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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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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無處可逃 -【早春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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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7:07 |只看該作者
040第三十二章

  那女子一愣,「初夏」出指如風,指尖在那女子風池穴上一點,又取下了她手中的匕首,拿無刃那一面輕輕拍了拍那女子的臉頰:「教你個乖,神醫面前……還是不要擺弄你那些麻藥了。」

  那女子穴位被制,癱軟下來,目中終於露出一絲恐懼,她斷續道:「你……你……」

  「你什麼你?」「初夏」咯咯一笑,「真以為我家公子被你們牽著鼻子走?浣紗門的……」她有意頓了頓,「你是什麼身份呢?教眾?還是……門主?」

  「初夏」說出「浣紗門」三字之時,那女子眼中恐懼之色再難滅去,幾乎嘶聲力竭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初夏」尚未答話,轟的一聲巨響,馬車卻從上至下,被人劈開了。

  馬車外的雨劈頭澆下來,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擋了擋,而身前原本制住的女人忽然軟軟的倒了下來。她大驚,一把捏住那女子的臉頰,扣的一聲,將她下巴卸了下來。

  還是來不及了——那女子唇邊滑下細細一條紅線,已經服毒自盡了。

  「初夏」一把抹去了臉上的「裝飾」,怒氣沖沖大喊道:「去看看那車夫還在不在!」

  一道黑影從被劈爛的車廂邊掠過,直直向前追去,白雪恨恨的拋下了那具屍體,咒罵了一句「他娘的」。

  過不了片刻,那黑影重又掠了回來,站在白雪身邊,低聲道:「死了。」

  白雪狠狠瞪了他數眼,罵道:「你出來夾纏些什麼?現在好了,人都死了,什麼都問不出來!回去看公子怎麼收拾你!」

  雨越來越大,少年俊秀的身子彷彿是一桿竹子,站得筆直,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白雪,隔了一會兒,才道:「你臉上流血了。」

  其實那點血跡一會兒就被雨水沖走了,可不知為何,白雪定定的看著青龍許久,神情有些異樣:「你沒去找公子?」

  青龍有些狼狽的轉開眼神:「沒有。」

  白雪沉默了很久:「你是擔心她,才追出來的吧?」

  青龍將地上落下的油傘遞給她,答非所問道:「回去吧,公子那邊……我自會交代。」

  白雪立在原處,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語氣有些激烈:「傻小子,他們都已經兩情相悅了,你……你還能怎麼樣?」

  青龍將手腕一震,卻甩不開,雨水在他臉上沖刷而下,他抿緊了唇,神色倔強道:「與你何干?」

  「與我何干?」白雪重複了一遍,雙眉漸漸豎起,「是啊,與我何干!」

  她甩開他的手,轉身離開,留下青龍獨自一人在雨中,面對著滿地狼藉,一言不發。

  回到客棧,已是半個時辰開外了。

  青龍濕噠噠的一身,徑直去了公子的房間。推門而入,公子坐在桌邊,撥弄著那副借來的棋子,聽到動靜,方懶懶抬起眉眼道:「回來了?」

  青龍的髮絲還在往下滲雨水,初夏趕忙遞了塊手絹給他,皺眉道:「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青龍接了過來,神色略微輕鬆一些,指了指白雪,笑道:「白雪易容成你的樣子,可真像,連我都被騙了。」

  白雪就站在一旁,臉色極冷,一言不發。

  公子指尖持著一枚棋子,輕輕落下,只淡聲吩咐道:「初夏,你和白雪出去罷。我有話和青龍說。」

  初夏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跟著白雪出去了。

  屋內兩人靜靜的,誰都沒有開口。

  公子一伸手,將青龍喚道身邊,溫和道:「白雪將經過都對我說了。」

  青龍默默半跪下,低頭道:「公子,青龍甘願受罰。」

  公子在他手肘處輕輕一托:「你錯在何處?」

  「上一次,初夏就是在我手中丟的;這一次……我便沒忍住。」

  公子微微歎氣道:「你以為……我還會像上次那樣,拿她當做誘餌麼?」

  青龍依舊低著頭,有些委屈道:「她易容成初夏也就罷了,還束髮結簪,這不是敗壞初夏名譽麼?」

  公子愕然,旋即失笑,想起昨晚……想必是白雪在屋頂與刺客相鬥之前,便已經聽到屋內動靜,今早便小小的開了個玩笑。這件事……的確有關初夏名譽,公子不便再說,只問道:「說說看,今日街上的情形。」

  青龍默然良久,方愧疚道:「方才我已經仔細勘察過了,那兩人服毒而死,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如若不是我莽撞了……」

  公子十指交疊,沉吟了片刻道:「你也是救人心切,無需愧疚。況且,那兩人即便被生擒,只怕也撬不開他們的嘴。」

  青龍眼前一亮:「公子,是不是有些眉目了?我隱約在馬車外聽到什麼浣紗門。」

  屋外雨聲越來越響,竟有一種摧枯拉朽般的清徹感,公子雖未開口,青龍卻莫名的覺得緊張起來。

  「浣紗門是南方極為隱秘的一個教派,據說門中都是女子,江湖中幾乎無人知曉。這一次也是碰巧,白雪的師傅發覺她們的內力心法極為怪異,便吩咐玄武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了。」

  青龍皺了皺眉:「追殺蘇秀才的是個女子,殺了圖風大師的也是個女子,莫非是與這有關?」

  「這些都可以是巧合,可是浣紗門的入門儀式,卻騙不了人。玄武在密信中說,入這浣紗門前,門主會問每個女子,是割喉還是斷髮。」

  「這……是何意?」

  公子唇角微勾,目光中卻殊無笑意可言:「若我所猜不錯,浣紗門下皆是貧苦被棄的女子——割喉即生無可戀,斷髮意味著重生做人。」

  「望雲夫人和十多年前的綠柳巷凶案的殺人手法,卻與這浣紗門相似了。」青龍喃喃道,「不知這和君府又有什麼瓜葛?」

  公子卻不答,站起負手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道:「青龍,你跟隨我這麼多年。這一次,我要將一件極重要的事托付與你。」

  青龍面色凝重,點頭道:「公子請說。」

  「浣紗門的蹤跡既然曝露,我會立時動身去取出《山水謠》,遲則生變。這一路行去,機關重重,初夏跟著我,多有不便。我要你和白雪留下,照看好她。」公子淡淡道,「白虎這幾日也會過來,合你們三人之力,我當放心。」

  窗外水光雲影,襯得少年的側臉分外堅毅,他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好。」

  公子忽然淡淡一笑,輕聲道:「直到此刻,我才覺得,當年那小青龍,真正長大了。」他頓了頓,喚回青龍的原名:「旭堯,此事一了,你也該有自己的人生了。在君府是走是留,你自己決定吧。」

  青龍微怔:「我……我永遠跟隨公子。」

  「四使是我父親所設。這些年,你們為君府做的已夠多,若說之前君府有什麼恩情,也都盡數還了。」公子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此事我已決定,無須多言。」

  是夜,瓢潑大雨之後,盛夏三伏的悶熱氣氛漸漸淡薄下來。

  公子自竹榻上起身。初夏在床上睡得很是安穩。其實從那一晚後,同處一室,他卻總是在打坐運息,並未有任何逾矩的動作。他悄然走至床邊,輕輕俯身替初夏拉了拉被角,卻不防腰側漁陽劍與床沿輕輕撞擊,初夏一下子被驚醒了。

  她下意識的拉住他的袖擺,因為剛醒來,語氣還有些迷茫:「你要去哪裡?」

  「不去哪裡。」他撫慰般摸摸她的頭,忽然生出一絲悔意……當初,他真的應該將初夏捲入這山水謠中來麼?

  「又要騙我……」初夏坐起來,伸手去探他腰間的長劍,「這是什麼?」

  公子默然,低聲道:「我出去一兩天,馬上回來。」

  「我和你一道去。」初夏揉揉眼睛,側身去拿衣物。

  「不,你留在這裡,青龍與白雪會陪著你。」公子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帶著你,反倒有些不方便。」

  初夏怔怔的看著他,點漆般的雙瞳中滑過一絲懊惱:「你是嫌棄我會拖累你麼?」

  公子輕笑道:「不,我喜歡你不懂武藝。這樣才能英雄救美。」

  初夏忍不住微笑:「你是英雄,可惜我不是美人。」

  他就這陪她低低說話,直到月上中天,才站起道:「我真的要走了。」

  「那你千萬要小心。」初夏不捨的拉著他的手,有些孩子氣的叮囑道,「不管山水謠是什麼,寶藏也好,武功秘笈也好,若是勉強,就不要了。」

  「寶藏、秘笈,在我心中,都不及你萬一。」公子輕柔的吻在她的眉心,眼神亦是溫柔無限,「待我回來,我們去便去北疆看大漠鷹飛,可好?」

  初夏點頭,看著他的背影隱匿在暗色之中,再也找尋不見——她微微啟唇,想要喊住他的名字,卻又不敢。她將身子蜷縮在薄被之中,手邊餘溫尚在,他卻這樣走了……初夏努力將那愈來愈濃重的不安感驅逐出去,良久,忽然道:「青龍,你在麼?」

  青龍果然伏在屋外,聽她叫喚自己,便翻身進來了。

  「他孤身一人去了,會有事麼?」初夏忍不住道。

  「公子十六歲之時,便孤身斬殺了華南五虎。你放心吧,這世上,我還不信有人的武功能勝過公子。」青龍在椅子上坐下,神色有些漫不經心。

  「可是……對方若使陰謀詭計呢?」初夏垂下眼眸,暗夜中瞧不見她的表情。

  「邪不勝正。」青龍咧嘴笑了笑,「別瞎想了。公子說了,左右不過兩三日,他便回來了。好啦,你安心睡吧。」

  夜色涼靜,半睡半醒中,她依稀能聽見馬蹄敲打青石板的聲響,一串串的,清脆悅耳……可這馬蹄聲,到底還是將他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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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7:20 |只看該作者
041第三十三章

  卻說那一日公子離開之後,初夏有白雪與青龍陪著,日子雖悠閒,她卻總是坐立不安。翌日用過午膳,卻聽客棧中有人興致勃勃道:「明日便是廟會了,咱們鎮上可好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誰說不是呢?明日我一定要去菩薩廟好好拜拜,哎,一年一次啊!」

  初夏聽完,回到房間內,對白雪道:「我們明日也去逛廟會吧。據說有個很靈驗的菩薩呢。」

  白雪懶懶靠著,睨她一眼道:「還是安分些吧,公子千叮嚀萬囑咐了,你若是出了絲毫意外,他大概要剝我們的皮了。」

  初夏微微紅了臉,嘟囔了一聲「不去就不去」,倒是青龍,極快的接口道:「她不去的話,咱倆去。」

  初夏大喜:「真的?」

  「天底下還沒有我青龍看不住的人。明日咱們拿繩子互綁在手腕間,看有誰能將你劫走。」

  白雪撇了撇嘴角,似是無可奈何:「也罷,只是初夏,你若要去,卻要一切聽我吩咐,不能亂跑。」

  初夏心中想著為公子求一個平安符,自是一切答應下來,到了翌日,早早的便起來了。

  這廟會果然人頭攢動,尤其是那間山野廟宇,地方雖不大,跨進小院中,卻是人擠著人,白雪挽著初夏的手,低聲抱怨道:「什麼地方?人多得和下餃子似的。」

  初夏踮起腳尖望了望周圍:「青龍呢?」

  「樹上呢。」白雪指了指院中那株綠柳,「四下的動靜,上邊看得更清楚些。」

  她們順著人群,緩緩進入大殿。

  初夏手中持了一炷香,在香爐內點燃,又在佛像前跪下,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方起身將香插入泥灰之中。

  「你求了什麼?」白雪饒有興趣的問道。

  「公子一切平安。」初夏怔了怔才答道。

  走出人群,空氣中隱隱有著秋桂的香甜味道,初夏用力嗅了嗅,對白雪道:「後院似乎桂花開得正好呢。我們去看看,好麼?」

  白雪四下看了看,又望向那棵柳樹,方道:「好。」

  後院清幽寂靜,其中一棵大桂樹果然開得極好。

  初夏興致勃勃道:「我小的時候,家中長輩常將落下的桂花收集起來,做成桂花糕,可好吃了。」

  「這有何難?君府的舒園不就開著好多桂花麼?你若是要,公子只怕砍下來也是願意的。」白雪學著她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果然芬芳撲鼻。

  只是片刻之後,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渾身酥軟,站立不穩,她心知不妙,想要開口對初夏道「屏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這樣閉上雙目,軟倒了下去。

  初夏連忙扶住她,急聲喚她名字,卻眼見著她依舊摔倒在地上。

  「青——」一個字剛剛出口,身後卻是一柄冰涼的器物,頂在自己的腰上。

  那桂樹綠蔭如蓋,青龍在遠處,自然瞧不見此處動靜。他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出來,當下輕輕一縱,悄沒知覺的滑進人群中,走向後院。

  桂樹下,白雪與初夏皆背對著自己,似是在觀賞著什麼。他走過去,笑道:「你們在看什麼?」

  兩人都未回頭,他一時好奇,湊了過去。

  那桂樹的樹皮卻被人剝下了一小塊,上邊森森刻著四個字:「割喉,斷髮」。

  青龍大驚,心知不妙,伸手拉住兩人,急於後退。卻見初夏身子無法動彈,目光掃來,滿是警示焦慮之意。他反手抽劍,身旁「白雪」卻忽然轉頭,輕飄飄一掌,繞過長劍,按在了他的胸口。

  這一下出其不意,哐噹一聲,劍身落地,青龍身子緩緩往下萎頓。

  少年英俊的眉眼間全是不可思議,所有的力氣,正點點滴滴的自指尖滑走……而那股陰毒之氣正漫向印堂。

  原來臨死之時,竟是這樣子……青龍手臂微微動了動,似是想去抓住胸口的什麼東西,「白雪」見狀,想要補上一掌,卻聽樹後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傳來:「夠了,他活不了了。」

  「是你……」青龍心中大駭,可是來不及再說什麼了,最後一口氣吐出,他的手臂終究還是軟軟的垂下了來。

  公子日夜兼程趕往岳州,此刻已是八月末,天氣一日涼似一日,時不時便是一場大雨澆下來,迫得人寸步難行。君夜安這一晚宿在洞庭湖邊一個茶農家中,主人很是熱情,晚飯燉了滿滿一鍋魚湯,邊吃邊與他聊天。

  「公子可不像是尋常人吶,想是茶商吧?」

  公子微微一笑:「正是。」

  「君山銀針雖然每年春季出新茶,可是會做生意的人吶,茶季一過,就來下來年的定金啦。」那主人家笑道,「公子是第一次來?還是得趕早吶。」

  「此去君山,還是租上一條船的好。你明日吶趕早,就在咱家這屋前,有一個小碼頭,你租一條船過去,一貫銅錢就好了。」

  公子頷首道:「多謝了。」

  翌日一早,天還濛濛亮,八百裡洞庭湖好似一塊極大的明鏡,泠泠波動,清風拂面,遠處君山在霧靄中若隱若現。船身微微晃動,公子負手立在船頭,隨口問道:「船家,這君山上可住著人麼?」

  「哪住著什麼人吶?君山下多是茶園,需要打理的時候,茶農們每日都會坐船來做活。君山上嘛……鬧著鬼呢,誰敢上去!」

  「鬧鬼?」

  「很久之前的事啦,據說有人看到一群鬼在君山上整日乒乒乓乓的修建宮殿,還有人好奇,爬上去看的,全都摔死啦。」那船夫劃著船,彷彿在說一個故事,「後來大家都覺得這山上陰氣重,便都不上去了。」

  公子沉吟了片刻,展開手中的一副絹畫道:「船家,你且看看,這畫中之山,可是君山?」

  那船家放下櫓,湊近看了看,驚訝道:「可不是麼!君山大小山峰七十二座,這可是最險峻的一座,飛來峰。不過……據我所知,這山峰下,可沒有什麼茶園吶。」

  小船叩的一聲,靠在了一個碼頭上,公子輕輕躍下,笑道:「多謝船家了。」

  那船家看著挺拔的身影離開,搖頭道:「最近去這島上的人,可都稀奇古怪的。」

  小島上果然是大片大片的茶園,公子信步走開去,滿目皆是清涼的綠色,

  此刻陽光初現,因昨晚下過雨,嫩綠的茶葉上盈盈泛著水光,自然之美,不可方物。公子辨了方向,徐行在這綠意之間,腳步很是愜意。他隨手摘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嚼,淡淡的清香與苦澀便在口中彌散開,公子想起初識之時,他與初夏在梅谷賞雪,若此間事了……深秋之時,在這山間賞月,小丫頭必然也會喜歡。

  小島東南,群山秀致,唯有中間這一座高聳入雲,公子闔眼,回憶起《山水謠》中種種細節,不急不忙,悠然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了,盤膝運功。

  日頭從東邊悄悄挪移至西邊,落日熔金,灑在公子白色衣衫上,有一種夕陽西下的柔和。公子慢慢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彷彿是從畫中拓下來一般,他精神一振,目光漸漸落在半山腰中的那個亭子中。他微微瞇起眼睛,站起身來。

  飛來峰一路往上,幾乎找不到小徑,長滿了鳳尾竹,鬱鬱蔥蔥,極為清亮。公子信步走至半山亭中,卻見亭子中央,有一塊石制棋盤,上邊落滿了枯葉腐泥。他用手輕輕拂了拂,露出縱橫的棋盤格來,上邊竟還刻著一局殘局。

  夕陽漸漸落下,竹葉末梢輕輕拂動,窸窣作響。他便在石椅上坐下,手指輕輕敲著棋面,琢磨著黑白雙方之勢。

  黑子略占上風,只是鋒芒畢露,根基未穩;白子雖處下風,卻有餘力反撲。公子沉思良久,目光漸漸落在被黑棋包圍的一小塊白棋中央。當日初夏無意間下了一子,依稀便是背水一戰之勢態,最終反敗為勝。公子伸出手指,在那一格上不輕不重的一點。

  習武之人,對於阻力的強勁與否極為敏感,這棋盤看似石製……卻又不甚堅硬。公子雙眉微微一蹙,指尖加重了力道,卻聽簌落一聲,一小塊石頭竟被摁了下去,棋盤上就此留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洞。

  公子動作頓了頓,卻見小黑洞中驀然射出一絲光亮,斜斜射向了飛來峰山腰。他順著那個方向望去,沉吟了片刻,卻走至半山亭的椅靠邊,探身往外望去。

  下邊便是崖體,他腳尖一點,往外躍去。身子下墜之時,手臂微伸,勾住了壁欄,卻向那亭子下方望去。這半山亭竟是倚借著一塊巨石做成,連那石桌棋盤都是連著山體的。

  公子翻身而上,沉思片刻,點燃了火折,湊近去看那黑色小孔。

  小孔依然透著光亮,筆直射向黑暗的山體,他正欲靠近,一絲極細微的風聲由遠至近,撲面而來。他一腳飛踢在石桌上,以此借力,身子飛快的往後掠去,只覺得一陣腥臭之味從鼻尖擦過,竟是一支毒針,從黑洞中射來,此刻釘在了半山亭的黃木橫梁上。

  只是將將避開,可見發射毒針的機括何等強勁。公子暗暗心驚,又等了一會,屏息往下望去,那黑孔往下,竟看得到一潭湖水,悠遠深邃,靈光隱隱。光線自下而上,再一抬頭,橫梁某處嵌著一小塊銅鏡,這才折射而出,如同記號一般。

  公子心中歎服設計之人心思巧妙。若要尋到山水謠,首先要破開那局殘局;白日來時,自然有陽光,夜間來時,卻有底下磷火為光亮。

  他在這小亭中又環顧數次,直到再無跡可尋,方才向那光斑所指之處尋去。

  撥開層層灌木與竹林,公子循著那絲光亮,最終在一口枯井前站定。他隨手撿了一塊碎石,往下扔去,隔了良久,才又悶悶的鈍響聲傳來。他仰頭看看漫天星光,漁陽劍在手,指尖輕彈,劍身傳來清脆至極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水中投擲下了一粒石子兒——

  「柳毅井……柳毅傳書。」公子恍然大悟,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柳毅井了。相傳當年龍女托書生柳毅傳書,便是通過此井進入龍宮內。

  「上有山,下有水,傳書之處卻是在井中。山水謠,山水謠……果真就在此處麼。」

  此刻君夜安思慮已定,毫不猶豫,身形微動,躍入了這深不見底的井中。

  風聲不斷自耳邊刮過,公子身子下墜,愈來愈快,預料到即將觸底之時,漁陽劍斜向伸出,插入井壁,他便借著這一阻力,平安墜落至井底。

  井底甚是乾淨,既無污泥,也無水流,四周是由方正大石砌成的,倒像是一間密室。公子點亮火折,卻見正前方是一條密道,幽幽不知通往何處。

  他提了漁陽劍,一步步往前走去。這一路極是昏暗,且地形傾斜往下,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到了一間密室。

  密室中無風,空氣卻越來越潮濕,公子估測此地應當是在山腹或者山底,舉目四望,卻見這間密室周圍放滿了巨石鋪成的書架,只是其上空空如也,卻不知這些書櫃是做什麼用的。他慢慢走近,伸手一探,指尖便是薄薄的一層灰塵。公子默然沉思片刻,又細細打量周遭。

  屋子很空,除了這大排的書架,並無他物。他伸出手指,扣了扣這石壁,又扣了扣書櫃,快步走到書櫃中央的位置前,伸手出去,摸索到了一塊凹凸之處。他微運內力,卻聽喀啦一聲,書櫃對面的牆壁上,裂開了一道小門,露出幽幽一個黑洞來。

  公子走上前,卻見黑洞中放置著一個銀色小盒,他卻不急著取出來,神色微微有些古怪。

  就這般佇立良久,他將漁陽劍交至左手,右手輕輕拿出了銀盒子。上邊並無鎖扣,他伸手欲打開之時,左手邊的牆卻又裂開成一道暗門。

  涼風吹進來,一下子將火折滅了。而室外星光璀璨至極,潑灑進來,望出去,果然已是飛來峰底了。門口站著兩個人,一高一低,將兩道人影拖拉至公子腳下。

  「君夜安,你果然找出來了。」其中一人道,「沒有辜負門主對你的期許。」

  公子抬起眉眼,淡淡一笑:「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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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第三十四章(上)

  蘇風華亦淡淡一笑:「不錯,是我。現下,你將那銀盒子交給我,我或許還能饒了她。」

  公子眸色波瀾不驚:「若我沒看錯,你手中可沒有兵刃——哪怕有兵刃,你覺得我奪不回這丫頭?」

  蘇風華仰天一笑:「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自然不敢冒這等風險。只是這小丫頭被我餵下了一粒丸藥,哪怕你奪了回去,哪怕你那朱雀神醫在此……也是解不開的。」

  公子並不去看初夏的神色,只興味昂然道:「什麼丸藥?」

  「公子聽說過孔雀膽混合鶴頂紅之毒吧?這兩種毒藥分開,並不難解。只是混合在一起,孔雀膽有幾分,鶴頂紅又有幾分,卻叫人捉摸不定了——解藥方子只有制作毒藥之人才心中有數,哪怕錯了分毫,也足以致人死命。」

  公子雙眸漸涼,卻毫不猶豫,沉聲道:「銀盒給你,你便給她解藥。」

  「待我拿了銀盒,乘船離開這小島,半月之後,自然將美人完璧歸趙。」

  「你道我是三歲孩子麼?」公子薄唇微抿,「你若殺人滅口怎麼辦?」

  「可惜啊,君夜安,你素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是這次,卻沒得選擇了。」蘇風華冷冷笑了聲,「你若此刻要殺了我,也由得你,只是三日後毒發,這解藥,你便自個兒好好琢磨去吧。」

  公子此刻終於望向初夏,她被點了啞穴,無法開口,一張小臉蒼白如雪,望向他的眼神中滿是哀涼。

  他的眼神與她一觸,旋即避開,當下並不多話,只將銀盒子遞了出去,冷聲道:「半月之後,你若不放她,我君夜安必定讓你浣紗門中,不留一人一狗。」

  蘇風華呵呵一笑,不知為何,那笑容卻微帶諷刺,他揚了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有恃無恐道:「君公子,帶我們去碼頭吧。」

  君夜安默然上前,走至初夏身邊,平靜道:「你既什麼都不怕,想必也不怕我與她一道過去吧?」

  蘇秀才擺了了個手勢,依舊懶洋洋道:「請便。想不到君公子還是這般長情之人。」

  公子恍若不聞,徑直牽起初夏的手,走在前邊。

  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火燙,倒像是發燒一般。公子一驚,藉著月光去看她的臉色,卻見她只是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初夏……」公子聲音暗啞,雙眉緊緊皺起,終於不復往日從容不迫的模樣,「我不會讓你有事。」

  初夏更用力的抓住他的手,幾乎要將指甲掐進他的皮肉中去。她緊緊抿著唇,因為眨著眼睛,長睫一閃一閃,似乎隨時會落下淚來。

  公子無聲的歎口氣,在谷底辨了辨方向,便向西邊走去。

  穿過一片茶園,眼見能看到洞庭湖水和那個小小碼頭了。初夏愈發攥緊了他的手不忍放開,公子停下腳步,轉身,靜靜望向蘇風華:「你帶她走吧,她若出了一絲一毫的不測,你與浣紗門的下場,就如這棵樹一般。」公子拂袖,在身邊一棵碗口粗的樹上印了一掌,頃刻間,那棵樹便斷成兩截,揚起滿地塵灰,迫得蘇風華後退了數步。

  公子卻淡淡道:「我不管浣紗門與君家有什麼恩怨糾葛,你最好信我,有這個手段。」

  蘇風華臉色變得有些肅然,一絲懼意極快的滑過,卻又很快恢復鎮定,他默默點燃火折,在空氣中劃動數下,一艘小艇極快的劃過來。他當先躍了上去,又對初夏道:「初夏姑娘,有勞了。」

  公子伸手,指腹極輕柔的撫著她的臉頰,一字一句道:「別哭。」他頓了頓,卻只是重複之前說過的那句話,「我不會讓你有事。」

  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是霧氣,長睫上甚至也盈盈沾了數滴,初夏努力仰頭,目光眷戀而柔軟,微顫著放開了他的手。

  公子伸手俯身,在她眉心輕輕一吻,硬下心腸正欲放開她時,遠處湖面上忽然傳來女子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別放她走!她殺了青龍!」

  公子臉色微微一變,初夏卻定定看著他,淚光已經收斂起了,只剩下如湖水般的無邊哀涼。

  「她沒有中毒!公子,別放她走!」那艘船亦是疾速劃來,白雪的聲音越來越近,蘇風華船上那女子一揚手便是一把飛針射去。白雪閃身避開,不等船靠岸,已經躍上陸地,迎面便是極凌厲的一掌劈向初夏。

  公子一言不發的替她擋開,這片刻的功夫,船上的女子揮出一根長鞭,捲在初夏腰間,意欲將她提走。公子手邊青芒一閃,漁陽劍斬落那長鞭,初夏身子踉蹌了一下,撲倒在地。

  白雪步步逼近,美麗的五官完全扭曲了,聲音亦是嘶啞不堪:「你……為什麼連青龍也殺?他這樣喜歡你……」言罷,銀光一閃,一根銀釵落在初夏膝上,她急怒攻心:「你的銀釵……那小子至死藏在胸前……可你呢!你呢?」

  初夏沒有去拾起來,只是慢慢站直身子,那支釵子從她身上滾落在地上。月光下巴掌大的小臉潔白如玉,她低了頭,不讓人瞧清自己的表情,只對白雪道:「你竟能解開石勒迷香……不愧是朱雀使。」

  白雪慘然一笑:「我該多謝你。殺了青龍之後,那人又要動手殺我,是你一句『留著她還有用』救了我。」

  「你怎麼從那裡逃出來的?」初夏的聲音中依然聽不到起伏,木然道。

  「自然是有人救她出來的。」又一道男子的聲音,從湖面傳來,數條小舟燃著火把的光亮,將湖面映得波光凌凌,向小島上劃來。

  初夏低頭凝思了一會兒:「原來蒼大管事便是白虎。」

  那黑衣男子一躍上島,神情肅然,向公子行了一禮,道:「公子,他們已插翅難飛了。」

  「為什麼?」公子英俊的眉眼因這漫天星光而顯得分外柔和,他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殺氣,甚至帶了淺淺的,隱忍的哀傷,只是深深的注視她——此刻,他亦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男子,因這欺騙,因這背叛,因忠誠下屬的遇害,內心中滿是憤懣與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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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7:48 |只看該作者
043第三十四章(下)

  「你隱約已經猜出來了,不是麼?」初夏靜靜的回望他,澀然一笑。

  「我是猜出了,可還是不願去相信——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公子緩緩道,依舊緊緊盯著她的雙目。

  初夏的臉頰白得一絲血色也無,身後那艘小船嘩的一聲被人掀翻了,那女子一把抓起蘇秀才上岸,立在初夏身邊,與周遭的人群對峙。

  「反正也是活不了了,阿卉,你就告訴他吧,死也做個明白鬼。」蘇風華瞇了瞇眼睛,某種閃過一絲刻毒。

  初夏嘴角輕輕一扯,卻回頭望向蘇風華,艱難的笑了笑:「說什麼?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就從無人鏢局開始……」蘇風華搔搔頭髮,「哦不,是從望雲夫人說起。」

  初夏雙手垂在身側,聽到公子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來滄州尋親……是你的幌子,沒有父親,沒有未婚夫,有的只是你的浣紗門吧?」

  初夏倏然抬頭,眸色依然這般清透,她的雙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搖頭,艱難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望雲夫人沒有與人私通,你刻意留下那支梅花,又在她的食物中留下不孕的藥物,是為了轉移我的視線麼?……她究竟發現了什麼,你要將她滅口?」公子抿了抿唇,眸色漸復冷靜,卻又自嘲般一笑,「你一再的暗示我,君府之中有內應,真是一招妙棋……險中求勝吶。」

  此刻初夏反倒下定了決心,似乎任憑公子如何開口,她只是沉默。

  「無人鏢局的三份大禮,果真是一箭雙雕。想必你浣紗門與天罡,也有不共戴天之仇,一來借我手除掉他們,二來……替你們尋出山水謠所在。」

  「嘿嘿,不愧是公子。」蘇風華冷冷一笑,「我們早早的放出風聲去,果然那十二名美女中,有人被替換成天罡的內應……只是那人竟是反間,公子這一手利落漂亮。至於山水謠,我浣紗門是沒這財力人力,去各地網羅山水圖。自然只能得公子助力了。想不到公子這般信任初夏,嘿嘿。」

  「君山這密室中,所藏的事物,你們早就取走了。只是不曾發現這銀盒子,這才誘我前來,可對?」公子想起那石製書櫃上薄薄的塵灰,眸色漸暗。

  「不錯。這一點,公子亦是不負期望。」

  「圖風大師呢?也是你命人殺的?你為了瞞住什麼秘密?慎終如始……那是在提醒你,不要忘記自己的意圖麼?」

  初夏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動,卻掠過一絲古怪的笑意,彷彿是絕望,又似是放棄:「此刻你追問這些,還有何意義?」

  公子沉沉看著她:「你當真不願解釋?執意放棄這……最後的機會?」

  「最後的機會?」初夏喃喃重複一遍,雙眸忽然蒙上一層水霧……是啊,最後的機會,她與他最後的機會——可她又如何解釋呢?該猜到的,他都猜到了;哪怕是不該猜到的……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

  「你要滅天罡,我替你滅;你要山水謠,我也都給你;你要殺圖風,少林那邊自有我去頂著;前塵往事,我也不願去追究……這些我都可以原諒你,可是初夏……你竟連青龍也不放過?」公子頓了頓,這一刻,似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像個孩子一樣,就連喜歡你都這樣坦白……你的血,當真是冷的麼?」

  初夏倏然閉上眼睛,彷彿沒有聽見耳邊白雪低泣的聲音,低低重複道:「沒錯……我的血是冷的。」

  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蒼千浪的聲音平靜的道:「公子,先拿下他們麼?」

  這樣望過去,公子的臉頰微微顯得有些瘦削,薄唇抿成筆直的一條線,他深邃的雙瞳中只印著初夏一個人的身影,語氣低沉道:「你說,你這樣有恃無恐,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我喜歡你,篤定我一定會放過你麼?」

  他手中漁陽劍脫鞘,雪白一道光亮唰的指向初夏心口。

  初夏身邊,蘇風華似是為了激怒他,笑道:「適才還在贊歎公子是長情之人,怎麼,這麼快就翻臉了?」

  初夏並未理會他,只是注視著公子,甚至微微挺起了胸膛道:「你……你殺了我吧。」

  公子持著漁陽劍,手極穩,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劍尖已經刺破她的衣裳,隱隱滲透出一點紅色血跡。

  「君夜安,不念在曾經兩情繾綣,你也不該殺她……」蘇風華走上半步,笑道,「阿卉她……可是你的異母妹妹啊。」

  「什麼?」

  君夜安與初夏兩人,幾乎異口同聲道,聲音中滿是震驚。

  蘇風華沉默良久,唇角的笑惡毒狠辣:「不錯,老門主沒有告訴你麼……阿卉,你們是兄妹啊。」

  君夜安劍鋒微轉,直指蘇風華喉間,聲音已現急怒:「你再說一遍。」

  蘇風華以食指拇指捻起了劍刃,一字一句,吐字明晰道:「君夜安,你與初夏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我說得可清楚了?你父親當年四處留情,你也不是不知曉的。憑空多一個妹妹出來,又有什麼可驚訝的?」

  初夏後退數步,幾乎站立不穩,顫聲道:「她……從未告訴過我——我不信!我絕不信!」

  月光下她頭髮散亂,瞳孔幾乎渙散開,喃喃道:「怎麼會是這樣……」

  公子微一闔目,掩去那絲不忍,良久,方道:「她母親是誰?」

  蘇風華嘖嘖一歎,揚了揚手中銀盒,笑道:「君天佑這一生的秘密,皆在此處了。你可想知道?」

  公子沉默不言,身形未見晃動,卻已將那銀盒奪回在手中,來不及打開那把銀鎖,只憑那指力,便生生掰了開來。

  甫一打開,便是一陣焦臭之味。裡邊原本一疊書信紙張,皆化成灰,再難辨識。他怒道:「你何時動的手腳?」

  「便在剛才。你以為我會這樣明明白白的讓你知曉一切?哈哈!當年君天佑害我父母雙亡,也虧得他死得早,否則今日,我百倍千倍的奉還於他。」蘇風華仰天笑了一陣,只覺得無限快意,「至於你,君夜安,你的餘生大約會在懊悔、猜度中渡過。」

  他細細的觀看著君夜安的臉色,微笑道:「你過來,我說給你聽。」

  「公子不可——」

  公子漠然上前,而蘇風華附耳,悄聲說了數句話,直到最後,放大聲道:「君夜安,你前半生享盡尊榮,後半生……我卻要你可愛而不可得。」

  公子臉色微變,抿唇良久,道:「你究竟是誰?」

  「我和阿卉,哦,就是初夏——都是浣紗門中聖使。當日為了將她送至你身邊,我們籌劃了三年時間,所幸君公子果然英雄情長。」蘇風華看了初夏一眼,唇角微勾,「阿卉,你做得很好,沒有辜負門主的期許。」

  初夏雙唇輕輕一顫,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

  公子凝視她良久,伸手屏退了蒼千浪,終於淡淡道:「丫頭,我說過,這一生,不怕技不如人,也不怕被人騙——卻最恨被所愛之人欺瞞。現下,我只問你一句話。」

  「你問。」

  「你可曾對我有一絲動情?」

  初夏長睫微垂,卻默然不語。他問她可曾動情……怎會不動情呢?

  梅谷賞雪,鏡湖交心,再到後來,他縱容溺愛,那樣的表明心跡……她怎會不心動?

  她狠狠的閉眼,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是」字。

  可這一個「是」字……又怎能跨過這倫理道德、千山萬水的阻礙?

  她心中存了那麼多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怔怔道:「是。」

  「好……」公子溫柔的輕撫她的臉頰,卻微微一笑,對蘇風華道,「復仇二字,若只是殺人償命,未免落了下乘。你毀我心中所愛,此刻覺得心滿意足了麼?」

  蘇風華淡淡一笑:「很是心滿意足。」

  「你們走吧。往事我不再追究,丫頭,江湖險惡……你有時又太過天真……」公子頓了頓,似乎覺得「天真」二字頗為不妥,自嘲般一笑,方續道,「以後莫要牽扯其中了。」

  「初夏立下大功,門主當然不會責怪於他,反倒會好好賞她。」蘇風華輕笑,「君夜安,這一點,你倒不需操心了。」

  初夏冷冷打斷了他,站在公子面前,一字一句道:「的確是我害死青龍。君夜安,你殺了我吧。」

  白雪冷笑道:「賤人,你明知公子不忍動手,此刻還這般演戲給誰看?」

  初夏淡淡看她一眼,分明是如畫般的眉眼,卻失去了一切生氣:「此刻你不殺我,我便要走了。從此山高水闊,或許再不相見。」

  公子將目光挪移開,低低道:「我並不想你死。」

  「可是她殺了青龍啊……公子,你一手帶大的旭堯……」白雪此刻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蒼千浪上前,將她攙扶起來,公子看她一眼,低低道:「相信我,旭堯此刻若在這裡,他也不會想要她死。」

  初夏心中全是苦澀之意……是啊,青龍他這樣善良,他不會要自己死的。

  「蘇風華,煩你回去轉告門主,阿卉謝她自小養育之恩。只是經此一事,恐怕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留在門中。請她老人家,就當我死了吧。」

  她將「謝」字咬得分外重一些,嘲諷般一笑,月色之下,明艷得頗有幾分驚心動魄。接著徑直轉身,上了一條小舟,背對眾人而立,白裙被夜風一帶,翩躚瘦弱,惹人憐惜。

  公子默然看著她的背影良久,才淺聲吩咐道:「送她離開,任何人不得為難她。」

  小舟終於漸漸消逝在洞庭湖的波光之中,公子依然盯著那片暗色,直到蒼千浪低聲道:「公子,咱們也走吧……青龍的遺體還在岳州……」

  公子喉間忽然一陣腥甜的味道,他強忍著未曾吐出,緩緩道:「走吧。」

  洞庭湖寂靜,湘妃竹斑駁,一行人就這樣靜默著離去,偶爾只有白雪哭聲斷續傳來。

  公子立在船頭,他輕輕咳嗽一聲,喉間湧出一陣腥甜的味道,蘇風華那句話在耳邊若隱若現:「……你的餘生,能愛,卻不可得。」

  他忽然想起自己執意要帶初夏離開之前,她並不願,目光眷戀,又隱隱懼怕。小鏡湖那一晚,她說:「離別,竟是這樣叫人難過……」

  此刻,真正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數月後,人人口耳相傳的一件事,便是公子夜安退隱江湖。

  有人說,公子親上少林,解釋圖風大師之死,自呈無法尋出凶手,願就此退出江湖。

  有人說,公子因為一個女子,求而不得,最終心灰意懶,離開江湖。

  也有人說,公子尋出了山水謠的奧秘,從此,山高水闊任逍遙,人間再不聞蹤跡。

  不管傳說如何,公子夜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公子夜安——從此不現江湖,這,終究還是成了現實,亦成了人們記憶中的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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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花】之卷

044第三十五章

  兩年後

  東都洛陽

  玉春樓

  「洛陽花王狄家大公子定親了呢!」

  「哪家姑娘這麼好命?」

  「哎,他家的姑娘還沒出嫁呢,眼看著都快成老姑娘啦……」

  「我聽說啊,當年狄小姐垂青那人,可是公子啊。」

  「難不成……是滄州那位公子?」

  「可不是嘛……哎,沒有公子的江湖,真不像是江湖了呢……」

  喝花酒的男人們左手佳釀,右手美人,談興正濃,引得懷中美人們也紛紛好奇道:「什麼公子?」

  那絡腮鬍男人撫了撫懷中少女濃妝艷抹的臉蛋,笑道:「公子縱橫江湖的時候,小丫頭你還嫩著呢,沒聽說過亦屬常事。」

  「對了,你們樓初雪姑娘呢?怎麼最近也不聽她彈琴了?」

  初雪是玉春樓的頭牌姑娘,一手琴技清逸無雙,尋常豪客求之一面都不可得,只是她有個習慣,每月必有三五日,在玉春樓二樓雅閣內清彈數支曲子。是以逢上那幾日玉春樓必然高朋滿座,人人引頸相盼。

  「客官有所不知呢……初雪姑娘這幾日與一位年輕公子如膠似漆,那公子出手闊綽,媽媽自然樂見其成,連彈琴都忘了……」

  「什麼樣的公子,竟能得初雪姑娘垂青?」

  少女努了努嘴,低聲道:「瞧,不就是那位麼?」

  她的語氣微酸,又似是艷羨,那幾位客人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門口正自走進一個年輕人,輕袍緩帶,頭上束著玉冠,雖然只瞧見一個模糊的側面,卻能想見其風姿儀容,叫人難以挪移開視線。

  「這倒像是哪位世家公子呢。不是江湖中人吧?」

  「看,看,初雪姑娘親自出來迎客了……」

  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卻見初雪姑娘穿著一件素色長裙,盈盈站在雅閣前,雖是花魁,卻清麗無雙。一雙美目含情,絲絲縷縷,全在那年輕公子身上。

  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有個男子醉醺醺站起來,將一疊銀票拍在桌上,大聲道:「我……我出五百兩銀子,找秋……初雪姑娘一晚!」

  那男子的隨從忙喝道:「管事呢?沒聽見我們大爺說了,五百兩銀子,要她陪一晚麼?」

  一旁有人低低議論起來,五百兩銀子雖多……只是這男子顯是外地來的客商,並不了解在洛陽喝花酒的行情。如初雪姑娘這般身價的花魁,若是熟客,但凡姑娘親自看上了,或許分文不取;若是姑娘看不上的,千金亦是難求。

  果然,那年輕公子腳步未頓,初雪連眼梢都未挑一挑,只有老鴇迎上來,陪笑道:「這位爺,咱這玉春樓中什麼姑娘沒有,初雪有事,不如……我替你選一位新來的,水靈靈的,才十四歲呢。」

  「一千兩,我就要她!」那男子伸手指了指初雪,喝道,「憑什麼她接得了旁人,接不了我?那小白臉出的多少?我翻倍!」

  那年輕公子半步跨上,聞言頓了頓,側過頭來望向樓下。

  這一來,人人皆瞧見了他的樣貌。面如冠玉,薄唇修眉,一雙眸子亮若星辰,樣貌極俊美,果然有幾分「小白臉」的味道。

  初雪上前數步,似是想要拉他上來,莫要與閒雜人等理論,卻見那年輕人對她極溫柔的一笑,隨手便將自己小指上一枚戒指扔了下去。

  那一小塊物事,不偏不倚,落在那男子面前,摔得粉碎。

  那男子臉上怒色一現,罵了句粗話,跟著掃了那碎裂的戒指一眼,登時便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塊瑰紋血玉。

  如今這市面上,血玉極為少見,何況是天然瑰紋——約莫估一估價,連這玉春堂也能買下十七八個吧?他自己腰間配著的玉,當中滲了一絲血玉之質,做生意時,每每有人問起,便覺得臉面有光。這青年公子戴著這般珍貴的戒指——竟這麼隨手扔了下來,以示警戒。那男子頓時酒醒了,背脊後一陣寒意,再抬頭看時,那年輕公子已經牽著初雪的手,入了雅閣之內。

  片刻之後,男子帶著隨從,臉面無光的匆匆走人,而大堂內風波平息下來,男男女女自然都在議論不休。而角落獨坐著的一名男子,一直隱匿在光影明滅之中,此刻方將目光轉回來,唇角的笑頗有些意味深長。

  老鴇命人拾起了碎玉,親自捧了,送入雅閣。

  雅閣內燃著氣味最清淡不過的白麝香露,年輕公子靠在錦榻上,微微瞇著眼睛,而初雪便倚在他的膝上,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引得那公子淺淺一笑,只是那絲笑意並未蔓延至眼中,那雙明眸清亮依舊。

  「公子,這碎玉該如何處置?」老鴇笑道,「我瞧著拼起來是難了,這幾塊大些的,還能雕出數粒耳珠來。」

  「媽媽自去處置罷。」公子懶懶道,轉而撫了撫初雪的鬢髮,皺眉道,「成日與這些人打交道,也委屈了你。」

  初雪淡淡一笑,她知道他是在問自己贖身之事,只是愈是這樣,自己心中卻多了一份莫名的倔強,哪怕心中再渴望,卻只強忍著,並不開口相求。

  那年輕公子瞧著她染了雲霞般的臉頰,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想起了什麼,微怔之後,旋即一笑:「這樣吧,媽媽,你看,我這塊玉,可否替她贖個自由之身?」

  那媽媽瞧著公子從腰間摘下的那塊玉,眼睛登時直了,結巴道:「這……這——」

  「行是不行?」公子甚是耐心問道。

  「行,行!」那老鴇忙行了一禮,急道,「我這就命人去取契約來。」

  待到契約交割完畢,初雪怔怔的望著他,低聲道:「夏公子,這買賣你可不劃算……那碎血玉的耳珠都能將這玉春樓買下來,何況是你的佩玉?」

  「那些是身外之物。這老媽媽雖愛財些,我聽你說,卻從未強迫你做不願之事。這般想來,讓她賺些,也是應該的。」夏公子微微一笑,看著她極為柔美的側臉,目光在她眼睛處停了許久,方淡淡道。

  初雪站起身,盈盈向公子下拜:「多謝公子。此後,初雪生死,皆隨公子。」

  夏公子沉默片刻後,卻以指尖拈起了那張契約,緩緩靠近燭火。那火舌吞吐,登時將那片紙捲了。

  燭火畢撥一聲,閃了一閃,卻聽屋外又有人道:「初雪姑娘,狄府遣了人來,說是有事求見。你……見是不見?」

  初雪如今已不是玉春樓的人,按理是不必見了,她低頭想了想,卻見夏公子正垂目喝茶,波瀾不驚的樣子,便道:「公子,你說呢?」

  「是你往日的朋友吧?」夏公子勾了勾唇角,「你若為難,便見一見吧。」

  「洛陽花王狄家的公子為人倒是豪爽,以前也常常來聽我彈琴。」初雪道,「他們來找我,必然是找我撫琴。」

  來人是狄家的管事。

  初雪微笑道:「狄公子、狄小姐可好?」

  「都好。」那管事笑道,「剛剛聽聞初雪姑娘覓得良家,可喜可賀。」言罷,他有些好奇的看了公子一眼,許是懾於他的俊美,一時間竟有些訥訥的移不開目光來。

  「初雪多謝狄公子往日的照顧。」初雪淡淡一笑,「狄公子找我,是有什麼事?」

  「我家府上的姑娘,又想聽姑娘撫琴了……」那管事為難的一笑,「不知姑娘現如今……」

  「狄府的姑娘是狄小姐麼?」夏公子忽然開口問道。

  「不,不是小姐。」管事笑道,「是公子沒娶過門來的夫人,如今住在別院中,她曾聽初雪姑娘彈琴,贊不絕口呢。」

  初雪探尋般回頭望著夏公子。

  夏公子微微頷首:「你既喜歡,那便去吧。」

  「多謝公子,多謝姑娘了。」管事大喜,約了日子,便先行離去了。

  這一晚,初雪並未離開玉春樓,只等著夏公子在洛陽的宅子修繕之後,再將她接進去。她便一直將他送至門口,方才依依離去。

  夏公子一人,行走在洛陽東街上。此刻天色頗晚,行人稀少,他望著月明星稀、白露漸濃的,忽然一笑道:「你們跟著我很久了。」

  話音未落,數道人影舉著木棍衝了上來,悶頭劈下。

  有道男聲道:「打!往死裡打!」

  人雖多,棍法卻是雜亂無章,夏公子退開數步,微微搖頭,也不見如何動手,那四五人便已經哎呦哎呦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伸手扶了扶頂上玉冠,似笑非笑的望向一棵大樹。後邊咕咚一聲,倒下一具頗為龐大的身軀……卻是先前玉春樓那男子,眼見洩憤恐嚇不成,驚怒之下,竟自暈了過去。

  夏公子並不上前,只輕拂衣袖,徑自離去了。待到走至一條僻靜小巷口,一道人影斜倚著牆,微微笑道:「他們若是知道,眼前這位文弱公子,便是當年的公子夜安,不知還敢不敢這般魯莽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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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9:43 |只看該作者
045第三十六章

  夏公子彷彿未曾聽到一般,依舊不疾不徐的往前走去。

  那黑影便微微站直了,揚聲道:「可別裝作聽不見。你瞞得了旁人,也瞞不過十數年的老友。」

  夏公子頓下腳步,眉梢微揚,望向那人,淺淺作揖道:「這位兄台,恐怕真是認錯人了。」

  「你剛才露的那手本事,可帥得很吶!」那人似笑非笑道,「只是在玉春樓扔戒指更帥氣些。這摔碎的血玉中,只怕還有幾分是從我狄銀海輸給你的桂花林中來……你如今,是打算徹底不認了?」

  夏公子凝眸看著他許久,唇角弧度漸消,語氣頗有幾分冷漠道:「狄公子,你不信此刻我殺人滅口?」

  「沒那麼狠吧?」狄銀海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找你出來,喝碗酒而已。」

  君夜安神色稍見柔和,卻聽狄銀海續道:「你既不願露於人前,我自是不會亂來。」

  路邊只剩下一家小酒館還亮著燭火,君夜安當先走進去,待到坐下,卻聽狄銀海道:「你這副臉皮是誰畫的?貌若潘安,的確像是小白臉。」

  君夜安但笑不答,酒保端了一小壺酒來,又上了一碟白切肉與炸花生米,道了句「慢用」,徑自回櫃台後打盹去了。

  「說是要隱退吧,偏在這洛陽贖了初雪出來。你這是打的什麼主意?」狄銀海一邊斟酒,一邊道,「打算重入江湖了?」

  「如今這洛陽城中,花會將開,你狄公子又將娶妻,還有什麼事的風頭能將這些壓倒?」君夜安淡然道,「何況大隱隱於市,遇到初雪也是偶然。」

  狄銀海哈哈一笑:「兩年多前一別,此刻遇到你,也是偶然了。」

  公子飲盡杯中白酒,笑道:「狄公子重然諾之人,可惜當日沒有親自道謝。」

  狄銀海亦隨乾一杯,微歎道:「那時你我在滄州城外立了賭約。你說有人送來三件大禮,只怕福禍相依,未見得是好事——果然,半年後你便隱退了。我輸了這千畝桂林,心中卻很是歎惋當日的一語成讖。」

  君夜安放下手中酒碗,卻見他面色中並無多少歎息之意,倒頗有些志得意滿,微微一怔。

  「……只是輸了這千畝桂林,也不算什麼。」狄銀海笑道,「果然是福禍相依啊。」

  狄銀海慢慢斟了一杯酒,遞給君夜安:「子軒,打算在洛陽定居麼?」

  君夜安抿了口酒,寥落一笑,低歎道:「如今何處不能家?」

  狄銀海大笑:「好,好,至少也得喝了兄弟這杯喜酒再走。」

  「卻不知未來的嫂夫人是哪家小姐?」

  狄銀海聞而未答,目中滑過狡黠之意,只道:「對了,她愛聽初雪撫琴,不知子軒可願割愛數日?」

  君夜安淡淡一笑:「請便。」

  狄銀海大喜:「如此,多謝了。明日我便請人將她接來。」

  三月的天氣,這洛陽城中天氣最是明朗溫暖不過,牡丹花開,柳絮紛飛,因著牡丹花會,外地客商、踏青行人將數條大道都擠得滿滿實實。

  小轎從玉春樓出來,徑自進了一座深宅小院,初雪從轎中下來,一個小侍婢領著她穿過前院,有些歉意道:「我家姑娘去白馬寺了,下午即回,初雪姑娘請先在這裡歇一歇。」

  初雪一笑:「無妨,我答應了狄公子,會在此處住上幾日。」

  幾是與此同時,小宅的側門打開了,一個衣著甚是普通的少女腳步輕快的出來,並未坐轎騎馬,只是一路向城東走去。

  白馬寺是洛陽最著名的寺院了,因「白馬馱經」而得名,自古至今,高僧輩出,且香火極盛。由官道轉小徑,是頗能省一些路的,少女似是對這些路極為熟悉,三繞兩繞,便進去了。田間風景如畫,碧草如絲,空氣亦是帶著微潤的清新感,間或還有幾名農夫在農作,而遙遙望去,白馬寺中佛煙裊裊,只是望見,心中便有幾分安祥之感。

  走了小半個時辰,少女與幾個香客一道,徑直入了大殿,恭恭敬敬的在佛祖前的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原本她走得鼻尖冒汗,此刻大殿中清亮沉鬱,那些汗水便悄無聲息的被蒸發似的,再也尋不到蹤跡了。

  殿的中央是靈山會說法像,有布衣僧侶敲著木魚,篤篤聲不絕於耳。少女禱告已畢,站起身來,悄無聲息的往後走去。她的身形很是纖瘦,細細一條影子拖在身後,若是忽略那張頗有些平平無奇的臉,背影卻是極叫人愛憐的。

  白馬寺曾是皇家寺院,格局極大,穿過大殿便是配殿、僧房,四處皆是古柏金桂,極為清幽。寺中的清涼台中供奉著供燈,每一盞下邊都寫著名字,不過寥寥數盞而已,可見不是尋常資助人便能在此處置下的。

  少女走到左手案桌邊,凝眸看著那盞不滅油燈,親手添上油,又跪下良久,薄薄的唇輕輕動了動,似乎喃喃的說了些什麼,才起身出門。

  她甫一踏出門檻外,便覺得身邊疾風一捲,似是有什麼動靜擦身而過。疑慮間回頭一探,卻又什麼都沒有,少女有些困惑的收回目光,出了白馬寺。

  她並不知道,此刻一道黑影正靜靜立在清涼台中,望向那座沒有名字標識的油燈,目光沉然。

  走出白馬寺的時候,少女的臉色便不復先時的輕鬆,似是憶起了什麼往事,鬱鬱的,腳步也緩了下來。這一回她依舊走的田間小道,此刻日頭落到西邊,暮色淡淡席卷而來,田間農夫們皆收了活計,四下甚是寂寥。

  她走出幾步,疑惑的向後望了望,微一咬唇,加快了腳步。

  幾道黑影竄了出來,甚至沒等她呼喊一聲,其中一人便一掌切在她後頸處,順手將她一扛,便向遠處掠去了。

  原野上依然空無一人,只在一棵桑樹後,一道人影慢慢踏上半步。那是個英挺的年輕男子,身形挺拔,暮影落在他側臉上,輪廓峻然。

  君夜安。

  他望著那幾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卻有片刻的茫然。去追麼?此刻去追,定然能追上。

  可他為何要去追?狄府別院的驚鴻一瞥,他只瞧見背影,便不由跟了過來——是她麼?瞧那背影,是有幾分相像的。若真的是她……她怎會屈身在狄府做個丫鬟?但若不是……那便當做給狄銀海賣個人情了。

  他心中拿定了主意,當下不急不緩的跟著那幾個人,往洛陽城外的邙山行去。

  是夜,邙山外一家破落小廟中。

  少女猶然未醒,一個黑衣男子藉著一豆顫顫巍巍的燭光細細瞧了她數眼,猶疑道:「老大,咱沒劫錯人吧?」

  少女的鼻梁微微有些塌,嘴巴顯得有些大,瞧這容貌,實在是平平無奇。

  「她這幅樣子,如何會被狄銀海看上?」又有人不解道,「狄銀海那樣的人家,什麼美人沒見過?況且,狄府將來的少夫人,出門怎麼會連個隨從都不帶?」

  「呵,先時我也不信。後來跟了半年,才發現這將來的狄夫人有個習慣,那便是去白馬寺上香之時,從不帶人。長得普通,穿得也尋常,扔在街上也沒人多看幾眼,有什麼可擔心的?」

  「那也說的是。」

  「信給狄府送去了麼?」

  「過兩日送進去,得等咱們躲進邙山之後。」

  那為首之人點點頭,沉思了片刻,道:「老子也不信狄銀海就娶這麼個女人。江湖上有人會變臉的,咱們試試,這女的易容沒有。」

  「怎麼試法?」

  「有水麼?」

  「水倒沒有。」一人笑得露出黃黃的牙齒,極是粗俗道,「尿倒是有。」

  為首之人想了想,卻沒再問下去,手掌一翻,掌心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伸手便是往那少女臉頰上一劃。

  這一劃,力道卻掌握得極好。

  圍觀的數人驚呼道:「沒血!果然是易容了的。」

  那人棄了匕首,胡亂的使蠻力擼了數下,那面皮之後,卻露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來。

  「咕咕……」

  有人嚥了嚥口水,雙目登現癡迷之色,喃喃道:「他娘的,這娘們長得這麼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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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發表於 2016-9-18 00:19:54 |只看該作者
046第三十七章(上)

  少女悠悠轉醒了。她的一雙眸子清亮如水,襯著半張耷拉下的臉皮,說不出的古怪。她的視線漸漸從模糊到清晰,雙眸中亦沒有多少慌亂或懼色,只定定的看著為首那人,冷靜道:「你們莫要傷害我,想要什麼,狄府自然會給。」

  那男人咧開嘴笑了笑:「果然不是普通女人。」

  少女重又閉上眼睛,一言不發,忽然腰間被人狠狠的捏了一把,她的長睫輕輕顫了顫,想往旁邊縮起身子,卻又被重重扣住了。

  「大哥,先讓我玩玩……」那男子垂涎道,「沒人會知道的。」

  為首的男子沉默下來,那人見他似是有些動心,忙道:「要不大哥你先——」

  少女猛的睜開眼睛,氣息微顫道:「你們不要碰我,要多少銀子,狄家都會給!」

  「銀子好弄,美人卻難找啊。」那男子笑得頗有些猥褻,伸手撫弄了下少女的臉頰,溫膩柔軟,他心下又是大動,頗有些難耐的望向首領。

  那首領心中也是猶豫不決,尚未開口,忽然破廟外一陣疾風刮來,將火把吹滅了。

  「什麼人?」

  外邊窸窣一聲動靜,那首領喝道:「什麼人?」他一振手中長刀,回頭道:「老三留在這裡,餘人跟我出來!」

  幾道黑影迅速的沒入寺廟外,待到半柱香時分,方才又摸索著回來,口中道:「娘的,是隻老鴉。」

  甫一進寺門,卻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幾人一驚,卻見地上赫然一條斷臂,而老三被點了啞穴,只能痛得滾來滾去。

  為首之人忙上前解開他啞穴,驚怒交集:「誰?誰幹的?」

  老三留了一身冷汗,忍著劇痛,目光中卻顯出恐懼之色:「那人的功夫……不是人,不是人!一定是鬼!」

  那少女一路上都被人用手提著往前疾奔,昏昏沉沉間,又一次被放到地上。她深吸了口氣,強忍著渾身不適望向身前那個男人,啞著聲音道:「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那人靜靜坐了下來,隔了許久,才道:「不是。我帶你回去狄府領賞。」

  藉著星光望去,這是個個子頗高的年輕人,像是尋常行走江湖的漢子。少女見他並不靠近自己,心下微定,忍不住輕聲道:「你能先放開我麼?」

  那年輕男人並未答話,身子靠著樹幹,彷彿忽然間就睡著了。

  少女動了動身體,似是極為難熬,又隔了一會兒,小聲道:「喂,你能不能先解開我……我不會逃跑的,回到洛陽,賞金不會少給你。」

  那男子側了側身,依然沉默。

  剛才差點被人□,她都一直要緊牙關,此刻,卻帶了哭腔道:「我要小解……」

  那男子依舊閉著眼睛,手中掂了掂一塊小碎石,也不見如何動作,卻聽破空之聲傳來,少女手腕頓時一鬆。她忙不迭的去解腳上的繩索,跟著一頭鑽進了稻田之中。

  待到悉悉索索的聲音遠離了,君夜安方才睜開雙眸,望向暗色中,清銳無限。

  再過得片刻,少女又回來了,她向君夜安笑了笑,抱膝坐下道:「大俠,多謝你救我。」

  他只淡淡「嗯」了一聲,並不多言。

  少女一眼就看出他戴了一張極精巧的人皮面具,大約是不欲露出真面目,她也不勉強,只道:「是銀海讓你跟著我的麼?」

  他不置可否。

  少女悄悄瞅他數眼,卻見他依然面無表情,甚是清冷的模樣,心中卻莫名的安定下來,彷彿知道他並不會傷害自己。

  「那些是什麼人?」

  「邙山多匪。」他緩緩道,「狄家被盯上許久了。」

  「哦……」她還想再說,卻見他臉色微微一變,對著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跟著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地面上。

  「有人。」他低聲道,伸出右手,一推一送,將她送到了路邊樹上,自己卻伏低身子,靜靜候著。

  此刻無星無月,黑暗中五指難辨,少女卻怔怔坐在樹上,連掌心被碎木刺得鮮血淋漓都不自知。

  ——他不願負著自己疾奔,他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他的一推一扔……她緊緊咬住下唇,其實甫一開始,從他躍進破廟裡救了自己,那時便在懷疑了。卻又不敢相信,不願意相信,他離自己這麼近,近到自己還沒準備好,他就回來了。

  君夜安忽然長舒一口氣,身子一縱,將她接回地面,道:「是狄府上的人。」

  他觸手只覺得粘膩濕滑,皺了皺眉道:「你受傷了?」

  她只將手掌藏在身後,一言不發的搖頭。

  君夜安微微勾起唇角:「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狄家的人已經來了。」

  「怎麼?你不要領賞了?」她微揚了聲音,下意識道。

  君夜安腳步一頓,卻聽身後少女聲音微顫道:「你為什麼一直不看我的臉?是不認得……還是不願?」

  他並不回頭,唇角的弧度有些淡漠:「你我素不相識,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馬蹄聲急,火把的光胡亂的晃動著,有人從馬背上翻下來,口中大聲喊著:「姑娘在這裡!」

  周遭這樣嘈雜,他們卻只是這樣靜靜立著,彷彿外界的一切與他們無關。

  「阿卉,你沒事吧?」狄家公子親自趕來了,一把扯住少女的胳膊,急匆匆道。

  「沒事。」她撫慰般向他一笑,又指了指君夜安道,「多虧了這位大俠相救。」

  狄銀海卻認了出來,他見他不願轉過身來,心下自是了然,簡單道了聲多謝,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道:「回去再好好謝你。」

  君夜安依舊背對著眾人,只淺淺點了點頭。

  「會騎馬麼?」狄銀海低聲問阿卉,卻未等她回答,將她抱上了自己的馬鞍上,跟著翻身上來,將她攬在身前道,低斥道,「以後切不可獨自出門了。」

  他的聲音雖輕,語氣卻是極親暱的。她有些不自在的往前靠了靠,餘光掠向身側——他卻早就走了,只餘下空空落落一片原野,甚是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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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發表於 2016-9-18 00:20:09 |只看該作者
047第三十七章(下)

  凌晨之時,馬蹄聲急急敲響了這座尚在沉睡的城池,狄府管家帶著人候在別院門口,一見到飛馳而來的眾人,忙迎上道:「公子,找到白姑娘了麼?」

  狄銀海一言不發的下馬,正要伸手去扶白卉,她卻輕快的從馬背上躍了下來,對他嫣然一笑:「我自己就可以。」

  狄銀海回頭瞪她一眼,臉色鐵青,袖袍一拂,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白卉有些不明所以,管家忙跟上了道:「公子快急瘋了,整個洛陽城都被翻了好幾遍,幸好姑娘你沒事。」

  她看著狄銀海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遊廊間,怔了一怔,低聲道:「我去瞧瞧他。」

  她隨著他走進書房中,看著他在椅上坐下,面色沉沉對自己道:「你將東西理一理,今日便隨我一道,搬進狄府中去。」

  白卉淺淺笑了笑,低聲道:「可這不成話啊……」

  「我看誰敢說不成話!」狄銀海怒道,「你是想讓我再擔驚受怕一次麼?!」

  白卉亦沉默下來,隔了許久,方道:「我聽你的話,以後不再獨自去白馬寺了。」

  狄銀海的臉色並未見得有些好轉,凝視她良久,方冷冷笑了笑道:「你還是不願住到我身邊,是麼?」

  少女並不曾答話,纖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木椅扶手,唇角有些倔強的抿著,意志甚是堅定。

  窗外第一絲光線從窗漏間落進來,紅木椅扶手鑲嵌著的白玉上帶出了淡淡的血跡,狄銀海快步走至白卉面前,一把翻開她的手掌,怒道:「受了傷為何不早說?」

  「你並未給我機會說。」白卉淡淡道,又不著痕跡的將手抽了出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銀海,你莫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近一日一夜的奔波讓素來驕生慣養、又頗有些頤指氣使的狄家公子臉色並不如何好看,他重重的哼了一聲,道:「我沒忘,你也一樣。」

  白卉淺淺一笑:「阿卉自然是記得的。」

  「對了,今日救你之人……」

  「是他。」白卉接口,只是微微側過頭,「我知道。」

  又一次說出這個人的時候,她垂下了眼瞼,半明半昧中叫人瞧不清表情,只是扶手上那絲血痕卻驀然濃艷了許多。

  狄銀海望向她的眼神頗有幾分複雜,定定看了她數秒,方輕歎道:「好,我信你。」他站起身來,返身出門,將要踏出門檻之時,又回頭道:「你留在這裡,大夫馬上就來。」

  過不多時,被匆匆喊起的大夫便帶著藥箱趕了過來。

  他手中持了一枚長針,有些遲疑的看著嬌滴滴的少女道:「姑娘,可能會有些疼,你得忍著些。木刺若是留在掌心,化膿了可更難辦了……」

  白卉微微一笑道:「無妨,你挑吧。」

  十指連心,在燭火上被烤炙的銀針一下下的刺入肌理間,白卉卻並未閉上眼睛,她另一隻手抓著頸間的銀鏈子,看著這血肉模糊的場景,只覺得這樣的痛楚沒有止境。直到天色大明,大夫終於拿藥膏敷在她傷口上,又細細的用布條纏好,方道:「這幾日需要日日換藥,姑娘小心別沾著水。」

  她一一答應下來,送走了大夫,不覺有些睏倦。卻聽屋外有女子聲音,輕柔道:「白姑娘在麼?」

  打開了門,才見到初雪站在門口。她穿著天青色的百褶綢裙,當真是素雅美麗,舉止又不似尋常青樓女子般輕浮,溫柔道:「我聽府中侍女言道,昨日姑娘出了些意外……幸而狄公子將姑娘接回來了。」

  白卉忙請她坐下,微笑道:「其實沒什麼事,初雪姑娘,白白讓你在這裡耽擱了一日,真是對不住。」

  「往日姑娘和狄公子照拂著我,初雪很是感激不盡。」

  白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的勻了她數眼,不知想起了什麼,忽道:「初雪……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呢。」

  「是麼?」初雪唇角的笑分外柔和,她並不避諱過往,道,「這個名字是夏公子取的。他與我在洛陽初雪之時相會,那時他便喚我這個名字了。」

  「洛陽初雪……那是去年的九月了吧?」白卉怔了怔,輕聲重複了一遍。

  「正是。」

  她的手又一次無意識的探至頸間,以指腹輕輕撫著掛墜,輕柔道,「那麼,我還沒恭喜你……覓得良人。」

  初雪臉頰微紅,站起道:「白姑娘,你先休息吧。傍晚之時,你若喜歡,我便撫琴給你聽。」

  狄家雖有洛陽花王之稱,只是這別院中,卻是不見一朵牡丹,卻清清幽幽的種滿了鳳尾竹。傍晚之時,清風徐來,竹林輕動,甚是雅致。

  初雪起弦,她小指輕剔,靈動之聲彷彿水滴,躍然可愛,卻是一首瀟湘水雲。白卉指尖捧著一杯君山銀針,聽到曲聲過半,雲水深處,遙遙難及,竟不知不自覺的,生出一股愴然之意來。

  她因聽得入神,並不曾察覺出這後院中突然到來的兩人。而初雪卻瞧見了,她手下並不曾停頓,只是琴聲驀然起了變化,原本渺天地之蒼茫,卻轉為溫柔纏綿之意,直至輕輕「迸」的一聲,長弦澀意一起,曲子亦戛然而止。

  「人說,曲有誤,周郎顧……初雪是有情之人,像是見到了心上人,方才這般錯手,連音律都弄錯了吧?」

  狄銀海的聲音甚是爽快,又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膀道:「這般迫不及待的來接人了麼?」

  初雪忙起身行了禮,方歉然對白卉道:「是初雪手誤——」

  白卉微微側身,看清了來人,一雙眸子平靜無波的盯著那長相極為俊美的年輕人道:「這位是?」

  「這位便是初雪姑娘新近覓得的良人了。」狄銀海促狹笑道,「整個洛陽城,人人都在打探這人是誰呢。」

  初雪斂手站在「夏公子」身邊,果然是楚楚動人之至。白卉唇角帶著輕笑,望向那年輕人,低聲道:「夏公子,有禮了。」

  君夜安亦凝眸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幅場景這般可笑——人人都帶著一張假面孔,卻又暗暗的揣測著旁人的想法。他點了點頭,轉而望向初雪道:「我來接你回去。」言罷,向她伸出手去,意態極溫柔。

  初雪順從的將手放在他的掌心,二人離開之時,君夜安與白卉擦肩而過,他的腳步卻忽然頓了頓了。

  她的身上依然帶著幽蘭般的清香,無處覓得,卻只是她的。

  他不自禁的抬頭向她看去,對上那一雙秋水般泠泠的剪瞳,少女極美的唇形輕輕的動了動,無聲的說了句話。

  君夜安深潭般的瞳孔輕輕一縮,腳步未再停留,徑直離去了。

  她說的是:「昨晚多謝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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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發表於 2016-9-18 00:20:16 |只看該作者
048第三十八章

  君夜安在洛陽新置下的別院在城東一條幽長的巷子內。院落並不算大,布局卻極佳。小徑兩旁不可免俗的種滿了牡丹,這個時節將放未放之時,花香亦是淡淡的。

  君夜安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手邊是一大封杜康酒。剛剛沐浴過後,他的黑髮散在身後,許是因為未擦淨的緣故,有水滴緩緩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上,洇成圓圓一塊塊深色水痕。

  深藍色的夜幕中,一隻雪白的信鴿撲稜著翅膀落下來,停在他的手側,橘紅色的喙啄了啄身上的羽毛。君夜安伸手將它腿上的一張紙條取了下來,那鴿子轉瞬便離開了。他尚未來得及展開,便聽見東廂房中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公子在喝酒麼?」初雪脂粉不施,在君夜安身邊坐下,柔聲道,「可需初雪陪飲一杯?」

  君夜安伸手拍開酒罈的封泥,笑道:「這酒太烈,女孩子還是少喝吧。」

  「公子有所不知,初雪以前遇到的客人,卻是希望越醉越好……」初雪的眸色中似是有晶亮之色在隱約閃動,只是她很快便掩飾起這絲感傷,輕聲道,「公子,我替您撫一首曲子助興吧?」

  君夜安點了點頭,酒勁自喉間落下,又彷彿在胸腹間灼燒起來。他微微仰頭望著天邊一輪明月,心下卻是一片空落落的,似是這一顆心,亦隨著酒醉之意,不知漂浮去了何處。

  初雪抱著琴坐下,問道:「公子,你想聽什麼?」

  「傍晚之時,你彈的那曲吧。」

  初雪許是想起自己在狄府中彈錯的那一幕,有些臉紅,只應了一聲「好」。

  琴聲這樣近,清透如水,彷彿憑空的在眼前現出了一汪湖水。

  一曲彈完,君夜安身邊一大罈酒亦見了底,他頓了頓,又欲拿起另一罈,初雪卻伸手攔了下來,輕聲道:「夠了。」

  她微微歪著頭,一動不動瞧著他,有些膽怯,卻又毫不退讓。

  「丫頭,此刻三月已過,江南煙雨已不可得……我們去大漠外吧?」君夜安喃喃道,神情微醺。月色皎皎,他的一雙鳳眸含著笑意,柔得似能滴下水來。他專注的看著她——看的是她巴掌大小的臉,卻又彷彿不是——黑潭般的雙眸驀然泛起了漣漪,原本放在酒罈壁上的手倏然抬起,放在她那一截極為優美的後頸弧度上,迫得她靠向自己。

  初雪的唇是淡淡的粉色,月光下似是潤著誘人光澤,她有些慌亂的閉上眼睛,靜候著溫暖的氣息不斷向靠近。

  她的氣息急促起來,他抿唇,低低道:「別怕……」他又伸出手去,摟住了她的腰,隔著薄薄的衣料,幾乎能感觸到少女微微顫抖的身子……他的唇角忽然勾出一絲眷戀的笑來,卻終究什麼都沒做,只是垂頭,與她的額頭相貼。

  而懷中的少女許是因為緊張,左手抬起,輕輕拂過了一根琴弦。

  崢的一聲清響。

  君夜安的手依然撫在初雪的後頸處一動不動——那是人體最最脆弱的地方,輕輕用力一扭,便能悄無聲息的將一個人殺死。

  他的動作溫柔依舊,嘴角的笑容卻凝固住了,良久,方慢慢道:「死士?」

  初雪抬起頭,唇角抿成一條直直的線,漂亮的小臉上,笑意亦僵固住,她艱難的點頭,道:「是。」

  君夜安緩緩的放開她,低頭去看自己胸口處插著的那枚銀色長針。

  那是藉著古琴琴弦處極巧妙的機關彈射出的暗器,不偏不倚,插在君夜安的左胸處,泛著詭異至極的黑光,想是塗著劇毒。

  他的兩指按壓在銀針上下,內力輕吐,頃刻間銀針便激飛而出,沒入了深褐色的泥土之中。初雪顯是一驚,後退了半步,顫聲道:「你……為何還能運內力?」

  君夜安淡淡笑了笑,道:「若是你知道我所練的武功心法不懼任何劇毒,只怕就不會這樣驚訝了。」

  初雪咬了咬唇,藉著月色,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俊美的輪廓,顫聲道:「我騙了你……你剛剛為何不殺了我?」

  「騙了我?」君夜安唇角的笑愈發深了些,卻愈加的薄涼,他彷彿是喟歎,低低道,「小丫頭,這個世上,曾有人傷我一次。在那之後,我便覺得,旁人的欺騙也好,誠意也罷,都毋需介懷了。」

  初雪看著他一雙微揚的鳳眸,哪怕此刻自己危在旦夕,心下卻泛起酸澀……不知是什麼人,能讓這樣的男人心灰意冷至此。

  君夜安忽然道,「你不會武功,適才那一下,也不過是險中求勝。此刻失敗了,再無機會。」

  「不錯。」初雪揚起了脖頸,低低道,「公子……你殺了我吧。」

  「有苦衷麼?」君夜安倒笑了,饒有興趣的看著她雪白的小臉,輕聲問道。

  「有,我妹妹——被人挾持了。」

  君夜安凝視她良久,表情終於重為淡漠,道:「你走吧。」

  「你……不殺我麼?」

  君夜安搖了搖頭。

  「你不問我是誰派來的麼?」

  君夜安指尖捻著那張薄薄的紙條,反問道:「一個死士會知道這麼多麼?」

  初雪用力的咬著唇,眸色變幻不定,良久,方頹然道:「是……我的確不知道。」

  月上中天,底下的樹影花痕,如荇草般縱橫。

  初雪已經離開了這座小宅,君夜安仰首,輕聲道:「出來吧。」

  後院的小門被推開了,一道人影立在籐蔓之後,纖瘦,單薄。

  「我只是想給初雪姑娘……送一把古琴。」白卉走出數步,在離君夜安數丈距離外停下了,嘴角的笑叫人琢磨不出含義。

  君夜安轉身,漠然道:「你來做什麼?」

  「自然不是有意來看你與旁人花前月下的。」白卉唇角輕輕一翹,雙眸似笑非笑道,「這是大聖遺音琴,銀海收著很久了,讓我轉贈給初雪姑娘,也作為她覓得良人的賀禮。」

  君夜安依舊背對她,挺拔的身形在夜色中一動不動。

  白卉等了片刻,見他並不答話,轉身便要離開,忽見他以手撐住了石桌,動作雖極細微,卻彷彿是在極力忍耐。

  白卉皺了皺眉,遲疑片刻,還是慢慢走了過去。

  君夜安一塵不染的雪白長衫上,胸口有一點黑紅色的血跡,臉上也蒙上一層淡淡的青色。他抬眸,靜靜的望著她——這是他兩年後,頭一次這樣毫不避諱的看著她的臉龐……一模一樣的容顏,卻已經褪去了青澀,與自己對視之時,依舊不自知的美麗,幾乎能讓人意動神搖。

  「你——」她蹙眉,跨上半步,大約是想仔細的看他的胸口,「誰能傷了你?」

  他的眸色依然如深邃的海般平靜,卻勾起唇角,淡淡的笑了:「初夏,你不是在等這一刻麼?」

  「我不叫初夏。」她腳步停下來,秀長的眉皺得更深,下意識的反駁他,「我叫白卉。」

  君夜安看著她的神情莫名帶了幾分悲憫,許久,英俊的臉上青色更深,他終於道:「丫頭……你還想要什麼?」

  「我還想要什麼……」白卉喃喃重複了一遍,舌尖泛起了苦澀之意。

  「阿卉,你不好意思開口,那麼我替你說罷。」後院大開的門後又走來一個人,是個瘦高男子,手中持了折扇,「公子,許久不見了。」

  「蘇公子開口,想必能說得更清楚些。」君夜安冷冷一笑道。

  蘇風華脾氣甚好,笑道:「好說好說。君府家大業大,聽聞君天佑在世之時,更是蒐羅了不少當世武林秘笈——既然阿卉是你的妹妹,想來公子也不在意……這個妹妹認祖歸宗吧?」

  君夜安聽完,眉梢微挑,望向身旁少女,輕聲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他的聲音柔和,安寧,並未有一絲起伏……而那一剎那,白卉的眸中滑過了怨懟,又或是怨恨,她不自覺的伸手,撫在自己頸側,指尖觸到了涼涼的物事。

  「不錯,哥哥,你給是不給?」她恢復平靜,冷冷的看著眼前這個……自己魂牽夢縈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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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20:28 |只看該作者
049第三十九章(上)

  「他若是不給,我自然有辦法。」蘇風華將折扇一收,跨上了半步,冷冷道。

  白卉轉身站在君夜安身前,眉梢微揚:「你想做什麼?」

  「他已中了蟻噬之毒,我想做什麼都行。」蘇風華淡淡笑了笑,「公子,你按著我說的做,還能免些痛苦。」

  白卉雙眉輕輕一蹙,低聲道:「你別亂來。他吃軟不吃硬。莫要適得其反。」

  「你想怎樣?」

  「將他交給我。十日之內,我必然與他一道回君府,到時候你心願亦能達成。」

  蘇風華藉著月色,細細打量著此刻依然鎮定自若的少女,忽而一笑:「我自然相信你。」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處,似是在暗示著什麼,大笑道,「你們兄妹情深,我便不打擾了。阿卉,十日後,依然在此處見。」

  蘇風華說走便走,這小院中只剩下兩人。白卉看著君夜安,伸手遞給他一粒丸藥,依舊冷聲道:「你先吞下吧。」

  君夜安接過來,並未細看,仰頭吞下了。

  「你不怕是更毒的毒藥?」

  「還能毒到哪裡去?」他微微一笑,周身針刺般的感覺倏然好了許多。

  白卉咬著唇,定定看著他許久,方道:「走吧。」

  「去哪裡?」君夜安閒然往石椅上一坐,「若是我不想去呢?」

  「你連命都不要了?」白卉微微抬起小巧的下頜,「不去看大漠鷹飛?也不去看江南煙雨了麼?」

  君夜安深深看她一眼,目光中泛起微瀾,輕聲道:「你是在挑釁我的忍耐力麼?」

  「不……我是有求於你啊公子。」白卉的眼神很是無辜,「你隨我一起去麼?」

  「不怕我殺了你?」

  「你若忍心殺我,我便不會活到現在。」白卉微笑道,「何況如今你中了毒,也無法運起內力吧?」

  君夜安抿唇看著她,低聲道:「你真想要……我便給你。」

  少女在月色下,容顏有瞬間的蒼白,她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面無表情:「那麼,我要你隨我去一個地方。」

  天亮之時,早已出了洛陽界。

  白卉按下轡頭,回身看著君夜安,道:「打尖麼?」

  君夜安臉色頗有些蒼白,卻搖頭道:「不用。」

  「蟻噬之毒會漸漸將人之肌肉蠶食,你不用硬撐……」她策馬行至他身側,語氣亦溫和了許多,「下馬休息一下吧。」

  路邊是一棵頗大的野棗樹,她徑直坐下了,以馬鞭撐著自己的下頜,時不時看他數眼,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他卻坦然的靠著樹幹,淡淡問道。

  「你……恨我麼?」她的一隻手輕輕撥弄著項間的銀鏈子,有些難以克制的問道。

  「小丫頭,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呢?」他閉上眼睛,「有恨,必然有愛。而你我之間……還有愛麼?」

  白卉的手指纏繞在銀鏈上,重重的頓了頓,良久,才輕聲道:「這兩年,你去了哪裡?」

  君夜安默然不語,勾了勾唇角道:「你們找我很久了吧?」

  白卉側頭,直直的看著他,勾出一抹清淺的笑來:「不錯,找你很久了。」

  他站起身來,不再看她一眼,異常平靜道:「走吧,你要去哪裡?莫要再路上耽擱時間了。」

  一路往南,路徑卻是越來越熟,君夜安皆是沉默著,只是跟著白卉,不再多說一個字。

  待到走進山谷之中,已是三日之後。

  「怎麼?故地重遊麼?」君夜安若有所思的看著周遭的景致,以及身側同他一樣,安靜得不可思議的少女。

  白卉卻沒說什麼,她立在灌叢之中,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遠處密林間傳來極大的動靜,一道黑影由遠及近,猛然向兩人撲來。君夜安此刻身重劇毒,無法再催動內力,臉色微微一變,腳步往前一跨,下意識的攔在白卉身前。

  那道黑影身形巨大,待到撲至眼前,卻是一頭皮毛雪白的豹子,身形線條流暢至極,此刻見到兩人,微微後退半步,呲得亮出了尖銳的牙齒。

  「是我……」白卉從君夜安身後鑽出來,踏上半步,伸手撫摸豹子的頭,「是我,別傷人。」

  當年那隻小小的豹子,此刻竟長得這般大了,雄壯威武,如同百獸之王一般。

  「你受傷了?」白卉驚訝得看著豹子右腿上那道劍痕,驚道,「誰傷了你?」

  白豹低低嘶吼了一聲,蹭著白卉的手臂,慢慢的匍匐下來。

  白卉從衣衫上撕下布條,替它包紮好,再站起之時,她雖竭力鎮定,只是雙眸已帶了憂慮之色。

  「你帶我來這裡,究竟是做什麼?」君夜安面色亦凝重起來,沉聲道。

  她卻不答,伸手撫了撫白豹的頭,低聲道:「帶我去那裡看看。」

  白豹嗚咽了一聲,站起來,當先往前走去。

  兩人一豹,在叢林中穿梭。直到眼前出現了小鏡湖,那豹子停下腳步,側首望著她,低低嘶吼了一聲。

  湖邊有一間小小的草廬,君夜安之前並未見過,亦不知如今住著什麼人。白卉腳步加快,索性拉起裙角,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進了草廬之中。

  門敞開著,她四處翻尋,卻始終找不到人影。

  君夜安緩步踏入,查看桌上器皿用具,慢慢道:「這裡住著一個女子?」

  白卉雙手微微顫抖著,推開窗,四下張望。

  「這裡究竟住的是什麼人?」

  「白雪!」她終於低聲道,聲音輕微的帶著顫意,「沒有她……誰能給你解這蟻噬之毒?」

  君夜安有片刻的愕然,唇角緊緊的抿成一道直線。

  「她不在此處……定然是被人掠去了。」白卉臉上漸漸露出焦灼的神色,「沒人知道她在這裡的,會是誰呢?」

  「你要替我解毒?」君夜安卻只是笑了笑,「為什麼?不怕我的內力恢復麼?」

  「你中的是蟻噬之毒!一個月內不能解開,便是有了解藥都沒用了。」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君夜安,我要你活著!哪怕你是我哥哥,我也要你活著!」

  「所以你這兩年來,將白雪囚禁在此處,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替我解毒?」他淡淡看她一眼。

  「不,是她一意要殺我,我將她困在此處,也是迫不得已。」她別開了眼神,「可我現下……還不能死。」

  「那麼,蟻噬之毒並不是你下的?」君夜安忽然道,神色之間竟隱隱有著喜悅之色,彷彿此刻自己不曾身中劇毒。

  「我不想與你說這些。」她慢慢的坐下來,似是疲倦已極的揉了揉眉心。

  四下沉寂下來,只有白豹沉重的呼吸聲,春蟲悄鳴,爛漫山花開遍山谷。君夜安瞇起眼睛,望向窗外,恍然記得他們頭一次來此處,亦是這個時光,早春之行。

  他的神色驀然間顯出幾絲溫柔,在白卉身邊坐下,輕聲道:「初夏……這兩年,你又在做些什麼?」

  白卉並未答話,卻聽屋外一道男聲朗朗一笑道:「她在做什麼?她甚是辛苦啊……忙著復仇,忙著尋你,忙著四處找尋你們是否是兄妹的證據。倒是你,公子,可清閒得很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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