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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 -【千山暮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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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我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諾大的屋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怎麼有弄成這樣,我其實一直想要討他的歡心,可是討他的歡心太難了。我沒裝,今天我是真的很高興,可是後來我不應該想起蕭山——我不應該。蕭山是這個世上最奢侈的事情,並不屬於我的,我不應該去想。只是似曾相識的一切讓我忍不住,如果莫紹謙對我壞一點兒,或者我又會清醒些。可是今天他偏偏特別溫柔,讓我有種恍惚的錯覺與恐懼。

  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裡,覺得很害怕。摸索著把燈打開了,也不敢上樓去。我把客廳裡的燈都打開了,然後把電視也打開。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一直又痛又癢,讓我坐立不安。更讓我坐立不安的是我又惹莫紹謙生氣了。本來他今天心情似乎挺好的,可是我又惹她生氣了。

  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兒去了。海浪的聲音漸漸響起來,外面的風越刮越大,風聲、浪聲像是某種不知名生物的嘯叫,我無法去想別的,因為對這種聲音的恐懼佔據了我的心。我把自己縮到沙發的角落裡,我連電視也不敢看了,彷彿那屏幕裡會怕出一個怪物來。我害怕,怕的瑟瑟發抖。我覺得這屋子裡藏滿了怪物,我覺得再也受不了了。

我抱著電話開始撥打莫紹謙的手機,但手機在茶几上響起來,原來他沒有帶電話。他連手機都沒有帶,會到哪兒去了?

  這四周都是荒蕪的海灘,只有零零星星的別墅,連鄰家的燈光也看不到一盞。我害怕的把他的電話緊緊攥在手裡,卻無意間觸動了鍵盤。那是通訊錄的快捷鍵,我看到他的手機裡,整個通訊錄只有兩個聯繫人,一個是“媽媽”,還有另一個孤零零的名字,而那個名字,竟然是我。

  我本能的按動著翻頁,翻來翻去只有這一項,我的名字下面記者三個號碼,一個是我的手機號,一個是我寢室的座機號,最後一個是公寓的座機號。我知道他還有一個手機是公事用的,這個手機只是私人號碼,但我沒有想到,他的私人號碼除了他媽媽,就只有我。

  我知道我不應該動他的手機,我也從來沒有碰過他的東西。現在我也應該把手機放下來。擱的遠遠的,他怎麼樣和我沒有關係,我回來就是一個交易而已。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的手指機械的按著,最近三十次通話記錄:“童雪1,童雪2,童雪3”

 我一直翻到最後,看到的仍舊是自己的名字。

  也許他老婆的電話他都已經記熟到不用存在聯繫人裡。我有點倉皇的安慰著自己,可是手機裡存著兩張照片,唯一的兩張:一張是我,另一張仍舊是我。

  第一張我閉著眼睛睡著,照片拍的很近,連我的眼睫毛似乎都歷歷可數。第二張我在笑,笑得很燦爛,兩個酒窩都露出來了,我都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他面前這樣笑過,他不記得他什麼時候有機會拿手機拍下來。這畫面讓我恍惚,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恍惚,他手機裡的這一切痕跡,就像是憑空捏造,不,是我的錯覺,我不可能看到這些,他也根本不應該存這些。

  我一個功能一個功能的翻下去,我翻到郵件信箱,收件箱為空,發件箱為空,回收站裡有一則短信,我調出來看。

日期還是幾個月前,一個字一個字排在屏幕上:

  “莫紹謙,你不接我的電話你會後悔的。童雪懷孕了,不過你別高興。第一,你知道她和她的小男友舊情復熾,這孩子八成不是你的;第二,是你的你也看不著了,她已經去醫院拿掉了。”

  沒有落款,發信人的號碼非常陌生,我從來沒有見過。

  這個人是誰,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想。我把手機扔開,像扔一個燙手山芋。莫紹謙從來對我都不好,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恨我,恨透了我,所以他輕易就會掉我的一生。慕詠飛說過,他因為愛她,做過很多事情,而我不過和蘇珊珊一樣,是他信手拈來的一顆棋。

  他一直恨我,而我一直恨他。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他是怎麼突然找到酒店去的,現在才知道是有人告訴了他。可是這個人是誰,我根本沒有力氣去想。我只想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這裡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害怕,也許他是故意——故意讓我看到手機。他騙我騙的還不夠,他折磨我折磨得還不夠。他毀了我的一生還不夠,他還貪婪的想要更多。我知道他有多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終於從房子裡跑出去,倉皇得像是落荒而逃。我沿著路一直往前跑,一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喘氣。隔很遠才有一盞路燈,有薄薄的霧正從海上飄過來,遠處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除了海浪噬食沙灘的聲音。我覺得更害怕了。這裡太僻靜,走很遠才看得到一棟別墅,大部分房子沒有人住,沒有燈光,路上連一部車一個人也沒有。

  我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覺得害怕,我想媽媽,我想悅瑩,我想有人來。可是不會有人來的,我跌跌撞撞朝前走,像走在噩夢裡,這一切都像是噩夢,我不知道怎麼走出去。莫紹謙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如果他在,或者會好點,雖然他可怕,但沒有總比我一個人在這裡更可怕的了。

  路面上有細微的石子和沙粒,我的腳被咯的很疼。我只是迫切的想要找到人,可是我更害怕霧氣裡會冒出個妖魔,海浪聲令我不寒而栗。我的背心發涼,冷汗直冒,我連走路都不敢大聲,覺得一切漆黑的地方都會跳出個鬼怪來。

  媽媽不會來救我,悅瑩不會在這裡,我想我都快要哭了,只有莫紹謙。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走了很久仍舊沒看到另一盞燈光。我怕得要命,路燈是壞了嗎?是我做錯了路,還是這附近已經沒有路燈了?

  我害怕及了,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卻覺得更害怕。突然看到前方有個黑乎乎的影子從霧氣裡冒出來。四肢蹄子踩在石子上嗒嗒作響,眼睛竟然發著紅光。我嚇得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我聽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那怪物竟然在追我。我越來越覺得恐懼,一切不好的念頭全冒了出來,我跑的越來越快,終於跑到了路燈下,那怪物嚎叫起來,我才聽出來是狗,原來是一條大狗。我一邊跑一邊回頭,他朝著我直衝過來。路燈下可以看見他尖利的牙齒和身上斑駁陸離的皮毛,這是一條野狗,不,這是一條瘋狗。

我嚇得要哭了,我大聲的尖叫,可是沒有人理我。我拼命的往前跑,瘋狗一直追在後面,我慌不擇路,根本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我腳下全是軟綿綿的沙子,我逃到了沙灘上,沙灘上也沒有人。四處都是嶙峋的怪石,被海浪侵蝕的千奇百怪。我一直哭一直逃,遠處礁石下似乎有人,沒有月亮,海面反射著細碎的星光,我看不清楚那是個人還是塊石頭,我抱著最後的希望朝那方向奔去。我胡亂的叫喊著什麼,也許是在叫救命,也許是在叫媽媽。但沙子裡有石頭,我被重重的絆倒,摔在了地上。

膝蓋鑽心一樣的疼,我來不及爬起來了,我根本都不敢回頭看,只會尖聲大叫。那個黑影動了,是人原來真的是人。他朝著我直衝過來,一定是聽到我在叫喊。而那條瘋狗終於追上來。我胡亂的抓起沙子朝他擲去,他退了兩步,然後又撲過來。有人擋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到他一腳朝瘋狗踹去,然後又拾起石頭,砸的它嗚嗚亂叫。

  瘋狗夾著尾巴逃走了。我還上氣不接下氣,那人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她的聲音熟悉而焦急:“有沒有咬到你?”

  莫紹謙,竟然是莫紹謙!

我從來沒有這樣迫切的想要見到他,我從來沒有這樣慶幸是他。我撲到他懷裡,把臉藏在他胸口。他的心跳的又急又快,我的也是,我根本喘不過來氣。但幾乎​​是馬上,他就把我抱起來了,抱到亮一些的地方。我的膝蓋流血了,他按著我的骨頭:“怎麼樣?這樣疼不疼?”

  我還在哽咽:“不疼。“

  “骨頭應該沒事。”他問,“你怎麼跑出來了?“

  “我害怕。”我哽咽著說,“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害怕。”

  他還在仔細觀察我的傷口:“是摔得還是狗咬得?”

  “是摔得。”

  “它沒有咬到你?”

  “沒有”我吸了吸鼻子。他突然停下了一切動作,然後冷冷的說了句“活該!”

  我的膝蓋還鑽心般的疼,他已經扔下我要走開。我還抓著他的衣袖,他這麼幸災樂禍我都沒覺得,我低聲下氣:“你別生氣了。”

  “誰說我生氣了。”他淡淡的說,把我的手拔開,走到一邊去看海浪。

  我哭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腳踝也崴了,根本站不穩。我剛跳了一步,就聽見他說:“你要再亂動,等腳腫起來,你就一個人呆在這裡。”

  我只好訕訕的蹲下,重新坐在沙灘上。

  他不再理我,我也只能默默的坐在那裡。

  漆黑的海面上看不到任何東西,細碎的星光偶爾一閃,遠處的島上有燈塔,筆直的光柱朝著悠遠的大洋。海風吹拂著海浪,一波一波地疊向岸邊,我覺得很冷,冷得發抖。

  莫紹謙好像完全不為之所動,他就站在沙灘上,無數浪花碎在他腳前咫尺。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袖,彷彿黑色的羽翼。因為高,我從來都是仰視他,現在他站著我坐著,我更是仰視。

  “你看什麼?”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不冷不熱,我一直懷疑他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都沒有回頭,就知道我在看他。

  我含含糊糊的說:“我在看——,你在看什麼——”

  他回過頭來,忽然對我笑了笑,我不是很確定,因為它黑了。他伸手指著燈塔的方向:“很不錯的天然良港,對不對?”

  這就是普通人與資本家的區別,資本家無時無刻不在想賺錢,而我這種人,永遠只能惴惴不安的猜著他的心思。我一點也不懂港口,更看不出什麼是良港。

“當年我的父親就是看中這裡,希望做一個油輪港。因為在附近沿海的省市,已經有了幾個大型的深水港,所有從印度洋來的國際油輪,將比到寧波更節省航線。 ”

  我有點聽不懂,但他聲音中有種譏諷:“四十萬——不過是區區四十萬。我父親那樣信任你爸爸,你爸爸卻為了四十萬就出賣了他!”

  我瞠目結舌,我一直不知道原來就是這片大海,原來就是在這裡,我們的上一輩開始了恩怨糾葛。

  “前期工程已經開始,而他們煽動村民鬧事,抗議油輪碼頭會有污染,然後說服政府改變規劃,重新選址建碼頭。一環套著一環,計劃真嚴密對不對?我父親冒著酷暑飛來飛去,試圖阻止或改變這個進程,最後他倒在機場裡——在沒能張開眼睛。”

  “最終在離這里二百公里的地方新建了油輪碼頭。招標被獨攬,整座島變成了一座大油庫。整個投資比我父親當年的標底還要多出幾個億,在商言商,這一仗他們贏得真是漂亮。

  “每當走到這裡,每當看到這片大海,我就覺得我這輩子也無法原諒,原諒害死我父親的那些人。”

  我知道其中也包括我,因為我父親,他永遠不打算原諒我,所以才會對我說出這些話。他的眼中有閃動的淚光,或許是我看錯了,因為他很快轉過臉去。面對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波浪的聲音像是一場疾雨,刷刷輕響著。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又高,又遠,天與海都是遼闊的背景,而他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我說不出來任何話我從來沒有想過太多,我一直都覺得他是最恨我的那個人。可是他的手機裡只有我的照片,那還是我睡著了他拍下來的。

  我還記得他給我吹頭髮,那樣暖的一點點風,拂在我的臉上,我一直以為,那是做夢。

  他極力的壓抑,壓抑到我都覺得絕望,但現在我終於知道,比我更絕望的原來是他。

  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而他只是看著海面。我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抱有怎麼樣的一種感情,從前我恨他,單純而純粹的恨他,後來我們相互厭憎,都希望對​​方可以在自己面前死掉,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麼。我愛過蕭山,那樣深沉那樣無望,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命運的灰燼。

  而我和莫紹謙,或許只是一場注定了糾葛不清的孽緣。

  我們在沙灘上一直坐到天色發白,大海漸漸露出它廣闊的天際線。海和天的分別減減明顯,大海是深藍幾乎墨黑,而天空是墨墨近乎深藍。

東方有很刺眼的彩霞。

  我的腳踝腫到老大,根本不敢落地。

  清晨的風比午夜的風更冷,我凍得都麻木了,試圖自己站起來,努力了幾次都是徒勞。他終於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我看著他的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可是總不能在這裡坐一輩子。我被他背在背上,背回別墅去。海浪還是一聲迭一聲的壓上來,身後的沙灘上只留下他的腳印,清晰的烙在濕沙裡,然後被海浪漸漸舔舐乾淨,再也看不見。我摟著他的脖子,被他搖晃的像個小孩子,快要在他背上睡著了。

  我的腳用冰塊服了大半天,沒有明顯的好轉,也沒有明顯的惡化。莫紹謙去買了正紅花油,擦得我淚眼汪汪,她的手不是一般的重。

  可是不知道是正紅花油有效果,還是他那手重的按摩有效果,到晚上的時候我的腳終於敢落地了。

  但我感冒了,在海邊被凍了大半夜,可是只是嗓子疼,第二天起來就頭暈發燒咳嗽,窩在床上軟綿綿像是煮熟的麵條。莫紹謙很快被我傳染,我們兩個各自碰著大杯子喝沖劑,然後根本懶得去買菜,只是煮白粥來吃。

  沒有任何佐菜的白粥其實是甜的,我喝了三天的白粥,幾乎喝得都快昇仙了,感冒終於有好轉的趨勢了。吃過感冒藥做什麼都暈乎乎,我一時勤快把莫紹謙換下的衣服塞進洗衣機,結果把他的錢包也洗了。

  莫紹謙午睡起來的時候,我正把濕透了的鈔票貼得滿落地窗玻璃都是。

  我對他訕訕地笑:“銀行卡估計沒有事……”

  我把他的照片也洗了。他放在錢包裡很小的一幀合影,年輕的父母抱著小小的嬰兒,嬰兒漆黑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成年後的影子,沒想到莫紹謙小時候是個胖乎乎的蘋果臉,臉上竟然還有紅暈,看上去像個女孩子。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莫紹謙的父親,成年後的莫紹謙長得非常像年輕時的他,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男子,眉宇間有種凜冽的氣質。

  我本來把那張照片貼在玻璃上曬乾,但曬到一半它就掉到窗台上。莫紹謙將它拾起來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沒有對我發脾氣。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或許已經遲了十餘年。莫紹謙沒有回頭看我,他只是低頭注視著那張照片,過了很久,他才說:“和你沒有關係。”

  在海濱的這段時間,可能是我和莫紹謙之間相處最平和的日子,雖然感冒佔去了大部分時間,但難得不再吵架。我想他大約懂我的意思,我們之間也不過只有十二天了,這十二天像是憑空多出的一截生命,讓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與對方相處。雖然我看到那片廣闊的海域會有種莫名的歉疚,如果我爸爸沒有做出那樣的事,或許這裡早已經成了大型的港口碼頭,一切都會變得不宜熬夜那個,包括我和莫紹謙的生活。

  我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他手機的事,我更沒有在他面前提起慕詠飛,他也不提,我想如果他與慕詠飛的婚姻真的是一場交易,那麼肯定是他最難過的地方。

  而我和他只有這十二天而已。

  天氣晴好的時候莫紹謙會去海邊游泳,我被海邊的太陽曬得又黑又瘦,但我學會了捉沙蟹,還學會了挖蛤蠣。這些東西每天被我們吃掉了,莫紹謙做蟹簡直是一絕,我覺得他大有當廚師的前途。我雖然笨,也學會了用微波爐做蛤蜊,淋上一點點醬汁,非常鮮美。

  莫紹謙應該非常喜歡我繫著圍裙的樣子,因為每次我在廚房做事的時候,他總會從後面抱住我,那是他待我未曾有過的溫柔舉動。從落地的玻璃裡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繫著圍裙的樣子,或者像個最尋常的家庭主婦。而他的懷抱,其實很溫暖。

我們沒有繼續分房睡,好像是最自然的事情。我終於習慣了和莫紹謙同床共枕,或者說,他終於習慣了床上多了一個我。有時候深夜我偶然醒來,他總是還沒有睡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的睡相老是不好,大半個人都壓在他的身上,他肯定被我壓得睡不著,我覺得歉疚,往床裡面挪了挪,問:“你怎麼不睡?”

  他通常並不回答我,只是讓我快點睡。

  在海濱的最後一晚,我照例在半夜醒來,莫紹謙卻不再房間裡。落地窗簾雖然拉上了,可是仍然聽得到隱約的海浪聲。臥室里格外寂靜,聽得見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以為他去了洗手間,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回來,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把檯燈打開,溫暖的橙色光暈中,窗簾被晚風吹得微微拂動,海風腥鹹的氣息我早已經習慣,海浪在安靜的夜晚聲聲入耳。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裡去了。

  我在樓下找到他,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抽煙。客廳比二樓臥室更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煙頭上的那點紅芒,我差點都看不見他。

  我穿著拖鞋,走路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卻偏偏看見了:“醒了?”

  我摸到沙發前,藤製家具特有的清涼觸感,我摸索著坐下來,看他將煙掐熄了,又點上一根,於是問:“你怎麼不睡覺?”

  他說:“我坐一會,抽支煙。”

  我磨磨唧唧蹭到他旁邊,看他沒有趕我走的意思,於是我膽子也大了點,把他嘴上的煙拔下來,我試著吸了一口,微涼,很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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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8: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他在黑暗裡笑,因為我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我靠在他身上,軟軟的是他的肚皮,硬硬的是他的肌肉。

  “原來就是這味道……”我把煙掐在煙灰缸裡,“一點也不好聞。”

  “那你以為是什麼味道?”

  我沒有說話,只是抬頭來吻他。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地主動吻他,不沾染情慾,沒有動機,只是純粹地想要吻他而已。煙味帶點苦苦的,他身上的氣息永遠是清涼的芳香,那種香水的味道很淡,被海風的味道淹沒了。我抱著他,像無尾熊抱著樹,他的胸膛寬闊,讓人非常有安全感。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微微沙啞的嗓音:“好女孩不應該這樣。”

  “你這是什麼古董觀念?你沒聽電影裡說,90後都出來混了,我都多大年紀了。”

  “我是說抽煙。”

  “我也是說抽煙。”我很鄙薄地斜睨了他一眼,反正黑漆漆地他也看不見,“你想到哪去了?”

  他沒再跟我鬥嘴,而是用行動告訴我他想到哪兒去了。

  早晨的時候我醒來,發現自己還睡在沙發上,卻是獨自一人。我睡得頭頸都發僵,全身的骨頭都似乎散了架。我真的老了,在沙發上趴一夜原來就這樣難受。我爬起來上樓去,卻看到莫紹謙已經把行李收拾好了。他看到我站在門口,連頭也沒抬:“走吧,去機場。”

原來十二天已經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都有點發怔,他已經換了襯衣,雖然沒有打領帶,可是與海邊休閒的氣氛格格不入。我終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月會非常漫長,直到一切結束,我才覺得沒有我想像的碼洋長。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如釋重負?也不覺得,反而有種異樣的沉甸甸,甚至帶著一些失落。他很輕易就從這一切中抽離,而我就像演員入戲太深,直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我想我大約是累了。最近這幾個月,我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我真的累了。

  我們回到熟悉的城市,下了飛機有司機來接。天空下著小雨,北方的暮春難得會下雨,司機打著傘,又要幫我們提行李,莫紹謙自己接過那把黑傘,阻止了司機拿我的行李箱。他對我說:“你回學校去吧。”我選了化工廠那份,有個化工項目,正好談得手頭七七八八,你可以直接拿過去餘下的事自然有人辦。”

  我看著他,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語氣也淡的,像在說件小事:“合同在你們行李箱裡,你合同給劉悅瑩的父親,他是內行,一看就知道了”。

  我怔怔站在那裡雨絲濡濕了我的頭髮,有巨大的波音飛機正騰空而起,噪音裡他的聲音並不清晰。而細密的雨中,他的臉龐似乎出變得不清晰。

  “童雪,這是最後一次”他稍微地停了停,“我希望你以後也不要找我了。”

 他轉身上了車,司機雨傘,顛倒是非他關上車門,車子無聲無息地駛離。在我的視野裡,邁巴赫漸漸遠去。細密的雨如同一張碩大無朋的玻璃簾幕,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籠在淺灰色的薄薄水幕裡。

  我看著我腳邊小小的旅行箱,雨水絲落下,它上面全是一層晶瑩的水珠,這只箱還是莫紹縑買給我的他說女孩子用剛剛好,正好裝下衣服和化妝品,其實莫紹縑買給我的真的很多,這三年我擁有所有最好的一切,在物質上的。所有東西我都留在公寓沒有帶走,當時我一心只要擺脫與他的關係,再不願意與他有任何交纏。

  我柃著行李搭機場快線回學校,中間要換兩次地鐵,不是交通的高峰時段,人也並不多。車廂裡難得有位置可以坐,我這才想起拿手機給趙高興打電話:'合同我簽到了。“趙沒有我想想像中的高興,他只是說:“童雪,謝謝你,不過現在不需要了。”我的心猛然一緊,我問:怎麼了?“我追問他幾遍,他只是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出了地鐵就打車回學校,出人意料悅瑩盡然在寢室裡。她一見到我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捶著我的背說“這幾天你跑哪兒去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擔心死我了。”因為怕輔導員發現我不在本地,所以在海濱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一個多月沒見,悅瑩似乎一點沒變。我又驚又喜的抱著她:你怎麼回來了?“先別說這個,我正想吃西門外的烤魚,又沒人陪我,走,快點,我們去吃烤魚!”她拖著我跑到西門外去,等到香噴噴的烤魚上桌,她才似乎異樣輕鬆地對我說“我跟趙高興分手了。”我驚的連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連聲問:為什麼?:“我爸得了肝癌,現在是保守治療,醫生不推薦換肝,說是換肝死得更快。”我傻傻的看著她。她語氣平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事情:“我那暴發戶的爹還一直想要瞞著我,直到我發現他在吃藥,才知道原來他病了快半年了。”我握著悅瑩的手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回家一個多月,天天跟著他去辦公室,我才知道他有多累,這種累不說身體上的,完全是各種各樣的壓力,那麼大一攤子,公司內內外外,所有的事都要操心,我現在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我媽死了六七年了,我一直以為他會娶別的女人,所以我拼命花他的錢,反正我不花也有別人花。我就是敗家,我就是亂花。二十歲的時候他問我想要什麼生日禮物,我說要直升機,可是他還是賣給我了,我。我叫他別拼命賺錢了,他說我這麼拼命也就是為了你,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我把事情多做點,將來你或者可以少做點。這一個多月我陪著他一起,才知道做生意有多難,他這麼大的老闆了,一樣也得看別人臉色,所有的矛盾害的處理,公司的高管們分成好幾派鬥個不停,外頭還有人虎視眈眈,冷不丁就想咬上一口,而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辦公司陪著他,他說:乖女兒啊,儂要嫁個好男人,爸爸就放心了。”“我和趙高興在一起,真的是很輕鬆很開心,可是我知道高興不適合做生意。我以前覺得誰也不能拆散我和趙高興,但是我現在終於知道,我出生在這種環境,注定要背負責任。公司是我爸一輩子的心血,我怎麼忍心在自己手裡敗掉,他現在頂多還有是哪五年好活,這三五年裡,我只有拼命得學,學會怎麼樣管理,學會怎麼樣接管公司,我媽死的時候那樣灰心,因為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爸,而對我爸而言,最重要的是事業和我。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因為媽媽我恨過我爸,可我不希望我爸死的時候也那樣灰心。”

  我想不出任何語言安慰悅瑩,她這樣難過,我卻什麼都沒法做。她默默地流著眼淚,我陪著她流淚。過了好一會兒,悅瑩才把餐巾紙遞給我:“別哭了,吃魚吧。”

  我們兩個食不知味地吃著烤魚,悅瑩說:“我打算考GMAT,我想申請商學院,多少學點東西,然後再回國跟著我爸一段時間,能學多少是多少。”

  “跨專業申請容易嗎?”

  “不知道,不行就拿錢唄。”悅瑩似乎重新輕鬆起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說過,這世上可以拿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回到寢室我整理行李,衣服全都拿出來,箱子底下果然有份合同。我蹲在那裡,拿著它不由自主地發呆,悅瑩看見了,有些詫異地接過去:“怎麼在你這裡?”

  我沒做聲,悅瑩已經翻到最後,看到莫紹謙的簽名頓時瞪大了眼睛:“你怎麼又去找他?”

  我看著這份合同,我再次出賣自己出賣尊嚴簽回來的合同,到現在似乎已經無用了。

  悅瑩說:“誰說沒用了,你這麼下死力地弄回來,再說莫紹謙本來就欠你的!我拿走,我給你提成!你別申請什麼貸款了,這個合同簽下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該提多少點給你啊!”

  她拿手機劈裡啪啦地按了一會兒,給我看一個數字,然後直搖我:“童雪!童雪!有這錢你連將來出國的費用都夠了!”

  我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果。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我沒有想到悅瑩會放棄趙高興,在我心目中,真正的愛情是永遠不能被放棄的,而是悅瑩的語氣非常的平靜:“我是真的愛他,而是真的相愛也不能解決實際的問題。我選擇的時候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離開趙高興,或者我再也找不到可以這樣相愛的人了,但我沒辦法放棄我爸用盡一生心血才創立的事業。 ”

  從她身上,我想到了莫紹謙,當年他中斷學業回國的時候,是不是和悅瑩一樣的心態呢。

  蔣教授對我說過,結婚的時候莫紹謙說,他這一生也不會幸福了。

  一生,這麼絕望,這麼漫長,是怎樣才可能下了決心,犧牲自己的一生。

  我的胸口那裡在隱隱發疼,在T市離開蕭山的時候,我也覺得我這一生不會幸福了。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時怎樣的一種痛苦。

  我沒有想過,莫紹謙也經歷過這樣的痛苦。

  可是我和他的一切已經結束了,孽緣也好,糾葛也好,都已經結束了。

  悅瑩的爸爸還真的是挺慷慨,沒過幾天悅瑩拿了一張銀行卡給我:“你的提成。”

  我不肯要,悅瑩沒好氣地塞在我手裡:“就你傻!為了我還跑回去找那個禽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受過什麼樣的委屈。”

  “也沒有什麼委屈。”

  悅瑩說:“這樣的合同莫紹謙肯隨便簽字嗎?虧你還敢回頭去找他,你也不怕他把你整的屍骨無存!”

  我說:“也別這樣說,真的算下來,總歸是我欠他的多。”

  悅瑩戳我腦門子:“就你最聖母!”

  悅瑩現在跟她父親學著做生意,在我們學校所在的城市,也有她爸爸的公司。悅瑩沒有課就去分公司實習,一直忙忙碌碌,商業圈內很多事情她漸漸都知道了,有時候她也會對我說些業內八卦。

  可是有天她回學校來,逮著我只差沒有大呼小叫:“原來莫紹謙是慕振飛的姐夫,天哪,這消息也太震撼了,我當時都傻了,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悅瑩又問:“那慕振飛知道嗎?”

  我又點點頭。

  悅瑩一副要昏倒的表情,說:“這簡直比小言還狗血,這簡直是豪門恩怨虐戀情深,這簡直是悲情天后匪我思存……幸好我和趙高興分手了,很少有機會和慕振飛碰見了,不然見了他我一定會忍不住……”

  她話說得非常輕鬆,可是我知道她還沒有忘記趙高興。

  有天晚上我和她到西門外吃飯,遠遠看到了趙高興,我都還沒看到,結果她拖著我就跑,我們倆一直跑到了明月湖邊,她才鬆開我的手。

  她笑著說:“這叫不叫落荒而逃?”

  我看著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抱著她,拍著她的肩。

  那天晚上悅瑩靠在我的肩頭哭了很久很久,我們坐在初夏湖邊的長椅上,湖中剛剛生出嫩綠的荷葉,被沿湖新裝的景觀燈映得碧綠碧綠。無數飛蛾繞著燈光在飛舞,月色映在水面,也被燈光照得黯然,湖畔偶爾有兩三聲蛙鳴,草叢裡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吟唱。校園四季風景如畫,而我們正是綺年錦時。

  我一直覺得我運氣真的太差,可是也沒想到不僅僅是我自己,連悅瑩都沒有辦法和她所愛的人在一起。

  有關莫紹謙的消息也是悅瑩告訴我的:“聽說他真的要和慕詠飛離婚了。”

  我很漠然地說:“和我沒關係。”

  悅瑩白了我一眼,說:“這麼大的事,能和你有關係嗎?你又不是陳圓圓,難道是為了你衝冠一怒為紅顏啊?不過我覺得莫紹謙這次真是犯傻了。對慕家而言也是一樣。商業聯姻互相參股,到了最後,其實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要是真的鬧翻了臉,對他和慕家都沒好處。”

  悅瑩不再像從前那般沒心沒肺,說起話來也總從商業角度或者利益角度考慮。我覺得她也許可以做到,將來真的成為一個女強人。

  我想起蔣教授說過的那些話,她讓我忘記的話,現在我卻都清楚地記起來了。蔣教授說慕詠飛總是逼迫他太緊,試圖控制他,結果終於鬧成了眼下的僵局。

  週末悅瑩和一堆企業家吃飯去了。我獨自在寢室裡,卻接到了蕭山的電話。

  看到他的號碼時,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似乎站在非常空曠的地方,他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童雪,你能不能來下附一醫院?”

  我猛然吃了一驚,連說話都變的磕磕巴巴,我只顧得問他:“你還好吧?怎麼在醫院裡?出了什麼事?”

  蕭山說:“我沒事。是林姿嫻想見見你。”

  我不知道林姿嫻為什麼要見我,蕭山在電話裡也沒有說。他只告訴我在醫院大門口等我。我滿腹狐疑,匆匆忙忙就跑到醫院去了​​。

  從我們學校北二門出去,隔著一條馬路就是附屬第一醫院,我站在馬路這邊等紅燈,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站在醫院臨著馬路那幢五六十年代前蘇聯式紅磚樓前,路燈將他整個人照得非常清楚,雖然遠,可是無論在什麼時候,我總是可以一眼看到他。

  蕭山也看到了我,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是被連綿不斷的車流隔斷了。身邊的行道燈在“噔噔噔”地響著。終於換了綠燈。

  我被人流狹裹著走過了馬路,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我問他:“怎麼了?”

  他的臉色非常疲憊,彷彿遇上什麼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事情很糟,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糟到這一步。

  我在單人房裡見到了林姿嫻,她吞下整瓶的鎮靜劑,然後又割開了靜脈,如果不是蕭山發覺不對,曠課趕過去砸開門,她大約已經死掉了。

  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沒半分血色,她看到我後笑了笑,笑得我都覺得心酸。

  我安慰她:“你別想太多,現在科學發展這麼快,說不定三五年後新藥就出來了……”

  “我這是活該,我知道。”她的聲音還算平靜,只是顯得有些呆滯,“這是報應。”

  “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又沒有做錯過什麼。”

  她徑直打斷我:“你懷孕的事,是我告訴了慕詠飛……”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從林姿嫻嘴裡聽到慕詠飛的名字,他們本來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兩個人,她們應該素不相識。

  “那張照片也是慕詠飛給我,讓我發到你們校內BBS上的。她說你再沒臉見蕭山,她說你貪慕虛榮被莫紹謙包養,你破壞他們夫妻感情,是可恨的小三。我一時糊塗,就用代理IP發了,然後又發貼說你是有錢人的二奶……可是後來你一打電話,蕭山就走了。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們,慕詠飛說……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只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我聽了她的話,被他鼓動,我去找你們……”她的臉上有晶瑩的淚水緩緩淌下,“童雪,這一切都是我的報應。蕭山他真的​​非常愛你,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把他帶回去,他抱著我說:'童雪,我錯了。'說完這句話,他就睡著了。他根本就沒有碰過我,就在我那裡睡了一夜,僅僅就那一夜,他也沒有碰過我。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永遠也無法贏你。”

  “我自暴自棄,每晚泡吧,跟很多陌生人交往……我懷孕了,卻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一直覺得厭倦,厭倦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在T市的時候我對著你和蕭山說我懷孕了,我看到你們兩個的臉色,我就知道我錯了……童雪,這是我的報應……是我對不起你和蕭山……是我的報應……”

  我看著她慟哭失聲,這樣優秀的一個女孩子,其實也只是為了愛情,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還一直記得在高中時代的那個她。那時候她是多麼的可愛,多麼的美麗。她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連我這樣孤僻的人,都能隨時感受到她的熱情與活潑。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不過是區區三年,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沒有辦法再安慰她,因為醫生進來催促她轉院,理由是這裡只是附屬醫院,希望她轉到更為專業的醫院去。

  醫生穿著防菌衣,戴著口罩,口口聲聲說道:“我們不是歧視,只是這里大部分病人都是學生和老師,為了更多病友的安全”

林姿嫻哭的連頭都抬不起來,我很衝動的抱住她的肩,拍著她的背。蕭山很憤怒:“你還是醫生,你比我們更懂得醫學常識,你怎麼能說出這樣沒醫德的話來。”

  “請到辦公室辦理轉院手續。”

  醫生拋下我們走了,林姿嫻像個孩子一樣,在我懷裡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和蕭山幫她辦轉院,一直弄到半夜才弄妥,大醫院的床位總是沒有空餘,最後還是蕭山想起來,林姿嫻幫他姥姥找醫院的時候,給過她一個熟人的電話。

  最後靠那位熟人打了個電話,我們才等到救護車把我們接走。

  林姿嫻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入院手續辦完後,醫生說她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回家,可是看到她淒惶的眼神,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從前。她像孩子般苦苦地哀求我:“你不要怪蕭山,他是被我騙了,你們本來就應該在一起。求你了,你不要怪蕭山。”

  我從來沒有怪過蕭山,哪怕他當年說要分手,年少氣盛的時侯,我們都以為,對方不會離開。

  可是只是一瞬的放手,我們就被命運的洪流分散,再也無法聚首。

  我知道我和蕭山即將再次分開。橫在我們之間的,不止有三年時光,不止有我那不堪的三年,現在還有了林姿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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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8: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我們無法再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起。我知道蕭山,蕭山知道我,我們都知道。

  從醫院出來已經很晚了,北方初夏的凌晨,夜風掠過耳畔,彷彿秋意般微涼。蕭山在人行道上站住腳,問我:“想不想喝酒?”

  我點點頭。

  我們隨便找了家小店,是個四川館子,大半夜了只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在店裡吆三喝四,吃的有滋有味,我們點了盆水煮魚,老闆娘就很厚道的說:“行了,你們吃不完。”

  真的很大一盆,滿滿的不銹鋼盆端上來,果然兩個人吃不完,小店裡沒有太多種白酒賣,我說:“就二鍋頭吧。”

  清亮的白酒倒進一次性的塑料杯裡,蕭山一口將杯子裡的酒喝去了大半,他喝酒真的像喝水—樣啊,我說:“別這樣喝,這樣喝傷胃。”

  他對我笑了笑:“傷心都不怕,還怕傷胃?”

  我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什麼,所以我也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覺從舌尖一直延伸到胃裡,幾乎是一種灼痛。

  我們兩個很沉默地吃著水煮魚,很辣,味道還挺不錯。酒也辣,魚也辣,我被辣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連忙低頭,可是一低頭眼淚像是更忍不住,於是我又抬起頭來,吸了口氣。

  蕭山看著我,似乎是喃喃的說:“你別哭。”

  我胡亂夾了一大筷子豆芽誰說我要哭了,是辣的。”

  蕭山說:“別吃豆芽了,那個更辣,吃點魚吧。”

  因為中學時代我又高又瘦,所以有個綽號叫雪豆芽。這還是林姿嫻開玩笑給我起的外號,因為那時候我很白,這個綽號也沒什麼惡意,那時候我們班上大部分入都有綽號。就像蕭山叫羅密歐,林姿嫻叫朱麗葉。

想到林姿嫻,我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她和我一樣,今年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

  蕭山沒有再勸我,他只是慢慢地把酒喝完,然後又給自己斟上一杯。我胡亂地把眼淚抹了抹,也一口氣把酒喝掉了。

  以前總聽人說借酒澆愁,今天晚上才知道在積鬱難捱的時候,能喝酒真是一件好事。我們兩個都喝得很快,沒一會兒一瓶就見底了,蕭山叫過老闆娘,又拿了一瓶來。

  這瓶酒喝沒喝完我不知道,因為後來我已經喝醉了。

  我還知道自己喝高了,蕭山跟老闆娘結賬,我還聽到這盆水煮魚要八十八塊,後來他上來饞我,我說:​​“沒事,我自己可以走。”話音沒落,我就撞到店門玻璃上去了,幸好玻璃結實,我也就是被碰的悶哼一聲。到了人行道上被冷風一吹,我兩條腿都不知道該怎麼邁了。

  最後我是被蕭山背回去的,幸好凌晨兩三點鐘,路上沒有什麼人。我覺得晃晃悠悠,被他背在背上,還惦記著:“別回學校,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覺得這暈暈乎乎的感覺似曾相識,也許小時候跟著父母去看電影,也曾被爸爸這樣背回家。我腦子裡什麼都沒有,整個思維都像是被掏空了,我覺得累極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比一輩子還要多,我真的覺得累極了。我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悅瑩經常在我耳邊唸叨,大學女生宿醉醒來只需要注意兩件事,錢包和貞操都在就行。我從宿醉中醒來,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只覺得頭疼。上次喝得這樣醉,好像還是陪莫紹謙吃飯,我還吐在他車上。

  酒店的床很軟,而我穿著緊繃的牛仔褲睡了一夜,連腳都腫了。我爬起來,看到自己的包放在床頭櫃上,包上擱著張便條紙,我認出是蕭山的筆跡:“童雪:我先回學校了。林姿嫻的事你別難過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和蕭山就是沒緣分,連酒後都亂不了性。

  我用冷水洗了個臉,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二十一歲,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要蒼老。因為相由心生,我的心已經老了。

  我忍著頭疼回到學校,週六的上午,整個校園都是慵懶的氣氛,我走進宿舍樓裡,連這裡都安靜得異常。有遲起的女生打著哈欠在走廊上晾衣服,有人耳朵裡塞著MP3,走來走去似乎在背單詞。我們寢室靜悄悄的,另外兩個女生都是本地人,她們昨天就回家去了。悅瑩似乎也沒有回來睡,我倒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我補了一場好覺,睡到悅瑩回來才醒。她說:“你雙休都不出去玩?”

  其實我覺得自己也蠻可憐的,雙休日都沒有地方可以去。悅瑩一走我就落了單,現在她經常很忙,所以我總是孤零零一個人。

  我沒有告訴她林姿嫻生病的事,因為她也不認識林姿嫻,我想林姿嫻也不想任何人知道。

  悅瑩卻一臉正經,坐在我床前:“有件事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我勉強打起精神:“你昨晚的飯局認識帥哥了?”

  悅瑩推了我一下:“去你的!我現在一心打江山,哪有功夫理會美人。我是聽說莫紹謙他們公司最近財務報表有點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資本家做生意也會虧本嗎?

  我向來不懂做生意上的那些事,我對此一點天分也沒有,最後悅瑩跟我講了半天,我也就只聽懂了目前莫紹謙處境困難,而且內外交困。

  “聽說他和他太太鬧得很僵。你知道慕家在商業界的地位,嘩——上次上網八卦幕振飛他們家,那才只扒出來九牛一毛……”

我不想聽到“幕”這個姓氏,一點也不想。我想到幕詠飛三個字就害怕,真的,我害怕她。雖然只和她見過一面,雖然她是個大美人,但我一想到她那溫柔的笑容,我就直起雞皮疙瘩,我情願一輩子也不要再見這位美人。

  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是怕什麼來什麼,等見到幕詠飛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幕詠飛和上次我見到她時一樣,仍舊是光鮮亮麗,溫柔款款,而我實在不明白她還要約我做什麼。

  幕詠飛說話還是那樣和氣,她甚至替我點了栗子蛋糕:“童小姐,這家店的這種蛋糕最有名。”她的語氣似乎是在向閨密推薦心愛的甜點,我卻有種莫名的恐懼,彷彿是警惕。我很客氣地向她道謝,拿著勺子卻對那塊色香味俱全的蛋糕毫無胃口。

  幕詠飛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紅茶,忽然對我嫣然一笑:“放心,這蛋糕不會有毒的。”

  我抬起眼睛來看著她,上次我一直覺得心虛,都沒有敢正視她。這次我非常仔細地觀察著她。她的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整張臉龐五官非常的柔美,是個標準的美人。可是她實在是高深莫測,比較起來,我覺得更多的是害怕,我本能地害怕她。

  我很直接地告訴她:“上個月我只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請莫先生幫忙,現在交易已經結束了。你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找他,他也不會再理我。”

她對我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事情,我也知道你已經達成了你的目的。至於更具體的,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是有件事情你或許不明白。我和莫紹謙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婚姻那麼簡單,他要做蠢事,可是不能拖著慕家陪著他一起,我也不打算奉陪,所以我用最有效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童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知趣。”

  我脫口說:“他要離婚這件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看到幕詠飛的瞳孔急劇地收縮,在這一剎那她幾乎失態,但她旋即笑起來:“童小姐,我還真是低估了你。原來我覺得你就是個傻瓜,現在看來,你比傻瓜倒還強一點點。”

  她的用詞非常尖刻,我無動於衷。反正在他們這種聰明人眼裡,我一直就是笨蛋,笨也沒什麼不好。

  “是,他確實是要和我離婚,我父親非常震怒,也非常生氣。當年是慕家將他從絕境中拯救出來,是慕家提供給他資本,讓他完成對其他股東的收購。他現在這樣做,明顯是忘恩負義。”

  我說:“如果你要罵莫紹謙,請當面去罵他。”

  幕詠飛笑起來,她的聲音又青又脆,她的笑容也非常美,可是她的聲音就像是插進冰塊的刀子,又冷又利:“你可撇的真乾淨,有時候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不過我也不想和你多說廢話了,莫紹謙現在的情形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現在的局已經布的七七八八,隨時可以將他兜進網裡。這還得謝謝你,本來他在金融業上虧了一點錢,也不算動搖根本。可是這當頭你拿了一份合同來,莫紹謙竟然還真的簽了。真令我想不到,我不得不承認,他還真是對你不錯,竟然心甘情願做這種蠢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她的話就像是一把劍,慢慢地一點一點刺進我的心口,讓我吸了一口氣:“你和悅瑩的父親是一伙的?”

  “你是說劉先生?哦,說你傻吧,你也不傻,說不不傻吧,你還真傻。”幕詠飛完全是那種嘲弄的笑容,“不過看到你助了我們一臂之力,讓我有機會將莫紹謙逐出董事會,我想我會很感謝你的。”

  我的心揪起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我一直以為即使是合同的事的圈套,也會是莫紹謙設下的,但我一直沒有想過幕詠飛會這樣。我知道事業對莫紹謙意味著什麼,當初他就是因為他父親留下的事業,才答應與幕詠飛結婚。如果失去這一切,可能會比殺了他更難受。

“你明明愛他,”我看著幕詠飛,“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他?”

  幕詠飛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她似乎笑的暢快淋漓:“愛他?是,在這世上,只有我最愛他。十年前我對我父親說,如果你不讓我嫁給莫紹謙,我就死給你看!我逼迫我父親動用財力幫助他,可是他是怎麼對我的?從新婚之夜開始,他就從來沒有碰過我!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對於一個妻子而言,還有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

  我看著她近乎失態的模樣,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他的婚姻是一種犧牲,而我又何嘗不是?我忍了十年,在這十年裡,我想盡一切辦法,可是他根本就是恨我。他覺得幕氏當年的幫助其實是一種奇恥大辱,而他被迫接受這種幫助,更是奇恥大辱。為了這種荒誕無稽的邏輯,他將我拒在千里之外。因為愛他,我一直忍,我一次次滿懷希望,然後又一次次失望。到現在我忍無可忍——既然如此,我成全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對著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我內心五味陳雜,我一直不知道莫紹謙與她的關係原來是這樣。上次她對我說的那些話,我還一直信以為真。可是她真的做了這樣的事,那就是將莫紹謙逼入絕境。我喃喃地說:“你這樣,他會死的。”

  她已經漸漸恢復那種從容和鎮定,談笑間甚至有種異樣的嫵媚:“是啊,莫紹謙是多麼驕傲的人,十年前為了收購,他肯和我結婚,已經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恥辱。如果這次我真的下狠手,沒准他會從寫字樓頂跳下去。”

  我心裡猛地一縮,看著幕詠飛,她噗地一笑:“別這樣可憐兮兮看著我,你這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其實他死不死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你仇也報了,錢也到手了,現在他死了,你正好遠走高飛。是你親手推了他最後一把,他摔得粉身碎骨,你不也正好稱心如意?”

我吸了一口氣,覺得非常非常難受:“我沒有這樣想過。”

  “我知道你愛的是那個蕭山。”幕詠飛閒閒地道,“你們有情人應該終成眷屬。其實我也不像做得太絕,只要你去跟莫紹謙說,合同的事是你故意騙他簽的,而且你打算畢業後就和蕭山結婚。你做了這件事,我就會放過莫紹謙這一次。”

  我完全不懂她的所作所為:“為什麼?”她笑盈盈的看著我:“你去明明白白的告訴莫紹謙,你和蕭山要結婚,還有合同的事情是你騙他,這樣你們再沒有死灰復燃的可能,我就是圖個心安。”我本能的非常反感:“我不會去對他撒謊。”

慕詠飛看著我,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美,可是從她唇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寒氣逼人:“我給你十天的時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要是不肯去,我也可以坦白的告訴你後果。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已經無法掌控的食物,要麼徹底放棄,要麼乾脆毀掉。你猜猜對於莫紹謙,我會選哪樣?"

  我猶豫了好幾天拿不定主意,悅瑩非常忙,我也不忍心問她。我甚至不敢想她的父親是不是真的病了,還是在騙她。她放棄了自己和趙高興的感情,如果她和我一樣,被至親至敬的人出賣,一定會覺得痛不欲生。這世上我們都不是聰明人,我們總是以為自己能夠堅持做對的事情,但是現實面前,悅瑩和我一樣,都天真德可憐。

  我在網上搜索新聞,因為金融危機,出口也遭受沉重打擊,一連串的反應導致全球航運,碼頭吞吐等等都受到很大影響。我等找到的資訊有限,唯一能顯出蛛絲馬跡的,就是某上市公司掛牌,公告莫紹謙出讓了大筆股份,他一定是真的缺錢了,我實在忍不住了,想給莫紹謙打電話,可是每次拿起手機,總會想起那天在機場他對我說:"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了。”

我也希望自己永遠不去找他。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沒到莫紹謙真的從摩天大樓樓頂跳下來,摔的血肉模糊。他的臉上全是血,我努力想把他扶起來,他卻一直對我笑,血流了他滿臉。他的笑容那麼詭異,而我的雙手沾滿了他身上的血······

我一直哭,直到哭醒。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為了他而流淚,當我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還在痛苦中心悸。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場景。如果不是我,他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我爸爸出賣了他的父親,然後我又出賣了他。我下定決心,去見莫紹謙。因為慕詠飛給的期限已經過去了一半了,我知道她什麼都做得出來,她是我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人。事實上這非常困難。莫紹謙的私人號碼一直是關機,找不到是什麼原因,或者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再也不想加我了。所以連號碼都換掉。我去了一趟公寓,結果是被盡忠職守的保安攔在大堂裡要求登記,然後非常客氣的告訴我說,業主已經將那套房子掛牌出售,現在暫時沒有人居住。我想他真的不想再見到我了。我最後還是找到了他,方法比較笨,我打電話給司機,除了莫紹謙我只有他司機的手機號碼。司機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我今天晚上莫紹謙會去的地方。我跑到那裡去,果然在停車場見到了熟悉的邁巴赫。司機靠在車邊吸煙,看到我連忙把煙掐了。

我來過這裡,三年前我第一次請莫紹謙吃飯,就是在這裡。樓上的1691是私房菜小館,非常好吃,因為地方小,完全是住家,所以每天只定一桌,而且並不貴。司機對我說;童小姐,這次是我自作主張,我替莫先生開車快七年了,我倚老賣老多嘴說一句,你別和他嘔氣了.我勉強對他笑了笑。他說:“童小姐您上去他肯定高興。”我忽然沒有了面對莫紹謙的勇氣,但司機已經幫我接了電梯,鼓勵似的對我直笑​​。我從來都沒有莫紹謙身邊的這些人,比如管家,比如司機,可是他們都是一心一意為他打算,忠心耿耿。他應該是個不錯的老闆,這樣忠心應該不是薪水買來的。電梯在飛快的上升,四壁都是冷冰冰的鏡面,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帶著一種近乎茫然的神色,事到如今連退縮都沒有辦法。我活的這樣狼狽,可是卻一次一次被人逼入死角。我站在1691的房前,繼續了一點力氣才摁門鈴。門很快的就開了,是小館的老闆。時隔三年,他竟然還認得我,笑瞇瞇地說:"是你啊!莫先生正在裡面!”

  我忽然有掉頭而逃的衝動。但是已經聽到莫紹謙的聲音在問:“老遲​​,是誰?”

“是你那個漂亮的女朋友。”老遲笑瞇瞇地說,然後推了我一把。玄關那邊就是餐廳,我已經可以看到獨自坐在桌邊的莫紹謙。“驚喜吧?”老遲很高興似的,

  “你剛剛才說又要一個人吃我做的菜,看看,她不是來了?”莫紹謙根本就沒看我,就像是沒有聽到老遲說話。老遲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後說:“蠔油沒了,我下樓去買。”大門在我身後哢嚓一聲輕響,被合上了。我看著莫紹謙,也許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的看過他。他眉宇之間隱隱似有疲憊:“我說過叫你別再找我。”“我有事想和你說。”他放下筷子,顯得非常不耐煩:“我不想知道。”我幾乎艱難的開口:“那個合同····”

  他粗暴的打斷我:“我不想知道。”再難受我寫要說完,這一切都是我做錯的事,我沒有辦法,只能一錯再錯。"我騙了你,我騙你簽了字。我利用你,我就想害死你,我就想看著你死。因為我一直愛蕭山。畢業後我會和他結婚。莫紹謙,我一直恨你,恨你對我做過的一切。但現在,我們扯平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看著他的嘴,他的唇線剛毅,嘴角微微下沉。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映,也許將我把窗前一推,一了百了。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你就是專門來跟我說這個?"”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點點頭。"那你可以走了。”他的聲音平靜的駭人,“你說完了,可以走了。”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摔的一個踉蹌。我還沒有站穩,他已經再次抓住了我,他的指甲深深的陷入了我的皮膚,而他的眼睛像是最可怕的深淵,再看不到分毫的光與熱。他並不是看我,只是將我一直推出了門外,然後關上了門。

我慢慢蹲下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會這樣難受,我從前那樣待他,而今天,我這樣難受。因為他的樣子實在太讓我覺得難受了,我以為他會罵我,我以為他會動粗,我沒想到他沒有任何表情。可是當他抓著我的時候,我感到他連手指都在發抖。他這樣厲害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抖,我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發抖。

  在這個世上,我總是最懦弱,最沒用的人。莫紹謙威脅我,我就乖乖聽令;慕詠飛挾制我,我就不得不從。我就像個木偶,縛手縛腳,卻被無數絲線羈絆,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我難受得想要哭,上次我覺得這樣難受,還是在T市,當林姿嫻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知道我和蕭山,在也回不到從前。

  可是這次我這樣難受,卻是因為一個從前我恨之入骨的人。

  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我到這裡來,親手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

這樣也好吧,我和他的開始就是那樣不堪,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孽緣,就這樣也好吧。斬斷他的最後一絲想念,我想他從今後會真的純粹恨我,然後再不用在矛盾中記起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給慕詠飛打了個電話:“我已經辦妥了,你答應的事情也要做到。”

  慕詠飛輕輕地笑:“那當然。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做到,所以我預備了一份大禮送給你。”

  我不想和這個女人再多說一句話,我把電話掛斷了。

  我回到學校,搭的公交到站在南門,那一片馬路的兩旁全是高樓,在夜色中無數冷光霓虹,都是打著學校招牌的各種公司的廣告。我想起很久以前,莫紹謙到這裡來剪彩,那是家甚麼公司,我都忘記了名字。

  如果他沒有見到我的手,如果我不是我爸爸的女兒,或許我們至今還是陌生人,素不相識。

 從那時起就注定這是一條死胡同,不論對於我,還是對於他。

  南門外停了不少電瓶車,這些電瓶車專在校園內往返,充當校內公交,上車只要兩塊。

  南門離我們寢室最遠,可是我一路走回去了。

  我需要一點機械的運動,來拋開腦子裡充斥的那些東西。我走腳底發麻,然後坐在路邊的石椅上。無數同學從我面前經過,步履匆匆。我聽到不遠處四教的鈴聲,那是告訴大家,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我難受得只想哭。

  但我沒有哭,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沒有資格哭。

  過了兩天,輔導員忽然打電話通知我去趟系裡,我原本以為是助學金批下來了,沒想到系裡的老師開門見山對我說;“現在有個美國C大交換留學的名額,因為你成績一直不錯,所以這次系裡打算推薦你。今天叫你來,是想先問問你本人的意見。”

  我怔怔地看著老師,他非常和藹地對我笑;“要不你回去考慮一下?”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我掐了自己一把,才確認這不是做夢,我是醒著的。

  C大,它有全球名列前茅的化學系,交換生,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悅瑩知道的時候,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掐著我的臉:“你還說你自己命不好,你這命也太好了!C大啊,牛得嚇死人的C大!“

  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雖然笨,可是在會寢室的路上就已經想明白了,這個交換生名額是怎麼來的。

 我的成績是不錯,可是我們專業還有成績比我更牛的人,再說這種交換留學的名額從來緊俏,我們血絲奧德牛人太多了,每次有好事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何況還是C大,怎麼都輪不到我,我知道是慕詠飛,我按她說的去做了,她說過她要給我一份大禮。

  悅瑩看我蔫蔫的,問:“你都高興傻了?”

  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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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悅瑩看了我兩秒鐘,同情地說:“我知道了,你是真的高興傻了。”

  “這名額是慕詠飛給我弄的,所以我不想去。”

  “慕詠飛?那不是慕振飛他姐——她幹嗎這麼好心?”

  我閉嘴不說話,我不想告訴悅瑩,很多事情,我決定全都爛在自己心裡,反正我覺得自己都已經快爛透了,由內而外。

  “你幹嗎不去啊!”悅瑩真的急了,又伸出指頭狠狠戳我的腦門子,“真是!該有氣節的時候沒氣節,這種時候學什麼高風亮節。慕詠飛弄的名額怎麼了?你更應該去,她既然給你弄這個名額,就說明她想把你打發的遠遠的。你到底有沒有看過言情小說啊?收拾狐狸精的最佳辦法,是把她往天涯海角一送,讓她和男主再見不著面,任她自生自滅……我不是說你是狐狸精啊,我真是都被你氣糊塗了!”

  一直到熄燈睡覺,悅瑩還在罵我榆木腦袋。

  我獨自臥在床上,窄窄的單人床,原來我最喜歡寢室,最喜歡這張床,哪怕它是硬木板,墊著薄薄的棉絮,怎麼睡都並不舒服。這裡沒有莫紹謙,所以一直被我視作真正的家,避風的港灣。每次只要一窩到這張小床上,寢室裡的臥談會即使大家說得嘰嘰喳喳,我也可以呼呼大睡。

  我第一次在寢室的床上輾轉反側,我不願意接受慕詠飛的施捨,或者說,我不願意接受慕詠飛的這種“禮物”。我去對莫紹謙說那些話,已經讓我自己覺得難受,如果還接受這個名額,那會讓我更難受。

  雖然我一直想走,想要離開這裡到國外去,去沒有人的地方;雖然我們這個專業的學生,最憧憬的是C大。可是我還是莫名地感覺如果我接受了它,我就背叛了什麼。

  我背叛了什麼?

  寢室的窗簾微微透出晨光,走廊上已經有早起的女生經過,我終於停止了胡思亂想。我怕我自己禁不住C大的誘惑,所以上午的課一上完,我就決定到系裡去。

  悅瑩看我收拾東西就追出來:“這麼早就去吃飯?我跟你一起。”

“你先去吧,我還有點事。”

  “你有什麼事?”

  我沒有說話,徑直下樓梯,悅瑩一直跟著我:“童雪,你去哪兒?”

  走下教學樓後,一直走到僻靜的樹林裡,我才停下腳步,對悅瑩說:“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傻,但我不能去,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寧可自己去考,哪怕是三流學校半工半讀,我自己也心安。”

  悅瑩氣得都發抖了,她把手裡的書包都扔在地上:“童雪,你以為你這樣就叫有原則?因為名額是慕詠飛弄的,所以你打算放棄C大?系有多少人做夢都想去你知道?你能不能別這樣自以為是了?實話告訴你,這個名額是我那暴發戶的爹,當初費盡心思弄給我的,現在好容易弄到了,我卻卻不了了。所以我要他跟學校打招呼,把這個名額讓給你。我不願意對你說,是因為我覺得還不如不告訴你。我知道你有心事瞞著我,那份合同有問題,我知道!因為前陣子慕詠飛找過我那暴發戶的侈!是,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拿走合同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慕詠飛會找我爸爸!我沒有騙過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爸爸是真的得了癌症,我陪他去過四家最權威的醫院,看過無數次CT,找過很多很多的專家。我一直希望是誤診,我一直希望是他騙我!可是他是真的病了,沒幾年好活。我阻止不了他和慕詠飛聯手,我也沒有理由阻止,因為這事根本和你沒有關係。莫紹謙欠你的,我覺得他是欠你的,所以我放任他們這樣做。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放棄這個名額?你為什麼成天無精打采,你為什麼連C大都不想去?你在想什麼?你到底在做什麼你自己知道嗎?難道你竟然愛那個禽獸?難道你就寧願為了他不去C大?你難道就打算放棄這輩子最憧憬的大學?”

  我看著悅瑩,看著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

我到底在做什麼?

  父母死了,舅舅出賣我,蕭山和我中間隔著千辛萬苦,隔著千山萬水,我只有悅瑩這一個朋友了。她從來沒有騙過我,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她把最好的一切給了我,她給了我真正的友情,她給了我最好的大學時光,現在她還把最好的機會給了我。

 我終於慢慢伸出手抱住她,這樣做也許非常矯情,可是除了擁抱,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式可以表達我的心情。我擁抱著悅瑩,我還有朋友啊,我還有悅瑩。我什麼都沒有了,可是我還有真正的好朋友。

  悅瑩重重在我背心捶了一下:“現在就去跟老師說,你願意去C大!”她推開我,眼底有盈盈的淚光,“你一直都說你命不好,每次聽你這樣說,我心裡最難受。我希望我的朋友幸福。所以我要讓你知道,你不是命不好,只是機遇沒有到,你一定會幸福的,一定會的。我這輩子可能跟化學沒緣分了,你先去美國,明年我就去找你,我學商業,你學化學,到時候我們再在一起,在美國!”

  有悅瑩這個朋友,是自從父母去世後,我顛沛流離的生命裡,遇見的最大幸福。

  我開始忙著辦手續,因為時間很緊張。直到簽證的前夕,我才給蕭山打了一個電話,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對他說。少年時代純真簡單的愛戀,一直是這麼多年我心裡的支柱,可是現在一切物是人非,我和他再也走不到從前。我們中間隔著太多的人和事,我與他都費盡了全部的力氣,卻仍舊遊不過命運的長河。

  我問他:“林姿嫻還好嗎?”

  他說:“情緒比原來穩定多了。再說她只是攜帶,並沒有發病,我一直勸她,她也想開了些。”

  我沉默了很久,才對他說:“我們學校有和C大的交換生,系裡推薦了我。”

  他說:“C大挺好的,你又是學化學的,這是個最好的機會。將來你申請在C大念碩士,也會更有優勢。”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如果他對我說,留下來,不要走我會不會留下來?

  我不願意去想,因為蕭山沒有叫我留下來。

  出事的那天我沒有上網,還是第二天聽見同伴女生說的,因為她們知道我們是附中出來的,所以問我:“你們附中跟你一屆的林姿嫻你認識嗎?”

  我被嚇了一跳,反問:“怎麼了?”

  “她們校內網上有人爆料說她私生活特別亂,現在得了最可怕得絕症!”

  “有人把她照片頭貼出來了,然後地下有人人肉,結果從她幼兒園、小學到中學大學全部都搜出來了,你不是附中那一屆的嗎?她在你們班上嗎?”

  我心裡只有一個年頭,醫院應該未病人保密,這樣的事更不應該捅到網上,這不是逼林姿嫻去死嗎?

  我問她們:“帖子在哪兒?”

  “早被版主刪了,說是涉及個人隱私。哎,想想也怪可憐的雖然刪了,但這下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病了”

  我都不知道我當時說了些什麼,我好像是勸她們不要把帖子的事再往外說,然後我想給蕭山打電話,讓她立刻去看林姿嫻,但我剛拿出手機,電話就響了。

  是慕詠飛,她問我:“怎麼樣,我送你的禮物你還滿意嗎?”

  我沒想到又是她,她竟然做得出來,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她也做得出來,我氣得渾身發抖:“林姿嫻的事是你捅到網上去的?”

  “也許她會再自殺一次呢,這次她一定要死成,這樣你和蕭山就可以在一起了,我也覺得省心。”慕詠飛語氣頗為輕鬆,“誰讓她背叛我,我把不的照片交給她的時候,她答應過我不背叛我。現在這樣的下場,是她應得的。”

  “你也不怕報應!”

  “報應?”慕詠飛在電話那端笑起來,她的笑聲還是那樣清脆愉悅,“我什麼都不怕,倒是你,我勸你乖乖的,別在惦記著和我作對,不然你的下場一定比林姿嫻慘過萬倍。”

  她把電話掛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在這三年裡我一直覺得莫紹謙是衣冠禽獸,現在我終於知道了,還有種人根本就是禽獸不如。

  她跟我為難,是因為我和莫紹謙有關係,但林姿嫻還幫她做過事,現在她這樣對待林姿嫻,完全就像是碾死螞蟻一樣。

  我終於知道莫紹謙為什麼不愛她,她長的再美也是條毒蛇,

 我去了趟林姿嫻的學校,她已經辦了休學回家了,我給她發短信,打一個子,刪一個字,改了又改,最後終於只發了一句話:“我希望自己永遠是你的同學和朋友。”

 林姿嫻沒有回我的短信,蕭山的手機轉到了留言信箱,我覺得頹廢極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悅瑩,我對她說:“你提醒一下你那暴發戶的爹,讓他別上了這個女人的當,她簡直太可怕了。”

  悅瑩對這事也很無語,她說:“我以為我最近見到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已經夠狠的了,沒想到她那麼陰毒。你還是防著點吧,她不定會對你做什麼事,你快點辦出國,別再和她糾纏不清了。”

  我一直覺得非常不安,但一切手續都辦得非常順利,只是每個晚上我都在失眠,從前我睡眠質量很好,現在卻整夜整夜睡不著。我什麼都沒有想,就是睜著兩眼看著天花板,然後一直等到天亮。每天我都暈頭漲腦地爬起來,強打著精神去上課,悅瑩對此恨鐵不成鋼:“你又沒做虧心事,你為什麼睡不著?”

  我無法回答她,我確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但我總覺得無形中又種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偶爾會想到莫紹謙,因為他就是這樣失眠的,在海邊的時候,我醒來總可以看到他望著天花板,似乎永遠都清醒著。現在我終於知道這有多痛苦,我的頭都快要爆炸了,聽課的時候根本聽不進去,每天都暈暈乎乎,連走路都打磕睡。

  可是一躺到床上,我就睡不著,這種難受是沒有過失眠的人無法體會的,我整夜整夜地看著天花板,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去大使館面試地時候,我頂著兩支大大地黑眼圈,回答問題地時候也差點辭不達意,沒想到最後還是通過了簽證。

  使館街是條非常僻靜地馬路,路邊中滿了樹,我以為是÷琵琶,看了很久才認出是柿子樹。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柿子的花,原來是小小的,只有四片花瓣,藏在綠葉底下。

  我仰著頭看了很久,直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童雪!”

  聲音很熟,我剛回頭,竟然是林姿嫻。

  她就站在柿子樹陰下,穿著一跳白色的裙子,頭髮全部綰起來,露出乾淨漂亮的臉龐,脂粉不施也這樣洛落動人。

  我有點恍乎地看著她,嚴重的失眠一直讓我精神恍乎。出夏午後的陽光被樹葉慮成無數光斑,光斑落在她潔白的裙子上,落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讓她整個人像是熠熠生輝的斑斕蝴蝶,彷彿隨時都會翩然飛去。

  我對她笑,問她:“你怎麼在這裡?”

  她也對我笑了笑,說:“我父母想帶我出國去散散心,我來取簽證。”

  我們兩個一起往前走,路上的車輛很少,也學是因為快到午休時間了。她說:“出來走走,感覺真好,尤其是這條街,又安靜。”她問我,“你也是來取簽證的?”

  我說:“剛面試了,學校派我出去當交換生,很短,一年而已。”

  她又笑了笑,說:“這多好。你適合做學問呢,真的。我還記得高中的時候做化學實驗,你永遠是做得最快最好的那一個。說起來,你高考比我高一百分呢,整整一百分。”

  我都不知道他高考分數是多少,我更沒想到她還記得我的高考分數。她歪著頭看我,像是回到高中時代,臉上露出活潑的笑容:“你不知道,那時候每次看到你和蕭山被老奔點上去做題的,我心裡有多羨慕,可惜我的數學太差了。”

  那是多久以前?我和蕭山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余光瞥見對方一行行換算飛快地冒出來……那是多久以前?

  遙遠得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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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8: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林姿嫻說:“每次看到你和蕭山並肩站在黑板前面,我總是想,你們倆肯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成績又好,又互相喜歡,而且志同道合。”

  我根本沒有想過林姿嫻會羨慕我,我一直都非常非常羨慕她。

  她問:“你恨我嗎?”

  我搖頭,說:“我和蕭山本來就有問題,那個時候我們太年輕了,不懂得什麼是愛,等到後來,我和他的問題,也並不是因為你。”

  她又笑了笑,對我說:“哪怕你是騙我呢,但我很高興聽到你說,你不恨我。”

  “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年輕的時候也貼別愛鑽牛角尖,但我有個特別好的朋友,她叫悅瑩,她總是勸我別鑽牛角尖,她幫我很多,讓我知道真正的朋友是什麼樣子的。所以我希望,我一直挺希望,可以成為你的朋友。高中的時候我非常羨慕你,你活潑大方,討所有人喜歡,而我老是做不到。”我一口氣說完了,因為我怕自己沒有勇氣說,這話雖然很酸,但它是我心裡的真話。

  林姿嫻又笑起來:“你年輕的時候,你和我同年,你比我還小月份,今年才二十一歲……”

“可是我覺得我都老了。”

  林姿嫻怔了一下,也慢慢嘆了口氣:“我們的心,都老了。”

  我們的這兩句話如果放到網上去,一定會被人罵。但青春早已漸行漸遠,連眼神​​都被磨礪的鈍去,我經常恍惚覺得,這一輩子我都已經過完了,餘下的日子,不過是苟且偷生。

  林姿嫻突然停住腳,很認真地問我:“童雪,你告訴我實話,你知道是誰在網上發帖說我的病嗎?”

  我怔了一下。

  她說:“我知道不是你,更不會是蕭山,只有你們兩個知道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誰這麼恨我,恨不能逼我死。”

  我猶豫了半秒鐘,終於還是告訴她:“是,慕詠飛。”

  林姿嫻沒有我想像中的激烈反應,她甚至還對我笑了笑:“看,我早該猜到的,這辦法她用過一次,那次還是我傻乎乎幫她發的帖,說你是小三。”

  我覺得很難過,尤其是她對我笑得時候。我說:“聽說了,都已經過去的事了。”

  林姿嫻嗯了一聲,我​​們已經走到主幹道邊。熱辣辣的太陽灑在人身上,頓時讓人覺得灼熱難耐。她說:“我要回去了,今天真的挺高興,可以跟你說這些話。”

  我說:“我也挺高興,真的。”

  她笑了笑,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轉過身來,就站在那裡對我搖了搖手:“再見!”

“再見!”

  我永遠記得她的那個笑容,在城市初夏的陽光下,明媚而燦爛,讓人想起漂亮的瓷娃娃。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將整個人都籠上一層金邊,尤其她那條白裙子,就像她的笑容一樣,潔白無瑕。

  我後來一直想,如果不告訴她那個人是慕詠飛,事情會不會變得不同。但這世上永遠沒有如果,就像這世界上永遠沒有永遠一樣。

  我想過很多遍,也許我潛意識裡太恨慕詠飛,所以我才會告訴林姿嫻,是我害了她。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悅瑩總是一遍一遍地對我說:“你別把這世上所有的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好不好?你不告訴她,她總會有別的辦法知道。你不要再後悔,也不要再覺得這是你的錯,可以嗎?”

可是我沒辦法抑制自己的內疚,我總是希望一切都可以彌補,一切都還能挽救。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活得這樣辛苦,我曾經羨慕過的人,我曾經嚮往過的人,我曾經愛過的人,我曾經恨過的人。最後我才知道,他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和我一樣,活得千辛萬苦。

  我們怎麼能不老?

  命運是雙最殘忍的手,一點一點,讓我們面臨最無情的深淵。每當我們一次次跌倒谷底,再拼盡了力氣爬上去,最後的結果,不過是枉然的徒勞。

  林姿嫻約了慕詠飛見面,當面質問她。慕詠飛哈哈大笑,說發帖人根本就是我,是我一直恨她拆散我和蕭山,一切事情都是我做的。

  林姿嫻非常平靜地說:“我相信童雪。”然後從手袋裡拿出裝滿強酸的玻璃瓶,向著慕詠飛潑去。

 慕詠飛的保鏢眼明手快,擋住了大部分酸液,可是還有一部分潑到了慕詠飛的臉上。在糾纏中,林姿嫻也被濺到了強酸。最後林姿嫻舉起殘留的強酸,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

  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來解決了一切。

  林姿嫻一直住在ICU搶救,慕詠飛受了輕傷,可是已經毀容。

  當蕭山匆匆打電話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剛訂好去美國的機票。

  我去醫院看林姿嫻,她的口腔和食道已經完全被強酸灼傷。

  我站在ICU的大玻璃外淚流滿面,這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子,我一直覺的她是那麼漂亮,我一直羨慕她,我一直記得她最後對我的那個笑容。

  在醫院裡,我第一次見到林姿嫻的父母。林媽媽哭得昏過去了幾次,也住進了醫院,林爸爸兩鬢的頭髮都已經灰白了,他眼底全是血絲,有些茫然地看著我:“小嫻一直很聽話,我們工作忙,沒有管過她,可是她一直很聽話。”

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這天下所有的父母,面對兒女的不幸,都會如此地痛不欲生,都會這樣一下子全垮下來。只有蕭山奔走在醫院和學校之間,處理醫療費用等各種雜事,還要跟警方打交道。

  警方很快介入,因為這是刑事案,要起訴林姿嫻故意傷害。我也被傳喚,因為保鏢作證,當時在現場林姿嫻唯一曾提到的人就是我,而我學的是化學,我終於知道,原來他們懷疑是我指使林姿嫻去傷害慕詠飛。

 慕詠飛的律師向警方提供了大量的證據,我看到其中有許多我和莫紹謙的照片。我被正式拘留,沒完沒了的審問令我頭暈目眩。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我和莫紹謙有長期的不正當關係,我有指使林姿嫻作案的動機,我有化學知識,我知道強酸的傷害性,林姿嫻在犯罪現場提起我的那句話更是火上澆油,而且現在林姿嫻昏迷不醒,隨時可能死亡,更無法錄口供。

  我害怕到了極點,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沒有人肯相信我。

  我在警察局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二十四小時,審訊室的燈光照在我臉上,刺眼又難受。我已經連續好多天失眠,所有的問題被一遍遍地要求回答。

  和林姿嫻是什麼關係?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談話內容是什麼?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被記錄,都被質疑。

  我覺得我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我只想對著這些人咆哮,林姿嫻還躺在ICU裡面,她都快死了,你們為什麼不追究慕詠飛對她的傷害?

  故意傷害?

  到底是誰傷害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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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9: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悅瑩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我保釋出來,看到她和蕭山的剎那,我只會一遍一遍喃喃地說:“我沒有做過。真的,我沒有做過……”
  悅瑩狠狠抱著我,說:“我知道,我們都知道!”

  悅瑩帶​​了柚子葉來,她和蕭山還帶我去吃豬腳麵線,我一口都吃不下,她硬逼我:“那就吃半口,吃半根也算。”

  我強顏歡笑:“你這一套都是跟誰學的?”

 “電視裡啊,我看了那麼多的TVB。”她給了我一個白眼,遞給蕭山一把折扇,我認出那扇子。因為扇股是像牙,扇面是蘭花,另一面則題的詩。悅瑩去年夏天的時候曾經用過,當時我還覺得這扇子挺精​​緻,她不以為然:“我那暴發戶的爹隨手丟在書房裡,我就順來了,聽說還是全國書畫協會的什麼主席畫的。”

  豬腳麵線只有小店才有,這裡沒有空調,蕭山就用那扇子替我不停搧著,其實他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從見到我起,他就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可是我止不住地心酸:“你別扇了,我不想吃了。”

  “你放心吃吧。”悅瑩說,“我對我那暴發戶的爹都以死相脅了,我揚言他要是不想盡一切辦法盡快把你撈出來,我就死給他看。還有,別怕姓慕的弄來那幫律師,我也給你弄了一個律師團,帶頭的是知名的徐大狀,我打聽過了,這人牛的很,做辯護基本上沒輸過。”

  這個時候蕭山才說了一句話:“慕家不是那麼好應付。”

  悅瑩白了他一眼,然後對我說:“沒事,咱有的是錢,慕家不就是有錢?咱跟他們拼了!”

  其實我知道,我知道慕詠飛不會放過我,她一定會藉這個機會整死我,她一旦出手絕不會給我留任何一條活路。何況這次聽說她毀容了,像她這樣美的人,對容貌這麼自負的人,怎麼可能不惱羞成怒?而且慕家財雄勢大,即使是悅瑩那暴發戶的爹,估計也不是慕家的對手。

  悅瑩甚至還想要聯絡莫紹謙,被我阻止了,我說:“我不想再見這個人了。”

  這輩子他永遠不想再見我,我也永遠不想要再見到他。

  案子最膠著的時候,慕振飛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意外極了,他約我在學校明月湖邊見面。

初夏的明月湖,已經是一頃碧荷,風搖十里,湖畔的垂柳拂著水面,圈出點點漣漪。我坐在長椅上,時間快得讓人覺得恍惚,轉眼間夏天已經來了。我本來應該在不久之後飛往美國,但現在官司纏身,只怕我這輩子再也去不了C大了。

  所有的季節中我最不喜歡夏天,可能是因為夏天的時候父母離開了我,也可能是父母離開後,我的每個暑假都讓我覺得格外漫長難熬。我坐在湖邊看荷葉,春天的時候,我好像也坐在這裡看過梅花。那時候季節還早,梅花都沒有開。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我可以將蕭山和莫紹謙都忘了,從此不再提起。

  有人在我身邊的長椅上坐下來,我還沒有轉頭,已經聽到熟悉的嗓音:“可以嗎?”

  原來是慕振飛,他拿著煙盒,仍舊是那種彬彬有禮的樣子。我點點頭:“給我一支。”

  我生平第二次抽煙,仍舊是一股苦苦的味道,有一點點薄荷的清涼。我掌握不好換氣,慕振飛瞥了我一眼,說:“沒那個本事就別逞能。”

  他的舌頭還是這樣毒,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也只有他和悅瑩,一如既往地對我,尤其他,更難得了。我又狠狠抽了口煙,沒想到嗆的更厲害,我咳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蹲到一旁喘了半天,被迫把煙掐了扔進垃圾桶,勉強抑著咳嗽說:“這也太難學會了……”

  慕振飛笑起來,彷彿我說了個挺好玩的笑話,他笑起來真好看啊,唇紅齒白,陽光燦爛。有慕振飛這樣的帥哥在身邊真不錯,讓我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美的,讓我覺得活著還是非常有趣的。只是可惜,我想慕詠飛這次不整死我是不肯收手的了。

  正當我還在這樣想的時候,慕振飛已經收斂笑容,對我說:“我姐姐的事情,我私人向你道歉。”

他的臉色難得認真,非常凝重。

  但我真被嚇了一跳,我簡直受寵若驚:“不敢當。”

  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慕家人太高深莫測,我著實陪他們玩不起。不過是慕詠飛還是慕振飛,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慕振飛說:“我姐姐已經答應和莫紹謙離婚。”

  我問他:“他們倆真要離了?”

  慕振飛挺坦然:​​“早該離了。從一開始我就反對姐姐一意孤行,可是她並不聽我的意見。她總覺得有把握可以讓姐夫愛上她,可是她並不知道,愛情是無法操縱的,尤其以她的個性,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

  我瞇起眼睛看著太陽,真是刺眼啊,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林姿嫻還躺在ICU裡,也許她永遠也不能在陽光下對我微笑了。慕詠飛輕輕地一點指頭,就毀盡了她的一生。我盡量平靜地問他:“你姐姐如今怎麼樣”她的傷?”

  “她已經去日本做過檢查,可能要做一系列整容手術,不過術後的狀況應該還是很樂觀,她不肯嚥下這口氣。但我是代表我父親來的,我父親認為,這一切已經夠了,應該結束了。所以他讓我來,向你表達歉意,並且轉達善意。我和我父親都希望這件事情盡快終止。你放心,我們也不會要求林家進行另外的民事賠償。 ”

  我卻喃喃問了句毫不相干的話:“聽說你們家很有錢?”

  “也沒有多少,小富即安罷了。”

  真是好家教的孩子,口氣謙虛地很。

  我不知為什麼又問他:“要是莫紹謙和你姐姐離婚,損失是不是很慘重?”

  慕振飛想了想:“不止是他單方面,其實對慕家而言也是一樣,我父親大為光火,就是因為這件事情。不應該把力耗在內鬥,而應該尋找更有效而妥當的解決方式。我姐姐其實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可以說她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除了你姐姐,你父親就你一個兒子?”

  “是啊,”慕振飛問,“你怎麼知道?”

  “大少爺,你一副未來掌門人的腔調,我能不知道麼?”

  慕振飛笑容可掬:“你原來也不是那麼笨。”

  我問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慕振飛說:“我也不打算瞞你,莫紹謙同意出讓49%的港業股份給慕氏。也許你不知道這家公司的是他父親一手創立的,姐姐知道他不肯賣,就一直指名要這個股份,於是一直拖著不肯離婚。但這次或許是為了你,或許他終於想開了,反正他答應了。”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慕振飛,他低頭重新點了一支煙,對我說:“同學,你的運氣不錯。”

  我的身體有點搖搖晃晃,我看著他,就想看這個外星人,根本還沒笑話他說出的那個驚人消息。我還記得我最後一次見莫紹謙的情景,他根本就沒看我。

  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微微發抖的手指,或許此生此世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說出的話,究竟傷害他有多深。

  他說過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說過他永遠也不想再見我。

  可是他到底為什麼肯答應出讓股份?

  我喃喃地問他:“你怎麼不為著你姐姐?”

“她值得更好的男人。”慕振飛也仰起臉來,瞇著眼睛看著太陽,“從二十歲到現在,她把所有時間經理都耗在這個男人身上,姐夫不愛她,就是不愛她,她卻固執地不肯相信,她成天跟他鬥,那個蘇珊珊,我覺得姐夫一定是拖她出來當擋箭牌,他不至於有那種興趣淌娛樂圈的渾水,可是姐姐就會上當。因為她愛他,愛情都是盲目的,他做任何假像她都會上當。她跑到別墅去,什麼也沒找到,因為報導她又去向經紀公司施壓,將蘇珊珊逼得都銷聲匿跡,連廣告都接不到。我的姐姐,我覺得她真是可憐,她把大好的年華費在一個不愛她的人身上,而且執迷不悟。在她生日前,姐夫訂了一顆六克拉的粉鑽,而且交給名店去鑲。她在名店正好遇見那個設計師,設計師以為姐夫是要送給她的,還把完工的戒指給她看。她也滿心歡喜,還在我面前提起,以為自己的執著終於起了作用。可是後來這可向前完工的粉鑽,姐夫去店裡取走後,根本都沒有送給她。”

我只覺得一陣心酸,那顆粉鑽我知道,鑲得很華麗像鴿子蛋。我一直以為它是紅寶石,我不知道那是粉鑽。莫紹謙送過我很多珠寶,我從來都沒有留意過,他們都被我仍在保險櫃裡,最後我走的時候,一樣也沒拿走。愛情來的時候從來都是執迷不悟。在旁人眼裡,莫紹謙的所作所為一定是傻透了,我也覺得傻透了,他究竟在做什麼?

  慕振飛慢慢地說:“我希望我姐姐可以遇上一個人,將她視作這世上最珍貴的珠寶,全心全意為她打算,呵護她,愛惜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我忽然想起慕振飛說過的話,他說:“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的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著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裡發酸,不知不覺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和上哪去找啊,一定早就沒了有了吧。

  慕振飛對我笑了笑:“要說的話我都說完了,聽說你的出國手續辦的差不多了,我想這件事突發的意外不應該影響到你出國繼續學業,你放心吧。”

  他站起來,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他,才發現他竟然穿的是校服,隔壁大學那麼醜的校服被他穿的玉樹臨風,果然是校草氣質,非同凡響。這樣的男生要什麼樣的女生才配得上啊,我覺得慕家人太優秀了也是一種煩惱。不過幸好,這煩惱已經與我無關。

  我說:“謝謝。”

  他還是那樣彬彬有禮:“不客氣。”

  我仰著臉看他,問:“我能不能問你兩個問題?”

  他的臉在柳蔭深處顯得曖昧不明:“你問吧。”

  “這次是你勸說你父親阻止你姐姐繼續將事態擴大,對嗎?”

他點了點頭:“你猜的不錯,是我勸說我父親,我說服了他,這件事情到現在的局面,姐姐本身要負很大方的責任。她受到了傷害,可是有人因她受到了更深的傷害,所以因該結束了。”

  我慢慢嘆了口氣,是啊,夠了,早就應該結束了,這一切。

  他問我:還有個問題是什麼?“

  其實我沒指望他會老實回答,結果他竟然還真的老實答了:“我是故意的——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然後看到你站在人群外——姐姐那時候還不知道有你存在,但我早就知道了。”

  我瞠目結舌,忍不住問:“為什麼你會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對著我笑,一臉陽光燦爛:“你說過只問我兩個問題,我已經都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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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7 23:39: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尾聲)

我終於還是按照計劃出國,交換留學一年。

  警方的調查中止了,案子為民事糾紛,到了最後,其實是在和雙方律師努力下,不了了之。悅瑩給我找的那個徐大狀真的挺有辦法,讓我清清白白無罪脫身。慕家沒有糾纏,就像慕振飛說過的,他們沒有進行經濟索賠。系裡只讓我寫了一份材料,說明事情的經過,證明我和這件案子無關,就繼續幫我辦完交換留學的手續。

  林姿嫻的情況穩定了下來,可是仍舊昏迷不醒。醫生說她也許半個月會醒來,也許永遠也不會醒過來。林家父母從崩潰中已經漸漸麻木,我去醫院看林姿嫻時,林爸爸對我說:“盡心罷了,反正有我這把老骨頭在一天,就不會讓人拔了她的氧氣。”

  我不知道ICU每天的費用是多少,林家還能夠支付多久。林姿嫻的家境一直很優越,我想任何父母都不會放棄者最後一絲希望,傾家蕩產,也會讓孩子繼續活下去。蕭山做了很多事情,醫院裡的一切事情都是他處理的,林家父母都說:“難為這孩子了。”

  他們已經將蕭山視作半個兒子,最後的依靠。林媽媽對我說:“小嫻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有蕭山這樣對她。”

  她說道:死“字的時候,甚至平靜得不再流淚。

  蕭山也非常平靜,他對我說:“你先出國去吧,林家這樣子,我想即使我和你一起去,你心裡也不會安心的。”

  再說他還有一年畢業,到時候也許林姿嫻已經醒過來了,也許林姿嫻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他留在這裡,是我們兩個人的心安罷了。

  悅瑩一直罵我傻,這次她又罵蕭山傻。她氣呼呼地戳著我的腦門子:就你聖母!就他聖人!你們真是聖成了一對!”

  我傻呵呵地對她笑,她更生氣了:“喂!我在罵你呢!”

 我說:“我就要走了,好長時間你都不能罵我了,也不能戳我腦門了。”

  一句話只差把悅瑩的眼淚都說下來了,她重重地捶了我一下:“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討厭啊!”

  悅瑩一直陪我到機場,還有一堆同學。行李箱是悅瑩安排幾個男生幫我拎的,我帶的東西很多,因為收拾行李的時候,悅瑩老是在我面前念叨:“把這個帶上,你用慣了,美國沒這個牌子賣!把這個也帶上,省得到時候你去了美國,人生地不熟的,想買也一時找不著……”

  我覺得我都不是去美國了,而像是去非洲。除了肯定超重的大箱子,我還帶了允許隨身攜帶的最大尺寸的小箱子,打算放在機艙行李架上。

  蕭山也來機場送我,他一直沒有和我單獨說話。悅瑩跟我直使眼色,我想我和他已經不需要再有交談。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知道我在想什麼。

  快到安檢時間,每個人都上前來和我擁抱告別,這樣的場合大家都變得大方。班上同學們大部分都是開玩笑,讓我在美國好好乾,爭取順手申請到獎學金繼續讀碩士,大家都祝我好運。

  我和每一個人擁抱,別離在即,我才知道我有多麼捨不得。我一直想要離開這裡,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可是到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捨不得。我在這個城市​​三年的大學時光,給予我的並不只是傷痛,還有許多點點滴滴,在日常不動聲色地滋生著情緒。

  我想我終歸還是要回來的,不管我怎麼樣唸書,不管我讀到什麼學位,我想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悅瑩上來擁抱我,在我耳畔說:“找個北歐男朋友吧,超帥的!”

  我想起來和她一起去逛名店買衣服時那個有著灰綠眸子的Jack。我忍著眼淚,對她笑:“像Jack那樣的,如果真有,我一定替你先留一個。”

  悅瑩也對著我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和我一樣,有盈盈的淚光:“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也緊緊握著她的手。

  這輩子有悅瑩做我的朋友,真是我的福氣。

  蕭山最後一個上來跟我告別,他用輕得只有我們倆才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我會永遠等你。”

  我極力忍著眼淚,我用盡了整個青春愛著的少年啊,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的蕭山。

  命運總是一次次將他從我身邊奪走,到了今天,他只能說他會永遠等我。

  也許我們是真的沒有緣分,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在命運的下一個拐角,我們還可以再次相逢。

  大箱子已經辦了托運,我站在安檢隊的地方,轉過身來,對著大家最後一次揮手。

  我見到悅瑩最後向我揮手,我見到蕭山最後向我揮手,我見到班上的同學最後向我揮手。

  再見,悅瑩。

  再見,蕭山。

  再見,我所有的同學和朋友。

  安檢的隊伍排得很長,因為正是航班起降頻繁的時間。而且檢查又非常仔細,我想是因為最近這座城市有重要會議的緣故。每當這城市有重要的會議召開,機場的安檢就會嚴格得令人髮指。輪到我的時候,我把隨身攜帶的箱子擱到傳送帶上,然後把筆記本電腦和手機取出來,放進雜物筐里。

  我走過安全門,忽然聽到透視儀那邊的安檢人員叫我:“這是你的箱子?麻煩打開一下暗格。”

  我稀里糊塗地看著他:“我箱子沒暗格。”

  “請配合我們的檢查。”

  這箱子還是莫紹謙買給我的那隻,我用了這麼久也不知道有什麼暗格。因為小巧,又非常結實,尺寸正好擱在機艙行李架上,所以這次遠行我隨身帶著它,我打開密碼鎖,然後把整個箱蓋掀起來,朝向他們:“你們自己看,沒有暗格。”

  安檢人員伸手將箱子裡的東西拿了一部分出來,手在箱底摸索著,我不知道他按到了什麼地方,總之“嗒”一聲輕響,有活蓋彈起,裡面竟然真的有暗格。

  安檢人員將一隻手機拿出來,帶著一種職業化的語氣:“安檢規定所有隨身行李中的手機、筆記本電腦全都拿出來單獨檢查,你怎麼還放暗格里?”

  我都要傻了,我不知道這箱子有暗格,當然更不知道這暗格里會有手機。安檢人員已經把手機從儀器上過了一下,然後還給我,依然是教育的口氣:“下次別這樣了。”

  我這才認出來,這手機是莫紹謙的,那次慕詠飛逼我找他的時候,我曾撥打過無數次他的私人號碼,一直是關機。我以為他是換了號碼了,我不知道他的手機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在箱子的暗格里,上次我用這只箱子還是陪他去海邊。

  我還曾經偷看過這個手機,而且偷看的結果讓我陣腳大亂。

  也許就是我們從海邊回來的時候,他把這手機放進了我箱子的暗格里,那時候行李是他收拾的,也是他辦的托運。

  我心裡亂成了一團麻,拇指本能在按在開機鍵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

  也許我還希冀可以看到什麼——還有什麼呢?我和他之間,早就沒有了任何關係。

  手機被打開了,開面界面非常正常,找到了信號。我低頭想翻找那兩張照片還在不在,但安檢人員在催促我,因為後面的人還在排隊。

  我一手拿著兩個手機,一手胡亂地將箱子關上,夾著筆記本電腦,給後面的人騰地方。

  就在這時候,我自己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是短信的提示音,我以為是悅瑩發短信問我安檢是否順利。我手忙腳亂,差點把夾著的筆記本電腦摔在了地上。我又往前走了兩步,走到稍微開闊些的滑道,把箱子暫擱在牆邊的地上,推開自己手機的滑蓋。

  短信的發送人竟然是莫紹謙的私人號碼。他的私人號碼早已經被我從手機中刪除了,可是我一直記得很熟。

  而且這個私人號碼的手機,明明也拿在我自己手裡。莫紹謙從來沒有給我發過短信,他覺得短信浪費時間,所以從來就只打電話給我。我疑惑地把筆記本電腦擱在箱子上,然後騰出手來推開莫紹謙手機的滑蓋,發現裡面早就設好一個預設任務,就是開機的時候自動向我發送一條已經編輯好的短信。

  如果我不再用這箱子,如果我把箱子扔了,也許這個手機就永遠關在暗格里,再也不能重見天日。

  他為什麼要做這麼奇怪的事?

  我用有些發抖的手,打開自己手機上收到的那條短信。

  短信非常簡單,簡單得只有三個字。

  這三個字清楚地顯示在手機屏幕上,沒有抬頭,沒有署名,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就像他從來做事的態度,就像他從來對我的態度。

  而我的視線漸漸模糊。

  我拿著他的手機,拼命地按著功能鍵,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我終於找到了相冊。裡面的照片卻成了三張,前面兩張是我看過的那兩張,第一張是我睡著了的樣子,照片命名為“童雪”,另一張是我笑著的時候,照片命名為“童雪2”。我終於翻到了第三張。

  第三張照片中的我也睡著了,可照片裡的我不是一個,我被莫紹謙攬在懷裡,他的胳膊舉不了太遠,所以照片中他隻小半張臉,可是把我拍得非常好,我的臉就安然貼在他胸口,唇角微有笑意。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在睡著的時候這樣笑,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曾這樣貼近他的胸口。

  這張照片的命名,和那個預設發送的短信內容一模一樣。都只是最簡單的三個字。

  我看著這張照片,看著他抱著我的樣子,看著我自己唇角的笑意,看著他僅有的半張臉。如果我沒有帶著這個箱子,如果我不再用這個箱子,如果我扔掉了這個箱子,或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做個什麼。他從來不知道我偷看過他的手機,當他把手機放進暗格的時候,他也許一直想的就是,這一生永遠也不要我知道,他到底做過些什麼。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那三個字,那最陌生最熟悉,那最簡單最直白,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對我說出的那三個字:

  “我愛你。”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航站樓,突然像孩子一般號啕大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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