑道,「你貴為天子,權大勢大,富及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愛怎麼呼風喚雨也無人能管,何歎不如臣一個小小的侯爵呢?」

    「話雖如此,但我身為人主,上有母后干涉,下有皇后監視,偶爾偷溜出宮,便已引起騷動,讓母后嘮叨不休,再三警戒,尤其是去年在黃梅鎮險些遇刺,母后更是管我管得緊,稍有點風吹草動,她就緊張不已,傳我到慈寧宮挨訓,你說,這種來去不得自在的生活,雖貴為天子又足樂哉?!」朱厚照悵悵不歡的說道。

    「陛下,太后不讓你隨意出宮,是為你的安危設想,而皇后……」狄雲棲犀利洞燭的笑了笑,「還不是怕你再弄出另一個俏麗可人的李鳳姐,害她在坤寧宮獨守空閨,寂寞難耐啊!」

    「哼,她就是心眼小,妒性重,喜歡拈酸吃醋,所以,朕寧可寵幸一名小小的宮女,乃至民間村枯,也不願移駕坤寧宮,看她那張令人反胃的晚娘面孔!」朱厚照雙眉一攢,無限惱怒的哼道,「哼,若非有母后給她撐腰,我早就摘了她的后冠,讓她到冷宮去飲醋納涼!」接著,他又羨又妒的望著但笑不語,瀟灑不草的狄雲棲,「還是你命好,不但可以明目張膽地窩在京師的窯子裡左擁右抱,風流快活,又可以遊遍江南的煙花之地,與艷名遠播的花魁遊湖賞景,把酒同樂。想想,真是讓朕心有不平、心有不甘啊!」

    「皇上你雖然不能自由出宮遊玩,但,這普天下的美女佳麗也差不多都被你一個獨享了,你艷福齊天,何需羨慕臣與那些庸脂俗粉逢場作戲呢?」

    「即使是逢場作戲,能不受拘束的傍花隨柳,狂歡作樂,也是生平一大快事啊!」朱厚照悵觸於心的歎道:「唉!若能像你一樣在江南秦淮河畔安置個別院,沒事就賞賞景,逛逛窯子,領受江南佳麗的無限風情,我也不必鎮日待在豹房裡聽這群畜生毫無情趣的咆哮嘶嗚了。」

    「這點,皇上或可請劉太監設法,他一向點子多,又神通廣大,有他在,鐵定無事不辦。」狄雲棲徐徐說道。

    朱厚照頗為心動,他凝神思索了好一會,輕吁了一口氣,「這件事以後再說吧!還是先把這套拳法練熟再做盤算,我今天宣召你進宮,除了陪我練拳之外,想請你替朕跑一趟揚州,參加張彩的婚宴。」

    「婚宴?他兒子娶媳婦?」

    「不,是他娶媳婦。」

    狄雲棲一陣錯愕,「什麼?他不是已經五十多歲了嗎?而且兒女成群、子孫滿堂的嗎?怎麼臨老還不改其風流本色,頻頻大張旗鼓的納妾進門?」

    「這就是張彩他高明之處,年紀雖老,色心不老,反正,他大老婆不說話,我這個做皇帝的也只有樂觀其成,他是朝廷重臣,又是老奴才的至交,你就勉為其難替朕跑一趟,送送賀禮,順便也可以去迎翠樓探視探視你的老相好襄妤妹妹,公私兩便,豈不快哉!」

    「臣遵旨。」狄雲棲欣然領命地躬身道。

    臨去前,朱厚照又喚住了他,「對了,宣之,別忘了提醒他,節制一點,否則下回你可能就要代朕出席他的葬禮了。」

    「皇上金玉良言,臣一定不負使命,但望張大人能體察聖恩,知所節制!」狄雲棲雙眼亮熠熠的笑道。

    「就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朱厚照語出諧詼的說道,然後,和狄雲棲交換了會心的微笑,又興致高昂的沈腰坐馬,掄起拳頭,飛舞著那套「降龍伏虎」術。

    ☆

    陽州,寶善堂

    曲琬蘿坐在藥鋪的內室,不畏辛勞地替附近鄉民義診看病。箏兒則忙著抄寫藥單,讓病患拿到前頭抓藥。

    這間藥鋪子是她舅舅皇甫恭設在江南一帶最大的分店,蘇州的同善堂是正統的老字號,由她大表兄皇甫東負責管理張羅。

    陽州這間寶善堂則交由她的二表兄皇甫南掌管。

    算起來,她舅舅的藥材生意做得十分成功,從合肥到蘇杭一帶總共有十家店舖,間間都生意興隆,人潮熙攘,不為別的,價格公道,再加上藥效靈確,所以生了病到皇甫家的藥鋪抓藥準沒錯,保證藥到病除,何況,又有個美若天仙、慈悲渡世的女菩薩不定期的駐店,免費為病患義診治病,這口碑一打,就盛傳千里,甚至有遠從山西、湖北趕來懇求曲琬蘿治病的重患。

    所以,自曲琬蘿來到揚州這家分間,辦了三天義診,寶善堂門前端的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上來求診的病患把整個藥鋪擠得水洩不通,好不熱鬧。

    今天是義診的最後一天,曲琬蘿從清早坐到黃昏,總算是挨到最後一個病患。

    她看看那個啼哭不停,臉色發紅滾燙的小女孩,把脈之後,又細細端詳著她的舌頭,輕輕抬起頭,對滿臉焦灼的婦人露出了一個溫婉平和的微笑。

    「大嬸,你不必擔憂,小妹妹只是受了風寒,高燒過頭導致肺炎,我開兩張藥單,第一張三帖,飯前服用,等燒退之後,再照第二張單子抓藥服用便可痊癒。」

    那位如釋重負的婦人忙不迭的向曲琬蘿彎腰致謝,簡直把曲琬蘿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箏兒見曲琬蘿臉色蒼白,一副不勝疲累的樣子,趕忙泡了一杯人參茶端了上來。「小姐,你歇歇,喝杯人參茶補補元氣,可別累壞了。」

    曲琬蘿喝了兩口,精神稍稍恢復了些。「沒想到,這次來揚州,會一口氣看了這麼多病患,還有人是打從西安來的,幸好,他罹患周邊神經炎的時間還未超過三年,否則治起來可就有點費神了。」

    「小姐,你的醫術精湛,可說是出神入化,再世神醫,你才上了兩針,那位老先生的手就可以慢慢的舉起來,再吃你開的那五帖秘方,保證他的手伸縮自如,再重的粗活也能勝任愉快!」箏兒笑容可掬的說,一副與有榮焉的神采。

    「好了,別給我灌迷湯了,我學醫理本來就是用來救人的,此乃本分,何足掛齒,又何以自傲?」曲琬蘿輕柔一笑,「你也累了大半天,我這個做主人的請你上館子飽餐一頓,算是犒賞你近來的辛勞。」

    箏兒眼睛一亮,「真的?我們去城裡最大的那間夢梁樓好不好?聽說那家的廚藝冠絕古今,連皇宮大內的御膳房都比不上呢!」說著說著還不自覺地舔舔嘴巴,一副垂涎三尺、迫不及待的模樣。

    曲琬蘿失笑地斜睨了她一眼,「瞧你那副嘴饞的猴急樣,好吧!我們就去那家夢梁樓奢侈一回吧!總不能讓你入寶山空手而回,日後怨我這個主子沒人情味!」

    箏兒忘形的揚聲歡呼。「哇!我終於可以一飽口福了,我要吃東坡肉、叫化雞、蜜汁火腿、西湖醋魚,還有……」

    「你要吃什麼都行,只要你不怕吃撐了,不過……」曲琬蘿笑意嫣然的頓了頓,「你想大快朵頤,可得改換男裝跟我出去用膳,那種名聞遐爾的餐館不用說一定是龍蛇雜處,我們兩個文文弱弱的姑娘家若不想惹麻煩,引人側目,最好易裝而行,否則,出了事可就得不償失了。」

    「好吧!」箏兒噘著小嘴咕噥著,「誰教小姐你長得國色天香,宛如凌波仙子下凡,走到哪就把人們的眼光帶到哪,依我看……你就是改換男裝也是不怎麼牢靠,你忘了我們來揚州的途中,在福隆客棧碰見的那位風流寡婦胡真真嗎?她那雙風騷十足的媚眼說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打我們住進去投宿到離開客棧,就沒片刻離開過你身上,還老是找些可笑的理由藉故勾引你,親近你,纏得我們招架不住,第二天一早就趕緊結帳,落荒而逃。」

    曲琬蘿面泛桃紅的輕咬著唇,窘困的出言相駁,「被女人糾纏總比被男人糾纏好吧!至少——沒有實質上的安全顧慮。」

    「是嗎?那你那天為什麼跑得那麼匆忙?活像火燒屁股似的?」箏兒狡黠的瞅著她取笑道。

    曲琬蘿的臉更加嫣紅了,「這……就像你說的,怪噁心的嘛!」她扭怩不安的輕蹙著秀眉,隨即嬌嗔地瞪著低頭竊笑的箏兒,「臭箏兒,你敢嘲笑戲弄我,敢情這夢梁樓你是不想去了?那好……」她尚未說完,箏兒馬上求饒。

    「去去去,我馬上去換衣裳,小姐你大人大量,一諾千金,你可不能翻臉爽約啊!」語聲甫落,她就像火燒屁股的小母雞,骨碌碌的跑出了內室,急著更衣改裝去也!

    曲琬蘿巧笑嫣然的連連搖頭,原來這個頑皮精怪的丫頭片子這麼饞嘴,看來,美酒佳餚,確實有它不可抗拒的魅力,難怪,孔老夫子會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她慧黠的眨眨眼,沒想到她這個老是屈居下風的女主人,會藉此找到牽制丫頭的秘訣,她若不好好運用,豈不白讀了禮記,又白白辜負了孔老夫子的先機卓見。

    ☆

    夢梁樓不愧是遠近馳名的餐館酒樓。

    三層樓高,最頂層並不是一般尋常所見的飛簷斜壁,而是平坦向天;裡頭陳列著張張桌椅,而且還有傘蓋張著。

    這傘的妙處可大,擋風遮雨防日抗雪一應俱用。

    平常不落雪下雨,這頂天的茶樓可是座無虛席的,人人排隊搶著上來品茶、觀景、閒談,視野遼闊不說,再加上茶香縈繞,點心爽口,那滋味可賽比神仙。

    一樓、二樓的建築雖比頂樓精緻考究,但終究差那麼一點氣氛,所以,若有選擇的機會,大夥兒都喜歡往頂樓坐。

    曲琬蘿主僕芳駕光臨時,頂樓、二樓早就客滿為患了,即使是一樓也是坐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靠前門的一隅還有位置。

    為當老饕一飽口福,曲琬蘿只有勉強和箏兒窩在牆角品嚐美食羅!

    但見店小二忙裡忙外,端茶送菜,像無頭蒼蠅似的來往穿梭,汗水淋淋。

    枯坐了約莫一刻鐘,叫化雞和西湖醋魚率先上桌。

    這叫化雞可說是江浙堪稱一絕的名菜,此菜乃選用紹興、蕭山一帶的越雞,除去內臟,填入紹酒、生薑、蔥等佐料,外面用豬網油、荷葉箬殼分層包裡,用繩紮緊,再塗上用紹興酒腳與鹽水調和的酒罈泥,置文火中煨烤三、四小時而成。打開時便食,香氣四溢;雞肉白淨,酥不黏骨,食不嵌齒。

    為何稱為叫化雞,顧名思義,乃由叫化子發明而得之。傳說古時(年代已不可考)有個乞丐,為救患病的同伴,尋來一隻雞,因無炊具,只得將雞放血後,用繩子紮緊,塗上黃泥,就在火堆中煨烤。不料煨好後,雞毛隨泥團脫落,雞肉特別香美。以後傳人民間,不斷改進,便成為酒宴上的一道名菜。

    至於那道鮮美,令人望之食指大動的西湖醋魚,也是個頗有來源的一道名菜。

    傳說,古代西湖畔有姓宋的一對兄弟,哥哥已經成家,以打魚為生,供弟弟唸書。

    一日,賢淑美麗的嫂嫂受到當地惡霸調戲,宋家大哥上門評理,卻被惡霸亂拳打死了。宋家嫂子告狀無門,便勉勵小叔赴京求取功名後再為兄長報仇。

    臨行前,她燒了一碗魚,加糖加醋後,味道奇美。她對小叔說:「這魚中的甜是祝您高中皇榜,酸是望您當了官,勿忘百姓的辛酸。」後來,弟弟得官並為兄長報了仇,但卻不見嫂子去向。

    一日,同僚設宴相邀,弟弟見席上有一道菜正是「醋溜魚」,便追根究柢。原來燴制這「醋溜魚」的廚娘正是宋嫂。於是,宋弟辭了官與嫂子同操舊業。自此「醋溜魚」便隨著這則故事廣為流傳,成為道地的傳統名菜。

    而目前在餐館酒樓所吃的西湖醋魚,乃是選用體態適中的鯇魚(草魚),先在清水中養一段時間,不餵食。洗淨活殺後,入沸水汆熟,然後淋上糖酸芡汁,稍烹出鍋後,色、香、味俱全,魚肉鮮嫩,仿如蟹肉。

    望著這兩道活色生香的佳餚,箏兒儘管嘴裡直冒口水,但她還沒敢忘記自己的身份,只見她握著牙箸,目不斜視地望著溫吞得急死人的曲琬蘿,癡癡等候她大小姐開動挾菜。

    偏偏,曲琬蘿卻視若無睹,慢吞吞地捲起衣袖,喝了口龍井,又拿出錦帕擦嘴,吊足了箏兒的胃口。

    就在箏兒的口水快氾濫成災之際,她才笑意粲然的舉起牙箸,朝猛嚥口水的箏兒眨眨眼,調笑道:

    「好了,別一副餓死鬼的饞相,小……呃公子我今天大發慈悲,准你拿下主尊奴卑的儀規,任你想怎麼吃就吃,不必有所忌諱!」

    箏兒半信半疑的蠕動著嘴巴,「真的?小……不,公子,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我還煮的哩!反正你這丫……書僮也不是個溫馴有禮的下屬,多這麼一回,我也見怪不怪了。」曲琬蘿半真半假的消遣道,她見箏兒仍握著箸,一臉遲疑的神態,不禁撇撇唇,笑罵著,「誰點了你的穴了?你再這麼故作矯情,本小……公子我可要叫店小二收菜了。」

    箏兒一聽,顧忌全拋,連忙舉箸左右開攻,又是雞又是魚的往嘴裡塞,曲琬蘿見狀,頻頻搖頭,笑意不絕。

    正當含笑準備下箸之際,夢梁樓的大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但見體形壯碩,孔武有力的店小二正氣鼓鼓的攔住一位叫化子,嘴裡還不斷地冒出幾句難聽的粗話。

    儘管店小二的態度粗魯不文,但那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遍打補綴的叫化子卻不以為忤,反倒笑嘻嘻的朝店小二咧嘴道:

    「小二哥,你別攔著我,我要進樓吃飯,打打牙祭。」

    「你吃飯別處去,我們這不招呼你這個低三下四的小乞丐!」店小二橫眉豎眼的咆哮道,說著,拚命使勁推擠著叫化子,怎奈,對方看起來雖然清瘦,但卻穩如泰山,任他用盡吃奶的氣力,就是無法把他轟出去。

    「小二哥,你們做生意的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怎麼反對客人挑三撿四,動手動腳呢?」

    「不錯,我們是做生意的,但,並不是你們這些臭叫化子行乞的膳堂,你識相點,趕快走人,否則……」店小二捲起衣袖,恫嚇地舞舞拳頭,「休怪我手下無情,打得你鼻青臉腫,哭爹叫娘!」

    「你的意思是……我若賴著不走,你就要動手和我打架?」

    「不錯!」店小二聲如洪鐘,就盼這股來勢洶洶的氣勢,能把眼前這一身破爛的臭乞丐給嚇跑。

    誰知,小叫化卻不為所動,反倒笑嘻嘻的掀起了嘴角附和,「好啊!我求之不得,這打架可是我討飯之餘,最喜歡的消遣了,最近難得碰上一個粗人陪我活動活動筋骨,小一一哥,你想揍我,可別客氣,最好一拳把我打死,省得每天還要挨餓受氣!」說著,他又煞有其事地補充了一句,「不過,跟我打架的人很少能佔到便宜的,你若白費力氣,吃了悶虧,可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喲!」

    那名店小二怎堪他這麼嘻皮笑臉的戲弄,早已氣得猛然揮拳,朝小叫化的下巴用力揮去,不料,那小叫化卻像一隻滑溜的泥鰍,一飄一閃,用力過猛的店小二便摔出門外,跌了個四腳朝天。

    「我早就叫你別費神打我了,偏偏你是豬腦袋,又生了一對勢利眼,」小叫化在他背後朗聲笑道。「你這麼喜歡自找苦吃,我小叫化……」

    方才狼狽爬起的店小二,不甘受到奚落,當下就握緊拳頭,暴喝一聲,朝小叫化飛快的衝了過來,不料仍打了空,差點撞翻了一桌酒席。

    「唉呀呀,你打不著沒關係,差點糟蹋了一桌好菜,我小叫化端的替你捏把冷汗。」那名裝瘋賣傻的風塵異丐向怒火中燒、滿臉通紅的店小二扮個了鬼臉,輕輕一個轉旋,便大馬金刀地坐上了櫃檯,搖晃著穿著破鞋的兩隻腳。

    掌櫃的見狀迫於無奈,只好出面處理了。「這位小哥,很抱歉,不是小二喜歡找你麻煩,而是小店實在是客滿為患了,沒地方招呼你吃飯,還請你多多包涵!」

    「你這麼說話就比較有人味,我小叫化也不好再為難你,只不過……」那名叫化子懶洋洋的撇了撇唇,「我有個很要命的臭脾氣,這想吃的東西沒吃到,死都不會甘心,偏偏,你店裡的名菜都是我小叫化愛吃的,你要我走,只怕我的五臟廟不肯合作,不如我就委屈點,和其他客人並桌湊合湊合!」

    掌櫃的臉立刻皺得像苦瓜一般,「這……恐怕沒位置啊……」他期期艾艾的說道。

    「怎麼沒有?」小叫化的打狗棒一揮,指向了坐在前端角落的曲琬蘿那桌,「那裡不是還有空著兩張椅子嗎?」

    「這……」掌櫃的眉頭這下皺得死緊了,他還未及表示意見,妥善安排。小叫化已經輕輕一躍,落地無聲,接著便大模大樣的晃到了曲琬蘿的桌前。

    「唉呀呀,叫化子啃叫化雞名副其實,天經地義。」說著,便自顧自地伸手一抓,扒了一隻肥嫩香酥的雞翅膀,囫圇吞棗地啃了起來,那副狼吞虎嚥的吃相活似禁食了八百年的餓死鬼。

    「好吃,果然是名不虛傳,」他胡亂用袖子抹抹嘴上的油漬,意猶未盡的伸手準備扒第二塊時,驚怒交集的箏兒已舉著牙箸,火冒三丈地打向他那只又髒又不安分的手。

    「你這個吃白食的臭叫化子懂不懂規矩啊!」

    那名小叫化微一側身,便輕輕鬆鬆地避開了箏兒的攻擊,「小兄弟,你別發火,咱們能同桌吃飯乃是幾百年修來的緣分,你何必吝嗇,跟我這個餐風露宿的叫化子斤斤計較呢?」他笑嘻嘻的調侃道,手裡又多了一隻肥嫩嫩的雞腿。

    箏兒給他氣得七竅生煙,面如朝霞,「公子,你看這個臭乞丐有……多囂張放肆,竟敢……偷吃我們的東西?!」她鼓著腮幫子,悻悻然地向面無表情、冷眼旁觀的曲琬蘿控訴道。

    曲琬蘿眉尖輕蹙,還未及做任何表示,那名得了便宜還不忘賣乖的小叫化又笑著猛一陣搶白。

    「冤枉,我小叫化吃東西一向是光明正大的,在場有這麼多雙眼珠子瞪著看,這偷吃的罪名從何說起?」才一會工夫,他就啃完了雞腿,又毫不客氣的坐在中問,抓了一小塊熱騰騰的東坡肉往嘴放,還不忘裝腔作勢的拍打著桌子,連聲叫好。

    「好,果然是酥而不碎,糯而不膩的人間美味。」接著,又漫不經心地聳聳鼻子,自得其樂的喃喃道:「吃這東坡肉,不免讓人想起才情洋溢的蘇東坡,令我小叫化子詩興大發,索性豪放一點,就來個即興演唱吧!」說著,便逕自拿著筷子,敲著桌子,無視於曲琬蘿的冷眼、箏兒的怒眼及在場食客反應不一的注目,津津有味的吟唱著:

    山有扶蘇,

    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

    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

    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

    乃見狡童。

    跟著,他清清喉嚨,又興致高昂的放下筷子,兩隻指頭彈得辟啪作響,唱著自己隨意胡編的蓮花落:

    「一朵一支小蓮花,有個公子頂呱呱,不意撞見了小叫化,夢梁樓中當傻瓜。心底不樂嘴難發,怨氣衝向小叫化,咿呀呀,人生何處不相逢,何苦鎖眉把心愁,學學瘋丐多瀟灑,遊戲人間樂逍遙,咿呀呀,一朵一支小蓮花,看得美食眼花花,若問……」他還沒唱完,曲琬蘿已板著臉輕哼一聲,倏地起身,拂拂衣袖,丟了兩碇銀子,便怏怏然的轉身離去。

    箏兒見狀,也顧不得吃,惡狠狠地瞪了小叫化一眼,也急得追了出去。

    而坐在前桌的一對體型壯碩的客人,也匆忙的起身結帳尾隨而出。

    那名反客為主的小叫化子仍不亦樂乎的繼續彈著手指唱道:

    「咿呀呀,一朵一支小蓮花,一對鼠輩想採花,不巧遇見了小叫化,勾當不成學狗爬……」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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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4: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被小叫化子惹了一肚子閒氣的曲婉蘿,只想繞捷徑趕快回寶善堂,梳洗身心之後,再另外下廚弄吃的慰勞一下飽受虐待的五臟廟。

    箏兒也垂著頭,悶悶不樂的跟在後頭。

    當她們走過熱鬧的街道,穿過一條略顯斑駁陳舊的拱橋,轉入一條偏僻幽靜的山間小路,只聽見身後風響呼呼,她們眼睛一花,還沒弄清楚怎麼一回事?兩個生得虎臂熊腰,高大粗壯的漢子已赫然擋在她們跟前,阻去了前路。

    曲琬蘿遽然變色,但乍逢巨變的她,仍臨危不亂的揚著眉,沈聲問道:「兩位壯士攔住去路,欲意何為?」

    站在右側,執鬼頭刀的虹髯漢子瞇起眼,曖昧地笑道:「想請你們跟我們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曲琬蘿喉頸緊縮的問道,並悄悄地握住了箏兒顫抖的手,要她沉住氣。

    「孤山黑風寨。」

    「做什麼?」曲琬蘿打了個玲顫,臉色更加蒼白了。

    站在左邊,沒留鬍子,一臉油光,手執練子槌的漢子冒出了一陣獰笑,「當然是請你們做我們的押寨夫人啊!」

    曲琬蘿倒抽口氣,「你們……你們在胡說……什麼?」

    「嘖嘖……」手持鬼頭刀的虹髯漢子色迷迷的笑了笑,「小娘子,你甭裝了,雖然你穿著一身男裝,看起來像個溫文儒雅的公子哥,但,你瞞得了旁人,可唬不了我們驚雷二煞的一對銳目。」

    「更別提你身上散發的那股醉死人的幽香了。」手持練子槌的漢子也面露狡獪的跟著唱和。

    曲琬蘿渾身顫悸,連嘴唇都失去了原有的血色。她雖未在江湖上走動,但驚雷二煞這兩個無惡不作、令人髮指的採花賊,她可是如雷貫耳,怵目驚心。

    想到他們目無王法,燒殺擄掠,姦淫婦女的種種暴行,曲婉蘿汗毛直豎地咬緊牙根,死緊的捏痛了箏兒的手心,似待宰的羔羊,不斷瑟縮著身子本能地往後退,試圖做垂死的掙扎。

    虹髯漢子嘿嘿一笑,有恃無恐地向前逼近了一步,「小娘子,你跟你的俏丫環還是聰明點,甭做無謂的頑抗,我們兄弟倆玩遍大江南北的女人,可從沒讓看上眼的妞兒給溜了,所以,嘿嘿……」他又往前逼近了兩步,乾笑連連地伸出祿爪探向曲琬蘿胸前。

    曲琬蘿羞憤得淚雨婆娑,恨不能咬舌自盡,就在這千鈞一髮,一顆天外飛來的石子,如疾箭穿雲射向了此髯漢子那只蠢蠢欲動的手。

    他怪吼一聲,雙目暴睜,扯著嗓門破口叫罵:

    「哪個王八羔子,躲在暗處,暗箭傷人,破壞你爺爺的好事?」

    另一個手執練子槌的漢子已面帶警覺遊目四顧。

    倏地,一陣嘻笑劃破長空,藏身於梧桐樹上的小叫化,儼如掠波飛燕凌空而降,老神在在地握著那根髒兮兮的打狗棒,對虹髯漢子咧嘴一笑:

    「龜孫子,是叫化爺爺我路見不平,投石相助,你要是不服氣,爺爺我可以陪你們這兩個色慾薰心的王八羔子玩玩,只要你們的身手比夢梁樓的店小二高明!」

    此髯漢子給小叫化傲慢嘲謔的態度撩得怒髮衝冠,他狂吼一聲,當下便提起那柄鬼頭刀,不加思索地朝小叫化猛砍,「臭叫化,老子一刀劈了你!」說著狠話的同時,他已經快如閃電的連砍了七七四十九刀。

    「哇!焦元,你這個龜孫子還真是大逆不道,連爺爺都敢砍啊!」小叫化移形換位,調笑自如,閃躲敏捷。

    那名叫焦元的虯髯漢子連劈了四十九刀,連小叫化的衣角也沒沾上,不由惱羞成怒,連連揮刀,又是一陣暴風驟雨地砍向了嘻皮笑臉的小叫化。

    「咿呀呀,你對爺爺這麼不敬,爺爺我不再縱容你了,禮尚往來,教訓一番,看你還敢不敢忤逆長上!」說著,擠眉弄眼地將打狗棒往腰巾一插,抹抹雙掌,身形一晃,焦元那張怒氣騰騰的臉,登時被小叫化抹成了大花臉。

    一聲厲喝,焦元的弟弟焦霸揮舞著練子槌凌厲萬狀地砸向小叫化的背後。小叫化聽聲辨器,頭也不回,反手一彈,就將焦霸的練子槌彈開,並借力使力,轉位砸向了焦元。

    焦元狼狽避過,一肚子火氣更是衝到了頂點,厲喝一聲,鬼頭刀直劈小叫化的雙腿。小叫化騰身飛躍,從容閃開,跟著在半空中如雁翅斜掠,執起打狗棒凌空一揚,斜削而下,疾疾攻向了焦霸,打得他氣喘如牛,手忙腳亂。

    焦元見狀,連忙揮刀支援,小叫化輕笑一聲,將打狗棒舞得精妙絕倫,密不透風,如行雲流水,矯龍翻江,端的是氣勢如虹,奧妙無窮。

    儘管腹背受敵,小叫化仍面不改色,談笑應對。但見他手持打狗棒,倏起忽落,橫劈直戳,忽掃忽打,招數變化多端。

    激戰之中,但聽小叫化輕喝一聲,「著!」焦元虎口吃痛,鬼頭刀登時脫手,並被小叫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中了位於脅肋的要穴「章門穴」。

    小叫化乘勢疾上,虛晃一招,又閃電地繞到了焦霸的背後。焦霸鏈子槌撲了個空,還未及施招反應,只覺小叫化的手在他頸項輕輕一戳。他就像個猴子似的渾身發癢,不停地聳肩扭頸,手舞足蹈,嘴裡還連連冒出「荷荷」的聲音,形狀煞是滑稽。

    小叫化笑嘻嘻地瞧著他把自己的衣衫撕得破爛,還在身上抓出一條條的血痕。不由咧嘴淡淡地挖苦道:

    「咐!你這龜孫子,這下可比爺爺我更像叫化子了,咿呀呀,乾脆我就等你把衣服撕得精光,再將你五花大綁丟進西湖,去餵魚蝦,搞不好那些草魚、鰣魚、龍蝦會出落得更鮮美可口!」

    焦元一聽,連忙垂頭拓翼的開口求饒。「叫化子……大俠,請你大人大量,手下留情,放我兄弟一條生路,我們……一定會洗面革心,重新做人的……」

    小叫化似笑非笑的撇撇唇,「我看是重新投胎吧!」

    焦元為之一窒,他棲棲皇皇的吞嚥了一口苦水,又——的懇求道:

    「叫化……爺爺,請你……千萬寬宏大量,饒我們一命,我們一定……一定會金盆洗手,痛改前非的。」

    「你與其求我,還不如求那兩位正主子,看人家願不願意饒你一條狗命啊!」小叫化淡淡地說道,一雙黑黝黝而清亮的眸光移向了驚魂甫定的曲琬蘿主僕。

    焦元聞言,忙不迭地轉向了曲琬蘿,低聲下氣的陪罪道:

    「請姑娘高抬貴手,小的……」他還沒說完,肩頭上結結實實地挨了小叫化一棒。

    「什麼姑娘?你老眼昏花了,人家明明是個風采翩翩的公子爺,你硬要顛倒陰陽,指鹿為馬,敢情是活得太膩,想提早進海龍宮餵魚不成?!」

    你才老眼昏花哩!焦元心底暗罵了好幾聲,無奈他虎落平陽,爾今也只得看風使帆,咬牙吞忍了。

    「是……小的有眼無珠,冒犯了……姑!不,公子,請公子大慈大悲,網開一面,小人一定痛改前非,不負公子的救命大恩。」

    曲琬蘿面帶躊躇的咬著下唇,舉棋不定,心跳氣急的箏兒卻捺不住地挑著眉,氣唬唬的尖聲嚷道:「公子,像驚雷二煞這種作惡多端,罪無可逭的淫賊,千刀萬剮猶嫌不足,你千萬不可一時心軟,而放任他們逍遙法外,為非作歹!」

    「不,這位小爺,請你相信小的,我們絕對不敢,也絕對不會再胡作非為了,真的,你若不信,小的可以當天發誓……」焦元神色慌張的舉起右手,「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焦元、焦霸二兄弟今日若能保命倖存,定當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如有違背,願受五雷轟頂!」

    曲琬蘿原是心底慈柔、秉性純良的人,即使像驚雷二煞這般蜂目豺聲、罪孽深重的人,只要他們肯真心悔改,懺悔前愆,她是樂意網開一面,以德報怨的。

    「好吧,我給你們一次機會,希望你們兄弟二人是真心悔改,而非為了逃生陽奉陰違!」

    如蒙大赦的焦元連噓了好口氣,不勝懊惱的箏兒卻心有不甘地嘟起了嘴,「公子,你心太軟了,小心,縱虎歸山,禍患無窮!」

    「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多言。」曲琬蘿定定的說道,一雙如秋水般澄澈晶瑩的眸子,已悄悄移向了行止桀傲不馴的小叫化。

    小叫化心頭一陣蕩漾,但,他卻用手揉揉鼻子,佯作疏狂的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大刺刺地走到焦霸面前,輕輕一揚手解了他的麻癢穴,又不著痕跡點了他的軟麻穴。

    「瞧你衣不蔽體,渾身血痕,當真是狼狽不堪,也罷,小叫化便日行一善,免了你的活罪,不過……」他懶洋洋地拉長了尾音,「小叫化沒那位公子心腸好,也不太相信你們這對損陰敗德,喜歡歪嘴吹喇叭的狗兄弟會真的改邪歸正,所以,爺爺我先小人,後君子。」話聲甫落,他從衣袖內取出兩粒紅色的藥丸,以霸王硬上弓的方式,逼著焦元、焦霸張嘴服下,並順勢解開了他們的穴道。

    「你……你給我們兄弟……服了什麼藥?」焦元面如土色的顫聲問道。

    「沒什麼,只不過是爺爺我精心煉製的獨門藥方罷了!」小叫化輕描淡寫的笑道:「此藥名為「蝕骨化血丹」,每半年得服一次解藥,否則,藥性發作,兩位全身的骨骼、筋肉都會化血水,隨風殆盡!」

    焦元、焦霸登時嚇得魂不附體,猶如吳牛喘月,「你……你為什麼……要這樣……陷害我們?」焦霸語不成聲的澀聲問道。

    「這叫做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小叫化把玩著打狗棒,不徐不緩的笑道。「只要你們兩個言而有信,循規蹈矩,時間一到,我自會奉上解藥。」

    焦元、焦霸心中恨極,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的陪著笑臉,逢迎拍馬一番,「叫化爺爺您武功蓋世,智慧超絕,小人等蒙你恩典,賜予神丹,感激不盡!」

    小叫化目光閃了閃,露出狡黠搞怪的微笑,「是嗎?爺爺我聽了你們的阿諛奉承,當真是心花怒放,渾身舒泰,索性大方些,再賞你們兄弟倆三顆「蝕骨化血丹」吃個痛快!!」他的手才剛往衣袖裡鑽,焦元、焦霸已如喪考妣的雙膝跪倒,冷汗涔涔的囁嚅道:

    「不,謝……謝謝叫化爺爺您的恩賜,小的何德何能,不敢浪費您的曠世神丹!」

    小叫化從衣袖內摸出一大把藥丸,他低頭看看那些五顏六色的藥丸子,又掃了不勝寒慄的焦氏兄弟一眼,「這麼好的神丹妙藥,你們當真不吃?」

    焦元、焦霸兩兄弟頭搖得像博浪鼓,誠惶誠恐地連聲推卻著。

    小叫化甚為惋惜地搖頭一歎,「好吧!我自個吃了,看看會不會立刻化為血水?」說罷,他一口氣吞服了六、七顆白色、紅色的藥丸,像吃山珍海味的咬得格格作響,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嗯,好吃,可惜,你們這兩個龜孫子沒口福,」說著,他斜眼睨著滿臉疑懼的焦氏兄弟,「咦!你們兩個還跪在哪做啥?敢情是跪上了癮了?抑或是要等爺爺我藥性發作,趁火打劫啊!」

    焦氏兄弟心頭一凜,霍然起身,但心有疑慮的他們,仍不敢貿然離去。遲疑了好半晌,焦元才艱困地吞嚥了一口水,小心翼翼的斟酌字眼,道:

    「小的蒙叫化爺爺慈悲赦罪,不殺之恩,永誌難忘,請您保重,切莫忘了半年之約,惠贈解藥,小的水裡來,火裡去,定不敢有負您的恩情與教誨!」

    小叫化似笑非笑地揚揚濃眉,「好了,不必給爺爺我來這套狗屁倒灶的虛情假意,你們兩個只要安分守己,解散組織,從此做個良民,爺爺我自會把解藥放在寧波元重寺,不會惡意誆哄你們的!」他見焦氏兄弟仍杵在原地,一副杌隉不安的神態,不由沉下臉,拂然不悅的冷聲說道:

    「你們若是不信,我現在也可以給你們解藥,只要你們肯自廢武功,從此種田為生。」

    習武之人向來把武藝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焦氏兄弟不是傻瓜,權衡輕重,投鼠忌器的他們,也只好咬緊牙根,帶著滿腔難言的鬱抑、恐懼、憤慨倉皇離去。

    箏兒朝他們背後齜牙咧嘴地扮了個鬼臉,「哼!惡人自有惡人磨,什麼驚雷二煞,我看今後改成「驚魂二鼠」還差不多!」然後,她喜盈盈地向小叫化豎起了大拇趾,「叫化哥哥,你真行,除了逍遙公子外,你是我這一生最佩服的第二個人!」

    小叫化淡淡地撇撇唇笑了,「小兄弟,你不罵我這個吃白食的臭叫化多管閒事了?」

    箏兒臉上一熱,「這……你救了我們,那區區一點食物算得了什麼?只要你胃口好,再來十隻叫化雞,我……我們公子也請得起!」說著,她還扯扯曲琬蘿的衣袖,「公子,你說是不是?」

    曲琬蘿輕睨了她一眼,隨即拱拱手,誠摯地向小叫化拜謝道:

    「小可主僕二人蒙少俠仗義相助,不勝感激,少俠有何要求,儘管直言,小可定竭力而為!」

    小叫化眼中閃過一絲奇異而隱含促狹的光芒,「公子勿庸客套,小叫化乃江湖浪人,承擔不起,」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何況,吃你一頓,換來一架,兩不相欠,還望公子爾後出門多加謹慎,江湖險惡,小心為要!」

    曲婉蘿凝神細望,驀然發覺這位遊戲風塵,笑謔無忌的小叫化,雖然蓬頭垢面,一身邋遢,但,那張髒兮兮的臉龐卻是十分清秀俊朗的,尤其是那雙晶亮燦爛的眸子,當真是她畢生所見最靈活精璀的一對眼眸。

    對於曲琬蘿的注目禮,小叫化微一掀嘴,露出了一絲揶揄而微妙的笑容,那雙璀璨深邃的眼眸也跟著眨了眨,盈滿了橫生的趣意。

    曲琬蘿瞿然一省,雙頰沒由來的爬上了兩層羞赧的紅暈,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慌忙躬身一福,強作鎮定的笑道:「多謝少俠提醒,但不知少俠尊姓大名?可否相告?」

    小叫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萍水相逢,何需報名道姓,再說,我不過是一名浪蕩江湖,粗鄙落魄的風塵野夫,而公子卻是龍章鳳姿的千金之子,又何必屈身下交呢?」

    曲琬蘿不以為然的搖搖頭,「少俠此言,請恕小可難以認同,所謂君子相交,貴乎誠心,而門第之見,不過是庸人之識,少俠浪跡江湖,不拘小節,難道也會有這種可笑的俗夫之見嗎?」

    小叫化聞言豁然大笑,笑聲清朗而豪邁。「好個庸人之識,俗夫之見,不錯,我小叫化正是一等一的庸人與俗夫,公子一針見血,切中要害,區區我自慚形穢,不敢高攀,還請公子知趣,早點起身返家,勿與我這等庸人俗夫一般見識,閒扯不休!」

    曲琬蘿為之語塞,不由瞪大了一雙波光燦爛的杏眼,嗔惱交織的輕斥道:

    「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無禮粗狂的人!」

    「不敢!」小叫化揚眉一笑,「此乃俗夫庸人的真正性格!」說著,他大刺刺地縱身躍上一塊石巖,好整以暇的枕著雙手躺在那,嘴裡咀嚼著一根青草,一副吊郎當,目中無人的神態。

    曲婉蘿氣得花容變色,她悻悻然的拂拂衣袖,寒聲命令箏兒,「箏兒,我們走!」

    箏兒倒不惱小叫化那肆然無忌的措舉,她反而更崇拜欣賞他那份狂放,那份野氣,她戀戀不捨的挪動腳步,不時悄悄回頭偷窺著舉頭望明月的小叫化。

    曲婉蘿見之更加惱怒,她冒火的用力抓著箏兒的手,半推半扯地將她拖著走。

    偏偏,小叫化又開始詩興大發了,但聽得他懶洋洋地吟唱著:

    野有蔓草,

    零露-兮。

    有美一人,

    清楊婉兮。

    邂逅相遇,

    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

    零露。

    有美一人,

    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

    與子偕臧。

    曲琬蘿聽得心裡動搖,滿臉燥熱,偏偏,箏兒還大驚小怪地扯著她的臂彎窮嚷著,「小姐,他好像是故意對你唱的呢,什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分明是指你嘛,而且——」

    「住嘴!休要胡言!」曲琬蘿的臉更紅了,她心慌意亂地緊揪著箏兒的手,企圖加緊腳步,速速離開這塊攪得她芳心如麻的是非之地。

    偏偏,小叫化的聲音又清清楚楚的飄進耳畔。

    纖纖伊人,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

    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曲琬蘿心頭一顫,連耳根都為之滾熱了。

    她不讓箏兒繼續呱噪不休,便羞紅著臉,帶著一份異樣難解的悸動,牽著箏兒欲迎還拒的手,匆匆地離開了這條曲折幽靜的山間小路。

    而她的臉,正如揚州堤岸盛開的桃花一般艷紅醉人,燃燒著一份微醺而迷離羞澀的倩女情懷。

    小叫化的歌詠聲仍遠遠地傳來,傳進了她無力抗拒的心靈深處。

    ☆

    小叫化再重複歌詠著曹植的洛神賦,一直到曲琬蘿主僕消失在山路的盡頭,他才止了口,倏忽轉調,引吭高唱著自編的蓮花落:

    「咿呀呀,一朵一支小蓮花,有個小子欠人罵,藏身樹頂偷窺啥,待我扔石把賊抓,殺得對方唏哩嘩啦……」他的嘩字剛出口,一顆碎石子已無聲無息地出手,射向了枝椏參天的老榕樹。

    一陣開懷得意的朗聲大笑霍然響起,藏身樹上的男子已輕靈飄忽的飛身下地,展現了踏葉無聲的絕頂輕功。

    「我以為你耍寶耍上癮了,想不到耳朵還是那麼靈,連我閉息藏身樹上都瞞不住你。」

    小叫化翻身坐起,皮笑肉不笑的聳聳鼻子,「你這老小子從夢梁樓一路跟來,我上了梧桐樹,你也跟著上老榕樹,我下去打架,你老兄則在上頭納涼看戲,不亦樂乎,咱們結拜多年,我總算認清了你這臭小子的真面目!」

    穿著一身耀眼的華服,脖子還掛著金算盤的男子不以為忤地咧嘴一笑,「我不袖手旁觀,你這英雄救美的戲怎麼唱得下去?我跟你認識這麼久了,今個還是頭一回知道,你這個老小子可怕得精人,居然可以一心三用,乖乖,幸虧我是你的哥們,不是敵人,否則,嘿嘿……下場堪慮!」

    小叫化不置可否的撇撇唇,望著他那身衣履光鮮、油頭粉面的裝扮,不禁掀起嘴角嘲諷道:

    「傲老二,你怎麼打扮得這麼俗裡俗氣?」

    「俗裡俗氣有啥不好?至少我不必跟店小二打架,直接就可以上頂樓吃香喝辣。」傲老二笑意盎然的摸摸下巴,戲謔的打量著小叫化,「不像逍老大你,要改裝易容,避人耳目,什麼不好扮,偏扮個人見人嫌的小乞丐,難怪像過街的老鼠一般惹人厭!」

    「是,你聰明,你厲害,以後堡裡的事務都由你全權負責,我這個自歎弗如的頭頭就此收手退隱,閃到一旁涼快去也!」

    「那怎麼成?你可是咱們飛羽堡的龍頭老大,我呢?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敲鑼打鼓的小角色,你這正主兒不上台,我向誰搖旗吶喊去!」傲老二半真半假的打趣道。

    「你這話要是讓你爹聽見了,准氣得吹鬍子瞪眼睛。」逍老大揚揚嘴角取笑道:「堂堂的一門少主竟如此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這有啥?」傲老二閒散自若的聳聳肩,也跟著躍上岩石,席地而坐。「連我爹見了你,都不自覺地拚命長你的威風,滅我的志氣,我啊!耳濡目染,早就習以為常了。」

    逍老大啞然失笑,繼之一整神色,拍拍他的肩頭,「好了,咱們閒話休扯,言歸正傳,營救韓文、王守仁的事辦得如何?」

    傲老二也跟著斂去了臉上的訕笑,正色道:

    「事情果真如你所預料的,劉瑾革了戶部尚書韓文的官職之後,並未因此善罷甘休,於韓大人返鄉的途中,埋伏了殺手。幸虧,韓大人機警,喬裝改扮成莊稼漢,騎著賤騾,是而瞞過了追兵,莫誨率著堡中三名好手沿途暗中保護,幸不辱命,已將韓大人安全護送到秘密地點藏身,並解決了沿途追來的殺手。」

    逍老大欣慰地點點頭,「王大人呢?」

    王守仁原任兵部主事,為人廉正清明,不願趨炎附勢,因而被劉瑾藉機冤陷,責杖五十,貶為貴州龍場驛丞。

    任逍遙算準劉瑾會暗下毒手,是而派出堡中兩大護衛莫誨、莫野,分率頂尖的高手負責保護、營救韓、王兩位忠良。

    「莫野帶人趕到時,遲了一步,王大人已經跳入錢塘江,當時浪濤洶湧,劉瑾的鷹犬料定王大人必死無疑,故而未派人下水打撈,莫野則趕至江頭探尋,果然見王大人一身濕答答地被衝上岸邊,莫野照料王大人康復之後,又在王大人的堅持下,保護他趕赴貴州上任。」

    任逍遙目光深沉的抬眼望著滿天繁星,「王大人機智卓絕,能屈能伸,這樣的人才足堪國之楝梁,只可惜……」

    「只可惜,皇帝昏庸,豺狼當道,像王守仁、韓文、劉健等一干棟樑,也都成了傷痕纍纍的斷梁了。」傲老二滿臉譏誚的接口道。

    任逍遙目光閃了閃,嘴邊浮現著一絲蒼涼而有些嘲謔的笑容。「這不就是我們放著安逸日子不過,寧可冒著生命危險,與劉瑾那班奸佞周旋相抗的原因嗎?」

    傲老二若有所感的咨嗟太息:「是啊!算算我們這幾個頭顱還真是價值連城,可以買下好幾座桃花島了。」

    任逍遙眨眨眼,露出了神秘而詭譎的微笑,「我想,揚州張彩那一票,若能出擊成功,咱們飛羽堡每個人的項上人頭都會暴漲數倍,成為身價非凡的欽命要犯!」

    「那還用說,張彩這廝可是劉瑾的首要心腹,修理了他,不啻是刮了劉瑾一個大耳光,這朝廷的賞金不大大提高才怪!」

    「可惜的是……婚宴當日,劉瑾這奸佞並不會出現,不過,這也無妨,整不到他,改整另一個人也不壞。」任逍遙慢吞吞地說,唇畔洋溢著一抹頗值玩味的笑容。

    「哪個倒楣的傢伙被你看上眼了?」傲老二興味十足的揚眉問道。

    「寧陽侯狄雲棲。」任逍遙徐徐說道。

    傲老二的臉立刻變得十分怪異,一副驚詫萬狀,想笑又強自憋住的神情。

    任逍遙冷冷地瞪著他,「你是什麼表情?我想修理寧陽侯,你有啥意見?」

    傲老二無辜的張大了眼,「哪有,我頭一個鼓掌贊成,這個氣指頤使、金迷紙醉、驕奢淫佚、不學無術的王公貴族,我傲老二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不用逍老大你吩咐,我也會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讓他收斂收斂,閉門思過一番!」

    任逍遙眼睛微微瞇起,「原來,你也這麼討厭他?那正好,這次行動除了教訓張彩那個老不修之外,也順道教訓教訓寧陽侯那個和劉瑾同聲一氣的皇親貴胄,最好讓他掛點彩,殺殺銳氣,看他還敢不敢在京城張狂!」

    「我同意,最好啊!能在他那俊美無瑕的臉上劃上兩刀,留個永遠的紀念,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大搖大擺地從京師玩女人玩到江南!」傲老二滿臉興奮的跟著唱和。

    任逍遙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聽說他武功非凡。」

    傲老二胸膛一挺,「我也不是省油的燈。」

    任逍遙眼底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拍拍傲老二的肩膀,「既然你這麼有把握,我也就不用瞎操心了,只是這次前來參加的朝廷命官甚多,防備也一定比以往森嚴,行動計畫,萬萬不可草率大意,除了加重迷魂香的用量,暗器和催霧彈也必須攜帶完善,務使弟兄們進退從容,克竟全功!」

    傲老二神完氣足的拍著胸脯,「逍老大,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別的我不敢說,但暗器、機關可是我獨步天下的專長,咱們飛羽堡的煙霧林、毒龍潭、斷魂橋、星雨陣可是我的精心傑作哦!這錦衣衛屢次攻上白雲山俱無功而返,我那些詭異多變的陣法可說是居功厥偉!」

    任逍遙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好吧!既然你已準備妥當,哥哥我就祝福你馬到成功,晚上我才啃了幾塊碎肉,就馬不停蹄地趕來表演英雄救美,現在肚子正鬧空城計,我要去城裡撈撈油水、打打牙祭,咱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他才剛跳下岩石,傲老二也跟著下來,「我陪你去吧!你這身叫化子打扮可是鬼見愁,鐵定又得打上一架才有飯吃,還是由我這個俗裡俗氣的富家公子做東請客,請你這位挨餓救美,卻又不解風情的英雄飽餐一頓。」

    任逍遙瞠目以對,「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不解風情啊?」

    「你沒事幫人家打了一架,卻又在事後出言不遜,把人家姑娘給氣跑了,你說,你不是不解風情又是啥?」傲老二不慌不忙的笑道。

    沒想到,向來神色自若的任逍遙居然臉紅了,他不自然的挪開視線,強作鎮定的辯白道:「那是因為我惱她。」

    「惱她?」傲老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惱她什麼?」

    「惱她沒事就愛喬裝男生到處亂跑!」任逍遙粗聲粗氣的衝口而出,「我要是她爹,早就把她抓起來打屁股,從此把她鎖在香閨裡不准出門!」

    傲老二眉揚得半天高,足足錯愕了好一會,他才冒出一陣轟然大笑,「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任逍遙甚覺尷尬,他沒好氣的瞪著爆笑不已的傲老二,「你笑個什麼勁?誰點了你的笑穴啦!」

    「除了閣下還會有誰?」傲老二笑意飛揚的調侃道。接著,他按捺住泉湧不歇的笑意,無視於任逍遙那兩道凌厲非比的寒光,故作沉思的摸著下巴,「莫誨說……上回你們在常熟的芒山墳場祭拜蔣欽時,也曾遇見一對女扮男裝的主僕,而且……那位喬裝打扮的書生美得像畫一樣,今天這位假書生也是美得令人目不轉睛,莫非——她們就是你在芒山遇見的那對主僕?」他見任逍遙緊閉著嘴默不作聲,反而笑得更賊了,「難怪,你上了夢梁樓,什麼位置不挑,硬是選上了她們胡鬧一番,嘖嘖……這叫做什麼?有緣千里來相會?還是……」他歪著頭,拿班作勢的思索著。

    「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任逍遙玲防不地接口道。

    偏偏,傲老二還不知死活的連搖著頭,「不對,不對,應該說是英雄救美情意投,煩惱皆因愛過頭!」說著,他還不勝得意的合掌一拍,「好,橫批就來個此地無銀三百兩!」他話剛說完,任逍遙已快如閃電地出手攻向他的頸窩,對準他的啞穴戳進。

    傲老二怪叫一聲,及時身向後仰,縱向一邊,險險的避開了任逍遙突如其來的攻勢,「好個此地無銀三百兩,堡主,你這叫什麼?不打自招?還是惱羞成怒?」他賊兮兮的調笑著,並連連施展精絕曼妙的輕功,逃避任逍遙的追擊,甚至還蓄意模仿任逍遙的聲調,唱著一段即興編成的蓮花落:「咿呀呀,一朵一支小蓮花,多情種子是小叫化……」惹得任逍遙又羞又惱地窮追不捨,硬是想點上他的啞穴。

    於是,他們這對情逾手足,肝膽相照的難兄難弟,就在星月交輝的樹林裡玩起官兵捉強盜的遊戲了。

    ☆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

    江樓楚館,雲間水遠。清晝永,憑欄翠簾低卷。

    坐上客來,尊前酒滿,歌聲共水流雲斷。

    南枝可插,更須頻剪,莫待西樓,數聲羌管。

    秦淮河畔,楊柳青青,繁花滿枝,風光旖旎,春色無邊。

    而華燈高照的迎翠樓中更是絲竹紛陳,笙歌裊裊、倩影翩翩,於杯觥交錯中夾雜著陣陣調情作樂的浪言謔語。

    儘管迎翠樓中艷妓如雲,個個婀娜多姿,儀態萬方。但,首居花魁的彭襄妤卻獨坐在媚香閣內撫琴自娛,那些慕名而來的風流豪紳及王孫公子俱無緣上樓一睹芳顏,只得掃興地退坐在別的雅室內,任其他姑娘使出渾身解勁地拋灑媚功。

    特地從京師趕來一會佳人,卻不得其門而入的錦衣衛副指揮石文義大感不快,他是個胸無點墨,霸氣十足的老粗,挾著劉瑾的餘威,常在京師裡作威作福,予取予求。

    這次,他來揚州參加張彩的婚宴,本抱著尋歡作樂的狎客心態,準備玩遍江南的艷妓名花。

    首要目標便放在艷冠群芳、色藝雙絕的花國狀元彭襄妤身上。

    豈知,這臭娘們的架子端得比皇帝老兒還大,要見她一面,還得經過什麼撈什子的考試,要他吟詩做對,呸!想他石文義大字不識幾個,還不是一樣混得很好?橫霸京城,名利雙收?連皇帝老兒都對他客氣三分,偏偏,碰上了這個不識抬舉的臭娘們,竟給老子出難題、碰釘子,他愈想愈不是滋味,愈想愈冒火,那張橫肉遍佈的臉拉得老長,一股悶氣終於憋不住地爆發開來:

    「滾開!去叫你們的臭老鴇來見老子!」石文義粗暴地推開懷中的妓女,「否則,老子今天就砸了你們這家臭窯子!」說罷,還一臉凶神惡煞的摔了酒器,掀翻了桌子。

    那位花名叫做銀屏的妓女嚇得全身直打哆嗦,不甚狼狽地逃出紗門,駭然失色地尖叫著老鴇的名字。

    胡嬤嬤連忙趕來小心應對,一味討好。

    奈何,換來的卻是不堪入耳的辱罵與威脅,及玻璃碎裂、杯盤齊飛的驚險場面。

    解鈴還需繫鈴人,手足無措的胡嬤嬤只好趕緊差人去請彭襄妤下樓「滅火」。

    而她呢?則戰戰兢兢地安撫著石文義這個乖戾難纏的瘟神惡霸,並笑臉迎人地請他移駕到醉月閣上坐。

    沒一會,彭襄妤便抱著一支月琴,凌波微步地款款而入。而石文義這個如蠅逐血的狎客只覺眼前一亮,登時看得目瞪口呆,呼吸困難!

    天啊!這是怎樣娉婷美麗的蓋世佳人!

    但見她面如美玉,欺霜賽雪,擅口櫻層,目若晨星,一身素雅飄逸的紫紗遮不住纖細的藕頸,寬大的衣袖藏不住白嫩的纖纖玉指,一顰一笑,顧盼之間,俱是風華。

    石文義看得目眩神移,渾然忘我!暴戾之氣頓時一掃而空。

    憂心忡忡的胡嬤嬤總算放下心頭的巨石,如釋重負的退了下去。

    彭襄妤盈盈一福,「賤妾拜見石大人,還望石大人寬宥怠慢之罪。」

    驚艷甫定,色迷心竅的石文義已急不可耐的伸出雙手,準備乘機一親芳澤,溫存快活一番。

    沒想到卻被彭襄妤巧妙地躲開了,她凜若冰霜的慢聲說道:「石大人,請你自重,襄妤雖為風塵女子,但賣藝不賣身,大人若有雅興聽我彈琴獻藝,襄妤願為大人盡心表演,否則,請恕襄妤無禮,礙難款待!」

    石文義眉頭一皺,老大不高興地板起他那張又肥又臭的臉,暗罵:臭娘們真會給老子擺譜,也罷!玫瑰多刺,老子就稍事忍耐,待會再霸王硬上弓,要你好看!

    「好吧!你會彈什麼好聽的曲子,本大人洗耳恭聽!」

    彭襄妤輕輕坐在一張錦墊上,懷抱月琴,輕挽衣袖,露出春蔥般水嫩的皓腕,試了幾個音,開始彈唱: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生平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她唱得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聲音婉轉輕柔,悅耳動聽。可惜,對牛彈琴,石文義這個沒啥內涵的空心大老倌聽到這,已不甚耐煩地打斷了她:

    「別唱了,別唱了,沒啥意思,你抱著月琴唱琵琶,唱得我頭昏眼花,乾脆,你來陪我喝酒解悶,咱們快活快活!」說著,便欲動手將彭襄妤攬入懷中,狎暱一番。

    彭襄妤機靈一閃,便躲開了他的祿爪,輕巧巧的坐在酒桌旁,笑盈盈地斟酒敬了偷香不成、面帶懊悔的石文義一杯。

    石文義怏怏不樂的回敬一杯,倏地,靈機一動,又想到吃豆腐的絕招。

    「襄妤,我們這樣正經八百的敬酒多沒意思,不如,你改坐在我大腿上敬酒,咱們親親近近,不是更有情趣嗎?」言猶未了,他這個不懷好意的色中餓鬼,便已動手動腳的付諸行動。

    彭襄妤情急之下,為求自保,慌忙將手中的酒往石文義的臉上潑灑。

    石文義勃然大怒,蠻橫粗暴地伸手攫住彭襄好的手腕,「臭婊子,你敢跟大爺我撒潑,老子看中你,是你的福氣,你不寬衣解帶,好生伺候,還敢惺惺作態,老子今天不扒光你的衣服,逞逞雄風,你當老子是好欺的孬種!」

    正當他揚起手,準備撕扯彭襄妤的衣襟時,一隻著繃布,握著折扇的手已疾如閃電地壓在他的手背上。

    「石大人,強摘的瓜果不甜,強撮的姻緣不賢,你是聰明人,該不會犯這種要命的錯誤吧?」

    一個森冷而深沉莫測的男性嗓音繼之響起,石文義心頭一震,霍然鬆手放開了彭襄妤,甫轉過頭,便看見了狄雲棲那張俊美卻冰寒緊繃的臉。

    剛剛還霸氣凌人的石文義倏然收斂了許多,他艱澀地吞了口水,訕訕地向狄雲棲打著招呼。「狄侯爺,你也來了,真巧啊……」

    「是啊!再晚一步,你豈不是就大告功成,徹底犯到我的頭上來了?」狄雲棲不威而怒的冷聲說道。

    石文義再橫行霸道,魯莽粗野,也不敢招惹狄雲棲這位目前最炙手可熱的皇親國戚,只得拉下身段,卑陬失色的試圖解釋:

    「狄侯爺,我……不知她是你的女人,而……卑職絕無惡意,只不過……是想跟她……呃……開開玩笑而已!」

    「是嗎?」狄雲棲面無表情的冷哼一聲,「連皇上、劉太監都知道迎翠樓的花魁彭襄妤是我的紅粉知己,石大人常在京城裡走動,怎會如此孤陋寡聞呢?」

    石文義面如塗朱,不覺詞窮意拙了。「這……這……」

    「這什麼?」狄雲棲面帶譏刺的沉聲打斷他,「你以為我昨天在張大人的婚宴上,和逍遙公子交手掛了點彩,今天便不會光臨迎翠樓跟你爭風吃醋是嗎?」

    石文義被他一針見血的戳破心事,一張肥臉更是漲紅得宛如燒透的豬頭。「卑職……卑職不敢……」

    狄雲棲劍眉一揚,輕搖折扇,薄薄的嘴角掛著一抹令人怯寒的冷笑。

    「我聽說谷提督的侄子谷維軍對你的位置很感興趣,昨個我救了谷提督一命,他感激之餘,又再三拜託我向劉太監美言幾句,你說,這檔事我該怎麼處理才好?」

    石文義一聽,什麼顧忌全沒了,跟著不勝惶恐的跪倒在地,「狄侯爺,請您……手下留情,饒小的一回,我下次絕對不敢了。」他見狄雲棲寒著臉不作答,又改弦易轍的轉向彭襄妤求情。

    「彭……彭姑娘,請你大發慈悲,饒恕……我的冒犯之罪,我……我真的不知你是狄侯爺的女人,否則……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動你一根汗毛!」

    彭襄妤低眉斂眼的背過身不予理睞。

    石文義肥胖的兩腮微微顫抖,豆大的汗珠順鼻滾滾而下,他提心吊膽的跪在那,一時氣沮得宛如喪家之犬,方才大鬧迎翠樓的神氣早已消失殆盡!

    狄雲棲搖搖頭,滿臉鄙夷的冒出一陣冷哼,「哼,沒出息,快滾吧!下次再撞到我手裡,本爵定不輕饒!」

    石文義如蒙大赦地連連叩首謝恩,正待鬆口氣準備走人時,狄雲棲又不徐不疾的喚住了他:

    「且慢!」這兩個字又把石文義的心給吊在空中了,他不勝驚惶的轉過身軀,戒慎恐懼的注視著狄雲棲。

    「以後不准你再踏進迎翠樓一步!」

    「是,我一定遵命。」石文義點頭如搗蒜。

    「還有,以後在京師逛溫柔鄉行止收斂一點,別老是幹一些不花錢的買賣勾當!」狄雲棲一字一句的慢聲說道。

    石文義哪敢不從,除了唯唯相諾,他別無一計,就盼狄雲棲能放他一馬。

    狄雲棲緩緩把弄著手中的折扇,又溫存極致地攬過彭襄妤的香肩,柔聲問道:

    「他有沒有傷到你?」

    石文義的心又開始惴惴不安的揪成一團,手心裡更是冷汗淫淫,直擔心彭襄妤會以牙還牙,乘機報復。

    彭襄妤星眸半掩地輕輕搖頭,「沒有,除了虛驚一場,其他都還好。」

    狄雲棲無限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鬢髮,「下次誰要敢凌侮你,我不把他挫骨揚灰,就枉生為寧陽侯!」

    才剛喘口氣的石文義,又被狄雲棲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給嚇得手腳發軟,臉色發青。只得進退失據地杵在門檻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狄雲棲從懷中取出一支精緻的珍珠簪子,輕柔無限地插進彭襄妤的雲鬢上,情意綿綿地笑吟道:

    「雲一-,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彭襄好秋波一轉,無盡嬌柔的輕啟朱唇,跟著吟誦:

    「秋風多,兩相和,簾外芭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狄雲棲凝眸淺笑,輕輕撫摸著她那如黑緞般晶瑩的青絲,柔情萬斛的接口道:

    「夜雖長,情更長,願伴卿卿訴衷腸,天人共倘徉!」

    彭襄妤粉頸低垂,不勝嬌怯的紅著臉偎進了狄雲棲的懷中,一副羞羞答答,小鳥依人的模樣。

    狄雲棲閉上眼眸,神采奕奕的擁著佳人,如癡如醉地享受著美人在抱的溫存旖旎,似乎早已忘了石文義的存在。

    石文義嚥了一口水,正準備躡手躡腳溜之大吉時,狄雲棲的聲音又如鬼魅般的響起:

    「石大人!」

    「是,爵爺,你有何吩咐?」他不勝倉皇的哈著腰苦笑道。

    「對女人不能蠻幹,得學學我,溫柔點,」狄雲棲慢條斯理的說道:「這才是風雅,懂嗎?」

    「是,是,是……」石文義像應聲蟲似的猛點頭。

    「好了,你可以走了,」狄雲棲揮揮折扇,「我跟我的襄妤妹妹還有更多風雅的事要做,你別留在這礙眼!」

    「是!」石文義求之不得,向狄雲棲深深一鞠躬之後,他就像腳上生風的人一般,速速衝出了迎翠樓,馬不停蹄地連夜趕回京城住處,生怕狄雲棲反悔,摘了他的烏紗帽。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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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曲琬蘿和箏兒一身男裝,風塵僕僕地趕回常熟,剛進了前廳,皇甫恭的貼身侍僮小順子便一臉怪相地對著她們猛眨眼。

    箏兒驚詫的掃了他一眼,「小順子,你猛眨眼睛做啥?莫不成長了針眼?」

    小順子見她們主僕仍毫無警覺地往中庭走去,不禁情急地攔在她們面前,聲如蚊吟的提出警告,「表小姐,曲大人來了,現在正在書房跟我們老爺談話,你如果不想挨訓,就趕緊從後院繞回房裡換裝,否則……」他搖搖頭,一副不言而喻的神情。

    曲婉蘿主僕一聽,二話不說,就別有默契地車轉方向,準備取道後院趕回房間換裝。

    才剛輕手輕腳地走到大門口,曲惟學深沉平穩的聲音就在她們身後響起:

    「才剛進門,席不暇暖,你們兩個又急著去哪裡?」

    曲琬蘿深吸了一口氣,滿臉羞赧地轉過身來,「爹,您怎麼來了?」她瑣瑣然地垂下眼瞼,心虛得不敢正視父親那雙銳利的眼睛。

    「這裡算起來是我第二個家,我為何不能來?」

    「爹,女兒不是這個意思,您……」曲琬蘿紅著臉囁嚅不安的提出解釋。「您別誤會。」

    曲惟學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著一身儒士裝扮的曲琬蘿,「誤會?」他捻捻鬍鬚,「公子,你確定你沒叫錯爹嗎?老夫雖然齒牙動搖,年紀老邁,但還不致於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兒子?」

    曲琬蘿這下被挖苦得連粉頸都漲紅成一片。「爹,您……別再消遣女兒了,琬兒跟您陪罪,請您原諒女兒的大膽妄為。」

    「大膽妄為?哼哼,」曲惟學輕哼兩聲,「你也知道自己巧扮男裝的作為是一種大膽妄為的行徑?」

    「知道,」曲婉蘿低聲說道:「但,女兒會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目的還不是為了秉承師尊的教誨,盼能遊走四方,行醫救世!」

    曲惟學眼睛閃爍了一下,「你以為爹糊塗得不知道你巧扮男裝的目的嗎?」

    曲琬蘿驚愕的注視著父親,「爹,您……」

    曲惟學撚鬚而笑,「我怎樣?我不做做樣子,嚇嚇你一回,萬一你這丫頭改扮男裝扮上癮了,模樣又是這般俊俏,倘若有那家名門千金看上了你,差人上門跟爹提親,你叫爹怎麼應付啊!」

    曲琬蘿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她不勝嬌嗔地跺跺腳,「爹,您好壞,女兒都快被您嚇得半死了,您還存心取笑我……」

    曲惟學軒渠大笑,「爹雖然嚴肅,但也不是毫無情趣、一板一眼的人,爹難得回來探望你,偶一為之的跟自己的寶貝女兄開開玩笑,有何不可?再說……」他別有深意停頓了一下,「你巧扮男裝四處義診的事,爹早就知道了,若不是我睜一隻閉一隻地默許著,你舅舅再疼你也不敢背著爹任由你胡來啊!」

    曲琬蘿嬌憨地撲身上來,笑靨如花地勾住父親的臂彎,「爹,我就知道您是個開明的父親,所以……」

    「所以什麼?」曲惟學寵愛的望著女兒,笑意吟吟的打趣道:「所以你才敢背著爹率性任為啊!」

    「爹!」曲琬蘿滿臉燥熱的輕喊了一聲,「人家……」她三分矯情,七分窘澀的支吾著,最後索性把發燙的臉蛋埋進父親的懷裡無聲地撒著嬌。

    「好了,別逮到機會就跟爹撒嬌、耍賴,還不快去換下這一身不倫不類的衣裳,順便盼咐廚房準備一鍋人參雞湯,爹想跟你邊吃邊聊。」

    「是,女兒遵命。」曲琬蘿巧笑嫣然地躬身道,然後,她低頭看看自己那身淡黃色的儒衫,不由童心未泯地從衣懷裡取出一把折扇,有模有樣地搖了兩下,又對曲惟學斯斯文文的施禮笑道:

    「小生曲文羅拜見曲尚書,待會在采風閣的書房靜心齋恭候大人您的駕臨,還望大人抬愛,不吝賜教!」

    曲惟學捻捻鬍鬚笑罵了一聲,「鬼丫頭,居然敢跟爹耍寶,還不快回房換下衣衫,否則,爹可要搬出家法訓人羅!!」

    「是,小生遵命!」曲琬蘿頑皮地再度躬身施禮,然後,在曲惟學啼笑皆非的搖頭興歎中,帶著滿臉燦爛慧黠的笑顏,緩緩穿過中庭,繞過花卉扶疏、水曲山幽、清香縈繞的花園亭台,轉回自己的閨房「采風閣」。

    ☆

    曲琬蘿淺笑盈盈地端著一碗熱氣四散、香氣撲鼻的人參雞湯遞到父親面前。

    曲惟學喝了兩口,又不由蹙眉低歎,顯得忽忽不樂,心事重重的樣子。

    「爹,您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地歎起氣來著?」曲琬蘿一臉關切的低聲問道。

    曲惟學緩緩捻著鬍鬚,不由自主地又發出一聲悲歎。「琬兒,你剛剛在大廳不是問過爹,怎麼會突然回來嗎?」

    曲婉蘿微愣了一下,「爹,女兒會那麼問您,是因為平常這個時候您都忙著上朝議事,處理公務,而且秋試大考、臨軒策士、中式貢士的殿試都必須在這段期間裁議定案,照理,這是您們九卿要臣最忙碌的時候,您居然有空來看我,我當然是驚喜相加,又有些狐疑不解啊!」

    「也難怪你狐疑不解,事實上,這陣子是爹在朝為官以來最清閒的一段日子,因為皇上已經整整有半個月不曾上朝聽政。」曲惟學憂思滿懷的苦笑了一下,「我們這些文武百官要見皇上稟奏要事,全被劉瑾擋在奉天門外,疏擬的奏折也全都被他攔截,私自處理。更過分的是……他居然假借皇上的旨令,要所有文武大臣全部到奉天門下跪聽令,只為了他在乾清宮的御道上撿到一份匿名的奏章,內文盡列數他這些年來所犯下的罪業,他氣沖斗牛,決定揪出這名膽敢上奏彈劾他的匿名者。是而,他矯旨召令文武百官跪於奉天門下,自己則站在門廊左側,聲色俱厲,軟硬兼施的逼問,還威脅說……如無人敢承擔負責,所有的官員就是跪到太陽西沈,皇上也不會放大家起身退朝的,就這樣,我們三百名朝廷命官罰跪在艷陽高漲的廣場前,不准變換姿勢,不能隨意走動,甚至不能隨意說話。」

    曲琬蘿聽得怒火中燒,柳眉倒豎。「爹,劉瑾這狗奴才實在是欺人太甚,無恥之至!他憑什麼這麼囂張跋扈的折辱你們這些文武大臣!只因為他懂得一手遮手,將皇上玩於股掌?」

    曲惟學綻出一絲悲痛悒鬱的苦笑,「自大明王朝建國以來,宦官弄權、禍患朝綱的事總是難以根除,自王振、汪直、王越,乃至現在的劉瑾,多少的忠良慘遭迫害,含恨而死,木土堡之變的教訓猶如曇花一現,繼之而起的汪直、劉瑾更是凶殘狠辣,無奈,皇上年少,耽於享樂,不能像先皇孝宗一樣勵精圖治,奮政愛民,所以……才會讓劉瑾這個陽奉陰違的閹豎專擅弄權,倒行逆施,唉!」他語重心長的歎息道:「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我們這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文武朝臣,就這樣萬般屈辱、目昏目眩地罰跪在奉天門外,有個叫李榮的太監看不過去,趁劉瑾入內乘涼時,趕緊抱了一些冰鎮西瓜給我們解渴,並讓我們起來休息、活動一下筋骨,待劉瑾出現時,他又慌忙示警,要我們趕忙跪下,可是未及清理收拾的西瓜皮讓劉瑾瞧見了,他暴跳如雷,大罵李榮,另一名太監黃偉挺身相護,與劉瑾激辯,於是,李榮被劉瑾逐出宮外,回家賦閒,黃偉則被貶逐到南京,而天還未黑,就有三名官員不支倒地,脫水而死,我們一直跪到夜幕低垂,飢渴交迫,劉瑾見無人承認自首,更加惱火,遂命人將我們押進錦衣衛大牢。直到夜裡,他查出這份奏章乃是一位內侍所具疏的,才又重新將我們釋放出來,」他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幸好,爹常服用你所開的補藥,身子骨還算硬朗,否則……難保我們父女還有相見之日。」

    「爹!」曲婉蘿卻聽得揪心不已,淚盈於睫了。「爹,您辭官歸隱吧!劉瑾這奸宦如斯陰險狠毒,皇上又耽淫佚樂,荒廢朝政,您孤掌難鳴,有心無力,何苦身在虎穴,任那些朋比為奸的權佞折辱欺凌呢?」

    曲惟學只是沉重的緩緩搖頭,沒有說話。

    「爹!」曲琬蘿憂心忡忡地握著父親的手臂,言詞懇切的勸道:「蔣欽蔣大人的遭遇您應該記憶猶新吧!御史柴文顯、汪澄只不過是因為些須小事,就被劉瑾那狗奴才凌遲處死,爹,劉瑾如此殘暴毒辣,您若不趨附於他,遲早都會有殺身之禍,您聽女兒的勸,還是早點辭了官,和女兒待在鄉下共享天倫吧!好不好?」

    曲惟學滿臉淒愴地撫摸著女兒的髮絲,掛在嘴畔的笑容更加蒼涼寒瑟了。「琬兒,你是爹唯一的掌上明珠,爹何嘗不想跟你待在鄉間,共享天倫。只是,國家有難,權奸當道,爹身為朝廷老臣,便不能坐視不管,只顧自己的生死安危,想先皇臨終前,拉著爹和劉健劉大學士的手,用盡最後一口氣,要我們要竭盡全力匡扶皇上為明德之君。」他老淚閃動的哽咽道:「先皇遺命,猶言在耳,爾今,劉大學士已被劉瑾貶為平民,遣返家鄉,朝中老臣逐凋零,所剩無幾,爹百般忍耐,只為忍辱負重,不忍辜負先皇遺命啊!」

    「爹……」曲琬蘿淚光瑩瑩的歎道:「您這是愚忠啊!」

    曲惟學淒然一笑,若有所思的悲吟著宋末節士陳文龍的一首詩:

    斗壘孤危勢不支,書生守志定難移。

    自經溝瀆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時。

    須信累囚堪釁鼓,未聞烈士樹降旗。

    一門百指淪胥盡,唯有丹衷天地知。

    「琬兒,人生百歲也不過如黃梁一夢,想那北宋民族英雄岳飛,忠義耿耿,正氣參天,明知秦檜用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乃一陷阱毒計,他卻從容以赴,慷慨就義,爹雖是一介文弱老儒,卻也深知忠君報國之道,豈能為了苟且偷生,而做那尸位素餐之事?」

    「爹……」曲琬蘿欲語還休的噙著淚低喚了一聲,任恐懼、感動、悲憤、憂慮種種迷離難解的滋味戳絞著她不斷抽緊的心。

    「琬兒,」曲惟學輕輕拍撫著她的肩頭,「別為爹擔憂,爹不會莽撞行事的,就算要犧牲生命,也得死得有價值,有意義,否則,不是親痛仇快,白白便宜了劉瑾那班亂臣賊子!」他說到這,又攢著雙眉慨然長歎,「爹唯一覺得愧疚的是……爹把你許錯了對象,原本以為狄雲棲和他爹一樣,是個倜儻大略、強直不阿、有情有義、有守有為的熱血男兒,孰知,他習藝歸來,繼承襲位,卻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那個清高絕俗、夭矯不群、俠情萬丈的少年英雄已不復見,他不僅自甘墮落,和皇上放浪形骸地肆意遊樂,還變本加厲地四處招技狎玩,縱情狂歡,更堂而皇之地與劉瑾沆瀣一氣,遙相呼應,幸好維敏兄已經過世,否則,按他剛烈果斷的個性,不被氣得傷肝泣血才怪!」他痛惜萬分的又是搖頭,又是歎息,目光沉鬱而愧疚的望著同樣愴惘無語的女兒,語音嘎啞而痛楚的說道:

    「琬兒,是爹一時糊塗,識人未清,才會將你錯配姻緣,爹實在是萬萬沒有想到,狄雲棲竟會判若二人,變得如此離譜乖張,當初,爹會同意維敏兄的聯姻之請,也是因為爹知道狄雲棲是個出類拔萃、文武雙全、氣宇昂藏的好青年,當維敏兄軒軒自得,拿出狄雲棲贈予他的一幅字畫予我品賞時,我見他畫的是一幅青柏凌霜圖,意境清絕洒然,傲骨凌塵,心中暗暗欣賞,又見他題上的語意是宋末遺民謝君直的「初到建寧」,好感與惜才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那首古詩知道的人並不多,但卻是一首足以讓人凜然肅敬、熱血沸騰的曠世之作。」他話猶未了,曲琬蘿已幽深婉轉的輕聲低吟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

    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夷齊清。

    義高便覺生堪捨,九重方知死甚輕。

    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后土眼分明。

    曲惟學微微一震,頓時百感交集。「婉兒,難得你生為一名纖弱女子,卻也知道這樣豪情慷慨的愛國古詩,比起一般醉生夢死、附庸風雅的綺懦紈褲不知勝過百倍,可惜……你卻只能才鎖深閨,不能用之廟堂,一展鷹揚!」

    「爹!我雖不能像梁紅玉一樣韁馳沙場,像紅拂女張出塵一般行俠仗義、濟弱扶傾,但女兒有懸壺濟世之能,亦不輸那些昂藏七尺的男兒郎啊!」曲琬蘿婉柔一笑,溫溫雅雅的說道。

    曲惟學滿臉憐疼地點點頭,「是的,在爹的心目中,你是不讓鬚眉的掃眉才子,更是與有榮焉的寶貝女兒,可惜的是……」他挹鬱難解的皺緊眉舉,「爹老眼昏花,弄巧成拙,被狄雲棲一副「青柏凌霜圖」給騙了,臻而輕許了你一生的幸福,而狄雲棲的態度至今仍曖昧不定,遲遲未來迎親,爹一方面固然惱他蔑視長上、目中無人,另一方面又不禁暗存僥倖,寄望他能主動出面解除我們的婚約,好讓爹解下心頭的重擔,不必為了信守承諾,而親手喪送了你的幸福。」

    「爹,女兒寧可終身不嫁,也不願屈就於狄雲棲那種窮奢極欲、自甘下流的浪蕩子。」曲琬蘿以一種溫和又不失堅定的口吻說道,「您是他的世伯,難道不能以長輩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教訓他,甚而藉此解除婚約嗎?」

    曲惟學沉重的搖搖頭,「人無信不立,除非狄雲棲自動提出,否則,爹再怎麼不齒他的作為,也不能藉故悔婚,做個言而無信的小人。」說罷,他瞥瞥女兒那張黛眉輕顰的愁容,不由愧負滿懷,撚鬚長歎!

    那深沉悲哀的歎息宛如一根尖銳的冰針,凌厲地刺進了曲琬蘿愁腸百轉的心扉上,讓她沒來由的渾身一顫!

    一抹靈光倏忽閃進腦海,讓她宛如沈淪在汪洋大海中、幾近滅頂的溺水者,陡然望見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爹,如果狄雲棲肯自動悔婚,您當真能坦然接受,而不會覺得顏面無光?」她定定注視著父親,不慍不火的輕聲問道。

    「如果他肯悔婚,爹求之不得,除了額首稱慶外,怎會覺得臉上無光呢?」曲惟學緩緩說道,忽有所悟地移眸緊盯著女兒那張光采照人的容顏,狐疑不定的問道:「琬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瞞著爹偷偷去做?」

    曲琬蘿心頭一凜,「沒有,爹,我只是存著一種比較僥倖而樂觀的想法,也許……」她閃爍其詞的提出解說。「像狄雲棲那樣風流浪蕩的荷花大少,根本就不想有婚約的束縛,哪天……他對某個煙花女子動了真情,或許就會!自動找您解除婚姻也不一定。」

    「我是聽說……他十分迷戀艷冠秦淮的名妓彭襄妤,但,是否會認真到為她解除婚姻的地步,可就難說了,」曲惟學深思的說:「畢竟他是出身非凡的皇親貴胄,又是當今太后最寵信的甥兒,逢場作戲太后或可包容於一時,但招妓為妃事關重大,我想太后一定不會輕易點頭允諾的。」

    他會不會招妓為妻,曲琬蘿並不關心,她一心只想趕快和浪蕩成性的狄雲棲解除婚約,所以,對於父親的評斷她並不十分在意。

    又閒聊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待曲惟學離開採風閣之後,她連忙喚箏兒入房。

    「箏兒,等我爹後天回京之後,你陪我上南京城一趟。」

    「幹嘛?我們在那裡又沒設置分店,你去南京城給誰義診?」箏兒困惑不解的望著她。

    「我們不是去義診。」

    「難不成是去遊山玩水的?」箏兒隨口應道。

    曲琬蘿嫣然一笑,「遊山玩水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到金粉薈萃,風華煙月的秦淮河畔。」

    平時古靈精怪的箏兒這會竟成了反應遲頓的傻丫頭,她滿頭霧水的挑眉問道:「小姐,我們去哪做啥?」

    「去看看江南佳麗的嫵媚多情,順便充當一下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的尋芳客啊!」曲婉蘿風姿楚楚的調笑道。

    箏兒微愣了一下,倏地眼睛瞪得像銅鈴般偌大。

    「小姐,你……你該不會是想去……去迎翠樓……見那位色藝馳名江南的花魁……彭……彭襄妤吧?」她緊張兮兮的連口齒都不清了。

    曲琬蘿秀眉輕揚,笑得更撫媚動人了,「沒錯,我就是要去會會她,你有何意見?」

    箏兒的表情活像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小姐,那是窯子耶;不是普通人去喝茶聊天的茶樓酒館,你是名門淑女,就算要給情敵一點顏色瞧,你也不必自貶身價,跑到那種穢言穢語,有礙身心健康的地方去啊!」饒是她平日刁鑽機伶,點子多多,也萬萬想不到一向嫻靜溫婉,進退有道的曲琬蘿會提出這麼一個驚世駭俗的主意來。

    「我自有我的主張,你若沒膽跟我去開開眼界,你就留在常熟,我一個人去。」曲琬蘿以退為進的淡笑道。

    箏兒一個頭兩個大,她面帶不豫的咬著下唇,「那……舅老爺那……該怎麼跟他說呢?」

    「當然是……隨意編個善意的謊言啊!」曲琬蘿臉不紅氣不喘的答道。

    箏兒簡直傻了眼,不敢相信曲琬蘿竟會有這般驚人、大膽的蛻變。「小姐,你……你怎麼……」

    「我怎樣?」曲琬蘿笑語盎然的啾著她,「你想說我變壞了是不是?」

    箏兒只能牽強地抿抿唇,苦笑了一下。「箏兒……」

    「怎樣?」曲琬蘿似笑非笑的逼進一步。

    「與小姐心有慼慼焉。」箏兒無奈又不失詼諧的答道。

    曲琬蘿噗哧一笑,「鬼丫頭,還敢貧嘴,還不是你帶壞我的!」

    箏兒轉轉一對圓亮慧黠的眼珠子,「我怎敢居功?那是小姐你天賦異稟,鬼頭鬼腦的本事高人一等,箏兒米粒之珠,不敢在你面前亂放光華,這調教之功,你還是收回自用,箏兒愧不敢當!」

    曲琬蘿佯嗔地白了她一眼,「你敢指桑罵槐的揶揄我,好,南京之行我不帶你去了,我叫小順子陪我去,搞不好他還會玩得樂不思蜀,忘了你這個刁蠻難纏的壞丫頭!」她深知小順子暗戀箏兒,而箏兒雖竊喜在心,但表面上又老裝出一副淡然矯情的模樣,把小順子兜圈子兜得不亦樂乎。

    她這招殺手鑭一出,投鼠忌器的箏兒果然沉不住氣了,「小姐,你要破壞自己的姻緣,我箏兒捨命奉陪當打手,但,小順子他……他可是老實人,傻大個一個,你帶他去風月場所,不怕污染了他純潔單純的心靈,進而……破壞了別人的姻緣。」

    「你口中的別人指的是誰?」曲琬蘿明知故問。

    箏兒的臉驀然一紅,她別彆扭扭的頓足道:

    「就是,就是……」

    曲琬蘿嬌笑地輕戳著她的額頭,「就是你這個口是心非的野丫頭,對不對?」

    箏兒的臉更紅得像熟透的草莓。「小姐,你……你好壞……」

    「謝謝,你居功厥偉,本小姐銘感五內,後天秦淮之行若能順利了願,你的姻緣小姐我自會發落,不會讓你那純情的小順子有學壞的機會。」曲琬蘿疑真似假的調侃道。

    羞惱參半的箏兒終於發現她有個藏深不露的女主人,而且搞起怪來手腕一流,讓人瞠目咋舌之餘,更有種難以消化的戰慄感。

    這是不是所謂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頭痛不已又無計可施的箏兒在俯首稱臣之後,也只好五味雜陳地暗自長噓短歎了。

    ☆

    媚香閣中又傳來一陣掙掙琮琮、忽高忽低,若隱若現的琴樂聲。

    但見彭襄妤弱不勝衣地端坐在小巧玲瓏的閣樓中,粉頸低垂地撫琴輕唱著宋朝詞人晏幾道的「鷓鴣天」所譜成的曲子:

    彩袖慇勤捧玉鐘,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琴音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但聽得彭襄妤語音幽柔婉轉的吟唱著: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一個低沉悅耳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倏然接口,把彭襄妤嚇了一大跳,琴聲戛然而止。

    她驚惶詫異的回過神,半嗔半喜地瞅視著閒靠在窗抬欄杆上的狄雲棲。

    「堂堂的侯爵,放著正門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地爬牆入窗,傳揚出去,不怕惹人非議嗎?」

    狄雲棲雙眉一軒,搖搖折扇,優閒自得地邁入室內。「我早就已經是聲名狼藉的風雲人物,再多這麼一樁爬牆竊香的傳聞,本爵也不在乎,反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懶得理會旁人用什麼眼光來打量我?」

    彭襄妤推琴而起,輕盈地泡了一杯清茶遞給狄雲棲。「雲哥,你還是小心收斂一點,別太張狂任性了,否則,逍遙公子下一個要修理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她半真半假的淺笑道。

    狄雲棲一派灑脫地坐在錦墊上,輕啜了一口清茶,傲岸不羈的撇撇唇,「我巴不得能再度和他交手,挫挫他的銳氣,讓劉瑾對我更加信任親近,也好……」他話猶未了,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清冷淒迷、響遏行雲的簫聲。

    狄雲棲凝神細聽,方知此人吹奏的是歐陽修的玉樓春所譜成的曲子,正吹到後半闋,曲辭是:「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落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曲意感傷纏綿又帶著幾許孤絕落拓的豪氣。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狄雲棲聽得心神俱醉,迴腸蕩氣,不禁搖扇讚歎,「此人能把洞簫吹奏得聲振林木,扣人心弦,足證他是個才情非凡,武藝精純的人,若沒有精純深厚的內功,是無法千里傳音,讓簫聲穿雲裂石,瀰漫蒼穹的。」

    他見彭襄妤低眉斂眼,一副嗒然若失的神態,不由訝然的低聲問道:

    「怎麼了?莫非你認識這個傳音寄情的吹簫人?」

    彭襄妤眉眼之間籠罩著一抹淡淡的輕愁,她咬著唇猶豫了好半晌,才幽幽然的開口說道:

    「去年臘月,我和巧兒回紹興老家祭拜爹娘,途經禹陵山道時,遇見幾個橫眉豎目的草寇打劫欺凌,正在危急之際,只聽見簫聲悠揚,一個丰神俊朗、白衣飄飄的書生凌空而降,手持一管寒玉洞簫,神采奕奕地吹奏著李白的「觀放白鷹」,意態瀟然的逗弄著那幾個咆哮連連的草寇,一曲吹罷,但聽他朗聲吟哦:「八月邊風高,胡鷹白錦毛。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洞簫一揚,那幾個亮著兵器,張牙舞爪的草寇便已頹然倒地,神色慌張地哀聲求饒。我見他們個個都動彈不得,驚駭失色,才知那位面如冠玉的少年書生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人,他隨手一揮,那幾個人就莫名其妙地被點中要穴,他那精湛神妙的點穴手法,倒是和你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狄雲棲心頭一凜,若有所思的攢眉猜測,「難道……會是他?」

    「莫非……你知道他是誰?」彭襄妤難掩關切的脫口問道,當她接觸到狄雲棲那雙晶璀銳利的眸子時,不禁紅暈滿頰,又羞又怯的慌忙低頭掩飾自己的窘態。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連你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我這個心裡有點酸味的大哥又怎會知道他是誰呢?」狄雲棲故弄玄虛的戲謔道。

    彭襄妤雙頰酡紅地輕睨他一眼,「你不說,我也不強求你,反正……」

    「反正人家沒事就會跑到秦淮河畔,對著你的香閨吹簫傳情,你只要認簫為媒就可以了,至於他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並不重要是也不是?」狄雲棲滿臉促狹的取笑道。

    彭襄妤臉上的紅霞迅速燃燒到全身,她面紅耳赤地還來不及大發嬌嗔,她的貼身侍女巧兒已一臉焦切的跑了進來。「小姐,外面有個風采翩翩,美如冠玉的公子指名一定要見你,胡嬤嬤沒轍,要我趕緊知會你做個準備!」

    「做什麼準備?」彭襄好娥眉微顰地輕哼一聲,「你沒瞧見狄侯爺在我房裡嗎?」

    「可是,那位公子他說……他是狄侯爺的表弟,而且……他出手很大方,你出的對子他更是對答如流,我們——我們沒理由攔著他不上來啊!」巧兒結結巴巴的解釋著。

    狄雲棲、彭襄妤面面相望了好一會,然後,他不動聲色的掀開了竹簾,凝神對著樓下暗自打量。

    彭襄妤也悄然靠了上來。

    但見樓下玄關處站著一位身穿一襲秋香色錦袍,頭載束髮玉冠,手裡搖著一柄金折扇,秋波如水,瓊鼻玉齒,嘴角似笑非笑,美得令人目眩的少年書生,而他身邊還跟著一位眉清目秀,個頭略嫌瘦小的書僮。

    兩面為難的胡嬤嬤正對那位玉樹臨風、姿儀絕塵的美書生陪著笑臉,慇勤周旋。

    一抹似驚又似怒的光芒閃過狄雲棲炯然如神的眼眸,他放下竹簾,面帶深沉的對彭襄妤吩咐道:

    「襄妤,你讓巧兒下去請我表弟上來。」

    巧兒不等彭襄妤應允,便飛快地御命下樓了。

    彭襄妤見他大步掀開緯幔,躲進了她的寢室,不禁有趣的挑起秀眉,「你不見見你那位美得教人驚艷的表弟嗎?」

    「他是來找你別別苗頭,又不是來找我攀親帶故,所以,我還是識趣點,別破壞了他的雅興!」狄雲棲語帶玄機的慢聲說道。

    彭襄妤卻聽得困惑滿懷,「他幹嘛找我別苗頭,我又……」然後,她聽到一陣清晰平穩的腳步聲停在樓閣之前,只好在狄雲棲的目光示意下,放下緯幔,優雅如宜的端坐在小廳前。

    而巧扮男裝的曲琬蘿已站在珠簾高垂的門廊外,斯斯文文的打著招呼,「小生曲文羅久聞姑娘才冠古今,艷馳江南,特從常熟趕來一會,還望姑娘垂憐玉成,輕啟珠簾,讓小生我一飽眼福。」

    彭襄妤有意考考他的才學,故而語帶沉吟的刁難道:

    「蒙公子不棄,賤妾盛感隆誼,然……妾雖身處青樓,亦非水性女子,公子若能以才會友,與妾對上三聯,妾自當掀簾恭迎,不知公子雅意如何?」

    「好,小生固愛美人,更愛才女,請姑娘出題,小生不才,定從容以對!」曲琬蘿不卑不亢的應允道。

    「好,公子聽了,」但聽一陣-琮悅耳的琴聲響起,彭襄妤已輕聲細語的吟唱著:

    「北風吹白雲,萬星渡河汾;」

    「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曲琬蘿好整以暇的接口道:「這是蘇軾的「汾上驚秋」,意境過於淒美蒼涼,不符合你我目前樓台相會的情景。」

    「好,公子果然是博學多才,襄妤才淺再度現醜了。」但聽她又撫琴撥弦,彈奏著一陣清脆生動的樂音,悠悠低吟著,「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曲琬蘿折扇一張,笑容可掬的說:「這是王維「竹裡館」,意境還是稍嫌清冷沉深了些,不適合你這樣紅遍江南,備受嬌寵的美人兒。」

    彭襄妤終止彈琴,展顏輕笑,「公子謬讚了,最後一題則請公子費神聽了,請你吟詩三首,詩詞裡必須各涵日、月、星三字。」

    曲琬蘿怡然一笑,「好,這道題出得極具巧思,不過,也難不倒小生我,但請姑娘凝神聽了。」她搖搖折扇,側頭笑吟道:

    「第一首,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好個映日荷花別樣紅,」彭襄妤嫣然笑道:「這是蘇軾出守杭州的詠湖之作,公子好敏捷的才思啊!」

    「姑娘過獎了,這第二首請聽小生藉李商隱的霜月應對,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台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斗嬋娟。」曲琬蘿別有深意的低吟道。

    「月中霜裡斗嬋娟?」彭襄妤巧笑倩兮的搖搖頭,「此詩雖美,但爭妍鬥艷的意味太過明顯,不合賤妾的處事風格。」殊不知躲在緯縵之後的狄雲棲聽了還真是冷暖參半,啼笑皆非。

    「姑娘是艷冠天下的無雙女,自不必和司霜的青女、伴月的嫦娥一爭高下,互別苗頭!」曲琬蘿意味深遠的含笑道。

    這互別苗頭四個字讓彭襄妤心頭一震,驀然醒悟到狄雲棲的話外涵意。看來,這位美得驚人的曲公子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了。

    但不知「他」和狄雲棲之間有何牽扯關聯,也罷,她就將計就計,靜觀其變。

    「公子說笑了,但不知你第三首詩準備得如何?」

    「姑娘莫急,且聽小生吟了,」曲琬蘿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神采奕奕的輕聲吟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話聲甫落,彭襄妤已經衣祛翩然捲起珠簾,裊裊婷婷地出現在曲婉蘿目不轉睛的凝娣中。

    好個眉目如畫,綽約多姿的紅粉佳人!

    曲琬蘿心中暗自喝采!不禁揚揚折扇,故作風雅的沉吟道:「紅粉青娥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姑娘花容玉貌,絕代風華,小生艷福不淺,竟能目睹姑娘的芳顏,真是祖上有德,三生有幸!」

    彭襄妤桃腮微暈的盈盈一福,「公子言重了,賤妾蒲柳之姿,蒙公子不棄,甚幸之至,還請公子入內小坐,賤妾當盡心伺候,以報公子恩寵。」

    曲琬蘿步履輕快的昂首走進閣樓內,箏兒尾隨而入。

    入座之後,她接過彭襄妤遞來的香茗,一邊啜飲著,一邊還不忘細細打量著室內的擺設。

    但見翠竹弄影,古書盈案,牆上懸著一幅意境清幽的「觀泉圖」,滿室飄蕩著松醪墨香,於雅致潔淨中別具一番風情。

    曲琬蘿放下茶杯,不由搖頭輕歎,一副不勝感觸的神態。

    「公子為何搖頭興歎?莫非是嫌襄妤招待不周?」彭襄妤坐在她對面,訝然低問。

    「姑娘貌比王嬙,足堪國色,卻身處風塵,迎往送來,小生憐惜姑娘際遇,故而喟然輕歎!」

    彭襄妤幽柔一笑,「襄妤身世飄零,猶如天涯孤帆,只能隨風飄蕩,笑罵由人,公子憐愛之情,襄妤銘感五內,僅以薄酒一杯,聊表謝意。」說罷,便斂衽攏袖飲盡了一杯淡酒。

    曲琬蘿望著她那微暈的嫣頰,不禁升起一股怛惻的憐惜之情,索性也佯做豪放的斟酒飲了一杯,借酒壯膽的對彭襄妤開門見山的說:

    「聽說姑娘與我表兄狄雲棲情投意合,但不知姑娘是否願意從良,跳出風塵?」

    彭襄妤納悶的瞅著他,「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曲琬蘿輕搖折扇抒散酌熱難耐的酒氣,臉上卻一本正經地端著風流才子的神采,「如果姑娘想嫁進寧陽侯府,首先的障礙,便是得趕快想辦法勸服我表兄解除婚約。」

    「什麼?你是說狄侯爺他訂過親?」彭襄妤故作驚訝的失聲道。

    她這麼一嚷,倒給了曲琬蘿順水推舟的機會。「什麼?他居然瞞著你沒讓你知道?這個風流濫情、腳踏兩條船的渾球,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明明訂了親,卻又四處偷香竊玉,玩弄女人的感情,難怪……他的未婚妻會對他……」他清清喉嚨,「箏兒,你說。」

    「與有羞焉。」箏兒表現得有板有樣,十分稱職。

    「那……他訂了親又裝聾作啞,把未婚妻冷落在一旁的行徑又叫做什麼來著?」曲琬蘿順火吹風的又問。

    「佔著毛坑不拉屎。」箏兒不加思索的衝口而出。

    曲琬蘿臉色一窒,趕忙尷尬地輕咳兩聲,「換點文雅、有學問的說詞。」她低聲命令道。

    而張口結舌的彭襄妤,若非為了給躲在緯縵後的狄雲棲一點顏面,她真的不想那麼辛苦的憋著氣,強忍住幾近潰決的笑意。

    老天!她終於知道這位美得令人屏息的曲公子大駕光臨的真正用意了。

    有意思,她真的有股衝動,想掀開緯幔一睹狄雲棲臉上的表情。不過,她還是艱辛萬狀的隱忍住了,只為了靜觀更精采的下文。

    但見箏兒擠眉弄眼地思索著,「這叫做吃著碗裡,望著鍋裡,貪心不足,寡廉鮮恥!」

    曲琬蘿頓時杏臉泛紅,窘困不已,她一邊乾咳,一邊狠狠地賞了箏兒一個大白眼。「什麼叫做吃著碗裡,望著鍋裡,平日教你好好唸書,用點腦袋,你卻混水摸魚,偷工減料,這下亂用詞藻,貽笑大方,我這個做主子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無端挨罵的箏兒好生委屈,只見她低垂著頭,沒好氣的悄聲咕噥著,「毛坑不雅,飯碗不對,你學富五車,出口成章,要罵薄情郎為何不自己出馬,硬要我敲著邊鼓做惡人?」

    她的呢喃哀怨又換來了一個波光生動的衛生眼,她不勝悒鬱地乾脆閉目養神,任才情過人的「曲公子」大唱獨腳戲。

    「下人說話粗俗無禮,讓姑娘見笑了。」曲琬蘿溫文爾雅地拱手施禮道。

    「哪裡,這位小哥直率可愛,天真爛漫,是難得一見的性情中人,襄妤欣賞他的耿直,怎會見怪?」

    箏兒一聽,不覺身心飄然,唇角的弧線立刻由下轉上,輕漾出一朵甜甜的微笑。

    「姑娘豁達大度,小生佩服。」曲琬蘿文縐縐的打著官腔,倏忽一整形色,單刀直入的慢聲說道:「不瞞姑娘,小生這次來訪,一來固然是為一睹你的風采,二來也是想和姑娘打個商量,倘若姑娘願意和在下合作,小生保證,姑娘一定可以脫離苦海,入主寧陽侯府和狄雲棲雙宿雙飛。」

    彭襄妤星眸半掩地沉思了一會,方才溫婉答道:

    「公子雅意,襄妤心領,唯襄妤自問出身卑微,不敢癡心妄想,高攀狄侯爵,再者,狄侯爵已訂下親事,襄妤雖出身青樓,亦知廉恥,萬不敢橫刀奪愛,破壞他人的姻緣。」

    曲琬蘿微微一愣,倏忽改弦易轍,蹙眉輕歎:「姑娘冰心玉潔、知書達禮,小生敬仰萬分,其實,姑娘毋需有這麼多的掛慮,據我所知,我表兄的未婚妻是吏部尚書曲惟學的千金,她幼承庭訓,深明大義,對於這樁婚事實有著萬般的無奈,一來是因為她看不慣我表兄放浪形骸的作風,一一來也是因為……」她沉吟了一下,「她另有意中人。」

    「哦?」彭襄妤至為震愕,本能的開口問道:「但不知曲小姐的意中人是誰?」

    曲琬蘿未料她會這麼直接的追根究柢,一時錯愕,竟有些招架不住。「這……」

    「是逍遙公子。」袖手旁觀的箏兒臨陣插花軋上一腳。

    此話一出,彭襄妤和曲琬蘿相顧失色。前者是驚怪交織,後者是窘迫參半。

    「小哥此話當真?」彭襄妤問的雖是箏兒,但一雙明眸卻是定定地停泊在侷促難安的曲琬蘿身上。

    騎虎難下的曲琬蘿只好硬著頭皮承認了。「是真的。」

    愈「玩」愈興致高昂的彭襄妤又暗藏竊笑的出著難題。「這賤妾就有些不懂了,這逍遙公子是朝廷重金懸賞的欽命要犯,曲小姐是官家千金,他們怎麼會撞在一起產生感情呢?」她故作茫然的問道。

    曲琬蘿又面染紅霞的「這個」沒完了。

    「混水摸魚」又不忘忠心護主的箏兒見狀,只好再厚著臉皮插科打渾了。

    「說起曲小姐和逍遙公子相戀的故事可有趣浪漫了,聽說,這曲小姐不僅生得美若天仙,才情出眾,而且還精通醫理,賽比華佗,她並不是那種鎖在深閨,繡花自娛的俗家千金,她常常出門行醫,聞聲救苦,有一回,她在返家途中不幸遇上了山賊,正當危急之際,逍遙公子適時出現,表演了英雄救美,於是乎,他們兩個人一見傾心,猶如天雷勾動了地火,愛慕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啦!」

    彭襄妤眼裡儘是控制不住的笑意,害她不得不攏攏衣袖,藉著飲茶來掩飾一下,然後又備嘗艱辛的裝出一臉困惑的神情,好奇地瞅著箏兒問道:

    「聽說,逍遙公子都是蒙著布巾,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怎麼曲小姐還會對他一「見」鍾情呢?」

    這會兒,箏兒可理直氣壯的由小配角正式翻身成為獨挑大樑的正角兒了,只見她面不改色,從容鎮定的瞎掰道:

    「這逍遙公子平常當然是不會以真面目示人啊,可是碰上了閉月羞花的曲小姐,當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啦!你別看他蒙著布巾,人家可是俊美無比的傅粉何郎,連宋玉、潘安見了他都得退到一邊涼快去也,這腦滿腸肥、面目可憎、獐頭鼠目,賊裡賊氣的寧陽侯更甭提了,只怕給逍遙公子提鞋的資格都沒有,這曲小姐又不是笨蛋,當然是捨寧陽侯就逍遙公子羅!」

    彭襄妤聞言,簡直快笑岔氣了,偏偏她這個掩嘴葫蘆還得佯裝出一臉詫異的臉孔,假正經地問道:

    「小哥見過寧陽侯嗎?」

    「沒見過,」箏兒未經思量的脫口而出,直待曲琬蘿暗暗擰了她一把,她才急忙糾正,「呃,三年多沒見了,不過想也知道,像他這樣粉面油頭的好色之徒,整日狂歡作樂,沈緬酒色,這模樣不走形才怪,君不見那些傷風敗俗、佚蕩飛揚的淫蟲之輩,皆有張粗鄙可憎的嘴臉嗎?」

    彭襄妤實在按捺不住,只好頻頻攏起衣袖掩嘴偷笑,然後,又故作迷糊的側頭沉思,「我有好一陣子沒見到狄侯爺了,下回得仔細瞧瞧,他是不是真的已經變形走樣了。」

    箏兒打鐵趁熱了,「所以,下回他上你這來,你就彈琴獻唱,燒幾道好菜,軟言慰語的好生伺侯,讓他感動之餘,肯為你贖身,娶你進門,一來可以讓你跳脫苦海,飛上枝頭當鳳凰,二來也可成全……我們家小姐和逍遙公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耳聰目明的彭襄妤立刻機警地挑出她的語病。「你們家小姐?」

    箏兒立刻紅著臉倉皇更正,「不,是曲小姐,只不過……她和我們是同姓宗族,又恰巧住在常熟,我們公子生病曾蒙她施手醫治過,是而小的……也把曲小姐當成自己主人一般看待。」

    彭襄妤瞭然於心的點點頭,又移眸望向雙頰微紅、默爾而息的曲琬蘿,婉約其辭的探問道:

    「不知公子與狄侯爵是哪房的親戚?是否與當今聖上也有血親關係?」

    「呃……我和當今聖上並無任何關係,這狄侯爺的……」曲琬蘿急中生智的小心應對。「……父親是我的表舅,自他過世之後,我和狄雲棲便未曾會面聯繫過,今日會冒昧前來,也只是為報曲小姐的救命之恩,望能順利轉達她的意思,圓滿地解除她和狄侯爺的婚約,並順助姑娘與狄表兄有情人能終成眷屬。」

    彭襄妤一臉幡悟的點點頭,「我完全懂了,公子用心良苦,襄妤不勝感佩,只是……」她故作踟躕的咬著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只是什麼?」曲琬蘿焦切的望著她,「姑娘有何困難,但說無妨,小生當盡力

    為姑娘排解。」

    「只是我和狄侯爵雖然情誼非凡,但,要談論婚嫁只怕是困難重重,況且,襄妤

    自認紅顏薄命,無福飛上枝頭做鳳凰,因此,公子的雅意,襄妤恐怕無福消受了,不

    過……」彭襄妤低垂著濃密的羽睫,一副含羞帶怯、欲言還休的模樣。

    「不過什麼?」曲琬蘿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彭襄妤眉目含情地瞟了他一眼,羞答答的悄聲說道:

    「賤妾的意思是……若公子不棄,願為襄妤贖身,公子的心願,襄妤定竭力完成,只求能與公子朝夕相伴,晨昏與共!」

    「什麼!」曲琬蘿嚇得花容變色,手足無措。「不,不行!絕對不行」她猛然搖頭,率爾而對。

    彭襄好如遭重挫地白了臉色,她攏袖掩面,泫然欲泣,「公子,連你也嫌棄襄妤出身低賤,配不上你嗎……」話猶未了,她已雙肩抖動,嚶嚶飲泣起來。

    曲琬蘿暗暗叫苦,又急又慌,尷尬得不知如何應對。

    箏兒雖然也被這樣出人意料的形勢演變嚇了一跳,但她畢竟非當事人,很快地就想到對應之策。「彭姑娘,我們家公子並不是嫌棄你,而是……他自小就訂了親,年底就要完婚,他縱是有心,也無法背棄父母之命,悔婚改娶你啊!」

    「是啊!是啊!」曲婉蘿忙不迭地應和著,「姑娘琳琅珠玉,品貌無雙,小生愛慕傾心都來不及,怎敢嫌棄呢?無奈赤繩系足,姻緣早訂,只好蹉跎姑娘的一番情意了。」她急著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直把彭襄妤逗得竊笑連連,差點穿幫。

    而躲在緯幔的狄雲棲更是看得哭笑不得,百味雜陳。怎麼也沒想到一向端莊溫柔的彭襄妤也有這麼淘氣促狹的一面風貌。唉!女人!他搖頭頻歎,又忍不住滿腔的好奇心,凝神靜觀後續的發展。

    只見彭襄妤淚眼汪汪的抬起頭來,不勝楚楚的哽咽道:

    「你當真訂了親?」

    曲琬蘿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拚命點頭,「當真,一絲不假。」

    彭襄妤淒楚地眨眨淚眼,猛一咬牙,帶著一股悲壯而深情的口吻對曲琬蘿說:「好,是我紅顏命薄,怨不得人,襄妤甘願做妾,但求能換來公子的終生憐愛!」

    此言一出,又嚇得曲琬蘿臉色蒼茫,坐立不安,真想趕緊揪住箏兒的手溜之大吉!

    「姑娘是我表兄的意中人,小生不敢褻瀆姑娘,更不願越禮犯份,與表兄爭風吃醋,姑娘垂愛之情,小生只有辜負了,」說著,他舉起衣袖擦拭著額頭的汗漬,窘局的編織著遁逃的借口,「時間不早了,小生答應家父明日清晨要趕回家辦事,請恕小生唐突,就此告辭!」

    唱作俱佳的彭襄妤又裝出一臉失望的神態,無盡嗔怨地噘著小嘴,「你這麼快就要走了?我……本來……還打算留你過夜呢?」說著,又對嚇得瞠目結舌、面紅耳赤的曲琬蘿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媚眼。

    「小生受之不起,告辭了……」

    曲琬蘿如被針戳,手忙腳亂地抓起箏兒的手,顧不得維持風流名士的文雅,急著掀起珠簾拔腿而逃。

    偏偏彭襄妤還不肯罷手,帶著一臉迷戀不捨的神韻追了上來,「公子慢走,賤妾陪你下樓。」

    曲琬蘿噤若寒蟬地連連搖手,「不,小生自己走就可以了,請姑娘留步!」

    彭襄妤秋波微轉,露出了千嬌百媚的笑顏,「公子毋庸客套,你我相會總是有緣,就讓襄妤盡些心意,送你一回吧!」

    曲琬蘿婉拒無效,只好忐忑不安地讓她送下樓,在穿過曲折的迴廊,轉石階,準備邁入迎翠樓的門廊前,彭襄妤忽然停下腳步,淺笑盈盈的輕聲說道:

    「曲小姐,襄妤就送到這裡了,祝你主僕二人一路順風!」

    曲琬蘿遽然歇止腳步,驚惶震動的轉首望著笑靨可人的彭襄妤,「你……你叫我什麼?」

    彭襄妤優雅地攏攏秀髮,「你是狄侯爵的未婚妻曲小姐不是嗎?」她閒適地抿抿唇,「雖然你的男裝扮相溫文儒雅,光華逼人,但,畢竟是女兒身,仙姿玉質,暗袖盈香,那份嬌柔溫潤的氣息是瞞不了人太久的,何況——我與你對談的時間,足夠我觀察出你的許多破綻,包括你穿耳洞的事實。」

    一臉挫敗的曲琬蘿除了苦笑連連,已不知如何措詞掩飾了。

    「不過,你也別覺得懊惱灰心,你此行的目的,無非是想借我的口,勸狄雲棲與你解除婚約,我敬你膽識過人,惺惺相惜,你的事我會盡力而為,請你毋庸掛掛!」

    曲琬蘿立刻轉憂為喜,她雙眼發光,不勝歡愉的驚問道:「真的?彭姑娘,你當真願意為我做這件事?」

    彭襄妤但笑不語的點點頭,其實,何勞她開口,藏身於緯幔之後的狄雲棲早就聽得一清二楚了,過足乾癮卻意猶未盡的她,亦急著回閣樓好好「欣賞」著他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表情。

    想想看!堂堂的寧陽侯,一個出類拔萃、炙手可熱、俊逸非凡的王公貴族,竟被自己的未婚妻棄如蔽屣,貶得一文不值,甚至絞盡腦汁,不惜改扮男裝,勇闖青樓,就為了和他解除婚約,這對一向自視甚高,卓爾不群的狄雲棲而言,不啻是一個相當尖銳而深刻有趣的衝擊與刺激!

    想到這,居中攪局的彭襄妤不由自主地對曲琬蘿綻出一絲堅定溫存的微笑,「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適度的轉達,並運用技巧讓狄侯爵主動和你解除婚約!」

    曲琬蘿動容不已地連連向彭襄好斂衽致謝,簡直把她當成了救命恩人一般,臨走前,她還不放心地轉首對彭襄妤說:

    「彭姑娘,如果狄侯爵不願意解除婚約,勞煩你將我改換男裝,與你打情罵俏的荒唐行徑告訴他,也許,這會管用的。」

    彭襄好聽了還真是啼笑參半,真不知曲琬蘿怎會把所有未婚女子視為如意郎君的狄雲棲當成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她迫不及待的重新登閣,急著看看自尊心受創的狄雲棲有何反應?

    掀開了珠簾,但見狄雲棲面無表情的站在窗台邊,一副無語問蒼天的神情。

    彭襄妤淘氣地走了過去,不停地對他左瞧右看,上下打量,惹得狄雲棲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幹嘛,我又不是你的吹簫郎,你看那麼仔細做啥?」

    「看你是不是真如那位小哥所說的!面目可憎、腦滿腸肥,獐頭鼠目,賊裡賊氣啊!」彭襄妤杳臉泛紅的嘲笑道。

    狄雲棲微蹙著眉舉沒理會她,並轉首朝閣樓扇窗外發出一聲長嘯,不一會,他的貼身侍從狄揚已飛身躍上樓台,穿過紙窗,躬身向狄雲棲行禮請示:

    「少爺召喚小的上來,不知有何吩咐?」

    狄雲棲揚揚折扇,深沉莫諱的慢聲說道:

    「剛剛有位穿著一襲秋香色的少年書生離開迎翠樓,身邊還跟著一位小書僮,你悄悄跟上去保護他們,直到他們安返常熟,你再回京城向我報到。」

    「是。」狄揚躍出窗台,正欲飛身下樓時,狄雲棲又喚住了他,「等等,狄揚,順便查查他的住處以及一些私人的活動資料。」

    「小的遵命。」話聲甫落,狄揚已如一頭灰色的大烏飄然落地,穿梭於濃蔭遮天的堤岸,隱人云水蒼茫的月夜中。

    「人家對你興致缺缺,退避三舍,你倒有心派人暗中護花,看來,咱們這位沉魚落雁的曲小姐魅力倒是不少,能讓你這個鐵石心腸、坐懷不亂的風流情聖伸出憐香惜玉的臂彎。」彭襄妤嫵媚生風的調侃道。

    狄雲棲劍眉一軒,「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不派人保護行嗎?」他澀然苦笑。

    「那你以前怎麼狠得下心腸對人家不聞不問啊?」彭襄妤緊咬著話題不放。

    狄雲棲目光複雜地掃了她一眼,「你明知我不敢成家的理由,又何必明知故問?」

    「好,我不明知故問,咱們來談正經事,接下來你打算如何?」彭襄好緊迫盯人的追問道。

    狄雲棲眉舉蹙得更緊了,他喟然一歎,無奈地攤攤雙手,「當然是……趕緊娶她進門啊!」

    彭襄好瞪大了一雙水汪汪的美目,「娶她?你有沒有搞錯?人家對你可是視為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你想娶她進門,恐怕沒那麼簡單吧!」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狄雲棲似笑非笑的望著她,「總不成照她的餿主意,讓你李代桃僵嫁給我吧!而我又不會吹簫,只怕難跟你琴瑟和鳴,彈「琴」說愛?」

    彭襄妤滿臉羞紅地白了他一眼,「人家跟你談正經事,你扯到我身上做啥?」

    「那你剛剛又和她們窮攪和什麼?」狄雲棲反唇相稽。

    彭襄妤的臉更紅了,「我……我是關心你啊!而且……我不相信你知道自己有這麼一位才貌出眾的未婚妻之後,心裡仍是平靜無波,毫無感覺?」

    狄雲棲淡淡地撇撇唇,「不錯,我是有感覺,心驚肉跳的感覺,如果我不趕緊把她娶進門嚴加看管,我不知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妮子還會做出什麼更令人扼腕的事來?」

    「可是……她不肯嫁給你啊!」彭襄妤犀銳的提醒他。

    狄雲棲僵笑了一下,「我知道,不過,我自有法子可以將她娶到手。」

    「什麼法子?」彭襄妤打破砂鍋問到底,沒辦法,這件事實在是太刺激有趣了,她可沒那個定力可以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心。

    狄雲棲揮揮折扇,凝眸望著窗外朦朧迷離的月色,牽動唇角,徐徐逸出一絲自我解嘲的笑意,「自然是不擇手段的蠻幹啦!」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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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5: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狄雲棲一出豹房,剛上迴廊,便撞見太監張永,但見他橫眉怒目,一副憤慨填膺的神色,狄雲棲不禁面帶關切的攔住他問明原由。

    「張公公因何事心中不快?」

    「奴才叩謝狄侯爺的關心。」張永躬身施了一禮,面帶不豫的答道:「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剛剛在文華殿受了一些閒氣,不提也罷!」

    狄雲棲有所穎悟的點點頭,「公公可是和劉太監起了衝突?」

    張永一愣,隨即尷尬地訕笑道:「狄侯爺,你真是料事如神。」

    「這也沒什麼。」狄雲棲洒然一笑,「公公是皇上身邊最得寵、最信任的人,這宮裡人人盡知,誰見了你不禮遇三分,除了劉太監,誰敢與公公針鋒相對?」

    張永一聽頗為受用,索性敞開話匣,一吐為快,「侯爺過獎,本來奴才與劉瑾也是知交好友,但,自他掌握司禮監以來,諸多囂張跋扈的作為實在是令我愈看愈不順眼,愈看愈寒心,為了顯示自己的高人一等,他甚至不許其他內伺宦臣稱他為公公,一定得尊稱他為「劉太監」,這分明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嘛!這還不打緊,他為了黨同伐異,不惜浪費公帑,成立了內廠,到處派遣耳目偵伺文武百官的言行措舉,稍不順心,就無中生有,製造一起又一起駭人聽聞的冤獄。我見他行為過於狠毒張狂,好意勸他收斂一點,免得弄得天怒人怨,朝廷上下雞犬不寧,誰知……」他慍怒從鼻孔發出一聲重哼,老大不高興的沈聲說道:

    「他竟然威脅我,說我若再囉哩囉唆,他就要把我調到南京當淨軍。」他忿忿地緊抿了一下嘴巴,試圖控制僨張的情緒。

    「剛剛他把我和馬永成、谷大用、邱聚叫到文華殿,」他有些無奈的瞥了瞥一直保持緘默的狄雲棲一眼,「侯爺,你也是知道的,劉瑾他膽子愈來愈大,仗著皇上准許他代批奏章,他就毫不避諱地鎮坐在文華殿,把我們這些侍臣宦官當做奴才一般使喚,方纔他找我們幾個往昔私交還算不錯的兄弟一塊開會議事,說他十分懷疑逍遙公子是朝臣中的某個人改扮的,要不然,他怎麼這麼清楚所有文武百官的活動細節,若一日不查出逍遙公子的底細,他是芒刺在背,寢食難安,所以,他準備過濾名單,一一清算,凡是沒有被逍遙公子找過麻煩的朝臣都有嫌疑,他是寧可錯殺,亦不願錯放,他要我們幫他留意,想辦法揪出內奸,同時也可以藉這個機會整肅異己,拔掉所有的眼中釘。我勸他不要借端生事,弄得宮廷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他聽了奮袂而起,拍著案桌要我閉上狗嘴,我也不甘示弱地頂了他幾句,跟著就拂袖而出,不理會他的咆哮威嚇!」說著,他愁眉不展地輕吁了一口氣,「唉!自他把政弄權以來,貪邪蟻附、蠅營狗苟蔚然成風,朝班之中濯濁守清、臨風峭立者幾乎為之一空,剛正廉明的直臣已所剩無幾,他卻刻薄寡恩,不除不快,眼見忠臣殆盡,我心中不無感歎,再這樣傾軋陷構下去,只怕積怨沖天,社稷危矣……」

    狄雲棲趕忙審慎地提醒他,「公公孤忠高節,本爵至為感佩,不過隔牆有耳,還是請公公講話小心為要!」

    張永凜然軒眉,「哼,別人怕他,我可不怕,大不了和王岳一樣引頸就戳,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公公,留得青山不怕沒柴燒啊!」狄雲棲低聲勸道:「你何苦和劉太監正面衝突,倒不如把心思用在皇上身上,也許可以事半功倍呢!」

    張永瞿然一省,立刻明白了狄雲棲話中的深意。「侯爺深謀遠慮,冷靜過人,奴才椎魯無能,逞強鬥氣,幸蒙侯爺點醒教化,否則死得輕如鴻毛,亦是於事無補。」

    「公公明白就好。」狄雲棲淡然笑道,正準備移步下台階時,張永倏然跟上前來,且行且語地對狄雲棲悄聲說道:

    「侯爺,你與吏部尚書曲學惟曲大人是否有姻親關係?」

    「沒錯,他是我的岳父,只不過……我尚末與他女兒拜堂完婚。」狄雲棲心思縝密,七竅玲瓏,自知張永不會無故提及此事,是而便自動切人正題,「張公公,你有什麼話要提醒本爵的,請但說無妨。」

    「是這樣的,」張永刻意壓低了聲音,「劉瑾很早以前就看曲尚書不順眼了,一直想找機會整肅他,只是……他對你頗有忌憚,不敢放手一搏,無端開罪於你,這次,他好不容易逮到了曲尚書的把柄,知道他和朝中退休遭黜的老臣,像劉健、謝遷、李東陽等往來密切,故而想藉此次偵查逍遙公子底細一事,順道找你岳父開刀。」他向狄雲棲別有深意的眨眨眼,聲音放得更低了。

    「你也知道他整人的手段,一向歹毒陰險,無所不用其極,像兵部尚書劉大夏那麼清廉無私、德高年勳的好官,他都狠得下心去污蔑迫害,讓他七十三歲的高齡還戴伽鎖跪在大明門叩頭謝罪,圍觀之人,見他白髮蒼蒼,瘦骨嶙峋,被劉瑾百般羞侮,萬般虐待,莫不淚光閃爍,同聲一哭,末了還派錦衣衛抄他的家,搾不出油水,更狠心將他送到肅州充軍。」張永說到這,不禁鼻端發酸,淚光隱現。

    「侯爺若想保住令岳一命,奴才勸你須早做防備,頂留退路,否則……後果堪憂!」

    狄雲棲面色凝重的點點頭,「謝謝你,張公公,我會謹慎處理此事的。」

    出了宮門,他便命狄揚傳侍衛備轎,趨車前往尚書府。

    ☆

    曲惟學萬萬沒想到回京近四年,從未登門到訪,把他這個岳父放在眼裡的狄雲棲居然會上門拜望,而且堂而皇之地宣佈要盡快履行婚約,將曲琬蘿迎娶進門。

    曲惟學被他直撲而來的方式弄得進退失據,頻頻撚鬚,暗暗叫苦。

    「這婚姻大事不可草率,你不必急著訂婚期,咱們慢慢商量,從長計議。」曲惟學不著痕跡地笑道,煞費苦心地施展緩兵政策。

    「婚姻大事固然慎重,但也不能拖延甚久,失了儀規。」狄雲棲從容自得地見招見拆,「再說,令嬡已經十七歲了,一般女子及笄年華俱已成婚,宣之因故延遲,實已耽誤令嬡不少的青春,心中愧負筆墨難以形容,若非太后關切,要宣之趕緊成家立業,宣之也不敢要岳父大人倉皇訂下婚期,草率行事!」

    他把太后搬出來,無異於將了曲惟學一軍,讓他無法藉故推托,自圓其說。

    曲惟學蠕動著唇,猶想說些什麼做困獸之搏時,狄雲棲又眼明手快,言詞鋒銳地封住了他的嘴。

    「岳父大人請您放心,婚事定在月底雖是倉卒了些,但由太后做主,皇上主婚,婚禮定是會辦得隆重莊嚴,風風光光,不會讓小姐嫁得寒傖委屈的!」

    「我並不擔心婚禮辦得寒酸,我……」

    「岳父大人既然安心,那咱們就這麼敲定了。」狄雲棲又是咄咄逼人地猛一陣搶白,讓曲惟學如啞巴吃黃蓮,毫無置喙反駁的餘地。

    被狄雲棲堵得啞口無言的曲惟學,只有鬱鬱不歡地勉強應允了,而他的心卻宛如刀割般陣陣作痛著。

    然而狄雲棲給他的衝擊並不止於此;在他愴然無言,還未及消化平復糾葛痛楚的心境前,狄雲棲又精光飽綻的開口說道:

    「宣之此次前來,一則是為遵奉太后旨意前來提親,二則是為了規勸岳父切莫戀棧官場,還是早日辭官歸隱,明哲保身!」

    曲惟學愀然作色,「你說此話是何用意?」他生硬的質問道。

    「岳父大人切莫動怒,小婿勸您辭官返鄉,也是為您盤算。」狄雲棲一派優閒的淡笑道:「您特立獨行,耿介拔俗,得罪了劉太監,他對您是感冒極至,不除不快,您若想苟全性命,最好趕快辭官退隱,否則,大難臨頭,小婿也救不了你。」

    曲惟學毫不退縮的直視著他,鏗鏘有力的說:

    「老夫為官無欺天地,理直氣壯,從不畏任何威脅恐懼,如今朝廷奸佞當道,老夫皇恩未報,被發攖冠猶嫌末及,豈可貪生怕死,縮頭藏尾?」

    「岳父大人臨危不懼,正氣參天,小婿敬仰萬分,不過……」狄雲棲不慍不火的緩聲說道:「岳父大人願做斷頭忠臣,小婿卻不願無辜受累,惹禍上身,就算您不替小婿的前途設想,您也該為令嬡著想吧!您用心良苦把她送到常熟妻舅家寄住避禍,只為了以防萬一,但,您也知道劉太監不是個寬宏大量、善罷干休的人,您不自量力,一心只想留在朝廷摘奸發伏,卻不知自己的處境危如累卵,迫在眉睫,您暴虎馮河,固然死而無怨,但劉瑾整肅迫害異己的手段,您也不是沒見識過,若他蓄意要加害您的親人,您就是將令嬡及所有親戚送到天涯海角,他也有辦法讓遍及全國的錦衣衛把他們揪出來,您何忍為了忠臣的虛名,而牽連無辜的親友家人呢?」

    曲惟學聞言不覺驚怒交加,寒澈心扉,「你自己膽小懦弱,貪生怕死,屈服於劉瑾的淫威也就罷了,」他怒不可遏的指著他的鼻子,「你……你還替他做打手,來威脅恐嚇自己的岳父!」

    狄雲棲揚揚劍眉,仍是一副神閒氣定的神態。「我是貪生怕死,因為我尚未娶妻生子,不敢視生命如浮雲,讓狄家從此斷了香煙,我膽小懦弱,也是因為我深歆現實,懂得度德量力,不像岳父大人您光有氣節卻又無濟於事!」

    曲惟學被他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你……你這個庸暗不明,惟利是圖,賣身求榮的渾球,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把琬兒嫁給你,你……你給我滾!」他疾言厲色的下達逐客令。

    「岳父大人請暫息雷霆之怒,」狄雲棲神色自若的撇撇唇說,語氣平穩沉著,「小婿一番苦心,您不能體會也就罷了,您又何苦意氣用事,拿做人的誠信來開玩笑,隨意取消婚約,若傳揚出去,豈不是毀了您一生的清譽,更別提讓小婿無顏面對祖宗,面對太后和聖上的一番恩澤了。」他振振有辭的停頓了一下,「若是太后震怒降罪下來,您理虧事小,這罪及九族可非同小可,您可別等閒視之啊!」

    這番話宛如一把尖銳的利劍狠狠地戳進了曲惟學的心頭,他痛徹心扉卻又無力反撲,只能老淚縱橫,一臉灰白的發出一陣痛苦悲絕的長歎。

    「老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識人不清,錯配東床,如今惡夢當頭,後悔已遲。」他喉頭梗塞地頓了頓,沉痛莫名的搖搖頭,「罷了,人有幾何般?富貴榮華總自閒,自古英雄都是夢……一切都依你,老夫認栽了。」

    狄雲棲圓滿達成任務,但他卻沒有絲毫快感,當他離開尚書府時,只覺得滿心淒楚,步履沉重,漂亮俊美的臉龐籠罩著一份深沉的寂寥和無奈。

    ☆

    曲琬蘿在千般不甘,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坐上了花轎。

    箏兒哭腫了雙眼,低垂著頭跟著浩浩蕩蕩的車隊,並不時悄悄拿著手絹拭淚。

    儘管寧陽侯府派出了大隊人馬前往迎親護行,曲家的嫁妝也辦得極為稱頭風光,光是吹喜樂的樂工就多達一百二十人,除了簫管彩弦,號手、鼓手、大鑼小鑼、鐃鈸鍾鈴,更是一應俱全,再加上三十馬車的嫁妝,十馬車的僕役女婢,場面真可謂是壯觀盛大,氣派非凡。然,喜氣洋洋的樂鼓聲,熱熱鬧鬧的車行反而讓坐在花轎的新娘子酸楚欲雨,愁腸萬結,彷彿聽到了生命的喪鐘,整個人,整個心都墜落於無窮無盡、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從常熟到北京可是萬里迢迢,為了節省時間,車行隊伍出了城門,便繞往虞山山腳,準備過棧道,前往河港,轉搭停泊在大運河岸的三艘官舫,直驅北京。

    不料,車行隊伍經過一處黃沙飛揚的崎嶇山道,便聽得一陣尖銳清厲的嘯聲,接著,人馬暄騰,樂音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停在原地不動了。

    但聽得箏兒一聲驚呼,「老天,是逍遙公子!」

    曲琬蘿心頭一震,也顧不得新娘子該有的矜持,慌忙掀起紅巾,捲起珠簾,移眸望去。

    但見前方坡道上站了群蒙著黑巾,一身勁裝的彪形壯漢,其中有兩個人已經拿下了負責維護安全重責的狄揚。而站在最前面,披著黑狐裘,身形削瘦修長,神秘莫測又不失灑脫風範的男子正是逍遙公子。

    在這次迎親過程中擔任總管要職的狄謙見狀,不由面帶倉皇地吞嚥了一口水,鼓足勇氣對任逍遙施禮問道:

    「尊下可是劫富濟貧,鋤強扶弱的俠盜英雄逍遙公子?」

    「沒錯,我正是任逍遙。」

    「聽說你下手的對象都是一些貪官污吏,奸商惡霸,但不知你半路攔截我們!是何用意?」狄謙刺促不寧的問道。

    任逍遙背負著雙手,泰然自若地軒軒濃眉,「用意很簡單,就是想請狄侯爺的新娘子到飛羽堡坐客,直到……」他懶洋洋的頓了頓,「狄侯爺交出一萬兩黃金來贖人為止。」

    「這……」狄謙頓時傻了眼,「這是……擄人勒索啊!」

    任逍遙點點頭,「不錯,在下目前阮囊羞澀,無力賑濟為黃河水患所苦的災民,而寧陽侯身為富埒王侯,不知拋磚引玉,體恤民情,只顧著安富尊榮,炮鳳烹龍,為了這次婚事,他更是大事鋪張,極盡奢華之能事,像他這種養尊處優,不知民間疾苦的王孫公子,在下不藉這次難得的機會教訓教訓他,更待何時?」他義正辭嚴的沉聲說道,聽得箏兒及曲家隨行奴僕個個人心大快,暗暗叫爽。

    狄謙卻是愁眉苦臉,不知所措。

    任逍遙冷冷地瞥視著他,慢條斯裡的繼續說道:

    「上回在揚州張彩那個奸臣家中,我用一支翎羽刺傷他的手,已是手下留情,希望他能有所悔悟,豈知,他仍是我行我素,不知檢點,我向他要一萬兩黃金來賑災,一來是給他一個嚴厲的當頭棒喝,二來也是替他積積福分,消消罪孽。」

    「這……逍遙公子,你要教訓我們侯爺,你可以用別的方法,何苦……」狄謙惴惴難安地試著和任逍遙溝通講理。「把曲小姐也牽扯進來,畢竟她是無辜的第三者啊!」

    任逍遙目光閃爍了一下,還未及做任何回應,曲琬蘿已步步生蓮花地走出轎外,「狄總管,您請放心,逍遙公子他不會為難我的,如果此舉能讓侯爺有所醒悟,又能嘉惠於流離顛沛的災民,我願意做人質,更欣然把所有的嫁妝捐獻出去!」

    狄謙聞言一陣錯愕,更是張口結舌,進退維谷了。

    而任逍遙卻發出一陣豪放的大笑,「好,好一個玉潔冰清,深明大義的新娘子,沒想到驕奢浮華的寧陽侯竟有此洪福,真不知他前世是敲破了多少木魚?」

    曲琬蘿的臉沒由來地微微發熱了,她羞赧地移眸對愁眉深鎖、趑趄不前的狄謙輕聲說道:

    「狄總管,事已至此,你我別無選擇,你還是依了逍遙公子的主意吧!若是……」她垂下眼瞼,沉吟了一會,「你們侯爺不願花這筆錢贖我,我也不會怪他,就當我和他無緣相守吧!」其實她是求之不得,寧可被挾為人質,也不願做個心有不甘、遇人不淑的閨中怨婦。

    狄謙踟躕搔首了好一會,終於面帶難色的點頭認命了,沒辦法,形勢比人強,連功武最好的狄揚沒兩下就被人家制服住了,剩下這些只會一點三腳貓把式的侍衛根本不堪一擊,權衡情勢,束手無策的他只好鎩羽而歸,速速轉回京城向狄雲棲通風報信了。

    ☆

    曲家的家僕丫頭全部原車轉回常熟,只有箏兒和三十馬車的嫁妝,隨著曲琬蘿被逍遙公子一行人帶上白雲山飛羽堡。

    時值深秋,金風颯爽,白雲山上紅葉爛漫,燦若雲霞,美不勝收。

    曲琬蘿沿途不時用貪婪的目光擷取著白雲山的一景一物,輕鬆自怡的神情宛似出外旅遊,和方才上花轎那股淒楚絕望的情景判若兩人。

    一直到山頂上,她才發現那楝巍巍聳立在平正地面上,氣勢磅礡雄偉的建築物。

    進入飛羽堡大門後,她訝然發現裡面別有洞天,竟是一片自成格局的莊院。

    但見一片連衡綿長的房舍,櫛比相築於平坦浩瀚的山嶺上,隔著方圓數百丈的漫天楓林,遙望著恢宏壯觀,宛如一座黑色行宮的飛羽堡。

    一路行來,用心打量,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任逍遙會選在這裡設立基地,而朝廷屢派錦衣衛攻打,卻又連連敗北,無功而返?

    只因白雲山山勢蜿蜓起伏,氣勢雄偉險要,山上岩石縱橫錯落,削壁斷崖直插雲天,自成屏障。而山頂卻平坦方正,拊背扼喉易於防守,再加上利用怪石嶙峋的地勢所設置機關陷阱,可謂固若金湯,敵人要一鼓作氣的攻上山,實非易舉。更何況,山腳下處處有飛羽堡的暗樁,不歆形勢者,自然會吃大虧。

    任逍遙帶著她們主僕穿過一扇月洞門,沿著白麻石的通道,穿越一片詫紫嫣紅,繽繽紛紛的花圃,走向一排造型雅致精巧的閣樓。

    甫上台階,一直緘默不語的曲琬蘿倏然開口,以一種略帶嘲謔的口吻問道:

    「你要把我囚禁在何處?我有需要帶上手繚腳銬嗎?」

    任逍遙眼中掠過一絲奇異的光采,「狄夫人,你的膽識在下真的非常佩服,其實,」他意味深遠的頓了頓,「我也不該過於驚訝,早在芒山墳場遇見你那次,我就應該瞭解你不是個泛泛的庸俗千金!」

    曲琬蘿的粉臉兒驀然泛起,片紅潮,「原來你早就……認出我了?」她忸怩不安的低聲說道。

    任逍遙灑脫的微微揚眉,「當然,我對美女向來是過目不忘,並不會因為一件男裝就雌雄莫辨。」他故作輕佻的說。

    曲琬蘿羞惱交織地繃緊了俏臉,微咬著唇默不作聲。

    「狄夫人,在下說話一向隨性狂放,如有……」

    「別喊我狄夫人,我還未正式過門,並不算是狄雲棲的妻子!」曲琬蘿冷聲打斷他。

    「看來,你並不是一個心甘情願的新娘子!」任逍遙語音沙嘎的說。

    曲琬蘿顫悸了一下,臉色更加冰寒了。「這是我的事,不勞你關心費神!反正……」她飛快地垂下眼瞼掩飾內心的波動。「你只要拿到錢就好,我是怎樣的一位新娘子,都與你無關!」

    她那纖柔姣美,感傷卻又佯作倨傲的臉龐,讓任逍遙心中升起一抹難言的,近乎惻然、憐惜的複雜感觸。

    他蠕動著乾澀的嘴唇,正想說些什麼時,一個清脆稚嫩的童音已翩然響起:

    「任叔叔,你回來了?」

    接著一個柔軟而小巧的身影撲飛而至,骨碌碌地衝進了他的懷抱裡。

    任逍遙滿臉疼愛的順手抱起那個身穿一身紅襖衣褲,長得嬌憨可愛的小女孩,「鈴兒,你今天有沒有乖乖跟莫誨叔叔練功啊!」

    鈴兒皺皺小鼻子,「有啊,可是……他教我的拳好難練喔!我比了一個下午,都快累得打盹了。」說著,還嘟起小嘴以示抗議。

    任逍遙輕擰了一下她的鼻頭,「是你說要練武的,怎麼又吃不了苦,想偷懶?」

    「人家不知道武功那麼難練嘛,人家本來想……」鈴兒轉動著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珠子,「跟你一樣當大俠,拿著劍砍壞人嘛!誰知道還要每天劈腿拉筋,好累哦!」說著還大人樣的長歎一口氣。

    任逍遙失笑地搖搖頭,還來不及數落每遇難事便搬出一堆歪理打退鼓的鈴兒時,鈴兒已經頑皮的溜下地,一臉天真地跑到曲琬蘿跟前,吱吱喳喳的叫嚷著:

    「哇!這位阿姨好漂亮迷人喔!你穿著鳳冠霞披,你是我任叔叔的新娘子嗎?」

    曲琬蘿杏臉一紅,連忙搖頭,「不是,我只是來……你們山上暫時……做客

    的。」她溫婉解釋。

    鈴兒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她的小腦袋,「我知道了,不過沒關係,你可以在坐客期間嫁給我任叔叔啊!」

    「鈴兒!不要亂說話!」任逍遙輕聲喝道。

    曲琬蘿的臉卻早已紅得像盛開的石榴花,她窘澀地垂著眼瞼,還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個活潑天真的鈴兒時,鈴兒又悄悄地抿著小嘴對曲琬蘿說:

    「阿姨,你別瞧我任叔叔蒙著臉,看起來挺嚇人的,其實,他很帥哦,真的,不騙你,我趁他睡覺時偷摘過他的面巾耶。」她得意洋洋地眨眨眼,「可是……他睡得像豬一樣,都沒有發現耶!」

    「鈴兒!」任逍遙哭笑不得的加重了嚴厲的聲調。「你再這麼調皮不聽話,任叔叔要生氣,打你的小屁股羅!」

    鈴兒卻有恃無恐地跟他扮個鬼臉,「你每次都這麼說,可是每次都黃牛,再

    說,」她甜甜地握著曲琬蘿的柔荑,「現在有這麼美麗的阿姨在山上陪我,你想娶阿姨當老婆的話,你就不能揍我,讓阿姨說你欺侮小孩!」

    箏兒和曲琬蘿聞言皆忍不住笑了出來,而頭痛不已又啼笑皆非的任逍遙只有頻頻搖頭的份。

    好在,他的救星,鈴兒的剋星已推開第二間房間的門,步履輕盈地向他們走來。「鈴兒,你又頑皮了?」

    鈴兒一見母親出現,馬上做出乖小孩溫順的模樣,「沒有啊,娘,我只是要這位漂亮的新娘阿姨嫁給任叔叔嘛!」

    鈴兒的母親立刻板著臉訓話,「小孩子不要亂講話,還不回房去背書,娘等下要考你三字經,若背不出來,你明個不准上卓筆峰放風箏!」

    投鼠忌器的鈴兒只好扁著小嘴,怏怏不樂的放開曲琬蘿的手,轉身回房。才走了兩步,她又滿含期盼回首對曲琬蘿說:

    「阿姨,如果我背出三字經,你明個陪我一塊去放風箏好不好?」

    曲琬蘿本能地點點頭,「好,如果你的堡主能讓我自由行動的話。」

    任逍遙莞爾一笑,「你是我的貴賓,不是囚犯,當然可以隨意活動。」

    「你不怕我逃跑嗎?」曲琬蘿半帶挑釁的昂起下巴。

    任逍遙好整以暇的笑了,笑聲低沉渾厚。「這裡聳山峻嶺,龍蟠虎踞,機關重重,到處都有我們的眼線,你若能逃得出去,我任逍遙甘拜下風,從此唯你馬首是瞻。」

    曲琬蘿默然無語地咬著唇,心想,有這麼固若金湯,風景絕佳的避風港讓她窩,傻瓜才會想逃呢?

    正當她低頭冥思時,莫誨霍然現身,悄悄地在任逍遙的耳邊低聲提醒,「堡主,時間到了,你該下山了。」

    任逍遙微微頷首,接著便直截了當的吩咐鈴兒的母親,「郗嫂,麻煩你帶曲小姐主僕到吟風閣安憩,明天有空再順道帶她參觀一下附近的環境,有什麼需要,也請你多費神照料一下。」說罷,他便匆匆掉頭和莫誨離去,消失在楓林遮天的夜幕中。

    ☆

    寧陽侯狄雲棲得知逍遙公子半路攔截他的新娘子,並肆無忌憚的勒索贖金,當真氣得怒髮衝冠,毗目欲裂,二話不說,便鐵青著臉前往乾清宮向皇上請命,批准他率領羽林軍直接殺上蘇州白雲山救人雪恥。

    朱厚照不願狄雲棲貿然深入虎穴探險,更考慮正面交鋒可能危及人質的安全,是而再三勸撫著氣急敗壞的狄雲棲,要他暫息怒火,不要輕舉妄動。而劉瑾也在一旁敲著邊鼓,勸他還是息事寧人,先付贖金救回新娘子要緊,以後再找機會雪恨復仇,一舉殲滅飛羽堡那班無法無天的盜寇。

    急怒攻心的狄雲棲則寒著臉死不妥協,咬牙答道:「寧可無妻,亦不輕易屈服盜賊,任他們得寸進尺,予取予求!」

    於是,這件事就在狄雲棲的震怒和固執己見下,陷入了棘手而難以解決的僵局。

    更在市井小民的爭相傳誦下,成為一則家喻戶曉的熱門話題。

    鳥飛兔走,歲月如流,轉眼,曲琬蘿和箏兒已在白雲山住了將近一個月。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長,曲琬蘿主僕已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建立了一種融洽而非比尋常的情誼。

    透過郗嫂的陳述,曲琬蘿方才知道,原來郗嫂是朝臣禮科給事中郗夔的遺孀,因不願屈服劉瑾的淫威,營私舞弊,虧負職守,臻至懸樑自盡,以保忠節。

    死後家境清苦,僅留郗嫂鈴兒母女相依為命,生活備感艱辛,任逍遙獲悉之後,義無反顧地派人接她們母子上山,提供最完善的生活照顧和保障。

    郗嫂感其恩澤,遂自願充當廚娘,負責打理三餐,讓生活在山上的義軍良民都能安心用膳,不必為生活瑣事煩心。

    白雲山上除了任逍遙的部屬之外,尚有大略近一百名的老弱婦孺。而這些安住在頤春樓的老弱婦孺大都是慘遭劉瑾迫害的受難家屬,有部分則是身世堪憐,無家可歸的孤兒寡母。

    曲琬蘿知道任逍遙行俠仗義,衣被群生的種種事跡之後,對他的欣賞和感佩不由又增加了幾分,一份難言而微妙的情愫也隨之在她的芳心探處萌芽滋長。

    雖然,任逍遙這段期間內,人並不在白雲山上,但他的魅力卻無所不在,從那些難民遺孤的嘴裡,甚至從他的部屬身上,都可以得到極為深刻而鮮明的印證。

    他的狂放,他的豪邁,他的英偉,他的俠情就像揮之不散的魅影一點一滴地滲入曲琬蘿無法閃避的心扉中。

    有時,她會忽然憶起在揚州伸手救過她的小叫化,那個裝瘋賣傻、遊戲風塵的俠丐,亦同樣留予她一種異樣而難以抹滅的感覺。

    在她眼中,不管是神秘莫測的俠盜任逍遙,抑或是落拓不拘的小叫化,都是英雄豪傑的化身,遠遠勝於和她締結白首盟約的王孫公子狄雲棲。

    每每只要一想到狄雲棲逼她父親允婚罷官的種種劣跡,她便心如刀戳,悲憤莫名,想到此生竟將毀於此人手中,對他的恨意與厭惡更是入骨三分,難以平復。

    每回愁上心頭,無以排遣時,她就會走出吟風館,緩緩沿著曲折的花徑,走到風景如畫,視野奇佳的鎖綠亭,靜靜坐在石椅上,憑欄眺望,看著遠處削壁而下的一涵清泉,在漫山紅葉若隱若現的掩映中,飛逸出無限的清悠和瀟然!

    現在,她又懷著無盡的心事把箏兒遣去廚房,幫忙郗嫂料理晚膳,一個人步履輕盈地來到鎖綠亭靜坐冥思,觀景解憂。

    身後傳來一陣輕細的腳步聲,隨著落葉發生——的聲響,她輕蹙秀眉,有份被人打擾清夢的懊惱與不快,輕輕回過頭,但見一身材頑長,黑衣黑巾,肩膀上同樣披著黑狐裘的男子跨階而上。

    「你……」曲琬蘿驚異地細看了他好一陣,「你……你並不是任逍遙對不對?」

    來人濃眉一挑,露出爽朗而隱含佩服的笑聲,「姑娘好利的眼,竟然可以看出我和任逍遙的不同。」

    「這也沒什麼!」曲琬蘿淡淡一笑,「雖然你和任逍遙身形差不多,衣著服飾完全相同,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出來你們的差異。」

    來人大刺刺地坐在她的對面,雙眼閃閃發亮,「哦?我和任逍遙有何不同?」他興味十足又別有深意的笑問道。

    曲琬蘿芳心一凜,不甚自然地移開了視線,「這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她訕訕的回答,不意卻換來黑衣男子一陣促狹詭異的大笑。

    「好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黑衣男子笑意飛揚的頻頻點頭,「姑娘不僅醫術精絕,智慧口才亦是高人一等,無怪乎,頤春樓的男女老少個個對你崇拜不已,奉若神明!」

    原來,曲琬蘿來到白雲山的第二天,就施展妙手治好了郗嫂飽受多年的風濕之苦,並跟著醫治許多人難以根除的疑難雜症,讓居住在頤春樓的老弱婦孺感佩萬分,人人皆視之為華佗再世,扁鵲重生。

    鈴兒更是對曲琬蘿崇拜得不得了,整天纏在她身邊,像個如影隨形的小跟班。

    若非郗嫂出面干涉,她這個活潑可愛,又一心想撮合任逍遙和曲琬蘿的小小紅娘,可以分分秒秒賴在吟風館當曲琬蘿的小影子。

    曲琬蘿被黑衣男子放肆豪邁的注目和笑聲弄得羞惱不堪,面泛桃紅,正準備起身離開時,鈴兒又面帶笑容地跑了過來,小手上還拿著兩支色彩鮮艷的風箏。

    「曲阿姨,原來你在這,我找了你老半天了。」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躍上台階,說著,又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移向黑衣男子,「傲叔叔,你也回來了,你要不跟我們一起去卓筆峰放風箏!」

    飛羽堡的副堡主傲風輕擰了她粉嫩的面頰一下,「你和曲阿姨去玩吧!傲叔叔還有事要找莫誨叔叔談!」

    鈴兒也不在意他的參與與否,急忙拉著曲琬蘿的手,興奮莫名地催促著,「曲阿姨,我們去放風箏吧!今個風大,風箏一定可以飛得好高,好遠的!」

    曲琬蘿巴不得趕快離開滿眼促狹又詭譎的傲風,遂順水推舟地隨著猴急的鈴兒離閉了鎖綠亭,離開了傲風意味深長的注目中。

    ☆

    卓筆鋒一望無遺的草原上笑聲不絕,但見鈴兒手拉著細線,一邊跑一邊回首看著冉冉升空的風箏,露出了燦爛純真的笑靨。

    曲琬蘿臉上掛著一抹溫柔婉約的笑容,坐在靠樹林的一塊小岩石上,靜靜的注視著鈴兒的一舉一動,享受著久違而溫馨純美的赤子情懷。

    她看得那麼神往專注,一點也沒發現身後不遠的一顆蒼柏下,站著一個身材挺拔頑長的黑衣男子,也正在用一雙深邃灼熱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她,不時綻放著一抹溫柔燦亮的光彩。

    鈴兒玩得興致志高昂,不亦樂乎,她一邊使勁扯著細線,一邊揮著手招喚曲琬蘿。

    「曲阿姨,你也來玩嘛!我們來比比看,看誰放得高,放得遠!」

    曲琬蘿笑著輕輕搖頭,鈴兒不依,索性扯著風箏朝她跑了過來,不料,一時輕忽,卻讓風箏飄進了樹林,卡在一顆枝椏糾結,直聳雲天的老槐樹上。

    鈴兒焦急地猛拉猛扯,反而讓風箏和樹枝纏得更牢,她一慌,不由垮著小臉,眼圈也跟著紅了。

    曲琬蘿見狀,連忙柔聲安撫,但鈴兒仍是淚眼滾動,一個勁的搖著頭,「這支風箏是任叔叔親手為我做,我一定要拿回它,不可弄丟了……」

    曲琬蘿無奈,只好拿下淑女的風範,撩起裙擺,準備爬樹「拯救」那支意義非凡的風箏了。

    但見她行動靈巧的先攀上一個較粗的枝幹,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正感吃力之際,鈴兒突然發現了任逍遙的行綜,不覺興奮的喊了出來:

    「任叔叔,你快來幫忙?」

    曲琬蘿心頭一驚,腳步跟著一軟,竟踏了個空,整個人便失神地往下墜落,一陣包含著她自己在內的驚呼聲方才響起,魂飛魄散的她,便被身手俐落的任逍遙凌空抱起,宛如乘虛御風,冉冉而降。

    芳心悸動的她,不覺伸手緊摟著任逍遙的頸項,渾身輕顫地偎在他寬闊溫暖的胸懷中,羞怯不安地品嚐著這份舒軟飄浮而揉合了驚懼、甜蜜的異樣情懷,一張蒼白嬌柔的臉蛋亦慢慢湧上了兩朵嫣紅醉人的雲霞!

    美人在抱,心跳如雷,血液沸騰的任逍遙好像突然被月下老人點上了穴道,只會癡癡地低頭注視著清艷逼人,不勝嬌羞的曲琬蘿,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彼此無言卻撼人心動的凝睇,一切顧忌,一切束縛俱已成空!

    就在這微妙而疑真似幻,教人心醉神移的一刻,鈴兒清脆而稚嫩的聲音驀然響起,打斷了他們綿綿無盡的注目,也讓他們在恍如夢醒的悸動中找回了殘餘的理智。

    「哇!任叔叔,你好棒啊!」鈴兒拍著手窮嚷個沒完,「我也爬上樹摔下來,讓你飛起來英雄救美好不好?」

    她小丫頭童言無忌,卻把兩個心神蕩漾的大人弄得面紅似火,無盡窘迫。

    渾身燥熱的任逍遙只好依依不捨地放下了同樣窘澀的曲琬蘿。

    而無所遁行、無處藏羞的曲琬蘿一落地,便飛快掩著滾燙的面頰,閃進了蒼鬱茂密的樹林中,含羞帶怯地逃回了吟風館,不敢再多看任逍遙一眼!

    ☆

    曲琬蘿坐在梳妝抬前,望著銅鏡中那張明艷而醉意流轉的容顏兀自發呆,箏兒卻輕巧地推開門扉,帶著一臉洞悉而慧黠的笑容走了進來,並故作訝然地打量著嬌艷不可方物的曲琬蘿。

    「小姐,你幾時抹上了胭脂,瞧你臉紅得真是迷人,連我看了都不覺傾倒,醉意盎然。」

    「誰抹了胭脂?」曲琬蘿嬌嗔地白了她一眼,「你明知道我向來不擦那些玩意,又何必多此一問?」

    「哦,原來你沒抹胭脂……」箏兒裝蒜的微點著頭,「那敢情你一定是做了什麼激烈的活動羅!」她搞怪的轉動著一對頑皮的眼珠子,「譬如爬樹又不慎掉了下來,被某個憐香惜玉的大俠接個正著,於是乎……」她還不及說完,就被羞惱攻心的曲琬蘿輕擰了一下。

    「鬼丫頭,你敢含沙射影的捉弄我!」曲琬蘿紅暈滿頰,瞪大了一雙水靈靈的美眸。

    「我哪敢?」箏兒誇張的挑挑眉,「我只不過是根據所目睹的情景就事論事而已,順便提醒你,別忘了乘勝追擊!」

    「乘勝追擊?」曲婉蘿困惑的瞅著她,不知箏兒這個一肚子心眼的鬼靈精又在打什麼歪主意了。

    「也就是要你打鐵趁熱,繼續運用你的魅力迷住逍遙公子,讓他乾脆豁出去娶你當飛羽堡的女主人,而我……」箏兒異想天開,一臉暈陶的說:「我也可以運用我清秀小佳人的風情去迷惑莫誨,咱們主僕二人分工合作,也許,不等寧陽侯付贖金,我們就可以在這裡安身立命,找到自己的歸宿,如此,豈不是一舉數得!」

    曲琬蘿聞言,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不禁紅著臉取笑著毫不知羞的箏兒。「這種羞死人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你才和小順子分開不到一個月,馬上就移情別戀,打起莫誨的主意,你這見異思遷的丫頭羞也不羞?」

    箏兒不以為意的聳聳肩,「這挑夫婿跟買東西不同,若不謹慎小心點怎行?再說,我又不是傻瓜,有更好目標、更好的選擇放在眼前,不卯足全勁去爭取,難不成還要等它長腳跑掉?」她振振有辭的辯駁道。

    「你這丫頭的臉皮真是厚得拿金針都扎不進去!」曲琬蘿沒好氣的斜睨著她,「我這個做主子真是替你感到汗顏!」

    「小姐,你汗顏歸汗顏,但,腦筋可要放聰明一點,」箏兒狡黠地對她面授機宜,「你若不想嫁給寧陽侯,你就得掌握這唯一的機會,把淑女的矜持、含蓄、風範全都拋在一旁,主動去親近逍遙公子,我保證一定可以克竟全功,穩穩抓住逍遙公子的心。」

    曲琬蘿的心聳動了一下,「你怎麼這麼有把握?」她疑信參半的輕聲問道。

    「哎喲!小姐,你問這不是多餘的廢話嘛!」箏兒情急之下,也忘了應有的規矩。「光瞧你們在卓筆峰那副脈脈含情、如癡如醉的模樣,呆子也看得出來你們對彼此的傾慕與鍾情,你若不大著膽子放手一搏,等寧陽侯的贖金一到,奴婢敢跟你打賭,你絕對會後悔不已的!」

    曲婉蘿的心登時如萬馬奔騰般,陷入雜沓紛擾的思潮中,再也理不清各種轉輾糾葛的滋味了。

    只能不勝愁苦地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暗自低歎,任眉心輕蹙,任層層難解的愁霧攏上迷離無措的心扉,帶著她進入了無言的天人爭戰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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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5: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神思不寧的曲琬蘿仍不知該如何面對著那個令她柔腸百轉,近鄉情更怯的任逍遙。

    沒想到,一走進頤春樓的膳堂,郗嫂就告訴她堡主今個一清早又和莫野匆匆下山了。

    曲琬蘿聽了,心情更是波濤萬湧,悲喜難分,只能強顏歡笑的提起精神,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郗嫂閒聊著。

    下午,她這個心有千千結的憂愁佳人,可沒有空閒繼續神遊在茫然無措的愁緒中自憐自哀。

    突如其來的幾個急病患者,讓她手忙腳亂,整個下午,都忙於「望、聞、問、切」,施藥治病,鬱鬱難解的情愁也隨之暫卻一旁了。

    看完最後一個不斷腹瀉的病患之後,曲琬蘿對執意要當她的助手的鈴兒露出了略帶疲憊的笑容,用絲絹輕輕擦拭著額角的汗珠,輕聲問著鈴兒,「累不累?」

    鈴兒甜甜一笑,輕輕搖頭,「不累,曲阿姨,大家都說你是醫術高明的救命菩薩,我也想學你一樣學習醫理,將來長大後好行醫救人,你願不願收我為徒?」

    曲琬蘿憐愛的摸摸她的頭髮,「鈴兒,你前陣子不是跟我說,你要做個行俠仗義,鋤奸懲惡的女俠客嗎?怎麼這會兒又想跟我習醫救人了?」

    「那是因為……那些拳法劍術太難學了,」鈴兒蹙著眉沉思了一下,「我想,我大概不是習武的料,不像凱兒筋骨生得好,天生是學武的奇才,我還是跟你習醫的好。」

    「可是……曲阿姨只是暫時待在這裡坐客,並不會永久住在這裡,你跟我習醫只怕會半途而廢。」

    「不會的,我不會讓你走的,這裡每個人都喜歡你,」鈴兒自信滿滿的笑道:

    「我看得出來任叔叔他也喜歡你,他一定會留你下來當他的新娘子的!」

    曲琬蘿心頭掠過一陣顫悸,臉頰也跟著滾熱了,她心緒紊亂的垂下眼瞼,幾乎不敢正視著鈴兒那雙純真靈活的眸子。「小孩子,別亂說話,我跟你……任叔叔只是……」

    「只是什麼?」鈴兒人小鬼大的嘻笑著,「曲阿姨,我知道你只是臉皮薄,容易害臊,所以,你死也不承認你喜歡我任叔叔,而任叔叔跟你一樣別彆扭扭的,我昨晚問他喜不喜歡你,你猜他怎麼說?」

    曲琬蘿心怦怦直跳,卻又不得不裝出一臉淡然,默不作聲。

    鈴兒見曲琬蘿垂著頭不哼聲,耳根卻灼紅成一片,和箏兒一般古靈精怪的她,不由笑得更樂不可支了。「他竟然結結巴巴,大舌頭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說,他不討厭你。」鈴兒頓了一下,見曲琬蘿沒哈反應,又繼續絮絮不休的提供情報。

    「我聽了覺得很不滿意,認為你們大人好虛偽,明明是喜歡,卻又不肯說坦白話,難怪,孟子要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就是要你們做大人的人,不要太惺惺作態,要學我們小孩一樣,有話直說,有屁快放!」她老氣橫秋的說到這,又不禁露出了原本淘氣小丫頭的本色,對忽晴忽雨的曲琬蘿吐吐舌頭,「這話要是給我娘聽見了,準會挨一頓揍,不過,沒關係,她現在正在廚房裡忙著弄晚膳,我的小屁股安全得很,所以……」

    「所以,你這個鬼丫頭就敢沒大沒小,滿口粗話了?」郗嫂驀地出現在設著頤春樓裡充當醫護療養之用的回春閣門口。

    鈴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這位慈母兼做嚴父的母親大人,一見自己的剋星現身,她馬上又從頑皮小精靈搖身一變,成了格外靜默乖巧的小淑女,並不忘賣弄唇舌,蓄意討好蹙著眉頭的郗嫂。

    「娘!我……正在跟曲阿姨學醫理,若是您將來哪裹酸疼不舒服,鈴兒就可以為你診治,保你永遠健康美麗!」

    郗嫂沒好氣地望著她,半真半假的輕罵道:

    「你這丫頭就會見風轉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鈴兒卻煞有其事的皺皺眉頭,「娘,你明明是人,為啥要把自己說成是鬼呢?」

    郗嫂一聽,當真是哭笑不得,還不及板起臉孔教訓出言無狀的女兒,鈴兒已經聰明俐落地溜到門檻邊了,臨走前,還不忘對臉色陰晴不定的母親露出一個慧黠俏皮的笑靨。

    「娘,孩兒鬼話連篇,不牢您動怒體罰,孩兒自己罰自己背詩經的「關睢」一百遍,然後再教害臊的任叔叔抄來送給害臊的曲阿姨求婚!」

    話甫落,她嘻嘻一笑,像只頑皮可愛的粉蝶輕靈地飛出了回春閣,留下啼笑皆非的郗嫂和芳心如麻、杏臉嫣紅的曲琬蘿百味雜陳地面面相對著。

    ☆

    似此情懷難自解,百般幽怨上心頭。

    晚膳過後,曲婉蘿滿腔心事地待在吟風閣,倚窗對秋空,任室中燭影搖紅,輝映著她那張黛眉輕顰,我見猶憐的面容。

    箏兒見她攢著愁眉,一副落寞消沉的模樣,亦不敢再隨意饒舌,只好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推門離開,讓惆悵滿懷的曲琬蘿有獨自凝思的空間。

    她走出曲折的迴廊,穿過一扇小小的月洞門,走進林木掩映、花葉扶疏、指柏軒南、雅石林立的倚香園。

    她看到莫誨正巧佇立在荷塘邊,倚欄沉思,不由加快了腳步,輕盈地走到他的身邊,竭盡心思地想引起他的注意。

    不料,莫誨卻對她視而不見,依舊低垂著頭顫,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彩魚優遊、荷葉田田的池塘,盡興享受屬於他個人的寂靜和孤傲。

    箏兒卻沉不住氣了。「喂!你沒瞧見我來了嗎?」

    莫誨一動也不動的保持原來的姿勢,「看見又如何?」聲音低沉平板,不含一絲感情,當真比天上的寒星還要冷酷三分。

    「你既然看見了,就應該轉頭看看我啊!」箏兒耐住性子提醒他。

    「你有什麼好看?」莫誨語帶譏誚的撇撇唇,仍直勾勾注視著玉潭凝碧,景色奇麗的荷塘月色,絲毫不受箏兒的影響,也無視於她的脈脈含情。

    箏兒幾時受過這等輕忽冷落,想她雖然只是個出身貧微的小丫環,但可是個眉清目秀,清純可人的小美人,縱觀曲家、皇甫家所有未成婚的僕役家丁,哪個不對她青睞三分,曲意承歡來著?

    連皇甫恭最為信親恩寵的貼身隨從小順子都把她捧在手心裡小心珍愛著,只有莫誨這個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冷面殺手敢無視於她的存在,甚至出言相激?

    或者是冤孽相欠,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吧,碰了一鼻子灰的箏兒,居然還有勇氣繼續對莫誨擠出甜美的笑容,婉轉的改變話題。

    「莫大哥,我……我發現你們飛羽堡除了你、莫野、任堡主,還有傲副堡主四個人鎮日蒙著面巾外,其他人都沒有,這是什麼原因呢?」她見莫誨悶不搭腔,只好尷尬的繼續唱獨腳戲。「是不是因為你們四個人的身份比較特殊?」

    莫誨終於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的注視著箏兒。「你為什麼這麼關心這件事?」

    箏兒臉微微一紅,「我……我是一時好奇嘛!」她訥訥不安的說道。

    「你知不知道我一向很喜歡鳥類,不過……」莫誨的眼中閃過一絲揶揄的光芒,「有一種鳥我卻非常厭惡。」

    箏兒不解他為何會突然扯到這沒啥相干的話題上,但,她還是出於本能的接口問道:

    「哪一種鳥?」

    「麻雀。」

    箏兒微微一愕,倏忽穎會了過來,她登時氣得滿臉通紅,氣得連聲音都為之顫抖,「你……你好可惡,居然指桑罵槐,拐個彎來諷刺我,你……」她羞惱萬分的猛然頓足。

    「我怎樣?」莫誨氣定神閒的微微揚眉,「我只不過順口跟你聊聊我的好惡罷了,你又何必如此多心,如果我不幸養了一隻麻雀,我一定會給它取個小名叫「莫言,免得它舌頭太長,一天到晚吱吱喳喳個沒完。」

    箏兒這下當真給他氣跑了,她氣湧如山地急速車轉身子,飛快地跑下台階,一邊跑一邊咬牙切齒的罵道:

    「死莫誨,臭莫誨,你以為你是誰?只不過是一頭冷冰冰又不解風情的大笨牛而已,你當真以為我箏兒會看上你?你……」她還未罵得稱心過癮,忽聞一陣清脆而劃破雲霄的鑼鈸聲,正自迷惑之際,莫誨已去勢如箭地掠過她的身邊,嘴裡還呢喃著:

    「糟糕,該不會是堡主出了什麼意外吧!」

    箏兒心頭猛然跳動,也顧不得滿腔的委屈嗔怨,連忙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

    對景凝思愁更愁的曲琬蘿也聽到那陣突如其來的鑼鈸聲,她的心沒由來地緊抽了一下,還來不及起身走出房門一探究竟,箏兒已經一臉驚惶、莽莽撞撞地衝了進來。

    「小姐,不好了,逍遙公子在回山的途中被一個偽裝有病的老太婆刺傷了,聽說,刀上淬有劇毒,任堡主傷勢不輕呢!」她辟里啪啦的還未說完,曲琬蘿己滿臉蒼白地提起她的藥箱子,飛快地衝出房門。

    箏兒愣了一下,也隨即跟上。

    不料,當她們主僕行色匆匆地趕到任逍遙的寢居「崇天閣」時,卻被一身酷寒的莫誨攔在門外。

    「對不起,傲副堡主正在替堡主運功療傷,閒雜人等非請勿入。」

    箏兒立刻瞪大了一雙杳眼,「莫右衛,你有沒有搞錯?我們小姐是醫術高明的女華佗,什麼毒她都能解,你不知輕重,不識好歹,若延誤了醫治的時效,我看你要改名叫「莫哭」或「萬死莫贖」比較貼切!」

    莫誨目光閃了閃,正待猶豫不決時,房門倏然敞開了,傲風一臉都是汗水的走了出來,語氣沉重地對曲琬蘿說:

    「曲姑娘,麻煩你跟我進來一下。」

    箏兒也想跟著進去,卻被莫誨毫不留情的檔駕。「你不是大夫,便是閒雜人等,請你自重,莫要逾越權分!」

    箏兒惱火地朝他猛翻白眼,莫誨卻無動於衷,視若無睹,氣得箏兒猛咬牙齦,在心底連罵一串不能出口的狠話、髒話,最後,不得不懊惱氣沮的連連跺腳,惡狠狠地瞪了不通人情的莫誨一眼,負氣而去。

    ☆

    曲琬蘿一進入任逍遙的寢室,便見任逍遙赤裸著上身盤坐在床鋪上,左胸近瑣骨的地方包紮著繃布,血漬隱滲,已扯下面巾的俊秀臉龐汗水淋漓,白裡泛青,英挺的眉宇之間隱現著一層淡淡的黑氣。

    曲琬蘿一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不由大吃一驚,原來任逍遙居然是在揚州出手救她的小叫化。

    「你居然是……」她難掩激動震愕的情緒,不由失聲喊了出來。

    任逍遙蒼白憔悴的臉上逸出一絲艱澀的苦笑,「不錯,我就是那個吃了你一頓白食的小叫化。」

    「好了,二位,你們如果想敘舊,能不能請你們先辦完正事,人命關天耶!」傲風焦灼不安的急聲警告,「請不要等閒視之!」

    他的話如一桶寒澈心扉的冷水兜頭而下,澆醒了曲琬蘿的神智,她趕忙放下藥箱子,坐在床沿邊,伸出微顫的雙手拆開繃布,察看任逍遙的傷勢。

    但見傷口附近一片烏青紅腫,汨汨流出紫黑色的血漬,顯然毒性已深入肌膚,滲透進血脈,危及腑臟。

    她的臉色頓時慘白凝重,她知道任逍遙內力深厚,以元陽真氣護住了心脈,但若不趕快把毒性逼出體外,後果堪慮,正所謂關心則亂,她慌忙拿出一瓶青綠色的小瓶子,想拔開瓶塞,怎奈拔了半天,都無法順利打開。

    傲風見狀,立刻幫她拔開瓶罐,「曲姑娘,這瓶藥粉是……」

    「是我獨家煉製的解毒療傷的秘方「避邪散」。」她顫聲答道。「再配合由天山雪蓮、白犀牛角研製而成的「碧靈丹」,則天下奇毒盡能解之!」說著,她又拿出一小罐白玉磁瓶,取出一粒乳白色的藥丸,讓任逍遙服下。

    跟著又極為溫柔小心的將避邪散灑在他的傷口上,重新包紮,「好了,你現在再替他運功逼毒,就可以把殘留在體內的餘毒全部逼出。」

    傲風正欲上前,以本身真氣助任逍遙運氣行血,讓藥力可以加強發揮功效時,任逍遙已緩緩抬起手制止他。

    「我自己可以運功逼毒,不用你再耗費真氣。」

    「可是,你元氣還沒有恢復,怎能……」曲琬蘿面帶焦慮地試圖勸阻他。

    任逍遙卻堅定的搖搖頭,神情淡漠地望著曲琬蘿,「狄夫人,蒙你伸手救援,在下已不勝感激,救命療傷之恩來日定當圖報,不敢耽誤你寶貴的時間,請你回房安歇,剩下的事在下自會處理,不牢你掛懷。」

    曲琬蘿如同挨了一記悶棍,臉上血色盡褪,酸楚和羞憤填膺的淚霧迅速模糊了她的雙眼,讓她不勝寒傖,不勝悲苦地匆忙抱著藥箱子,渾身震顫地衝了出去,不願在任逍遙面前淌下自作多情的淚水。

    傲風緊緊地蹙著一雙劍眉,冷冷地注視著面色同樣蒼白淒愴的任逍遙。

    「你可真是鐵石心腸,人家柔情款款地為你治病療傷,你卻用冷酷無情的態度把人家逼走,簡直是麻木不仁的冷血動物!」

    任逍遙蒼涼地笑了,「不然你要我如何?以朝廷欽犯的身份向她求婚示愛嗎?」

    傲風為之一窒,「可是……你也不必……表現得如斯殘忍絕情啊!」他不以為然的反駁道。

    任逍遙的心在淌血,但,他卻強忍著那份椎心之痛,面如白紙地望著傲風,綻出一絲苦澀而酸楚的慘笑。

    「我不狠下心腸斬斷我和她之問的情絲,你叫她如何去面對寧陽侯狄雲棲?」他自我解嘲的眨了一下酸澀的眼睛,「我總要留給寧陽侯一個機會吧!」

    傲風胸頭湧塞著一股沉重而複雜難言的悸痛,他輕輕拍拍任逍遙的肩頭,「我瞭解你的用心,只是……」他搖頭低歎著:「你不怕作繭自縛嗎?」

    「你認為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任逍遙語音瘖啞的反問道。

    傲風無言以對,只好攢緊眉峰,緊抿著雙唇,愴惘無語了。

    ☆

    儘管任逍遙傷透了曲琬蘿的心,但她還是不忘派遣箏兒送藥給任逍遙服用。

    箏兒不知昨晚曲琬蘿受了怎樣的刺激,但見她淚流滿腮,傷心欲絕的模樣,鐵定與任逍遙有關。

    想到莫誨給她的衝擊,再瞧見曲琬蘿那副心碎神傷的樣子,箏兒不禁怒從中來,拿了藥丸便繃著一張晚娘面孔「殺」到崇天閣。

    怎知,「不知死活」的莫誨還敢火上加油攔住她的去路,「堡主正在休養,閒雜人等非……」

    「非請莫入是嗎?」箏兒皮笑肉不笑的快速打斷他,雙眼噴火地瞪著他,「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一種鳥,就是外型黑麻麻,像烏鴉一樣惹人厭,偏偏嘴巴像鸚鵡,只會重複一些沒啥意義的廢話的怪鳥!」

    明知她是蓄意諷刺自己,個性一向內斂玲靜的莫誨仍以不變應萬變的方式,保持著他一貫的穩斂。「這世界上有這種怪鳥嗎?」

    「怎麼沒有?」箏兒刁鑽十足的挑挑眉,「這是你們飛羽堡的特產,只有你們那個沒心沒肺、冷血冷面的堡主,才會養出你們這種畸型之極的怪鳥來!」

    莫誨眼中迸出兩道寒光,「你敢……出言不遜,謾罵我們堡主?」

    箏兒挑釁地昂起下巴,雙手擦腰,刁蠻萬狀的逼近了莫誨,「我就敢,你想怎麼樣?仗勢你有武功,欺侮我這個文弱嬌柔的小女子嗎?」

    「你……莫名其妙!」莫誨對她的尖牙俐齒沒轍,不由無奈地脫口罵道。

    「咦?我明明姓曲,又跟你非親非故,你幹嘛張冠李戴,非要我跟你姓莫?」箏兒不甘示弱的回以顏色。

    「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莫誨竟被她逼得滿臉辣熱,期期艾艾地難以招架。

    「那……你是什麼意思啊?」偏偏箏兒還是得理不饒人地又逼近了一步。

    莫誨不自在地挪過頭,不敢接觸箏兒那張靈動撒潑的容顏,「我……我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那正好,我懶得跟你這個小嘍囉囉嗦,我直接進房找你那個沒心沒肺的堡主一般見識去!」箏兒得寸進尺地朝他扁扁嘴。

    莫誨一驚,趕忙伸手檔駕,「你不可以隨便進去。」

    箏兒故意將嬌小玲瓏的身子挪近了一步,「我就是要進去,你想怎麼攔我啊!」她一臉精怪的皺皺鼻子,「這男女授受不親,你若不想我姓莫,你就閃開一邊,否則……」她耍賴地瞟了他一眼,「你這只畸型的烏鴉就準備養只吱吱喳喳的麻雀吧!」

    莫誨沒想到箏兒會如此大膽厚顏,他頓時被她戲弄得綁手綁腳,困窘不已,真是進也不是,退也無路,兩個人就大眼瞪小眼地僵在任逍遙房門口,誰也不服誰!

    就在這對峙僵化的一刻,任逍遙敞開房門了,他仍是蒙著面巾,一身黑衣、黑狐裘、黑頭巾的裝扮。

    莫誨一見堡主出現,便閃過一旁,靜立在大理石的雲牆下,目不斜視。

    「箏兒姑娘,你找我有何事?」任逍遙不徐不緩的低聲問道。

    「我是替我們小姐送藥給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渾球!順便……」箏兒立眼立眉地瞪著他,「找你評理吵架!」

    莫誨剛皺眉,還不及行動,就被任逍遙釋然的目光給嚇阻住了。

    「不知在下何處得罪了曲小姐和箏兒姑娘?」

    「哼,你倒挺會推托裝蒜,」箏兒重重地冷哼一聲,「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你是用了什麼法子,嚴重地刺傷了我們家小姐的心,可憐她昨夜淚雨不斷,終宵難眠,我伺候她這麼多年來,從未見她這麼傷心悲絕過,你說,我不找你這個始作俑者評理吵架,找誰去?」

    任逍遙的心霎時緊縮一團,但,他卻對箏兒保持著一貫的沉靜,不慌不忙的應對著。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冒犯了曲小姐,你要怪罪我,我也莫可奈何,或許,曲小姐是在這裡呆膩了,思鄉病起,一時心情低落也未定。」

    「才不是,小姐巴不得能永遠住在這裡!」箏兒悻悻然的衝口而出,十分氣惱任逍遙的麻木遲頓。「她根本不想下山,我是最清楚她的心事了,她對你情深義重,難道你不清楚,你……」

    任逍遙聽得心旌震動,宛如刀剮,卻不得不故作淡漠地揮手打斷了箏兒那番令他方寸大亂的話語。「箏兒姑娘,請恕在下無理,必須鄭重地打斷你的話,告訴你一則消息,寧陽侯雖然不肯妥協,付一萬兩黃金予我,但,他卻在六天前捐出了一萬兩黃金賑濟飽受水患之苦的災民,也等於間接完成了我的心願,所以,我沒理由再扣留他的新娘子,麻煩你稟告曲小姐一聲,明天中午我會派遣一隊人馬專程送你們下山,搭船返回北京。」

    箏兒如遭重擊似地迅速變了臉色,「你……你當真要送……我們回去?」她白著臉,不敢置信的顫聲問道。

    任逍遙強忍著內心的煎熬,力持鎮定的慢聲答道:

    「你們本是寧陽侯府的人,我送你們回去,於情於理,有何不妥?」

    箏兒氣得連連跺腳,「你……你實在太辜負我們家小姐對你的一番心意了,虧我……以前還瞎了眼,蒙了心智,把你當成英雄般膜拜,原來……你是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說罷,她惱恨地把藥罐子往他身上用力一擲,「拿去!這是我們小姐精心煉製的「還神丹」,你對她那麼無情殘酷,她還怕你身子虛弱,特地叫我送這罐旁人求都求不到的稀世靈藥,讓你回本培原,補血清神,誰知你……你居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渾球!我……」她氣得渾身發抖,珠淚閃爍,「我算是看清你了!」用力一咬牙齦,她面罩寒霜的掉頭便走,經過莫誨身邊時,猶不忘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冷聲罵道:

    「閃開!你這個冷血麻痺的臭烏鴉,莫名其妙的木頭人!」

    罵得莫誨「莫名其妙」,又不敢有所蠢動,以免再度觸怒她這個咆哮如雷的小夜叉!

    待箏兒氣唬唬地衝下樓後,他才敢輕吁了一口氣,以一種困惑的語氣,忐忑不安的問著神色幽沈的任逍遙。

    「堡主,你真要送她們回去?」

    任逍遙銳利地掃了他一眼,「怎麼?你捨不得?」

    一句簡單不過的問話,卻比女人的胭脂還厲害,瞬息就把莫誨露在眉眼之間的皮膚染成了硃砂色。

    ☆

    箏兒回到吟風閣之後,仍是氣沖斗牛地罵個不休,而曲琬蘿的反應則顯得消沉靜默多了。

    她只是白著一張楚楚動人,淒絕哀傷的容顏靜靜聽箏兒痛聲遣責任逍遙,並默默無言地收拾著衣物,整理行囊。

    箏兒總算罵得口乾舌燥,筋疲力盡了,也終於正視到曲琬蘿異於尋常的反應了。「小姐,你怎麼表現得這麼平靜反常?」

    曲琬蘿泛出一絲虛浮而淒迷的苦笑,「不然你要我如何?」她垂下水光迷濛的剪剪雙瞳,「其實,昨晚自任逍遙房裡回來後,我就知道今後的命運了,就像他喊我狄夫人一樣,我今生早已注定扮演著一個愁鎖深閨,委曲求全的怨婦角色。」她無限淒楚地發出.聲悲歎,「唉!這是我逃不開的宿命和劫數,正如我師父玄逸法師所說的:「紅顏歷劫,情關多磨」……」

    箏兒心頭一酸,不由再度紅了眼眶,「小姐,你真的就這樣認命了?」

    曲琬蘿強忍住滿汪泫然欲滴的淚意,語音淒涼而模糊的歎道:

    「生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女人,本來就沒有和命運搏鬥相抗的本錢,婚姻更是一道掙不開的人性伽鎖啊!在家從父,出嫁就夫,我既已坐上寧陽侯府的花轎,按理!生死都是狄家的人,原本就不該移情變心愛上任逍遙的,所以……」她喉頭梗塞的頓了頓,「我不認命行嗎?」

    「小姐……」箏兒含淚喊道,兩顆晶瑩而豆大的淚珠兒已順腮滾落。

    曲琬蘿悄悄用手擦拭著隱然滑落的兩行清淚,從衣襟內取一條雪白的絲帕,淚眼濛濛地遞給箏兒。

    「這是我方才繡好的,你幫我拿去送給任逍遙,就當……」她滿心悲愴的哽咽了好一會,「是我贈予他的臨別紀念吧!」

    箏兒見那條光滑雪白的絲帕上繡了兩隻青翠的燕子,一隻停泊在岸上,一隻卻展翅飛空,旁邊還題上了半闕詞: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箏兒看了真是心痛莫名,又為曲琬蘿的癡情感到不平與不值。「小姐,他對你這麼殘酷冷淡,你何苦……還花心思繡這條絲帕送他?」

    「是……我欠他的吧!」曲婉蘿鼻端酸楚的說道,眼中的淚意更清晰了。

    箏兒搖搖頭,拿了那條絲帕長歎而去。

    不過,氣憤難平的她,並未將那條絲帕直接交予任逍遙,而是委由鈴兒轉手。

    鈴兒知道任逍遙要送走曲琬蘿主僕的訊息後,便一直纏著任逍遙吵鬧個不休。

    「任叔叔,你別送走曲阿姨,我喜歡她,你留下她好不好?」

    「任叔叔,曲阿姨不但醫術高明,而且善於說故事,她曾經說過「蘇武牧羊」,「韓信點兵」,「風塵三俠」等忠孝節義的故事給我們聽,我和凱兒、吉兒、喜兒都好喜歡她,你別送走她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面對鈴兒的苦苦哀求,任逍遙真是聽得既辛酸又愧疚,又有著難以出口的萬般痛楚,只能面無表情地握著那條令他柔腸寸斷的絲帕,保持著殘忍的沉默。

    鈴兒求到最後,已成了一個淚水縱橫的小雨人,若非郗嫂及時出現,軟硬兼施的將她帶走,心緒如麻、飽受煎熬的任逍遙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偽裝到幾時?

    ☆

    花移月影,斗轉星橫,曲琬蘿見箏兒熟睡在靠牆的錦榻上,不禁好生羨慕她這種易怒易消,提得起放得下的爽朗性情。

    不像她,幽柔多愁,情思難解。

    足足躺在床上一個時辰了,仍無法擺脫心頭的陰鬱惆悵,安然入睡。

    聽到山門外更鼓之聲,她不禁怔忡,秀眉輕顰,原來已是三更天了,她卻思潮百變,輾轉起伏,了無睡意。

    這是她待在飛羽堡的最後一天,也罷,索性犧牲睡眠,趁著夜深人靜,好好瀏覽著白雲山的一景一木,做最後的憑弔和巡禮吧!下次!恐怕不會再有下次了吧!

    想到這,她心裡閃過一陣絞痛,勉強提起精神,披上了一件棗紅色斗蓬,悄悄開門,離開了吟風閣。

    出了迴廊,繞過花圃,荷塘,不知不覺地,她又步履輕盈地走向了「鎖綠亭」。

    還未到達亭閣,遠遠便見一削瘦修長的人影倚欄而立,語音瘖啞地吟哦著: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語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曲琬蘿心頭一陣蕩漾,不覺呆愣愣地佇在原地,宛如一尊癡傻的美人石。

    但聽得一聲攪人心亂的長歎之後,倚欄沉思的任逍遙又跟著悲吟道: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抑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唉!又是一聲好深、好沉的長歎,任逍遙癡癡望著手中的絲帕,柔腸萬結的吟誦著絲帕上所題的半闕詞: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敵紅飛過鞦韆去。

    曲琬蘿一聽,再也忍不住胸頭滿溢的酸楚悲苦,不由搗住嘴,嚶嚶飲泣了。

    任逍遙瞿然一驚,倏然回過神來,發現了她的芳蹤,不覺真情流露,啞然喚道:「琬兒,是你!」

    曲琬蘿渾身一震,珠淚瑩瑩,正待轉身離去時,任逍遙已施展輕功,飄然落在她的面前了。

    兩人凝眸相望,不覺柔腸百轉,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你能……再摘下面巾,讓我看看你嗎?」曲琬蘿淚光閃動地顫聲問道。

    任逍遙輕輕扯了面巾,露出他俊逸英挺的面貌,也露出了他再也無法隱藏的真情。

    曲琬蘿淚眼汪汪,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良久,才幽然歎道:「能再見你一面,知道你的心意,我已心滿意足了,其他的……」她淒然一笑,「不敢再多做奢求。」話猶未了,她已低垂淚眼,黯然移步,準備離開。

    「琬兒!」任逍遙卻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的皓腕。

    曲琬蘿芳心一震,驀然回首,然後,她整個柔軟纖盈的身軀就被任逍遙緊緊抱住了,一陣溫柔細膩而纏綿似火的親吻也順著她濕霧迷濛的羽睫往下滑落,順著白皙濕冷的面頰,降落到她那張嫣紅醉人的櫻唇上。

    在這石光電火,令人心醉神迷,渾然忘我的一刻,曲琬蘿知道她的身心已全然歸屬於任逍遙了,她的感情也全部在任逍遙身上用盡了,涓滴不剩!

    這溫存又火熱的一刻,她如曇花般展盡了所有的風華,即使短知朝露,亦足以讓她典藏一生了。

    臨別前,任逍遙吻幹了她面頰上的淚痕,黯然而深情地取出一支飄逸如雪的白翎羽贈予她存念。

    握著那支輕盈的白羽毛,曲琬蘿綻出了帶淚的微笑。

    在飛羽傳真情,傷別淚滿襟的悲喜衝擊中,她毅然決然地轉首,邁著堅強而心碎的步履,離開了「鎖綠亭」,離開了任逍遙繾綣而迷離幽深的注目外。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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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36: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是一場盛大的婚禮,王公貴族、朝廷重臣、名流巨賈絡繹不絕,把寧陽侯府的大廳擠得水瀉不通,熱鬧非凡。

    大紅的喜幛掛滿四周,金色的雙囍字在龍鳳花燭的燈光裡跳躍,行行色色,包裝精致,不勝其數的禮品堆集得裡外皆是。

    樂音、鈸鼓聲、銅鑼聲響徹每一個前來道賀的賓客耳中。

    滿面紅光的司儀,在所有賓客的觀禮注目下,拉長了脖子,興奮的嚷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新郎新娘互拜一禮……」

    由於新郎狄雲棲的父母皆已仙逝,擔任主婚人的是他的伯父,亦是位居朝廷要職的建德公狄世昌夫婦。

    在一片喧騰嘈雜而喜氣洋洋的氣氛中,但聽得聲如洪鍾的司儀又扯開他的大嗓門嚷道:

    「百年好合,五世其昌,鸞鳳和嗚,送入洞房……」

    於是,一對貌合神離的新人便在六名伴娘、六名伴郎的簇擁下,進入了布置得綺麗又不失典雅的新房中。

    飲了交杯酒,新郎倌狄雲棲便匆匆步出洞房去招呼皇上派來的要臣,與他們把酒暢飲,直到他們都很識趣地紛紛告辭之後,他才帶著神采飛揚的笑容,重新舉足邁入洞房。

    喜娘一見侯爵進來,連忙躬身說了幾句吉祥話,便速速離去,只有箏兒戒慎恐懼地守在曲琬蘿身邊不願離去,也不敢離去。

    狄雲棲犀利地注視著她,「你還待在這做什麼?」

    「我……我想留下來……伺候小姐……更衣打扮……」箏兒緊張兮兮地囁嚅道。她萬萬想不到這個令她們深惡痛絕的寧陽侯,竟是一位面如冠玉,劍眉朗目,唇紅齒白,瀟灑出塵的美男子。

    想到小姐所做下的決定,她不禁冷汗涔涔,心跳加速,簡直沒有勇氣舉步離開洞房。

    狄雲棲聞言,不由掀起他那薄厚適中而線條完美的嘴唇,神采奕奕的淡笑道:

    「你的小姐已經嫁給我了,今晚是我與她的洞房花燭夜,伺侯她更衣梳妝的事不用你費神,我自會打理。」

    「可是……」箏兒仍想做最後的掙扎和努力。

    狄雲棲劍眉一挑,「下去!」聲音不冷不熱,卻充滿了無窮的威嚴。

    箏兒臉色煞白,猶移不定的她,才剛轉首看了坐在羅帳內,蓋著紅頭巾的曲琬蘿一眼,狄雲棲已不耐煩的輕鎖眉舉,沉聲喝道:

    「你還溫吞個什麼勁?莫非你要我差人將你逐出府邸?」

    此話一出,箏兒再也不敢停留,只好抱著滿懷的恐懼和憂慮,愁眉苦臉的離開了新房。

    不過,她並未離開絳雪樓,她悄悄藏身在昏暗的樓梯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留意著洞房內的一切動靜。

    ☆

    等箏兒離開,狄雲棲已帶滿懷的柔情,微醺的笑意,走向錦榻,輕輕掀開了罩在曲琬蘿臉上的霞帔。

    「娘子,你……」他還未及表達他的體恤溫存前,曲琬蘿已抽出藏在懷袖的匕首,凌厲地朝狄雲棲胸膛刺去。

    狄雲棲畢竟是身懷絕世武功的人,他急忙側身一閃,並飛快地伸出右手彈開了曲琬蘿手中的利刃,只聽一聲鏗鏘的細碎聲,那柄鋒利的匕首便已掉落地上。

    而曲琬蘿也跟著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你這是做什麼?」狄雲棲滿臉困惑地俯視著她,「謀殺親夫?我與你之間有這麼深的仇恨嗎?」

    曲琬蘿面如白臘地淒然一笑,「你以為我會心甘情願嫁給你這種虛有其表,驕奢佚淫,助紂為虐的奸臣逆子嗎?」她淒厲的搖搖頭,「不,我寧可親手殺了你,背負謀害親夫的罪名,也不願忍辱偷生,與你形影雙雙,共效於飛!」

    「你當真如此憎惡我?」狄雲棲一臉凝肅的啞聲問道,深沉莫誨的眸光閃過一絲奇異而幾近痛楚、掙扎的光芒。

    「我對你的恨,如江河行地,永志不變!」曲琬蘿一字一句的寒聲說道。

    「好,很好。」狄雲棲慨然點頭,俯身拾起了那柄匕首,並用力抓住曲琬蘿的手腕,半帶強迫的扶起她。「你既然對我恨之人骨,不除不快,我就成全你,來,」他將刀塞入曲琬蘿的手中,「看你是要刺入咽喉,還是心髒,我隨你宰割,毫無怨尤!」說著,便從容瀟灑的閉上眼眸,站得直挺挺地,一副任卿處置的神態。

    曲琬蘿愕然地握著匕首,渾身輕顫,淚眼婆娑地盯著閃亮尖銳的刀鋒,久久無法行動,也無法做任何思索。

    狄雲棲緩緩睜開了眼睛,「你如果真的認為我是一個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衣冠裊獍,你就盡管揮刃殺了我,不必猶豫!」他意態沉著,不卑不亢的說道。

    曲琬蘿的心弦猛然抽動,她噙著眼,整個人陷入了一陣激烈掙扎的痛楚煎熬中。

    望著眼前這個玉樹臨風、俊俏非凡的翩翩美書生,她實在很難將他與心目中那個浮華浪蕩,趨炎附勢、自甘墮落的權奸賊子串連在一塊!

    雖然,她早抱定了主意,決定在洞房花燭夜刺殺寧陽侯,一來表明自己對任逍遙堅貞不二的摯情,二來為百姓除奸,於公於私,她都自覺責無旁貸。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狄雲棲竟然會甘心站著讓她刺殺,看著他那鎮定自若,卓爾不群的儀態風范,她竟覺得手腳虛軟,氣血翻湧,怎麼也舉不起刀揮向他。

    天啊!她鑽研醫理,無時不抱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心去行醫問世,今天,她這個仁心仁術的救命菩薩,反而要做一個冷血殘酷的女羅剎,殺一個束手待斃,引頸就戳的人嗎?而那個人!還是自己的丈夫啊!

    不,她下了手,也狠不下這個心,罷了,她目光淒迷地望著手裡閃動的刀光,猛一咬牙,便將刀鋒倒過來削向自己的咽喉。

    狄雲棲出手如電,以迅耳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中她的軟麻穴,並順勢奪走了她手中的那柄匕首。

    「你這是何苦來哉?」他驚痛莫名的望著她。

    曲琬蘿軟綿綿地倒坐在地上,慘白如紙的臉上淚痕狼藉,「我下不了手,卻也不想忍辱偷生,和你做對同床異夢的夫妻,」她執拗而蒼涼咬緊下唇,「除非,你能派人時時刻刻地監視我,否則,有機會,我就會自殺,絕不苟活,絕不與你妥協!」

    她那淒絕堅定的求死意念,宛如一把致命的利刃狠狠插進了狄雲棲滴血的心窩上,讓他不寒而栗,渾身抽痛,再也無力維持任何武裝了。「琬兒,你這令我心碎的冤家,我真的被你打敗了……」

    他那陡然降了八度,沙啞低沉的嗓音讓曲琬蘿心頭一跳,渾身痙孿,老天!這聲音,這聲音不是……

    驚疑不定的她還來不及細細思量,狄雲棲已伸手扶起她,並解開了她的穴道,同時從衣襟內取出一條雪白的絲帕,溫柔小心地為她擦拭淚痕。

    曲琬蘿本能地往後一縮,但當她瞥見那條絲帕竟是——竟是她贈予任逍遙的那條絲帕時,她宛如焦雷擊頂,不由倒抽了一口氣,並面無血色地倒退了一步,「這是……這是……」她伸手按在自己冰玲顫抖的唇上,「不,這不可能,這條絲帕是我……是我送給……」

    「是你臨別前送給任逍遙的定情和紀念之物。」狄雲棲語音嘎啞的替她說下去,他的聲音比原來的低沉渾厚許多。

    曲琬蘿不敢置信的含淚瞅著他,「你……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就是……」她搖搖頭,拚命否認著,不,這不可能,不可能——她在內心用力吶喊著。

    「是的,我就是飛羽堡的堡主任逍遙,同時……」狄雲棲深深地望著她,「也是當今聖上的表兄寧陽侯。」

    「不,我不相信,」曲琬蘿費神而艱困地和自己的理智爭戰著,「你一定是不曉得用了什麼詭異的手法騙到了這條絲帕,或者……你已經刺殺了任逍遙……」她的神情狂亂而無助,彷佛已經陷入半瘋狂的狀態。

    狄雲棲憐愛的伸手捧住她的雙頰,制止她的掙扎與胡思亂想。「琬兒,你清醒一點,你若不信,我還可以給你看另一項活生生的證據。」說著,他扯開亮紅光鮮的錦袍,解開中衣的盤扣,露出位於左胸膛上方,那道紫紅色的疤痕,「這是你親手為我醫治的,我中了劇毒,你用「避邪散」,「碧靈丹」醫治,同時還差箏兒送「還神丹」讓我固本培元!」

    曲琬蘿淚如泉湧地撫摸著那道傷疤,「真的是你?」

    狄雲棲眼中也隱然浮動著點點閃爍的淚光,「是的,是我,我是任逍遙,我是吃了你一頓白食的小叫化,」他喉頭喑啞而震顫地說道:「更是那個不知道該如何愛你,還是避開你的寧陽侯狄雲棲!」

    飽受心靈折磨的曲琬蘿不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進出了悲喜交織,如釋重負的點點珠淚。

    「你好殘忍,你為什麼要……瞞著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她無盡酸楚地偎在狄雲棲那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懷抱裡,像個嬰孩般嚶嚶哭泣著,哭出了她積壓在心中的委屈、恐慌、淒楚和創痛煎熬。

    狄雲棲溫柔地拍撫著她,任她盡情宣洩著,並不停俯下頭輕吻著她的鬢腳,語聲如絲地呢喃著:

    「原諒我,琬兒,我不是要故意折磨你,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然後,他輕輕捧著她那綻著淚光,猶如梨花帶雨的美麗容顏,在痛楚莫名的悸動與刻骨銘心的激情焚燒中,他噙著淚,倏然俯下頭,用灼熱的唇攫住了她那如玫瑰般嫣紅顫抖的柔唇,「琬兒,我最心愛的掃眉才子……」

    曲琬蘿渾身戰栗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在淚雨交織中,溫存而熱烈地反應著他,悲歡離愁、愛恨糾葛在此甜蜜又痛楚的一刻,俱已變得遙遠而模糊了,只剩下一股熾熱而濃烈的深情在心頭燃燒。

    狄雲棲輾轉地吮吻著曲琬蘿,從濃密的羽睫,到白皙如玉的粉頰,一路焚燒到膚如凝脂,吹彈得破的頸項,吻得他血脈僨張,呼吸急促,恨不能將她揉成灰,磨成粉滲入自己的體內,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

    曲琬蘿渾身就像著火似的,嬌喘吁吁,腦海裡一片渾沌,眼中只有狄雲棲那張俊美迷人的臉,情意纏綿的眼眸,以及溫熱的唇,窒息的擁抱!只能如癡如綿地任他需索著,在自己的體內燃起一股奇異而陌生的火苗……

    狄雲棲心跳如驟雨般地輕喘了一口氣,望著曲琬蘿那潮紅如醉的臉蛋,如秋水般迷蒙而詩意盎然的雙瞳,僅余的一絲理智亦跟著煙滅成灰,於是,他輕輕取下她頭上那頂華貴而沉重的鳳冠,血氣翻騰地攔腰抱起她那纖柔豐盈的身子,在燭光微微晃動下,掀開了紫紗帳,輕柔之極的放下面如芙蓉,嬌羞不已的曲琬蘿,一邊溫柔地吻著她,一邊顫抖地解開她紅緞綢衫上的衣扣……

    溫柔鄉,醉芙蓉一帳春曉,一室旖旎,無限風情,俱在彼此纏綿徘側的擁吻裡,化成一頁美麗而真實的記憶……

    夜突然沉寂下來,濃情蜜意卻彌漫在絳雪樓的新房內,隨著瑩瑩的燭火泛著深情的火光。

    ☆

    狄雲棲翻了個身,輕輕將曲琬蘿柔若無骨的身軀擁近懷裡,輕吻著微濕的鬢角,「累不累?琬兒?」

    曲琬蘿含羞帶怯地將滾燙的臉藏在他溫暖寬闊的胸膛上,「不累。」聲如蚊吟,帶著三分羞澀,七分嫵媚。「你呢?」

    狄雲棲憐愛地握著她白嫩柔細的纖纖小手,逐一親吻著,「我是練武的人,怎會因為和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歡愛而累,不過,你生得那樣靈秀纖細,我倒怕一不小心,就會弄傷了你?」

    曲婉蘿滿臉燒紅地輕咬著下唇,「我才沒那麼嬌嫩呢?何況,我還是個精通醫理的……」

    「女華佗,女神醫,是不是?」狄雲棲笑接口道,又情難自己地執起她的下巴,重重地啄吻了她的紅唇一下,心滿意足又百感交集的發出一聲輕歎,「琬兒,有妻若此,夫復何求?只是,我不知道我們的結合,對你來說,是幸抑或是不幸?」

    「為何這麼說?」曲琬蘿仰起粉臉兒望著他,並伸出柔荑輕輕撫摸他那濃挺漂亮的劍眉,彷佛想藉蜜意般的柔情,撫去其中的輕愁。「你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個兒沒信心?」

    「對我自個兒沒信心,」狄雲棲深深地望著她,「你不知道我多怕自己會帶給你任何的災難和愁苦,又多麼渴望能以自己的臂膀牢牢地守護著你,與你晨昏與共,白首偕老,只是……」他幽深地停頓了一下,「我真正的身分固然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親貴族,但,我骨子裡卻是朝廷追拿的欽命要犯,若是有天東窗事發,你該怎麼辦?」

    「跟你患難與共,生死相許啊!」曲琬蘿對他綻出了溫婉而堅定的微笑。

    狄雲棲霎時聽得柔腸寸斷,心旌震動,不由目光發熱地緊緊摟住她,灑下雨點般的吻。「琬兒,琬兒,你教我如何抗拒你,如何抗拒你啊!」

    曲琬蘿輕輕摩挲著他的臉,吹氣如蘭,「那就不要抗拒,只要全心全意地愛我,讓我進入你的生命裡,分享你的快樂,分擔你的痛苦吧!」

    「琬兒!」狄雲棲再度動容地箍緊她那纖細玲瓏的身子,用熱烈而纏綿的吻來表達他那份銘心刻骨,死也無憾的深情……

    良久,良久,當他們的熱情降溫,轉變成相依相偎的耳鬢廝摩時,狄雲棲疼惜地用下巴搓揉著她的發絲,柔聲說道:「你該睡了,我去把燭火和宮燈一塊熄滅。」

    剛起身,還未及披衣,曲琬蘿就拉住他的胳臂,「不,我不累,我想聽你的故事,聽你告訴我寧陽侯變成任逍遙的故事。」

    「琬兒,來日方長,我不想累壞了你……」

    「不,我想聽,我想盡快了解全部的你,」曲琬蘿一臉執拗地噘起紅唇,「這是你欠我的。」

    「好吧!不過,你得下床聽我講故事」狄雲棲朝她露出曖昧而逗趣的微笑,「否則,美人在抱,我心猿意馬,恐力有不逮!」

    曲琬蘿杏臉生暈地白了他一眼,正想找衣裳穿上時,卻怎麼也無法從凌亂的衣褥中找到最貼身的那件內衣。

    「你在找這件小玩意兒嗎?」狄雲棲一臉促狹地搖晃著那件粉紅色而引人遐思的肚兜,雙眼亮晶晶地,漂亮的嘴角掛著一抹氣煞人的微笑。

    曲琬蘿猶如燃燒的扶桑花,羞紅了臉,她大發嬌嗔地擁著錦被,企圖一把搶過那件小內衣,熟料,狄雲棲卻頑皮將那件輕軟的肚兜放在鼻間嗅聞著,「嗯,好香,好香,娘子,要我為你穿上嗎?」

    「不,我自個來就好,」曲婉蘿又羞又惱地瞪著他,「你還是趕快替你自己穿衣吧!我可不像你……那麼厚臉皮,光著身子也不怕羞?」

    「哈哈……」狄雲棲朗聲而笑,「原來我娶了一個這麼靦腆害臊的女神醫,不過,今個兒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還是讓為夫的伺候一下,充當你的貼身內侍吧!」

    貼身內侍這四個字讓曲琬蘿猛然一驚,「唉呀!箏兒,箏兒一定還在外面,我得趕快通知她,免得她擔心。」說著,她胡亂抓起褻衣、幅裙,中衣,草草穿戴,那副倉皇焦急的模樣,弄得狄雲棲又錯愕又不禁啞然失笑。

    「你這麼慌張做什麼?」

    曲琬蘿一邊穿衣,一邊急速地跟狄雲棲解釋了一下大略的情形,「她一定很擔心,以為我不是刺傷了你,就是被你給解決了,所以……」

    「我懂了,你出去看看她是不是還在附近,我呢?」狄雲棲眨眨眼,別有深意的笑了笑,「我順便換套衣服,跟她開個玩笑。」

    曲琬蘿納悶地望著他,直到他從衣櫃裡拿出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時,她才恍然穎悟,佯嗔地斜睨了狄雲棲一眼,便裊裊婷婷地輕啟門扉,尋找可憐又忠心的箏兒。

    ☆

    「箏兒,箏兒,」曲琬蘿沿著長廊向樓梯間走去,一邊移目四觀,一邊悄聲低喚著箏兒的名字。

    「小姐,我在這。」箏兒霍地爬上台階,朝曲琬蘿揮著手,小碎步地奔了過來。

    曲琬蘿握著她那冰涼而顫抖的小手,「箏兒,讓你受驚擔憂了。」

    「我沒事,」箏兒緩緩搖搖頭,然後又戰戰兢兢地打量著只穿著中衣的曲琬蘿,「小姐,你……還好吧?」

    「我很好。」曲琬蘿神秘地笑了笑,「你隨我到屋裡去,我有話跟你說。」

    箏兒疑懼橫生地瞥了曲琬蘿一眼,心中真是疑雲重重,七上八下,老天,小姐平安無事,那麼……那麼……鰓鰓過慮的她,慌忙屏住呼吸,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實在沒有勇氣再做進一步的揣測。

    一跨進新房,看到那位蒙著面巾,一襲黑色勁裝,好整以暇坐在桃花心木桌旁的男子時,箏兒猛然張大了眼睛,那副目瞠舌結的模樣委實滑稽。

    「老天,你是……逍遙公子?」她大驚小怪地嚷道,「你怎麼會出現在我們小姐的新房內?難道……」她遽然變色,不勝惶恐的望著他,「你把……寧陽侯殺了,既而毀屍滅跡?」

    「哈哈……」狄雲棲仰首而笑,倏然摘下了面巾,「箏兒,你仔細瞧瞧我是誰?」

    箏兒屏氣凝神地望著他,跟著又是一聲驚呼,「你……你是——寧陽侯,這……」她聰明一世,胡塗一時,至今仍未意會過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打扮成逍遙公子的模樣?莫非……」她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再度將嘴巴張成了O字型。

    「不錯,」狄雲棲氣定閒神地笑了,「我是寧陽侯,也是任逍遙。」

    「更是那天在揚州打敗驚雷二煞,救了我們的小叫化。」曲琬蘿笑意嫣然的補充道。

    「可是……你長得跟小叫化不太一樣啊!」

    「哈哈……」狄雲棲爽朗一笑,「好問題,這是因為我抹上了易容丹,又深歆易容術的關系,不僅如此,我連聲音,行止都受過嚴格精密的訓練,否則,怎能瞞過你們,瞞過劉瑾的耳目呢?」

    箏兒輕吁了一口氣,「侯爵,你可真會唬人,那麼多重身分,攪得我們小姐心慌意亂,暈頭轉向,不知道愛哪一個才好?」

    曲琬蘿雙頰飛紅了,「箏兒,不許你多嘴。」

    「是,」箏兒佯裝謙卑地打了一個揖,「今個兒你最偉大,總算嫁給了自己的意中人,奴婢不敢跟你饒舌做怪,免得……侯爺心疼你,要把我逐出府去當小乞婆!」

    狄雲棲聞言不覺莞爾,他笑意橫生的望著箏兒,慢吞吞的打趣道:

    「你是你們小姐身邊最寵信的貼身丫環,我怎麼敢把你趕出去呢?挺多……是拜托某個人趕快把你娶走而已。」

    箏兒一聽不由紅暈生頰,燥熱難安地垂下了頭,「侯爺,你……」

    「鬼丫頭,你也會害臊啊!」曲琬蘿乘機揶揄她,「前陣子是誰在我耳根叨叨絮絮,說要主動出擊,放下什麼淑女的矜持、身段啦,運用清秀小佳人的風情去迷惑……莫什麼的男子啊!怎麼這會還惺惺作態,臉紅給誰看啊!」

    「小姐,你……」羞到極點又無所遁形的箏兒只好不依地跺跺腳,車轉著身子就准備走人,曲琬蘿趕忙伸手拉住她。

    「好了,別懊惱了,我這個做主子常常被你這個尖牙利嘴的鬼丫頭消遣揶揄,今天主客異位,你就讓我過個干癮又何妨?」

    「我哪敢跟小姐你生氣啊!」箏兒略含矯情的撇撇唇,「你能有好的歸宿,奴婢高興都來不及,受點閒氣又有何妨?」

    曲琬蘿宜嗔宜喜地點了她的鼻尖一下,「鬼丫頭,就是喜歡在嘴上討便宜!」

    「好了,既然我們三個人都精神亢奮,毫無睡意,不如就把盞傾談,聊聊我化身為任逍遙的其中曲折,也讓你們了解我的隱衷。」狄雲棲神采煥發的淡笑道。

    「那……我去廚房准備一些吃的,你們慢慢聊。」箏兒笑意吟吟的說,跟著便翩然地推門而出。

    「你有一個非常可愛的丫頭,雖然古靈精怪了些,但,卻十分讓人欣賞疼惜。」狄雲棲若有所思的低聲說道。

    「是的,箏兒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丫頭,」曲琬蘿輕輕柔柔微笑著,眼中流轉著一層醉人的光華。「老天爺對我畢竟是厚愛的,不但賜給我一個忠義雙全的貼身丫頭,更讓我如願地嫁給了你,短短一天,我竟獲得這麼多的恩寵,除了虔誠的感恩,我已無語表達內心的撼動了……」

    狄雲棲輕輕地攬過她的香肩,動容地在她的眉額之間印上深情的一吻,「我與你心有戚戚焉,但願老天爺能垂憐我們之問的摯情真愛,讓我如願地鏟除劉瑾這個禍國殃民的奸佞,心無掛掛地與你廝守到老,魂夢相依……」

    「多行不義必自斃,劉瑾作惡多端,天理難容,」曲琬蘿充滿信心的輕聲應道。「我想他再猖狂不了多久,遲早會有報應的。」

    「但願如此!」狄雲棲心有所感的歎道,不覺加重力道,擁緊了曲琬蘿溫軟的身子,彷佛想牢牢抓住什麼,證明什麼。

    ☆

    箏兒送上四碟色香味俱全的小點心,並呈上一壺溫酒,笑臉可人對狄雲棲夫婦躬身一福。「恭喜小姐,恭喜侯爺,恭喜逍遙公子,恭喜叫化哥哥,奴婢跟你們道賀,希望你們百年好合,如膠似漆,永不分離!」說著,又慧黠地眨眨眼,「這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要用來淺酌談心,奴婢不敢耽擱你們的寶貴時間,薄酒小菜還請笑納,箏兒就此告退!」語畢,她別有會心看著情意綿綿、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不由杏臉生春,滿懷愉悅地退了下去。

    「你瞧箏兒那滿臉淘氣的模樣,不由令我想起了……」

    「鈴兒,是嗎?」曲琬蘿福至心靈的接口道。

    「是啊,想鈴兒這個小丫頭,她到現在還賭氣不肯理我哩,就為了我,哦!」他失笑地更正,「不,是任逍遙執意要送你回北京嫁給寧陽侯。」

    「還說哩!」曲琬蘿半帶嗔怨地白了他一眼,「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你耍得團團轉,流了多少冤枉的眼淚。」

    「是我不好,但我是有苦衷的,我總不能以任逍遙的身分娶你吧!」

    「問題是……我不介意啊!」

    「我介意啊!」狄雲棲悄悄握住她的一雙柔荑,藏在自己的掌心內。「老實說,如果不是三番兩次撞見你女扮男裝的大膽行徑,不管我是誰,再怎麼鍾情於你,我都無意娶你,因為,自我化身為任逍遙的那一刻起,我就斷了成家的念頭。」

    「那你後來又怎會改變主意向我父親逼婚?甚至還逼他辭官返鄉。」曲琬蘿幽怨的望著他。

    「還不是因為你這大膽的小妮子把我嚇壞了,」狄雲棲輕點她的鼻尖一下,「你為了退婚,竟然敢獨闖窯子,找彭襄妤談判,你知不知道我當時就躲在她簾幔後頭,差點沒氣得把你抓來打屁股,好好痛斥你的任性妄為!」

    兩抹胭脂般的紅暈又迅速染透了曲琬蘿的粉頰直漫上耳根。「原來……你們從頭到尾都在看我的笑話……」

    「是啊!還聽你們主僕一搭一唱,把我罵得狗血淋漓,不亦慘乎,」狄雲棲似笑非笑地撇撇唇,「偏偏,又編出個不倫不類的理由,說你跟逍遙公子有私情,唉!我這一輩子從沒這麼乏力過,被你們氣得乏力,又笑得乏力!」

    曲琬蘿無限羞赧地捶起粉拳敲了他的肩頭一記,「你還敢說,如果不是你這個始作俑者,我怎會丟臉丟到你的紅粉知己面前去!」說著,一股刺痛而微妙的酸意已緊緊揪住了她的心扉。

    狄雲棲執起她的下巴,細細梭巡著,「吃醋了?」

    曲琬蘿垂下濃密的長睫毛,「才不呢!」半羞半惱的否認著。

    「別生氣,我跟她完全是清清白白的,而且她是我的義妹,我跟她會表現得那麼親熱,純粹是了掩人耳目。」

    「是嗎?」曲琬蘿半信半疑地噘起紅唇,「她那麼美,你難道一點也不動心?」

    「你也很美啊!你們兩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絕色佳人,你美得如芝蘭百合,她則似玫瑰芙蓉,不過,最重要的是……」狄雲棲一臉誠懇地凝望著她,加重了堅定的語氣,「我敬重她,但我愛的人卻是你。」

    曲琬蘿芳心如醉的低垂著臻首,「你當真沒騙我?」

    「你要我跪著向天宣誓嗎?」狄雲棲沙嘎的說。

    「不,我相信你,而且……我怎麼看,也不覺得彭襄妤像個俗艷嬌嬈的煙花女子,也許,她和你一樣都是忍辱負重,別有目的的。」

    「聰明。」狄雲棲親吻了她的額角一下,「她的確是委曲求全,愛國不讓須眉的奇女子,要提她的真正身分,就得從我七年前遠赴關外拜師求藝的歷史開始說起,來,咱們邊吃邊聊,別辜負了箏兒的一番心意。」

    吃了兩塊嫩凍桂花糕,及一小方棗泥蓮子餅,狄雲棲斟了一杯薄酒和曲琬蘿對酌著。然後,他軒軒劍眉,清清喉嚨,開始陳述他蛻變成俠盜任逍遙的故事。

    「我想,你早就知道我的母親與當今太後是姊妹的事,我母親只有張太後一個姊姊,她們同年出嫁,一個嫁給皇帝,一個許配給功在朝廷的護國大將軍。我父親個性剛毅果決,智勇雙全,文武兼備,屢次防守邊關,嚇阻瓦刺的侵犯,建下不少汗馬功勞。我幼承庭訓,讀聖賢之書,也懷有捍衛疆土,安邦定國的雄心壯志,特別喜愛文天祥、岳飛、辛棄疾的詩,向往那種拋頭顱、灑熱血的豪情俠義。我是父母唯一的獨生子,我五歲喪母,父親又駐守邊關,所以,有一段時間,我都是待在宮裡,由張太後監護教養,和當今萬歲朱厚照,及他同父同母的妹妹承慶公主朱馥柔一塊嬉戲玩樂,讀書習藝。直到八歲那年,父親調回京師負責統御羽林軍,我才回到寧陽侯府,有機會和他老人家相處,他為了培育我成為文武雙全的男子漢,特地將我送到武當山習藝,拜在沖虛道長的門下,修習正統的內功。此外,又讓我跟他的摯友,亦是四川唐門的掌門人唐威學習暗器、機關,擴充武學領域,也因此和他的兒子唐傲風成為莫逆之交。」

    「唐傲風?」曲婉蘿驚異地睜大了一雙明眸,「你是說!飛羽堡的傲副堡主是唐門的少門主?」

    「是啊!除了他,誰會有那種鬼斧神工的好本事,能把白雲山建設得宛如銅牆鐵壁,金城湯池?」狄雲棲低頭啜飲了一口薄酒,又乘隙挾了一小塊牛肉絲放進嘴角咀嚼。

    「唐門的暗器機關獨步天下,世人皆知,你們不怕讓朝廷看出端倪,遺禍無窮嗎?」曲琬蘿提出疑問。

    狄雲棲悠然一笑,「武林百家各有特長,精於暗器、機關之學者並不止唐門一派,朝廷與武林中人素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再者,唐門勢力龐大,並不好惹,他們若有疑慮,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微微一頓,深思的往下說道:「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亦避免橫生枝節,唐傲風也跟我一樣是易了容之後再蒙上面巾,多一層保障,同時,他布置的機關,所使用的暗器,皆是他自己獨創的精心傑作,不是行家,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想不到你們的心思這麼縝密,難怪……朝廷會拿你們沒轍。」

    「所謂兵不厭詐,我們若不謹慎小心些,如何跟狡猾狠毒的劉瑾纏斗相抗。」狄雲棲神情飄忽地笑了笑,「不過,我今天會有如此大的轉變,全仗我的師父東初老人所賜,若非他的淬勵磨練,我不會這麼深沉內斂,懂得化明為暗!步步為營地和劉瑾那一班奸權批亢搗虛。」

    「此話怎講?」曲琬蘿仰著粉臉輕聲問道。

    「我在武當山習藝業滿下山時,才十四歲,但,我總覺得自己年輕氣盛,所受得磨練尚不足我將來堪當匡扶社稷,攬轡澄清的重負,所以,當我聽說二十年前叱叱江湖的武林奇人谷默天隱居在昆侖山時,我便毅然決然地辭別父親,和貼身隨從狄揚遠赴關外拜師習藝。」他腦海中還湧現著當初拜師所受的種種折磨和考驗。

    「那時正值隆冬,昆侖山上大雪紛飛,舉目望去,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風號雪舞,寒氣逼人,饒是我這種修過純陽內功心法的人亦覺冷風刺骨,汗毛直豎,好不容易找到谷默天隱居的石屋,我和狄揚大喜過望,連忙叩門,不料開門的老頭子卻滿臉不耐地趕我們走,說這裡沒有什麼谷默天,只有他這個窮酸寒傖的糟老頭。我見他雖披頭散發,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眼睛卻如電炬火石,精璀有神,尤其是在那冰天雪地的嚴冬裹,他竟只穿一件單薄的百衲衣,我當下即知,他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慌忙向他彎腰施禮,請他收我為徒,他卻二話不說,關上粗重的木門,將我們主僕摒絕在雪花片片的冰山上。我不氣不餒,想起古人為求明師,不惜忍受著千山萬水的跋涉之苦,我好不容易登上寶山,得見高人,豈有中途放棄的道理,把心一橫,索性學禪宗二祖惠可大師一般,跪在雪地上以明心志,望能感動谷前輩鐵石般的心腸。」說到這,他頓覺饑渴,又斟了一杯酒仰首而飲。

    聽得幾近出神的曲琬蘿不由輕聲催促著,「後來呢?他是否立刻改變了心意?」

    「沒有,」狄雲棲緩緩搖頭,「他不僅沒有開門,還在我和狄揚跪得雙腿發麻,渾身打顫,血液幾近凍結時,跟我們開了一次大玩笑。」接著,他微掀嘴角,掛著一抹生動而感慨的微笑,「就在我們跪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不遠的山道旁突然傳來一陣淒絕的呻吟聲,我循聲望之,但見一瘦骨嶙峋的老漢,倒窩在雪地上,一副生病慘淡的模樣。我急忙上前探視,原來是一名上山打獵的老獵夫,因路滑難行而不慎從山石上摔落下來,一路勉強攀爬,才好不容易遇上我們,本來谷默天隱居的古屋非常偏僻幽靜,百裡之內毫無人煙,所以,這名老獵夫出了事也無人知曉。我見他雙腿骨折,又饑寒不已,連忙將身上所藏的干糧拿了一部分給他吃,又將貂裘斗蓬解下,蓋在他不勝寒苦的身軀上,沒想到,他仍嫌不夠,又跟我要了所有的干糧去吃,還要我再解下短襖給他御寒,狄揚見狀,本想斥責他的誅求無厭,卻被我揮手制止了,我脫下短襖之後,他仍喊冷,我再脫錦袍,他卻要我連中衣都脫下,當我稍加遲疑時,他卻橫眉豎目地對我咆哮:「俠義中人,捨生取義亦不眨眼皺眉,多做猶豫,今要你施捨幾件衣裳,你便躊躇難決,試問你習武拜師,所為何來?」,罵得我宛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當下就脫掉了最後一件上衣,並雙膝跪下,叩首拜師,我師尊東初老人,那是他隱居江湖後的名號,立即捻須而笑,扶起了我,「光著身子在雪地裡拜師,亦是一件別具意義的趣事,傻徒弟,你說是不是?」不經一番寒澈骨,哪得寒梅撲鼻香,我當下就了解師尊的用心,不由驚喜交加,熱淚盈眶。」他的聲音充滿了感情。

    「原來,那名老獵夫是東初老人喬裝改扮的?」

    「是的,我師尊是一位博覽群技的武學大行家,他的武功綜合了武林各派的精髓,舉凡劍藝,刀法,暗器,拳術,乃至各家內功心法,他無不精通,他年輕時個性狂放任性,不拘小節,行事常是隨性所至,亦正亦邪,他最大的嗜好便是找人相拚交手,從中研擬對方的武學優劣,以截長補短,充實自己的武藝內涵,他嗜武成狂,又資質聰穎,有時心血來潮,又會喬巧改扮戲弄那些名門正派的武林前輩,和他們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所以,武林中人給他取了一個名號「神顛巧手」,一方面是恭維他易容術之精湛絕妙,一方面也是贊歎他那神秘莫測的點穴手法。我拜師之後,師尊為了磨練我浮動的個性,整日教我砍木劈柴、挑水煮飯,淨做一些低下又粗重的日常工作。一年後,他見我個性沉穩不少,便拿一些武學秘笈讓我鑽研閱讀,自行參悟,他再從中指正。四年後,當我學成下山前夕,他要我潔身自愛,好好運用自己的專才報效國家,造福百姓,並要我以堅忍不拔的毅力與智慧同奸人周旋,不可逞匹夫之勇,意氣用事。他說,他一生只收三個徒弟,我是最後一位,我已盡得他的真傳,只要行事對得起天地良心,便是報答師恩最好的方式,以後不需要回山探望他,至於其他二位師兄弟,有緣自會相逢。」他的神情飄渺,全然淫浸在當時含淚拜別師尊的情景中。

    「結果呢?你見過你其他師兄沒有?」曲琬蘿關切的望著他。

    「沒有,不過,我懷疑曾經救過彭襄妤的少年書生是我的二師兄「神簫儒俠」展靖白。」他略略向曲琬蘿陳述那位吹簫人和彭襄妤之間似有若無的一段情緣。

    「我拜別師父之後,為了磨練自己,我帶著狄揚在江湖上闖蕩,做個雲游四海,扶弱濟貧的俠士,後接到飛鴿傳書,得悉父親病危,才匆匆整裝回京,抵返家門不到三天,父親就因病入膏肓,藥石罔效而辭世,在我守靈熱孝期間,還來不及上朝面聖,劉瑾就先下手為強,剝奪我統領羽林軍的軍權,我不動聲色,虛以委蛇,暗中卻和唐傲風悄悄組織了飛羽堡,准備和劉瑾周旋到底。為了讓劉瑾對我寬心,放松戒備,我不得不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浮華奢迷,浪蕩風流的王孫公子,讓朝廷賢良唾棄我、鄙夷我,唯其如此,我才能親近劉瑾,儲存實力,掌握搜集他的罪證,等待機會一舉扳倒他,」他抿抿唇,停頓了一下,清清喉嚨,又一臉凝重的訴說下去:

    「我深知劉瑾的個性,他猜忌心甚重,又自以為是,個性陰沈狡詐,刻薄寡恩,在皇上面前是好話說盡,在朝臣面前卻是壞事做盡,對付他這種人要有過人的理性,只可智取,不可魯莽,我表面上和他串同投好,沆瀣一氣,背地裡卻以逍遙公子的身分處處拆他的台,找他的碴,他在哪貪污詐財,我就在哪劫他的財,用之於困苦的百姓身上,同時拯救被他迫害的忠良之後,為了防止身分的暴露,和別人的懷疑,有時由唐傲風出馬,像上回在揚州張彩家那次婚宴,他扮逍遙公子,我扮賓客,故意和他交手受傷,也不過是瞞天過海的一種手腕,至於我和彭襄妤之間的戀情,當然更是一種障眼法了,否則,我每隔一陣子就得回蘇州白雲山坐鎮,扮演任逍遙,若無冠冕堂皇的理由,難免會讓人懷疑,而襄妤,她本是應天府尹彭陸珩的女兒,因為抗疏請皇上留任劉健、謝遷兩位老臣而開罪了劉瑾,因而被謫戍陝西,並於其任職途中,派殺手突擊,殺了他們全家老幼一十五口,襄妤因為習過武藝,她曾是蛾嵋青塵師太的俗家弟子,劍法輕靈,她受了重傷被唐傲風所救,也因而認識我。為了報仇,她不惜棲身青樓賣笑,做我的掩護,去年,她得知皇上微服出游,竟蒙面去刺殺,只因她痛恨皇上昏庸無能,寵信小人,遺禍忠良,我獲悉消息,連忙帶著莫誨,莫野趕去搭救,我不能讓她意氣用事,犯下拭君的滔天大罪……」他接過曲琬蘿遞上的清茶,輕啜了兩口,又聽得曲琬蘿柔聲問道:

    「你如果不救皇上,也許劉瑾失去了寵信他的主子,也就囂張跋扈不起來了。」

    狄雲棲目光閃了閃,嘴邊泛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我倒覺得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錯解,你總不能為了抓一只害蟲,而把所有的田畝都犁得一團亂吧!我倒覺得最根本的辦法,是斧底抽薪,讓皇上有所醒悟,看清楚劉瑾的真面目,也看到他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他頗有感觸的喟然長歎,「其實,皇上他天資聰穎,博學多才,只是……他從小就生長在安定優渥的環境,不似他父親孝宗,從小就飽經憂患,深歆宮中的爾虞我詐,是而能在險惡的環境中自我培薰奮發圖強,臻而成為一位勤政愛民,知人善任的好皇帝。而當今聖上從小就是跟著劉瑾這批不學無術的宦官一塊長大的,為了博得他的歡心,一味引導他沉醉於各種游戲和運動中,今天教他斗雞,明天約他斗蛐蛐,耳濡目染,養成了他只懂得享樂,而無心朝政的散漫脾性。我相信,若有適當的機會,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所擔負的重任,看穿劉瑾那班奸佞的嘴臉,他會有所轉變的,於公於私,我都不能讓襄妤殺了他,你能了解我的苦心嗎?」

    曲琬蘿輕輕摸撫他光滑平順的面頰,「我不僅了解,更深深感佩你的用心之苦。」

    狄雲棲抓起她的手輕柔的吻著,「謝謝你,琬兒,你能諒解我逼你父親辭官的用心嗎?」

    「你是為了保護他,不是嗎?」她釋然的淺笑道。

    狄雲棲輕輕攬著她那不盈一握的楚腰,微一用力,將她整個人抱在自己的腿上,「我的確是為了保護他,更是為了保護你這個讓我心醉,又讓我心驚的小妮子。」說著,他伸手握住她的下巴,粗聲粗氣的命令道:「答應我,以後沒我的允許,不准穿著男裝四處亂跑,除非有我相伴。」

    曲琬蘿輕輕一哼,「你很霸道,你知道嗎?」

    狄雲棲定定的望著她,「我霸道是因為我愛你,我不想你受到任何傷害,你懂嗎?」他深吸了一口氣,「你忘了在揚州所遇到的危險嗎?還有芒山墳場、迎翠樓,若非我偷偷派人在暗中保護你,你這小妮子能毫發無傷、平平安安地嫁給我嗎?」

    「我……我……要考慮考慮。」曲琬蘿輕咬著下唇,不置可否。

    狄雲棲卻不容她搓湯圓打混仗,「我問你,你愛不愛我?」

    曲琬蘿撫媚生姿的轉轉眼珠子,「你是以寧陽侯,還是任逍遙,抑或是小叫化的身分問我?」

    「都是,你別跟我裝迷糊、打哈哈,說,你愛不愛我?」

    「好嘛!愛又如何?」曲琬蘿面帶嬌憨的說。

    「愛就不要讓我為你操心。」狄雲棲一臉鄭重的說道:「不要讓我除了愛你之外,還要為你牽腸掛肚,在我必須傾全力應付劉瑾那個妨賢病國的奸宦同時!」

    曲琬蘿微微一凜,不由斂去了滿臉的嬌嗔之氣,幽幽然的對他說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既掛慮我的安危,願妾身長健,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願郎君千歲呢?所以,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愛,更為了……」曲琬蘿幽柔若夢的眸子輕漾著兩泓薄霧,「伐毛拔髓、安邦定國的大業,你千萬要珍重自己!」」琬兒……」狄雲棲無語凝噎了。

    「答應我,你一定要答應我。」曲琬蘿淚眼凝注的堅持著,只因她深深穎悟到他所扮演的角色有多麼的重要,又有多麼的危險。

    「好,我答應你。」狄雲棲語音嘎啞的說道。

    「爵爺……」曲琬蘿悲喜交集的投身在他的懷抱裡,暗暗藏起在眼眶內滾動的淚珠。

    狄雲棲溫柔地撫摸著她那光滑柔軟的青絲,喉頭喑啞的提醒她,「叫我宣之,這是我的字。」

    「宣之……」曲琬蘿呢哺著,鼻音甚濃。

    「你在哭嗎?琬兒。」狄雲棲心痛地想抬起她的臉,不料曲琬蘿卻藏得更緊,硬是不讓他看見她那已然濕濡的淚眼。

    狄雲棲的心抽搐了一下,將她擁得更緊了,「琬兒,但願我們能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會的,我們不僅能歲歲長相見!」曲琬蘿抬起她那張淚光瑩瑩、楚楚動人的臉龐,「更是世世長相愛!」

    「琬兒!」狄雲棲忘情的喊道,心湖裡一陣激蕩,倏地,他眼眶濕潤了,在激昂的動容中,他俯下頭緊緊地吻住她,以一份酸楚而沸騰的心來傳達他那無以言喻的深情和撼動!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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