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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 -【千山暮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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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5: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我一直睡了十幾個小時,這麼多年來我從沒睡得如此安穩過,睡得如此香甜過,醒過來的時候我連頸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經黃昏,映在屋子裡已經是夕陽了.我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也許是在做夢,也許並不是在做夢,可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開門.蕭山坐在外邊的客廳裡看電腦,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陽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樣清晰而遙遠的輪廓,我所熟知的每一個飽滿的曲線,他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著電腦的屏幕,我心裡猛然一沉,昨天發生的一切瞬息間湧上來,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地朝我壓過來,把我壓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我想我要不要奪路而逃,蕭山已經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臉色很安詳,令我覺得有種平安無事的錯覺.我走過去後只覺得鬆了口氣,原來他並沒有上網,只是玩著遊戲.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遲早會知道一切,可是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如果這是飲鴆止渴,那就讓我死吧,反正我早就不應該活了.如果蕭山知道,而我只是把頭埋在沙子裡,情願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放下鼠標,問我:"餓不餓?想吃什麼?"

  "我想吃麵."

  "我去給你煮."

  我一陣恍惚,時間與空間都重疊得令我覺得茫然,老式房子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就像我們不曾離開過.廚房裡十分安靜,鍋裡的水漸漸沸了,蕭山低頭切著番茄:"前陣子我在這裡住了幾天,所以冰箱裡還有菜."

  我沒有告訴他,我曾一直尋到這裡來,可是我沒有找到他.

  他煮的面很好吃,放了很多的番茄和牛肉醬,我吃了很大一碗.

  蕭山不讓我洗碗,他繫著圍裙,站在水槽前一會兒就洗完了,然後將碗都放入架上晾乾,最後擦淨了手解下圍裙.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蕭山,像個居家的男人,而不是從前那個與我一起爭執番茄炒蛋到底該怎麼做的男生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曾覺得如此寧靜.

  吃過飯我們一起看電視,新聞還是老一套,領導人接見了誰,召開了什麼會議,蕭山沒有對我說什麼話,也沒有追問我什麼.

  也許是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夢,夢到那間公寓.走廊很遠很長,我一直走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麼豪華的公寓,比起來,我們學校所謂的星級賓館簡直遜色得多.

  公寓裡的裝修很典雅,茶几上有點心和紅茶,正是下午茶的時間。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註入杯中,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他的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他的臉也是忽閃忽閃的,讓我看不清楚。

  冰涼的​​手指拂在我的臉上,這樣突兀的舉動令我想要躲閃,可是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我嚇得要尖聲大叫,可是聲音啞在喉嚨裡,我想掙扎,卻沒力氣,殘存的神智似乎也在漸漸消失,我喃喃想說什麼,身子一輕卻被人抱起來。

  終於還是痛得叫出聲,有人伸手按住我的嘴,那個人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那種味道一浸潤在黑暗裡,熟悉的彷彿似曾相識。

  那種淡淡的香氣若有似無,令我覺得作嘔,神智漸漸恢復,黑暗中的眼睛彷彿幽暗,令我驚恐萬狀,尖叫著想要逃脫什麼。

  我被人搖醒,頂燈是並不刺眼的暈黃,蕭山正扶著我的肩,叫著我的名字,是蕭山。我猶帶著哽咽,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只希望他從來不曾離開我,一切只是噩夢,我做了個噩夢而已,等我醒來,會知道這三年統統是噩夢。

  蕭山卻沒有動,過了還一會兒他才問:“你做夢了?”

  他睡在隔壁,顯然是匆忙套上的T卹,連外套都沒有穿。他的氣息非常乾淨,幾乎只有淡淡的浴液的味道。夢裡的那種香氣彷彿毒蛇般漸漸遊入我的記憶,我忽然想起來那是什麼香氣——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那是莫紹謙——最近這幾十個小時發生的事情頓時回到我的腦海,我真的逃了,不顧一切地跟蕭山逃到這裡來,蕭山不知道我在逃避什麼,可是我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偏安一隅,他並不問我,他終於回來帶走我,他就在我身邊,可是又遠得我根本觸不到。

  我不知道現在的蕭山在想什麼,我抓著他,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這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事情我已經做過一次,面對蕭山,面對林姿嫻,我根本不應該再做一次。

  我終於放開手,喃喃地說:“我要走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又開始發抖,我逃到這裡來,只是苟且偷安,我命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遲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面對,蕭山這裡根本不應該有我的容身之地。我還是得回去,回去面對我自己應得的一切。我下床到處找我的外套,我不應該把蕭山拖進來,拖到這種濫污的事情裡來。

  蕭山靜靜地看著我吃力地套上大衣,他終於開口,聲音似乎很平靜,彷彿帶著某種隱忍:“你還是想回到他身邊去?”

  我忽然就像是腿軟,再也站不住。原來他知道,原來一切他都知道。我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絕望地看著他,他的嘴角竟似有笑意:“以前我還一直以為你和幕振飛在談戀愛——其實網上的事過幾天就會安靜,我想你男朋友肯定不是個尋常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平息這種議論,你不用太著急。”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我的心窩攢過來。我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平靜地看著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什麼情緒,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鄙夷?不,他連鄙夷都吝嗇給我了。

  加入蕭山知道,我曾經一遍遍想過的那句話,又在心底冒了出來,假如蕭山知道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可是現在連他都對我灰心了,我不過是個道德敗壞的女生,愛慕虛榮破壞旁人的家庭,所以的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錢,為了一個有錢男人的錢,所以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身體.

  我是罪有應得.

  我拉開門掉頭就衝了出去,樓道裡每​​一層的聲控燈紛紛亮了,我跌跌撞撞幾乎是腳不落地地走下去,每一級樓梯都在我腳下磕磕絆絆,我竟然沒有摔倒.我推開樓門,它反彈著關上,發出"砰"的巨響砸碎我身後​​的夜色.我奔跑在沉寂的黑暗裡,漫無目的像只無頭的蒼蠅,所有的樓房都一模一樣,我在它們中間穿梭來去.我認不得路,這裡像個偌大的迷宮,我撞來撞去,像蒼蠅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次次又被擋回來,我根本找不著出路.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我只顧著拼命往前跑,愛我的那個男生早就走了,他轉身離開了我,然後把我獨自一人拋棄在那黑暗的世界裡.

  有人猝然從後面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拼命掙扎,蕭山的力氣很大,我掙不開他.我狠狠咬在它的手背上,他卻沒有縮手,而是用另一隻手扣住了我的臉,就那樣吻上來.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轉,我發抖地癱在他的懷裡,唇齒相接的那一剎那我幾乎昏了過去,他的溫暖氣息像電流一般麻痺著我的四肢.他抱住了我,帶著一種蠻力般親吻著我.他狠狠咬痛了我,我哭了,因為我沒有辦法忘記,忘記他,忘記當年就是在這裡,那個酸甜如昔的初吻.

  過了這些年,他再次吻我的時候,我卻哭得全身發抖.他將我抱得很緊,喃喃叫我的名字.他說了一些話,顛三倒四,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我任由他半拖半抱,將我弄回溫暖的屋子裡去,他將我抱在懷裡,一遍遍吻我,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 "童雪童雪"他的聲音深沉而痛楚,"我愛你你不要再離開我"

  我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我抓著他的衣服,我不會再放手,這是我一直愛著的蕭山.他說他愛我,他讓我不要再離開他,他一遍遍地說:"第二天我就去找過你,可是你不在家.第三天我打了電話,可是你又不在家,我讓你表妹轉告你,我一直等,你沒有回我電話.我等了幾個星期,我每天都在學校裡看著你,你卻不理我,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狠心,你這樣驕傲從那天之後,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一定是上輩子.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一遍遍地說著那些過去的事情.原來分手第二天他曾經找過我,可是表妹沒有告訴我,也許她只是忘了.可是我沒有打電話給他,他一直以為我真的不再理會他了.

  這麼多年,我錯過什麼?我錯過了蕭山,我錯過我最愛的人,我錯過了一切.知識陰差陽錯的一個電話,只是少年人的一時賭氣,我以為他再也不理我,他以為我再也不理他,此後是忙碌到絕望的高三,此後我們咫尺天涯.

  我到底錯過了什麼?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能不對他說,我遇上的事情,我受過的委屈,我吃過的苦,我遭受的一切,從很久之前我就想對他說,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蕭山.我在他懷裡放任自己嚎啕大哭,我哽咽地,顛三倒四地,斷斷續續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那些所有難以啟齒的一切,那些所有的屈辱,那些令我絕望的一切,我的聲音支離破碎,我根本不曾奢望過這一切我有機會對著他說,那個絕望的黑夜我從來不原意去回想,那是令人髮指的遭遇,而我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憑著被幾近強暴地掠奪,我失去的一切,再不可能回來,回憶令我絕望得發抖.

  那些屈辱的夜晚彷彿一遍遍重來,我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裡.

  誰也不曾知道我遭受過什麼,誰也不曾知道我忍受過什麼我一遍遍地忍,強迫自己忍下那屈辱,我一直騙自己,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

  如果蕭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遭受那些.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莫紹謙的情景,那是學校某實業公司的慶典,莫紹謙作為嘉賓來參加剪彩.那時候我剛剛考進大學,因為身高被選入學校禮儀隊,天天穿著旗袍練走路.剪彩的時候莫紹謙就站在我身邊,因為進了禮儀隊我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正式場合,地下密密麻麻全是人,而且前排還有不少記者和相機,我腦子裡直發昏,把平常的排練忘得一干二淨.莫紹謙接過剪刀後,我端著彩帶還有點不知所措.最後他一剪子下去,我正好伸手想去托彩球,結果他的剪尖不小心戳到我的手,滾圓的血珠冒出來,台下坐的都是老師和領導,我忍著疼沒聲張.

  那時他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我只記得他的眼神,非常犀利,若有所思,彷彿我指尖流出的並不是血,而是別的什麼東西.

  我忍痛還保持著微笑,所有的人都在拍手鼓掌,禮花和彩屑在台上紛飛似一場花雨,他把剪刀放回我的盤中,然後同所有人一起鼓掌.可是我一直覺得不安,就因為剛才他那一瞥,他看我的時候不像是看個人,倒像是看著別的什麼東西.我忍到最後端著彩球走到後台,所有的人才發現我的手在流血,禮儀隊的女生都慌了神,莫紹謙卻很突兀地出現在後台,徑直朝我走來過來,用一塊乾淨手帕壓住我的傷口.

  我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用手帕,那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氣,後來悅瑩告訴我說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這款香水目前國內沒有出售。

  “一定是個有錢又優雅的男人."我還記得當時悅瑩的口氣,“可惜我沒去看剪彩,這種男人真的好小言哦!”

  悅瑩每天看言情小說,成日沈浸在對愛情的幻想中。而我沒過幾天就忘了這件事,週末的時候我照例收拾東西回舅家,除了南門去公交站,沒想到有部車忽然在我身邊停下來。

  莫紹謙那天穿的很休閒,T卹長褲看上去都很普通,若不是那副太陽鏡,我一定會把他當成學校的哪個老師,我跟我打招呼,我一時沒有認出他來,心想他肯定是認錯了人。

  可是旋即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您是哪位?”

  太陽鏡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當時他應該是在笑,問我:“你的手好些了嗎?“

  我這才想起來他是誰,可是那天的嘉賓一大堆,不是這個總就是那個總,我實在記不住他姓什麼。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窘態,對我伸出手,”莫紹謙。“

  我連忙伸手與他握手,這是我除了親戚和老師之外,第一次和成熟的男人打交道。他舉止優雅,風度翩然。知道我要回家,便提出送我一程。

  “正好順路。”他很有風度地替我開車門,“你不介意吧?”

  我還是想自己坐公交車,可是他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不過氣勢凌人,顯然習慣了發號施令掌控一切。我還在猶豫,他已經微笑:“我不是人販子。”

  那時候的我還是不習慣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我只是覺得他這樣的老闆還挺和氣的。我搭他的順風車回舅舅家,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與我閒談,知道我想勤工儉學,趁著等紅燈的機會,他給我一張名片:“有個朋友的公司,招大學生做臨時兼職工作,都是上街發傳單或者促銷,比較辛苦,不過日薪倒還不錯。你要有興趣打這個電話,就說是我介紹的。”

  我那時一心想找份工作,減輕生活費的負擔——雖然舅媽每個月都會準時給我錢,可我實在想自力更生,這樣也讓我的自尊心好過些。我按著名片上的電話打過去,對方果然通知我去面試,我被順利錄取。兼職工作確實很辛苦,每個雙休日都在路旁做某飲料的促銷,風吹日曬​​,還要跟城管鬥智斗勇,可是每天可以掙到​​六十塊,我覺得非常值得。

  為此我非常感激莫紹謙,他打電話來說親我吃飯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想過他是從哪裡弄到我的手機號的。我只是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說是我應該請他吃飯,畢竟他是個老闆,我這樣的窮學生,想請他吃飯他也看不起吧。

  那天莫紹謙帶我去吃的私房菜,菜非常好吃,價錢也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昂貴,我覺得很安心,於是大膽地說:“莫先生,要不這頓還是我請你吧。謝謝你幫我找著工作​​。”

  他怔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那天的晚餐花掉我三百多塊,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對我說:“這麼多年,除了商業應酬,你是第一個請我吃飯的女人。”

  我只會呵呵傻笑,想他這樣優秀的人肯定有很多女朋友,我一點也沒留意到他將我歸為女人還不是女生。

  我不知道莫紹謙和我交往的目的,他並不經常給我打電話,頂多隔十天半月約我吃頓飯。我對他的生活雖然有些好奇,但也覺得疑惑。知道有次我過生日,他送我一條項鍊,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雖然不知道那項鍊到底有多貴,可是也​​知道鑲著鑽石一定便宜不了。一個男人送出這樣昂貴的禮物,我再笨也明白過來了。

  我不肯收項鍊,支支吾吾對他婉轉說著不知所云的話,他一定​​是聽明白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那頓飯是我吃得最食不知味的一頓,我想以後我一定沒辦法再和他做朋友了。

  我辭掉了兼職工作,雖然我很需要它,但我習慣了不欠人任何東西。整個寒假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哪兒也不去。春節的時候我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家裡的氣氛變得很不對勁,連活潑的表妹都一反常態變得沉默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套著舅媽的話,才知道舅舅工作中遇上一點麻煩。

  我做夢也沒想過這麻煩會與莫紹謙有什麼關係。

  新年初三的那天,舅舅請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吃飯,因為請了對方全家,所以舅舅也是全家作陪,連我也被帶去了。我還記得舅舅那位朋友,他的女兒正在讀高二,成績平平又偏科,聽說我是X大的學生,又問了我高考的分數,頓時將我誇了又誇,一隻讓他女兒向我請教學習方法。

  我想幫舅舅的忙,主動提出給那個女孩子做免費的家教。

  舅舅的那位朋友很高興,跟舅舅連乾了幾杯酒,約好了開學後每個週六週日的下午,我都去給那女生補習數學和化學。

  我還記得那個週末,一直下著瀟瀟的冷雨。我拿著寫著地址的紙條,帶著幾本參考書準備出門。舅媽因為我的懂事而顯得格外和藹,臨出門時她親自遞給我一把傘:“給人家補習的時候耐心點兒,小女孩兒別對她太嚴厲。”

  可是不嚴厲又怎麼能教會她學習呢?我沒有家教經驗,不免有點忐忑。我拿著那張紙條,下了地鐵又轉公交,才找著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種高檔的公寓,保安打過電話後才放我進大門。電梯都是一梯一戶,走廊里安靜極了,雪白的大理石被擦得鋥亮,簡直不像是給人走的。

  我一步一個濕淋淋的腳印,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按了門鈴後,我整了整衣襟,一手理了理參考書,一手想把那濕淋淋的傘換個角度,不讓水滴在漂亮的大理石地面上。

  門是從裡面自動開的,我從來沒見過遙控的門鎖,所以還挺好奇。玄關處鋪著厚厚的地毯,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換鞋,這屋子靜悄悄的,簡直像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順著地毯小心地朝前走了兩步,終於看到了客廳。

  客廳的茶几上有點心和紅茶。

  一隻手吃著茶壺,茶水涓涓地註入杯中,莫紹謙背對著我正斟茶,說:“你來得很準時,真是下午茶時間。”

  他的聲音從容平緩,好像他就是這屋子的主人。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轉過臉來,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他對我微笑:“來嚐嚐點心。”

  那杯茶很想,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我不敢看他的臉,目光一直下垂,只注意到他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形狀,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顯得很別緻。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對他說,我明明早就拒絕了他,不是嗎?

  他給我看了一些東西,都是文件之類,我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能看懂,只知道上頭都是我舅舅的簽字。“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規定,個人貪污數額在十萬元以上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可以並處沒收財產;情節特別……

  嚴重的,處死刑,並處沒收財產。”他的聲音似乎談論天氣般尋常,“數數那些零,你舅舅大約夠槍斃好幾次吧。”

  我倉促地看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手腕,彷彿漫不經心:“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對我死心塌地,也有很多辦法讓你對我改變看法,但我耐心非常有限,我不想浪費時間,你也不值得我浪費時間。事情很簡單,你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保證這些東西不會出現在反貪局。”

  我口乾舌燥地看著他:“你想要什麼?”

  他還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做不到。我想離開,可是我昏昏沉沉,竟然沒有力氣從沙發里站起來。他對我伸出手,他的臉也是忽遠忽近,讓我看不清楚。我的身子一輕,整個人已經被他抱起來。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可怕的下午,那張床很軟,可是我身上很重,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此後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裡……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裡的龍女被拔了鱗——可我心裡明白,這不是天譴,只是命,是我的命。

  神智漸漸恢復,我才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麼,我蜷縮在床角緊緊抓著被子,絕望地只想去死。而莫紹謙穿著浴袍從浴室出來,若無其事地對我說:“洗個澡再回去,你這樣子會被人看出來。”

  我想殺了他,隨便用什麼,哪怕要殺人償命也好,我只是想殺了他。他卻走近我,我全身發抖,想要抓住床頭燈,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往他頭上砸去,而他只是俯身拍拍我的臉:“明天記得準時,不然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我在深夜才回到家裡,舅舅舅媽都睡了,我用鑰匙打開門,爬上樓,將自己蒙進被子裡,才放任自己哭出來。第二天我在家裡睡了一整天,舅媽拍門提醒我還要去給那女孩補課,我只是說我不舒服。

  我聽到舅媽在外面打電話對人家道歉,聲音很大:“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她病了。這孩子就是嬌氣,一點感冒就起不來……”我忽然明白前因後果,原來這是一個局,一個莫紹謙設好了的局。他竟然是這樣有手腕有實力,連舅舅那個地位很重要的朋友,都是和莫紹謙串通一氣的。

  週一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學,我努力地想要把這事情忘了,我不能告訴舅舅,我也沒有報警,我想莫紹謙說的可能不是假話,我不想連累到舅舅。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我拼命地安慰自己,就當這件事情不曾發生,我若無其事地回學校去上課。

  我只上了半天課,中午的時候表妹給我打電話,哭著告訴我舅舅被公安局帶走了,說是涉嫌職務犯罪。我拿著聽筒的手抖得厲害,原來莫紹謙並不是威脅我,原來這些事都是真的。

  我掛斷了電話就接到莫紹謙的電話,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任何事情都不曾發生,只是彬彬有禮地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

  莫紹謙是個魔鬼,一個真正的魔鬼。我被迫向他屈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帶我飛到一座海濱城市,在那裡他有一套別墅,在海邊別墅的那幾天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噩夢。直到現在,我只要看到電視中播出落地窗外的海景,都會覺得心悸。那些雪白的浪花像是對著我直直地砸過來,砸得我粉身碎骨,提醒著我曾經經歷過最可怕的事情。

  等我們從海濱回來的時候,舅舅已經平安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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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被迫答應莫紹謙,隨傳隨到,與他長期保持這種不正當的關係。沒有人知道我曾遭受過什麼,沒有人知道我曾忍受過什麼。我一直等,等莫紹謙對我厭倦,等莫紹謙最終放過我……可是三年來他從來不曾給我機會,我每次自殺最後也只是絕望。

  我割開自己手腕靜脈的那一次,莫紹謙終於動怒,他神色冷淡地對我說:“你要是識趣,一年半載或者我就覺得膩了,你要是這樣吸引我的注意力,只會適得其反。”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我順從地安靜下來,乖乖地聽他的話,對著他裝腔作勢,甚至故意扮嬌扮嗔,我一直等,一直忍,忍到今天。

  我忍到了今天,我忍受著一切,只到今天。我顛三倒四地對蕭山說出來,很久之前我一直想,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帶我走,他會回來救我。我一直知道,我說的斷斷續續,好幾次我都沒辦法組織自己的語言,有好些地方我無法啟齒,我曾經受過的一切都令我覺得無法啟齒。

  蕭山全身都在發抖,他放開了我,我看見他眼睛通紅,就像是困獸一般,我一直在想,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我就是這樣一遍遍地騙自己,騙得自己活下來,騙自己還可以見到蕭山,因為我知道,他不會允許任何人那樣對我。蕭山突然伸手狠狠地擂在牆上,擂得那樣狠那樣用力,重重的一拳接著一拳,就像擂在我的心窩裡一樣。我上去拉他,他甩開我,他的拳頭已經滲出血來,他渾身怒意勃發,我拼命地拉他,他一遍遍甩開我,只是死命地狠狠捶打著牆壁,血一點點濺在牆上,他如同困獸一般咆哮著。我最後終於拖住他,他抱著我忽然就放聲大哭。

  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這樣痛哭失聲。他抱著我,就像個孩子般大聲哭泣,他哭得全身都在發抖,我也全身都在發抖,我把他的頭攬在自己懷裡。

  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我抱著痛哭的蕭山,淚流滿面,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救我。

  我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最後彷佛是昏厥般喪失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睡在沙發上,蓋著被子,而蕭山裹著毯子睡在另一邊的沙發上。他在睡夢裡還緊緊咬著牙,眉頭緊皺,我看著他,他翻了個身,將毯子裹得更緊。隔了這麼多年,我奇蹟一般的重新回到他身邊,可以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旁,看著他睡著的樣子。

  他手上的傷口沒有包紮,已經是血肉模糊,我爬起來去找急救箱,找到一半的時候似乎是手機響起來。我怕吵醒蕭山,連忙跑過來找手機,其實他的手機就擱在茶几上,我看到上面的來到顯示:“林姿嫻來電是否接聽?”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名字,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喪失了理智,我抓著蕭山帶我逃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蕭山,因為這些年來我獨自承受的一切,令我到了崩潰的邊緣。我自私地將一切都告訴了蕭山,他不會再坐視不理,他或許再不會離開我。

  可是林姿嫻,我不應該抓著蕭山,我不應該忘了現在他的女朋友是林姿嫻。

  而我和他,早已經分手多年。

  手機的鈴聲終於吵醒了他,他坐起來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看手機。

  我慢慢轉身去洗手間,我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我說愛我——在昨天晚上——可是我忘了林姿嫻。

  我已經傷害到一個女人,不管是否出於我本身的意願,

  那是我做過的最可恥的事情,而現在我可能又要傷害到另一個女人。

  我忘不了林姿嫻來找我的樣子,她抽煙的樣子落寞而寂寥,而真的很愛很愛一個人,才能做到吧。而我從來只有這樣自私,我愛蕭山,我自私地抓著他不放。他一說愛我,我就把一切事情都傾給了他。我把我遭受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讓他覺得內疚,我讓他不能拋下我。

  我把水放得很大,嘩嘩地響著,或者這樣我可以不管蕭山在外面跟林姿嫻說什麼,或者這樣我可以不哭。

  蕭山在敲洗手間的門,我關上了水龍頭,若無其事地打開門。他看著我,我甚至對他笑了笑。

  他突然緊緊地將我摟進懷裡。

  我沒有提到林姿嫻,這一刻我什麼也不願想。如果自私就讓我自私吧,如果該下地獄就讓我下地獄吧,反正我已經在地獄裡。我緊緊抱著他,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我們抱了很久,我想如果可以,我情願這一生就這樣死在這裡。

  他手上的傷口令我覺得很心痛,我說:“去醫院吧。”

  “我不去。”

  “那我去給你買藥。”

  “我自己去。”

  我看著他緊緊抿著的雙唇,突然生出一種害怕,我想起昨天晚上他絕望的樣子,我想他是真的會去殺人。

  “我陪你一起去。”

  他非常沉默,從昨晚之後,他沉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很擔心他,一路上我都悄悄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可是他沉默得令我害怕。

  我們買回了消毒藥水和消炎藥,還有醫用紗布。我小心地用棉籤蘸了藥水清洗著他的傷口,一定很疼,可是他一聲不吭。我將藥粉塗在他的傷口上,然後再一點點用紗布纏起來,我問他:“疼不疼?”

  他也只是搖搖頭。

  我們在那套房子裡住了三天,在這三天裡,我煮飯給他吃,我替他手上的傷換藥,我靜靜依偎著他。而他一言不發,常常只是摟著我,凝睇著我,就像自己一放手,我就會消失似的。

  時間漸漸變得凝固,我不願意去想任何將來的事,如果可以就這樣一輩子也好,我和蕭山,一輩子這樣也好。我知道他不快活,我知道每天晚上他都沒有睡著,在黑暗中,他總是摟著我,安撫我,試探著想要和我親熱。可是他一碰我我就忍不住發抖,我覺得自己污穢,沒有辦法面對他,我配不上蕭山,我遭受過的一切彷彿烙印般打在我的身上,我拒絕了一次又一次。蕭山總是很沉默地用力壓制著我的反抗,有一次他幾乎就要得逞了,可是我哭了起來。

  他放開了我,幾乎是絕望般看著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似有淚光,我撲到他懷裡,拼命地捶打他。我知道我自己不好,他想要我,只是想要證明他不嫌棄,不嫌棄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可是我嫌棄我自己,我沒辦法忘記莫紹謙對我做過的一切,我是這樣的可恥,三年來我受過的屈辱讓我沒有辦法忘記。

  最後蕭山抱住了我,他說:“睡吧。”

  他沒有再勉強我,可我覺得難受到了極點。

  第四天的早晨,終於有人按門鈴,我從貓眼裡看到,是林姿嫻。我知道她遲早會找到這裡來,這個地方還是上次我告訴她的,可是當真的看到她的時候,我想我沒辦法自欺欺人。蕭山攔著​​我,不讓我開門。我推他,他也不肯讓,只是張開雙臂擋著大門。我氣的急了,狠狠地跟他廝打,他一言不發地任憑我捶打他。最後我覺得灰心:“你攔得住一時,難道我們可以躲在這裡一輩子?”

  蕭山倔強地別過了臉,我終於推開他打開門,林姿嫻站在門外,她的臉色比我的更蒼白,她看著蕭山和我,然後轉身就走了。

  我推蕭山去追她,蕭山一動也不動。我只好自己追出去,蕭山拉著我的胳膊不肯放,我氣得咬了他一口,他就是不放。最後我被他拽得疼了,狠狠踹了他一腳。

  他最後被我踹得彎下腰,我跑下樓,林姿嫻並沒有走遠,我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我。

  隆冬寒冷的天氣,四處都是灰濛蒙的。她獨自站在那裡,顯得很瘦,臉尖尖的,大眼睛裡朦朧地泛著水霧。我說:“對不起。”

  她像悅瑩一樣,對著我歇斯底里大叫:“別對我說對不起!”

  我只能對她說:“對不起。”

  “童雪,我一直很討厭你,你知道嗎?在你沒有出現之前,蕭山和我最合得來,我們興趣愛好都一樣,我們家庭環境相似,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們是一對,可是你卻轉學到了我們班上。蕭山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我知道你們背著老師背著全班同學偷偷談戀愛,我知道他每次對你笑,都會和別人不一樣。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有哪裡好?就是因為成天裝憂鬱?就是因為成天裝可憐?我追討厭你那種楚楚可憐的調子!最後你們分手了,我終於等到你們分手了,我追了蕭山三年,從我知道你們分手開始,我暗示,他裝不懂,我對他表白,他拒絕。我氣餒了大半年,等我再次見到他,我明白我放不下他,於是繼續努力。這三年裡,我一直守候在他身邊,可是他從來就是那樣冷淡無情,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是婉轉地拒絕我。童雪,我有時候真的嫉妒你,為什麼你可以那樣輕易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卻一次又一次碰壁碰的頭破血流。

  “今年春天的時候他姥姥查處有癌症,我想方設法,託了家裡的一切關係讓老人家住進最好的醫院,有了最好的主治大夫,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麼?他說,姿嫻,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我對你只要同學的友情,我不能耽誤你的時間。

  “我當時就哭了,我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呆在你身邊就好。我知道他心裡有人,這個人他到今天也沒有放下。我傻乎乎地倒追了他這麼多年,憑什麼我就比不上你,童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幾乎有種咄咄逼人的光芒,她還是這樣美,及時眼圈紅紅的,也是風中花蕊般的我見猶憐。

  她的語氣強烈而失控:“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僅僅只是在高中里談了一年時間的戀愛,而且你們早就分手了。為什麼蕭山就是忘不了你,為什麼他每次見到你後就會沉默好幾天,為什麼他一聽說過你住院就陣腳大亂,為什麼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提到你!為什麼他這樣愛你,愛到你和她都不肯承認!”

  那些痛楚像是針,深深地紮到我的心裡,我像個木頭人那樣站在那裡,只是彷彿有個地方在汩汩地流血。蕭山兩個字是我絕望的命門,不管是誰提到,我都會覺得痛不欲生。他是我一切的喜與樂,卻陰差陽錯,注定無法擁有。

  她似乎是在笑,但眼神凌厲如有鋒芒:“蕭山失蹤的時候我去找你,我想也許你知道蕭山在哪裡,雖然你們分手已經好幾年了。我沒想到你真的知道—這時候我就明白我輸了,我輸得一敗塗地。前幾天我看到網上關於你的事情,我找不到蕭山,我也找不到你,我知道肯定是你帶走了蕭山,你讓他帶你來這裡。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鬼!你自己出了這樣的醜事,你就拖著蕭山和你一起!你知道蕭山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嗎?你真是又冷血又無情,蕭山對你沒有用的時候,你根本就不理他。現在你又抓著他,利用他躲避現實。你也不想想這件事對他意味著什麼?你也不想想你這樣利用他會有什麼後果?童雪,也許我有千樣萬樣比不上你,可是有一點我永遠比你強,哪就是我愛他,遠遠勝過你愛他。”

  她的指控彷彿一把劍,狠狠插進我的胸口,剖開我的整顆心臟,讓我痛得狠狠喘息。我往後退了一步。蕭山已經追了下來,他喝止林姿嫻:“你別說了!你什麼都不知道!”

  林姿嫻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底飽含著眼淚:“那你知道什麼?她被有錢人包養,現在東窗事發,她就拖著你不放…​​…”

  蕭山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我拼命地拉他也拉不住,他摔開我的手,對林姿嫻說:“你現在馬上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林姿嫻咬著嘴唇,她的臉色慘白,整個人似乎也是搖搖欲墜,最後她的眼淚終於簌簌地落下來,她說:“我懷孕了。”

  天是灰黃的雲色,又高又遠,所有的樓房似乎都離我很近,近得像是要塌下來。除了那一天,我割開自己靜脈的那一天,我看著自己的血一縷一縷滲進水里,我全身發冷,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終於來臨。我知道我其實是死了,從此往後。我的手指冰冷,蕭山的手指比我的更涼,我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是古代從軍的人,經歷了沙場血洗,經歷了風刀霜劍,拼命活著離開戰場,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想要回家,遠遠終於望到了山腳,鄰居卻告訴說,家裡房子被大火燒盡,連一片瓦都沒有了。

  蕭山還抓著我的手,想要對我說什麼。我試圖把手從他手裡抽回來,我對他說:“借我一點錢,我想回學校去。”

  蕭山的手還緊緊攥著我的手,那指甲似乎都要剜進我的掌心裡去,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我向林姿嫻說:“那麼麻煩你,借我一點錢買火車票,回去後我就還給你。請你放心,我男朋友很有錢,我不會賴賬的。”

  我甚至還在笑,因為我不知道除了微笑,自己還可以做什麼。

  我和蕭山,終究是沒有緣分。

  這世上我只有我自己,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連命運都吝於給我一個青眼。

  我接過林姿嫻遞來的鈔票,蕭山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我轉過臉來對蕭山說:“照顧好她,這個時候她最需要你。”

  蕭山似乎也平靜下來,他說:“好。”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可是那一切遲早得面對,在這三天裡,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的語氣,平靜得令我害怕。我忽然覺得我做錯了,我不應該將那些事情告訴蕭山,我們分手這麼多年,他已經跟我沒有多大關係,去過不是我,他可以過得更好,和林姿嫻。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熟悉的城市的,在火車上我已經萬念俱灰,如果是千夫所指,千刀萬剮,那麼就來吧,反正我也無所謂了。我回到學校,校園裡一切如昔,平靜得像是任何事都不曾發生過,我鼓起勇氣進了寢室樓。

  在走廊裡我遇上了一個同班女生,沒等我閃避,她已經主動跟我打招呼,說:“我們都聽悅瑩說啦,那個在網上造謠的混蛋真該被雷劈!”

  她的話我根本不明白,我心虛地沒有再說什麼,寢室門虛掩著,我推開門,屋子裡沒有其他人,只有悅瑩在。她坐在床上玩PSP,就像從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聽到腳步聲,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玩:“以後別當膽小鬼,有事就跑,真沒出息。”

  我嗯了一聲,她頭也沒抬玩著遊戲:“本來我根本不想再理你,可是這三年來我一直認為我很了解你,你這種死心眼,肯定是上了別人的當!哪怕是不道德的事,我竟然覺得你肯定會有苦衷想想我自己真是賤可是我就是願意相信你我也不是幫你,只是隔壁大學關於慕振飛和你的帖子出來,我就勢說了兩句話說你確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你也別以為我是幫你我就是他媽的”她終於罵了髒話,用力把PSP扔到一邊,然後從床上跳下來,揮手就狠狠捶了我一拳,“你最好告訴我,你是被騙的你是被逼的你不是故意的你愛上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有老婆,不然我非拆了你的骨頭把你當狐狸精煮了!哪怕騙我你也得這麼告訴我,不然我怎麼對得起我死掉的媽!”

  她的眼中有盈盈的淚光,我只是默默流著眼淚看著她,我哭的樣子一定很醜,因為她哭著又給了我一下子:“滾去洗臉,你再哭的話我就用掃帚把你掃出去!”

  我乖乖去洗了臉,出來後悅瑩的情緒也平靜了些,她告訴我說,前天晚上隔壁那所大學的校內BBS後人爆料,說我不是被有錢人包養,我其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然後有人八卦出了慕氏家族,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浮出水面,雖然僅僅只是一個隱約的輪廓,仍令所有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慕家特別有錢,比我那暴發戶的爹還有錢。他們家族盤根錯節,在實業界非常厲害。還有人說隔壁大學的超導實驗室,就是他們家捐的,嘖嘖有人說那部邁巴赫其實是慕振飛親戚的,一堆人總算恍然大悟為什麼你會穿戴著名牌了。”

  悅瑩猶不解氣地拍了我一巴掌:“你運氣好,連慕振飛都願意為你出頭頂缸。”

  我還有點木然,慕振飛和莫紹謙的關係只有我知道,可還是他怎麼會出面呢?難道說是因為莫紹謙的緣故?可這樣的事情,慕振飛不是應該站在他姐姐那邊,對我這個狐狸精遭殃幸災樂禍嗎

  悅瑩問我這幾天去了哪裡,我老實告訴她,這兩天是蕭山帶我走了。悅瑩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最後才說:“還怕你一時想不開跑去自殺,害我白擔心了好幾天。”

  我伸手抱住她,這矯情的舉動我一直想做,悅瑩拍了拍我的背心,說:“都已經過去了,可是以後你別再這樣了,正經交個男朋友不行嗎,為什麼非要和有婦之夫糾纏不清?”

  我很平靜地向他敘述了我與莫紹謙的關係的來龍去脈,過去的事情我已可以平靜地講出,不再畏懼,不再遮掩,如果說我向蕭山敘述的時候還是滿腹的委屈與不堪,而向她敘述的時候,我已經可以盡量平靜下來。她越聽越詫異,最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尤其是我講到最後一次自殺的時候,她狠狠抽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腕把我那串從來不摘得珠子掀起。醜陋的疤痕像條蚯蚓,彎彎曲曲爬在我的脈門上,她死死盯著我的這道疤,然後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臉上。

  我對她笑了笑:“從那之後我再沒法彈鋼琴了,因為我甚至連杯水都端不穩。你一向問我為什麼不彈琴了,我支支吾吾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實話。”

  她眼眶發紅,一下子狠狠抱著我:“童雪!”

  她把我抱得都快喘不過氣來,我安慰她:“我早就沒事了,真的。”

  她又狠狠捶了我一下子:“你怎麼總是這樣啊,你怎麼總是叫我這麼難受啊!”

  我也很難受,可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再難受也成為了過去。當我有勇氣講出這一切的時候,當有朋友可以替我分擔這一切的時候,其實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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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6: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悅瑩是最好的朋友,她說:“我會幫你,不管怎麼樣,我肯定會想到法子幫你。”

  事實上我們一籌莫展,關於將來,我搖了搖頭,不願意再去想將來任何的事情。

  網上的議論已經漸漸平歇,更熱門的話題取代了我和邁巴赫,某國際巨星被偷拍現在是各大BBS的頭條,所有的人都去關注國際巨星穿比基尼曬日光浴。也許再過幾天,我和邁巴赫的事情會被人逐漸淡忘。

  那根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在幾天之內消彌​​於無形。

  我的包還仍在床上,手機早就沒電了,我把充電器插上充電,開機之後發現有十六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事悅瑩,還有十五個全是莫紹謙。

  悅瑩說:“那天晚上你跑掉後,我想了想還是給你打了電話,結果發現你根本就沒帶手機,後來我出去找你,也沒找著你。”

  我並沒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她當時的反應完全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看到手機屏幕上滿滿的一排莫紹謙的未接電話的時候,心裡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寒意,雖然我知道我多不了,我遲早還是得回去見他。

  也許他發現了網上的內容,然後曾經試圖聯絡我。我不想在接觸與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我把電話扔在了一旁,就像那是條毒蛇,或者是什麼別的令我害怕的東西。我怕他,根深蒂固。

  我沒有躲得太久,手機充上電後很快響起來,我看著屏幕上莫紹謙的名字一閃一閃,令我有種絕境般的困頓。悅瑩要替我接電話,她憤然就把手機奪過去,而我終究還是把手機搶了回來,將自己關進了洗手間。

  悅瑩氣得在外頭捶門:“別理那個混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按下接聽。

  莫紹謙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一如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你在哪裡?”

  “我回學校了。”

  “回家。”

  “我不想見你。”我很詫異自己的勇氣,可是我竟然毫無障礙地說了出來,“我想安靜幾天。”

  他怒極反笑,語氣似乎竟然異樣的輕鬆:“是嗎?你是希望我親自來學校接你?”

  他威脅我,他竟然又威脅我,我盡力壓抑著呼吸:“莫先生,我真的不想見到你。”

  “很好,”他簡單地說,“看來我是真的要親自來一趟。”

  他素來言出必行,我倉促地考慮了一下,終於再次退讓:“你不要來,我去見你。”

  我想他一定很滿意,說不定在電話那端微笑:“我在家等你。”

  我把電話關掉走出來,悅瑩恨恨地看著我,我對她說:“我沒別的法子。”

  “怕個P啊!”悅瑩破口大罵,“跟那種禽獸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幫你找律師告他!”

  我無動於衷地說:“那我舅舅就會死了。”我的語氣刻意輕描淡寫,悅瑩卻恨不得想要動手揍我了:“你簡直是無可救藥了!你又不是聖母,你救得了誰,你管管你自己行不行?”

  我誰也救不了,我也管不了我自己。

  反正連蕭山都離開了我,我自暴自棄地想,還能怎麼樣呢?

  我回到公寓,管家替我開的門,如常般接過我的外套,然後說:“莫先生在陽光房。”

  我走到陽光房,屋子裡暖氣太足,花又開得多,植物的香氣夾雜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簡直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莫紹謙在逗可愛玩,他把骨頭丟出去,可愛就去撿,他漫不經心根本沒看我一眼:“回來了?”

  可愛沖我搖著尾巴狂吠,莫紹謙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怎麼弄得蓬頭垢面的,去洗澡。”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伸手撫摸著可愛的腦袋,對我說:“杵在這裡做什麼,你要不樂意洗,我幫你好了。”

  我終於不能不開口:“莫先生,我不想再這樣了。”

  他一邊眉毛上挑,語氣似乎仍舊很輕鬆:“你不想哪樣了?”

  “照片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再過這種備受煎熬的日子,請你放過我。”

  我並不是在哀求他,我只是很平靜地敘述我的想法,他終於對我笑了笑:“你先去洗個澡,我可不愛跟臟兮兮的女人談話。

  我知道如果不按他說的去做,今天的談話沒辦法繼續,我轉身去自己房間的浴室洗澡,我小心地反鎖了浴室的門,花灑的水柱打在我身上,燙得我皮膚微微發疼,我琢磨著待會兒與他談話的內容,也許我可以說服他,不,即使我不能說服他,我也決計再不繼續那樣下去。

  我洗完澡出來,他已經在外面臥室等我,他就坐在我床上抽煙,煙灰缸放在床頭櫃上,看著他漫不經心撣落煙灰,我忽然覺得有些心慌,站在那裡不肯動。

  他隨手把煙掐了,嗤笑了一聲:“瞧瞧你這樣子,我又不是老虎。”

  我一步步向門那邊退去,可是他動作比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撲過來扭住了我,把我扔在了床上。我拼命掙扎,濕漉漉頭髮粘在我的臉上,冰涼得透不過來氣,他整個人已經覆上來,壓制著我的掙扎:“你這幾天到哪兒去了?”

  “放開我!”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覺得厭惡?你要真想讓我厭惡你,就別用這種欲拒還迎的招數!”

  我屈起腿來想要踹他,但被他靈敏地閃避過去,他把我的胳膊都要扭斷了,我的浴袍被掙扎鬆了,露出大片肌膚,他的呼吸粗嘎沉重,突然用力揉著我的頸窩下方,我痛得低頭,才發現原來那裡竟然有幾處淤青,我想起來應該是蕭山弄的……可是我和蕭山其實什麼都沒有做過。而莫紹謙已經俯下身來狠狠地咬住我,咬得我差點尖聲大叫起來。他一手慢慢收攏,漸漸卡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就噴在我的臉上,語氣輕蔑:“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天你和誰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這麼三貞九烈,我告訴你,沒那麼便宜!”他的字字句句如耳語般在我耳畔呢喃,“今天我一定活剮了你!”

  “莫紹謙!”我忍無可忍又驚又怒,“你放開我!”

  我實在敵不過他的力氣。他一直卡著我的脖子,他的手死死卡著我,我用兩隻手去推都推不開,他的臉色從來不曾這樣猙獰可怕,額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齒的聲音真是可怕:“有時候我真想把你撕成碎片,或者一點一點把你這身皮肉都剮下來……可有時候我覺得還是就這樣扼死你……”

  我漸漸沒力氣掙扎,眼淚順著我的眼角滾落下去,流到枕頭上,濕淋淋的頭髮還貼在我臉上,我已經在窒息的邊緣,我想他真的會扼死我的,我兩隻手拼命推也推不動他的手,我終於放棄了反抗,像塊木頭一樣地躺在那裡……我望著天花板,三年來我無數次地這樣麻痺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只需忍一忍……今天的一切,我只是需要再忍一忍,我再不會求他放過我,如果要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我即將窒息的瞬間,他終於鬆開了手,我像條死魚一樣張嘴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陣接一陣地喘不過來,然後劇烈地咳嗽。我咳得像只蝦米樣蜷縮起來,以前他偶爾也有手重的時候,可是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竟然真欲致我於死地。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硬生生地把我的臉扳過來,我驚恐萬分地看著他,如果他再次狂性大發,我也許真地沒有活路了。

  可他只是看著我,就像曾經有過的那麼幾次,就像是在端詳陌生人,用那樣深沉異樣地眼光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直發毛,我畏縮地想要後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我很疼。

  最後,他只是古怪地笑了一聲:“你還知道怕?”

  我怕他,我一直都怕他。我懇求般地望著他,我的嗓子被卡得很疼很疼,聲帶簡直都快碎掉了,掙扎著發出的聲音也是嘶啞的:“放過我可以嗎?”

  他彷彿是平靜了許多,不再像剛才那樣怒不可遏,他冷冷地看著我,就像是看著什麼厭惡的東西,他的聲音更冷:“你欠我的。”

  他站起來往外走,我終於覺得絕望,撲上去拉扯他:“莫紹謙你講不講理?就算當初是我求你放過我舅舅,我也陪了你三年,我大學就要畢業了,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有錢有勢有太太有情人,你什麼都有,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善解人意的女人多的是,你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強… …”

  他終於甩開我的手,眼神鋒銳如刀:“我從來不打女人,但你別逼我。”

  我終於歇斯底里:“你到底要怎麼樣?你有沒有一點人性?當初你用迷藥強暴我,後來又強迫我做你的情人,我忍了三年,三年來我一直忍耐,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良心發現放過我,我的舅舅該死。我卻從來不欠你什麼,就算是還債,我也還得夠了……”

  他突然一下子將我揮開,連聲音都變了調:“滾!”

  我被他掄得撞在了床邊柱子上,額頭正巧磕在花棱上,頓時痛得我懵了,眼前一黑只差沒有昏過去。我抱著柱子,額角火辣辣地疼,我從來沒見過他生這樣大的起,平常哪怕他再生氣也不過就是陰陽怪氣地對著我,或者不咸不淡地諷刺我幾句。今天他氣得臉都青了,他額角上那根青筋又爆了出來,我只怕他又撲過來掐死我,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用那樣厭憎的目光看著我,就像我是他最厭惡的東西,可是他為什麼不放過我?既然他這麼討厭我,為什麼他不放過我?

  我被莫紹謙關在臥室裡一整天,事實上我傷痕累累,全身的骨頭都像是碎掉了,也沒有力氣起床。傭人送飯來房間裡給我吃,我動也沒動。晚上的時候管家來勸我,隔著門說:“就算是和莫先生慪氣,飯也是要吃的啊,吃了飯才有力氣和莫先生吵架嘛。”

  管家還在說俏皮話,他從來沒見我和莫紹謙頂嘴,因而把我當成金絲雀,覺得哄哄我就好了。

  我別過臉去看臥室的窗子,如果這麼高跳下去,一定會摔得連骨頭都粉碎吧。

  莫紹謙再沒有到我房間裡來,我想他大約打算冷遇我。

  我和莫紹謙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天裡我大致處於一種昏睡中,睡了醒,醒了睡。我不停地做夢,大部分是夢到父母。我還很小很小,他們牽著我的手,帶我去春天的河邊,河畔開滿了金燦燦的油菜花,到處都是馥郁的芬芳,溫暖的風吹動我的發,爸爸端著相機,媽媽逗我:“小雪笑一個,笑一個……”

  童年的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撲向那片燦爛輝煌的花海,植物的柔韌負荷了我身體的重量,父母的臉佔據我的事業,爸爸把我抱起來,背在背上,媽媽跟在後面,用溫暖的手指撫摸我汗濕的額頭。

  我們一路唱著歌回家……

  我夢到蕭山,他帶著我去溜冰場滑冰,他拉著我的手,遛了一圈又一圈,寒風凜冽地吹在臉上,刮得我的臉頰微微生痛,可是他拉著我,一直在冰場裡轉來轉去,我覺得很開心,有一種近乎眩暈的幸福……

  我醒了睡,睡了醒,我大約把這輩子所有的夢都做完了,那些甜蜜的,永遠不會再來的美夢。

  三天后我餓得頭暈眼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莫紹謙上樓來打開房門,對我說:“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所以我閉著嘴並不做聲。

  “你終於成功地讓我對你徹底敗了胃口。”他的話語幾近諷刺,“你這種不死不活的​​樣子我沒興趣了。”

  “我舅舅……”我喃喃地說著,判斷著他話裡頭的意思,他已經一手把我拖起來,“滾出去,我以後再不想見到你。”

  這算是他答應不再拿舅舅來威脅我嗎?

  他用那種眼光看著我,我看不懂,我從來猜不到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從他眼裡,我看到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我迫切地想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一個承諾,一個承諾就好。

  我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他俯下身來,目光中仍舊是我鄙夷:“你放心吧,你真的讓我覺得厭煩了,我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

  他的語氣裡唯有不屑,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進我的耳中,簡直無異於天降綸音。他的動作簡單而粗暴,與他平常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相徑庭。自打我從T市回來後,我一直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他從容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現在他已經非常不耐煩,大約對我真的沒興趣了。

  我被他逐出了公寓。我還穿著睡衣,可是大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合上。

  我漸漸回過神來,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來這裡了。連我都有點難以置信,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再見我,我想這種人言出必行,應該不會後悔。

  可是有這麼輕易嗎?

  這三年我盼望了無數次的事情,當它真的來臨的時候,我忐忑不安地覺得,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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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6: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那扇門沉靜地閉著,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切應該是真的吧。

  我搭電梯到樓下的保安值班室,把值班的保安嚇了一跳,我借了電話打給悅瑩,她立刻帶著衣服攔了出租車來接我。

  我一邊穿外套一邊對著悅瑩笑,笑得她都心酸起來:“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你還笑得出來?”

  為什麼不?

  我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的開心,雖然三天滴水未進,我連走路腳步都發虛,可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我再也不用忍辱負重,我再也不用過那種日子。

  上了出租車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我才嚇了一跳。原來我頭髮亂糟糟的,臉上的顴骨都瘦得突出來,黑眼圈跟熊貓一樣,兩隻眼睛更是深深地窩進去,脖子上還有被掐出來的淤青,簡直像是孤魂野鬼。

  怪不得悅瑩會覺得心酸,餓了三天的人果真難看之極。悅瑩把她的圍巾帽子都給我裹上。我只有眼睛鼻子露在外頭了,果然顯得正常了許多。可是我心情很好,我想大吃一頓。

  悅瑩帶​​著我去吃砂鍋粥,我胃口好極了,粥燙得要命,燙得我舌尖發麻,我一邊吹氣一邊對她說:“我還沒想到還可以等到,我原來真的絕望了,你看,我二十歲了,終於可以擺脫這場噩夢……”

  滾燙的砂鍋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更多的眼淚掉在砂鍋裡,週面泛起細小的漣漪,我平常很討厭自己哭,可是今天實在是忍不住。悅瑩陪著我默默流淚,她忘了給我帶鞋來,我還打赤腳穿著拖鞋,我們倆的樣子一定很奇怪,因為隔壁桌子上有人不斷地回頭看我們。我的眼淚成串地落下來,我才只有二十歲,而一顆心早已經千瘡百孔。

  悅瑩帶​​我去買鞋襪,她執意帶我去最大牌的旗艦店,那些鞋子貴得嚇死人,從前我進這種店從來不看價簽,今天仔細看了看只覺得簡直是發暈。悅瑩拖著我試了一雙又一雙。BA半跪在那裡替我試穿,悅瑩也半跪在那裡幫我細看,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拉她她也不起來。

  “別買了,這麼貴。”

  “我送給你。”悅瑩特別固執,她仰起臉來看我,眼底盈盈猶似有淚光,“藤堂靜說過,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雙好鞋,它會帶你走到想去的地方。”

  我鼻子發酸,看著悅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選擇了原諒我,選擇了相信我,選擇了幫助我,在我絕望逃走的時候,她明明對我痛心失望,卻還在網上替我說話,替我爭取輿論。

  我總覺得我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父母早逝,我失去蕭山,我遇上莫紹謙,我什麼也沒有,可是上帝終於憐憫我,給我留了一個最好的朋友。我還有悅瑩。

  我穿著新靴子和悅瑩回到學校,趙高興正在八舍樓下,一見著我們就說:“你們跑哪兒去啦?”

  悅瑩摟著我笑:“我陪童雪買鞋子去了。”

  趙高興說:“哎,童雪你臉色真差,是不是不舒服?網上那些胡說八道你就別生氣了,有人就是嘴欠。”

  悅瑩白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嘴欠。好好的還提那些破事兒乾嘛!我陪同學上去換衣服,你在這兒再等一會兒。”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跟高興去吧。”

  悅瑩說:“他又沒事,讓他等著。”

  趙高興說:“誰說我沒事。我還要去機場接慕振飛呢。”

  聽到慕振飛的名字我才想起來,這次的事情多虧了他。不管網上的帖子是誰發的,但沒有他的默許,別人也不敢指出我是他的女友,幸好有他插手,事情才得以平息。

  我於是告訴高興:“替我向慕振飛道謝。”

  趙高興一高興就口沒遮攔:“道謝就行了?他為了你連他自己的真實身份都豁出去了,你不知道這幾天網上八卦他們家說得有多玄乎,只差沒形容是隻手遮天。他們家老爺子為這事大發雷霆,專門把他叫回香港去臭罵。黑,人家今天往返飛了幾千公里都是因為你呀,你要真有誠意,跟我去機場接他吧。”

  我怔了一怔,沒想到事情還有這樣的內情,也沒想到這事給慕振飛帶來這樣大的麻煩。趙高興這麼一說,我好像真的不能不去機場。

  我和悅瑩回寢室換了衣服,就和趙高興一塊兒去機場。

  趙高興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一部車,開得還挺穩當:“放心,我駕照都拿了三年了。”

  其實我根本沒心思注意他車開得怎麼樣。我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慕振飛了。自從上次和他一起吃飯以後,我就下意識躲著他。今天看到我他似乎也挺意外的,趙高興說:“童雪硬要來,我攔都攔不住,紅顏禍水啊!”

  我有些狼狽地看了趙高興一眼,其實這事真是我對不住慕振飛,本來不關他的事,卻把他也牽扯進來。

  回去的車上悅瑩坐了副駕駛的位置。我和慕振飛坐後排。大約是回家見過長輩,慕振飛穿得比較正式,上次我也在餐廳見過他西裝革履。同樣是有錢人,他和莫紹謙的氣質卻是迥異。莫紹謙的優雅卻掩蓋不住骨子裡的那股霸道,而慕振飛的從容卻有一種陽光般的和煦。

  我找不出來話跟幕振飛說,我想以後我和他見面的機會肯定也不多了,所以我說:“謝謝。”

  他的語氣很疏遠,也很客氣:“不用謝,並不是因為你。”

  我知道,也許是因為他姐姐的緣故,他不想把這事兒鬧出來,所以才會出頭,默許旁人爆料我是他的女友,硬把公共的視線轉移。不過不管怎麼樣我得謝謝他,我已經和莫紹謙再沒有任何關係了,以後我大概和幕振飛也沒有任何關係了,沒有朋友很遺憾,不過好在將來的日子很長,我​​的人生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我高興的太早,我錯誤地估計了事態的發展。

  上帝一直不憐憫我,它冷眼看著我在命運的怒海中拼命掙扎,每當我覺得自己的指尖就要觸到岸邊的岩石,每當我覺得自己就要緩一口氣的時候,它就會迎面給我狠狠一擊,讓我重新跌回那絕望的大海,被無窮無盡的深淵吞噬。

  我懷孕了,過完整個春節我才發現自己月事沒有來,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服長效避孕藥,吃藥時我也並沒有避著他,我想他應該是默許的。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我偷偷去藥店買了試紙,當清晰的兩條紅線出現的時候,我像是挨了一記悶棍,重新陷入絕望。

  我們學校校風嚴謹,絕不會允許未婚先孕這種事情,如果我不在開學之前偷偷解決,我就面臨著退學。

  離開莫紹謙後,我把他給我的所有副卡全都快遞了回去,現在我手頭連幾百塊錢都沒有。

  我只能向悅瑩借錢,她回老家過春節,我打電話給她,她問我:“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錢,於是我說:“三千吧。”

  悅瑩疑惑起來:“開學還有一周,再說你不是已經申請了助學貸款,現在你要錢做什麼?”

  我說:“我要動個小手術,醫院說要三千塊。”

  “什麼手術?”

  “鼻中隔彎曲。”

  “那等開學在做吧,到時候我回學校了,還可以照顧一下你。再說這個可以報銷啊,你拿醫保卡去。”她忽然停頓了一下,彷彿是想到了什麼,“童雪,你到底要做什麼手術,你告訴我實話!不然我馬上飛回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在電話那端已經破口大罵:“混蛋!禽獸!真是禽獸!他怎麼能這樣對你!媽的!禽獸不如!”

  我想這事和莫紹謙沒有多大關係,是我自己運氣太差,連避孕藥都會失效。

  悅瑩當天就趕了回來,她堅持打消了我去小診所的念頭,她找朋友打聽了幾家私立醫院,對我說:“這些私立醫院設備很齊全,還是去那裡做手術吧。”

  其實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遇上這種事,曾經看過的書上都寫得非常可怕,我上網查了下資料,有些描述更是令我恐懼。

  悅瑩幫我預約了手術時間,她安慰我:“是無痛的,應該不會很痛。”

  我不是怕痛,我只是害怕未知的一切,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事情等著我。去醫院那天我都在發抖,悅瑩陪著我。我們兩個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醫院遇見蕭山和林姿嫻。

  當我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的整個人都已經傻了。

  蕭山看到我的時候,他的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

  我知道他是陪著林姿嫻來的,可是他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我,而我無法對他再說一個字。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說我自欺也好,說我鴕鳥也好,我再也不想見到蕭山。

  少年時代的愛戀已經成了雋永的過去,而如今只餘了現實狼狽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願意再見到蕭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錐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這種難堪的場合遇見他,似乎是冥冥中命運在提醒我,那些曾經美好的東西再也不會屬於我,我和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過去。

  我從蕭山面前走過去,反倒是林姿嫻叫住了我。

  當我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的整個人都已經傻了。

  蕭山看到我的時候,他的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

  我從蕭山面前走過去,反倒是林姿嫻叫住了我。

  我也不想和她說話,悅瑩很機敏地攔在我們倆中間,對林姿嫻說:“童雪陪我來做個檢查。”

  林姿嫻看著我的樣子,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做完B超檢查,醫生告訴我說現在FoetalSac還太小,要再等一周才能做手術。悅瑩在一旁衝口說:“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啊!”醫生看了她一眼,用中文慢條斯理地重複:“再過一周才能手術。”

  我覺得很氣餒,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到時候我也許要缺課,學校里人多眼雜,肯定有很多的不方便。

  悅瑩安慰我:“沒關係,到時候我給你找套房子,你在外邊住一段時間。”

  我們走出醫院,我看到蕭山站在馬路對面,他一個人。隔著滔滔的車河,或許就是隔著難以逾越的天塹,雖然離得這麼遠,我仍可以覺察到自己的灰心與絕望。既然沒有緣分,為什麼還要讓我再看到他?”

  悅瑩也看到蕭山,她對我說:“我會學校等你。”

  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還以為那幾天是蕭山搭救了我,她還以為我和他需要時間才能重新在一起。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出現了不可逾越的障礙,我和他再沒有將來。

  我根本不想和蕭山獨處,我不想將自己餡在無望裡,蕭山站在街那邊,就如同站在天涯的那頭。我心底深處有個地方在隱隱作痛,每當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總是無法用理智來約束自己。

  我不知道蕭山還想對我說什麼,我跟在他身後,默默地低頭走路。人行道上人很多,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不快。最後他轉過身來看我,原來我們已經站在一家麥當勞的門口,他問我:“進去吃點東西?”

  我什麼東西都不想吃,可是他也許只是想找個地方談話吧。快餐店里人不多,蕭山給我買了套餐,他自己只買了飲料,事實上那杯飲料他一口也沒喝。我也沒有碰那些吃的。歷史總是一次次地重複,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麥當勞裡請他吃飯,多年前那個飛揚灑脫的大男生早就不見了,而那個敏感天真的我,也早就被命運扼死在生活的拐角處。

  “有很多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可是好像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

  蕭山的聲音有一種奇異般的平靜,我抬起眼睛看他。

  “我一直等了你三年,也許只是下意識,我想你終於有一天會回來。高考之後我知道你填的志願,那時父母都建議我去H大,因為我的分數足夠拿到H大的獎學金。但我執意留在了本市。因為我覺得這樣離你近些,每次路過你們學校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有緣分,我還可以見到你。”

  那些事情零零碎碎,然後有陰差陽錯,高中時代的一切已經成了模糊而遙遠的片斷,連同單純而執著的戀情,被往事吹散在風中。我非常非常難受,我不想在聽蕭山提起。

  “不用再說了,反正都過去了。”

  可是蕭山沒有理我,他說:“我沒有刻意去找過你,因為害怕你早就已經忘記一切,那我不過是自取其辱。那天正好是林姿嫻的生日,我一直想要避開她,所以才接受趙高興的邀請去吃飯。我沒想到……我想我運氣太差了,畢業後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卻和穆振飛在一起。即使站在最優秀的人身邊,你竟然會毫不遜色。你和他嘻嘻哈哈說笑話,整個高中時代,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臉上有那種笑容。我到學校去,林姿嫻還在我們寢室樓下等我,我和她一起出去,喝得爛醉如泥。我生平第一次酗酒,因為我知道我可能永遠等不到你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林姿嫻租的屋子裡,事情壞到了不能在壞,我要對他負責任。那時侯姥姥病的很重,我覺得我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無論是往前還是往後,都是萬丈深淵。知道趙高興說你病了,我才忍不住去看你。我在你的病房裡一共呆四分鐘,出來之後我看過表。一共只有四分鐘。或許你永遠不知道,這四分鐘對我有多奢侈,我想如果再一會兒,也許我就會忍不住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我想到你,就覺得要崩潰。姥姥死後我把自己關在T市的屋子裡,我一遍遍地想,為什麼我們之間沒有緣分,是因為我愛得不夠,還是因為我的運氣太差?可是我明明那樣愛你,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當你給我打電話,當你說要走的時候,我還不猶豫的帶你走了。如果要下地獄就去地獄吧,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帶著你走了。你在屋子裡睡覺,我在網上看到那些帖子,我覺得自己真可憐。但我沒有辦法控制,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知道晚上你做惡夢,你大喊大叫,叫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想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對你說出刻薄的話,然後你就走了。

  “我到樓下追著你,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這一輩子是完了。就算你愛上別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麼樣,我聽不了愛你。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受過那樣的罪,你對我說的時候,我的心裡像刀子剜一樣。我才知道這些年,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還有你。”

  他的聲音漸漸輕下去:“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會騙你。我知道你很灰心,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想過騙你。”

  我看著蕭山,看著我愛了這麼多年的人,從高中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孩子,變成今天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眉頭微微皺著,連昔日俊朗的眉眼都顯得陰鬱,我想,如果我可以伸手撫平他的眉峰,該有多好。

  我和他都這樣可憐,在命運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來,我終於是失去他,而他也終於沒有能夠抓緊我的手。不是我們愛得不夠,只是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我們相遇的太早,那時候我們不懂得珍惜。等我們知道對方對於自己的重要,卻已經再也找不到機會。

  這世上的事情,都沒有辦法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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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6: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餐盤裡墊的那張紙被我疊來疊去,卻跌不出形狀來。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學會疊紙鶴。他把我手裡的紙接過去,他疊了一隻紙鶴給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蕭山對著我笑,就像很多年前,他總是這樣對著我笑。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請我吃麥當勞,我從洗手間出來,看到你把紙鶴偷偷放進大衣口袋裡。你的神色那樣膽怯,那樣倉皇,就像是小偷一樣,你明明並沒有偷東西。那時候我就想,我要你覺得安全與幸福,這一生我會盡我所有,給你幸福。”他的眼底有迷茫的水霧,“童雪,對不起,我沒有做到。”

  我不知道我怎麼回到學校的。悅瑩在寢室裡等我,蕭山的笑容一次次出現在我眼前,令我神色恍惚,彷彿是幻覺。如果他不再愛我有多好,如果我從來不曾遇上他有多好。我寧可他是變了心,我寧可他是騙了我,我寧可自己是被他拋棄了,我寧可他不曾對著我笑。那是怎麼樣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揚,卻有著淒厲的曲線。他眼底的淚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進我的心裡。

  我這樣愛他,我是這樣地愛他,命運卻掰開我的手指,硬生生將他搶走。他說他的運氣太壞,他不知道真正的運氣壞的是我,是我的壞運氣連累他,是我讓他受了這麼多的罪,使我讓他良心不安,是我讓過去的事成為他的負擔。我根本就不應該去找他,我自私地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和我一樣痛苦。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著,然後又吃不下飯。悅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她以為我是為著手術的事擔心。她到處替我找房子,學校附近的單間公寓都很緊俏,年前都被組定了,她成天在外頭跑來跑去看房子,我把自己關在寢室裡,躺在床上發呆。

  手機響起來我也懶得接,可是手機一直響,一直響,我只好爬起來,看到號碼很陌生,我還以為是打錯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語氣很溫柔委婉,她稱呼我為“童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問我:“可以出來見個面嗎?我是莫紹謙的妻子。”

  我被這句話嚇得連氣都屏住了,這世上我唯一覺得愧對的女人就是她,過了半響我才結結巴巴地說:“我和莫先生……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知道。”她堅持,“我只是有事情想要和童小姐談談,可以嗎?”

  該來的躲不掉,我深深吸了口氣,還有什麼好怕的,反正我和莫紹謙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換了件衣服去見莫太太,她比照片上的樣子更美,另我自慚形穢。這樣寧靜美好的女人,為什麼莫紹謙還要在外邊養情人?難道說男人永遠是這樣不知足,或者說男人永遠覺得自己的太太沒有別的女人漂亮?

  她對我微笑說:“我叫慕詠飛,童小姐你可以叫我詠飛。”這名字讓我想起慕振飛。她舉止優雅,與慕振飛氣質頗有幾分相似,只是五官和慕振飛並不怎麼像。如果說慕振飛的俊秀是陽光般燦爛,她的美貌就是月色般皎潔,這一對姐弟真實人中龍鳳。

  我只覺得尷尬,像是小偷坐在失主面前,雖然我不是故意,可是我和莫紹謙畢竟有一段不正當的關係。

  “紹謙就是那個樣子,有時候男人壓力大,在外面玩玩,我從來不說他什麼。”她的神色黯然,“嫁給他之前我就知道,她並不會只屬於我一個人。 ”

  “我和莫先生”我有點訕訕地向她解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其實他也不喜歡我,只是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怎麼向她描述我和莫紹謙的古怪關係,慕詠飛嘆了口氣,說道:“我們的婚姻起初只是出於商業利益,可是後來我漸漸發現他竟然真的愛我。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前幾個月有個蘇珊珊——可能你並不知道”

  蘇珊珊,其實我知道。原來是這樣,我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當然,慕詠飛長得這麼美,氣質又如此出眾,我要是個男人一定也會身不由己愛上她吧。

  “我覺得非常抱歉,關於網上的流言,後來又牽涉到舍弟。家父十分震怒,我這才留意到一切。莫紹謙向我坦然承認,你們一直有交往,我才知道舍弟其實是在替他遮掩。我這個弟弟也挺傻的,總怕我會受傷。”

  她對著我微笑,目光溫柔,我忽然很羨慕她。並不時羨慕她出身優越,而是羨慕她有這麼多的人愛,有這麼多的人盡力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至於莫紹謙,他一貫彆扭,連對妻子的愛都表達得如此變態。

  “有件事情,在我知道的時候我就想幫助你,可是出於顧忌,我一直猶豫不決,今天我終於下了決心。”她歉意而溫柔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要對你怎麼說,今天見到你,我才知道你是這樣很單純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替紹謙向你道歉,這件事根本不應該牽涉到你。如果可以,我願意替他給你我力所能及的補償。”

  那個下午我神色恍惚,她對我說了很長一番話,長得讓我都覺得聽不懂了。來龍去脈漸漸鋪展在我面前,原來是這樣,原來是因為這樣,莫紹謙才會找上我,他才會那樣對我。

  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我永遠也不曾想到的事實後面還會有另外一個真相。

  我想他應該是故意接近我,這一切原來都是他故意。

  只因為還牽涉到上一代人。

  我只覺得作嘔,背心裡全是冷汗,我真是覺得僥倖,僥倖自己可以逃出一條命來。

  慕詠飛身份留意我的臉色,她問我:“童小姐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沒有事,我虛弱地對著她笑,喃喃地感謝她告訴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鐵站的時候摔了一跤,沒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色匆匆,我艱難地爬起來,膝蓋很痛,我還可以走路。我坐過了地鐵站,然後又折返到換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費了快兩個小時,還沒有回到學校。我給悅瑩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

  悅瑩似乎能理解我,她說:“葉好,路上註意安全。”

  春運剛剛結束,或者票幣我想像的要好買,只不過沒有臥舖。我買了硬座,一路向南。車上的人並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車員推著小車,叫賣著從我身邊經過。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熬到天亮的時候,車窗外的景緻已經變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縱橫的河道分割成支離破碎的綠色,是我離別已久的江南,天正下著小雨,雨點飛快地撞上來,敲打著車窗,在列車污穢的玻璃上劃出長長的水痕。

  火車站似乎永遠都是人山人海,我處了火車站,換了兩趟公交,最後又租了一輛的士,到陵園的時候已經是近午時分,陵園裡很安靜。

  我把買的花束放在父母的墳前,五年前是我捧著兩隻小小的匣子,將他們安放在這裡。舅舅趕過來替我料理的喪事,那時候我已經悲慟得絕望,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還有勇氣活下去。

  墓碑上媽媽溫柔凝睇著我,她是個特別傳統的女人,從初中開始她就婉轉地對我說,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要隨便和男孩子交往。我懂她的意思,如果媽媽知道我經歷過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麼樣難過。跟著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為爸爸的桀驁不馴。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遇上父親單位最後一次福利分房,按條件我們家是夠格的,可是因為爸爸跟單位領導關係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沒有我們家的指標。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陽台上抽煙,而媽媽就在廚房裡一邊做飯,一邊默默流著眼淚。

  那時的我就決定好好學習,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要讓媽媽不再發愁,讓爸爸不再覺得難堪。

  爸爸說,他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他辭職去了民營企業。

  我們家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過起來,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我們家買了大房子,還買了車。

  那時候我在班上是老師的寵兒,同學們羨慕的對象。我成績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我一直以為是他憑著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她說過他的老闆很賞識他,他是正經的科班出身,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沒想過大人的世界是那樣的虛偽,我沒想過我最親愛的爸爸也會騙我。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做了違背職業操守的事情。

  或者連媽媽也被他蒙在鼓裡。

  不過,這樣也好吧,我們一家人,這樣辛苦,到了今天,總算是解脫。

  我不要欠任何人,媽​​媽教過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對著媽媽微笑,我很好,我沒有事。我會努力重新開始,過自己真正的生活。

  開學後的第三天,悅瑩陪我去的醫院。手術是無痛的,我也確實沒有感覺到痛苦,因為有麻醉劑,我睡著了片刻,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掛點滴,悅瑩在一旁守著我。

  我對悅瑩笑了笑,幸好還有她,幸好還有她一直在我身邊。悅瑩給我在手腕上係了穿菩提子,然後碎碎地告訴我說:“這是我那暴發戶的爹,巴巴兒替我從五台山上請下來的,據說很靈驗,我現在把它轉送給你,以後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台山那位高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溫柔地註視著她:“你真像我媽一樣羅嗦。”

  她噗地笑了一聲。

  悅瑩給我找了家酒店,從醫院出來後悅瑩陪我去酒店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學校。早上她走後沒多久,我又迷糊睡著了,聽到門鈴我還以為悅瑩忘了什麼東西。我爬起來,牽動腹內深處的傷口,隱隱作痛。疼得併不厲害,好像是痛經一樣。可是我心裡很難受,有些傷痛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了。

  我剛打開插銷,門就被人用力推開,門外站著的竟然是莫紹謙。

  我連害怕都忘記了,只是嚇呆了,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他。

  莫紹謙的樣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沒有睡,眼睛裡全是血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他。他看著我,就像看著個什麼怪物,我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他說過再不要見到我,可是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我終於往後退了一步,我一動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頭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氣真大,我幾乎疼得要流淚了。他下顎緊繃的曲線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發著戾氣,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你為什麼——”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種樣子,連上次我從T市回來,和他提分手那次,他的反應也不像今天這樣失態。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了,我只覺得又急又怒,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快知道,我更沒想到他會找到這裡來,我最沒想到他會是這樣激烈的反應,我口不擇言本能地想要撒謊:“不為什麼——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沒想到這句話會狠狠氣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劇收縮,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被掐得頓時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是要扼死我:“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之間有這樣的孽緣糾葛,為什麼他明明深愛他的妻子他還要用這樣的方式去傷害她,為什麼他明明有真愛在身邊還不珍惜,為什麼他不干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拼命想要拔開他的手,那簡直是一把索命的鐵鉗,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看到他的臉已經是重影,沒想到我終究還是逃不掉,在我以為一切惡夢都已結束之後,在我一位人生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因為窒息而出現了幻覺,他的臉扭曲變形,眼睛裡竟然似有一層水霧。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裡再沒有一絲空氣,所有的一切都暗淡下來——媽媽,我想你。

  黑暗如同母親,對我張開了溫暖的雙臂,將我溫柔地包容和接納。

  我醒來是在醫院裡,點滴管裡吊著藥水,不知道是什麼藥,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轉過頭,看到病床前站著一個人。

  病房裡光線很暗,只有床頭有一盞燈,我卻幾乎嚇得要跳起來。

  莫紹謙!

  莫紹謙他還在這裡。

  他一定有很多次,都想真的殺死我吧。

  他整個人都隱在黑暗裡,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一隻見到貓的耗子,怕得連牙齒都在發顫。

  他一動也沒有動,我只覺得倦意沉重,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我忍了又忍,以為忍到了最後,以後再不用忍耐。可是偏偏有這樣的意外,我想我真的夠了。

  “隨便你怎麼樣吧,我從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要殺要剮都隨便你,我很想我媽媽,早一點見到她,也是種幸福。”

  他仍舊隱在黑暗裡,並沒有動彈,也沒有做聲。

  “我沒想到我真的是欠你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漂亮又不聰明又不可愛,為什麼你就不放過我。我不知道你父親的腦溢血是因為我爸爸的原因。我爸爸他一直教我做人要有操守。他總是因為得罪領導升不上去,所以後來才會跳槽去民營企業。在我心裡,他是個好父親,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這樣虛偽,真是可怕……我替我父親向你道歉,他和我媽媽在五年前出了車禍……如果說是報應,這報應也夠了。

  “從前我恨你,我一直恨透了你,我覺得是你把我毀了,現在我才知道,如父債子還,我也算是活該。其實你對我還是挺好的。既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如果我有殺父仇人,我一定是日日夜夜都想一刀殺了他。你這樣對我,我也是活該。”

  我和這男人終於沒有關係了,就算是噩夢,夢也該醒了。

  “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只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莫紹謙的聲音似乎已經恢復平常的冷靜,可是我猛吃了一驚,連後頭的話都漏聽了一句。

  他的聲音在黑暗裡漸漸冷去:“你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最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某種威脅抑或是某種承諾,他說完這句話就掉頭走了,病房的門被他拉開,走廊裡的燈光照進來,淡淡的白熾燈影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在那光線裡停頓了一秒鐘,然後頭也沒回,走出去帶上了門。

  我摸索到自己的手機,給悅瑩打電話,她已經快急瘋了,正打算報警。我告訴她我現在在醫院裡,她馬上趕過來看我,我脖子上的瘀青讓她再次破口大罵。

  我說:“別罵了,就算我死在他手裡,也是活該。”

  悅瑩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這個故事太狗血了,悅瑩看了那麼多本小說,一定會大罵著是狗血惡俗氾濫吧。莫紹謙恨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他這樣對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我的爸爸出賣了他的父親,吧商業機密洩露給對手、

  從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從知道我是誰的女兒的時候,他就想要報復吧。

  他很輕易就毀了我的一生,我想他現在應該覺得滿意了。

  我留院觀察了二十四小時就出院了,因為年輕,恢復得很快。兩個星期後我就回去上課了,照悅瑩那個傳統思想,我應該一直養上一個月,可是我想沒有關係,我怕落下的課太多了會趕不上來。

  趙高興在我面前說漏了嘴,說慕振飛飛回香港去了,因為他家裡好像出了點麻煩。我本來沒留意這件事情,可是後來上網看新聞,無意間發現某間投行倒閉的消息。經濟不景氣的今天,投行倒閉也不算驚人,我知道這間投行莫紹謙有不少股份。

  資本家也有水深火熱的時候,全球在次貸危機的影響下日子都有點難過,不過普通人生活受到的影響有限,尤其像我們這些學生,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上課下課,就是做實驗寫報告。

  週三的時候我們學院的小演播廳有一場學術報告,是一位著名的材料學家主講,院裡很多人都去聽,演播廳裡座無虛席,我和悅瑩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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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位材料學家是位姓蔣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飾只是整潔,講起專業來卻是細緻入微,頭頭是道,與學生們的互動非常多,講座顯得很熱鬧。他在德國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豐厚的學術經歷,所有研究實例都是信手拈來,每個人都聽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講座在中午時分結束,比預計的還多出了二十分鐘,因為提問的人太多。講座結束後我和悅瑩剛剛走出座位,走道裡的老師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大約又是端茶送水什麼的,有時候老師會把儀禮隊的學生當服務員使喚,我把書包給悅瑩帶回去,自己留了下來。

  沒想到老師把我留下來,竟然是那位蔣教授的意思。她沒帶助手來,有些抱歉地看著我:“能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嗎?”

  我想了想,帶她去了明月樓。這座星級酒店是學校出資興建的,用於招待上級領導和學術專家,這裡的餐廳自然也比學校食堂強上N倍。蔣教授要了個包廂,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只看了一眼,隨便指了幾個菜,然後服務員退出去了。

  我捧著茶杯有點惴惴不安,不知道這位旅德多年、在專業領域頗有名聲的教授,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此離開這裡,把一切難堪的過往統統拋下,再不回來。

  可惜不會有這樣的美事,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

  蔣教授一直在仔細地打量我,聽到我嘆氣,她微微皺起眉頭:“年輕人唉聲嘆氣做什麼?”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聽著她的教誨。

  “紹謙最近和慕詠飛鬧得很僵,紹謙堅持要求離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尤其與慕氏的聯姻,基本上是處於商業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蔣教授,她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喜歡慕詠飛,這個女人一貫心機重重,而且手段圓滑,當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紹謙也不會答應與她結婚。”蔣教授摘下眼鏡,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對於一位母親而言,最難過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塗了,或者是我沒有聽懂她的話。

  “紹謙小的時候就是個特別的孩子,我和他父親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和他父親離婚了。我常年在國外,一年難得見到他兩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現在想想我覺得很心痛,他幾乎沒有童年,從小被他父親帶在身邊,唯一的遊戲是他父親在公司開會,他旁聽。他和我一樣,對化學最有興趣,可是因為他父親的期許,最後他選擇了工商管理。二十歲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他被迫中斷學業回國,那時候我就想,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快樂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對他父親的感情異於常人,他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到他父親留下的事業上。當時情況很壞,幾個大股東聯合起來想要拆散公司,最後他艱難地獲得了慕氏的支持,代價就是與慕詠飛結婚。”

  “我不支持他這樣做,可是他對我說,如果失去父親留下的事業,他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他才二十三歲,我回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結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這一生我不會幸福了。'我覺得非常非常難過,他的婚姻幾乎是一種殉難,他不愛慕詠飛,可是慕詠飛又總是試圖控制他。他們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從此開始分居,慕詠飛幾乎用遍了各種手段,但紹謙無法愛她。他是個執著的人,我知道他事業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遠不會幸福。”

  “前兩年他染上依賴藥物的惡習,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非常遲了,我把他帶到國外半年,力圖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時候他抱著我哭,他說他沒有幸福,一個沒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可我是母親,我無法放任自己的兒子沉溺在那些東西里,我送了他一樣禮物,是只剛滿月的薩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愛,我希望這樣的小動物能讓他感知可愛,能讓他覺得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晴天霹靂,我無法接納,也無法消化。我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著名的材料學家竟然會是莫紹謙的母親,她正與我談話,而且談的是莫紹謙。在她的描述中,莫紹謙簡直完全是個陌生人,他那樣無堅不摧的人,他那樣無情冷血的人,竟然會痛苦,竟然會哭,竟然有依賴藥物惡習……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莫紹謙,她的描述也與慕詠飛的一些說法大相徑庭,或者這對婆媳的關係並不好。我想起莫紹謙某次給我吃的鎮痛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莫紹謙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我本能地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服務員開始上菜,蔣教授又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莫紹謙,可是我一句也不想聽,我只想遠離這個人,如同遠離危險與災難。他帶給我的除了羞辱和傷痛,再沒有別的。

  最後,蔣教授終於嘆了口氣,問:“你不打算原諒他?”

  原諒他?

  不,有生之年,我惟願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我只希望他可以放過我,原諒我父親做過的事情,然後永遠地不要再想起我。

  蔣教授看著我,彷彿是十分唏噓,最後她只是嘆謂:“好吧,請你忘記今天我說過的話。”

  從明月樓出來後,我沿著湖畔小徑慢慢走回寢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學子在讀書,也有的在閒聊,或者曬太陽。早春二月,楊柳僅僅是枝條泛出的一縷青色,而坡上的梅花,還沒有綻放。

  我沿著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覺得腿很軟,於是選了個向陽的長椅坐下來。

  初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陰如箭,春天已經來了。再過大半個月,坡上的梅花就會盛開,到時,這裡就是香雪十里,然後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侶。

  現在自然史有人稀疏,誰會這麼早來尋梅花呢?

  我不願意動彈,太陽曬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覺,然後把著三年來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忘掉,不論是蕭山,還是莫紹謙。

  我都想忘記。

  週末的時候我沒有回舅舅家去,這兩年我刻意地疏遠自己和舅舅一家的關係。起初只是因為和莫紹謙的關係,我怕舅舅看出什麼端倪,然後表妹出國讀書,舅媽辦了內退跟過去陪讀,於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

  雙休日寢室裡沒有人,連悅瑩和趙高興都約會去了。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背著單詞,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錯,或者今年還應該再考一次,因為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去年我也只是試水。我們專業的大部分畢業生都會出國,遠走他鄉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寧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手機被我調到震動,它一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我耳朵裡塞著MP3,過了好久才發現。來電是個很熟悉的座機號,我不想接,直接按了關機。

  沒過一會兒,寢室的座機也響起來,寢室里大家都有手機,座機很少有人打,但現在它驚天動地地響著,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把電話線拔掉了。

  五點半我下樓去打開水,順便買飯,雙休日的校園也顯得比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隊。我一手提著開水瓶,一手拿著飯盒往回走,遠遠看到寢室樓下站著一個人。

  我想轉身,但那人已經看到我,並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面無表情地說:“對不地,我不認識你。”

  莫紹謙的管家對我說:“可愛死了。”

  可愛死了?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從來不喜歡​​那條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麼樣,我從他手指縫裡逃出一條命來,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經還清了。

  “他不肯去醫院,能不能麻煩童小姐,親您去看看他?”

  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他衣線挺括,站姿筆直,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跟了莫紹謙三個年頭,連這個人到底姓什麼都不知道,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處理種種家務,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莫紹謙用的人一貫就是這樣,總帶著幾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終於開口:“你不是受過所謂的英式管家訓練?他要病了你們抬他去醫院,再不然把醫生請到家裡去,反正莫紹謙有錢,你怕什麼?”

  管家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求起人來都說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煩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我不想再見他。”我覺得很厭倦,為什麼這些人還硬要把我扯進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莫紹謙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沒有拍手稱快,是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有負于他,但那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已經償還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紹謙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醫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會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來。”管家似乎有點黯然,“是我自作主張,其實家里人沒人敢提起您。可愛死了,莫先生抱著它在寵物醫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對我說,把香秀辭掉吧。並不是因為香秀失職,而是因為他再也不想看到她,因為看到她他會想起可愛。他從來就是這樣,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可愛,就像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您,這次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是不會來麻煩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繼續這種談話,我說:“我的飯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飯了。”

  “童小姐,”管家的臉色似乎帶著某種隱忍,“您申請了助學金和助學貸款。”

  我回過頭看著他。

  “助學金最終是由基金會審核發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於您申請助學貸款的那家銀行,也許您並不知道他也是股東之一。”

  媽的,我忘了很久的髒話終於又忍不住要蹦出來。莫紹謙的手下從來就和他一樣混蛋,除了威脅利誘,再乾不出來別的。

  我氣急敗壞:“我換家銀行申請,姓莫的不可能隻手遮天。”

  “童小姐,我只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只有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無動於衷,“這比您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脅利誘,我也不得不低頭,因為他說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能不能批下來是一回事,光你複雜而漫長的手續和審批,都會讓我覺得絕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入大門的瞬間我仍有掉頭逃跑的衝動。我好不容易衝這裡逃掉了,再次回來令我有種再次進入牢籠的錯覺。

  “莫先生在樓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臥裡。”

  主臥的門緊鎖著,管家敲門,裡面寂然無聲,沒有任何動靜。管家又敲了幾下,說:“莫先生,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厭惡他這種說法,所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猶如不覺,只是屏息聽著室內的動靜。

  沒有任何聲音,我覺得莫紹謙估計是睡著了。

  管家問我:“童小姐,我能不能讓人把門撬開?莫先生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出來過,他一直在發燒,沒有吃藥也沒有吃任何東西,我怕會出事。

  問我作什麼?這事根本和我沒有關係,我冷淡地說:”你願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水電工來,一會兒功夫就把門撬開了。

  屋子裡很黑,沒有開燈,所有的窗簾又都拉著,一時什麼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後面輕輕推了一把:”進去啊。”

  我被迫往裡面走了兩步,很小心地觀察,提防這是不是個圈套。莫紹謙做得出來,他素來喜怒無常,再說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也許覺得折騰我折騰得還不夠。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紹謙沒有睡覺,他一個人坐在床邊,臉朝著窗子,一動不動地像尊雕像。可是窗簾是拉上的,他坐在那里幹什麼呢?

  我想這也算交代得過去了吧,反正管家只說見見就可以了。我回頭看,管家在門口朝我打手勢,我只好有點僵硬地走過去:“莫先生。”

  他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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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6-9-17 23:36: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麻煩您高抬貴手,我不知道連助學金您都有生殺大權,至於貸款,那更是可以隨便找個理由不批。”我的語氣幾近譏誚,“我懶得換銀行了,他們讓我來,我就來了。您有什麼吩咐,儘管開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踐得夠了,多一次少一次無所謂。只有您滿意就好。還有,您母親也跟我見面了,她把您描述得像個小孩子樣可憐......"

  我提到他媽媽的時候,他才有一絲震動,他抬起頭來看我:”可愛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還是他媽送給他的呢。

  不過為條狗傷心成這樣,還真不像是莫紹謙。事實上,他孤零零坐在這裏,和我從前認識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從前的莫紹謙在我心裏就是生殺予奪的混蛋,從來沒有像今天似的六親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點可憐。

  算了吧,一條毒蛇可憐?我又不是農夫!我仔細觀察著他。屋子裏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清了他的臉頰微紅,仿佛是喝過酒,管家說他是在發燒,發燒倒也可能臉色發紅的,何況他的嘴唇有細微的龜裂,起了白色的碎皮,倒還真有點像發燒的樣子。

  大約我盯著他的樣子太久,他的眼睛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會兒,問:“你怎麼在這兒?”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來看看。”

  他移開目光,語氣平靜:“那是他多事,現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莫紹謙。

  不知為什麼我松了一口氣,不過這混蛋陰陽怪調的樣子最能氣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剛走了兩步,就聽到背後“咕咚”一聲,回頭一看,莫紹謙竟然載到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我被嚇了一跳,看門外,管家卻不在了。我想了想還是走了回去,莫紹謙雙目微閉,胸膛微微起伏,連脖子都是紅的。我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被他的溫度嚇了一跳。看來他還是真病了,管家沒撒謊。
  我跑下樓去叫管家,他馬上打電話給司機,兩個人上來抬莫紹謙去醫院。我打算回學校去,管家卻朝我軟語相求:“童小姐你也去醫院好不好?”

  “你說過我只來看看就行了。”我只覺得忍無可忍,“你給他太太打電話,或者給他媽媽打電話,我又不是他什麼人,你為什麼非逼著我做這做那,再說他也不想見到我。”

  “你受傷的時候莫先生送你去醫院,他連鞋子都沒有換,是我帶著鞋子和衣服去的醫院。你在手術室裏縫針,他也在急診室裏清理傷口---其實碎瓷片把他的腳也給紮了。他還抱你下樓,他傷得是右腳,還一路開車踩油門,最後那個瓷片紮進去有多深你知道嗎?他那天走路的樣子一直不對你知道嗎?他能這樣對你,你為什麼不能陪他去醫院?”

我都有點傻了,被管家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質問。我想起來自己被檯燈弄傷的那次,他確實穿著睡衣就把我送到了醫院,可我沒留意過他的腳,我更不知道他也受了傷,他也從來沒有說過。

  我討厭他,我恨他,所有他的腳傷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還嫌我吵,我說傷口疼,他硬是給我吃了顆止痛劑。我這才知道那種止痛劑原來是他自己用的——他有藥物依賴,普通止痛藥根本不起作用。

  管家的話我反駁不了,我和莫紹謙的關係式一筆爛賬,我父親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糾纏不清,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去算。

  我們去了醫院,醫生說是肺炎,情況很危急,需要馬上住院治療。

  安頓好病房,管家就趕回家取東西,要我留下了臨時照顧莫紹謙。我擔心回學校遲了,寢室要關樓門,所以坐在病房裡,隔一會兒就忍不住看表。

  “你走吧。”

  低沉暗啞的嗓音響起,我抬起頭,才發現莫紹謙已經醒了。他睡著病床上,又掛著點滴,下巴上有些微泛青的胡碴兒,在病房燈光下猛一看,幾乎瘦的不成樣子,令人覺得有些突兀的陌生。

  我告訴他:“管家說他十點前可以回來。現在十點半了,估計是遇上意外堵車。”

  他沒有理我,只是有說了一遍:“你走吧。”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說實話我更不想看到你。”我說,“你放心,他一回來我就走。”

  莫紹謙一定又在生氣,我知道他生氣的樣子,我發現他手背上又暴起了青筋。他望著天花板不再看我,其實我又不願意呆在這裡,他嫌我礙眼我更不願意見到他。

  “我見過你媽媽,她說過可愛的事,你也別傷心了。到時候再買條小狗養,反正你有的是錢,買什麼樣的狗都沒問題。”我覺得有點滑稽,我竟然開導起莫紹謙來,我最討厭的人,我巴不得永世不再見的人。大約是他這樣子讓我覺得很意外,為條狗傷心到肺炎,還不肯看醫生。他前所未有的軟弱的一面讓我覺得,他也是個普通人,是個會傷心會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從前,他永遠是那副無堅不摧的樣子。

  他沒有理睬我。

  我很知趣地閉上嘴,資本家的情緒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他連生病都生得這樣興師動眾,連我這個早就跟他沒關係的人,都要被迫來陪他。

  病房裡很安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他腕上手錶走動的聲音,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那塊陀飛輪就像他的人一樣,每個零件都精確到了可怕的地步,似乎永遠不會產生誤差。我覺得他會生病簡直是奇蹟,就像名表突然出了故障,連名表都會壞掉嗎?

  “可愛就是可愛。”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淡得像是沒有任何感情,“換條狗就不是可愛了,你永遠都不會懂的。”

  我有什麼不懂?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什麼叫做失去。我失去父母,失去蕭山,失去我原本應有的生活。那些椎心刺骨的痛苦我全都忍了下來。

  我眼圈都要發紅,這個人,我恨透了這個人。他總是在我要忘卻的時候偏要提起,他總是在我以為逃離的時候還要牽扯。我幾乎是狠狠地說:“有什麼不一樣,不就是條狗!”

  他的聲音,像是毒蛇游動:“有什麼不一樣,蕭山不就是個人。”

  他提到蕭山,我痛得幾乎要發狂,我不允許,我尤其不允許他提到蕭山。我站起來捏緊了拳頭:“別在我面前提他,你還想怎麼樣?”

  “怎麼,又覺得痛不欲生了?”他的眼睛仍舊望著天花板,唇邊卻有惡毒的微笑,“你那初戀不要你了?嫌棄你了?我猜就是這樣的結果。哪個男人受得了?你跟了我三年呢,還打掉一個孩子……”

  我撲過去掐他,點滴管纏在我身上,我幾乎是用盡力氣想要掐死他,我恨透了這個人,他奪走我的一切,然後竟然還如此地嘲笑我。他只用一隻手就抓住了我的兩隻手,他手背上的針頭早就歪了,點滴管裡回著血,可是他只是盯著我的眼睛,帶著彷彿痛意的微笑: “現在輪到你想掐死我了?我一直都想掐死你!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卻揪掉了那礙事的針頭,然後一把將我抓住。我的手被他狠狠推在了我的胸口上,他的唇邊仍舊是那種殘忍而痛意的笑:“知道有多難受了吧?你愛的人根本就不愛你的時候,你愛的人根本就厭惡你的時候……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莫紹謙!”我快被他氣死了。天曉得他不受慕詠飛待見關我什麼事,他愛他老婆愛的發狂關我什麼事,為什麼總拿我出氣?

  “這種時候你倒肯叫我名字呢​​。”他將我扭得痛極了,我臉上痛楚的表情似乎正是他想看到的,他整個人俯瞰般壓視著我,“每次歇斯底里的時候,你倒肯叫我的名字。有時候我真想逼你,把你逼到絕境裡,看看你會不會再叫蕭山,叫他來救你。我真是想把你碾碎了,看看你的心是怎麼長的。哦,你沒心,你的心在蕭山那兒,可惜他不要你了。”

  最後一句話讓我覺得痛不欲生,我終於哭出聲來:“你還要怎麼樣?就算我父親欠你的,他早就死了,我爸爸媽媽都死了。這三年也夠了,你還要怎麼樣?你說過你厭煩我了,你說過對我沒興趣了,你說過不要再見我了……”

  他只是冷笑:“你以為我稀罕你?倒是你舅舅,當初看到我手裡的東西,立刻對我說,我想把你怎麼樣都行。連讓你去補課這種主意,都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有這樣的親舅舅,你可真幸運。這三年你覺得你自己很偉大吧?你覺得你是為親人犧牲吧?你覺得是你救了你舅舅一家吧?你就是沒想過,當年事他拱手把你送給我。你是什麼東西啊,不過是我玩膩了的玩物,你以為我真稀罕你?”

  他的話像是戰場上的子彈,又密又急,一顆顆朝我掃過來,把握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次掃成千瘡百孔。我連掙扎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笑得很愉悅似的:“沒想到?這世上有什麼是錢買不來的?這世上有什麼人事不自私的?就你傻呢,就你像個傻瓜一樣,被人玩得團團轉。 ”

  我的嘴唇在發抖,所有的一切都在眼中旋轉,我根本就不信:“你騙人。”

  “對,我騙你。這世上誰不騙你?”他痛快地冷笑,“像你這樣的傻子,死一萬次都有餘了。”

  我被他氣得發抖,我的聲音也在發抖:“我死一萬次也是我活該,我活該天真幼稚!被你騙,被別人騙,甚至被自己的親人騙。可是有一個人他永遠也不會騙我,哪怕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絕不會騙我。而你沒有,你這一輩子活該被人騙,沒有人會真心對你,沒有人會愛你!”我想起慕詠飛,我吐出最惡毒的詛咒,“如果有報應,活該你這樣一生一世都沒有人愛!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懂什麼叫愛,什麼叫善良,什麼叫美好!”

  他死死地盯著我,在一剎那我想,他也許又想掐死我了。但他終究沒有動,只是眼裡的目光似乎凌厲得驚人。我毫無顧忌地狠狠瞪著他,他的雙頰還有病態的紅暈,熱熱的呼吸噴在我臉上,他的手抓著我的手,還有滾燙的溫度。我想如果他真的要再扼死我,估計我是再也逃不掉了。可是他終於沒有動。

  最後他放開了我的手,他筋疲力盡地躺回了病床上,似乎閉上了眼睛。

  我不想再呆在這裡,我走出病房,我想回學校去。

  我想悅瑩,我想見到她,我唯一的朋友,她不會出賣我。

  想到莫紹謙說的那些話我就忍不住發抖,想到舅舅我就忍不住發抖,這三年我真的一位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不,莫紹謙說的話,不會是真的。

  他因為我父親而遷怒於我,他在茶裡下了藥,他強迫我最他的情婦,他毀掉我的一生。

  我唯一​​應該恨的人事他,只是他而已。

  我不聲不響回到學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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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6-9-17 23:37: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我沒有去求證任何事情,因為我不願意再觸及自己的傷痛,我惟願一切都已經過去。

  這彷彿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季節。每月梅花盛開的時候,整個校園都會顯得格外嘈雜熱鬧。我把自己湮沒在那種熱鬧裡,來來往往,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個正常的學生。事實上。這一天我盼了很久了,不必再擔心手機響起,不必再遮遮掩掩。我很努力地記下老師說過的每句話,很專注地做實驗,很認真地寫報告。我比對國外所有的知名的不知名的大學,研究自己符合申請條件的專業,我想考到獎學金,可以出國去。

  整個春天,時間對我而言都是凝固的,從周一到週五,上課下課,重複而簡單。雙休日的時候寢室通常沒有人,我一個人去圖書館,自習室里永遠放滿了書佔據座位,我的座位一直靠窗邊。

  我喜歡窗前的那些樹,他們鬱鬱蔥蔥,一些是洋槐,另一些也是洋槐。等到暮春時節,這些樹就會綻放潔白芬芳的花串,一嘟嚕一嘟嚕,像是無數羽白色的鴿子。有時候複習得累了,我會抬起頭來,那些蔥蘢的綠色就在窗下,​​放眼望去,隱隱可以看大搜遠處市郊的山脈。

遠山是紫色的,在黃昏時分,漫天淡霞的時候。而天空會是奇異的冰藍色,將雲翳都變得瑰燦絢爛,美得令人出神。通常這個時候我也餓了,背著書包下樓去食堂。一路上經過操場,永遠有很多人在踢球。春天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春天也是這座校園最有離愁別緒的傷感季節,林蔭道上不斷有人成群結隊高歌而過,他們是大四的畢業生,要去西門外的館子吃散伙飯。

  晚上五食堂有紫心紅薯,食堂的菜永遠是那樣粗枝大葉,紅薯葉不是用蒸飯機一蒸,倒在很大的不銹鋼盤子裡賣。我買了一個配粥吃,掰開一半,看到他的紫心又細膩的紋路,比心里美蘿蔔要漂亮得多。我咬了一口,才想起以前可愛挺喜歡吃這個,香秀每隔幾天總是要為他預備。我一直覺得奇怪,她為什麼放這狗糧不吃,愛吃紅薯。我一直不喜歡那條狗,它也並不喜歡我。可是有一次她救了我的命,就在我割開靜脈的那次。如果不是他叫起來,也許我已經死了

  可愛是怎麼死的,我都沒有問過管家。

  晚上的時候自習室的人比白天更多,窗外的樹生了一種很小的飛蟲,從窗子裡飛進來,落在書上。白幟燈照著她小小的透明翅膀,隱約帶著青色。翻頁的時候如果不留意,它就會夾在了書頁裡,成了小小的袖珍標本。我總是吹口氣,將它吹走,然後用筆繼續劃著重點的橫線。

  遠處的寢室樓上又有歌聲傳來,是那些瘋狂的大四學生。他們就要離開這裡了,所以總是又哭又笑又唱又鬧。我覺得我的心已經硬的像石頭一樣,百毒不侵。我離開的時候,一定不會有任何感觸把,因為我現在都已經想要走了。

  四月的時候,我又考了一次雅思,這次成績比上次好很多。悅瑩說:“童雪。你簡直要瘋了你,考這麼高的分數幹嗎?”

  悅瑩最近的煩惱比我多,她爸爸反對她和趙高興交往,理由是趙高興是體育生,而且對商業完全沒興趣,最重要的是,他要求將來趙高興做上門女婿.

  “我那暴發戶的爹,簡直是舊社會封建思想作孽。我氣得叫他去生個私生子,他氣得大罵我不孝。”

  “那你打算怎麼辦?”

  “跟他鬥到底。”悅瑩憤然,“我諒他也生不出來私生子了,就算現在生也來不久了,他總有一天會服輸,乖乖同意我和高興的事。”

  悅瑩和她那暴發戶的爹鬥得很厲害,她爹把她所有的信用卡全停了,連她本來是掛在她爹的全球通賬戶下的手機號,現在也停了。

  悅瑩立馬跑去買了個新號,然後短信通知朋友們換號了。她一邊發短信一邊恨恨地對我說:“我就不告訴我爹,看他找得著我嗎。”

  我知道勸她是沒有用的,所以我只是很傷感:“你還可以和他慪氣,多幸運。我想和爸爸慪氣也是不可能的了。”

  悅瑩怔了一下,然後說:“別這樣了,咱們快點想個招掙錢去吧。”她比我更傷感,“我就快沒生活費了。”

  真的要找兼職機會還是很多,我們學校是金字招牌,在網上那些家教信息,只要注上校名基本上可以手到擒來。唯一更強大的競爭對手是師大,悅瑩恨恨:“誰讓他們學的就是教書育人,我們學的全是配劑啊分子啊——”

  我對做家教有種恐懼感,所以我從來不找家教這類兼職,我只留意其他的。

  我和悅瑩找著份展會的臨時兼職,工作很簡單也不需要任何技巧,就是把資料不斷地補充到展台。我們在庫房和展台之間跑來跑去,還得臨時幫忙派發傳單、填寫調查表、整理客戶檔案……半天下來就累得腰酸腿疼,忙得連中午吃盒飯都是風捲殘雲。悅瑩比我想的要堅強得多,她一聲都沒吭,我一直覺得她是大小姐,吃不來苦,結果她很讓我刮目相看。

  趙高興根本​​不知道我們出來打工的事,悅瑩說:“要是告訴他,他一定心疼攔著,我才不要花他的錢。”

  我覺得很慶幸,我的朋友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到她真心愛的人,而那個人也真心愛她,兩個人可以堅持下去,不離不棄。

  這是個大型的展會,很多公司都有展出間,來參觀的人也特別多,尤其周六的下午,簡直忙到腳不沾地,我連嗓子都快說啞了。隔壁左邊展們是家賣濾水機的公司,他們拿了無數盃子,請客人喝水。等到人流稍減,那邊展台有人跟我們打招呼:“過來喝杯水吧!”

  悅瑩跑過去端了幾杯水過來,每個人都有了一杯。悅瑩一邊喝著水,一邊悄悄對我說:“要是右邊展們是賣烤麵包機的就好了,說實話我都餓了,——”

  只有她在這種時候還可以苦中作樂,逗得人哈哈笑。

  到晚上收拾下班的時候,悅瑩差點從簡易椅子裡起不來:“哎,從來沒有穿高跟鞋站這麼久,還不停地跑來跑去。”

  負責展們的經理是個女人,也是她招我們來做臨時兼職的。她下意識地看著悅瑩的腳笑了知,忽然又低頭看了一​​眼,脫口問:“你這鞋子是chanel的雙色?”

  悅瑩大方地抬起腳來給她看:“淘寶上買的A貨,仿得很像吧?”、

  我很佩服悅瑩撒謊的本事,簡直臉不紅心不跳。

  第二天中午吃盒飯,隔壁展位也在吃盒飯,這次悅瑩不用對方招呼,就跑過去蹭了幾杯水過來。我看她站在那里和隔壁的人說了好一會兒話,於是問她:“你跟人家說什麼說?”

  悅瑩朝我擠眉弄眼:“人家問我要你電話呢?”

  “瞎說!”

  “是真的!”悅瑩悄悄指給我看,“就是那個男的,眉目清秀,看上去還不錯吧。”

  “你別把我號碼亂給人。”

  “當然沒有,沒你同意我敢給嗎?”悅瑩一邊扒拉盒飯一邊說,“不過你也可以試下,新戀情有助身心健康。你那個蕭山也真是的,竟然石沉大海了,你白惦記他這麼多年了。”

  我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隔了這麼久,提到蕭山的名字,仍舊是痛,這種痛深入了骨髓,浸潤了血脈,成了不可痊癒的絕症。

  抑或我這一生都無法再愛上別人了,我已經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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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7: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做了幾天兼職我們每個人掙到幾百塊錢,對悅瑩來說這只是杯水車薪。她從來沒有在錢上頭煩惱過,而她現在每天都學著記賬,無論買什麼都小心翼翼。她那暴發戶的爹打過一次電話到寢室,悅瑩不肯接電話,是我接的,我撒謊說:“伯父,悅瑩上自習去了。”

  “哦……”電話那端的聲音聽上去並沒有任何感情起伏,“那你告訴她,這星期她要再不回家,就永遠不用回來了。”

  為什麼資本家都是這種似曾相識的的做派,我心裡涼涼的,對方已經“啪”一聲把電話掛了,我老實把這句話轉告了悅瑩,悅瑩很不以為然:“不回就不回,他氣死我媽,這筆帳我還沒跟他算呢。”

  悅瑩出事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以為他和趙高興出去玩了,直到趙高興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她那暴發戶的爹等了大半個月看她還不肯低頭服軟,竟然派了幾個人來直接把他綁回家,一路驅車千里揚長而去,等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們早就快到家了。

  趙高興非常憤怒,買了張機票就追到悅瑩老家去。我非常擔心,可是悅瑩的手機估計被他那暴發戶的爹沒收了,怎麼撥都是“已關機”。她爸爸派來的人還拿著醫院證明向校方請了假,說悅瑩身體不好,申請休學幾個月。校方自然答應得爽快,我們連報警都沒有理由。

  我很擔心趙高興,不停發短信問他見著悅瑩沒有,他一直沒有回我。第二天我才接到他在機場給我打的電話:“我已經回來了。”

  “見著悅瑩沒有?”

  “見到了。”

  我不由鬆了口氣,可是趙高興一點也不高興:“等我回學校再跟你說。”

  原來,趙高興找到悅瑩家裡去,悅瑩那暴發戶的爹倒也不攔不阻,任憑他們見了一面,然後開出最後條件:“想和我女兒在一起可以,但你要證明自己。”

  “他要你怎麼證明自己?”

  趙高興苦笑:“他給了我三分合同,讓我任意簽到其中一份,就算是合格。”

  我一聽就知道肯定不會是太簡單的事,等拿到合同一看,更覺得悅瑩的爸爸簡直是異想天開地刁難。三個合同,一個是煤礦轉讓,一個是鋼廠合併,另外一個則是化工廠建址.

  "這年頭誰會轉讓煤礦,煤礦就是金礦,就算有轉讓,我能跟對方談什麼?拿著這份合同請人簽字?我什麼都不懂鋼廠合併這種合同,我在機場等飛機的時候上網搜索了一下,這種案子基本得要一個律師團,還得跟國資委打交道.最後那個化工廠更難了,那得跟地方政府談,甚至還要涉及到城市規劃"

  我也知道這是絕望,不管哪個合同都不可能是趙高興可以談下來的,我們只是學生而已.而這些事情牽涉到的不僅有商業,更要有復雜的任脈網絡.

  "他爸爸說,要做他女婿,就得有本事,我要是一個合同都談不下來,就永遠別想見悅瑩了."

  "悅瑩怎麼說?"

  "她說她爸爸不講理,拿這樣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來糊弄我,她爸爸也黑了臉,說接受我們倆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最後我怕悅瑩難受,還是一口答應下來. "趙高興從來不曾這樣無精打采,"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會努力的."

  慕振飛在香港,趙高興說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我問趙高興:"慕振飛怎麼說?"

  "他非常為難,在商業方面他不可能左右他父親的決定,畢竟這些都不是十萬百萬的事情."

  趙高興的家境只是小康,他的父母更不可能幫他談成這樣的合同.找高興絞盡腦汁地抱頭痛苦:"我要是有一個親戚是大資本家就好了起碼能介紹我認識一下那些資本家們"

  我沒有作聲,因為我想起來我其實認識一個資本家.

  可是這個資本家,我永遠都不想再見他了.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睡在床上,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床鋪.那是悅瑩的舖位,悅瑩其實一點都不張揚,大部分時間她都和普通學生一樣,她爹起初曾專門給她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套公寓,她都逼著她爹掛牌租出去了.

  悅瑩說過:"走讀哪裡有住寢室好啊,住寢室才叫念大學呢!"

  我也愛住寢室,因為寢室裡有悅瑩.我和她在剛進校門搞軍訓的時候,就一塊兒被曬暈,那時她就慷慨地把她的防曬霜借給我用,整個軍訓我們用掉整瓶名牌防曬霜,最後還是曬得和碳頭一樣黑;我們一起買水打飯,上課做實驗,去西門外吃烤雞翅喝鴛鴦奶茶;冬天的時候我們避著管理員用暖寶寶,夏天的時候用電蚊香;我去自習總會替她佔座.上大課的時候她也會給我留位置.我們都是獨生子女,可是在我心裡,她像我自己的姐妹一樣.

  她從來沒有瞧不起我,即使我騙她,即使她媽媽的死讓她耿耿於懷,可她仍舊選擇相信我,並且在網上替我辯白.

  這樣的朋友我只有一個.

  我一直覺得慶幸,她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見她愛的那個人,並且兩個人攜手同心.我一直覺得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這一生已經非常慘淡了,幸好我的朋友她要比我幸福得多.

  我失眠了整夜,第二天早晨我爬起來就用冷水洗了個臉.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眉眼已經黯然,看不出有任何青春的氣息.這三年來的經歷比三十年更難熬,我二十一歲了,可是心已經老到如同七十八十.從前我一直恍惚覺得,總有一天一覺醒來,我會生出滿頭白髮,然後這一生都已經過去了.

  我走回桌子邊坐下,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把手機拿過來,撥了電話.

  這個號碼是我第二次打,上次他沒有接,這次也沒有.

  我收拾書包上課去,上午有四節課,排得滿滿的,每一節都是必修課.

  第三節課後我的手機在書包裡震動起來.屏幕上的號碼非常熟悉,我從來沒有存也知道是誰.

  我看了眼講台前的老師,她正在奮力書寫計算公式.

  我從後門溜出去,一直跑到走廊盡頭才接電話.我跑得有點喘,聽到莫紹謙的聲音時還有點恍惚,覺得自己又重新陷入某種夢境.

  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再接電話了,沒想到他還會打過來.

  他單刀直入地問我:"什麼事?"

  我有點訕訕的:"你有沒有時間,我有點事想和你見面談."

  電話那端有短暫的靜默.我想他大約打算掛斷電話了,畢竟我們的關係從來就不愉快,而且上次我還在病房裡那樣痛恨地罵他.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他問秘書,似乎是在問行程安排.這個時間他應該是在辦公室,背景非常安靜,連秘書的聲音我都可以隱約聽見.

  "我明天下午過來,你如果有重要的事情的話,可以到機場來見我."

  我急著問他:"你大約是幾點的航班?"

  "三點或者四點."

  他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明天下午我沒有課,可以去機場,可是三點是航班起飛還是降落時間?我拿不准主意,只好決定到時候吃過午飯就去機場守株待兔.

  我向趙高興要三份合同的複印件,我說我有個親戚是做生意的,想拿給他看看想想辦法.找高興估計也是急病亂投醫,沒多問什麼就把合同都複印給我了.

  第二天中午一點我就到了機場,一直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莫紹謙.我不知道他會從哪個航站樓出來,我去櫃檯查,不知道航班號也不知道航空公司,什麼都查不到.我打他的電話,已經轉到了全球呼.

  天黑的時候我坐了機場快線回去,他放我鴿子也是應該的,畢竟我現在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上次我還把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機場快線坐到了終點,我才覺得肚子餓.本來想去吃東西,又覺得沒有胃口.地鐵出口有不少的士在那裡兜客,有人招呼我:"姑娘,坐車不?"

  我本來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

  我打車到了公寓樓下,這裡是酒店式的管理.門童上來替我開門,他顯然還認識我,對我露出一個職業笑容:"晚上好."

  大門密碼我還記得,搭電梯上去後我卻有點遲疑了.不過既然已經來了,也沒必要再猶豫.我按了門鈴,沒一會兒,門就開了.

  開門的是用人,後賣弄跟著管家,見著我似乎也不甚以外,甚至還笑瞇瞇地:"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討厭他的這種說法,可是我又不能不問他:"莫先生回來沒有?"

  "莫先生剛從機場回來,現在在洗澡,童小姐要不等下他?"

  我坐在客廳裡等莫紹謙,用人給我端了盅燕窩來,這還是原來的做派,原來晚上的時候廚房總預備有.燕窩是專門給我的,我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我很客氣地對用人說:"麻煩給我換杯茶."

  茶端來我也沒有喝,我只是怔怔地想著事情,連莫紹謙下樓我也沒發現,他走到我面前我才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他.他明顯還要出去,穿著西服外套,轉頭問管家:"司機呢?"

  我硬著頭皮:"莫先生,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十分鐘."

  他不置可否,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我抓緊時間將事情簡單地向他描述了一下,然後把那三分合同都拿了出來.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但我也沒有別的朋友.如果可能,能不能麻煩你看下,哪個比較有操作性,起碼可以讓趙高興少走點彎路."

  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更沒接那三份合同:"我沒興趣多管閒事."

  我幾乎是低聲下氣:"我知道你很討厭我,但我只有悅瑩一個朋友"

  "我說了我沒有興趣多管閒事,你可以走了."

  我咬了咬牙,到如今山窮水盡,還有什麼道路可言?

  "如果你答應幫忙,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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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7: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驀地上舖的地毯很深,一直陷到腳踝,絨絨的長毛像是一團團的雪,我知道自己送上門來也不過是讓他羞辱罷了.

  果然,他在短暫的靜默之後,忽然放聲大笑:"童雪,你可真是看得起你自己.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麼?天仙?你覺得我離不了你?你從前對著我恨不得三貞九烈,光自殺就鬧了好幾回,沒想到為了所謂的朋友,你還會跑來對我說這種話."

我知道結果就是這樣.我並沒有抬起頭來看他,省得讓自己更難堪.我甚至牽動嘴角,想要苦笑:"你說得對,我真是太看得起我自己了."

  我抓著那幾份合同,有些語無倫次地向他告別:"對不起,莫先生,打擾你了."

  我並不覺得後悔,能想的辦法我都已經想過了,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哪怕得到的只有羞辱.我有點筋疲力盡地想,也許趙高興自己還能想出別的辦法來.

  我搭電梯下樓,這附近全是高檔住宅,基本沒有出租車過來.我也沒有心思等出租車,只是低著頭沿著馬路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有多遠,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莫紹謙,他的眼睛在黑暗裡顯得越發幽冷,聲音更冷:"你還打算去找誰? "

  "沒有誰?"我喪失了一切希望,只覺得心如死灰,"我自己命不好,誰也不會幫我的."

  他摔開我的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反正他也不會幫我,我轉頭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還站在那裡,路燈將金色的光線撒在他身上,他還是衣冠楚楚一絲不苟的樣子,即使站在路燈下都不顯得突兀.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站在那裡不動,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追下來.我從來都不懂他,他太高深莫測,信息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去揣度的.

  我剛走了一步就被他重新拽住了,幾乎是將我整個人拖到他懷裡,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狠狠地吻住我.

  從前他也會吻我,就像今天這樣,帶著野蠻的掠奪氣息,霸道席捲得令人心悸.我閉起眼來任由他為所欲為,反正三年我都忍了,再忍一次也沒有什麼.

  他停了下來,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一個月."他的聲音裡隱隱帶著某種厭憎,彷彿是在痛恨什麼,"你再陪我一個月."

  "你看下合同吧,"我根本沒有情緒的起伏,"三個合同都不是那麼簡單,要不找你的律師看看."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我知道自己很賤,我覺得已經無所謂了.他或者需要拿我來氣慕詠飛,他或者現在仍舊需要我.但我和他的交易從來都不愉快,從一開始到現在.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拿我的舅舅來威脅我,三年裡我們無數次假惺惺,在對方面前相互壓抑著殺死對方的衝動,直到最後撕破臉.

  可愛死後,在醫院裡,我們徹底撕破了臉,但我沒想到自己還是不得不回來求他.

  我沒有指望他好好待我,我反正已經自暴自棄了.

  令我覺得意外的是,當天晚上他並沒有碰我.他睡主臥,我睡在自己的那間臥室裡.

  離開這裡太久,我無半點睡意.

  衣櫃裡掛滿了我的衣服,連梳妝台上都還放著我的化妝品和梳子.我原以為他會讓人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了,沒想到一切依舊.桌上花瓶裡面插著滿,滿的紫色風信子,莫紹謙似乎很喜歡這種花,可是他的房間裡從來沒有花,倒是三年來我的房間永遠都插著這種花,我都看得膩了也不曾換過.有時候他就是這樣霸道,非要將所有的一切烙上他的印記.

  或者他早想過我會回來,甚至悅瑩的事情根本就是個局.資本家與資本家是一伙的,誰知道悅瑩的父親是否與他相識.我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了.但哪怕是圈套,這一切也是我心甘情願

早晨我起來的時候,莫紹謙已經走了.合同他並沒有看過,他也沒有留下半句話.我覺得很忐忑,事情不像我預想的樣子,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司機送我去學校,在去學校的路上我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的課上完後我就跑到寵物市場去,但令我沒想到的是,薩摩耶竟然那麼貴,小小一條幼犬就要一千多,將近兩千塊.  我卡里的錢不夠,還差三百,磨了半天人家也不肯賣給我.最後看著我都要哭了,老闆倒噗地笑了:"算了算了,你這麼喜歡這只,我貼點利潤賣給你得了."

  我把那隻還在哆嗦的小狗抱在懷裡,一路興沖衝回去.

  那天晚上莫紹謙卻沒回去吃晚飯,大約是由應酬吧.廚房給我做了飯,我也沒多少心思吃.我一直看電視看到十二點,他也沒有回來.

  我只好上樓去洗澡睡覺,剛睡下沒多大會兒,忽然聽到樓下有動靜.我知道是莫紹謙回來了,所以我連忙爬起來,抱起已經睡著的小狗迎出去.我在走廊裡遇見莫紹謙,他走路的樣子不太穩,明顯是喝高了.

  我從來沒見過莫紹謙喝高,所以一時有點發呆.

  他也有點意外地看著我,看著我懷裡的那條狗:"你怎麼在這兒?"

  "我買了條薩摩耶"我把小狗抱起來給他看,"你看,和可愛小時候很像吧?"

  他突然就翻了臉:"別提可愛!你以為你是誰——你買狗做什麼?你想拿這個來討好我?你把我當傻瓜?知道我會當傻瓜,你知道我會當傻瓜所以你才來找我."他的眼中怒火幽暗,似乎對我有著某種切齒的痛恨,"你別欺人太甚,也不要太得意,我是傻瓜我自己知道,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

  我有點呆呆地看著他,我沒想到他會生氣.我以為他會喜歡狗的,可是他一伸手就推開了我:"滾開!"

  我被他推得撞到牆上去,小狗也被撞醒了,睜大了眼睛在我懷裡嗚咽著.我的肩膀被撞得很痛,他再沒有看我一眼,徑直走進主臥"砰"一聲就摔上了門.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小狗舔著我的手,一下一下,熱乎乎的小舌頭,它掙扎著想要把腦袋從我胳膊裡擠出來,我低頭看著它,它漆黑的眼珠也看著我.我確實不招莫紹謙待見,連累得它也不招他喜歡.

  第二天,管家倒把香秀招回來了,小狗在原來可愛的房間住下來,香秀非常喜歡它.香秀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我才知道原來可愛是被車撞死的.香秀那天帶可愛下去遛,結果可愛看到莫紹謙下樓來,突然掙斷了繩索疾衝過馬路,沒想到正巧駛過來一部車,可愛就被撞了.

  "先生臉色變了,他送可愛去醫院,可是已經沒有辦法。”

  我還不知道香秀會說中國話,我一直以為她只會說英文。

  給小狗洗澡很好玩,我負責按住它,香秀負責給它洗。小狗用它兩隻爪子拼命扒著我的手,當花灑的溫水淋到它身上的時候,它只差哀嚎了,兩隻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我,讓我覺得負疚極了:“是不是很燙?”

  “小狗不喜歡洗澡。”香秀用她那生硬的中國話說,“洗完好。”

  洗完澡後的小狗被包在大毛巾裡,軟軟的像個嬰兒,香秀用吹風把它的毛吹乾。瘦弱的小狗漸漸變回圓白滾胖的模樣。香秀突然說:“沒有名字!”

  我也想起來,小狗確實還沒有名字。因為一連三天,我見著莫紹謙的時間都不超過半小時。我本來是想讓他給小狗取個名字的,可是他根本就不理我,也壓根不理這隻狗。

  第三天晚上我有些沉不住氣了,因為我不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他是否會真的幫忙合同的事,我下定決心想要求得一個保證。晚上他照例回來得很晚,我等他進了浴室,就悄悄溜進了主臥的衣帽間,我記得這裡也有扇門是通往浴室的。

  衣帽間到浴室的門果然沒鎖,我在衣帽間裡把衣服換了,然後找了件他的襯衣套上。我記得去年有天晚上他睡在我房裡,早晨我隨手撿了他的審議穿去洗手間,出來後被他看到,他纏著我不肯起來,害得我曠掉整整半天課。我有點忐忑地拉了拉襯衣的下擺,男式襯衣又寬又大,這樣子夠誘惑的吧。

  我小心地將門推開一條縫,看到莫少謙躺在浴缸裡,眼睛微閉像是睡著了。他今天應該沒喝酒吧,我悄悄把拖鞋也脫了,赤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一直走到浴缸邊,我忽然看到LED顯示屏上閃動的畫面,那是《網王》,這也太滑稽了,他這樣的大男人,怎麼會看這種片子?可是我顧不上想為什麼莫少謙會看卡通了,因為他忽然像是覺察到什麼,已經回過頭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既冰冷又無情,更多的是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漠。我有點尷尬,站在那裡進退不得。

  “誰讓你穿我衣服的?”他的聲音也十分冷漠,“出去!”

  我看到他擱在浴缸邊的手都捏緊拳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我心一橫就豁出去了,在他打算干我出去之前,我決定豁出去了。我像隻鴨子般扑騰進了水里,我本來是想去住他的胳膊,但因為浮力我有些站不穩,最後狼狽而本能地摟住他脖子。他很厭惡地想要掙脫,我們在浴缸裡幾乎打了一架,結果全身都濕透了,我像八爪魚一樣趴著他就不放,他氣得連眉毛都皺起來了。我死皮賴臉地親他,從下巴到脖子,他終於被我親的不耐煩了,反客為主按住了我。

最後我累得在浴缸裡就睡著了,連怎麼從浴缸出來的都不知道。

因為我聽到吹風機在耳邊嗡嗡地響,溫熱的風拂在臉上,最後溫暖的手拂過我的臉,輕輕將我的頭轉到另一個方向。

  我被那暖風吹得很舒服,小時候媽媽也會拿著吹風機幫我吹頭髮,她總是說不要濕著頭髮睡覺,不然會頭疼的。這種嗡嗡的聲響很讓我安心,彷彿還是很小的時候就在家裡,我喃喃叫了聲媽媽,我想自己或者是在做夢吧,沒過幾秒鐘就重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脖子發麻,因為沒有睡在枕頭上,而是枕著莫少謙的胳膊睡了一夜。他身上還有熟悉而清淡的香氣,那種我最討厭的氣息。而我竟然窩在他懷裡,毫無知覺,像隻豬一樣睡了整夜。

  我覺得很可恥,也許一次次出賣自己,我已經麻木甚至習慣,到現在竟然覺得自然而然。我不作聲悄悄溜回自己房間,換衣服去上課。我倒了兩次公交,結果遲到了。沒人幫我佔座,悅瑩不在,我獨自坐在最後一排,覺得非常孤獨。整堂課我都有點心不在焉,抄筆記的時候我總是看到手腕上的菩提串。我記得悅瑩當時說話的樣子,病房燈光下,她的側臉溫柔而美好。我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情,我想如果真的可以幫到悅瑩,什麼都是值得的。

  晚上我回到公寓去,莫紹謙難得在家裡。我們兩個一起吃了飯,我有點食不知味,這樣加長的氣氛真讓我覺得格格不入。早上他沒醒我就跑了,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態度。不過他一直沒搭理我,我也不好跟他說話,吃完飯後香秀來跟我們打招呼,她要去遛狗了。小狗連走路都還有點歪歪扭扭,就會拿濕潤潤的眼睛看人,一臉的天真無邪。套上頸圈後不太習慣,他一直用爪子撓啊撓,香秀想阻止,它還是撓個不停。

莫少謙皺著眉看著那隻狗,我趁機問他:“要不要取個名字吧……”

  他還是沒什麼表情,不過終於開口說話了:“就叫討厭。”

  我有點訕訕的,縮回去不做聲。香秀卻很高興,以為討厭是和可愛一樣的詞。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討厭這隻狗,就像討厭我一樣。可是誰讓我有求於他?

  我和莫紹謙的相處陷入了一種僵持,他對我不冷不熱,而我在他面前顯得很心虛。從前他雖然對我不怎好,虛情假意總是有的,比現在這種冷冰冰的樣子要讓我好受得多。我擔心的是他不肯履行協議,雖然他從前還算是言出必行,但他這樣翻臉無情的人,萬一要反悔也是易如反掌,反正我也被他騙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幸好快要放假了,我主動提出起來陪他出去玩,他也好像沒什麼興致似的:“隨便你。”

  我覺得很氣餒,這一個月的日子顯得很難熬。他似乎工作挺忙的,我不太能見到他,因為他回來的很晚,我在家他也不怎麼搭理我,我幾乎都有點擔心了。等到放假的時候,莫紹謙終於問我:“上次你說要出去,想去哪玩?”

  我很知趣:“你說去哪就去哪裡。”

我沒想到他會把我帶到海濱去,下了飛機我就開始覺得害怕,等看到海邊別墅時,我簡直就快發抖了。

  別墅和上次來的時候沒多大改變,我只是不願意回想在這裡發生過的事情,海浪聲讓我覺得眩暈,關於這裡的一切記憶都讓我覺得難受。我勉強對莫紹謙說:“我就住一樓好不好?”

  沒想到他說:“一樓沒有睡房。”

  我痛恨二樓的那間臥室,哪怕落地窗簾關著,剛剛走進去的時候,我仍有種想逃的衝動。

這邊別墅裡沒有傭人,一切要自己動手,我把行李箱打開把衣服掛起來,我沒帶什麼東西來,不過是換洗衣物。收拾好了後,我才鼓起勇氣拉開窗簾。窗外是寧靜的海,極目望去還可以見到島嶼隱約的影子。沙灘上有鷗鳥在散步,海浪泛著白色的花邊,撲上沙灘,然後又退下去。我坐在床上發呆,三​​年過去了,我以為我再也沒有勇氣對著這片海。或者時間真是最好的良藥,讓我把曾經的一切丟淡忘。過去是從這裡開始的,他是想再在這裡結束嗎?

  有人在開著的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我回頭看,原來來的是莫紹謙。大部分時間他都彬彬有禮,像個君子。他已經換了休閒的衣服,他問:“我要去買菜,你要不要一起?”

  買菜?

  上次來的時候好像全是吃的外賣,我都不太記得了,那是一段太不堪的記憶,我被迫將它從腦海裡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憶我通通用忘記的方式去處理。我不願意一個人呆在這裡,所以我老實地跟他去買菜。

我做夢也沒想到資本家沒有車在這裡,不,還是有車的。當莫紹謙從地下室裡把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我都要傻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也想走著去?”

  這麼大的太陽,這麼熱的天氣……好吧,我坐上了自行車後架,讓他帶著我一路沿著林蔭道騎過去。

  在碧海藍天的林蔭道路上騎自行車,聽上去還是挺有美感的一件事。

  只是騎車的人是莫​​紹謙,他還帶著我,這事怎麼都讓人覺得彆扭。

  沒騎多遠就是一個很長的大坡,並不太陡,可是一直是上坡,雖然暮春時節,不一會莫紹謙的T卹就汗濕了貼在身上,我一直覺得他不會流汗——除了某種情況下。可是現在他背心裡汗濕了好大一塊,看上去像幅寫意畫,平常他太衣冠楚楚了,看到他這樣我覺得簡直太彆扭了。

我忍不住用手把他黏在背心上的衣服輕輕扯起來,風從他的衣領裡灌進去,他的衣服像帆一般鼓起來。海邊的風吹的人很舒服,我的裙子也被吹得飄起來,我一手按著自己的裙子,一手扯著他的衣角,覺得又滑稽又可笑,起先還想著忍住,可是沒過一會我就忍不住了,我並沒有笑出聲,但莫紹謙卻彷彿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他頭也沒回的問:“你笑什麼?”

  “我沒見過你騎自行車……”

  自行車已經踩到坡頂,他似乎也放鬆下來,口氣裡彷彿帶著某種愉悅:“你沒見過的事多著呢!”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就撒開了手。車子因為慣性筆直地朝著坡下衝去,風呼呼地從耳畔掠過,迎面撞來海的腥咸氣息。這樣衝下去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所有的樹一顆顆分快遞後退,嚇得我抱住了他的腰。

  莫紹謙卻異樣輕鬆般吹起口哨來,我從來沒聽過他吹口哨,也從沒見過他這種放鬆的樣子。他說得對,我沒見過的事多著呢。

  菜場裡各種海鮮我有一大半不認識,雖然這兩年跟著莫紹謙吃的東西挺多,但我只知道那些東西做熟後的樣子,而且常常對不上號。莫紹謙挑海鮮到還蠻內行,他砍起價來也是真狠,我覺得他可能把商務談判​​的技巧都用上了,最後砍得小販對這他直叫大哥。

我喜歡菜場,比超市好得多,東西也更新鮮,全是附近漁民供的貨。我們住的地兒太偏僻了,離市區還有幾十公里。

  回去的路上當然還是莫紹謙騎車帶我,而我拎著好幾隻黑色的塑膠袋,裡面全是魚蝦蟹之類,還有一大把綠綠的油麥菜。還有一隻袋子裡則全是油鹽醬醋,讓我有種過家家的錯覺。只是過家家的對像是莫紹謙,這也太詭異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也好起來。或許因為這裡填特別的藍,雲特別的白,陽光特別的燦爛,空其他別的清新;或許因為來時衝下坡的那一剎那,風拂過我的臉,讓我覺得有種撒手般的痛快與灑脫。

  等莫紹謙再次放手任憑車往下破衝去的時候,我抓住他的衣角笑出聲來。我好久沒有這樣輕鬆地笑過了了,把一切煩惱暫時拋卻,在碧海藍天之下,在艷陽高照之下,所有的心事都被蒸發。

  回到別墅我也汗濕透了,而且曬黑了一層,我忘了搽防曬霜就跟他買菜去了。等我洗完澡,莫紹謙已經在廚房裡忙活開了。我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做飯,莫紹謙是萬能的,他會騎自行車,他會吹口哨,他會跟小販砍價,他什麼都會。

  我覺得不好意思坐享其成,於是把一張藤製的桌子搬到了院子裡,然後又扛出去兩把椅子。晚飯在外邊吃比較涼快,總比開空調好。果然,沒有一會兒莫紹謙從落地窗裡看到我在折騰,他在百忙之中給我另一個指示:“把蚊香先點上。”

  從來都是所謂燭光晚餐,從來沒有過蚊香晚餐這種東西。不過事實證明莫紹謙是英明的,因為真的有蚊子,而且點了蚊香我還被要了好幾個包。

  莫紹謙的手藝不錯,當然比起專業廚師差遠了,可是比我強多了。這頓飯吃得我受寵若驚,不過莫紹謙胃口非常好,我的胃口也挺好,我們吃了一大隻海蟹,兩斤蝦,一條清蒸的蘇眉,連那碟清炒油麥菜也吃光光了。

吃完後莫紹謙下了另一個指示:“去洗碗!”

  我很老實的去洗碗,這差事不難做,廚房有洗碗機,把碗碟放進去就行。只是廚房被他弄得很亂,到處都是菜葉和水漬,我忍不住拿起抹布收拾了一下。收拾到一半的時候莫紹謙走進來了,忽然從背後抱住我。他已經洗過澡了,身上有浴液的清淡香氣,而他的動作近乎溫柔,把我嚇了一跳。拿不准時回頭主動親他好,還是就這樣任由他抱著好。

廚房對著大海,太陽已經落進了海裡,可是滿天還有紫色的霞光,天就要黑了。這裡的景色非常美,連廚房都有這樣好的海景。我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身體有點發僵,他把我的臉轉過去,很溫柔的吻我。

  三年來我們有過無數次接吻,他從來沒有問的這樣溫柔,將我擁在他懷裡,用雙手捧著我的腰,纏綿的唇齒糾葛幾乎像是水一般,可以將人溺死。我終於想起來了,為什麼今天我會覺得高興——因為蕭山,我和蕭山曾經有過這樣的日子,在遙遠的T市。那時候我們的快樂,那時候我們的情景,幾乎是一種重溫。

  我有點透不過起來,莫紹謙的眼睛很黑,非常黑,瞳仁里面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我突然覺得害怕,不是平常害怕他的那種恐懼,而是另一種莫名的恐懼,彷彿有什麼滅頂之災即將來臨。我不管像是什麼事情,只覺得彷彿是黑洞,非常可怕,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讓我的思維稍稍接近就恐懼的退縮回來。我閉上眼睛,卻抑制不住微微發抖,他從來都非常敏感,立刻停下來,問我:“怎麼了?”

  我勉強對著他笑:“沒什麼。”

  我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因為他連臉色都變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裝不下去了?”

  我不想解釋什麼。最後一縷霞光消失在海面上,沒有開燈,廚房裡的光線漸漸暗下去,她的整個人也陷入那種混沌未明,可是他的聲音清楚地近乎森冷:“哪怕是敷衍我,你也敷衍的用點心。哦,我忘了,你沒有心——你根本就沒有心。你以前不是挺能忍嗎?就這麼幾天就忍不住了?還有十二天呢,你不是一直在忍,一直在裝嗎?怎麼,忍不下去了?真是連一點耐性都沒有?我還沒在合同上簽字呢,你就忍不住了?忍不下去你現在就給我滾,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

  他轉身就走了,我呆呆的站在那裡,聽到遠遠傳來他摔上大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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