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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 -【千山暮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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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2:5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山暮雪 作者:匪我思存

【內容簡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註定有一個人,雖然他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要忘記他,已經需要用盡一生。

  童雪明白,擱天涯她就是被唾罵被鄙視被公憤被人肉的壞蛋,俗稱「小三」。

  只是,帷幕背後盤根錯節,與生命中的三位男子的糾葛,遠比她所料想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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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3: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遍一遍

  愛過你的心已無法還原

  有誰敢承諾到永遠

  能刻骨已情願

  還是想你一遍一遍

  就算皺起眉心會老一些

  只是難免埋怨時間的手

  把相愛寫成相愛過

  ——顏璽軒

  莫紹謙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和悅瑩正在店裡挑衣服。這城市的氣溫還沒有降至20℃,當季的新衣卻早已經上市。衣架上錯落的長短新款,一眼望去許多絨絨的皮草,好似草原上秋膘滾滾的肥羊。

  衣服不是肥羊,買衣服的才是肥羊。

  那個Jack彬彬有禮地跟在我們後面,只有當悅瑩拿不准主意的時候才趁機輕言細語:“這款紅色非常配你,搭上次那件煙灰色開司米,一定會很漂亮。 ”

  Jack有一把動聽的嗓子,彷彿上好的小提琴,每一次拉弦按下去都能響起迷人的顫音。說起中文來有一種外國人特有的咬字不准,平捲舌不分,更像透著磁性。悅瑩被他灰綠色的眸子一瞟,就像丟了三魂七魄,眉開眼笑答應去試衣。

  當Jack遇上Rose,就算是泰坦尼克也會被冰山撞沉了。劉悅瑩的英文名字還真叫“Rose”,她十歲那會兒看了《泰坦尼克號》,就給自己取了這番名。立誌有朝一日要在豪華郵輪上遇見自己的萊昂納多,兩人站在船頭比翼雙飛:“I'mthekingoftheworld!”

  一眨眼十年就過去了,雙十年華的Rose還真遇上了Jack。所以今天悅瑩死活拖著我來這店裡看衣服,主要是看帥哥店員Jack。說實在的,這Jack長得還真是不賴,洋鬼子我也見多了,這麼帥的洋鬼子還是很少見。用悅瑩自己的話說:“我一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我的心就撲通撲通地跳。”

  我白了她一眼:“哪天你的心要是不撲通撲通地跳了,你就已經死了。”

  悅瑩就恨我:“你怎麼一點兒浪漫的細胞都沒有!”

  悅瑩確實是個浪漫到細胞裡的人,所有的言情小說她都看過,大一剛進校門那會兒,她和我去租書店,環顧四面書架,獨愴然而涕下:“還名牌大學呢,這些我全看過了啊,老闆,有沒有新鮮點的?”

  後來悅瑩壓根就不去租書店了,天天泡在網上看原創。只要沒課,成天就在床上用她那輕薄小巧的MBA看連載,沒幾個月她又把MBA換成MBP,說看得眼睛太累,只好換個大點屏幕的。我曾經鼓動她自己寫小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她都看了不知道多少言情小說了,一出手還不得把什麼悲情天后給擠兌死。結果她根本不屑一顧:“自己寫多費勁啊,我充1000塊VIP,看遍整個原創網,犯得著自己去寫嗎?”

  差點忘了她是暴發戶的女兒,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她自己說的。提起她爸她就一口一個“我那暴發戶的爹”,她爹是真有錢,真暴發。她二十歲她爹送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架直升機,不是遙控玩具,是由專業飛行員駕駛的那種輕型直升機。她收到這禮物的時候還挺高興,興沖衝拉著我去搭了一回。轟隆轟隆在天上飛了半天,差點沒把我給吵死,想跟她說句話兩人都聽不見。下了直升機她就嘆氣:“我小時候最愛看小說裡寫貴族學校,男主角搭直升機上學,降落在校園草坪上,一邁腿下來——嘩,一見鍾情!”

  她愁眉苦臉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惺惺作態:“誰知道直升機這麼吵,能在上頭談情說愛嗎?”

  我都無語問蒼天了,上次她還罵她爹暴發,說他買悍馬跟買白菜似的,專挑幫子長的,一點品味都沒有。還是用她的話來說,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剛陪悅瑩走進試衣間,我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很獨特的旋律,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革命歌曲鏗鏘有力地迴盪在裝潢奢豪的旗艦店裡,簡直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我慌慌張張在包裡掏手機,越著急越掏不出來,那手機越唱越大聲。但名店就是名店,Jack和另一位帥哥店員屈膝半蹲,專心替悅瑩扣好最後一顆釦子,彷彿對我包包裡稀奇古怪的鈴聲充耳未聞。

  終於把手機找著了,我都出汗了:“餵!”

  莫紹謙大約剛從機場出來,一貫低沉的聲音裡難得有絲倦意:“在哪兒?”

  我老老實實告訴他:“在外邊跟朋友買衣服。”

  “回家。”

  電話嗒一聲就掛斷了,悅瑩還轉來轉去顧盼著落地大玻璃鏡中的自己,衣服顏色紅得非常正,彷彿夏季烈日下的虞美人,濃艷得幾乎要透出光芒璀璨。她問我:“好看嗎?”

  我點頭,價格昂貴的華衣,能不好看嗎?

  悅瑩說:“這顏色你穿才好看,你皮膚白,穿這個膚若凝脂。”

  劉悅瑩小言看多了,一出口就成串的形容詞。一提到說女的都是膚若凝脂,剪水雙眸,楚楚動人;一提到男的就是星眸朗目,嘴角微勾,邪肆狷狂……

  Jack轉過身來對我綻開迷人的微笑:“這個紅色確實不錯,但您穿的碼號,我們還有紫色與黑色,款式上有略微的不同,也非常漂亮。要不要拿來讓您試試?”

  名牌就是這點好,一個顏色亦只得一款。碼號不對就得另尋他愛,多好啊,穿出去永遠撞不了衫。我在包包裡找錢夾:“不用了,把那兩件都給我包起來吧。”

  悅瑩從大玻璃鏡子裡瞅我:“怎麼啦?”

  我一邊遞給Jack信用卡,一邊說:“我有點急事,得回去了。”

  悅瑩很了解地問我:“你那男朋友來了?丫怎麼跟皇帝似的,把你這兒當行宮了,愛來就來,不來就兩三個月都不搭理。你還真慣著他,要是我,一腳就把他給踹了。”

  我要是能踹他,我也就出息了。

  Jack已經拿了信用卡賬單來,我大筆一揮就籤上自己的名字“童雪”。Jack又綻開他那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謝謝童小姐。今天您消費的總額還差一點就可以達到我們VIP的額度,下次您再來時,我們就可以向總部替您申請VIP。”

  什麼VIP,就是方便下次再宰肥羊。我跟悅瑩說了先走,另外還有店員在替她參謀新衣,Jack親自送我出門,替我拎著紙袋一直送到車上。

  不是不殷情,對著衣食父母,誰敢不恭敬?

  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果然還比莫紹謙先到。聽到大門處傳來聲響的時候,我早已經拿了莫紹謙的拖鞋,恭恭敬敬地歡迎他進門。

  莫紹謙一邊換鞋一邊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長胖了。”

  兩個月沒見,胖了沒有我自己不知道,但他沒有絲毫改變。剛從飛機上下來,髮型仍舊一絲不亂,衣線更是筆挺如新。反正他不是人,從我認識他的那個時候起,他就彷佛永遠活在玻璃罩子裡,衣冠楚楚,倜儻風流。

  臉上剛洗乾淨,白白的像新剝了殼的雞蛋。今天因為陪悅瑩去名店所以化過淡妝,而莫紹謙最討厭摸到脂粉,所以我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卸妝。好在底子好,又還年輕,不施脂粉也能有盈潤光澤。我微仰著頭,這男人太高,雖然我赤足也有1米73,身高在女人中算不錯的了,但仍只得仰視他。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扶住我的頭,很隨性地吻下來:“唔,很乾淨。”

  他是吻技高手,唇齒纏綿間我就意亂情迷,熟悉而霸道的氣息侵占了全部的呼吸。他不耐地囓咬有細微的疼痛,我勾著他的脖子,有意回應他。兩個月不見大概還真“距離產生美”,所以他很快被我糊弄住了,胳膊一彎就把我打橫抱了上樓。

  他今天有點不對勁,到了床上我才知道,狠得跟拿我當仇人似的。莫紹謙在其他場合都還是衣冠禽獸,只有在床上連禽獸都不如。起初大半年我一看見床都怕,他一來我就恨不得躲在洗手間一輩子不出去。後來他慢慢哄我,自己也肯耐著點性子,才算好了點。誰知道今天又兇性畢露,把我往死裡整,我覺得自己就是塊餅,被放在油鍋裡滋滋地煎,煎得我連五臟六腑都要碎了。到最後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好哀哀地求他。就這樣他還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沒完沒了,等他終於筋疲力盡地倒下去,我連把胳膊從他身下抽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迷糊睡了一小會兒,很快就醒過來,莫紹謙也難得睡著了,短短的額發抵在雪白的枕頭里,臉龐寧靜安詳得如同小孩子。

  呀呀個呸,丫就是有著欺騙人眼睛的好皮囊。

  我終於還是掙扎著爬起來,回自己房間去睡覺。

  倒不是我矯情,是莫紹謙混蛋。他嫌棄我睡相不好,說我睡著就滿床打滾。而他睡眠環境要保持絕對的安靜,所以每次一完事,我就得滾回自己房間去。

  悅瑩說得對,丫就是皇帝,我就是被召幸的妃子。我比那妃子還不如,人完事了可以被太監抬回去,而我還得自己爬回去。

  我實在是累慘了,倒在自己床上,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連房門都忘了鎖。

  忘了鎖的後果就是半夜又被禽獸弄醒,我在黑暗裡看到他的眼睛我都想哭:“我累了。”

  他灼熱的唇吻在我的鎖骨上,聲音含含糊糊:“待會兒再累。”

  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被他折騰死,我還有大把帥哥沒有泡,大把論文沒有寫,大把錢沒有掙……要死在這事上頭也太不值了。所以我很賣力打起精神來,讓他心滿意足地最後吃乾抹淨。

  太累了,後來我都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醒過來的時候全身的骨頭還酸疼,頭一歪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大清早突然近距離看到莫紹謙那張臉,誰不會被嚇一大跳啊?沒想到他昨天就在我床上睡著了,我的睡相也真不能恭維,一條腿還大大咧咧擱在他肚子上呢。我連忙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腿抽回來,結果還是驚醒了他。他眼睛一睜開我就覺得屋子裡氣壓驟降,但他睡眼惺忪的時候顯得安全無害多了,濃濃的鼻音彷彿還帶著睡意,難得顯得和藹:“早!”

  我連忙堆起笑臉:“早。”

  媽的,跟這種人在一起壓力太大,遲早有天我會得心髒病。

  跟莫紹謙在一起後我學會了罵粗口,每次我被他逼得退無可退的時候,我就在心裡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當然不能當著他的面罵,我要是敢當著莫紹謙的面罵粗口,估計我也真可以下海擒蛟上山捉虎了。

  陽光燦爛的早晨,在全玻璃頂的花房裡吃早餐,周圍全是盛開的新鮮玫瑰,早起園丁剛澆過所以花瓣上還帶著露水。麵包黃油,牛乳雪白。瓷具是英國名貴骨瓷,光一套杯子就夠我交全年學費,這就是萬惡的資本家生活。

  我不是資本家,莫紹謙是資本家。

  資本家吃早餐,我看報紙。我之所以在吃早餐的時候看報紙是跟電視學的,TVB裡的老爺都是邊吃早餐邊看報紙的,不過人看的肯定是英文財經,而我訂的是八卦小報。

  香秀牽著可愛來了,可愛是條薩摩耶,今年已經兩歲,雪白的毛一塵不染,笑起來可比我高貴。香秀是專門負責它的菲傭,為人非常耐心踏實,一心一意侍候可愛,對可愛跟對自己孩子似的,教會了可愛很多東西,比如握手啊,坐下啊……每次莫紹謙來了,香秀總要把可愛帶出來讓他看看。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狗,可愛也不怎麼喜歡我,我一次也沒遛過它,香秀偶爾帶著它進來,它還沖我汪汪亂叫,氣得我幾次想偷偷把這狗送人。但這事上頭我壓根沒發言權,可愛是莫紹謙買的,香秀是莫紹謙請的,這房子是莫紹謙的,連我也是莫紹謙養的。

  莫紹謙拍了拍可愛的頭,可愛就乖乖蹲下來跟他握手,雪白的爪子肉乎乎的,擱在莫紹謙的掌心裡。他掌心的智慧線極長,幾乎劃過整條生命線,充分證明了丫就是個老奸巨猾。我憤憤往嘴裡塞了片麵包,突然看到報紙上登的醒目標題——“蘇珊珊爆出神秘男友”。

  蘇珊珊去年才出道,本來名不見經傳,竟然在國外著名電影節上大爆冷門拿回個影后。蘇珊珊的名字頓時變得炙手可熱,傳說她又被某新銳導演看中,要拍一個大片。熱炒了這麼久,突然又爆出男友,身為資深八卦愛好者的我都知道肯定是為了給新片造勢。不過狗仔隊們也真不敬業,偷拍到的照片沒一張是正面的,最清晰的一張也只能看見那男人的背影與蘇珊珊手牽著手,十指相扣的畫面被畫了個紅圈,然後特別局部放大。咦!那男人的腕錶怎麼看上去眼熟?這背影也有點眼熟。這塊表造型非常獨特,我盯著報紙看了半天,終於確認它就是那塊大師手製的陀飛輪,目前全亞洲,哦不,全球也就這麼一塊。做一塊得花人家大師好幾年工夫,能量產嗎?

  我瞥了一眼餐桌對面的資本家,他正喝咖啡,袖口露出那塊獨一無二的腕錶,晶瑩的表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瞬間我腦子裡轉了很多念頭:第一個念頭是我終於熬出頭等到了脫離魔掌的這一天;第二個念頭就是這男人品味也太差了,蘇珊珊長得都還沒他老婆好看;第三個念頭是這男人品味一向做不得準,我也沒他老婆漂亮;第四個念頭是這事太詭異了,就算是泡蘇珊珊不小心被狗仔隊撞見,以資本家手下公關部跟媒體良好的關係,照片肯定也不會被登出來;第五個念頭是蘇珊珊炒作也沒膽子拿他炒作,資本家的便宜不是一般人能佔的……

  沒等我轉到第六個念頭,資本家已經發話了:“看什麼呢,臉都快埋到報紙裡去了。”

  我鎮定自如地沖他笑了笑,放下報紙繼續啃我的麵包。忽然聽到他說:“拍成那樣,難得你還能認出來。”

  我差點沒把嘴裡的牛奶全噴出來。大爺,嚇人也不帶這樣嚇的。

  我沒敢說我不是認出他的人,而是認出他的表。

  大概是我臉上心虛的紅白不定,他索性問我:“怎麼?你不高興了?”

  怎麼也輪不到我來不高興啊!

  我是什麼?我是二奶,我是小三,我花他的錢,被他養。我跟有婦之夫莫紹謙非法同居,破壞他和原配的合法婚姻,擱天涯我就是被唾罵被鄙視被公憤被人肉的壞蛋。

  我哪有資格不高興,那是原配的戲,我不搶。

  我說:“蘇珊珊演技挺好的,我挺喜歡看她的電影,下次有機會幫我要簽名。”

  莫紹謙哼了一聲,我​​知道他不高興,男人都希望女人們為了自己爭得死去活來出盡八寶,勾心鬥角自相殘殺金枝欲孽,只為盼得他偶一回顧的憐惜。我不配合,他就不高興。

  最好他喜新厭舊又徹底嫌棄我的不知趣,摔出張支票來讓我滾蛋。

  這種夢沒得做,莫紹謙很快轉移話題:“昨天買了什麼衣服?”

  我就知道他要問,所以我看都沒看就拎了兩件回來,真是有先見之明。於是興高采烈告訴他:“米蘭的當季新款,不過現在太熱了,還不能穿給你看。”

  金主很滿意地點點頭,花錢的是金主,穿新衣的是金絲雀。我的用處是滿足他大男人的虛榮心​​,讓他花錢有樂子。有時候我也忤逆他,但這種忤逆非常有分寸,就像小貓撓人的手,是撒嬌的輕狂,而不會真撓出血跡來,省得惹毛了他吃不了兜著走。

  再這麼下​​去,我都可以寫部當二奶的秘笈,名字就叫《我的情婦生涯》好了,放在網上一準轟動,就衝這名字也能飆點擊率啊。

  他問我:“今天有課嗎?”

  “有。”我沒撒謊,還全是大課,著名的千人斬教授,要是點名不在我就死定了。

  “那晚上一起吃飯。”

  看來他今天不打算走了,我去換衣服。找了半天才找了件有領的襯衣。沒辦法,脖子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慘不忍睹,我在心裡喃喃罵莫紹謙是禽獸。隨便配了條牛仔裙,回頭看到禽獸正靠在衣櫥門口,頗有興味地打量我:“還真有學生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學生好不好?

  幸好沒堵車,趕到學校沒遲到。劉悅瑩已經幫我佔了位置,我們兩個照例坐第一排。為什麼要搶第一排,因為我們愛學習。你別笑,我們兩個是本校應用化學系那年招進來的高考前一、二名,我高考理綜只丟了兩分,是物理算錯了一道題。劉悅瑩比我還牛,她理綜滿分,調檔的時候估計老師都沒看她的資料,閉著眼睛就把她錄取了。

  要早知道她爹是著名的民營企業家,估計學校也該琢磨找她爹捐個實驗室什麼的。不過我們學校牛人太多,校長也不在乎。倒是她爹一聽說女兒考取了這名牌大學,那個激動,連星星都恨不得摘下給她。當初劉悅瑩就跟我說:“我那暴發戶的爹,成天忙應酬,從來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從來沒關心過我考多少分。他還琢磨掏錢把我給弄美國去唸個野雞大學呢,結果我考了個全省狀元。”

  所以她二十歲時,她爹一高興就買了直升機送寶貝女兒。

  都大三了,很少上大課。難得跟其他兄弟班級湊一塊兒,偌大的階梯教室裡熱熱鬧鬧。老師在上面講的熱鬧,下面健筆如飛抄筆記、傳紙條、聽MP3、發短信、看小說……有人學習有人不學習,反正熱鬧。

  跟劉悅瑩隔一個空位坐著一位帥哥。不成文的規矩是,不認識的男女生坐的時候,中間總要隔一個空位,教授也對這樣的資源浪費司空見慣。我一邊記筆記一邊欣賞帥哥。因為階梯教室朝南,大玻璃窗裡透進來的陽光正好映在前三排。帥哥烏黑的頭髮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圈,他手裡拿著支圓珠筆,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非常嫻熟。

  我呆呆地看著那支筆,忽然就想起蕭山。我轉筆還是蕭山教我的,手把手,食指,中指,怎麼使勁,怎麼借巧,怎麼控制旋轉不讓它從手指間飛出去……蕭山的手指秀氣修長,微帶著涼意,觸在我的手背上。我的臉燙得發燒,十六七歲的少年,輕輕地觸一下手指,都覺得可以幸福好久。

  秋天來了,所謂悲秋還真是有的,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晨,我忽然就想起了蕭山。

  每次想到蕭山的時候,就是我最不快活的時候。我的不快活一直持續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連最喜歡的四喜丸子都吃不下,悅瑩瞥了我一眼:“思春啦?你男朋友不是剛來麼?”

  我無限唏噓地告訴她實話:“我想起我那初戀了。”

  “有男朋友還想初戀,真沒人性。”

  “可是初戀隔得遠嘛……人在天涯,當然會想念他……”

  “有多遠?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他現在在哪兒?不行你踹了現​​在的男朋友,追到國外去不就完了。”

  我嘆了口氣:“他在隔壁的那間大學。”

  “靠!”悅瑩都怒了,連香噴噴​​的丸子都不吃了,形像也不顧了,拿著筷子戳我,“起步價都沒有,你從西門出去進他們學校東門,不就完了!還好意思在這兒悲悲戚戚,你丫真當咫尺天涯了?”

  悅瑩沒說錯,還真是天涯咫尺。

  打死我也不會去見蕭山,打不死我就更不會了。

  我寧可矯情地把過去的一切放在心裡,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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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3: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高二上學期我才轉學進的附中,本來附中一般不收轉學生,尤其是外地的。是舅舅託了關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弄進去。我自己也努了點力,面試那天教導主任拿了套卷子來考我,我剛做完數學卷,他就把餘下的化學物理卷都收起來了,說:“行了,不用考了,下午來上課吧。”

  我是愛學習的孩子,因為除了學習,我沒有別的專長。

  父母去世之後我整整半年沒有開口,舅舅回憶說,後來終於聽到我說話,是我把自己關在陽台上,在背誦一篇英語課文。

  轉學之前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那天我在陽台上背的是哪篇課文我都忘了,不過進附中後第一堂英語課我可是印象深刻。附中的英語老師清一色的外籍,教我們的是個英國老太太。讓我回答了一個問題後就批評我的發音,說我是典型的中國式發音,讓我面紅耳赤,在一幫初次見面的同學面前下不來台。

  那時候我很脆弱,失去父母,失去家,失去我所有的幸福。寄住在舅舅家裡,小心翼翼,把破碎的自己一點點藏起來。學著看舅媽的臉色行事,討好表妹,替她講奧賽題幫她補習。十六歲以前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公主,老師最驕傲的得意門生,親友稱羨的好孩子。可是一切都沒有了,我所倚仗的一切都沒有了,成績再好有什麼用,爸爸媽媽永遠都看不到了。

  放學後我一個人躲在操場裡哭,有人在塑膠跑道上跑步,腳步沙沙的,從我身後過去。我背對著跑道坐在草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裡,看著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草叢中。我想起很多事,大部分是小時候,爸爸媽媽帶著我去公園,划船、坐碰碰車、買氣球。小時候有一種棉花糖,是用白糖做的,很大一團,蓬鬆鬆軟綿綿就像是雲,我吃的時候總會糊在臉上。爸爸就愛拍我出糗的照片,那時候全是膠卷,一年下來,爸爸能替我拍好多卷膠卷的相片。

  我哭得很傷心,連有個男生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他的球鞋,雪白的鞋底上沾著一片葉子,他蹲下來用右手去拔掉那片葉子,左手卻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愣了好幾秒鐘,都沒去接那包紙巾,他把紙巾隨手擱在草地上,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發現這個男生就坐在我後面一排,他叫蕭山。

  蕭山的父親是外交官,他十二歲前都在國外,說一口流利標準的牛津腔,可以跟英國老太太在課堂上辯論詞組的用法。數學更好,好到我這種人都望而興嘆。他偏不是勤奮的那種學生,好成績純粹是天才。下課十分鐘都能見縫插針跑到操場上打籃球。有次上數學課,剛打鈴,他氣吁吁抱著球跑回來遲了,站在門口喊“報告”。教數學的老奔最討厭學生遲到,扭頭看了他一眼就恍若未聞,他只好站在門口當門神。沒過一會兒老奔開始發上次全市聯考的試卷,老奔的習慣是每次按分數念名字,由高到低,念到一個分數、名字,學生自己上去拿。既不人道又傷學生自尊,可老奔不管,他就愛以分取人。

  結果這天念的第一張卷子就是蕭山,150的滿分,老奔扭頭看了門外的蕭山一眼,不情不願沒好氣:“還不進來?”

  全班同學都埋頭忍笑,蕭山從老奔手裡接過試卷,倒大大方方:“謝謝老師。”

  附中里優秀的學生很多,但像他這麼優秀的也屈指可數。班上有許多女生暗戀蕭山,荳蔻年華情竇初開,誰對這樣出色的男孩子沒點幻想。我沒有是因為完全沒那心思,父母的離去讓我完全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應對能力。雖然他就坐在我後面一排,但我除了偶爾跟他借下英語課筆記,基本沒有和他說過話。

  真正跟蕭山熟起來是在寒假,英國老太太給我們佈置的寒假作業就是分組排一幕莎士比亞的劇。全班按座次被分成若干個小組,有的小組選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的小組選了《仲夏夜之夢》,有的小組選了《哈姆雷特》……我和蕭山被分在一組,我們這組選了《威尼斯商人》。等春節過了,每個小組都要在班上公演,然後分別評分。

  我很喜歡寒假排戲的那段日子,因為可以不用呆在舅舅家裡,越臨近春節我越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惶。舅媽總念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表妹吵著要買台新的筆記本電腦。幾年前筆記本還沒像現在一樣爛大街,表妹已經有台聯想筆記本了,但說是班上有同學用索尼新款,舅舅於是許諾她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買給她。

  表妹的成績一直在三十多名上下,所以她不高興撅起了嘴,舅舅說:“撅嘴也不行,你看你姐姐,從來不亂要東西。我說給她買個手機,她都不要。”

  當時舅媽的臉色就顯得有些不好看,我連忙說:“帥帥還小呢,再說電腦學習也用得著,她也不是亂要東西。”

  表妹就拉著舅舅撒嬌:“爸,你看表姐都說了。”

  我只覺得心酸,去年春節的時候,我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撒嬌,可是現在不管我想要什麼,都沒有人買給我了。

  那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所以寧可躲出去,省得心裡難過。

  排練一般在蕭山家裡,蕭山家裡很寬敞,又沒有大人在家,只有他姥爺姥姥。我到現在還記得兩位老人家和藹的樣子。我們關在暖氣充足的書房裡,旁若無人的大聲念對白,姥姥在廚房裡給我們做了點心,拿盤子端出來。

  有時候是糯米藕,有時候是桂花年糕,有時候是水晶燒賣……統統都非常好吃。蕭山的姥姥是南方人,做的點心都是家鄉風味,姥姥又總是最關照我這個唯一的女生,讓我常常吃到很撐。

  那時候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天,乾燥得讓我常常流鼻血。有天在蕭山家裡對台詞,背著背著就有同學叫:“哎呀童雪,你流鼻血了。”

  我一低頭鮮紅的血點就滴在襟前的毛衣上,毛衣是白的,滴上去看著格外觸目驚心,我暈血,一下子整個人都軟在了那裡。最後還是蕭山架著我去洗手間,胡亂把我頭髮捋起來,拼命用涼水拍我的後頸窩。姥姥在一旁幫忙,用毛巾擦著我脖子裡淌下來的水,一邊擦一邊說:“唉喲,這孩子,看著真受罪。”

  蕭山微涼的掌心,拍著冷水在我的脖子裡,他啪啦啪啦拍著,血仍不停地往下滴,滴到面盆裡。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聽得我更覺得眩暈,只看見一縷縷血絲很快被水沖走了。隔一會兒他總要問我:“怎麼樣?怎麼還在流啊?”

  姥姥嗔怪他沉不住氣,然後又掐我手上的穴位,姥姥掐了一會兒,就讓他掐:“你勁大,用點力氣掐住了,就不流了。”

  他的手勁果然大,狠狠一掐,掐得我眼淚都湧出來了。看著我哭他又連忙撒了手,姥姥又怪他:“你怎麼這麼蠻啊,女孩子的手,嫩著呢。”

  我於是一邊流鼻血一邊流眼淚一邊還要勸姥姥:“您別怪他,他也是想快點把我掐住了。”

  他竟然在一邊笑出聲來:“掐住了……這說法怎麼這麼怪啊?”

  姥姥在一旁拍他:“臭小子,還笑!”

  那天我都忘了我的鼻血到底是怎麼止住的,只記得後來我鼻子裡塞著藥棉,然後吃姥姥做的棗泥鍋餅。姥姥一邊勸我吃,一邊說:“棗泥是補血的,多吃一點兒。”

  我對排練的那段日子念念不忘,一多半是因為姥姥對我好,她對我真是太好了。

  快到春節時我們已經把台詞倒背如流,有一天排完之後時間還早,不知是誰提議去溜冰。我是南方人,根本就不會溜。但排練到如今,可以說我們小組幾個人已經是鐵板一塊,那友情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幾個同學死活都拉我一塊兒去,蕭山也說:“有我們在,摔不著你。”

  穿上冰刀後我連腿都不知道怎麼邁了,兩位同學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我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往前蹭,他們稍微快一點我就嚇得大呼小叫。最後有位同學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叫蕭山:“你來帶她吧。”又對我說,“蕭山退著滑最棒。”

  蕭山教得非常耐心,他一邊退著滑一邊跟我講解動作要領,就像他平常講數學題那樣。寒假小組熟悉起來之後,我偶爾問他題目,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一定是最簡單的解法。滑了幾圈後我自己慢慢悟了一些,他看我溜得不錯,就漸漸鬆開了手:“你學這個還有點天分。”

  我不好意思被他誇:“不是,原來玩過輪滑鞋,所以知道一點平衡。”

  我第一雙輪滑鞋還是爸爸去美國出差買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那雙鞋是粉紅色的,爸爸總喜歡給我買粉紅色的東西,因為在他心裡,女孩子就應該是粉嫩嫩的。那鞋買得稍大,我穿了好幾年。後來國內也有類似的輪滑鞋賣了,可是樣式要簡陋得多。學著玩輪滑也是爸爸教的我,拉著我的手,就在家門口的籃球場裡,溜了好幾個星期天我才學會。

  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蕭山一把把我拽起來,沒好氣地說:“想什麼呢?還沒學會就一心二用,你怎麼總這樣啊?”

  我沒有作聲,有時候我問他英語閱讀理解,講半天我還在發楞,他就這樣不耐煩,覺得我笨,又不用心。從小沒人說我笨,過去老師也總誇我接受能力強,可是在他面前我就是笨,因為他太聰明。

  他怕我再摔著,一直沒再撒手,拉著我的手帶我慢慢滑。那天有一點點風,吹在臉上並不冷,我沒有戴帽子,頭上就用了條圍巾隨便繞了一下。我長這麼大,從沒跟男孩子手牽著手這麼久,雖然都戴著手套。但上次我和男孩子手牽著手,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想到這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跳得很快,​​微微讓人覺得難受。蕭山卻根本就是坦蕩盪,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個妹妹,或者拉著位同學——我本來就只是他同學而已,我不再扭頭看他,只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自然。

  溜完冰後我們去小店喝珍珠奶茶,熱乎乎的珍珠奶茶捧在手心裡,顯得格外醇香。大家七嘴八舌說過年去哪兒玩,還有人提議逛廟會。我一個人不做聲,只是喝奶茶,正吸著珍珠呢,忽然聽到蕭山說:“呀,你臉凍了!”

  我摸了摸臉,有個硬硬的腫塊,癢癢的,我從來沒生過凍瘡,沒想到第一次生凍瘡就在臉上。聽人說生凍瘡會破皮化膿,如果長在臉上,那豈不得破相了?我連奶茶都不喝了,使勁按著那個硬腫塊,想把它給按沒了。蕭山說:“別揉,越揉越糟,我家有親戚給的蛇油,明天拿點給你吧,用蛇油擦兩次就好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早就說好了這天到正月初五都暫停排練,畢竟要過年了。我原本以為他說說就算了,誰會在除夕從家裡跑出來啊。誰知道剛起床不久,就聽到電話鈴聲。表妹還沒起來,舅媽怕吵醒了她,連忙把電話接了。聽了一句就叫我:“找你的。”

  我怕舅媽不高興,很少把家裡電話告訴人。所以不知道是誰會在除夕的早晨打電話給我,忐忑中卻聽到蕭山的聲音,他說:“你的電話可真難找啊,問了老班才知道。”

  舅媽就在旁邊的沙發上,有意無意地看著我,因為從來沒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裡來,我怕她誤會什麼,連忙問:“今天不是不排練嗎?”

  “你忘了?昨天說拿蛇油給你,你出來拿吧。”

  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他說:“我就在復興門地鐵站門口等你。”

  那是離舅舅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走過去只要十分鐘,我飛快地拿了主意:“好,那麻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擱下電話我告訴舅媽,排練的稿子有改動,所以同學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去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舅媽撒謊,也許我認為告訴她一個男同學給我送蛇油,她會想歪了,也許我就是單純地不想告訴她。

  舅媽也沒太在意,倒是舅舅問我:“要去哪兒拿?”

  “他們家住迴龍觀,有點遠。”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撒謊,其實蕭山家住公主墳,而且他已經說了到地鐵站等我,但我說謊說得挺順溜:“要是堵車,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想留點時間獨自在外邊逛逛,哪怕去超市發呆也好,因為今天我就想一個人呆著。

  舅媽說:“還是早點回來,都要過年了。”

  出門之前我在玄關換鞋,舅舅過來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拿著吧,那邊老堵車,要是趕不回來吃午飯,就買個漢堡。”

  一拉扯舅媽就看到了,笑著說:“舅舅給你你就拿著嘛,又不是別人。”

  她這麼一說,我只好把錢收起來。

  我揣著那一百塊錢到地鐵站去,果然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個子很高,長胳膊長腿,很醒目。我一溜儿跑到他面前,這麼冷的天他連羽絨服都沒穿,外套還敞著,露出裡面的格子圍巾。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得挺快的。”

  我今天戴了帽子,卻忘了圍巾,一路跑過來,臉被風吹得生疼,尤其是長了凍瘡的那個地方。我一邊用手揉著臉,一邊問:“蛇油呢?”

  結果他手插在兜里根本沒動:“我還沒吃早飯,你請我吃早餐吧。”

  我在心裡直叫萬幸,萬幸兜里有舅舅給的一百塊。我說:“請你吃麥當勞吧。”

  他倒也不挑:“行!”

  我沒想到蕭山竟然是個大胃王,一個人吃了兩份套餐還意猶未盡,幸好他沒要第三份,不然我那一百塊說不定就不夠了。他吃得快,可是喝得很慢,兩杯熱飲喝了半天還沒喝掉一杯。我吃東西一向慢,就這樣我吃完自己那份套餐,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飲料。這樣單獨跟一個男生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只看著他眼睫垂下來,似乎專心致志地在那裡吸吸管,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就像有隱形的精靈在上面跳著舞。我忽然不敢看他,於是拿了墊在盤子裡的紙,隨手疊來疊去。

  我最後疊出了一隻很胖的紙鶴,蕭山忽然“噗”地一笑,放開吸管,說:“這是什麼,醜小鴨?”

  我覺得很鬱悶,雖然胖也是只紙鶴好不好?

  他把紙鶴拿過去重新折:“你疊錯了。”

  他重新折過的紙鶴果然很漂亮,他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偷偷拿起那隻紙鶴藏到了大衣口袋裡。剛一藏好蕭山就回來了,招呼我:“走吧。”

  離開溫暖的快餐店,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拿出蛇油遞給我,是個小玻璃旋蓋瓶子裝的,瓶子很別緻,玲瓏剔透。裡面的蛇油看上去黃黃的,半凝固如同膏體。我說了聲“謝謝”,他問我:“你住的不遠吧?”

  我點點頭。

  他似乎停了幾秒鐘,最後說:“那就這樣吧,我搭地鐵回去。”

  “那我也走了。”

  “再見!”

  “再見!”

  我轉身一個人慢吞吞朝前走,把雙手都擱在大衣口袋裡。一邊是蛇油的瓶子,硬硬的;另一邊口袋裡則是那隻紙鶴,軟乎乎的。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上來,還衝著我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忘了跟你說,明天新年快樂。”

  今天是除夕了,我於是也釋然微笑:“新年快樂。”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轉身離開,匯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雖然天氣陰沉沉的,但我總覺得云隙裡有一束陽光是打在他身上的。讓他熠熠生輝,在那樣多的行人中間,能讓我一眼看到他的背影。

  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直到黃昏快要天黑的時候才回到舅舅家。舅媽在做飯,舅舅在廚房裡給她幫忙,表妹歪在客廳沙發里看電視,這樣和美的家庭氣氛,越發讓我顯得格格不入。我到廚房跟舅舅舅媽打了個招呼,就悄悄回到房間去。

  我把紙鶴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它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我把它的翅膀重新捋平,夾在日記本里。我不想寫日記,所以只用筆在紙鶴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生日快樂,童雪。”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客廳裡電視機的聲音很大,臥室窗子正對著小區的車道,有車子正駛進來,模模糊糊的聲音,周遭的一切都嘈雜而瑣碎。這是我十六年來獨自度過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沒有父母的祝福與溫暖的笑容。可是以後的生日,我都要自己一個人過了。

  開學後我們的《威尼斯商人》以微弱票數,輸給了另一個小組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朱麗葉的是林姿嫻。林姿嫻人如其名,姿態嫻雅,美麗大方。是我們班的英語課代表,曾經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全市的中學生英文演講比賽。還有人說她就是校花,但我們學校漂亮的女生頗有幾個,所以校花到底是誰,就一直沒有定論。但她演的朱麗葉讓全班都拍紅了巴掌,實在是精彩,風頭把演羅密歐的那位男同學完全壓了下去。後來英國老太太強強合併,重新調整人員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蕭山演羅密歐,林姿嫻仍舊是朱麗葉。這齣劇當年頗為轟動,俊男美女,優雅標準的英文發音,一度兩年間在本校的外賓來訪、友好學校聯誼時,成為表演的保留節目。

  我臉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蛇油非常有效,雖然味道有點羶羶的,但塗了幾次後就見了效果,沒等那瓶蛇油用完,我的凍瘡早就無影無蹤。新學期開始之後調整了座位,蕭山不再坐在我後面了。下課十分鐘他仍然見縫插針地去打籃球,他課餘的活動也很多,跟林姿嫻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參加奧賽培優……我的全部心思也都在學習上,下半年就要高三了。偶爾我還是向他借英語筆記,因為他寫的筆記又工整又齊全,班上不少人找他借來抄。

  我最喜歡數學課,因為教數學的老奔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我,而老奔最沒轍的學生就是蕭山。因為蕭山數學成績好歸好,但卻是不聽話的學生。老奔一講例題,就把我和蕭山叫上去在黑板上先做解答。同一道題目,我們總會用不同的方法解出來。我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穩妥的,而蕭山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簡單的,他為了偷懶經常會用讓人覺得異想天開的步驟,好比武俠裡劍走偏鋒的險招。而我循規蹈矩,出錯的機率最小。老奔喜歡看我們兩個同台競技,如果我哪次比蕭山解得好、解得快,他就會笑逐顏開地誇獎我。要是蕭山解得快,他就會負手站在一邊,看我奮筆疾書解答步驟,彷彿武俠小說裡的老怪,唯恐得意的弟子輸給了旁人。其實我也喜歡和蕭山一起做題,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余光瞥見對方一行行換算正飛快地冒出來,胸中萌生一種齊頭並進的快感。我總是一心想要贏過他,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平分秋色,偶有勝負也是他贏我更多。

  有次我們做完題後,各自回到座位。老奔非常得意地說:“把他們兩個配對,就是最完美的解法。”其實他是口誤,但全班哄堂大笑,我面紅耳赤,半天抬不起頭來。這句話後來在班上流行了很久,連外班都知道老奔說過這句名言。不過很少有同學拿我和蕭山開玩笑,大概我們倆看起來太不搭,蕭山外向聰明,而我則是太中規中矩的好學生。倒是有人經常拿蕭山跟林姿嫻開玩笑。女生們總拿林姿嫻打趣:“朱麗葉,你的羅密歐呢?”有時候蕭山和一幫男生站在走廊裡,看到林姿嫻從樓下過,一幫男生也會起哄:“哦!朱麗葉,羅密歐在這兒呢!”

  林姿嫻很大方,開這樣的玩笑她從來不生氣,頂多仰起臉來衝樓上的那堆男生嫣然一笑。她性格好,脾氣又溫和,朋友很多,不僅好多女生跟她關係好,不少男生也跟她是很好的朋友。

  蕭山生日的時候請全班同學吃必勝客,因為他拿到了奧賽獎金。班主任大喜,覺得他明年保送名校沒有問題了,於是也網開一面,欣然前往。那是班上最熱鬧的一次聚會,比高考結束後吃散伙飯還熱鬧。因為還在高二,大家即將面臨未來高三整年的煎熬,於是所有的人都興沖衝。從日復一日的學習中短暫地跳出來,難得地灑脫開懷。

  吃完必勝客班主任和幾位老師就先走了,於是我們又悄悄轉戰燒烤店,倒不為吃,是為了喝酒。男生們偷偷摸摸喝啤酒,女生們喝可樂。那天吃了什麼我都忘了,就記得一位綽號叫​​“猴子”的同學侯玉冬喝醉了,一個勁拉著蕭山要再敬他一杯。蕭山被他灌了好幾杯了,哭笑不得不肯再喝,林姿嫻替他解圍:“別讓蕭山喝啦,待會兒真喝醉了。”

  侯玉冬一臉痛苦狀摀住臉:“ORomeo,Romeo!whereforeartthouRomeo?”

  所有的人都被猴子怪腔怪調的發音給逗樂了,猴子說:“羅密歐不喝,朱麗葉喝吧,要不這杯酒你替他喝了。”男生們都有點酒勁了,不少人在起哄,林姿嫻落落大方:“喝就喝。”她剛接過杯子,就被蕭山拿過去了:“得了,還是我喝。”

  蕭山仰起脖子來,把那一大杯啤酒慢慢喝完,有女生在鼓掌,也有男生在吹口哨。他喝完後,猴子笑嘻嘻搭著他的肩:“行啊,這才叫風度。”

  我坐在角落裡吃烤好的雞翅膀,辣得喝了一杯水又一杯水,漸漸覺得胃裡難過起來。

  那天大家散的時候挺晚了,三三兩兩結伴回家,我跟所有同學幾乎都不順路,匆忙想去趕最後一班地鐵,誰知道蕭山追上來,說:“我跟你一塊兒吧。”

  我問:“你不是住西邊?”

  他說:“我爸媽回來了,我今天回自己家去。”又催我,“快走,不然趕不上地鐵了!”

  我們簡直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地鐵站,還在下台階就聽見地鐵進站的轟隆聲,兩個人都是拼命狂奔,腳尖剛落到站台上就聽見車門嘀嘀響,眼看著車門就要關了,蕭山一個箭步已經衝進車廂,回過身來抓著我的胳膊就把我拽了進去。我估計車門就是在我身後堪堪合上,差點沒夾著我的頭髮。蕭山還緊緊抓著我的手,因為慣性我向前一撲,他已經把我抱住了。

  我的耳朵正貼在他的胸前,柔軟的T卹下是他又快又急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比我自己的心跳得還要快。剛才跑得太急,我們兩個都還在拼命喘氣,他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又比我高很多,呼吸彷彿就拂在我的頭頂,一下一下,微微吹動我的額發,拂在臉上癢癢的。我幾乎覺得從耳朵到脖子都是滾燙滾燙的,在那短短的幾秒鐘內,我幾乎喪失了一切反應的能力,只本能抬起頭來。他也正看著我,他的眼珠那樣黑,那樣深,那樣亮,就像是滿天的星星都碎了,嘩啦啦朝我鋪天蓋地地傾下來。我被這些星星砸得頭暈眼花,連該怎麼呼吸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山的手終於放開了,可是卻滑落下來,就勢抓著了我的手。我根本就不敢抬頭,掙了一掙,但他握得更緊了,對我說:“那邊有座位。”

  我們兩個並排坐下來,最後一班地鐵,人並不多,車廂裡空蕩蕩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但我想自己的臉一定還很紅,只是覺得不安。他沒有說話,但他也沒有放開我的手,我又嘗試著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他終於問:“怎麼了?”

  我囁嚅:“這樣是不對的。”

  “是啊,”他突然沖我一笑,對我說:“我們坐反方向了。”

  我瞠目結舌,聽到列車廣播里報站名,果然是坐反方向了。我就顧著跟在他後頭一路狂奔,匆匆忙忙拿月票往裡面衝,哪知道他會進錯站台坐反方向,連我也稀里糊塗地跟著他一塊兒搭錯車。

  他似乎很開心,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那樣高興,但我永遠也記得那天他笑的樣子,眉目舒展,容顏燦爛。在車廂瑩白的燈光下,他的臉龐就像是帶著朦朧恍惚的光與影,這麼多年來,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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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3: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下午的時候莫紹謙的司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照例問要不要到學校來接我。這是莫紹謙的做派,他用的人永遠像他一樣,表面上總是維持了最大的禮貌與客氣。我也客氣地答說不用了,我會自己回去。莫紹謙雖然很少在這個城市​​停留,但身為資本家,哪怕他十天半月也用不了一回,他仍舊有車有司機在這裡,就好比他有房子有狗有我在這裡……我的名字,排在可愛的後面。

  傍晚時分我穿過人聲嘈雜的校園,同學們行色匆匆,去食堂或者水房。抱著書拎著開水瓶奔忙在路上,常常一個寢室結伴同行說說笑笑,總是校園的一景。如果莫紹謙不來,我通常是住在宿舍裡,這個時候也應該打水吃飯,耳朵裡塞著MP3,寫明天要交的實驗報告。

  在過馬路的時候我差點被車撞了,因為站在街心的斑馬線上,我好像看到了蕭山。我說好像是因為我沒有看真切,只是對面人行道上有個相似的背影,遠遠一晃就不見了。但我再也邁不開步子,隔著滔滔的車流,熙攘的長街,我不知道是眼睛在騙自己,還是理智在騙自己,只是失魂落魄。也許我今天就不應該想起他,不應該想起過去的那些事。兩所大學挨得這樣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一次也沒有。三年來他就像個水泡,成功地消失在一望無際的人海,然後我就安然地,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遇見他。

  我朝著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追出很遠很遠一段距離,明明知道他不會在哪裡,最後終究徒勞地停下來,即使是他又能怎麼樣呢?

  在地鐵車廂裡,我靠在扶手柱子上,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晚上,和蕭山追趕最後一班地鐵,那時候心跳的聲音似乎還咚咚地響在耳畔。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命運曾如此清晰地預知,從一開始我就和蕭山錯了方向,從此後再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回到別墅,莫紹謙讓我換衣服出去吃飯,也好,今天我的情緒糟透了,如果單獨跟他呆在家裡,真怕自己會露出什麼破綻來。到了那間會所製的餐廳,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我來。因為今晚這頓飯,簡直是二奶展覽會。一張桌子上統共才四個男人,倒帶著五個女伴,其中一位還帶了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跟著莫紹謙剛進包廂,就聽到旁人打趣那人:“王總今天好興致,一炮雙響啊。”

  這位王總我認識,前天還在新聞裡頭跟市長一塊兒剪彩呢。

  不能怨我大驚小怪,因為莫紹謙以前沒帶我出來見識過這種場面。正式的應酬當然沒我的份,我又不是原配。像這類不正式的應酬,估計他也嫌我長得不夠艷壓群芳,又是學生,上不了檯面拿不出手。所以我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頭一回。

  今天請客的就是王總,因為他坐在主人位,我那點禮儀培訓知識沒忘光,還知道哪是主位哪是客位。鮑參翅肚這幫人估計早吃膩了,所以點的菜都還挺清爽,做法也挺獨到,口味自然沒得說。這幾個人似乎也沒什麼正事要談,不外乎吃吃喝喝。我怕說錯話讓莫紹謙不高興,所以多吃菜少吭聲。沒想到王總帶來的那兩個女孩子,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長得是美若天仙,喝起酒來那叫深不可測。左一杯右一杯,輪番替那位王總向諸人敬酒,尤其對莫紹謙是左右夾擊舌燦蓮花,也不知道王總是上哪兒找來的這兩個尤物,比所謂紅樓二尤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了這酒席上諸人的陣勢,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今天主客是莫紹謙,其他人都是來作陪的。但那二尤八面玲瓏處處周全,也沒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幾個男人都被她們哄得心花怒放,連帶幾位女伴都眉開眼笑,除了莫紹謙。那倒也不是她們沒本事,而是莫紹謙一貫這個德性。大概是莫紹謙那不冷不熱的樣子讓二尤生了挫敗感,不知怎麼話鋒一轉,二尤就關心起我來。其中一個捧著杯子,細語膩聲的十分親熱:“這位妹妹以前沒見過,今天初次相見,我就先乾為敬好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咕咚咕咚把一整杯酒都喝下去了,這下子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另一個卻已經笑盈盈地說道:“難得大家這麼高興,要不莫先生和童小姐喝個雙杯吧,我們兩個自然是陪一杯。”

  這兩個女人,怎麼喝酒都跟喝水似的?

  我可進退兩難了,百忙中還記得偷瞥一眼莫紹謙的臉色,我不敢指望,但我知道只要他肯眉目間稍有暗示,這些人就不會為難我了。但他卻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那二尤已經左一句右一句哄起我來,可憐我哪是她們的對手,稀里糊塗就已經被灌下去了好幾杯。雖然是紅酒,但雙頰發燒,暈暈乎乎。再這麼下​​去我真要醉了,我身子發軟,胃裡更難受,連手都開始發抖,終於藉著酒勁,大著膽子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了拉莫紹謙的衣角。

  莫紹謙也沒有看我,也不知道是替我解圍呢還是替我添亂,只閒閒地說:“你們別灌她了,她不會喝酒。”

  “喲,莫先生心疼了。”一個似嗔非嗔,另一個就更是眉目傳情,眼似秋波:“莫先生要是心疼,那這杯莫先生替童小姐喝了吧。”

  莫紹謙卻是似笑非笑:“聽聽你們倆這口氣,我哪還敢替她喝。”

  席間的人都哄然大笑,好像他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酒勁往上沖,心裡卻不知道為什麼發冷,手也不聽使喚,拿過杯子就說:“沒事,我自己喝!”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那兩個尤物徹底針對我了,我喝了這杯后她們拍手叫好,馬上讓服務生又給我斟上一杯,走馬燈似的輪流灌我,連別的人也來起哄,這個說那個敬,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徹底高了,還敢跟二尤叫板,端著杯子去灌她們,最後意識模糊,什麼也不知道了。

  稍微清醒點我已經在車上,莫紹謙的邁巴赫,這車還是我讓他買的呢。當年他在賓利和邁巴赫里頭拿不定主意,我說選賓利吧,其實我挺喜歡邁巴赫的,我就知道他瞧不上我的品味,所以我攛掇他買賓利。結果他還真買了邁巴赫,多好啊,多小言的車啊。悅瑩一天跟我念叨三回,說小說裡的男主都用這車,就她那暴發戶的爹不懂得欣賞,不肯買。

  這車貴就貴在幾乎全是訂製,光這座椅上的真皮據說都來頭不小。是從小沒捱過一鞭子的小牛,剝下皮來後手工硝制,挑出紋路與顏色最無差異的,然後再精心一針一線縫製。光這個座椅就用了好幾頭小牛——我真對不起這些牛,我吐在了座椅上。

  莫紹謙讓司機把車停下來,我蹲在路邊吐啊吐啊​​,車也停在那裡,四門大開著,司機拿著紙巾盒收拾了半天,又不知道噴了多少香水,最後我重新上車的時候,那車裡全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莫紹謙喜歡這個牌子,連車上都有一瓶,可是我聞到這個味道,只覺得又要作嘔。

  終於忍到家裡,我跌跌撞撞爬上樓,摸到自己房間,居然還能掙扎著洗澡,而且還沒有被淹死在浴缸裡,我連頭髮都沒有吹,出來看到床我就倒了下去,像頭豬一樣沉沉睡去。

  我睡得不好,做噩夢。夢到漆黑一片,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後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裡……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裡的龍女被拔了鱗——可我心裡明白,這不是天譴,只是命,是我的命。怎麼都掙不開。最後終於奮力睜開了眼睛,黑暗裡只能看見莫紹謙的眼睛,幽暗而專注,卻並不像是在凝視我,彷彿是在端詳什麼陌生人。

  我似乎還在哽咽,今天晚上我給他丟臉了,雖然他沒有罵我,但我知道。我只覺得很害怕,我承擔不起惹怒他的後果,卻因為情緒而放縱自己失態。在這樣安靜的夜色裡,他的眼睛讓我感到惶恐。我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幾近喃喃地說:“不要離開我……”

  他沒有回答我,只狠狠用了一下力,疼得我差點要叫出聲來。

  這個禽獸!

  沒等他折騰完,我又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才醒,窗簾密閉四合,周圍安靜極了。只有落地窗簾底下才透進絨絨的一圈光,我翻了個身,緞子的被褥清涼,差點從我肩上滑下去。宿醉的疲倦與困乏讓人懶洋洋的,不想動彈。床上沒有莫紹謙的任何氣息,我旁邊的枕頭仍舊是蓬鬆無痕。我想昨晚的事大約是我做夢,要不就是喝太多的幻覺。我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床頭櫃上摸到手錶來看,已經七點了。

  爬起來洗漱,然後下樓去,樓下空蕩蕩的,只有家務助理在做清潔,見著我露出一個職業的微笑:“小姐,早。”

  “早。”我踮起腳往花房那邊張望,家務助理猜到了我的心思,對我說:“先生一早走啦,司機送他去的機場。”

  莫紹謙走了,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繃著的弦都鬆了,高高興興換衣服去學校。

  上午只有兩節課,下了課我本來想回寢室去補眠,但悅瑩死活拉著我陪她:“大好辰光睡什麼覺啊?快跟我去籃球館,大學生機器人大賽,今天在那兒有場選拔賽。”

  “機器人有什麼好看的?”

  看悅瑩兩眼發光的樣子,我就知道她又犯花痴了。果然她說:“慕振飛!慕振飛要來啊!”她抓著我的手亂搖,“是慕振飛啊!聽說他們學校由他帶隊,今天他會來!”

  拜悅瑩所賜,我對這位慕振飛的事蹟知之甚詳。丫簡直是豐功偉績數不勝數,從逼宮後勤集團到跟輔導員叫板到被校長欽點,屢屢傳到我們這邊來,可見名頭有多響招牌有多亮fans有多狂……據說隔壁學校每年新生入學的時候,只要丫坐鎮學生會,連迎新會都會顯得格外熱火朝天。對於隔壁那個以理性和刻板著稱的理工大學而言,出現這樣的狂熱容易麼?

  每次提到他,悅瑩就長吁短嘆:“隔壁建校也有一百多年,出色的人也多了,可恨都生得太早,沒等我看上一眼就都不在了。能和慕振飛處在同一時代,真是好幸福好幸福哦……”後頭那個“哦”字,還是標準的台灣腔,聽得一陣陣肉麻。

  今天能見著慕振飛的真人,估計她會幸福得睡不著了。

  看到慕振飛的剎那,我算是徹底意外。倒不是對面看台上,一群美眉打著橫幅舞著彩色的拉拉花,那陣勢跟流川楓的親衛隊似的,只差沒滿場飛心心眼然後萬眾齊呼我愛你。而是這位慕振飛同學,長得真是太標致了。我就知道悅瑩一貫以貌取人,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傳聞中那個飛揚跋扈的慕振飛,竟然是一唇紅齒白少年郎,笑起來還有酒窩,一張臉陽光燦爛。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年頭連小白臉都不是等閒之輩。

  不過等他往場地中心一站,那個目光,那個氣勢,還真是淵渟嶽峙。用句武俠小說的話來形容,一代宗師氣派啊。就跟張無忌似的,看著以為是個小道童,誰知一出招就橫掃光明頂。只見他拍了拍巴掌,然後一隊人馬就湊到了一塊,頭碰頭肩並肩,最後一一搭住手掌,發出激昂的狂吼:“必勝!”

  看台上不少本校女生連立場都歪了,情不自禁發出讚歎似的歡呼。

  不過賽況一點也不激烈,最後以我方代表隊慘敗而告終,雖然我們也是一流的綜合類大學,名下好幾個理工類學院在全國排名也不算太差,但是跟隔壁學校實力強大的“控制科學與工程”專業的高材生們比機器人……還是算了吧。

  雖敗猶榮,我方領隊的師兄還挺幽默地開玩笑:“下次我們不比用機器人碼雙子塔,我們比用機器人做詩好了。”

  在全場的哄笑聲中,雙方隊員握手,合影。拉拉隊一擁而上,勁歌熱舞,偌大的場地里頓時熱鬧起來。悅瑩拖著我直奔場中去近距離觀察帥哥,我差點沒被擠出一身汗來,看悅瑩那勁頭,不擠到慕振飛身邊去誓不罷休。就在這個時候,隔壁學校一幫熱血的男生已經把慕振飛抬起來,高高向空中拋去。在眾人的歡呼與轟然的笑聲中,我往後退了幾步,試圖遠觀這花團錦簇的場景。悅瑩已經擠到了人群包圍的核心,回頭不見了我,她急得大叫:“童雪!童雪!”

  她的聲音很大,嘈雜的音樂聲中我還是聽到了。

  “我在這兒呢!”為了讓她看到我,我一邊大聲答,一邊蹦了起來。

  我大意了,我太高了,我平常就高,我跳起來就更高了,正好一個黑黑的不明物體“嗖”地朝這邊撞飛過來。就跟顆子彈似的,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東西已經直飛到面前,只聽得“啪”一響,突如其來挨了這麼一下子,我頓時滑倒在地,狠狠摔了一跤。

  那個疼啊,幸好本能地閉了下眼,就這樣那個不明物體還正巧砸在我眼皮上。疼得我兩眼嘩一下子熱淚全湧出來了,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旁邊已經有女生看我摔得狼狽,跑過來攙我。我抹了一把眼淚,掙扎著還想自己站起來,就聽見那個女生尖叫:“哎呀,流血了!”

  我左眼根本就睜不開了,右眼也不停地掉眼淚,隔著淚簾恍恍惚惚看到手上有一抹鮮紅。我跟這學校真是八字不對盤,真的,自打進這校門我就三災八難的不斷,到今天還沒完沒了。我那些封建迷信的思想還沒冒完,悅瑩已經急匆匆撲過來直叫:“童雪!童雪!”那反應就跟八點檔電視劇似的,急得只知道搖我了。我被她搖得七葷八素,還沒等我緩過勁來罵她,人已經全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攙起我來,這時候有個男生的嗓音響起來:“快送醫院!我背她!幫忙扶她一把!”

  其實我只是傷了眼睛又不是傷到腿,但幾個同學已經七手八腳把我扶上那男生的背。說實話我什麼都看不見,兩眼都有溫熱的液體正拼命地往外湧,滴滴答答落在那男生的脖子裡,也不知道到底是眼淚還是血。我琢磨我是不是要瞎了,我要是真瞎了莫紹謙會不會終於要把我給甩了……

  這當頭我還有精神胡思亂想,大約因為一路上淚眼花花,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已經出了籃球館,路過逸夫樓、管院綜合樓、友好櫻園、金錢湖……一路上都是我最熟悉的校園,不用看我也知道。出了北二門就是我們學校醫學院的附屬第一醫院了,背著我的那個男生步子非常快,但這一路全是上坡,我聽到他已經在喘氣。

  我大概被顛得昏了頭,或者是暈血的毛病又犯了,雖然看不到血,但呼吸裡全是血的腥氣。我頭耷拉下來,有氣無力。這男生的肩膀很寬,但並不誇張,不是那種肌肉鼓鼓的,我又想起了蕭山,每當我要死不活的時候,我總是能想起他來。從前他在籃球場打球,我路過的時候,一堆打球的男生里面,我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大汗淋漓,把背心都汗濕透了,露出的肩頭很平,很寬。其實蕭山從來沒有背過我,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次做夢,夢到他背著我。夢裡他背著我走在附中的那條林陰道上,天空全是碧綠的枝葉,葉底一蓬一蓬的馬纓花,就像是淡粉色的絲絨,又像一小簇一小簇的焰火,開滿在藍天的底子上。

  在夢裡他背著我一直走,一直走,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他:“你要把我背到什麼地方去?”

  他說:“到我的心裡去。”

  夢醒來的時候我十分惆悵,如果真有過這麼一回,該多好。

  我們進了人聲嘈雜的急診部,我聽到悅瑩帶著哭腔叫醫生,然後我被放下來,放到椅子上,醫生來了,護士也來了。醫生讓我仰著頭,有清涼的棉團,帶著消毒藥水的氣息,輕輕拂拭過我的眼皮,一陣痛楚讓我全身都發抖。

  醫生問我:“能睜開眼睛嗎?”

  我努力試了一下,視線還是模模糊糊的,左眼更是不敢用力。醫生刷刷地寫著字,說:“你們是本校的學生吧?帶醫保卡沒有?先去幫她掛號交錢,上樓去做檢查,看看有沒有傷到眼球。”

  我努力睜大右眼,想要看清什麼,可終歸是徒勞,只要眼珠子稍稍一轉,我的兩隻眼睛就同時流眼淚。悅瑩是真的要哭了:“我們沒帶卡……”

  “我去交錢。”應該是背我來的那男生,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話的聲音還有點微喘,大概是因為剛才跑得太快:“你在這兒陪她。”

  醫生用消毒紗布暫時蓋住了我的傷眼,我跟瞎子似的被悅瑩攙著上樓。很快檢查結果出來了,外傷性角膜穿孔,然後醫生建議緊急手術。悅瑩哇一聲就哭了,我也很害怕,所有不好的念頭一下子全湧進腦子裡,只怕進手術室出來我就是瞎子了,幸好還有背我來的那個男生,他並沒有勸悅瑩,也沒有勸我,而是握了握我的手:“我們在外邊等你!”

  他的十指微涼,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很用力,就像蕭山每次握的時候那樣,他總是攥得我都微微發疼。其實我心裡害怕極了,連手腕子都在哆嗦,我握著他的手,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護士就來催我了,我左眼根本就不敢睜,右眼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點兒朦朧的影子。我努力地看了一眼悅瑩,她靠在牆那兒哭呢,還有那個男生。我想如果我要是瞎了,這可是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了。

  手術沒我想的那樣漫長,也沒我想的那樣恐怖,最後整個左眼被包紮起來,我當時就想,這不成獨眼龍了?悅瑩後來也說,我從手術室出來後乍一看,真像海盜船長。

  她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在住院部住了三天,這天早晨查過房後終於替我摘了紗布。醫生說再觀察兩天沒有感染的話,就可以出院了。至於視力會不會受影響,還要看後期的恢復。不過幸運的是角膜傷到的位置比較偏,傷口也很小,目前看來還是很樂觀。

  我快鬱悶死了,因為我最怕進醫院,何況還是住在醫院裡。而且每天早上還得掛幾瓶點滴,怕感染。摘了紗布後我左眼也好一陣子不敢睜,總覺得看東西模糊一片。

  悅瑩天天都來陪我,一連逃了三天的課了,我十分感激她。我知道她不是因為慕振飛,那天背我來醫院的竟然是慕振飛。怪不得後來說要手術,悅瑩都嚇哭了,他還能那麼鎮定,小白臉果然有過人之處,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人。

  慕振飛也天天來看我,悅瑩說我這次要走桃花運了。我說:“都成海盜船長了,還有什麼桃花運?人家那是見義勇為,不是英雄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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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4: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正當我和悅瑩在病房說笑的時候,慕振飛又來了。

  今天沒了紗布,看他的時候我都覺得怪不自在,前幾天獨眼龍看他,倒沒覺得有什麼。大概是悅瑩剛跟我提到桃花運,但我又不是悅瑩,我根本就不花痴,真的,我發誓。

  慕振飛又帶了水果來,悅瑩拿了刀削蘋果,再加上慕振飛那張陽光燦爛的小帥臉,我越發覺得不自在,對他說:“謝謝師兄。”

  慕振飛應該比我高一屆,我大一剛進校門就聽到他的豐功偉績了,那正是他風頭最勁的時候,竟然有辦法逼得他們學校,動手改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後勤集團。一時之間本校的學生提到隔壁大學的慕振飛,那就跟提到姚明劉翔似的,屬於偶像級別的。我還記得校內BBS上有義憤填膺的帖子,大聲疾呼:“自'五四'運動始,我校從未落後於人,奈何百年輝煌,而今竟無一人似慕振飛……”

  這帖子後來面目全非,因為底下馬上有人嗤之以鼻,慕振飛焉能和“五四”先賢相提並論?然後似乎是歷史係與國際關係學院兩派人馬對掐起來,從“五四”運動的意義一直掐到中國近現代史教科書究竟該不該重新編纂,這兩個專業的同學素來都是伶牙俐齒,引經據典沒完沒了,一度成為年度熱帖。每次進校內BBS那個醜得要死的首頁,都能看到它紅彤彤飄在上頭。

  其實慕振飛也沒比別人多長一眼睛或者一鼻子,他就是一看上去很標致的男生,而且還不怎麼像工科男生,因為樣子太陽光燦爛。

  慕振飛看到我眼睛拆掉了紗布,於是問我:“能看東西了嗎?”

  “還不行,醫生說得恢復一段時間,應該沒多大問題。”

  “那天我就想告訴你,但你紗布一直沒拆,醫生叫我別影響你情緒,所以我忍著沒說,現在我可得告訴你。”慕振飛的表情看上去很嚴肅,連小酒窩也沒有了。他抿了抿嘴,說:“我向你道歉,那天砸著你眼睛的是我的手機,本來我握在手裡,後來他們一使勁,我沒拿好就飛出去了,沒想到砸到你了。”

  我說呢,原來不是見義勇為,而是肇事者!

  怪不得把我送醫院來,還天天來看我,原來是這樣。還桃花運呢,簡直是飛來橫禍!

  事後悅瑩專門去事發現場找過,就沒找著砸我的是什麼東西。當時的人太多了,亂哄哄的,一出事她又只顧跟著跑來醫院了,後來雖然問了幾個在場的本校同學,但誰也沒看清到底是什麼東西砸著了我。不過算慕振飛有良心,雖然他是肇事者,但他事發後就當即將我送到醫院來,事後又坦然自首,怎麼也不能冤枉他是肇事逃逸啊。

  我下意識想去摸那隻還在隱隱發疼的左眼,結果他一下子擋住了:“別摸!當心感染!”

  我只好摸了摸鼻子:“那你打算怎麼賠我?”

  “醫藥費、營養費我出。還有這幾天耽擱的筆記,我已經借來替你抄了。明天后天的課我也拜託人了,等一下課我就拿去替你抄好。”

  悅瑩插話:“那也不能算完啊,萬一有後遺症呢?你得負責!”

  後遺症……這詞我都不好意思提,因為早上查房的時候醫生剛說過,最糟的後遺症就怕視力會下降幾百度,不過機率很小,頂多兩成,我​​的運氣不會那麼壞吧?

  慕振飛看著我:“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十分抱歉。有什麼事,都可以提。只要我能辦到,我一定努力。”

  語氣很誠懇,態度也很端正。果然不愧是風雲人物,得有責任感。

  我腦子轉得飛快,琢磨到底是叫他給我打一年開水呢,還是乾脆讓他當悅瑩男朋友?

  我還沒問呢,悅瑩已經替我問了:“你有女朋友沒有?”

  他怔了一下:“沒有……”

  悅瑩咄咄逼人:“真沒有?”

  “真沒有。”

  悅瑩笑得很開心:“那好,你替童雪打一年的開水吧,風雨無阻,直到你畢業。”

  我還沒說話呢,慕振飛已經點頭答應了:“行,沒問題。”

  等慕振飛一走,我就埋怨悅瑩:“你怎麼能這麼便宜他?”

  “這還算便宜他?你不就討厭打開水嗎?你本來打算提什麼條件?”

  我嘆了口氣,幽幽地告訴她:“我本來想逼他做你男朋友的。”

  悅瑩頓時花容失色:“啊……你不早說……我竟然和慕振飛失之交臂……我不活了我……”

  雖然我真的很想嘗試一下厚顏無恥地訛詐慕振飛,讓他當悅瑩的男朋友,從此後我就可以天天近水樓台地欺負他。但他這種人,豈會輕易受人擺佈?張無忌到哪裡都是張無忌,趙敏那樣狠也得布下天羅地網,才逼他答應三個條件。他對我不過是一時失手的愧疚,現在我一沒瞎二沒殘,他愧疚也愧疚不到哪裡去,我可沒那本事逼他從此後乖乖替悅瑩畫眉。以前的教訓告訴我,沒把握的事情還是不要輕易嘗試,因為容易自取其辱。

  出院第一天回到寢室,門房裡就有兩瓶開水等著我,簇新的一對八磅開水瓶,據說是慕振飛親自送來的,可惜我跟悅瑩逛超市去了,沒能親眼目睹盛況。當時的情形,轟動整個宿舍樓啊,據說連隔壁九號樓的女生都跑來看熱鬧。用室友的話說:“咱八舍終於風光了一把。”

  我得意洋洋:“回頭畢業了咱在牆上題副對聯,也好讓後來的師妹們瞻仰瞻仰。”

  悅瑩問:“什麼對聯?”

  我十分臭屁地答:“上聯是——曾遣慕振飛打水。”

  “那下聯呢?”

  “屢替何羽洋簽名。”我厚顏無恥,“加上橫批'比牛還牛'。”

  悅瑩可笑壞了,何羽洋和我們一個班,是本校赫赫有名的名人。雖然名頭趕不上慕振飛,但風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何羽洋去年暑假去參加了電視台的業餘主持人大賽,竟然拿了個新秀獎。嘩啦一下子全國的觀眾都認識她了,從此應酬多得不得了,總是不得不去錄節目啦拍廣告啦,所以屢屢冒險逃課。她和悅瑩是老鄉,關係挺好,所以跟我關係也好。教我們超分子的教授基本不點名,但上課前全班要簽到,據說偶爾興致來了還會核對筆跡。何洋羽的簽名我學地最像,每次都是我替她簽,一次也沒露餡。

  我的眼睛漸漸好起來,就是需要天天吃點維生素,醫生給開的,據說有宜視力恢復。不過慕振飛果然守信,每天都替我送兩瓶開水到宿舍門口樓長阿姨那裡。我早晨上課前把空開水瓶帶下去擱那兒,晚上再拿就是滿的了。起初這事很轟動,整棟宿舍樓都以為慕振飛在追我,因為我們是老牌大學,好些宿舍樓都不愧百年名校的底蘊。男生們住的好些還是筒子樓,女生宿舍學校安排得有所照顧,但也是二十年以上的歷史建築了。雖然每棟樓冬季會供暖,可是四季都不供熱水,為防止火災,學校也不讓私自用“熱得快”之類的電器,查出來會被重罰,所以只能去水房打開水,特別不方便。於是一般我們學校的男生體貼女朋友的傳統方式就是,天天替她打開水。這群小八婆眼見慕振飛如此,不免以己度人,換著法子來打聽八卦。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統統由悅瑩替我擋回去:“人家打個開水,有什麼可疑的?”

  是沒什麼可疑,我和慕振飛都不碰面,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就只兩個開水瓶拎來拎去。

  我喜歡住校,但我最討厭打開水。現在我最討厭的事情都解決了,我更喜歡住校了。

  莫紹謙又有一個多月沒來了,我覺得很高興。第一,我眼睛雖然好了,可左眼皮上留了個淺淺的疤,像是滴淚痣,雖然並不顯眼,但他看到後會有什麼反應,我還拿不准。過去的教訓告訴我,如果我敢在自己臉上玩什麼花樣,後果是很慘的。然後第二,其實我很期望他忘了我,最好他真和蘇珊珊好上了,把我忘得一干二淨,忘得越久越好。第三,我們要期中考試了,功課實驗都很多,我不想分心。

  悅瑩新交了男朋友,灰綠眼睛的Jack和失之交臂的慕振飛都被她忘諸腦後。說起她這新男朋友,還是因為慕振飛呢。他天天按時將開水瓶放在一樓門口阿姨那兒,風雨無阻,我和悅瑩都習慣了。那天正好下了一整天的冷雨,我們下午的課又在最遠的八教,八教到我們住的八舍,幾乎是橫穿整個校園的縱軸線。所以我和悅瑩理所當然花了兩塊錢,搭了校內電瓶車回來,一塊兒拎著傘哆嗦著跑進樓門,習慣性的去阿姨那兒提水,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

  樓長阿姨跟大家關係都挺好的,沖我們直笑:“今天人家還沒拎來。”

  慕振飛做事真的可謂一絲不苟,一個多月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和悅瑩正有點意外,忽然看到窗外有個高大的身影一晃,那速度跟百米衝刺似的,刷一聲就撲到了眼前,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一對開水瓶已經被輕輕巧巧放在了地上,那男生微微有點喘息:“阿姨,麻煩給302的童雪。”

  這時我們才能看清楚這男生並不是慕振飛。他比慕振飛還要高,真是個大塊頭,細雨將他的頭髮淋濕了,身上的一件衝鋒衣也已經半濕,但樣子一點也不狼狽,他順手抖了抖衣領上的水珠,那模樣真像一頭剛從叢林裡鑽出來的​​神氣的豹子,機警而靈動。

  悅瑩一見帥哥就愛搭話,於是問:“慕振飛呢?”

  “他要出國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拜託我幫忙打水。”那男生眼神銳利,打量了一眼悅瑩,神色間似乎有所悟:“你就是童雪?”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拜慕振飛所賜,我的名字在隔壁學校也熱門了一把。隔壁大學看慕振飛天天往我們學校跑,於是傳說得繪聲繪色,說是慕振飛領隊來我們學校參加比賽,大勝之餘被隊友拋高,誰知道手機竟然飛出去砸到了我校校花,於是慕振飛慷慨地負起責任,每天都來給校花打開水。搞得隔壁學校一幫慕振飛的擁躉都十分鬱悶,多次討論童雪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讓臨近畢業的慕振飛還黃昏戀了一把,言下之意,頗有點懷疑我們學校輸了之後不服氣,竟然用上美人計。

  什麼叫流言,這就叫流言,什麼叫走樣,這就叫走樣。

  我竟然被傳來傳去傳成了校花,可見在大家眼裡,只有校花才配得上慕振飛。太遺憾了我,下輩子我一定要長得比何羽洋還漂亮才行。

  沒等悅瑩答話,那男生卻說:“我們今天考試,所以我來遲了,真不好意思,要不我請你們倆吃飯吧。”

  悅瑩會拒絕一個眼睫毛上還掛著亮晶晶雨珠的男生邀請吃飯嗎?

  她不會,我當然也不會。

  所以在那個冷雨瀟瀟的秋日,天早已經黑透了,我們三個搭著電瓶車到西門,西門外有著名的吃喝玩樂一條街,我們大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牛肉火鍋。吃完這頓火鍋,我們才知道這男生叫趙高興,趙高興也終於知道了原來我才是童雪,而悅瑩真正的大名叫劉悅瑩。

  趙高興比慕振飛還要低一屆,正好跟我們同級。不過他是體育特長生,而且跟劉翔一樣練的是跨欄,怪不得那天拎兩個開水瓶還能健步如飛。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追的悅瑩,三年來栽倒在悅瑩腳下的本校男生也頗有幾個了,別看悅瑩花痴,但她一點也不花心,對戀愛的態度還特別傳統。這大概就是小言看多了,所以物極必反。起初我壓根沒想到悅瑩會和趙高興有什麼關係,直到慕振飛回國,重新來替我打開水,趙高興卻也天天拎兩個開水瓶,在八舍樓下等悅瑩,我才恍然大悟。

  自從悅瑩和趙高興成了一對,我和慕振飛也就熟了。因為趙高興是慕振飛最好的朋友,慕振飛交遊甚廣,朋友也多,經常大隊人馬呼朋喚友去吃飯,我就屬於被動蹭飯的那一種,吃來吃去,就成了哥們。熟了之後就發現慕振飛這人非常表裡不一,用悅瑩的話概括就是:“表面正太,內心腹黑。”趙高興總結得更直白:“他就是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渣,然後還特無辜地看著人家。”

  那時我跟慕振飛的關係已經很鐵了,因為我感激他天天替我打開水,他感激我視力下降了三百度沒找他算賬。所以我認為他是個講義氣的朋友,他認為我是個難得不膩歪的女生。後果就是我們的友誼蒸蒸日上,只差沒有以身相許了。外人眼裡我就是慕振飛的正牌女友,每次吃飯都有一堆人熱情洋溢地叫我“大嫂”,搞得跟黑社會似的。我每次義正詞嚴地否認也沒人理我,人都當我害羞。因為慕振飛也否認,越否認大家就越篤定。我甚至覺得慕振飛是有意讓大家誤會,我猜是因為有了我這個幌子,他踩到玻璃心碎渣的機會就少很多,而我對他又沒非分之想,所以他拿我來當擋箭牌。悅瑩沒有說錯,丫就是一腹黑。

  悅瑩生日的時候很熱鬧,趙高興邀請​​了一大堆朋友給她慶賀,因為既有悅瑩的朋友,又有趙高興的朋友,所以我和慕振飛分別站在KTV門口,替他倆招呼源源不斷前來的客人。慕振飛的朋友都打趣我們像要舉行婚宴的新郎新娘,一對新人站在酒店門口迎賓。慕振飛說:“要不我去給你買束花捧著吧,這樣更像了!”我哈哈大笑,隨手拍了他一下:“那去買啊!”

  他也笑,露出他那個騙死人不償命的小酒窩。然後我抬起頭來,忽然就看到了蕭山。

  其實我是想過的,從認識慕振飛開始,從趙高興和悅瑩交往的時候,我都想過,因為他們和蕭山同校。雖然不同級,也都不同系。但我想過會不會有一天從慕振飛或者趙高興的口裡,聽到蕭山的名字,甚至,會在某一次聚會中偶遇他。每次我這樣想的時候,總覺得心裡又苦又澀,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好比飲鴆止渴,如果一顆心都已經碎成了龜裂,那麼喝下去的是不是毒藥,已經不再重要。

  但是沒有,一次也沒有,慕振飛和趙高興從來沒有提過蕭山的名字,我們的任何一次聚會中,蕭山也從來不曾出現。所以我愚蠢地認為,偌大的校園數万的學生,慕振飛和趙高興根本​​就不認識蕭山。我錯了,一次又一次沒有並不代表永遠沒有,永遠,這個詞從來不曾存在。

  三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蕭山,除了在夢裡,但即使在夢裡,他的樣子也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我一度很害怕看到他,因為我怕夢境裡的樣子會碎掉,就像我害怕回憶會碎掉。這三年我沒有任何勇氣,去靠近那遙遠的過去。

  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才知道自己的心哪怕已經碎過一次,仍舊會比刀子割還要疼。我一點也沒誇張,因為就在那一瞬間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眼眶裡全是熱熱的,拼了命才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傻子似的看著他。

  蕭山看到了我,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慕振飛已經拍了拍他的肩:“喲,夠給高興面子呀,下回我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

  蕭山似乎笑了笑:“當然來,一定來。”

  我寧可死了,或者寧可拔腿就跑,也不想再站在這裡。他根本沒有再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他誤會了,我本能地張了張嘴,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算是他不誤會又能怎麼樣呢,事實比這個難堪一千倍一萬倍。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他到底是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長得更高了,可我就是不敢再看。我的腿發軟,人也瑟瑟發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站穩。

  蕭山和慕振飛說了兩句話,就上樓去包廂了。夜晚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有點發木。慕振飛回頭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是不是冷啊?看你臉上凍得連點血色都沒有。”

  我說不出話來,擠出一個肯定比哭還難看的笑。慕振飛揮手:“進去進去,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回頭凍感冒了,又得我天天打開水。”

  我沒感冒他也天天替我打開水呢,但這當頭我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計較他說了什麼。我像只蝸牛,畏畏縮縮地爬進包廂。今天來的朋友很多,包廂裡也熱鬧非凡。悅瑩那個麥霸正在唱《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

  那樣美的歌詞,那樣美的旋律,我恍恍惚惚站在包廂一角,蕭山唱周杰倫的歌才叫唱得好,我聽他唱過《東風破》唱過《七里香》,唱過許許多多首周杰倫。可是等到《發如雪》,就再沒有人唱給我聽了。我覺得自己要哭了,我不能想起原來的那些事,尤其今天看到蕭山,我就更不能想了。過去的早就過去了,我和他沒有誤會,沒有狗血,更沒有緣分,我們早就分手了。

  趙高興訂了特別大一個蛋糕,許願的時候把燈給關了,燭光映著悅瑩的臉,雙頰暈紅,看上去特別的美,怪不得人家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最美的。她雙掌合十喃喃許願,然後大家和她一起,“噗”一聲吹滅了所有的蠟燭。打開燈後所有人又紛紛起哄,一定要趙高興表現一下。

  趙高興抱著悅瑩親吻她的臉頰,大家都在吹口哨都在尖叫都在大笑都在鼓掌。趙高興握著悅瑩的手,一塊兒切開蛋糕,寫著悅瑩名字的那塊蛋糕,被他特意切下來,先給了悅瑩。然後再切別的分給大家,一塊蛋糕還沒有切完,悅瑩忽然驚得叫出聲來,又要笑又要哭的樣子,捶著他的背:“你也不怕噎著我!”可是嗔怪之中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她捏著那枚指環,雖然沾染了奶油,可是掩不去奪目的光輝。

  趙高興蛋糕也不切了,只顧著把指環套進她的中指:“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起哄,不知是誰拿著彩花拉炮,還有人噴著彩帶。“嘭嘭”的響聲中,所有彩色的碎屑從天花板上紛揚落下,無數各種顏色的碎屑像是五顏六色的花朵,夾雜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碎箔,在這樣喜氣洋洋的時刻,彷彿所有的花都一一綻放。隔著這場盛宴的花雨我看著蕭山,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直視他,可是他根本就沒有看我。而是和大家一起開心地拍著巴掌,笑著看著蛋糕前的那對情侶。

  他是真的忘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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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操場的台階上,他把易拉罐的一枚拉環藏在給我買的三明治裡,吃到的時候差點沒割到我的舌頭,嚇了我一跳。他卻一本正經把那枚拉環套到我的手指上:“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很老土吧,即使在幾年前,也是電視上出現過N多遍的情節了,如果再看到都覺得濫了。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很幸福,只因為是他。

  心裡喜滋滋的,卻偏偏說:“誰要嫁給你呀?我還要讀大學呢。”

  “那大學畢業後就嫁給我吧。”他連笑容都有幸福的味道,“不能再遲了,不然我都老了。”

  念高中那會,我和他都覺得大學畢業,應該是好久好久以後的事情了,等到大學畢業,我們就是大人了,就可以結婚了。

  十幾歲的少年,三年五載,都真的以為是一生一世。

  我和他都沒想過,我們都等不到高中畢業就會分手。

  從此蕭郎是路人,於他,我也已經是路人。

  我還在發楞的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原來是慕振飛,他托著一碟蛋糕遞過來:“給。”蛋糕很大,所有的人都分到大大的一塊,我狠狠咬著鬆軟的蛋糕,連奶油糊到了嘴角我也沒有管,如果再不吃東西,我真怕我自己要哭了。慕振飛看我吃得狼吞虎咽,於是把他自己那塊又留給了我:“還沒見過你餓成這樣。”我滿嘴都是蛋糕,含含糊糊地說:“好吃。”

  是真的好吃,甜得發膩,苦得心酸,還有火辣辣的感覺從眼睛底下直躥出來。我一口接一口吃著蛋糕,就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想掉頭逃掉。

  大家都很高興,先是趙高興和悅瑩合唱了兩首歌,然後所有的麥霸搶著刷屏,話筒在大家手里傳來傳去,你爭我奪,最後不知道是誰點的《嘻唰唰》,所有的人大聲合唱,因為人多,哪裡是唱歌,完全是在吼,吼出來的嘻唰唰。

  蕭山一首歌都沒有唱,哪怕是他最拿手的周杰倫。我倒是唱了好幾首歌,悅瑩知道我也是麥霸,所以替我刷屏,刷的全是我拿手的歌。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專心致志,十分投入。我口乾舌燥,最後慕振飛給我端了杯果汁來,我咕咚咕咚就喝完了,然後我的聲音也嘶啞了。

  那天晚上我們玩到很晚,走下樓梯的時候大家都有點薄醺的醉意,人家是醉酒,我們是醉歌。大廳裡已經只餘寥寥幾個客人,白色的三角鋼琴放在偌大的玻璃地板中央,被燈光映得幻彩迷離。趙高興今天估計是實在太高興了,跑過去打開琴蓋,荒腔走板好容易彈出一首《兩隻老虎》,磕磕巴巴的曲調讓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他還沒有彈完,悅瑩就在他的後腦勺上推了一巴掌:“丟人現眼,有鋼琴十級的在這兒,你還敢班門弄斧。”

  趙高興兩隻眼睛裡只剩崇拜了:“你還是鋼琴十級啊?”

  悅瑩又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推了一下:“我可沒那本事。”回頭就沖我叫嚷,“童雪你來,給他露一手,震撼一下他。”

  我今天一晚上都在笑,笑得臉頰發酸,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臉頰更酸了:“我都幾年沒彈過了,連鍵都不知道在哪兒了。走吧,太晚了。 ”

  悅瑩還不依不饒:“當初迎新大會上你還露過一手呢,別藏著掖著了,快來,彈一首你的成名曲。”

  我根本不敢抬頭看人,幸好慕振飛就站在我旁邊,他個子高,所以我拼命地往他身後的陰影裡縮,然後語無倫次:“太晚了,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不然宿舍要關樓門了。”

  怎麼出的門,我都已經忘記了,我只顧著讓自己不再發抖,只顧著努力想要迴避臆想中蕭山的目光。或者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他壓根就沒有看我,或者根本沒留意我和悅瑩在說什麼。

  那天回去的真晚,宿舍已經熄燈了。悅瑩先漱洗完睡下後,我才摸到洗手間去刷牙。雪白的薄荷香氣在齒間溢開,我機械地在口腔裡移動著牙刷,我想著最後的告別,在西門外。趙高興他們一撥人,我和悅瑩是另一撥人,我們要回不同的學校,所以在西門外分道揚鑣。走到快進西門了我才回頭,遠遠看著趙高興他們一堆人早不見了,在西街明亮的燈火裡,兩旁都是食肆的小攤,賣燒烤賣小吃賣盜版書……煙熏火燎的一條街,小攤上一盞接一盞的燈泡,燈火通明的一條街,就像一條熙攘的河流,蕭山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燈河裡,就像這個晚上仍舊只是我的夢境,他從來不曾出現。

  一整個晚上我都心神不寧,我的話偏多,慕振飛平常就說我聒噪,今天晚上一定覺得我格外聒噪。其實我今天晚上既惶恐又焦慮,我唯恐別人看出我與平常的不同來。結果就是我真的顯得和平常不一樣,我演得太過了。從蕭山一出現,我就陣腳大亂,一直到他和趙高興他們一夥人,從燈火通明的西街走向另一個和我們截然相反的方向,我的一顆心仍舊像是揪著。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刷完牙,腦子還是糊里糊塗的,所以就用左手端起了杯子。外邊的路燈透進來幽暗光線,可以看到那滿滿一漱口杯的水抖得厲害,潑潑濺濺。我趕緊把杯子放下,再過一秒鐘我也許就拿不穩了,杯子會掉到洗臉池裡去。

  我站在洗臉池前,路燈透進來的光線很暗,鏡子裡的自己也是模糊的一團黑影。我右手下意識摸索著左腕上的那串珠子,寢室都知道這串黑曜石是我的護身符,洗澡都不肯摘下來。其實這珠子只是因為一個秘密,因為它可以擋住我左腕上那道傷疤。

  左腕上留下的那道疤並不粗,當時傷口卻非常深,深到幾乎切斷了整個左手神經。據說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替我做的修復手術,但一直到現在,我的左手其實沒有一點力氣,連一杯水都端不住。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考到鋼琴十級,媽媽當初最愛聽我彈《卡伐蒂娜》,很久以前我和蕭山偷偷溜到學校琴房,我也曾給他彈過《Thanksgiving》。

  可是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彈鋼琴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病房裡,莫紹謙冷冰冰的手指,就按在我脖子裡的大動脈上。他連眼神都是冷的,說話的語氣非常平靜。他摸索著我頸中噴張的動脈,帶著一種近乎輕蔑的笑容:“怎麼不在這兒來一下?要割就割這裡。血至少會噴出兩米,甚至噴到天花板上,你在五分鐘之內就會死掉,省多少麻煩。”

  那時候漫長的手術已經讓我筋疲力盡,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反抗什麼,或者最後一次嘗試又仍舊是絕望。我看著他,已經沒有了怨憎,如果這都是命,那麼,我認命好了。

  我認命,於是沒心沒肺地活下來,放棄去九泉之下和父母團聚;我認命,於是厚顏無恥地做莫紹謙的情婦;我認命,於是繼續虛偽地念著大學,做一個若無其事道貌岸然的學生。

  我真慶幸在很久以前就和蕭山分手了,起碼不用把蕭山拖到這種污糟的關係裡來。

  蕭山,其實這兩個字都是很輕的舌音,像春天裡的風,溫柔而溫暖。每次當我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不會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

  那是我唯一的瑰寶,我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可是沒有了,不管怎麼樣,都是沒有了。

  就像是父母,不管我怎麼樣哭,怎麼樣鬧,怎麼樣的絕望傷心,可是他們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不會再安慰我,照顧我,給我倚靠。

  和蕭山的這次偶遇讓我整整一星期打不起精神來。我哪兒也不去,除了​​上課就是呆在寢室裡,在寢室裡我就拼命做題,一本考研的高數模擬題被我做完了大半本,只有做題的時候我心裡才是安靜的,只有做題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不孤單。筆尖在稿紙上沙沙地寫出演算,每當這時候我就又像是站回到高中那塊黑板前,我知道有個人就在我身邊,粉筆在我和他的手中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行一行的公式,一行一行的運算,正從我和他的手下冒出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和我齊頭並進,最後會寫出與我一樣的答案。

  週末的時候慕振飛來約我吃涮羊肉,我不去,被悅瑩死活拉著一塊兒去了。自從上次蕭山出現後,我對與慕振飛和趙高興的每次碰面都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理,我怕和他們在一塊兒的又有蕭山。真正地看到蕭山,我才知道我有多膽小,我以為我是破罐破摔了,我以為我是真無所謂了,但是那次蕭山出現,我就立刻又碎了一次。

  那聲“哢”的輕響,是從心底冒出來的,然後蔓延到每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膚,把它們龜裂成最細小的碎片,然後再痛上一回。

  三年,原來三年來我一直沒能忘卻他。他說分手,我答應了,然後我們就分手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那天對自己輕描淡寫的安慰:不就是分手嗎?十六歲的戀愛真的會持續一生一世嗎?等進了大學,我一定就忘記他了。

  可是我一直沒辦法忘記他。

  進了涮羊肉店,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就像塊石頭,沉到看不見底的深淵裡去。我不僅又看到了蕭山,我還看到了蕭山旁邊坐著的林姿嫻,幾年不見她更漂亮了,而且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獨特的動人氣質。我腿都不知道該怎麼邁了,要不是悅瑩挽著我,我估計我早就已經像堆受潮的糖沙,塌在了那裡。

  林姿嫻見到我還挺有風度,特意站起來跟我握手。慕振飛這才知道我和蕭山還有林姿嫻同是高中同學,他似乎頗有興味地打量著我們三個。三個人裡頭我話最多,我誇林姿嫻的包好看,不愧是獨立設計師的代表作,然後我又誇她的圍巾,burberry的格子,總是這麼經典不過時。一連串的名詞、形容詞在我舌頭上打個滾就吐了出去,我比那些動不動做思想工作的輔導員還愛說話,我比那些在圖書館管期刊的更年期大媽還要囉嗦。因為我不知道我一停下來會說出什麼話來,我似乎跟林姿嫻的關係空前地好起來,哪怕離開高中後我們再沒見過一次面。

  連悅瑩似乎都被我成功地瞞過去了,她大概以為我是見到老同學所以太興奮,挾了一筷子羊肉擱到我的碟子裡:“快吃吧你,真是跟黃河似的,滔滔不絕了。”

  我嘿嘿笑著開始吃羊肉,蕭山給林姿嫻也涮了一勺羊肉,林姿嫻嬌嗔:“這麼肥……讓人家怎麼吃啊?”

  蕭山很耐心,用筷子替她一點點把肥的挑掉。我埋頭大吃糖蒜,誰知趙高興說:“老大,你看看蕭山和他女朋友,人家才叫舉案齊眉,你也不管嫂子的,就在那兒緊著自己吃。”

  我差點沒被糖蒜給噎死,慕振飛瞥了趙高興一眼,還是他平常那露著小酒窩,唇紅齒白迷死人的微笑:“你想攛掇我獻殷勤,我不上那個當。”

  趙高興哈哈大笑,替悅瑩涮了一勺羊肉:“你不獻我獻。”

  悅瑩故意用筷子敲那勺子,叮叮噹當地響,大家說說笑笑,熱鬧非凡。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費勁的一頓飯,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吃,勒令自己不准胡思亂想。

  最後趙高興還要去唱K,蕭山和林姿嫻似乎也興致勃勃,就我一個人實在不想再硬撐,藉口週一還有實驗報告要交,得趕回去弄虛作假。

  他們都去唱K了,就剩慕振飛送我回去。本來我說我一個人走,但悅瑩說:“讓老大送你吧。”趙高興也幫腔。我沒力氣再爭辯什麼,於是跟著慕振飛走了。

  因為周末,這個時間的校園還顯得挺熱鬧,進了西門後我們抄了近道,直接從山坡上穿過去。坡上全是梅花樹,還有好些是民國初年建校的時候栽下的,花開的時候香雪十里,連旅行團都把這里當成一個景點,花季的時候成天有舉著小旗子的導遊,領著烏泱烏泱的遊客來參觀。

  這條路晚上卻非常安靜,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都走出了一身汗,遠遠已經看到山頂的涼亭。這個亭子的對聯是位國學大師題的,字是頗得幾分祝希哲風骨的草書,木製的抱柱對聯前兩年剛剛改成大理石柱上的鐫刻。這位國學大師在文革時期不堪批鬥,終究自沉於坡下的明月湖,所以每次看到對聯中那行:“清風明月猶相照”的狂草時,大多數學生都會被一種神秘而淒迷的聯想籠罩。這裡也是本校約會的勝地,有名的情人山。我嚴重懷疑本校男生愛挑這個地方約會女朋友,是因為最有氣氛講鬼故事,可以嚇得女朋友花容失色,然後方便一親芳澤。

  我本來走的就不快,慕振飛也將就著我的頻率,邁出的步子也很慢。

  大概是我拖拖拉拉的樣子讓他誤以為我是累了,於是說:“要不歇一會兒吧。”

  其實我一直覺得胸口鼓著一口氣,他這麼一說,我就像練武的人似的,一口真氣都渙散了。我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背後是硬挺挺的紅木欄杆,百年名校,曾經有多少人坐在這裡,轟轟烈烈的青春,可是誰不是終究又悄然逝去。

  慕振飛在我身旁坐下,拿出煙盒,很紳士地問我:“可以嗎?”

  我還沒有見過慕振飛抽煙,莫紹謙倒是偶爾抽一支,如果我在旁邊,他也會這樣彬彬有禮地問我:“可以嗎?”

  我這才意識到慕振飛其實家教非常好,現在想想他起碼是中上層人家出來的孩子。進退有據,做什麼事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從容不迫。以前我都沒留意,大概每次見面總和一堆人在一起,根本就無暇留意。

  我點了點頭,慕振飛點燃香煙,有淡淡的煙草氣息瀰漫開來,其實他坐得離我有點遠,而且還在我的下風。但煙草的味道讓我覺得熟悉而無力,就像是有時候睡到半夜醒過來,偶爾看到燈光,揉著眼睛推開書房的門,會看到莫紹謙還沒有睡,全神貫注地在看電腦,或者什麼別的我不懂的東西,​​他指間偶爾會夾著一支香煙,和咖啡一樣,用來提神。

  我身心俱疲,問慕振飛:“可不可以藉你肩膀讓我靠一下?”

  他把煙掐掉了,坐到我近旁來,我放鬆地靠在他肩上。他說:“不准哭啊,哭的話我要另外收費。”

  我笑了一聲,感覺友誼牢不可摧,慶幸他知道我對他沒綺念。這個晚上我只是想要找個倚靠,既然隨手抓到他,被他刻薄兩句也是應該的。

  天上有很稀疏的星星,在現代化如此嚴重的城市裡,夜晚的天空四角都泛著紅光,那是城市的燈光污染,星星變得模糊而平淡,東一顆西一顆,像是一把漏掉了的芝麻。

  慕振飛問我:“為什麼你一直這麼不快樂?”

  我沖他齜牙咧嘴地笑:“有嗎?”

  他沒有看我,而是仰起頭來看星星,淡淡地說:“你連大笑的時候,眼底都是傷心。”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揪著他的衣領:“老大,你是自動系的高材生,未來的機器人之父,祖國的棟樑民族的驕傲,貴校更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你突然這麼文藝腔我真的覺得很肉麻好不好?”

  他終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這麼台灣腔才真的很肉麻。”

  我“噗”地笑出聲來,把他的衣領捋捋平:“哎,你為什麼不談戀愛呢,你要是肯談戀愛,一定會讓那個女生傷心得死去活來。”

  他說:“為什麼要讓人傷心得死去活來?戀愛難道不是應該讓對方幸福快樂?”

  我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要讓她傷心得死去活來,這樣她才會一輩子記住你,牢牢記住你,想起你來就牙癢癢,見到你了又心裡發酸,不知不覺就愛了你一輩子,多好啊。”

  慕振飛笑了笑,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我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得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著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裡發酸,不知不覺就愛她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啊,我真的要哭了。

  我抓著慕振飛,死皮賴臉:“那你就愛我吧,求你了。”

  丫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不動聲色就擋開我的手,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做夢!”

  晚上十點悅瑩就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我還沒睡著,躺在床上看英語真題。悅瑩給我帶了烤雞翅回來,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啃烤雞翅。剛咬了一口就覺得一股疼痛從舌尖升起,真辣啊,這丫頭竟然給我烤的是特辣。

  悅瑩看到我眼淚汪汪的德行就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哭啊,怎麼不藉這個勁兒哭出來?”

  我悶不做聲啃雞翅。

  她狠狠用指頭戳了下我的額頭:“瞧你那點出息,人家不就是帶了個女朋友嗎?你就差點沒散架了!”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和蕭山的事,我也從來沒在她面前提過蕭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但她對著我就劈裡啪啦一陣數落:“幸好當時沒地洞,真有我估計你都鑽進去了,我真想遞面鏡子給你,讓你自己看看自己那熊樣。不就是一個高中同學,不就是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你是暗戀他多年還是當年跟他有過一腿,搞成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丫真不愧看了幾萬本小言,沒想到我今晚那點事竟然在她面前無所遁形。我特羞愧地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呸!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你的手都在抖,臉色發白,聲音也不對,跟逼著自己唱戲似的。你以為你是蘇珊珊,隨便演演就能拿國際大獎?”

  我都顧不上她竟然拿蘇珊珊來比我了,我只想倒在床上哀嚎:“有那麼明顯嗎?我還以為我表現得特冷靜特理智呢。”

  “太丟人了,簡直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悅瑩咬牙切齒,又像是冷笑又像是賭氣,“你要是真忘不了他,怎麼不把他搶回來?不就是學外語的,哼,我們學校當年的錄取分數線比她們學校的調檔線要高一百分呢!怎麼能輸在這樣一個女生手裡?”

  這都是哪跟哪兒啊?

  愛情和高考分數沒關係,它和任何事都沒關係。

  比如我愛蕭山,那隻是我自己的事,不關蕭山的事,更不關林姿嫻的事了。

  我繼續啃雞翅膀,悅瑩繼續審我,盤問我當年的事情,我敷衍不過去就哼哼哈哈簡單地告訴她兩句:“談是談過……那會兒還小麼……是他提的分手……我也覺得分手是對的……我們相處的不好……一直吵架……吵到兩個人都厭了……初戀所以有點放不下……我真的不愛他了……真的……以考研的名義發誓……”

  悅瑩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滾你丫的蛋!你不愛了,你不愛了從我生日那天你就要死不活的!你別欺負我想不起來了,就是那天晚上他也去了,對吧?”

  悅瑩是真怒了,她只有真怒了才會說粗口,平常可是人模狗樣的裝淑女,就和我一樣,只有真怒了才在心裡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我把雞翅啃完了,平靜地說:“你說的沒錯,可我跟他沒緣分,真的,原來我們就相處不來。你再想想現在,他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了,大家相安無事,留個念想多好啊。過個十年八年,我也許更懷念他了,畢竟是初戀。那時候我說不定早嫁人了,說不定連孩子都生了,得抱著小女兒跟她說,你媽當初那個初戀,帥啊,高中那會兒就有1米85……高大英俊……數學成績可好啦……英語也好……又會打籃球又會唱周杰倫……周杰倫要是那會兒已經轉型不唱歌了,咱女兒不知道他是誰怎麼辦……”

  悅瑩聽著我沒心沒肺地隨口胡謅,她忽然也不生氣了,就坐在那裡,慢慢嘆了口氣,似乎是被我哄住了。

  其實我經常這樣自己哄自己,忍忍就過去了,忍忍我就忘了,只需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像當年乍然知道父母的噩耗,我在半夜一次又一次哭醒,可是白天在人前,我得忍著,再傷心我也得忍著,爸爸媽媽是不會回來了,我怎麼傷心也只能我自己忍著。沒有人知道我曾經遭受過什麼,我一遍遍地騙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得忍著……所以再大的苦我也能忍下來,還能壞到哪裡去,最壞的事情早就已經發生了。

  亦舒說過,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如果不忍,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如果不忍,三年前我大概就已經死了。

  我估計是我眼睛裡的神色嚇著了悅瑩,很久以前那段日子,我在照鏡子的時候,通常都被自己眼底的淒愴嚇一跳,可能現在我又露​​出那樣的眼神來。所以她忽然伸手抱住我,對我說:“童雪,你要是覺得難受,要不哭一場吧,啊?哭一場。”

  我反倒咧嘴沖她笑了笑:“我不難受,真的。”

  她重重地在我背心裡拍了一把:“你這樣子才叫真難受,搞得我心裡都不好過起來,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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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4: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睡了一覺起來,就把蕭山忘諸腦後,因為莫紹謙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來了,我再沒多餘的心思去想蕭山了,我得全心全意應付莫紹謙。

  我從學校打了個出租車去別墅,一路上都有些不安,莫紹謙最近似乎對我冷淡了,近半年總是隔上一兩個月才來一趟。這不知道是好現像還是壞現象,因為我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開始厭倦我了。

  剛進別墅的大門我就嚇了一跳,管家正站在偌大的客廳中央指揮人拆吊燈,還有一堆工人正在抬家具。大家都在忙,連可愛都蹲坐在落地窗前,似乎正看得眼花繚亂。拆吊燈的人全神貫注,管家更是,仰著頭只顧叫:“慢一點,慢一點,先拆這邊的墜子……那個不能動……輕一點……”

  這盞枝狀水晶大吊燈可是莫紹謙的心肝寶貝,莫紹謙就愛收集燈。這盞燈是他去歐洲度假的時候看上的,特意帶回國來。我還在發楞,可愛率先發現了我,它搖著尾巴,衝著我汪汪大叫起來。管家一回頭這才看到我,連忙對我說:“莫先生在樓上。”

  二樓安靜多了,只有兩個工人在輕手輕腳拆著牆上的油畫,瞧這架勢真像是要搬家。我忐忑不安地走到書房去,沒看到莫紹謙,我又到主臥去,敲了敲門,聽到他說:“請進。”

  進去還是沒看到人,原來他在衣帽間,出來的時候還在扣著西服釦子。見著我,他果然立刻挑起眉頭:“眼睛怎麼了?”

  我摸了摸那顆淚痣似的傷痕:“前陣子弄傷了。”

  他沒再多問,對我說:“去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

  我有點發楞,拿不准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大概看出來了,又說:“要用的東西都帶上,給你搬個家,這房子我打算重新裝修,快點,忘帶什麼都不准再回來拿。”

  才搬進來剛兩年又要怎麼裝修?

  我一邊跑回房間收拾東西,一邊又在心裡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丫一年能在這裡住幾天,還這麼能折騰。

  沒辦法,有錢人都是大爺。

  晚上的時候,我已經在市中心高層偌大的餐廳裡吃晚餐了,我搞不明白為什麼莫紹謙忽然決定搬家。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連可愛都照例有一間它自己的房間,和主臥一樣正對著這城市內環唯一的天然湖泊,不過太高了,遠遠的湖面望下去似乎一塊濺著碎白的碩大翡翠。可愛一定不喜歡住在這麼高的地方,它蹲在玻璃前憂鬱地嗚咽著,估計有恐高症。

  我的房間在二樓,就在主臥的對面。我特別反感的就是我房間裡的浴室,整面的落地玻璃,竟然既沒有窗簾也沒有窗紗,無遮無攔,對著空闊的天際線。

  雖然明知這麼高的地方外面不會有人能偷窺,但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吃過晚飯後,趁著莫紹謙在書房工作,我拿著浴袍浴巾,偷偷溜到主臥浴室去洗澡。

  鎖好門後我才放心地打量浴室。還是資本家會享受,下沉式浴缸大得跟游泳池似的,電腦控制按摩程序。架子上更擱了長的短的無數條浴巾,還有齊刷刷一大排浴鹽,都是莫紹謙一直用的那個牌子。

  真是舒服啊……當我把自己沉浸在溫熱的水中,無數負離子氣泡衝上來按摩著我的皮膚,手邊還有遙控器,隨手一按,面前巨幅的百葉窗緩緩顯出微光,竟然整體皆是LED顯示屏,音響效果更是一流,杜比環繞立體聲。

  我找到付費頻道,剛看了兩集《網王》,就快要睡著了。

  如果能淹死在這浴缸裡,大約也是很奢侈的一種死法。

  不過我肯定沒那個福氣。

  有一隻手伸過來擱在我脖子上,指端微涼,讓我被水浸得舒展的皮膚頓感戰栗。我明明將浴室門反鎖了,我連說話都不利索了:“你怎麼進來的?”

  “衣帽間還有一扇門。”

  我真是麻痺大意,竟然沒有發現還有一扇門。水瞬間向上浸了幾分,莫紹謙的體積真不小,一下來我竟然就覺得這泳池似的浴缸都逼仄起來。我垂著眼皮都不敢看他,其實也不是沒看過,但這樣的坦然相對我只是不習慣。我知道他身材不錯的,他有私人的健身教練,有錢,所以什麼都有。

  他伸出手臂摟住我,我被迫緊貼在他胸前,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聲。我有些無力地企求他:“別在這裡……”

  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但更讓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眼皮上那道傷痕,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語氣很平靜,每當他要發怒的時候,他的語氣就平靜下來。我知道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再招惹他,所以乖乖地回答:“去看比賽,不小心被同學的手機砸到了。”

  “籃球?”

  “不是,機器人。”

  他改為用手指摩挲我的耳垂,摟著我的那條手臂卻在不動聲色地加重力道。我被他箍得都喘不過氣來,我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按在浴缸裡淹死,或者用浴巾把我給勒死,要麼把我遠遠扔出窗外摔死……所以我心驚膽寒地抱著他,磕磕巴巴解釋:“我真不是故意的……醫生說眼睛上不能用防疤痕的藥……”

  出乎我的意料,臆想中的雷霆大怒並沒有爆發。大概是因為聽到外邊他的手機響了,這麼晚了還打電話來,八成是秘書。一定又是有要緊的公事,他放開我起來,我連忙替他披上浴袍,自己也隨便裹了浴巾,一邊走一邊替他繫帶子。等我把他袍子上的帶子系完​​,他也已經拿到手機開始接電話了。

  我很乖覺地抱著浴巾退出去,還沒走到房門,已經聽到他說:“吃過了……剛才在洗澡……”

  這樣家常的語氣非常罕見,電話那端的人不想而知是他妻子。我的腳步不由得滯了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慌亂。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起自己可恥的身份來,羞愧和難堪讓我慌不擇路,匆匆逃離。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忘了開燈,就在黑暗里呆坐了半晌,頭髮也忘記吹乾,一滴滴往下落著水珠,有些落在我的手背上,冰涼的,像是眼淚。其實我好久沒有哭過了,現在更是哭不出來,我連眼淚都沒有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花板上的燈忽然亮了,刺得我眼睛一時睜不開。我本能地用手擋住那刺眼的光線,看到莫紹謙走進來,問我:“怎麼在這兒坐著?”

  我沖他笑了笑,朝他撒嬌:“抱我。”

  既然做二奶就得有做二奶的樣子,討金主歡心是最重要的。該撒嬌的時候就得撒嬌,就像可愛一樣,一見到莫紹謙就搖頭擺尾,因為這樣才有好日子過。

  每次莫紹謙都會用所謂公主抱,就是迪斯尼電影裡常見的王子抱公主的那個打橫抱。可惜他不是白馬王子,我也不是公主,有些時候,我寧可自己是調著毒藥的巫婆。

  就好比現在,我被他抱回主臥,橫放在他那張KINGSIZE的大床上,而他卻從相反的方向支起手臂看著我。這個古怪的姿勢讓我覺得很彆扭,在我的眼裡,他的臉是個倒影,而在他眼裡,我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可是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在那雙顛倒過來的眼中,他的目光又漸漸深沉,就像那次一樣,那目光彷彿透過我的臉,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大約是這樣全然陌生的相處令我覺得不安,或者是他的目光讓我中了蠱。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問:“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愛到無路可退,愛到無力自拔……即使無法擁有她,也希望透過別的方式來自欺欺人……”我的聲音低下去,我被我自己的膽大包天嚇著了。

  他冷淡地打斷我:“你電視劇看多了吧?成天在胡思亂想什麼!”

  他起身拉開被單,躺下去不​​再理睬我。這是很明顯的逐客令,我犯了大忌,或許我是故意的,因為最近我太難受了,我故意想在那壓力上再加上一點兒,好讓它達到臨界點而有藉口崩潰。但我最愚蠢的是挑錯了對手,他只用一個簡單的肢體動作就提醒了我,他是我惹不起的。我厚著臉皮靠攏他,討好地湊上去親吻他的頸窩。那裡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可是他無動於衷背對著我,全身都散發著戾氣,冰凍三尺,拒人於千里。我像可愛一樣在他身上蹭來蹭去,也沒半點用處。他一直對我的身體很有興趣,但今天我顯然過分了,所以他一點興致也沒有了。

  我在心底直發怵,終於放棄了一切努力,灰溜溜地下床打算回自己臥室去。

  腳剛踏到地板上,忽然聽到他問:“你最近沒去看你舅舅?”

  我不可抑止地發抖,用力控制自己牙齒不要格格作響,或者抓住身邊的花瓶朝床上的那個人扔去。這個魔鬼,這個魔鬼,他永遠有辦法在一秒鐘內讓我失控,讓我痛悔自己剛才做過的事。我的十指深深地扣進掌心,我臉上的肌肉一定扭曲得可怕,我用盡力氣呼吸,才能讓自己不歇斯底里尖聲大叫。

  “你回自己房間吧,”他不咸不淡地說,“我要睡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讓自己能正常地邁動雙腳,重新走到床邊。他終於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臉色這麼難看,很傷心?”

  我用盡全部的力氣,才對他笑了笑,

  他神色冷淡:“笑不出來就不要笑,比哭還難看。”

  我一聲不吭重新爬上床,試圖再次膩到他懷裡。但他頭也沒回就把我推開,我又試了一次,他又一次將我推開,我試了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推開我。而我只是靠過去,然後麻木地等著他那重重的一下子,就像是誰有拳頭捶在我的心窩裡。起初我還覺得疼,到後來就漸漸地不覺得了,一下子,又一下子……像是鈍器擊過來,更像是個機械的鐘擺,任由命運將我撥過來,撥過去。

  最後他大概不耐煩了,用的力氣稍大,我一下子撞在了桌頭櫃的檯燈上,嘩啦一聲檯燈滾落,我本能地連滾帶爬撲下去,想要抱住檯燈,可是沒有搶到它。因為用力過猛,額頭磕在了床頭櫃的銅把手上,火辣辣的疼直往腦門子上躥,而檯燈咣啷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蘇繡燈罩滾出了老遠,青花瓷瓶的燈柱真正碎成了一地碎碴。他房裡的東西素來不便宜,尤其是燈。

  我心驚膽寒地望著那一堆碎片,連額頭的傷也顧不上,我記得可愛小時候不聽話,成天在別墅客廳裡亂竄,結果打破了一盞古董檯燈,他知道後氣得只差沒把可愛送人。可愛平常在他心裡比我可重要多了,這檯燈如果真是古董,我還不如往窗子外頭一跳,一了百了。

  他已經趿上拖鞋朝我走過來,也許真會把我往窗外一扔,我急得大叫:“我不是故意的……”

  “過來!”

  我非常沒出息地哀求:“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越走越近,我往後連退了幾步,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伸出手來拉我:“別動!”就在這時,我腳下一絆,不知道怎麼就整個人倒栽滑倒,倒地的瞬間宛如萬箭穿心,疼得我大叫了一聲。我一定是摔在了那些碎瓷片上。冷汗涔涔地冒出來,凌遲也不過如此。我的背像裂開了似的,又像扎著一萬根鋼針,一吸氣就疼得眼前發虛。我終於哭了,藉著這個機會,我的背疼得要命,心也疼得要命,我實在是忍不住了,眼淚終於湧出來了。

  莫紹謙已經蹲下來:“叫你別動!”

  我一句話也不能說。他把我的背翻過來,似乎想要查看我的傷勢,然後他動作似乎頓了一下。一伸胳膊就把我抱起來,直接出了房門,可愛已經聽到動靜衝出來,沖我們汪汪叫,我看到自己鮮紅的血滴在地板上,滴在可愛雪白的長毛上,可愛叫得更兇了。我有暈血的毛病,一看到血整個人就癱在莫紹謙懷裡了。管家也聞聲出來了,一見這情形嚇了一跳。連忙打電話給司機,莫紹謙已經抱著我搭電梯下樓去了。

  我們到地下車庫的時候司機還沒有到,莫紹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車鑰匙拿在手裡,他把我放在後座:“趴著!”,然後他自己開車。

  我像只烏龜一樣趴著,車子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我痛不欲生。我已經不哭了,就趴在那兒等待著每一次疼痛襲來。每一次疼,都讓我痛不欲生,反倒讓我腦子空明,什麼雜念都沒有了,我一聲也不吭,因為連呼吸都覺得震動得疼。等紅燈的時候莫紹謙終於回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怕我死了。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啊,我要是死了他的投資就打了水漂。他這麼精明的資本家,怎麼可以蝕本。

  終於到了醫院,我已經疼得有氣無力,兩隻耳朵裡都嗡嗡響,像是有一百隻小蜜蜂在飛。我趴在急診室的推床上,在一百隻小蜜蜂的吵鬧聲中,聽著他在和醫生說話:“不行……她是疤痕體質……”

  是啊,我是疤痕體質,這下子我可能要變鱷魚了,或者蜥蜴……反正是背上有鱗的那種。醫生們把我又重新推進電梯上樓,進了一間手術室,給我打了麻醉。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也許我睡著了一小會兒,也許並沒有,我只是打了個盹……反正我清醒的時候,醫生還在清理我背上的傷口。我臉正對著一個不銹鋼盤,裡頭有一堆帶血的瓷碎片。醫生時不時用鑷子夾著一塊碎片,“鐺”一聲扔進盤子裡。

  這聲音太驚悚了,我嚇得又把眼睛閉上了。

  我今年又不是本命年,為什麼這麼倒霉呢?

  背上的傷口縫合完畢後,我才被推出了手術室。管家終於趕到了,手裡還提著一個大袋子。我本來不知道他拿的是什麼,等見到莫紹謙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和莫紹謙都還穿著睡衣拖鞋。

  我倒沒什麼,反正睡衣已經被醫生剪開了,現在背上全是紗布。但是平常永遠是衣冠楚楚的莫紹謙,穿著睡衣拖鞋站在醫院裡,那情形還是挺滑稽的。

  他去換了衣服出來,看我還趴在那裡一動不動,於是說:“跟個刺蝟一樣,活該。”

  我趴在那裡,可憐兮兮地問:“你氣消了沒有?”

  我倒不是想施苦肉計,可是既然已經這樣了,還是盡量博得他的同情才划算,但他似乎一點氣也沒消,因為他的聲音很平靜:“雍正窯,還是仿宣德的青花,你就這麼砸了一個,暴殄天物。”

  拿雍正窯改製成檯燈,到底是誰暴殄天物?我又不是故意,再說要不是他推我,我會撞到檯燈上嗎?討他歡心太難,但惹他生氣又太容易了。我紮了一背的碎瓷碴兒,也沒見他消停一下,因為雍正青花比我寶貴多了。

  因為沒傷到神經,我留院觀察了一個小時,就出院回家了。司機來接我們,在路上麻藥的效果就漸漸散去,疼得我直哼哼。我真成烏龜了,背上背著厚厚的紗布,就像一層殼。莫紹謙也不管我,我自己跟在他後頭,走一步就疼一下,進電梯的時候我佝僂著身子,和老太太似的。回家後我吃了兩顆芬必得也沒用,在床上趴了大半夜也睡不著。因為夜深人靜,背上的傷口似乎更疼了。

  就在我輾轉反側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睡燈朦朧的光線裡看到是莫紹謙,我從枕頭上昂起頭來看著他:“怎麼還沒睡?”

  他更沒好臉色了:“你吵得我睡得著嗎?大半夜不睡在哼哼什麼?”

  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我的房間跟他隔一條走廊呢,兩邊門一關,他還能聽見我哼哼?他又不是可愛,怎麼能比狗耳朵還靈?

  他從門口消失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又重新回來,端著一杯水。先往我嘴裡塞了顆藥丸,然後把那杯水遞到我唇邊。我被迫把大半杯水都喝下去了,才問:“你給我吃什麼了?”

  “嗎啡,癌症三期專用止痛劑。”

  我抓著他的胳膊:“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他沒有說話,在一瞬間我哆嗦了一下,忽然想到,他不會有癌症吧?這東西怎麼聽也不是常備用藥,而他隨時就能找出一顆來給我吃。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一個精神這麼好的人,應該不會有癌症吧?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了一聲:“你很期望我死?”

  “沒有。”

  否認並沒有讓他放過我,他一下子就將我用力按住,背上的傷口疼得我差點尖叫,但他幾乎是立刻已經用唇堵住了我的嘴。我要叫也叫不出來了,我就像被人按在烙鐵上,背上肌膚一陣陣被劇痛繃緊。我沒有掙扎,掙扎也不過讓自己更疼。我疼得快昏過去了,藥效卻漸漸起了作用,我的身體不再聽我的使喚,它像是一具沉重的軀殼,我無法再指揮它。就像那天晚上一樣。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

  我徬徨在藥性與疼痛之間,我也許喃喃地說著話,或者叫著媽媽……媽媽救救我……媽媽快來救我……可我心裡明白媽媽不會來了,媽媽已經死了。她和爸爸一塊兒死了,兩個人血肉橫飛,連臉都模糊得讓我認不出。

  我都沒有哭,就是喘不上來氣,手想要憑空地抓撓到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給我溫暖給我安寧的那個男孩子也已經走了,他對我說:“我們分手吧。”然後就轉身離開了我。

  我一陣接一陣地喘息,就像是要死了,三年前我也死過一回,我割開自己的靜脈,然後把手放進浴缸的溫水里,看著血在水中浸潤開來,滲透了整個浴缸,水全變成紅色。我一直忍著,可是我暈血,後來就昏過去了。我本來應該死的,如果不是水漫出了浴室的地面,可愛突然狂吠起來,驚動了人。我在醫院被搶救過來,輸了不知道多少血,據說把血庫我這個血型的血都快用完了,醫生做了長達十餘個小時的手術,試圖修復我手腕上被割斷的神經,可是並不成功,我的左手從此失去了力氣,它只能做些不需要靈活不需要技巧的動作。

  我曾經一意堅定地求過死,可是死神沒有眷顧我,連它也放棄了我。

  藥效讓我眩暈得想吐,天花板在瞳孔中扭曲變形,我那殘存的理智在崩潰的邊緣,忍一忍……也許再忍一忍就過去了……每次我都這麼想,可是莫紹謙卻扳過我的臉,他的眼神凌利得像是正在捕獵的豹,似乎像要用眼神就將我拆解入腹,他的手真冷,冷得我直哆嗦。我用盡了力氣想把臉扭到一邊,他又扳回來,我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勁,一口就狠狠地咬在他手上。血的腥甜在口腔中彌散開來,他也沒撒手。

  他真是像某種肉食動物,把對方撕咬得奄奄一息,卻輕蔑地不顧及自己身上會有何種傷口。

  我不知道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了,藥效最後讓我喪失了一切知覺,不論是疼痛,還是憎惡,它們都不再出現。我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那裡溫柔而安全,不會再有任何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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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亮後我重新進了醫院,醫生又一次把我背上的睡衣剪開,因為有幾道傷口迸裂,血粘在衣服上,他們不得不重新清洗傷口然後縫合。這次的麻醉劑量似乎不夠,我疼得噝噝吸氣。醫生一邊用鑷子穿針引線,一邊問我:“怎麼弄成這樣?”

  “睡著了……不小心……翻身……”

  “怎麼翻能把傷口都迸開?鯉魚打挺?”

  我疼得沒力氣說話,我這才知道上次是美容醫生替我做的縫合,因為莫紹謙堅持,怕普通外科縫合會留疤痕。這次也是美容醫生重新做縫合,不過醫生讓我住院,說傷口有發炎的趨勢。

  我被送到病房掛抗生素,還記得打電話給悅瑩,讓她幫我請幾天假。結果下午沒課,悅瑩特意到醫院來看我,被我的傷嚇了一跳:“你到酒吧跟人打架了?真像被人在後頭砸了一酒瓶。”

  “我會去酒吧嗎?”

  “也是,你要去酒吧肯定也叫我一塊兒。”她似乎想到什麼,臉色忽然嚴肅起來:“你男朋友不是來了嗎?這傷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忙說:“我把檯燈給撞地上了,然後​​又被電線絆倒,正好栽在檯燈的碎瓷片上了。”

  “啊?你最近怎麼這麼黴?”

  我苦笑:“我也想去算算塔羅啊星座什麼的,看看是怎麼回事。”

  悅瑩在病房陪了我一下午,直到趙高興來接她。趙高興還給我買了一束花來,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送的花,以前跟蕭山談戀愛那會兒還小,他沒買過花給我。所以今天我收到趙高興的花還有點遺憾:“第一個送花給我的竟然是你。”

  悅瑩叫起來:“不會吧,你男​​朋友沒送過?”

  我想了想:“真沒有。”

  莫紹謙這幾年送過我很多禮物,衣服也不少,就是從來沒送過我花。我記得他送我的第一份禮物好像是項鍊,那時候我根本不識貨,盒子被禮物紙包得很精緻,我還以為裡頭是一本精裝版的書。拆開包裝紙打開那藍色盒子,只覺得光芒璀璨、漂亮奪目得幾乎令人窒息。我壓根不知道那項鍊到底有多貴,只是連忙合上蓋子,推託著還給他了。

  那時候我是真有勇氣,就跟小言裡的女主似的,以為不愛就是不愛,傻乎乎地敢撕支票敢不要鑽石,只因為他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悅瑩說:“你男朋友不是挺有錢的,怎麼連玫瑰都沒送過你一朵?”

  我說:“大概他不愛我吧。”

  悅瑩撇嘴:“撒謊精!不愛你還春天帶你去看櫻花,冬天帶你去泡溫泉?”

  我勉強笑了笑:“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去年他挺閒的。”

  悅瑩仔細瞧了我一眼,然後把趙高興轟出去,隨手關上病房門,才跑到病床前來跟我咬耳朵:“你跟他吵架了?”

  “沒有。”

  我連現在他在哪兒都不知道,早上還是管家送我來的醫院,他也許一氣之下拂袖而去,從此後就再不見我了。但我覺得他沒這麼便宜放過我,所以我無精打采。

  悅瑩仍舊很狐疑:“不會是為那個蕭山吧?”

  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昨天晚上我都說什麼了?痛極之中我好像叫過媽媽,我有沒有叫過蕭山的名字?雖然死死壓在心底的那個名字一直呼之欲出,或者我根本就在意識混亂中真的叫出口。因為我曾經在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想過蕭山,我曾一遍遍想著他的樣子,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哄著自己,我想如果能再見著蕭山,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保護我,不再讓我受任何凌辱。

  我一直拿他來騙自己,在忍不下去的時候,在覺得絕望的時候,我就拿他來騙自己。我還有蕭山啊,就算我們分手了,但如果他知道,他也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欺負。我把他擱在心裡最底下,就像一個窮孩子,藏著塊糖,包裹層層的糖,我知道它在那裡,不用嘗我也知道它是甜的。

  三年不見,連自欺欺人如今都變得可笑,他終於和林姿嫻走到了一塊兒,我還有什麼呢?撕開一層一層的糖果紙,裡面早就空無一物。

  悅瑩大概覺得我臉色不定,以為自己是猜著了,所以批評我:“你真是活該,不就是個初戀,你都有男朋友了乾嗎還惦記著他?你男朋友對你多好啊,送你的東西淨揀好的挑,有空還帶你出去玩。他不就是工作忙點,不能時常來看你?做人要有良心的,你這樣不知足,當心天打雷劈。”

  我沒說話,悅瑩有點生氣,戳了我腦門子一下:“最恨你這樣子,我可討厭人吃著鍋裡惦著碗裡了,你要真放不下那個蕭山,你就跟你男朋友分手,痛痛快快去把蕭山追回來。”

  “我跟他分不了手。”我筋疲力盡,像是在對悅瑩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沒辦法跟他分手。”

  “那就把心收收。”悅瑩恨鐵不成鋼,“好好對人家。”

  心?

  莫紹謙又不要我的心。我只能等,等他厭倦,等他膩了,等他不再對我有興趣了,等他放過我,等他忘記我。

  我等了已經快三年了,裝乖賣俏,弄嗔撒嬌,不管我怎麼樣,他還是那個樣子。我把渾身解數都用完了,然後黔驢技窮。有時候他很容易生氣,可是生完氣後,他仍舊不肯將我一腳踹開,讓我滾蛋。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他到底看中我什麼呢,難道是我這張臉?

  或許他愛過一個人,愛得很深,卻沒辦法和她在一起,而我湊巧跟她長得很像?電影電視裡都這麼演,小說裡也經常看到這橋段,但昨天我試探了,結果他真怒了,他生氣不是因為我猜中了,而是因為我竟敢試探他。

  大部分時候我都覺得他把我當成是個玩意兒,他就耐著性子看我能使出什麼招數來,從起初的大哭大鬧,拼死拼活,到後來的故意逢迎,處處小心。他就像是個看戲的人,在一旁冷眼,而我是罐子裡的蟋蟀,被不時地逗弄一下,然後謔謔叫著,找不到敵手。

  我看不透莫紹謙,而他卻知道我的死門在哪裡。這從來不是一個平等的遊戲,我又如何可以跟他分手?

  只有他可以選擇不玩了,而我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力。

  第二天悅瑩和趙高興又來看我,這次跟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慕振飛,他也買了花來,我覺得很幸福:“住個院你們個個都送我花?上次我住院你怎麼不送我?”

  慕振飛說:“上次我們還不熟嘛。”

  熟了就可以送花?這是什麼邏輯?

  最後還是悅瑩告訴我:“你別聽他的,今天上午他在他們學校做報告,這花是一個學妹在後台送給他的。人家小姑娘含情脈脈,結果他跟人家說,正好,我有位朋友住院了,這花我可以轉送給她麼?把人小姑娘氣得,都快掉眼淚了。”

  我聽得哈哈笑,牽動背上傷口都疼了,果然慕振飛還是那樣子,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片然後渾若無事。

  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總是很熱鬧,莫紹謙的司機給我送晚飯來了,敲門我都沒聽見,直到他推開門我才發現有人來了。司機的表情似乎也挺意外,大概是沒想到病房裡會有這麼多人。但他馬上猜到這些都是我的同學,所以也只是稍作打量,只是他似乎連看了慕振飛兩眼。也不奇怪,慕振飛長得實在是太標致了,走大街上估計都有星探想拉他去拍廣告。司機將保溫桶擱在床頭櫃上,對我說:“童小姐,這是魚片粥,您趁熱吃。”

  我道了謝,司機禮貌地對屋子裡其他人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就退出去了。

  趙高興問:“那位是什麼人?”

  悅瑩知道,有次她看到司機來接我,所以她替我答了:“童雪男朋友的司機。”

  趙高興被嚇了一跳:“童雪,你有男朋友?那你跟老大是怎麼回事?”

  我斜睨了一眼慕振飛,他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不是早告訴你們了,我和童雪是普通朋友,你們誰都不信,現在信了吧。”

  根據我資深八卦的經驗,當事人越否認緋聞,這緋聞就鬧得越厲害,所以我又狠狠瞪了慕振飛一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成心。

  我沒想到蕭山今天也會來醫院。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悅瑩他們都已經走了,護工也去替我買橙子了,我一個人在病房裡用PSP玩飛車,正要車毀人亡的緊要關頭卻聽到敲門聲,我還以為是護工回來了,於是頭也沒抬,只顧忙著玩遊戲:“請進。”

  腳步聲很輕,我忽然像想到什麼似的,我以為我是聽錯了,或者我是在做夢,但原本按著按鍵的手指,不知不覺就鬆開了。

  隔了這麼多年,我仍舊可以聽出他的腳步聲。

  屏幕上的遊戲已經OVER了,我過了好幾秒鐘才抬起頭來,真的是蕭山。他仍舊穿著一身輕便的運動衫,手裡還拎著一袋東西,病房裡的白熾燈亮得驚人,而我只覺得他又高又遠,站在那裡,彷彿遙不可及。

  我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怎麼是你?”

  他對我笑了笑:“昨天高興說你病了,正巧我姥姥在這裡住院,我天天都來看她。本來也不知道你住哪間病房,幸好護士幫忙查到了。”

  他把紙袋放在床頭櫃上,上頭有蛋糕店的徽圖字樣,他說:“就在醫院附近隨便買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還記得我生病的時候就喜歡吃甜食,但我可不敢自作多情,也許就像當年我們說好的,分手還是朋友。

  我沖他笑了笑,終於找到一句話問他:“林姿嫻呢?她還好嗎?”

  他頓了一下,才說:“她今天有課。”

  其實我都覺得我自己很坦然地看著他,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我明明是硬撐,可是比這更難的事我都已經撐過去了。

  病房裡重新安靜下來,因為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他大約也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沒過一分鐘就說:“那個……我晚上還有事,我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你是病人。”

  他走了大約有兩三分鐘,我才一骨碌下了床,直接出病房,一口氣跑到走廊盡頭去,我知道那裡有個小小的天台,可以看到樓底下。

  樓前的院子裡全種著洋槐樹,這個時候葉子都落盡了,細細的枝椏橫斜在路燈的光線中,像透明的玻璃缸中飄浮的水藻。我一眼就在水藻的脈絡裡找到那熟悉的身影,雖然那樣遠,雖然這麼高,但我看下去就找到了。那走路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是他。

  他走的並不快,背影顯得有些單薄,這三年他一點也沒有胖,只是又長高了。夜裡的風很冷,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就像當年每次快要上課的時候,我總是站在教室外的走廊,看著他從操場上跑回來。

  那時候他總會抬起頭,遠遠沖我笑。

  只要他對著我一笑,我覺得連天都會晴了。

  那是我的蕭山啊。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彎的地方,就像每一次夢到的那樣。腳下的水泥地開始發硬,然後又開始發軟,我像踩在棉花上,有點站不住的樣子,背上的傷口也疼,風吹得我瑟瑟發抖。

  我卻一直站在那裡,站到連自己都覺得骨頭冷透了,才回病房去。護工已經回來了,正到處找我。她看著我打著赤腳走進來,嚇了一跳,忙給我打水讓我洗腳。

  我把腳泡在滾燙的水里,腳被燙得像針在扎,但我一動不動。我想著蕭山,想著他呆在這病房裡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其實他就來了那麼一小會兒,但只需要一秒鐘,他就能讓我覺得生不如死。

  他拿來的蛋糕我沒有吃,我怕我嚐一口都會哭,或者會發狂做出什麼事情來。所以我把蛋糕全送給護工了,她挺高興,拿回家去給她女兒吃。

  從前蕭山給我什麼,我都會當寶貝一樣藏起來,哪怕是一塊橡皮,一個書夾。但現在我得對我自己狠心點,因為他不再是我的了。我得忘了他,無論如何,我都得忘了他。

  蕭山說他天天來看姥姥,我卻一直再沒見過他,我也沒勇氣去查他姥姥住在哪個科室哪間病房,雖然姥姥當年那麼疼我,但我避蕭山都來不及。悅瑩和趙高興雖然老來看我,但我不想向她打聽蕭山。

  我會忘了他的。

  出院那天我連悅瑩也攔住了,因為莫紹謙竟然打了電話,說來接我出院。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特意來接我出院的,因為我雖然天天看八卦小報,偶爾我還看財經新聞。他的公司要收購本地的一家科技公司,我估計他是來主持大局的。但他順便來接我,我還是覺得挺受寵若驚的,上次我讓他那麼生氣,我還以為他要把我一擱半年不理會,就是俗話說的“冷藏”。

  我從來沒有在電視上看到過莫紹謙,連財經新聞都很少會有他公司的名字出現,即使出現也是輕描淡寫的消息,比如這次規模並不大的收購。莫紹謙是個低調的資本家,從來不亂出風頭。所以我挺好奇他上次為什麼跟蘇珊珊攪到一起,還十指緊扣​​過馬路,這太不像他的作風了。

  到家之後,司機追上來遞給他一個袋子,他這才想起來似的,轉手遞給我:“給你的。”

  好像也成慣例了,他每次生完氣就會送份禮物給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用意,大約他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下台階,表示他已經不再跟我計較。

  我接過去:“謝謝。”

  正要把盒子收起來,莫紹謙忽然問我:“不打開看看?”

  我順從地把盒子打開,是寶石戒指。這紅寶石顏色不濃,雖然有指甲蓋那麼大,但估計價格也不會太貴。戒指鑲的樣式倒挺華麗,密密匝匝的碎鑽眾星捧月,真像某部電影裡的那隻鴿子蛋。

  我把盒子關上,才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樣子,又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那部電影倒是我和他一塊兒看的,當時是國慶長假,我陪他在香港。那天正好他生意談完,在酒店喝過下午茶,兩個人都覺得偷得浮生半日閒。不知道怎麼就說到看電影,於是就去看了《色戒》。電影是廣東話版本,我一句也聽不懂,中間還睡著了。等我醒的時候就看到大銀幕上湯唯的特寫,她悵然地坐在一輛黃包車上,伸手撫摸著自己風衣的領子,我就留意她手指上那枚很大的戒指,而她神色淡遠漠然,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我睡得都稀里糊塗了,就知道沒一會兒電影就結束了,回去的路上莫紹謙問我:“電影好看嗎?”

  我想了半天,才說:“戒指很大很漂亮。”

  他也不是沒送過我戒指,低調的六爪鑲,指環上照例刻著我的名字。說實話再好的鑽石也是石頭,我經常想那些刻了名字的鑽戒到時候賣得掉嗎,不行的話是不是我只能賣裸鑽了。我把戒指放到保險櫃去,莫紹謙似乎不經意地拍了拍保險櫃:“這裡頭裝了多少了?”

  我有意嬌嗔:“還不都是你送的。”

  他揚起眉頭:“但你平常都不戴。”

  我實話實說:“你送我的都那麼珠光寶氣,我一個學生,難道戴著上學?”

  他似乎笑了一聲,把我拉到他懷裡去,有時候他喜歡抱我,就像抱可愛,但他每次都箍得太緊,讓人喘不過氣來。他的氣息就拂在我臉旁,癢癢的讓我覺得難受。他說:“今晚給你個機會好了,我們出去吃飯。”

  他自己動手給我挑衣服,這還是第一次,我覺得他心情非常好,肯定是公事挺順當的。通常這時候我都會乖覺地哄他高興,他高興了我的日子也好過些。他給我選了一條寶藍的低胸晚裝裙子,然後說:“配去年我送你的那套藍寶石首飾。”

  等我換了裙子出來,他連鞋都替我挑好了。

  其實我買衣服挺沒算計的,有時候跟悅瑩逛逛,有時候跟同學去淘小店,三十五十的T卹都挺漂亮。但莫紹謙嫌我品味差,所以好多時候就是店里送了目錄來,我隨便一划拉。反正這些名店服務都非常細緻,只要我在那裡買過一次衣服,碼號什麼他們都記得很詳細。

  鞋是細高跟,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還買過這雙鞋,穿上後整個人都搖曳不定,唯一的好處是終於不比莫紹謙矮太多了。

  他太高,我如果穿平底鞋,永遠只能仰望他。

  他帶我去的餐廳也是新開張的,這城市最高的建築,半在空中的全玻璃地板餐廳,有恐高症的人一定不適應。好在餐廳時時放出乾冰,整個地板似乎陷在雲霧之中。

  餐廳經理親自出來招呼我們,還送了香檳,我們坐的位置正好對著棋盤似的街市,這麼高​​俯瞰下去,一切都縹緲得好似佈景。莫紹謙已經看完菜單,交給侍者:“就特別推薦吧。”

  侍者問:“莫先生,是否立刻上菜?”

  莫紹謙似乎有點漫不經心:“還有位客人,等他來了後再上菜。”

  我沒想到除了我們還有別人,能讓莫紹謙等的人,真是架子大。我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我想他不至於無聊到真介紹蘇珊珊給我簽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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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5: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莫紹謙等的那個人,竟然是慕振飛。

  服務生引著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都傻了。

  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要麼是放乾冰放得我都有幻覺來,可那人真的是慕振飛。雖然他穿了西服,雖然他看上去很讓我覺得陌生,但他就是慕振飛。

  慕振飛似乎也意外極了,但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轉過頭看莫紹謙。

  莫紹謙坐在那裡沒有動,只淡淡道:“坐吧。”回頭吩咐服務生,“可以上菜了。”

  我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了,只覺得不敢抬頭,兩隻手擰著餐巾,就像那餐巾是我自己的脖子似的。這是我頭一回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遇見我認識的人,羞恥心讓我有點透不過氣來,我鼓起勇氣說要去洗手間,但莫紹謙根本沒有理我,他不動聲色,只看著慕振飛:“這個寒假你回公司實習,我已經交代過世邦,他會讓人帶著你。”

  “寒假我約了登山協會的同學,要去爬山。”

  莫紹謙的聲調似乎非常平靜:“爬山?去年在珠峰受的傷還讓你記不住教訓?你這麼做是對董事會不負責任。”

  “有你對董事會負責就足夠了,董事長。”

  “你別以為惹我生氣,我就會放任你去不務正業,我不管你有多少藉口,這個寒假你得回公司實習。”

  慕振飛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那樣帥,露出迷人的小酒窩:“到時候再說吧。”

  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理我,都只是跟對方說著話。但我卻像呆在冰窟裡似的,連指尖都涼透了。

  服務生開始上菜,替我們斟上酒。莫紹謙終於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的傷口剛好,別喝酒。”然後讓人給我換了果汁。

  我連對他勉強笑笑都做不到,我只想過慕振飛家境應該很好,可是我沒想過他會與莫紹謙有關係,而且關係還非淺。

  我在想他會不會是莫紹謙的兒子——不,莫紹謙今年才三十二歲,他不可能有念大學的兒子。那也許是他弟弟,可是為什麼又不姓莫呢?

  我雖然對莫紹謙知道的不多,但隱約也聽說他父親是白手起家,正趕上了經濟騰飛,從化工廠開始,後來做碼頭集裝箱,一手開創出不凡的基業。可是他父親正當盛年的時候突然去世,於是弱冠之齡的莫紹謙被迫從國外中斷學業回來,開始主持大局。他原本學的就是工商管理,難得是十餘年下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資本家的身世素來都帶點傳奇色彩,有錢人嘛,TVB拍得都濫了。我對豪門恩怨沒有興趣,其實慕振飛是莫紹謙什麼人,又關我什麼事?慕振飛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份,頂多就是鄙夷我,以後將我視作路人甲罷了。

  我不在乎,我想通了,決定大吃一頓這裡的招牌菜。

  飯吃到一半莫紹謙因為接聽一個電話,走開了大約十來分鐘的樣子,桌子上只剩我和慕振飛。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依舊吃我最愛吃的銀魚羹。慕振飛也沒說話,他吃東西的樣子真斯文,有條不紊,簡直像我們老師平常在實驗室做示範的樣子,燒杯試管,樣樣都擺弄得得心應手,簡直讓我看得心裡發慌。

  莫紹謙回來後也沒再跟他多交談,三個人在餐桌上都安靜得出奇,結果就是我吃得很飽,連最後的甜點都吃不下去了。莫紹謙對慕振飛說:“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

  “實習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話還沒有說完,慕振飛終於顯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面,似乎是有點孩子氣的不耐煩:“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轟頂了,所以我都有點麻木了。

  回去的車上我很安分地端坐著,看著車窗外地迷離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景總是這樣嘈雜喧鬧。我知道是莫紹謙的司機認出了慕振飛,所以莫紹謙才會安排今天晚上的飯局。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飯局”這兩個字,真是一個局,以吃飯為藉口設下的局。整個晚上莫紹謙都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反正我從來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

  或者就是單純地警告我,離慕振飛遠點,其實哪用費這麼大的周折,他只要告訴我慕振飛是他小舅子,我保證跑得比哪吒還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邊的事,我都會主動自覺迴避得遠遠的,何況是他太太的親弟弟。

  到家後我訕訕地說:“這種錯誤我以後不會犯了。”

  他一邊解袖扣一邊看了我一眼:“這樣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處理第二次。”

  其實真冤枉慕振飛和我了,我敢擔保慕振飛對我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我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真的。

  到現在我倒有點害怕慕振飛那個沉著勁兒來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動聲色了,以前的慕振飛也太不動聲色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莫紹謙的不正當關係,我自認為是瞞得很好的,學校應該沒人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有的事也許不過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飛卻這樣沉著,按一般常理,怎麼樣他都應該替自己姐姐出頭吧?或者莫紹謙也太大膽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狀,然後太太跟他大鬧?我突然心裡發寒,因為我想起我當初是怎麼認識慕振飛的,他不會是早就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所以故意拿手機扔我的吧?

  這兩個男人都深不可測得讓我覺得害怕。

  莫紹謙把這事形容為一件蠢事,我也覺得自己蠢極了,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莫紹謙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愛一樣磨蹭到他身邊,琢磨著還要不要繼續對他檢討,或者犧牲一下色相可以含糊過去。我還在鼠首兩端,他卻沒給我時間繼續考慮,他充分把時間利用在我的犧牲色相上。

  莫紹謙走後,我重新恢復平靜的校園生活。上課,下課,吃飯,打水,慕振飛似乎也憑空消失了,再不見蹤影。悅瑩起初對這事還挺納悶的,我嘻嘻哈哈:“難道真讓人替我打一年的開水啊,那是玩笑話,再說他們要畢業了,忙著呢。”

  我沒細打聽,但這年頭大四的學生,哪個不忙得要命,不出國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況慕振飛這種前程遠大的風雲人物。謝天謝地我和慕振飛的緋聞徹底成了過去時,我主動縮小了自己的活動範圍,我也不跟著悅瑩和趙高興他們蹭飯了,為了避免遇見慕振飛。

  我躲的人越來越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還要躲多少人,因為見不得光。

  我沒躲過去的人是林姿嫻,我不知道她怎麼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也許是上次吃羊肉時我自己曾多嘴告訴過她。上次我說了太多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記不住我說了些什麼,就記得自己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似乎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事實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來,擋也擋不住。

  我在寢室裡磨蹭了半天,又換衣服又梳頭髮,眼睜睜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起包包下樓,去見林姿嫻。

  林姿嫻將我約在西門外的一家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因為主要做學生生意,主要還是賣甜品和飲品,價格都不貴。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嫻則要了綠茶。服務員把飲料一端上來,我就本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然後下意識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說實話我情緒一緊張就愛咬東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飲料管,莫紹謙糾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過來,一緊張我仍然犯這老毛病。

  這家店我還是第一次來,店不大但音樂很輕柔,這種地方很適合談話。林姿嫻在電話裡說想和我談談,但我壓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談什麼。

  今天的太陽很好,從大玻璃窗子裡透進來,正好斜照著她面前那隻剔透的玻璃杯,裡面浮浮沉沉,是鮮翠的茶葉,慢慢在水中舒展開來。初冬柔和的陽光也映在她的臉上,我覺得她似乎沒睡好,因為連她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似乎也是微腫的。我正看得出神,她忽然對我笑了笑,從包裡拿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支,問我:“抽煙嗎?”

  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在我印象裡整個高中時代她一直是淑女,係出名門,循規蹈矩,怎麼也沒有抽煙這種惡習。我本能地搖了搖頭,她已經嫻熟地拿出打火機點上,對我說:“大一那年學會的,然後就戒不了了。”她頓了頓,對著我莞爾一笑,“很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戒不了了。”

  我看著吞雲吐霧的她,只覺得陌生又遙遠,隔著淡淡的青白煙霧,她脂粉未施的臉龐一如從前光潔飽滿。讓我想起高中時光,那時候我們還坐在教室裡,每天沒心沒肺地應付著老師,應付著考試,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而如今,青春已經是手中沙,越是試圖握緊越失去得快。

  她終於開口,仍舊是那副淡淡的口氣,卻狠狠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裡:“童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麼事?”

  冬季淡淡的陽光下,她濃密的長睫卻像夏日雨後池塘邊紛繁的蜻蜓,棲息著雲影天光,紛亂得讓人看不懂。她說:“蕭山的姥姥上星期過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蕭山說姥姥在住院,我還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卻畏首畏尾怕再見到蕭山,終究沒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長期在國外,姥姥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請了三天喪假,原本早就應該回來上課了,可是他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電話關機,沒有回宿舍,沒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說:“我沒有見過他。”

  “我知道。”林姿嫻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著我,“只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經全都找過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擔心再曠課的話系裡就瞞不住了,我不想因為這事給他的前途帶來什麼麻煩,你如果能見到他,能不能勸勸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著林姿嫻,一貫心高氣傲的她肯來對我說這些話,一定是真的絕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裡去找蕭山,自從他離開我,我就再沒辦法把他找回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課,我陪著林姿嫻又去找了幾個地方,打電話給蕭山考到外地去的幾個要好同學,蕭山也沒有和他們聯絡過。我們甚至還去了高中時的母校,那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踏入的地方。學生們正好放學,偌大的操場上有不少人冒著寒風在打籃球。聽著熟悉的籃球“砰砰”落地聲,我和林姿嫻站在操場旁,悵然若失地看著那些英姿勃發的少年。

  一無所獲,從中學出來天已經快黑了。我又累又餓,而林姿嫻卻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裡。如果你想到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獨自搭地鐵回學校去,剛出地鐵站,忽然發現下雪了。寒風捲著細小的雪片,吹在人臉上彷彿刀割一般。晶瑩細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燈下,似乎一片紛揚零亂的花。

  記得和蕭山分手,也是這樣的一個陰冷的傍晚,天氣陰沉沉的似要下雪。

  我還記得那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穿著校服,遠遠就可以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立在花壇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區,花壇裡原本種著常青樹,暮色漸起,隱隱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籬,而他就站在這藩籬前,我低著頭把手插在兜里。因為下來得匆忙,連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頭在兜里仍舊是冰涼冰涼的。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從好幾天前開始,我們兩個就已經陷入這種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對他說話,他也對我若即若離。零零碎碎,樣樣都讓我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是無處傾訴的,夾雜在復雜微妙的情緒裡。我想媽媽,我想如果我有家,我會好過很多。可是我處了下風,因為我沒有家,我只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里站了一會兒,我很怕舅舅快要回來了,要是讓舅舅或者舅媽看到我和一個男生站在這裡,那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說:“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氣我答應和林姿嫻一起辦英文校報?”

  他一開口的語氣就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頭就走的衝動——很久前曾經做過的一道語文練習題,題目我都忘了是什麼,是關於《紅樓夢》裡一段,下面有四個選項,其中有一項答案是:“這段文字說明寶玉和黛玉性格不合,從根本上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

  當時我第一個就將它排除了,還覺得這是什麼選項啊,簡直是可笑。寶黛怎麼可能性格不和?他們心心相印,他們的愛情悲劇應該是萬惡的封建體制導致的——誰知道標準答案竟然真是這個性格不合,讓我震驚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讓林妹妹吐血焚稿的,只有寶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強裝出鎮定的樣子:“你和林姿嫻辦報紙關我什麼事,我為什麼要生氣?”

  “你這不是生氣是什麼?”他反倒咄咄逼人,“你為什麼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我遠遠看著他,他眉峰微蹙,顯然是生氣我的無理取鬧,在他心裡我就是無理取鬧。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憚他和林姿嫻的關係,因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將他們視作金童玉女的一對兒,而我是無意間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時時擔憂王子會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點心灰意冷了:“隨便你和誰辦報,和誰交往,反正都跟我沒關係。”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噎了一下,過了沒幾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他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擇言,我說:“我想什麼也跟你沒關係。”他滿不在乎地說:“既然這樣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裡似乎被針刺得一跳,彷彿沒有聽清楚他說了句什麼,以前我們也鬧過幾次彆扭,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抿緊了嘴唇也咬緊了牙齒,防止它們發出顫抖的聲音,臉上卻若無其事。我一度以為我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現在全世界都將我摒棄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間就回來了,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清楚而尖銳:“那就分手吧。”

  他轉身就走了,毫不留戀地大步走遠,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冷到全身發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到這個黃昏,夢到他的這個轉身,我在夢裡一次次哭醒,可就沒有勇氣追上去拉住他,告訴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註定有一個人,雖然他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要忘記他,已經需要用盡一生。

  我獨自從地鐵站走回到學校,沒有打車,也沒有坐公交,走得我很累很累。在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著蕭山,我有好久沒有這樣想過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開這個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東西把我對他的思念掩埋了起來,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時間很少很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奢侈。

  等我走回學校,食堂早就關門了,我拖著已經凍得發麻的兩隻腳,又去了西門外的小店,隨便要了一碗刀削麵。面還沒上來,拿著一次性筷子,無意摩挲著上面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測蕭山到底會到哪裡去。他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他會不會獨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我失去過至親,我知道那是一種如何令人發狂的痛苦。沒有人可以勸慰,因為根本沒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經歷。

  父母去世後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只想著爸爸媽媽為什麼這樣殘忍,為什麼不帶著我一起走呢?怎麼捨得把我一個人撇下,讓我受這樣的痛苦。

  那時候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就像個活死人一樣。

  老闆把熱氣騰騰的刀削麵端上來了,我忽然想到了——不管是不是,我要去看看。我連面都沒吃,擱下錢就走了。

  我知道我在給自己找藉口,當我搭著城際快線,前往鄰近的T市,我看著車窗外鐵路沿線的燈光一閃而過,只覺得胃裡空空的,腦子裡也一片空空的。其實我只是給自己一個藉口吧,因為他離開了我這麼久,不論他是不是會在那裡,那麼我去看看也好。

  下了火車已經是清晨,我打了個的士,告訴司機地址。這城市彷彿剛剛從睡眼惺忪中醒來,街頭車流並不多,路燈還沒有熄滅,在拂曉的晨霧中寂寞地亮著,我想起蕭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到T市來,是高二放暑假的時候。蕭山的姥爺姥姥原來在這裡有套老房子,原來是給他小姨住,後來他小姨移民了,老房子就空在那兒了。那天他曾帶著我走遍附近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在他小時候這裡的情形。

  出租車停在巷口,司機打開燈找給我零錢,我倉促朝車窗外看了看,不知道那家麵館還在不在。應該早就沒有了吧,這世界物換星移,日新月異。

  早晨的風很冷,我沿著巷子往裡走,這裡都是有些年頭的家屬區,兩側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牆。我差點迷路,最後才找著小區的院門。門衛室裡還亮著燈,可是沒看到有人,大鐵門關著,可是小鐵門開著。有晨歸的人在吃力地搬動電瓶車,車子的腳踏磕在門檻上,清脆的碰撞​​聲。我跟在那人後面走進去,門衛也沒出來盤問我。

  我沒有覺得慶幸,因為我一直在發抖,連步子都邁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害怕。

  老式的樓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獸,蹲伏在清晨朦朧的光線裡。我在中間穿梭來去,可是所有的樓房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我仰起頭來,只能看到隆冬清晨灰濛蒙的天空。我腿腳發軟,終於就勢坐在了花壇上。花壇貼著瓷磚,冰冷沁骨。這麼遠看過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識,有幾間窗口亮著燈,有清晨鍛煉身體的老人在寒風中慢跑……我坐在花壇上,筋疲力盡,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滲透了涼意,兩隻腳凍得發麻,腿也開始抽筋,但我不想動彈。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凍死之前,其實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凍死在這裡,也應該是幸福的。隔了這幾年,我把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埋葬,我以為自己已經把自己放逐,可是卻像個瘋子似的跑到這裡來。

  對面的牆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面用粉筆寫著字:​​“許友友愛周小萌”。筆跡歪歪扭扭,或者只是不懂事的小學生。小時候常常也有無聊的孩子做這樣的事情,拿著粉筆在不起眼的牆角里塗鴉。惡作劇般寫上誰誰愛誰誰,那時候根本不懂得愛是什麼,只是覺得這個字很神秘,一旦被誰寫在牆上要生氣好幾天。可是直到懂得,才知道原來這個字如此令人絕望。

  我不知道在那裡坐了多久,天氣太冷,冷到我的腦子都快要被凍住了。最後我拿手機的時候,似乎都能聽見自己被凍僵的關節在嘎嘎作響。

  我打了個電話給林姿嫻,她的聲音還帶著朦朧的睡意,我看到手機上的時間,是早晨七點鐘。

  我連舌頭都凍僵了,口齒不清地告訴她:“我猜到蕭山可能在哪兒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問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記一下。”

  我把地址什麼的都告訴了她,她向我謝了又謝,或者只有真的愛一個人,才會這樣在意他的安危,這樣在意他的快樂。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掛斷電話,然後把頭垂進雙膝。

  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過去,等我鼓起勇氣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再找到蕭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車,車上的暖氣才讓我回過神來。我很餓,走去餐車點了一碗麵,大師傅一會兒就做好了。

  面盛在偌大一隻碗裡,湯倒是不少,只是一股調料的味道。餐車上鋪著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車走得極穩,麵湯微微地蕩漾著,我慢慢地摩挲著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車剛剛駛離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條巷口小店的刀削麵特好吃。因為蕭山曾帶我去過。我還記得特別辣,蕭山被辣得鼻尖都紅紅的,滿額頭都是晶瑩剔透的細汗。

  他悄悄告訴我:“我小時候就是在這裡學會用筷子吃麵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來怎麼吃?用手嗎?”

  他說:“當然是用叉子啊。”

  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笑的樣子,亮晶晶的眼睛裡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個暑假,因為我拿到了獎學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藉口出來,和蕭山在一起。我們去公園裡划船,他帶我去游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們甚至偷偷買了火車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國去了,鑰匙交給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裡。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躲到這裡來,因為小時候姥姥姥爺就住在T市,我在這城市呆的時間最久。那時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國內,老式的家屬區其實很熱鬧,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大家一起玩遊戲,我覺得在這裡過暑假是最快樂的事。”他有些赧然地微笑,“他們叫我小洋人,因為剛回來我的中文總講得不好,普通話還沒有英文流利。還有,不會用筷子吃麵條。”

  蕭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當時他正在廚房里切番茄,連頭也不抬:“左撇子怎麼啦,左撇子也比不會做飯的人強。”

  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再招惹他。難得有空無旁人又一應俱全的老房子任我們大鬧天宮,我興沖沖地提出要自己做飯,也是我鬧著要去買菜。結果T城的夏天非常熱,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從超市出來走了沒幾步,簡直一身汗。路邊有賣冷飲的冰櫃,蕭山買了鹽水冰棍給我:“嚐嚐,我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覺得比所有冰激凌都好吃。”

  我一路吮著鹽水冰棍,一路跟著他走回去。覺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帶著,什麼事都不用管。那種感覺奇妙又安心。

  等回到老房子裡,兩個人都滿頭大汗,對著嗡嗡作響的老空調吹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

  蕭山問我:“你會做什麼菜?”

  我眼睛也不眨地告訴他:“蛋炒飯。”

  最後還是蕭山大展身手,雖然他水平也不怎麼樣。我倆擠在廚房裡亂作一團,我堅持番茄和蛋是一齊下鍋的,蕭山說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後油鍋燒熱了,一看到他把番茄倒進去,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進去。

  剛燒開的油鍋很熱,蛋液被炸飛濺到我手上,燙得我大叫了一聲,蕭山抓著我的手就擱到了水龍頭下,一邊沖一邊著急:“燙哪兒了?”

  涼涼的自來水從手背滑過,被燙到的地方漸漸麻木。蕭山的胳膊還扶在我的腰里,他的手真熱,掌心滾燙,隔著薄薄的裙子,我只覺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塊烙鐵,燙得讓我心裡發慌。我覺得不自在,訕訕地說:“不疼了……”

  廚房裡很熱,抽油煙機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夏日的午後,彷彿萬籟俱寂,連客廳裡電視的聲音都彷彿隔世般恍惚。樓上樓下都寂若空城,我心跳得近乎發虛,而他的臉慢慢低下來,他比我高許多,這麼近的視野裡,他的眼睫毛真長,真密,那密密的睫毛直朝我壓過來,我都嚇得傻了。兩唇相觸的一剎那,我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只油鍋,轟一聲只差沒有燃起來。

  所有的水分都似從體內被蒸騰,當他的唇終於離開我的唇的時候,我的臉一定紅得像番茄了。我覺得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他連脖子都紅了,我腦子裡直發暈,就像是中了暑,可是就是透不過來氣。

  “吸氣啊!”他的聲音很低,彷彿喑啞的喃喃,而我真的連呼吸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狽地喘了口氣。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幹嗎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兇巴巴的,其實更多的是覺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漲紅著臉,手還抓著我的腰,像是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油鍋裡還在滋滋地響,我推開蕭山跑過去拿起鍋鏟,幸好還沒有糊,我拿著鍋鏟把番茄和蛋炒來炒去,腦子裡還是暈乎乎的。而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也不吭聲。我把火關了,盡量若無其事地回頭問他:“盤子呢?”

  後來這盤番茄炒蛋端到飯桌上,蕭山先挾了一筷子,我才想起來沒有放鹽。可是那樣老大一盤,竟然也被我和蕭山吃完了。

  少年時代的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沒有任何調料,那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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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5: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從T市回到學校就感冒了,一連幾天發燒,連期末的頭兩場考試都是稀里糊塗在高燒裡過去的。雖然去校醫院掛了幾瓶點滴,但每天早上總是準時地燒起來,吃點退燒藥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燒起來,這樣反反復復,好似一場拉鋸戰……悅瑩唉聲嘆氣,“我又不是傾國傾城的貌,你卻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我捧著大杯子一邊喝泡騰片一邊有氣無力地反駁:“我只是流年不利,哪裡多愁多病了。”……悅瑩嗤笑:“得了,你還可以說天涼好個秋。”… …是啊,天涼好個秋,只不過現在是冬天了。只有我這樣的傻子才會在室外凍大半天,結果就是感冒得無以復加。

我去附二醫院看了門診,醫生給我開了三天的點滴。在做皮試的時候,我收到林姿嫻的短信,告訴我說蕭山已經回去上課了,叫我別再擔心,還說下次有機會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禮,就像​​她一貫做人的方式。她並沒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蕭山,我也沒有問。我想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論對她而言,還是對我而言……三天后針打完了,我的燒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必修課很多,沒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試季節,校園裡的氣氛都會顯得格外的沉靜與緊張,連圖書館自修室都會人滿為患。就在這時候,我們學校出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是關於何羽洋的……

起因是校內BBS上突然爆出來一個帖子,說是何羽洋被娛樂圈某著名製作人“潛規則” ,還附了一張何羽洋坐在奔馳車上的照片……全校的學生一定都很閒,因為他們在考試季還有閒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遠景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南門,最無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車究竟是奔馳的哪個系列。沒過多久這張帖子就被轉載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論壇,標題也被人惡意竄改為“X大校花被人包養,豪華大奔接送上學”……一時間輿論嘩然,何羽洋正好結束節目錄製,回學校來參加期末考試。校園裡認出她的人總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雖然不當著她的面議論,可是也免不了背地裡嘀咕。悅瑩和何羽洋是老鄉,關係又特別好,氣得和班上的女生吵了一架。系裡的領導終於把何羽洋找去談心,回來的時候何羽洋眼圈都紅了。她委屈地告訴我們:“其實那車是我叔叔的車,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

  悅瑩在BBS上替何羽洋辯解,沒想到誰也不信,一個個嘴毒得特別難聽:“她說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騙三歲小孩呢?別丟我們X大的臉了。 ”……還有人罵悅瑩:“這麼賣力地替她說話,難道你也是被包養的?”……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說悅瑩肯定也是小三……悅瑩氣得當場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裡嚎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頭拍著門,急得只跳腳:“你和他們一般見識做什麼?悅瑩!悅瑩你出來啊!”……最後悅瑩哭得累了,終於把門打開,我把她拖出來,我給她擰了冷毛巾敷臉,她才對我說了一些事情……“我媽就是因為我爸在外頭亂搞,活活被他氣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臉!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結婚了…就是為了他的錢!就是為了他的錢…我媽住在醫院裡,竟然還有女人跑到醫院去騷擾她…我恨不得吃她們的肉,剝她們的皮…”悅瑩按著毛巾,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後來我媽死的時候,我對我爸說,那些女人,我絕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會放過。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學習,我會接手家裡的生意,等我回來的時候,那些賤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悅瑩從來沒有對我講過她媽媽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咬牙切齒地罵過人,森森的寒氣從我心裡湧起來,我突然有點站不住了,扶著桌子坐下來。我想想了莫紹謙,我想起了他的太太,或者她也正像悅瑩這樣痛恨著我。這世上我做了最不道德的事情,不論出於何種原因,我都沒有臉再安慰悅瑩。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為她是新秀主持人,貼子在公眾論壇上被炒成了熱門話題,最後一番紛擾之後,有網友竟然憑著照片中的車牌尾號,就搜出這車是屬於哪家公司名下。然後順藤摸瓜,查出這家公司的老總是何羽洋的親叔叔,總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貼子終於漸漸沉寂下去,何羽洋只差額手稱慶:“幸好這世上有人肉搜索,總算證明我不是小三。”

  悅瑩請她吃飯替她壓驚,笑嘻嘻地勾著她的肩:“你要真敢當小三,我先剝了你的皮。”

  三個人裡面,我笑得最難看。

  我越來越害怕面對悅瑩,自從知道悅瑩媽媽的事情,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可是我實在沒有勇氣對悅瑩說出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我連蕭山都沒有了,我沒有勇氣再對著最好的朋友坦白,承認我那光鮮外衣下的醜陋生活,如果悅瑩知道——她一定不會剝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會再理我。

  在這世上,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考試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別嚴,出的題目特別變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如同悅瑩,也在考完後哀嘆:“完了完了完了,我只怕要掛科了。:

  本校BBS上曾經說過,沒有掛科的大學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學校的BBS很熱鬧,雖然大家都忙著考試,可是何羽洋的事鬧得很大,剛剛平息下去,校內BBS忽然又爆出一張貼,標題就叫:“看看X大校門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華名車。”

  這次的貼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為我們學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全國都聲句顯赫,公眾論壇對這樣的話題顯然也最有舉,貼子迅速被轉貼然後聲勢越來越大。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說實話之前我還不覺得,看了這貼子才真的感到學校裡也藏龍臥虎,發貼的人一口氣爆了十幾張照片,都是在我們學校的南門或東門外拍的,各種名車一色俱全,從奔馳寶馬一直到Q7路虎,簡直像是豪華車展。

  校內BBS自然一片嘩然,因為這些車真是來接女生的居多,男生們話說得自然難聽,女生們也覺得憤然不平,尤其是悅瑩,因為她也不幸上鏡了。她爸爸的司機週末來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來放到互聯網上。雖然沒拍到她的臉,車牌號也被塗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認出了是她。悅瑩的照片被迅速轉載,稱為“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從她爸司機開來的那部加長的林肯車,到悅瑩手腕上的范思哲時尚表,再到悅瑩背的那個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達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沒有拍到臉,何羽洋專程打電話慰問悅瑩:“就當體驗一下什麼是公眾人物嗎。”

  悅瑩很鬱悶卻也很淡定:“熱鬧幾天就過去了。”

  幸好系裡的女生好像沒人認出那是悅瑩,最近我們系考試又多雙難,大部分​​人要麼沒有閒心關心BBS上在八卦什麼,要麼沒有閒力去多想照片裡的人會是誰。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而下。考完最後一門的下午,為了放鬆,我和悅瑩去西門吃晚飯,回到寢室天已經黑了,走廊裡有女生在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且隱約是提到我們寢室的寢室號。我和悅瑩走近的時候,那幾個女生卻突兀地都停了下來,尷尬地看了我倆一眼。

  悅瑩似乎有不妙的預感,低聲對我說:“不會我那張照片被人認出來了吧?“

  我也很替她擔心,我倆回一寢室就飛快地打開各自的筆記本上網,在校內BBS有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張貼後,已經有了個紅紅的'hot',兩天沒看又多了許多回復,我直接往後拉到最後一頁,所有的回貼都排山倒海般重複引用著一張照片,我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再也喘不上一口氣。

  那張照片非常清楚,雖然是遠焦,可明顯是專業像素下的取景,角度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像是偷拍。照片中的我正從車上下來,那部黑色邁巴赫車門都還未及關上,被一同攝入鏡頭。

  車牌照例被做了PS的處理,而我的臉卻毫無遮掩,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鏡頭下的自己,只覺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照片並不是在我們校門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裡的事,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想不出來這會是哪一天——應該是莫紹謙某次帶我出去吃飯的時候。因為照片中我梳著發,穿一條小禮服裙子,頸上還戴著珠寶。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會穿成這樣,更不會戴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可是照片中只有我和半輛作為背景的邁巴赫,並沒有莫紹謙。我什麼都想不出來,只是手指機械地往下拉動著滾動條,所有的回貼都在驚嘆,有人說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X大女生”,有人在嘖嘖讚歎我脖子上的那條項鍊,有人在議論我拿的手包,還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禮服品牌,更多的人在關注我身後的那部車,它的雙M標記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斷地有人提到它的價格。

  我用發抖的手想要關掉頁面,按了幾次竟然都沒有對準那個小叉,隔著桌子悅瑩正看著我,貼子裡曝光的名車那麼多,我卻是唯一被拍到正臉的一個。悅瑩意外之餘還極力地安慰我:“你別怕,有個有錢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這種照片侵犯隱私,可以投訴要求刪除。”

  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我寧可自己是只鴕鳥,可以把頭埋在沙子裡,什麼都不要理。當下悅瑩替我向版主發了投訴貼,要求刪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刪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適得其反並且越演越烈,另一張新貼冒了出來,主題就是:“童雪是被有錢的有媽之夫包養,這樣的​​二奶學生真是X大之恥。”

  發貼人的ID我沒有見過,而下面的跟貼已經一片嘩然。有人恍然大悟地連稱怪不得;有人不信,說童雪我認識,學習刻苦,平常在系裡也與眾人無異;有些人已經開始反唇相譏,質疑照片中那些根本不屬於大學生活的東西;有人用了無數個驚嘆號說不會吧我們學校竟然真有這種女生——

  貼子在迅速地翻頁,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看,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從一開始,我早就想過。我關掉筆記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悅瑩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沒有聽到。我不知道誰會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我不知道是誰拍了這張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誰把它發到網上,揭破我妄圖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飛煙滅,我原以為可以虛偽地生活,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學,我原以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醜陋最難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這都是報應,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報應。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遲早會受到這樣的報應。

  悅瑩在走廊裡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麼對她說,我說不出來,不知道怎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語。悅瑩的眼睛似有淚光,可是忽地一閃就不見了,她固執地問我:“那是真的嗎?”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終於還是傷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還是傷害到她。我根本沒辦法回答她,悅瑩漸漸從錯愕

  與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憤怒地質問:“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怎麼可以這樣?

  我答不出來。

  悅瑩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里:“你明知道我最恨這種女人,你明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我發過誓不饒過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跟你這麼久的朋友,你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騙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什麼都知道,悅瑩這樣相信我,什麼都告訴我,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無法解釋自己做過的一切。

  悅瑩的聲音又利又尖,隔壁寢室有人探頭出來看,我無法面對悅瑩,雖然我根本不願意傷害悅瑩,我聲音很小很小:“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悅瑩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痕,她對我著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悅瑩返身衝進了教室,然後狠狠摔上了門。

  我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裡,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上,又高又遠的光。我的視線是模糊的,只覺得臉上又痛又辣,鞭撻著我。我腦海中浮現出悅瑩眼中的淚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她——我用最惡劣最醜陋的真相傷害到她,悅瑩從此不會再理我了。

  已經快熄燈了,樓道裡有腳步聲,自習回來的女生在哼著歌上樓。遠處傳來水響,不知道誰在洗衣服,還有隱約的說笑聲,整個世界都像是離我遠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一切都變得那樣遙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這裡,不然整幢樓的人都會出來看著我,所有的人只要上校內BBS就會知道這一切,我再無顏面站在這裡,再無顏面對著同學。

  我不知道怎樣走出的校園,一路上我盡揀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門後就是車水馬龍的筆直的大街,我看著那些滾滾車流,無數紅色的尾燈,就像一條蜿蜒的燈海在緩緩流動,我看著這條熙攘的車河,想著自己要不要一頭撞進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後就永遠不需要再面對這一切。

  我沒有帶包,人行道上有公用電話,我走過去摘下聽筒。我想打電話,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任何一個號碼可以撥出去。我的手指在發抖,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和爸爸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自己抖得厲害,可是沒有哭。四周嘈雜喧嘩的人聲,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公交車報站的聲音,行人走路的聲音,統統朝我耳中塞進來,像是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我的腦裡。

  可是又靜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我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裡——可我心裡明白,這不是天譴,只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強顏歡笑,我若無其事地讀書,在所有同學面前假裝和她們一樣,可是今天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齷齪而骯髒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見人的真面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剝了衣裳,赤裸裸扔在眾人面前,任由他們目光的踐踏。我根本沒有地方叫冤,因為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城市這樣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蹲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我:“童雪,你不要緊吧?”我恍惚以為聽錯了,悅瑩她不會再追出來找我,我抬起頭來,看到是個陌生的女生。她又問了一遍,原來果真是我聽錯了,她問的是:“同學,你不要緊吧?”她身邊站著個男生,兩人像是剛從校外回來,典型的一對校園情侶。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熱心地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我身後就是聲名顯赫的百年名校,當初踏進校門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無顏面承認自己是它的學子,我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鼓起勇氣,向她借了一塊錢,說想給家裡打電話,身上又沒帶零錢。

  她遲疑了一下,畢竟這年頭騙子很多,可是只要一塊錢的騙子應該不多吧。最後她掏給了我一個硬幣,然後狐疑地挽著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幣投進電話,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號,只撥了三個號碼,我就掛掉了。

  我有什麼臉打電話給蕭山?

  我全身發抖,想著蕭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攤泥,隨時隨地就要癱在那裡,被千人踩萬人踏,我有什麼臉再見蕭山?

  我寧可我還是死了的好。

  我換了一個號碼,撥莫紹謙的手機號,我從來沒有主動打給他,雖然我曾經被迫記熟他的私人號碼。聽筒那端是長久的忙音,沒有人接。我等了很久,終於絕望。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我還可以往哪裡去?

  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個街心公園。公園裡有路燈,不時有人經過,並不顯得冷清。有個流浪漢在長椅上整理他撿到的純淨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個個踩癟,然後塞進一個骯髒的垃圾袋。我大約站了很久,因為他抬起頭來,沖我咧嘴一笑。他臉上很髒,牙很白,笑的時候才讓我看出,原來他是個瘋子。

  我被他的笑嚇著了,落荒而逃。

  經過櫥窗時,我從燈光的反射裡看到自已驚惶的影子,我的臉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個瘋子一樣。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有空,沒有爸爸和媽媽,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到夜深人靜,連馬路上的車都漸漸少了,然後看到路邊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我又渴又冷,裡面明亮的燈光誘惑著我,推門進去,暖氣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覺得全身麻痺。

  我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下,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那裡再不願意動彈。這裡又暖又明亮,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燃火柴後看到的天堂。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和蕭山坐在同樣窗明幾淨的店堂裡,那時他疊給我一隻紙鶴,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把紙鶴藏在大衣口袋裡帶回家去。那時這小小的大膽,給了自己很多快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看到筆記本里那枚紙鶴的時候,心裡湧動的總是絲絲酸涼的甜蜜。

  那時的我們是多麼的青春年少,而不過短短數載,一切都已經不堪回首。在這最無力的時刻,我對蕭山的想念擊垮了一切,我從來沒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個假設句又出現了,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這些自欺,我什麼都沒有了,很多年前如果我不騙自己,我早就已經活不下去。苟延殘喘到了今天,我還是想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這樣的。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蕭山也不會。

  我明知道我不應該這樣想,我明知道這樣的自欺很可憐,可是我還有什麼?除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還有什麼呢?

  服務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的樣子一定是失魂落魄。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走過來問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我問:“能不能藉下電話?”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機來給我用。

  我撥通了蕭山的手機,按號碼的時候我的手都在發​​抖,我覺得我沒有勇氣等到接通,他的聲音在遙遠的彼端響起的時候,我還是只想掛斷電話。

  他說了“你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想我在哭。他於是又問我是誰,連問了好幾遍,我想著要掛斷電話,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倉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聲音是這世上的魔法,只這兩個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裝都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聲來。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童雪”,過去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那樣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壓在心底最深的那個深淵,可是我抑制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想他,他刻在我的骨子裡,等我剝儘自己皮肉的時候他就會顯露出來。他在電話那端焦急起來:“你怎麼了?你在哪裡?童雪,是你嗎?童雪?”

  我很想號陶大哭,在他終於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可是,我只是淌著眼淚,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他慢慢地鎮定下來,一邊勸我,一邊詢問我所在的地方。服務員好奇地看著淚流滿面的我,我把街對面大樓頂端的名字告訴他,蕭山說:“你千萬別走開,我馬上就來。”

  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這些年來這樣的假設句讓我可以活到今天,如果蕭山知道,他永遠不會像別人那樣對我,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他仍舊會來找我。

  當蕭山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說了什麼,我抓著他的袖子,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說著什麼,我一直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噩夢,夢到現在,我終於看到了蕭山,他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就像是我無數次企盼過的那樣——當他站在我的面前,我仍舊覺得這一切是夢境,不然他不會來,他不會出現在這裡。直到他將我帶上了出租車,並且給了我一包紙巾,我才不可抑制終於崩潰,把臉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著他,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我一直奢望著他會回來。

  他把我帶到了一套房子裡,房間很亂,顯得沒怎麼收拾,我沒心思想什麼。他拿了毛巾讓我先去洗臉,我在洗臉台前放著水,怔怔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哭得太久了。可是即使不是這樣,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從前那個童雪了。

  我無法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心亂如麻,我理不出任何頭緒,我什麼也不想面對。

  我出來的時候,蕭山正坐在窗前吸煙。

  我從來沒有看到蕭山吸煙的樣子,在快餐店剛剛看到他的剎那,我覺得他就像是從昨天直接走過來,拖著我的手,一路並沒有放。可是現在,他離我陌生而遙遠,幾乎是另一個人,我不認得的另一個人。

  我在沙發中坐下來,蕭山把煙掐掉了。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的聲音很小,我仰著臉看著他,幾乎是哀求:“帶我走好不好,隨便到哪裡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我一直痴心妄想有一天蕭山會回來,他會找到我,然後帶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蕭山了,他和林姿嫻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臉的事情,然後又打算再做一次,但是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而現在只要蕭山搖一搖頭,我馬上就會像只螞蟻一般,被命運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

  可是蕭山竟然沒有猶豫,他說:“好。”

  他進房間去穿上大衣,就出來對我說:“走吧。”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我只是順從地跟著他走。他帶我去了火車站,然后買了兩張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車窗外什麼都看不見,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極點,他看出來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我沉沉睡去,雖然是在嘈雜的列車上,車頂的燈一直亮著,軟座車廂時不時還有說笑喧嘩。我就在這樣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為我知道,蕭山就坐在我身邊。

  火車到站的時候我被蕭山叫醒,我們出站攔了出租車,T市和我幾天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清晨的薄霧飄散在路燈的光芒裡.他帶我回到那老式的家屬院,這裡的樓房一幢一幢,他帶著我在中間穿梭來去,所有的樓房機會都是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因為僅僅相隔幾天,我又回到這裡,而蕭山就在我身邊.

  我一定是在做夢吧,我安慰地覺得,這個夢真的是太美好了.走上樓梯,蕭山打開了大門,陌生而熟悉的三室兩廳通透地出現在我面前.清晨的陽光剛好透過窗子照進來,家具都披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線柔和飽滿,更襯托出這一切都只是夢境,美好得令我難以置信.蕭山問我:"要不要睡一會?"

  臥室的床很軟,我和衣倒上去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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