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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光 -【誓不為妾】(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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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29: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綠光 - 誓不為妾

陽光下,唯有他,是她揮不去的影,是昨日的污點──
曾經,她嫁人為妾,卻遭夫君視為棄棋,利用她毒殺大伯爭奪爵位,
重生,她誓不為妾,懷著彌補心態嫁給當年的大伯、眼盲的平西侯,
她盼能改變自己與他的人生,以家人身分守護他,
卻意外愛上這個早已對人性失望,渾身是刺的冷情男人,
然而,無論她做再多都無法順利走進他的心,
甚至,還扭轉了命運,引發出比前世更加難堪的後果……

黑暗中,唯有她,是他能看見的光,是明日的救贖──
曾經,他憤世嫉俗,沒有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卻是倒在家人的毒裡,
重生,他誓言報復,娶了那蛇蠍女作為幌子,暗地與朝廷牽線鞏固勢力,
他利用那名為妻子的女人作為棋子,等時機一到便給他們迎頭痛擊,
卻意外愛上這個變賣嫁妝為他治眼,總偷覷著他的傻姑娘,
然而,他的計畫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法坦白自己有多麼珍視她,
甚至,還要眼睜睜看著她走向前世的丈夫,害死他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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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29:41 |只看該作者
序言

  編輯推薦︰為你成為更好的人

  有沒有這麼一個人,讓你寧願自己受傷也想保護他、她?

  家中經商失敗第一年,我在親戚家的臨時床鋪或客房輾轉流連,最後在曾受爸爸援助的叔叔家住下。有一天晚上,凌晨兩點多,透過薄埂的門板聽見叔叔和阿姨在客廳說著我父母的不是,字字嘲諷,句句譏笑。我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仿佛全世界的寂靜在這一刻涌入,外頭的聲音、呼吸、笑語一清二楚。不久後,阿姨進來,在我旁邊的床鋪睡下,那一夜我連哭的權利都沒有,整晚控制呼吸壓抑哽咽,翌日天剛亮,我就離家出走了。

  我無法對父母解釋自己無法回去那個地方的原因,無法說出白日溫柔和善的親友晚上的面貌,我以自己住不習慣與任性為由,試著保全爸媽最後的尊嚴與希望。當時的我不夠成熟懂事,明白人家沒有收留我的義務,受了幫助的我也沒資格去指責對方,但同樣的,我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被詆譏,那是我當下唯一懂得的,能保住大人之間的關系,並且表達我捍衛家人決心的方式。

  這次在藍海書系《誓不為妾》中,綠光老師也帶來了一個這樣的故事。楊如瑄在前世因為所嫁非人,最後成了棄棋被陷害毒死自己的大伯,人生重來,為了贖罪這次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成為大伯的妻子,即使他是個瞎眼又無權的侯爺、無法給她安穩幸福的後半生也無妨,他不能給的,她給;他做不來的,她做,她帶著滿滿的抱歉、濃濃的贖罪之意想要成為樊柏元的後盾。

  一開始無關愛情,只是在一次次接近他以後,她看見了他身上的刺,對人性的不信任、被家人背叛的傷,以及不敢承認自己需要愛的懦弱,她開始真心希望自己能帶給他快樂,盼能在他臉上看見真心的笑容。他看不見太陽,他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那麼她願意成為月亮,伴著他的黑夜長長久久,而她也愛上那樣的自己,一個不再憤世嫉俗、懂得關懷別人的,更完整的自己。

  至今十多年過去,我未曾說過那晚的事,包括父母在內,所有人都當我是叛逆期,家族聚會提起這事時,大伙總是揶揄著我,飯桌上只有叔叔、阿姨和我會笑了笑地轉移話題,理由彼此心知肚明。不是沒有怨慰、不尷尬,只是帶著負面情緒我們就無法前進,唯有放下、寬恕,我們才能心無旁騖昂首往前方邁進。

  曾經歷過的那些事,也許還沒能笑著把它當過去,但我和楊如瑄有一樣的心情,若沒有受過傷、做錯事,怎會有現在懂得珍惜的自己?如果沒有痛過絕望過,如何知道自己願意為了守護誰而瘋狂勇敢一次?有時我寧願相信這是上天的憐惜,在年輕時跌倒,至少我們還能站起來,也有時間力氣讓自己成長茁壯。

  《誓不為妾》里沒有不共戴天的嗜血宅斗、泯滅人性的心機宮斗,它是一個包裹著宅斗、宮斗表皮的溫馨故事,在這里我們能夠得到很多砥礪,能看見好多你我他的故事,也許形式不同,有個意義是不變的——我們不是一百分,但為了心中最重要的存在,為了他或她,我們會讓那些傷成為養分,成為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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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29:5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怎會如此?

  「楊氏,你還不招,莫怪本官用刑!」

  衙堂上,翟陽城知府重拍驚堂木,衙堂兩邊的衙役手持長棍連續重擊地面,巨大聲響震得楊如瑄驚慌震駭。

  可,要她如何辯駁?

  她根本說不了話!

  虛弱看向坐在案堂邊上的樊柏文,他彷佛看戲般的笑臉,教她從背脊生起難遏的寒意。

  他是她的良人,卻也是害她淪落至此的惡人。

  一個時辰前,為討他歡心,所以她答允送膳食給他那瞎眼的大哥,可誰知道一頓膳食竟鬧出人命,隨即她便被押進了知府衙堂,立刻升堂要逼她認罪。

  然而,她卻是張口不能言,想起送了膳食後,冷落她許久的良人難得替她斟了杯溫茶……他少見的溫柔舉措,她還來不及細嘗,只覺得喉頭傳來陣陣辣麻,教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想來,她太傻,真是太傻。

  當初一意孤行,拂逆姨奶奶,硬是嫁與他為妾,以為他會善待自己,盡管非正室,但至少能得一席之地,豈料他不過是貪一時新鮮,沒多久就將她遺忘,後院的小妾通房迎入一個又一個,為求生存,她只能和她們斗,比誰的手段狠,比誰的心無情,殊不知斗得滿身傷,終究不得疼惜,甚至淪為他借刀殺人的工具。

  好傻……好傻!

  「來人,重打二十大板!」驚堂木一拍,兩旁衙役立刻向前將她強壓在地,兩側長棍輪番打在她的腰桿和臀上,那長棍儼然要將她往死里打,一下重過一下,她甚至可以聽見皮開肉綻,骨碎血濺的聲響,可憐她卻連驚呼都喊不出口。

  「楊氏,你毒殺平西侯,招還是不招!」

  她張口,滿臉血淚,就算想招也說不出口。

  原來……最狠最絕的不是後院小妾通房,而是她的良人!

  讓她開不了口,分明是要她被活活打死!

  寒意從背脊散開,慢慢的,痛意像是被環繞周身的寒意給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教她不斷打顫的冷。

  好冷……年節將至,上個月降下了入冬第一場瑞雪,那時她還身穿皮裘偎著火爐烘手,誰知道生死竟在轉瞬間,而冷意……竟是教人如此難捱。

  想她一生,何時冷過凍過?她有個當七品縣令的爹,讓她從小錦衣玉食,盡管後來爹病死,娘悲痛難遏跟著去了,她那姨奶奶也立刻將她收養了過去,雖說吃穿用度比不上如涵姊姊和如歆妹妹,可是也從沒讓她凍過餓過……

  可如今,她好冷、好餓……黑暗鋪天蓋地而下,彷佛就連聲響也愈飄愈遠,遠到她快要聽不清。

  「大人,楊家二房除了楊侍郎外,已經全數到了。」

  細微的聲響傳來,硬是撬開她迷離的意識。

  楊家二房……那不是姨奶奶那房嗎?

  楊家有四房,在爺爺那一代便已分家,她爹爹是楊家三房的,姨奶奶則是二房老太太,念在和她奶奶當年是手帕交的情分上,才會在爹娘死後收養了她。然而,二房的人卻沒有善待她,畢竟她終究不是二房的人,吃穿用度自然比不上真正的二房小姐,正因為如此,她才急著想找自己的歸屬,在樊柏文的痴纏之下嫁與他當小妾。

  如今,把他們找來,是來嘲笑她的可悲下場?

  呵,笑吧,事已至此,想笑就笑吧,是她自個兒願賭,自然要服輸,只是不甘心到了最後,竟得受二房訕笑而終。

  楊如瑄忖著,就在唇角掀開自嘲笑意時,她聽見——

  「瑄丫頭!」

  那一聲淒厲不舍的瑄丫頭,在瞬間揪住了她的心。

  已經有多久沒聽見別人喊她一聲瑄丫頭了?那股心憐疼惜,噙淚泣血般地震撼著她。

  在樊家後院,往來的人不少,然而全都是為了保住自個兒的地位,相互監視著彼此,一個個笑里藏刀,表面上冷譏暗諷,暗地里挑撥造亂,她每日總得想著誰要中傷自己嫁禍自己,明兒個得如何反擊如何算計,無一日安寧。

  瑄丫頭……已經好久好久沒聽人喚過,久到如今再聞,恍若隔世。

  「瑄丫頭!」

  有人快步奔來,架著她的衙役像是被人推開,然後她被一股力道抱起,失焦的眼里只有一片黑暗,但這香氣,這溫柔的舉措……

  「大膽!見本官在堂,竟敢放肆,來人,快快拿下!」

  「誰敢!我可是御封三品誥命夫人,誰敢動我」

  那嗓音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洪亮,以往她總覺得出身將軍府的二伯母實在太粗俗,心底是有些看輕她的,可是如今她卻一把抱起自己,給她些許暖意……她的心突地狠狠地抽痛著。

  「本官就敢動你!樊家二房姨娘楊氏,毒殺了平西侯樊柏元,這罪可是足以將楊家一脈滿門抄斬!」

  楊如瑄眉頭一顫,直到眼下才明白,就算樊柏元只是個未出仕的侯爺,但終究是皇上敕封的侯爺……原來樊伯文不只是想借刀殺人,還要借她讓整個楊家陪葬!

  好狠……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

  「就算要審,如此大罪也該押往刑部,你憑什麼在大堂上動用私刑?還不趕緊差大夫診治!」

  「楊夫人,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毒殺朝廷命官,罪證確鑿,本官自然能將楊氏一門正法,來人啊!一個個全都上鐐扣鎖,游完街後帶到秋門立斬!其他兩房的楊家人也別想逃過!」知府細長眼眸一眯,驚堂木一拍,衙役隨即向前擒拿。

  楊如瑄瞪大的眼什麼都看不見,酸澀的淚盈滿眶。

  楊家共有四房,除了四房從商,其余皆為官,盡管品階不見得大過知府,但她從不認為有什麼事可以撼動她楊家的根基。

  然而,秋門立斬……她以為自個兒闖的禍自個兒便能收拾,沒想到竟連累了楊氏一門……她到底在干什麼

  怎會……怎會把事給鬧得無法收拾?

  「洪知府,所謂罪證確鑿不過是你片面之詞,你大動私刑,我就能告,你要是敢隨便踫到我,你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大堂!」楊家二房穆氏濃眉大眼,眸色犀利,毫無懼色,將楊如瑄緊擁在懷。「瑄丫頭,別怕,娘在這兒……娘帶你回家,你忍著點,娘馬上帶你回家。」

  「丫頭,奶奶在這兒,奶奶保護你。」楊家二房老太太黃氏拄著龍頭柺來到她面前,輕握著她的手。

  楊如瑄聞言,充盈在眸底的淚無以遏止地潰堤著。

  怎會如此?她打從心底看輕的人,以為從未善待自己的人,竟在生死關頭上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想帶她回家……家?她以為她早就沒了家,她從未喚過穆氏一聲娘,更未喚過姨奶奶一聲奶奶,因為她根本不曾認為她們是自己的家人。

  她甚至沒給過她們好臉色,自以為是的以官家千金自居,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們本該待她好,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們沒有善待自己……

  可是……

  「瑄丫頭,別哭,娘在,不哭。」

  豆大的淚水溫熱的滴落在她寒涼的面頰,讓楊如瑄驚覺,原來自己錯得離譜。

  她錯了,真的錯了!

  原來,真的愛她疼她的人一直在她身邊,是她把她們推開……她卻到了最後才發覺。

  太遲了……太遲……了……

  如果有來世……她定會好好贖罪,眼下只盼楊家……千萬別因為她而被滿門抄斬……她捅出的樓子拿她的命賠,不關她家人的事啊,老天啊……

  救救她的家人,救救她的家人……

  如果可以,她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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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暖醺的天候猶如四月天,那暖醺的滋味是入冬時用再多手爐也暖不了的溫煦,讓人感覺神清氣爽,鼻息之間彷佛還可以嗅聞到院子里清雅的玉堂春和甜美的櫻花香。

  那花香,總給人幸福的滋味。

  每年玉堂春盛開時,就見院子里怒放一叢叢的馨雅白花,爹娘會陪著她一道賞花,而紅磚圍牆邊的那列垂櫻隨風飄送甜美香氣,落英繽紛,掉落爬滿圍牆的蔓蘿……也許院子沒有很大,花品也不怎麼名貴,可是那一隅庭院聚集她的幸福。

  她想回去,好想回家。

  翟陽城雖是京城,繁華富庶,但是她更喜歡南方翠屏縣,盡管百姓簡樸少有富戶高官,她就喜歡那兒,因為她的家就在那里。

  可是……沒了,不只是翠屏縣的家沒了,就連翟陽城的家都沒了。

  全都是她的錯,她的錯……

  「瑄丫頭,別哭了,大夫說藥喝了就沒事了,你醒醒把藥給喝了,好不?」

  耳邊溫柔的嗓音帶著少女特有的稚嫩,教她眉頭微蹙。

  接下來,有雙柔潤的手輕撫著她的臉,似要拂去她的淚,如此真實的觸感,教她驀地張開眼,眼前只見——

  「……如涵姊姊?」她詫道,一出聲卻教她更驚詫,只因從她口中逸出的嗓音,簡直就像個女童。

  楊如涵聽她喚著自己,笑眯了黑眸。「不打緊的,瑄丫頭,有姊姊在,你盡管在這兒待著。」

  「我……」她錯愕地掙扎著要起身,卻覺得頭暈目眩。

  「別起來,你風寒還沒好,被子得蓋好,熱度好不容易降了些,要是再燒起來就更難受了。」楊如涵輕柔地替她掖著絲綿精繡被子。「你別動,我喂你喝藥。」

  楊如瑄傻愣地看她端起花架上的藥碗,輕舀一匙湊在嘴邊吹涼,小心翼翼地小口喂著她。

  「苦吧,良藥總是苦口,我備了些蜜餞,是你愛吃的澀梅,待會喝完了藥,那一袋都由著你吃。」楊如涵拿著手絹輕拭她唇角的藥漬,慢條斯理地喂著,臉上揚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

  楊如瑄呆了。

  她好久沒看到如涵姊姊了,如涵姊姊在她被收養到二房的隔年便出閣,之後她鮮少見過姊姊了。

  可就算多年沒見到姊姊,姊姊也不該還年輕得猶如她剛到翟陽城時的模樣,再者她的嗓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臨死前,老天讓她再見見她想念的人?可就算要見,也該是見她的爹娘吧……還是她犯下的錯,讓爹娘不願見她?

  「嗯,就知道瑄丫頭最勇敢,壓根不怕藥苦,所以這澀梅全都給你喔。」十足哄小孩的口吻,她微笑地將一顆澀梅塞到床上人兒的嘴里。

  澀梅……想不起多久沒吃過,因為根本沒人記得她愛吃澀梅。澀梅之所以稱作澀梅,是因為果肉極澀,所以得用麥芽蜜釀,吃進嘴里甜中帶澀,少有人愛吃,可偏是對了她的味。

  以往姊姊未出閣時,總會托人幫她買上一袋,一個下午就能教她吃得見底,就算如歆跟她要,她也不給。

  好久了,這甜澀味沁入傷痕累累的心版上,痛得她泛起淚光。

  楊如涵見狀,不由輕握著她的手。「瑄丫頭,別難過了,我知道你的爹娘相繼離世肯定教你難受,可生離死別終有時,咱們都還活著,得要代替逝者好好地活,開心地活,對不?再者,有我在,有致勤哥哥和如歆在,還有奶奶、爹和娘……你不是一個人喔。」

  她不說還不打緊,一說便逼出了楊如瑄不輕易示人的淚。

  「不哭不哭,要是把眼楮給哭傷了該怎麼辦才好,」楊如涵輕拍著她的胸口,見她不斷抽噎,眼眶也跟著泛紅。「往後,咱們就是家人了,喜樂悲傷都共享,你要是哭了,姊姊陪你哭,你要是笑了,姊姊也開心……」

  「姊姊!」她伸手環抱住她。

  這是真實的!溫熱的體溫,她可以聞到花香,感覺到四月天的煦陽……她還活著,她還活著!

  楊如涵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給嚇怔,隨即才將她輕摟入懷。「嗯,姊姊在喔,不怕不怕,天塌下來都有姊姊扛。」

  她這個妹妹向來有幾分傲氣,盡管被收養到這兒也從未見她掉淚,人變得沉默不愛笑,如今病了,反倒讓她像往常那般親近自己,教她好生欣慰。

  門突地被推開,小小楊如歆尖聲發難著,「不公平,我也要抱抱。」咚咚咚地跳到姊姊腿上,硬是要她抱。

  「歆兒。」楊如涵失聲笑著。

  「二小姐。」負責照料楊如歆的吳嬤嬤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進房趕忙將楊如歆拉開。「二小姐,你不能這麼靠近瑄小姐,要是染上風寒可怎麼好?」

  「我不管,我也要姊姊抱抱。」楊如歆小腿踢踹,萬般不依,嬌俏小臉快要皺成包子臉。

  楊如瑄淚水未止,看著這一幕,震驚疑惑,惶惶不解。

  年輕的如涵姊姊,青稚的如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夢,她是真實存在著,可是……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小巧得猶如女孩的柔白掌心,這才驚覺剛剛如涵姊姊的話意——她以為自己悲傷是因為失去爹娘!

  瞪著自己如孩子般的手掌,楊如瑄震愕不已,難以置信自己似乎是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雙親亡故的那一年。

  「如歆,再鬧可就要讓如瑄姊姊笑話你了。」楊如涵佯怒板起臉。

  「她才不是我的姊姊!」

  「如歆!」楊如涵這回可真是微微動怒了,她望向吳嬤嬤。「吳嬤嬤,還不趕緊將二小姐帶回院落?」

  「大小姐,奴婢知道了。」吳嬤嬤抱著掙扎不休的楊如歆正要離開卻又不住回頭,終究忍不住開了口。「大小姐還是別和瑄小姐湊得太近,瑄小姐的風寒這般凶猛,要是大小姐……」

  「知道了,下去吧。」

  「姊姊……」楊如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硬是被吳嬤嬤給抱離寢房。

  而楊如瑄依舊在震驚之中。

  可看在楊如涵眼里,卻以為她是被下人給輕看而難過,忙解釋道︰「瑄丫頭,嬤嬤沒有瞧輕你的意思,只是怕風寒染給我而已,而如歆不過是在鬧脾氣,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她這妹子極有才氣,難免有幾分傲氣,不說清楚,就怕在她心底留成疙瘩。

  楊如瑄緩緩抬眼,心底說不出是什麼五味雜陳的感覺。

  時光真的倒流了。

  她似乎是回到了初被二伯父收養的那年,猶記得她染了風寒,是姊姊照料的,如歆不滿地使拗,她也因而厭惡如歆的嬌氣,更討厭這宅院里的丫鬟婆子把她當外人看待,她不再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三房千金……

  難道是……難道是老天憐憫她,讓她重回被二伯父收養的那一年?

  「瑄丫頭,沒事的,在這兒大伙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的。」楊如涵見她臉色微黯,低聲解釋著,就怕在她心底烙下陰影,以為自己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楊如瑄徐徐抬眼,勉為其難地揚笑。「姊姊,我沒放在心上,我知道姊姊待我一直像是親姊妹一般。」

  奶奶和二房的姨奶奶親如姊妹,所以當年奶奶尚未辭世時,每年總會帶她來一趟翟陽城,她和二房的姊妹們一直是熟悉的。可曾幾何時,二房的人在她心里變了樣?

  明明她們都待她這般好,為何她反將她們視為敵人,急著要離開?

  太久了,久到她已經忘了原因。

  「那就好,你好生歇著,晚點要喝藥時我再來喚你,而房里兩個丫鬟杏兒和蜜兒是你也熟識的,我留她倆照料你。」

  楊如瑄輕點著頭,看了眼守在床尾處的兩個丫鬟。這兩個丫鬟全都是家生子,是姊姊身邊的大丫鬟,在府里就像半個小姐,記得當初她被二房收養時,她們總看她極不順眼。

  但無妨,她心底一團亂,得要想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至于是誰留在身邊,一點也不重要。

  她得好生想想,眼下到底是怎麼著,抑或者是待她下次清醒時,她已在地府,一切不過是場溫暖的夢境罷了。

  然而,待她下次再清醒時,她依舊是那年染上風寒的楊如瑄。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懂為何自己的人生竟會重來。

  「瑄小姐,用膳了。」

  躺在床上發呆好半晌的楊如瑄被蜜兒不甚客氣的口吻喚得回神,她側眼望去,蜜兒和她歲數差不多,約莫十二、三歲上下,如今被發派到她身邊,肯定是心有不快。畢竟是家生子,想侍奉的自然是正主,不會是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蜜兒的心情她可以理解,倒也就不見怪了,畢竟和樊府後院那些丫鬟通房比較,蜜兒顯得直腸子,肚子里能有什麼壞水?

  楊如瑄仔細打量她的面貌,粉臉桃腮,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清麗無瑕,十分討喜,真不知道當初她怎會討厭這幾個丫鬟,總覺得她們是仗著半小姐的身分欺著自己。

  「謝謝你,蜜兒。」她噙笑謝著。

  蜜兒聞言反倒有些微愣。原因就出在以往這三房千金到翟陽城作客時,總是一副才高氣傲的模樣,小姐架子端得可高了,如今她被收養,自己正想挫挫她的威風,省得她老是對主子們頤指氣使,沒想到自己什麼話都還沒說,她倒是一副溫順婉約模樣,教她不解極了。

  「瑄小姐說這什麼話,天底下豈有主子和奴婢道謝的道理?」端著水盆進房的杏兒年紀和蜜兒差不多,雖然如花面貌稍嫌青澀,但性情已顯得穩重。「難道是在暗示奴婢們伺候不周?」

  楊如瑄笑得苦澀。「我……」

  她還沒來得及反省以往自個兒到底是怎麼對待這些下人的,鏤花雕門隨即被人一把推開,衣著光鮮滿頭釵的婦人領著幾名丫鬟婆子走來,那陣仗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見,真要以為這婦人是當家主母。

  「發生什麼事了?敢情是惡奴欺主,造反了不成?」婦人身著對襟桃紅間白繡千菊襦衫羅裙,粉雕玉琢的臉龐雖可見歲月風霜,仍不難想見年輕時是如何冶艷勾魂,尤其是那雙媚如鉤的狹長美目,特別令人印象深刻。

  她美顏綴滿笑意,像是在說笑打趣,然用字犀利得教人難以忽視。

  蜜兒聞言,本想要出言反駁,卻被杏兒以眼神制止。

  「李姨娘,奴婢們不敢造次。」杏兒低垂著大眼,態度不卑不亢。

  「那就好,不過咱們說起話來添點笑意,就能消彌一些不必要的誤解,要不教三房的瑄小姐以為自己為了容身之處,還得被惡奴給欺著,那不是冤大了?」李氏笑意不減,像是替兩方打圓場,然而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根本是口蜜腹劍。

  蜜兒可受不住她老將惡奴兩字掛在嘴邊,正要發作,又被杏兒扯住。

  就見杏兒朝李氏欠了欠身,低聲道︰「奴婢受教了。」

  「你這丫頭就是眼力好,才這般惹人疼。」

  「既然李姨娘來探視瑄小姐,奴婢們先退下準備瑄小姐的午膳。」話落,杏兒拉著心有不甘的蜜兒一道離開。

  待兩人離開,李氏才徐徐走到床邊,她往床畔一坐,輕柔地牽握起楊如瑄的手。

  「瑄丫頭,身子好些了沒?」

  「……好多了。」

  「要不要姨娘我另請大夫,替你好生診治?我看不就是場風寒,怎會鬧了十天半個月還不見起色?要是不知情的撞見,真要以為你二伯母不知道上哪請了蒙古大夫,活生生折磨你呢。」

  楊如瑄聽著,突地恍然大悟。

  錯,似乎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眼前的婦人,是二伯父的小妾,聽說是個沒落李姓小官的千金,當年是用托孤的方式,為保進府後的地位,才讓二伯父不得已下聘收下的,和一般可以買賣的小妾身分不同,可事實上二伯父從頭到尾也就這麼一個小妾。

  而李姨娘表面上溫順,實則擅長借刀殺人,就和樊柏文後院的那票通房沒兩樣,表面拉攏,暗地里扯後腿,踩著他人使自己得到最大利益。

  當年她被收養後,最常在她身邊走動的便是李姨娘。總是將她捧得高高的,說什麼她身邊伺候的丫鬟太少、院落太小,二伯母要她學女紅廚藝就是把她當成奴婢看待,比那幾個家生子還不如……後來就連姊姊嫁到懷南城的恭王府,姨奶奶卻想把她配給瞎眼侯爺的事都讓李姨娘拿來作文章,在她耳邊造謠,讓她確信自己要是不自立自強,不靠自己求份好姻緣,最終只能當落魄瞎侯爺的繼室。

  可事實證明,她走過一遭後確信,姨奶奶和二伯母是真心待她好,把她當自家人看待,絕不可能要她為奴為婢!再者,就算當個落魄瞎侯爺的繼室,也絕對強過當樊柏文的妾。

  至少,她可以平順一生,而不是淪為被借刀殺人的罪犯,甚至還牽累整個楊家。

  所以,老天讓她的人生重來,莫非是要她從此刻開始矯正錯誤?

  當年年幼,以心高氣傲掩飾脆弱,卻反被李姨娘給操控,聽信小人讒言,毀了自己的一生,但這次,不了!

  「……瑄丫頭,你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那雙瀲灩水眸彷佛噴火般地瞅著自己,眼里纏著深刻的恨,教人頭皮發麻。

  楊如瑄聞言,稍稍收斂心神,揚笑道︰「李姨娘待我真好。」

  李氏聞言,微松了口氣,親熱地拍拍她的手。「哪兒的話,你這丫頭就是人見人愛,有才氣又聰明,姨娘我只是擔心要是沒將你看顧好,讓那熱度燒壞了腦袋怎麼辦,要是有心人以為咱們是故意這般待你,豈不是冤大了?」

  李姨娘總是這樣,三句話里就摻了兩句挑撥,故意要讓她誤解姨奶奶和二伯母待她極差,才會教她鑄成大錯。「不怕呢,有姨娘在。」她笑道。

  錯已錯,既然老天給她重來的機會,不該錯的就不能再犯,任憑李姨娘怎麼挑撥,她都不會再上當,但是……與她修好關系,虛與委蛇又有何不可?

  和李姨娘親近些,才會知道她一肚子壞水到底在思量什麼,要是只對付她,光憑她在樊柏文後院待了幾年修成的功力就綽綽有余,但要是李姨娘膽敢算計二房其他人……她會讓她悔不當初!

  「說的是,有姨娘在,誰都動不了你的。」李氏在楊如瑄瞧不見的角度時,露出個得逞的笑意。

  而楊如瑄也在低下頭時,一改青澀的少女面貌,露出了超出年齡的冷絕懾人笑容。

  翌晚,楊如瑄的燒幾乎都退了,楊家二房老太太黃氏和太太穆氏特地來探視她。

  「瑄丫頭,可還有哪兒不適?」黃氏讓婆子丫鬟服侍著,在床頭的高背椅坐下。

  盡管年事已高,得宜的裝扮及身強體壯的身子骨,讓她看來依舊秀麗,神色雖有些清冷,但楊如瑄已明白她是將關愛藏在心底,不到時候不會顯露,和李氏那種彰顯于外卻滿肚子壞水的人恰巧相反。

  當初在李氏的挑撥之下,她一直以為二房是故意搶在大房之前收養自己,還私吞了她三房的家產,讓她成了無所依靠的孤女,可事實上,眼前大伯父在朝雖是位高權重的兵部尚書,卻在幾年後被斗倒,若她真過去了也只是一同落難。

  而她三房的家產,仔細想想,能有多少?她爹不過是個窮鄉僻壤的七品縣令,為人清風兩袖,不撈油水亦不收賄,光憑薪俸能有多少家底?

  要真有雄厚家底的話,當初他們住的就不會只是間小宅院了。

  如今回想,自己真是錯得離譜,鬼迷心竅才會著了李氏的道,錯把家人的好意當惡意,誤將小人當貴人。

  「怎了,身子還是不適嗎?」隨侍在旁的穆氏大剌剌探著她的額溫,隨即偏著螓首道︰「應該是退熱了,還是你覺得還有哪兒不舒服來著?」

  楊如瑄定定地望著穆氏,想著她緊抱著自己、護著自己時那般豪氣剛強……為何她以往總覺得出身將軍府的穆氏俗不可耐?總嫌棄她不像娘親那般嫻淑端莊,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了卻還是毛毛躁躁,一點規矩都沒有,甚至不懂姨奶奶和二伯父怎受得了她。

  如今,她懂了。

  太過圓滑的人心底總是曲折,直率爽朗的人倒是實心多了,沒有半點算計,作風開明爽颯,和那些背地里使暗箭的人相比,好上千百倍。

  「二伯母,我沒事。」她笑了,打從內心的喜悅,只因她是如此被珍惜和疼寵著,她已經好久沒有感受過了。

  「怎麼還叫二伯母?該叫娘了吧。」黃氏啞聲喃著。

  楊如瑄先是微愕,隨即回神。也對,三房已沒,她既已被二房收養,自然是該喊二伯母一聲娘,可是她記得自己從未喚過,因為她永遠以三房千金自居,她的娘只有一個,誰都無法改變。

  穆氏見她笑意凝在唇角,忙打圓場。「其實呢,叫不叫娘有什麼關系?瑄丫頭就像是我的女兒一樣,意思到了就成了,娘就別在乎不必要的繁文縟節,咱們人要活得開心才是,別讓禮教礙得綁手綁腳,多……」

  「……娘。」

  穆氏未竟的話被一聲羞澀的嗓音給打斷,不禁疑惑地看著楊如瑄。「瑄丫頭是在喚我嗎?」

  楊如瑄有些羞怯地輕點著頭。

  穆氏見狀,一把將她給摟進懷里,喜不自勝地喊著,「娘啊,我又多了個女兒了。」

  「落英,你這是在做什麼,還不趕緊將瑄丫頭放開,她那瘦弱身子哪禁得起你這般折騰。」黃氏嚇得趕忙制止穆氏。

  「我太開心,一時都給忘了……」穆氏趕忙扶著楊如瑄坐倚在床柱邊,不住打量她,卻見她雙頰泛紅。「糟了,臉紅成這樣……娘,瑄丫頭該不會被我這麼抱著搖著,把病又給惹回來了吧?」

  楊如瑄聞言,不禁笑眯了柔媚水眸。

  她臉紅不是因為病了,而是害羞,穆氏的開心感染著她,以往厭惡的嫌棄的,如今都覺得好可愛。

  「你啊,都當娘了,怎麼還像個毛躁姑娘。」黃氏忍不住嘆氣。

  穆氏哈哈笑著,全然無閨秀風範,倒像個豪氣女俠客。「娘啊,我就是這個樣子,嫁來楊家都二十幾年了,娘也該習慣了。」

  「你啊……」黃氏搖了搖頭,冷肅面容揚起笑意,才又看向楊如瑄,啞聲道︰「瑄丫頭,在這兒大伙都是一家子,不分你我,心底有什麼事盡管說出來,別悶在心底。」

  「我知道,奶奶。」

  黃氏顯然對這句奶奶相當意外,愣了下,淡暖笑意柔和了向來清冷的面容。「有什麼事都可以找咱們商量,你要是想念書,待你身子好些就和如涵一道習課,有什麼不懂,致勤回府時你也可以問他。」

  「可是,奶奶,我也想學女紅。」

  黃氏更詫異了,只因大伙都知道楊如瑄文采過人,是已故的三房當家楊郢最引以為傲的女兒。雖說女子就算讀透了四書五經也無法參加科考,但楊郢卻是毫不保留地教導她,只因要她學的是書中道理。

  然,許是因為比同齡男孩更有才氣,才讓楊如瑄不知不覺中多了一股傲氣,她總說她的手是提筆的,不拿針線。可如今她卻主動說要學女紅……

  「還有,我很喜歡奶奶做的醬菜,尤其是那道辣柿。」這話所言不假。

  大戶人家並不時興吃醬菜,偏偏那各式酸中帶辣的醬菜就是對了她的味,以往為表顯身分,她從不吃醬菜,藉此讓人知道就算她是孤女,依舊是官家千金,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

  姨奶奶會做的醬菜有十數種,味道多是酸中帶辣,可單食亦可當佐料,以往奶奶帶她來翟陽城時總會帶回好幾甕,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姨奶奶特地替奶奶準備的。

  這是極不容易的,畢竟醬菜的作工極為繁復,姨奶奶年歲也大了,要做那幾甕醬菜得要費去她很多體力,要不是那份姊妹情,又怎肯如此。

  「要真嘴饞的話,待你風寒好了,就弄些配粥。」黃氏眸底有著隱晦的淚光,她感覺這孩子變了,心底更加心疼她年紀這般輕便已無爹娘照料。

  「嗯,謝謝奶奶。」唉,好久沒嘗到那味了,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你這孩子……辛苦了。」黃氏不舍地攏了攏她的發。

  楊如瑄話都還沒出口,外頭便傳來楊如歆的拔尖泣聲。「不公平……娘和奶奶都被搶走了……那是我的、我的!」

  「那丫頭。」穆氏嘖了聲,開了門,拔聲便嚷,「說什麼誰的?!」

  「娘是我的!」楊如歆見機不可失,立刻掙脫丫鬟的手飛快撲上穆氏,那矯健的動作簡直和穆氏如出一轍。

  「娘,歆兒真是……讓人傷透腦筋。」跟在後頭的楊如涵無奈嘆氣著。「有時候聽人說話也不聽全,才會老以為瑄丫頭來了,是要跟她搶娘和奶奶。」

  她是故意說給守在廊外的丫鬟婆子聽,要她們別在才十歲大的楊如歆面前亂嚼舌根。

  「她才幾歲,當然分不清楚。」穆氏自然明白女兒的用意,冷銳目光掃過幾個丫鬟婆子,逕自抱著楊如歆往房里走。「歆兒,娘和奶奶都是你的,但也是瑄姐姐的,往後她就是你的姐姐,咱們都是一家人,懂不?」

  「……不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有。

  見穆氏又要解釋,楊如瑄揚笑道︰「歆兒,姐姐生病了要人照顧,好可憐呢,可不可以把你的娘和奶奶都借給姐姐呢?」

  「你會還嗎?」

  「當然,娘和奶奶永遠都是歆兒的啊。」楊如瑄好笑地道。

  「如果是這樣,我當然可以借你,但是你一定要還喔。」

  「打勾勾,騙人的是小狗。」楊如瑄伸手勾她短短的小指。

  「對了,瑄姐姐上次畫的小狗好可愛,我還想再看呢。」楊如歆像是想到什麼,趁著勾指時摸到床上賴到她身邊。

  「這有什麼問題?明天就畫。」她笑眯了眼,覺得一切變了,以往討厭的,現在全都是她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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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3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楊如瑄善畫喜書,不管是彩繪丹青還是潑墨山水,全都在她的筆下栩栩如生,讓楊如歆一再開眼界,儼然視她為神般地崇拜著。

  「瞧,你哪有少了娘和奶奶來著,你還多賺了我這個姐姐,想看什麼畫姐姐都能畫給你瞧。」楊如瑄擱下用慣的螺鈿小毫筆,拿起壓紋宣紙吹了兩下才交到楊如歆手中。

  「瞧瞧,這虎兒是不是很可愛?」

  「像貓呢。」楊如歆小嘴張得大大的,覺得這只虎嬉鬧著,像是要從畫里跑出來。「是啊,幼時像貓,長大是虎,但只要適當調教,對自己人就會乖得像貓兒一般。」

  楊如瑄說著,好笑地逗著妹妹秀潤的鼻頭。「就像你要是不好生管束,長大肯定像野馬一樣,成天到晚闖禍。」

  瞧瞧,原來如歆竟是這般好收買的,不過是幾張畫就將她收得服服貼貼,哪還有前幾日那般又哭又鬧來著。

  「人家才不會呢。」

  「不會才好,你得要多跟如涵姐姐學點大家閨秀的模樣。」

  「像娘不好嗎?」楊如歆噘著小嘴問。

  「像娘也很好,不過,你要再收斂一點,還有別一遇事,淨聽身邊人的見解,還得要多方詢問才能確定所聞真偽。」她話說得隱晦,小如歆是肯定聽不懂,但就是要她別聽得太懂,省得她傻傻地問了身邊的丫鬟婆子,到時候找她麻煩。

  愛里的下人大多對她有偏見,那是她自個兒恃才傲物所致,這點她肯定會改,可是就怕下人們為了趕她出府,混淆視聽,給了如歆太多偏頗的想法,把如歆變成另一個失敗的自己,那就糟了。

  「……不懂。」

  楊如瑄笑眯眼,一把將她抱在膝上。「不懂也沒關系,往後致勤哥哥會一道教咱們讀書習字,到時候我教你,要不也還有如涵姐姐可以教你。」

  「可是昨兒個我聽樺兒說,姐姐要出閣了。」

  楊如瑄愣了下,想了想,也對,如涵姐姐確實是要出閣了,遠嫁恭王府……她們能相處的時間也不多了。

  如涵姐姐出閣,她該送她什麼才好?

  和楊如歆再玩鬧了一會,見她甜甜入睡,楊如瑄才把她的丫鬟找來,抱楊如歆回院落睡覺,她才舉步往黃氏所在的北藤院而去。

  聽人說,出閣時要是收到鴛鴦繡被,能讓新人如交頸鴛鴦,恩愛到白頭。雖說她並不信恭王世子只會要姐姐一個世子妃,他的後院肯定也是鶯燕成群,熱鬧非凡,要他只心系姐姐一人幾乎是不可能,但至少添上她的祝福,就盼姐姐真能嫁得好。

  不過,印象中她記得姐姐一直是過得頗不錯,聽說也將後院管治得服服貼貼……想來也對,姐姐是個聰明人,行事進退皆有分寸,不像她傻得想要專寵,才會讓自己落得那般狼狽。

  為了讓姐姐開心,眼下趕緊讓奶奶差人教她磨繡工,待明年姐姐出閣時,她想完成一件鴛鴦被也並非不可能。

  想是這般想,但想磨出繡工何其容易,就跟當年練字帖一般,為了寫一手好字,她握筆握得指頭都快抽筋,如今則是光為了繡花就不知道扎了幾下指頭,短短幾日,她的指頭都快要扎成馬蜂窩,濺在帕上的血也成了點點血花。

  「哎唷,是哪個狠心的,竟要瑄小姐當繡奴了?」

  楊如瑄沒抬眼,光憑那誇張聲調就知道是李氏又來湊熱鬧了。就見她慢條斯理地擱下手上的針線活,可憐兮兮地抬臉。「姨娘,你瞧瞧我的手。」她伸出還滲著血珠的縴白長指。

  「這不是教人心疼死了嗎?」李氏面有不舍地拉過她的手,不斷地吹著氣,頭也沒回地對著身後的丫鬟道︰「蓮兒,去拿我房里的金創藥。」

  「是。」蓮兒立刻領命離去。

  「姨娘,不過是小傷罷了,不用抹藥。」

  「說那什麼話?一個小傷是小傷,十來個小傷可就是大傷了,瞧瞧這指頭都快要被針給扎爛了,真是教人心疼。」李氏表面功夫做得十足,不知內情的人肯定會被她臉上的憐惜給蒙騙。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楊如瑄笑得無奈,內心卻暗笑這人真不是普通的兩面人,要不是這把表面好功夫,和她替二伯生了一雙子女,怕早被二伯那般嚴謹的人給休到天涯海角去了吧。

  「是說這好端端的,你學什麼女紅折騰自己呢?哪怕是過到咱們二房,你依舊是官家千金,這女紅交給下人去學,你要是硬學了,豈不是把自個兒也當成下人了?」她面有責難,還不忘長吁短嘆兩聲。

  楊如瑄聞言不禁微揚起眉,回想著她說要學女紅時,當場的下人有哪幾個,一面撥心思與她斡旋。「寄人籬下,總是要聽話點較妥當。」

  想想也對,李氏這般擅長心計的人,會在二伯母和姨奶奶身邊安插眼線也不教人意外,只是那些不都是楊家從祖爺爺在世時就待在楊家的家生子嗎?怎會教李姨娘給收買了?

  她忖著,又分出些許心神打量李氏。

  「怎會說得這般委屈?你三房可是還有家底的……」李氏話到一半,佯訝道︰「難道說為了得到三房家底,她們故意打壓你?那狼心狗肺的婆婆甚至逼得你不得不當個繡奴來折騰你?!」

  楊如瑄神色一凜,毫不意外她如當初一樣拿三房家底誘騙她上當,倒是對她不敬黃氏極為不滿,但旋即壓下情緒,順著她的話訝問︰「原來我家還有家底?」

  原本,只是想稍稍教訓她的,但是看她連自個兒婆婆都辱罵,她決定臨陣換計,要李姨娘從此之後只能謹守本分地過活。

  「當然有,好歹你親爹也是個七品縣令,怎會沒有半點積蓄?」李氏沉吟著,眸光一轉,似是替她打抱不平地道︰「夫人和婆婆也真是的,扣著你的家底做什麼呢?該不會是真要把你押在府里當下人了?」

  「不,我得想辦法,把我家的家底要回來不可。」楊如瑄配合地面露惱色,像是對穆氏和黃氏的安排極為不滿。

  「這可難了,你年紀尚小,她們怎可能將一大筆錢交給你。」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想要早點獨立自主,我家的家底剛好能派上用場。」

  李氏聞言幾乎快笑出聲了,不過才十二歲半大不小的娃兒,能做什麼?但她說出口的話卻是字字關切。「不用這麼急,等你長大後,想要怎麼動用那筆錢還怕來不及?眼前你得要防備的是——」

  「姨娘,要是有筆必然賺錢的買賣擺在眼前,你能不動心嗎?」楊如瑄低聲打斷她未竟的話,皺著小臉,像是為這事心煩不已。

  「必然賺錢?這天底下有這般好的事?」

  「當然有。」楊如瑄有些好笑地睨著她。「姨娘在翟陽城待了幾年了?」

  「我打小就在翟陽城長大。」她心底對楊如瑄的表情相當不以為然,仿佛她是個孤陋寡聞的鄉婦似的。

  「姨娘既是在翟陽城長大的,難道會不知道翟陽城每年入夏之際必會引發風災,每每到了五月或六月時,農糧價格總是高漲得嚇人?」

  李氏愣了下,仔細思量,似乎真是如此。

  農糧價格高不高漲,她倒不清楚,不過風災確實是年年有,而且都是在入夏之際。

  「要是咱們趁著現下價錢低時買入,趁著價格高漲時賣出,你算算這一來一去,可是翻手賺了好幾倍呀。」

  李氏的柳眉揚得高高的,七分興趣外還有三分存疑。

  「這事打從前兩年我到翟陽城時,就曾聽我爹跟二伯父提過,可二伯父在朝為官,為人謹慎小心,不想落人口實,所以一直放了這大好的賺錢機會。」楊如瑄見她似有疑心,再補了一句。「這事我只跟姨娘說,那是因為我信得過姨娘。」

  「你這小丫頭還真是貼心,不過……」李氏頓了下,低聲問︰「可這農糧不易存放,要是放爛了,豈不是血本無歸。」

  「姨娘,這自然是要買好收藏的,好比五谷。」楊如瑄笑眯眼,她知道魚兒上鉤了。

  「喔?」李氏半信半疑,畢竟楊如瑄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真懂得這些經商之道?但她也心動了。

  正忖著該如何打探得更確實時,門外傳來女兒的喚聲——

  「娘,你還在這兒做什麼?!」

  李氏望去,就見與楊如瑄同年的女兒鼓著腮幫子站在門外。「你這丫頭真是沒規沒矩,見到姐姐也不知道要問安,反倒大聲嚷嚷,成何體統?」

  「你說要帶我去逛市集的!」楊如琪不滿地跺著腳,一雙漂亮的杏眼瞪向楊如瑄。

  「還走不走?」

  「你!」李氏低罵著。

  這女兒都快被她寵上天了,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教她兒子不學無術,成天吃喝玩樂,就連夫子都放棄教他習字念書了,如今她只剩女兒能指望,就盼女兒的好皮相可以討個好夫家,嫁得愈高就愈能讓她在夫人面前揚眉吐氣。

  「姨娘,快去吧,別讓如琪妹妹等太久。」楊如瑄順水推舟,反正該說的她都說完了,李氏早點離開能令她耳根子清靜些。

  「那丫頭真是沒規矩,瑄丫頭可別放在心上。」李氏干笑著起身。

  「沒的事,如琪妹妹是率直,反倒是好相處。」要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把功夫,在樊家後院時她也練得不錯了,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李氏心喜她的懂事貼心,打從心底把她當成軟柿子看待。「要是上了市集看見什麼新奇的,給你買點。」臨走前,她喜逐顏開地道。

  「多謝姨娘。」楊如瑄揚笑的神情在李氏母女倆走後緩緩地凝成冷笑。

  等著看吧,她現在多的是時間和她慢慢斗,存心想興風作浪的,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十一月時,李氏突然送了楊如瑄一支精巧的金釵。雖然李氏再三強調是給她添行頭的,但她知道,李氏肯定是如她所說的囤了糧貨,轉手賺了不少,這支金釵不過是用來打賞她的。

  楊如瑄冷笑了聲,隨手將金釵丟進五斗櫃上的小木匣。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一個小道消息就能讓人輕松致富。人哪,就怕落在一個貪字里,要是深陷其中,就會落得萬劫不復的下場,而李姨娘的下場全握在她自個兒手中,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將李氏的事拋到腦後,她重新把心思都擺在眼前的繡架上。

  這可怎麼好?

  瞪著繡架上只繡出輪廓的鴛鴦被,楊如瑄有些發愁。

  雖說她的繡工勉強端得上台面了,但是現在憑她一個人想要繡好這幅鴛鴦戲水圖,只怕會趕不上如涵姐姐出閣的時間。

  抱王府昨兒個已經派人正式提親,接著媒聘一下,明年四月時就要出閣了。

  這鴛鴦被待她繡好,還得塞棉滾邊縫上同心結……她得要習字,還要幫奶奶做腌菜,還得抽空教如歆習字,時間怎麼算都不夠用。

  想了想,她決定拉下臉去找杏兒幫忙。

  就她所知,杏兒的繡工是所有丫鬟里頭最頂尖的,繡技沒話說,手腳也快,有她幫忙肯定趕得上。

  當杏兒聽她說完來龍去脈時,向來持重的神情難得微露訝異。

  楊如瑄等了半天,也沒聽她吭個半聲,不禁硬著頭皮再道︰「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我,但這鴛鴦被是要給姐姐的,你和姐姐亦是情同姐妹,咱們當妹妹的總想給姐姐一個祝福,你就算討厭我,也看在姐姐的分上幫幫我,哪怕一天只抽一刻鐘的時間……要不,一刻鐘的時間,我給你十文錢,如何?」

  動之以情也沒得到回應,她只好誘之以利,這是沒法子中的法子了。

  「瑄小姐,奴婢不需要錢。」

  楊如瑄聞言,臉色不禁黯淡了些。可怪得了誰,都怪她自個兒心高氣傲惹人嫌,如今低頭了,人家還是不肯幫。

  她正心灰意冷欲離開時,卻又聽杏兒低聲喃著——

  「奴婢可以幫瑄小姐。」

  楊如瑄驀地抬眼。「你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十文錢,也肯幫我?」

  「大小姐要出閣,這是天大的喜事,奴婢幫忙也是應該的。」杏兒偏著螓首,不解楊如瑄為何一臉感動,又在她沒防備時緊握住她的手,嚇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杏兒,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真怕我會趕不及。」楊如瑄由衷感謝,感謝的不是她趕得及送出鴛鴦被,而是杏兒願意無酬幫她,這代表著杏兒不再如往常厭惡她,這是否也意味她的改變是眾人感受得到的?

  她希望能有所改變,要不老天讓她重生一回,又有何意義?

  杏兒有點傻眼。近來瑄小姐雖和李姨娘走得極近,可是待人又萬分親切,挑不出什麼毛病,就連小小姐都愛膩著她,難道是痛失雙親後,真教她性情大變了?

  要是如此,也是好事一樁,要不依她以往的性子……恐怕會將府里弄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杏兒有些不自在地拉開她的手,恭謹地問︰「不如瑄小姐先帶奴婢看看鴛鴦被繡了幾成?」

  「好,咱們現在就走。」楊如瑄喜出望外地拉著她回自己的小院落,繡架就擱在床邊,一進房就能看得一目了然。

  而杏兒的表情……也是一目了然啊,楊如瑄忍不住如是想。

  是說真有那麼慘嗎?杏兒的眉頭會不會皺得太緊了些?

  「瑄小姐的畫功一絕,為何繡技卻如此不堪入目?」杏兒摸著寬幅絲綢,撫過上頭的繡線,納悶地問。

  「有這麼糟嗎?」

  「瑄小姐,你連繡架都沒拉整,一旦繡線拉過緊,這絲綢就會發皺,還有這落針不密,色澤不亮,還有……」

  杏兒隨手指著,三兩下就挑出數十個瑕疵,讓楊如瑄當場難堪至極,虧她還覺得頗不賴,沒想到自個兒真的只學到皮毛。

  說完之後,杏兒才驚覺自己數落得太不客氣,一時有些尷尬,不由偷覷著楊如瑄,卻見她沒半點怪罪,只是苦笑連連。

  「奴婢……逾矩了。」最終杏兒只能低聲陪罪。

  「沒的事,都怪奶奶誇我,把我給誇上天了,教我以為我這點繡工端得上台面,今天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認清事實了。」她以為自個兒資質聰穎,不管想學什麼定能學得出色,想不到卻敗在她最不屑的女紅上。

  「瑄小姐別妄自菲薄,仔細想來,瑄小姐學繡技也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可以學成如此確實已是不易,只是想繡鴛鴦被,恐怕……得再多費點功夫。」杏兒努力地把話說得委婉。

  「要是我從現下更認真的學,你覺得可行嗎?」

  杏兒微詫她竟沒打算放棄,而且還問得萬分認真,不禁仔細掐算了下。「這鴛鴦被最遲得要在三月初時交出,所以瑄小姐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想了下,她揚笑道︰

  「有奴婢在,自然可行。」

  「真的?」

  「雖說瑄小姐的針腳處理得不好,疊繡參差不齊,但是配色極好,要是能再佐以金線嵌繡,層疊搭色,肯定能讓這繡圖和瑄小姐的畫技同等出色,要是恭王府的人瞧見了,肯定也會驚為天人。」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點信心了。」楊如瑄露出個孩子般的笑容,盡管她的容貌本就是個十二歲女孩的模樣。

  杏兒直睇著她,唇角依舊微勾。「那麼先換掉這塊絲綢吧。」

  「就這麼辦。」楊如瑄干笑著。

  楊如瑄立刻照辦,重繪描圖,再由杏兒教導著她重新繡制,蜜兒見杏兒和她走得近,疑惑地跟來,才知道是為了繡鴛鴦被,立刻自動加入陣營,三不五時地恥笑她,而她……不能說甘之如飴,但這種沒有惡意的嘲笑,她可以笑笑接受。

  于是乎,她的小小院落也熱鬧了起來,有時就連楊如歆也跑來湊熱鬧,她只好將箍圈丟給她玩,要是遇到李氏上門,她就四兩撥千斤將她給打發掉。

  時間過得極快,一轉眼過了年,冬雪如銀,直到春暖花開,楊如涵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當楊如瑄把鴛鴦被送到她面前時,那栩栩如生的戲水鴛鴦教她錯愕,也一並逼出她即將出閣離家的惆悵淚水。

  「姐姐,你別哭,你是新嫁娘,要開心的。」楊如瑄趕忙抽出手絹拭去她的淚。楊如涵破涕為笑地反握住她的手。「我是開心啊。」

  「喜歡嗎?」這鴛鴦被才剛塞棉滾邊,她便趕緊送到姐姐房里,就怕來不及裝進她的嫁妝箱籠里。

  「我好喜歡。」楊如涵拉著她在錦榻邊坐下。「總算知道你這陣子拉著杏兒和蜜兒到底是在忙什麼了。」

  「我繡工不好,還好有杏兒和蜜兒幫忙,否則肯定趕不及。」

  楊如涵定定地看著她。「如瑄,姐姐真開心你的改變,可是姐姐更擔心你會不會是不把咱們當成一家子,所以生分客氣了。」

  「我才沒有呢,正因為把大家當成一家子,所以我才更想為大家做什麼。」

  「那就好,要是你已經習慣府里的生活就好,要不姐姐遠嫁千里之外,就怕顧不及你。」楊如涵輕拍著她的手。

  「放心,我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

  「我知道,原本我還擔心李姨娘老到你那兒串門子,怕你被她影響,可如今看來全都是我想太多了。」

  「不會的,姐姐,李姨娘那點心思我透徹得很,不會讓她佔上半點便宜。」楊如瑄輕握著她的手。「反倒是姐姐,可有打理幾個體己人?」

  「有啊,恭王府沒指明規定可帶幾人,所以我已經跟娘說,我要帶六個婆子和六個丫鬟過去,至于杏兒和蜜兒,我要讓她倆待在你身邊服侍你。」

  楊如瑄愣了下,忙道︰「姐姐,杏兒和蜜兒是從小就跟在你身邊的,你……」

  「杏兒和蜜兒的年歲和你相仿,對府里的大小事都極清楚,肯定能幫上你許多,再者,杏兒和蜜兒多少有些傲氣,她們願意幫你就代表她們心底是服你的,既是如此,就讓她們留在你身邊,他日你出閣時就將她們帶上,這樣我也安心。」

  楊如瑄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楊如涵竟為她打算得那般遠,擔心將來她出閣後沒能帶上半個體己人……如此被愛護,教她眼眶發熱著,張口卻是咧開了笑。

  「姐姐,我可沒打算要出閣呢。」她半是認真半是打趣地道。

  「這話我當初也說過呢。」哪個姑娘是心甘情願地離開熟悉的家,和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共度一世,甚至為他操持家務?

  「唉,多不公平,咱們沒食過對方家里一粒米一口水,卻得要放下真正的家人,去對方家里做牛做馬。」楊如瑄嘆口氣,直覺這世道對女子確實是極為不公,哪怕舉措稍有差池,娘家就得因而蒙羞,天大的委屈都得和淚吞下腹。

  「這話可不對,就算我出閣了,我也沒打算放下家人,要是對方不盡我意,我可不會為他做牛做馬。」

  楊如瑄這才明白,看起來總是溫順婉約的楊如涵,有份深植骨子里的傲氣,唯有被她視作自家人的,才能得到她的溫柔對待。

  而她,竟是如此幸運能得到姐姐的認同。

  「姐姐別擔心,你會過得很好的。」她想,當初她所得知的消息肯定都是真的,姐姐這般性情確實是值得疼惜。

  「承你吉言,我一定會過得很好。」楊如涵笑點著她秀潤的鼻。「倒是要把家里交給你了。」

  「姐放心,有我在,誰也別想在府里興風作浪。」她承諾了,一定做到。

  楊如涵抱了抱她,兩姐妹說了一些體己話,直到嬤嬤來趕人,楊如瑄才依依不舍地回院落。

  幾日後,恭王府的迎親隊到來,恭王世子親自從懷南城前來迎娶,楊如涵風光出閣,楊府門外鑼鼓喧天,炮竹聲不休。

  打發了杏兒和蜜兒先回院子後,楊如瑄一直站在門邊,直到迎親隊伍離開才踅回房內,適巧遇見正要送賓客的楊致勤。

  「勤哥哥。」她溫順恭敬地欠身。

  楊家四房子嗣按照年歲排行,分別是大房的楊致儀,四房的楊致堯,二房的楊致勤和庶出的楊致禹。楊致堯隨著父親經商,而楊致儀和楊致勤則在家里的栽培下,皆有功名在身。

  大伯父楊郁官拜兵部尚書,為人八面玲瓏,手段圓滑,獨子楊致儀為六品廷尉,其性情和父親極相似,在朝中廣結善緣,相較之下二伯父楊祁倒是顯得低調許多,朝中雖有往來友人,但甚少應酬,而其子楊致勤三年前拿下一甲狀元,進了翰林,由于是個書呆子,所以最終被發派看守龍圖閣,日日抄寫珍貴文獻也教他樂此不疲。

  以往,她是很討厭楊致勤的,總覺得他只會讀書,把自個兒讀成了木頭,可如今發現他是個實心眼,行事按部就班,從未妄想一步登天,所以待他如親兄長。

  「瑄丫頭,你瞧,這就是上回我跟你提起的那套精裝的《武經七書》。」楊致勤眉目清朗,狹長鳳眼閃爍著欣喜的光芒,揚著手中的木匣。

  「……」楊如瑄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撤回前言,他還是那個書呆子,愛書成痴的呆子。

  她這輩子還沒見過像他這麼喜歡討論書籍內容的人!幾天前她說打算跟著娘一起習武,練些可以防身的拳腳功夫,結果一被他聽到,馬上就為她講解《武經七書》、《孫子兵法》、《六》……她學那個干麼?

  「你盡管拿去讀,我已經跟上頭商量過了,可以放上一個月。」楊致勤眉飛色舞地將木匣遞到她懷里。

  楊如瑄張口欲言,終究還是化為嘆息。今天是如涵姐姐出閣的日子,勤哥哥沒有半點手足分離的難過,還惦記著替她找這套書,真的是……

  「致勤,原來你這套《武經七書》是要給你家妹子讀的,不嫌太艱澀,小妹子恐怕看不懂。」

  楊如瑄驀地抬眼,這才發現原來楊致勤後頭跟了個身形極為高大的男人,五官雋雅迷人,笑時謙遜有禮。

  她趕忙垂眼,微欠了欠身。

  「三……公子,你不懂,我這妹子可是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只可惜是女兒身,要不然肯定能成為朝中棟梁。」

  面對楊致勤毫不吝嗇的贊美,楊如瑄只羞得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她是喜歡讀書,肚子里有幾分墨水,但沒有能成為朝中棟梁的能耐。

  「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不是嗎?」

  楊如瑄從頭到尾都沒抬眼,不是因為她固守禮教,而是實在是羞恥得無臉見人,為免楊致勤再荒唐地誇贊自己,她出聲提醒著,「勤哥哥,有些賓客已經到外頭了,你應該到大門送客吧。」

  「也對也對,我把這事都給忘了,三公子,這邊請。」

  楊如瑄側身福了福身,等著兩人走過才舉步往內院走。

  然而才剛走過大廳外的長廊,便見李氏和她那不成材的兒子楊致禹正交頭接耳不知道在低聲談論著什麼,一見到她來,立刻噤聲。

  見狀,她輕揚起笑意。「姨娘,發生什麼事了?」

  「也沒什麼事。」李氏干笑著。

  「那我先回院落了。」她輕點頭,走過他們身旁。

  「等等。」

  「姨娘,有事?」她笑問著。

  李氏想了下,拉她走了幾步才低聲問︰「瑄丫頭,去年你跟我說了一門買賣……你還記得不?」

  「記得,姨娘你……」她佯訝道。

  事實上,她早猜到李氏和楊致禹在瞎忙什麼,無非是為了今年囤糧,想要多添點資金罷了。畢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自然是有多少就買多少,以免屆時少賣了捶心肝。

  「我也不瞞你,去年你跟我提起時,我拿了自個兒的嫁妝囤了些貨,確實如你所說的小賺一筆,而今年不知怎地,明明才四月,可是五谷都漲了不少,我在想這麼一來……」

  「姨娘放心,有人在哄抬物價罷了,這就代表到了六七月時,五谷的價格會漲得更高。」楊如瑄笑眯眼道。「可惜我身上沒半點銀兩,要不我肯定會全押進去,畢竟是穩賺不賠的。」

  「聽你這麼說,我心底就安穩不少,屆時要是再小賺一筆,再給你買點首飾添嫁妝。」李氏親熱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我就先謝過姨娘了。」就在她笑眯眼抽回手時,余光瞥見對面穿廊上有個人,楊致堯不知道何時站在那兒,也不知道聽到多少。

  她和四房少有往來,跟楊致堯也只在逢年過節時會踫上幾次面,交談的次數屈指可數。

  李氏的場面話一說完,隨即帶著楊致禹走了,楊如瑄站在原地,楊致堯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朝她笑了笑,並未走來與她交談。

  楊如瑄揚了揚眉,轉身回自個兒院落,一邊心里咕噥著她手上的木匣可不是普通的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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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32: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楊如涵出閣之後,日子悠悠地過了,在這段時間里,楊如瑄的繡工更加精進,甚至也從穆氏那兒學到一點武術底子,閑暇時就幫黃氏做醬菜當是活動活動身體,晚上則讀著楊致勤不定時從龍圖閣借回的書籍。

  比較麻煩的是,楊致勤愛書成痴,每每帶回書時總得先講解一段鞭闢入里的讀書感言……除去這點,真的沒什麼好挑剔的。

  日子過得平順而踏實,一年後,楊致勤也從乙級學士高升為從四品龍圖閣學士,為慶祝楊致勤的榮升,穆氏也邀李氏帶著兩名子女到廳一聚,就連四房的楊致堯也特地過府,就在晚膳送上桌前,楊祁突地滿面怒容的從外頭回來。

  穆氏見狀,起身迎接,楊祁卻是擺手,舉步走到翹腿品茗的楊致禹面前。

  「我問你,你最近在外頭干了什麼好事?」那嗓音裹著怒氣,寬袖底下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

  「沒有啊。」楊致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這個爹。

  他在外結交狐朋狗黨四處玩樂,有時愛擺弄身分,但絕不敢真做出什麼會惹惱他老爹的事,只因十二歲那年集眾在知府外頭放火險些燒掉府衙,他差點被老爹打死後,他一直都算是……某程度上的循規蹈矩。

  「沒?!」楊祁緊握的拳頭朝他臉上狠狠地揍下去。「都察院都查到我頭上了,你還敢說沒有!」

  一聽到都察院,在場所有人臉色不禁微沉。

  站在黃氏後頭的楊如瑄眉頭一揚,猜出是什麼事了,忽然感覺有人打量著自己,她不著痕跡望去,卻見楊致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老爺,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你當著所有人面前教訓兒子,總也得有個說法。」李氏趕忙護著楊致禹,臉色忽青忽白。

  今天是什麼日子?楊家人都在慶賀楊致勤這個嫡子升官,她心底已是極為不快,如今他還在這當頭教訓致禹……是擺明了給她難堪?!

  「你何不問問你這個好兒子!」楊祁氣得吹胡子瞪眼,穆氏趕忙遞上杯熱茶讓他緩緩氣。「工部底下的農司所查辦為何年年風災後農糧價格居高不下,查不出所以然,後來請了都察院幫忙,今兒個都察院派人告訴我,你這個好兒子打從去年四五月就開始大肆采買農糧,到了七八月風災後再哄抬價錢……這也就罷了,今年他竟然帶人威脅農家,低價收購,買進的五谷高達五百石!都察院如今要辦我,他做的事卻要我這個老子擔,你這好兒子是想整死我是不是!」

  楊如瑄聞言,不禁倒抽口氣。

  五百石……好大的野心,她真是太小覷李姨娘和楊致禹了,沒想到他們竟把這買賣做得這般高調,也莫怪一下子就被盯上。

  但牽扯上爹可就不好了。

  「這……」李氏聞言才發覺茲事體大,情急之下將苗頭一轉——「老爺,這事不能怪致禹,全都是瑄丫頭出的主意,才會鬧出這事的。」

  瞬間,矛頭指向自己,楊如瑄壓根不意外,但面對一雙雙質疑的目光,還是教她有些難受,她也沒料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

  「爹,我不知道姨娘的意思。」她佯裝不解地問。

  「你這丫頭別裝蒜,明明就是你告訴我,年年風災後農糧價高,所以要我去買幾批貨,等高價時賣出!」李氏緊咬她不放,硬是要把罪推到她身上。

  「我……我真的不懂姨娘的意思,我怎麼會知道那些事呢?」她神色張皇,像是被李氏給嚇著,黃氏趕忙安撫她。

  「你這是在做什麼?瑄丫頭不曾在外拋頭露面,怎會知道這些旁門左道?」黃氏不悅地低斥著。

  「娘,我是說真的,當初這丫頭跟我說,她親爹曾跟老爺提過這買賣,可是老爺怕惹禍所以不敢踫……」

  「三堂弟從未跟我提過這些!我三堂弟是個清廉的地方官,豈會懂這些邪門歪道!」楊祁火大地丟了嵌玉青瓷杯。「你瞧瞧你教的好兒子,三天兩頭鬧事給我丟盡顏面,今日還讓都察院辦我,我決定了!我要將他送到官塾里待個三五年!」

  「老爺,你怎麼忍心?!」李氏拔尖了嗓子道。

  闢塾里的學子全都是些窮酸子弟,那兒吃不飽穿不暖,還不準人探視,住在官塾里會要了她兒子的命!

  「你給我住口!就是你把兒子給教壞的!」楊祁氣得拳頭握得死緊,大眼瞪著往李氏懷里偎的兒子。

  「就跟你說不是……」李氏疾聲喊冤,目光突地瞥見楊致堯,忙道︰「老爺,我說的都是真的!致堯可以作證,瑄丫頭跟我提這事時,他也在場的!」

  楊如瑄心尖一顫,美眸微移望向楊致堯。

  楊祁正要開口詢問時,就見楊致堯雙手一攤。「二伯,我實在是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楊如瑄聞言暗松口氣。

  楊祁怒火再起,惱聲吼著,「喜貴,馬上把二少爺帶到屠林縣的官塾,你就給我待在那兒好好盯著二少爺,他要是再出什麼紕漏,我就唯你是問!」

  「是,小的立刻準備。」喜貴忙應道,找了幾個下人打點著。

  喜貴是家生子,也是楊祁最倚重的管事之一,平常負責打理楊祁經營的幾家小鋪子,只聽楊祁吩咐,為他辦事。

  李氏霎時慘白了臉,對她而言,沒了兒子就像是沒了依靠。

  「還有,喜花,把李姨娘和琪丫頭帶下去,沒我的吩咐不準她們踏出攀桃院一步!」

  「是。」喜花同為楊家家生子,是楊府里輩分最高的嬤嬤,統管府里內務,平常是待在黃氏的身邊,她早就看不過李氏的雙面人做法。

  「老爺,你怎能這樣待我?」李氏哭喊掙扎著,卻還是被喜花和幾個嬤嬤一塊帶走。

  瞬間,廳堂安靜了許多,然而氛圍依舊凝滯。

  好半晌,琢磨著楊祁的氣已消了大半,穆氏才輕聲問,「老爺,都察院那頭該如何是好?要不要我找人去說通?」

  「不用,都察院的事我都打點好了。」楊祁吁了聲。「方才故意把話說重,是要讓那不肖子知點輕重。」

  雖說他不像大哥朋友滿天下,但是逢年過節的禮數從未少做,多少有些人脈。

  「這麼做也好,總也該讓李氏知點分寸,要不老是走些邪門歪道,總有一天會遇到鬼的。」黃氏心灰意冷地嘆了口氣,隨即輕拍著楊如瑄的手。「坐坐坐,該用膳了,今兒個可是要慶祝勤兒高升,可別因為這事鬧得不愉快。」

  楊如瑄挑了個位子坐下,這才發覺好像大伙早就識破李姨娘雙面人的面具,只是基于是家務事,再怎樣也不能鬧大,引人笑話。

  穆氏聞言趕忙要下人上菜,不一會兒桌上熱鬧歡騰,大伙仿佛都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待大伙吃喝過,楊如瑄扶著黃氏回北藤院,正要返回自個兒院落時,就在轉角遇到

  了楊致堯。

  看起來像是不期而遇,但楊如瑄卻不這麼認為,忽然有點後悔今晚將杏兒和蜜兒發派進廚房幫忙了。

  「堯哥哥今兒個要住下嗎?要不要妹妹派人打理一間客房?」盡管不太想和他獨處,但她還是禮貌性地詢問了下。

  「不,我待會就要回去,畢竟我住處離這兒也不過幾條街的距離,沒道理不回家里睡,只不過……有點疑問討教。」楊致堯揚笑的神情像是個無害的大男孩,這全是因為他那張唇紅齒白的娃娃臉所致。

  盡管他明明大了楊致勤兩歲,但兩人站在一塊,人家只會當楊致勤是哥哥。

  「疑問?妹妹不懂。」她心底隱隱不安,卻只能裝傻。

  「瑄丫頭,要是我沒記錯,涵丫頭出閣時,李姨娘對你說去年你教她一門買賣,當時又說五谷價格漲了不少,你說到了六七月時會漲得更高……妹妹,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小道消息?」

  楊如瑄眉心一顫,暗惱這事果真是被他給聽見了,可既然聽見了,為何剛才在廳里沒當場揭露?

  心思微轉後,她面露無辜地道︰「我怎會知道這些事,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

  事實上,她當然知道,要是真不知情又如何布局。

  這事當初還是她聽楊致堯跟楊致勤提起朝中有官員正在查辦此事,所以才會故意布下這局誘李氏上鉤。

  「你養在深閨,隨口說說都能說得這般準確,怎麼不告訴哥哥我未來還有什麼買賣可以經手?」楊致堯笑著,明明就是張細皮嫩肉的桃花臉,不知怎地看在楊如瑄眼里就是帶了點邪門。

  楊如瑄微眯起眼,笑了笑。「堯哥哥既然沒在大廳上揭露我,想必堯哥哥也該猜得出我是故意整治李姨娘的,至于那些小道消息,不過是以往和我爹到翟陽城探視奶奶,路經市集聽見的,可當時我爹說了,這事鬧大時朝中必有人注意……所以我便試著做,沒想到還真是如此……只是差點害了二伯父。」

  說到最後,神色已是暗惱,這表情可不是裝的,她是真的有些惱。

  也許是她的做法不夠細致,沒料想到李姨娘貪得無厭到這種地步,可她又擔心,該不會是這做法改變了原本的事情才引發這種後果……一旦改變了什麼,是否得有人付出什麼代價?

  想是這麼想,但這事來得突然,她還厘不清,再者也無法佐證。

  「你這丫頭倒挺沉得住氣的,要是朝中沒察覺,加上官員私底下吃案,你不是白白便宜了李姨娘?」

  「要真是如此我也沒法子,但不管怎樣,我是不會原諒她對奶奶出言不遜的,讓她受點教訓也不為過。」對于這點,楊如瑄可是半點愧疚皆無,甚至認為楊祁還太仁慈了些。「可事實上,只要李姨娘夠知足,她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二伯的家務事我可不管,而你行事也得低調些,和李姨娘撕破臉對你也沒好處。」其實他心底是有點佩服她的,竟能將線放得這麼長。再者,她是替姨奶奶出氣,這事更沒有他置喙的余地。

  「放心,她被禁在攀桃院里,還能對我如何?」楊如瑄微微得意的哼笑了聲。

  「你這丫頭。」楊致堯搖頭輕笑。「你對我說得這麼白,難道不怕我到二伯面前告你的狀?」

  「堯哥哥要真打算告狀,就不會等到四下無人堵我了。」

  楊致堯頗為贊許地揚眉笑著,輕揉著她的頭。「可不是每回都能有人替你撐腰。」

  「沒有下回了,我想整治的只有李姨娘。」她拉下他的手,笑得可得意了。「敢欺負我的家人,我是不會輕饒的。」

  「說得好,咱們楊家就是要團結一致……」

  「欸,你們兩個在那兒做什麼?」

  抬眼,瞧見楊致勤腳步踉槍走來,楊致堯立刻握著她的手飛步離開。

  原因無他,喝醉酒的楊致勤長舌得教人不敢領教。

  他們已經受夠了他一整晚的解惑授道了!

  沒了專司挑撥造謠的李氏,楊如瑄的日子更加快活,也不知道是心情舒暢還是正值花樣年華,她出落得更加動人,媚而不妖、艷而不俗,那雙秋塵水眸猶如琉璃般,每當她漾笑時皆流動著教人迷醉的光芒。

  然而,如此花容月貌卻沒教她以此為傲,她甚至不愛打扮,就連衣著也不怎麼講究,要不是穆氏堅持每年夏冬兩季必替她添衣,黃氏愛買些首飾給她,她巴不得天天穿著簡樸的舊衣裳就好。

  可惜的是,她年年抽高,舊衣裳根本穿不了太久,眼見明年就要及笄,她開始浮躁了起來。

  泵娘一旦及笄就代表已是適婚年齡,可她不想出閣,想永遠待在楊府。

  「瑄小姐,你瞧老夫人送的這支金步搖真是小巧極了,是支鳳頭釵,鳳喙還餃了塊紅玉,軟金捻絲的羽翼末端皆巧嵌著紅玉……要是走起路來,隨步搖曳,叮當響著,肯定好看極了。」幫她梳發的蜜兒贊嘆完後,將金步搖插在她的發髻上,不住地朝鎏金銅鏡里望去。

  「別了,用這支。」楊如瑄意興闌珊地從珠寶匣里取出一支通體翠綠的簪子。

  「這怎麼可以!老夫人待會可是要帶著你到樊府看戲,那兒可是匯集許多官家千金,大伙肯定會拿出壓箱寶互較長短,那支翠玉簪太……樸素了。」蜜兒說不出寒愴兩個字,她知道那是瑄小姐的娘親留給她的。

  「樸素才好。」楊如瑄堅持,逼得蜜兒取下金步搖,換上翠玉簪。

  樊府看戲,廣邀官家千金前往……這是為了替樊柏元挑繼室的相親宴。

  當初因為她不喜和奶奶親近,所以好像是娘陪著前往,可是這回她卻怎麼也推托不了。

  不是她太看得起自己,認為樊家人看得上自己,而是樊府……如果可以,今生今世她都不願再踏進一步,可偏偏娘身體不適,如歆年紀又太小,至于如琪現在還被禁足在攀桃院,依奶奶的性子絕不可能要如琪陪同。

  所以,她不得不去,非去不可。

  換了一襲最不顯眼的月牙白繡花襦衫羅裙,看著臉上脂粉未施的自己頭上那簡單的發髻,楊如瑄微眯起眼,正打算連翠玉簪都拔掉時,外頭傳來杏兒的聲音。

  「瑄小姐,老夫人已經在馬車上候著了。」

  「我馬上就來。」不著痕跡地嘆口氣,盡管百般不願,她還是得隨行。

  正要踏出門外,蜜兒趕忙從梨花木衣櫥里取出剛裁制好的桃紅色裘帔,往她肩頭一披。「小姐,已經十月天了,天候極涼,得搭件裘帔才成。」

  楊如瑄睨了她一眼,沒點破她那點心眼。

  不過就是嫌她身上太樸素,上了樊府會被人給比下去,才特地拿了新裁的裘帔給她……本想換一件,可偏偏這裘帔底下縫上了一顆顆小巧的銀鈴,教她喜歡得緊。輕點了蜜兒的鼻頭後,她妥協地跟著杏兒往大門去,上了馬車。

  翟陽城為三重城,最靠近皇宮的內城里住的皆是朝廷重臣與高官,出了內城是二重城,是翟陽城最熱鬧的市集,店鋪羅列,商家富戶聚集,最外面的則是一般平民百姓的住居。

  而楊府的馬車自然是不會離開內城,事實上,樊府和楊府距離也不過兩條十字街的距離,步行的話約莫一刻鐘,同樣都在城東。

  楊如瑄連跟黃氏聊上幾句的時間都不夠,馬車已繞了兩個彎,到了恢宏的樊府。樊府外頭早有不少馬車停靠,依馬車上頭的徽章和流蘇顏色便可判斷是哪位官員府上的馬車。楊如瑄大略掃過,認識的不多,但根據楊致勤曾經解釋過的馬車種類,徽章繁瑣,流蘇出現黃紅兩色的肯定都是宮中要臣,這麼看來,今日來的人來頭都不小。

  看來樊府的老夫人也想替樊柏元找位名貴的繼室,畢竟就算他是個眼盲侯爺,但終究是皇上封敕的侯爺,身分相當尊貴。

  不過,沒用的,哪個權貴重臣會將千金許給一個空有爵位而無實權的眼盲侯爺,印象中,這場逛相的相親宴最終還是無疾而終。

  下意識的,楊如瑄始終垂著臉,跟著黃氏進了樊府後,又下意識閃避著曾見過的門房和管事,就怕被認出。

  「小姐,你是怎麼了?怎麼老垂著臉?」隨侍在旁的杏兒以為她身體不適,開口低問。

  「我……」一開口,她突地笑得自嘲。

  瞧她,怕得咧,在這世,她根本尚不識得樊柏文,不曾來過樊府,誰能認出她?

  「小姐?」

  「沒事,走吧。」她深吸口氣,打起精神,蓮步輕移地跟在黃氏身後。

  樊府將戲台搭建在主屋大廳後方的青石板廣場上,四周圍栽滿楓樹,這時節楓紅似火,層層疊疊,比夏日艷霞還要壯觀。

  便場兩邊各有曲廊通向其他主院,踏上人工湖泊上的白玉九曲橋,往東便是梅貞院,沿著夾桃小逕,往西便是樊柏文所居的浣香院。當初她就是往這兒,踏上白玉九曲橋,將摻了毒的膳食送到樊柏元面前……思及此,她閉了閉眼,不放任厭惡的過往回憶叨擾自己。

  戲台前早已擺好席,在嬤嬤的帶領下,她和黃氏坐在中間的位子,等著主人家開場說了幾句話,戲便正式上演,好不熱鬧。

  可惜的是,戲台上到底演了什麼,恐怕底下的人也沒仔細看。與會的不只是些高官千金,更有些隨行的兄長,一個個圍成圈說起近來朝廷里的大事。

  丙不其然,大伯父那房的事成了今日的焦點。

  一個月前,大伯父那房力挺的大皇子一派,逼瘋了素有賢名的二皇子,最終被三皇子揭發,于是大伯父那一房也逃不過牢獄之災,舉家被押進大牢,至于下場……就是幾日後的秋決。

  爹為此而痛心,疲于奔命卻又無能為力,而她也只能說都怪大伯父太過躁進,不知道要韜光養晦,才會大皇子一倒,來不及撇清關系就被押進牢里。

  嘆了口氣,努力地想將注意力專注在戲台上,卻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教她渾身不自覺一顫。

  「奶奶,大哥不來我有什麼法子?橫豎我是喚過他了。」

  她沒抬眼,但這嗓音她比誰都熟悉。而被喚作奶奶的人,正是樊府的老夫人盧氏,個性極為嚴謹冷肅,不好相處……又也許是打從心眼瞧不起樊柏文的房里人,所以才總是不以正眼瞧她。

  「這怎麼成?你再去說說。」

  「我不要,我等著看戲呢。」

  聽著那一語雙關的戲誠聲調,她可以想像樊柏文白淨斯文的臉上有多麼譏諷和不屑。一直是如此的,庶子的他和身為嫡子又有功名在身的樊柏元向來不和,要不最後怎會狠心地設計她毒殺樊柏元。

  原以為不會撞見他的……她眯著眼,思索了下,對著身旁的黃氏道︰「奶奶,這兒人多聲吵,我有些不舒服,到後頭透口氣。」

  「這兒是人家的宅院,可別走得太遠。」黃氏見她臉色蒼白得緊,輕拍了拍她的手。「要是身子不適就說一聲,待這戲看完,咱們就回府。」

  「好的,奶奶。」她勉強擠出笑意,背著樊柏文起身,對一旁的杏兒道︰「照顧奶奶,我到後頭透透氣。」

  「奴婢知道了。」

  她一路都背對著樊柏文,徐步踏進楓林里,原想在這里稍作休息,可戲台的鑼鼓聲擾得她頭都發疼,想了下,干脆往東走去。

  印象中,樊柏元喜靜,大多都待在房里,而且梅貞院里的下人並不多,一路上也不太有機會撞見下人,況且她只是想到九曲橋上透透氣,應該不要緊。

  來到九曲橋後,總算將那吵人的聲響甩到腦後,耳根子終于清靜了,但是幾步外的曲橋小亭里,一抹玄黑身影卻教她猛地頓住腳步。

  他怎麼會在這兒?他雙眼不能視,甚少走出屋外,這當頭,身旁又沒半個下人隨侍著……她微眯起眼,瞥見他的手似乎有抹紅。

  心想不該和他接近,可是當初是她害死了他,再見他手上似乎是受了傷正在流血,滿心愧疚教她怎麼也走不開,只得放輕腳步朝他走去。

  「……誰?」

  還未踏進亭內,楊如瑄便被他低啞的嗓音嚇得停在原地,不禁忖度,畢竟是征戰沙場的人,耳力果真比尋常人要好,她不敢多停擱,找了說詞道︰「奴婢是新來的,奉老夫人之意請侯爺到廣場看戲。」

  她把方才樊柏文和盧氏的對話借來一用。

  卻見他撇唇哼笑了聲。「看戲?讓人看本侯爺的笑話?」

  楊如瑄聞言,黛眉微擰。

  她所知道的樊柏元是孤僻的,但聽說那是因為他上戰場傷了眼,回京之後才變成這樣……不難體會他的心情,畢竟曾是天之驕子,轉瞬成了有名無實的侯爺,任誰都不會甘心的。

  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側臉,他的雙眼未張,濃眉入鬢,挺鼻如刀鑿,配上那厚薄適中的唇,他是極好看的,外貌出色,出身尊貴,年少就領兵征戰,不意卻落得眼盲下場,甚至還遭她毒死……一思及此,她的心狠狠地痛了下,教她忍不住踏進亭內。

  「出去,誰允你踏進亭內?!」樊柏元怒不可遏地抬眼。

  兩人四目對望,楊如瑄不由自主地張大眼,只因他那雙眼……黑曜般的眸瞳,哪怕是身在暗處都遮掩不了其風采……好可惜,這雙眼美得如此驚心動魄,卻是無法視物。

  樊柏元沒得到回應,惱怒地眯起眼。「放肆!」

  楊如瑄猛然回神,小臉羞得有點發燙,不敢相信自己竟像著魔般地看著他入神,趕忙抽出懷里的手絹。

  「奴婢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替侯爺包扎傷口。」她不敢貿然踫觸他,就怕觸及他的逆鱗。

  「不需要。」

  「可是侯爺的手在流血,怎麼會受了傷?」她脫口問著,仔細看那傷口,像是不慎跌倒,手掌磨地造成的。

  「關你什麼事?」

  「奴、奴婢只是擔心。」她怯怯地道。

  「太多余。」

  楊如瑄聞言,心疼著他卻也惱他不近人情,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拉住他的手,趁他錯愕之際硬是將手絹往他的掌心繞了一圈綁起。

  「奴婢去找人幫侯爺拿藥來。」話落,她隨即快步離開。

  樊柏元眯起眼,卻怎麼也看不清她,頂多只能瞧見一抹白……他戲誠揚笑,正要扯下手絹時,有道極輕盈的腳步聲乍至,他尚未開口,來者已經先搶白。

  「欸,侯爺手上怎會有姑娘家的手絹?」來人是他麾下副將,甘心隨侍在旁當他的隨從。

  「默言,你沒瞧見有個丫鬟離去嗎?」他低聲問著。

  默言手里拿著金創藥,往遠方望去。「那不是丫鬟,屬下可沒見過有哪個丫鬟穿得起那般精美的衣料。」

  「是嗎?」他沉吟著,扯下手絹。

  默言立刻替他上藥,同時問︰「侯爺,要去廣場看戲嗎?」

  「不去,你要是一時沉不住氣教訓了樊柏文,只會給我添麻煩。」

  「誰要他剛剛故意絆倒侯爺。」默言低聲咕噥著。

  「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將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加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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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32: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不該入樊府的。

  這是從樊府看戲回來之後,楊如瑄腦袋里不斷盤旋的想法。

  不是因為樊柏文,而是樊柏元。

  那日一見,加深了她的愧疚,雖說他眼盲並非她造成的,但他那渾身是剌,憤世嫉俗的態度令她在意極了。

  沒有辦法不在意,眼見都已經過了兩個月,她還是會不斷地想起那雙黑曜般的瞳眸,還有隱藏其中的冷漠。

  「小姐,香……」

  「嗄?」楊如瑄猛地回神,驚覺自己身在佛寺中,僧侶正等著取過她手中的香。她面色赧然地把香遞出去,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沒想到她居然在佛前都想得出神……可見她心底有多在意。

  「小姐,先到後頭廂房歇息一下吧。」杏兒低聲催促著。

  「嗯。」應了聲,她看了眼仍在禮佛的黃氏、一道前來上香的穆氏及賴在她懷里的楊如歆,還有……被禁足許久的李氏和楊如琪。

  李氏持香專注地禱念著,楊如瑄猜想許是為了楊致禹,只盼楊祁能早點消氣,讓楊致禹可以在年節回家團聚。

  放眼四周,上香禮佛的人不少,年節將近,人人都想沾點佛香討點吉利,盼來年一切順利。

  而她,這兩年只要奶奶上佛寺,她必定跟隨,在佛前懺悔。

  盡管當初種種猶如夢境已逝,但她犯的錯太可怕,以至于要時時警惕自己不可再犯,她跟著奶奶一起布施,只盼能減輕她曾有過的罪,能替楊家添些福氣。

  所以每回上佛寺時,她總是專心一致的祈求,會在佛前失神,這還是頭一回,只因她在樊柏元臉上看見了以往的自己。

  她嘆口氣,徐步朝佛寺後院的長廊走去。

  當初被收養時,她聽信了李姨娘的讒言,誤會一房的人吞了三房家底,還企圖將她嫁給瞎眼侯爺……對了,當初奶奶就是想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她才會堅信奶奶是從中得到不少好處,打算將她賣給樊府,所以她才會替自己找出路。

  想了想,他是她無緣的夫婿呢,如果歷史不變,奶奶打算再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她斷不會抗拒,甚至會好好地照顧他。

  她的運氣好,蒙老天垂憐,給予重來一回的人生,讓她看清自己是飽受寵愛的,徹底除去她心底的憤世嫉俗,可他呢?

  樊柏元的親娘早已去世,他爹更是視他為棄棋,樊柏文也處處想對付他……他如此孤立無援,如果她能在旁照應……

  「小姐?」她突地停下腳步,杏兒險些撞上她。

  她置若罔聞,琉璃般的水陣定在眼前那抹高大勁瘦的身影上。

  錯覺?可是……

  正疑惑著,楊如瑄看見那人徐徐抬眼,那雙黑曜般的眸對上她,她心底一顫,莫名緊張著,卻又見他像是什麼都沒看見,又徐徐地垂眼,仿佛張眼對他而言不過是種尚未遺忘的習慣。

  楊如瑄再次嘆息,她怎會忘了那雙漂亮的陣子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小姐?」杏兒看向前頭,不解地低問著,「小姐識得這位公子?」

  「不識得。」她忙道。「咱們走吧。」

  杏兒疑惑跟上她加快的腳步,見她又突地停住,這回學聰明了,時時注意著,所以早在主子停步的瞬間,她也在兩步外的距離停下。

  她看著楊如瑄又朝那位公子望去,像在猶豫什麼,猶豫到她想要開口詢問時,便見小姐已經走下廊階朝那位公子走去。

  「侯……這位公子,您在等人嗎?」楊如瑄壓低嗓音問。

  樊柏元淡淡掃她一眼,斂眸不語。

  「嗯……您站的地方再往右兩步會有近兩尺高的落差,您要不要往左一點,至少靠在樹邊也好?」她猶豫,是因為她怕他認出她的嗓音,會發現那日拿手絹替他包扎手的人是她,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沒認出來。

  樊柏元面無表情地微揚起眉,腳步始終未移。

  楊如瑄見狀,心想他不願隨意信人,不禁微惱到底是誰把他一人丟在佛寺後院,也不想想後院這兒怪石崢嶸、樹根盤結,對一個雙眼不便的人是極為危險之處,要是無人牽引,隨便幾步也能摔得一身傷。

  「公子,可有下人隨侍?」她忍不住問,然而得到的回應依舊是沉默。她也不灰心,又問︰「公子,要是再往前五到六步就可以上廊階,往左兩步就有樹可靠,還是……要不要我牽您到後院廂房歇息?」

  樊柏元依舊眉眼未抬,置若罔聞。

  「喂,你這人太失禮了吧,我家小姐是想幫你,你倒是把貴人當小人了,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杏兒看不過去,走到楊如瑄身旁開罵。

  她的性子是沉斂的,卻極為護短,即認定了小姐是楊家一分子,出門在外,自然不能讓她受到半點鄙視冷落和失禮。

  「杏兒,別對公子無禮。」楊如瑄低斥著,口氣重了點,拉住杏兒輕搖著頭。

  「可是……」見楊如瑄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神情,杏兒抿了抿嘴。「奴婢知道了。」

  楊如瑄堆滿感謝笑意,正打算再勸樊柏元離此處遠一點時,後頭忽然傳來一道輕佻的嗓音,教她眉頭狠狠地攢起——

  「這是誰家的俏姑娘?怎麼我從沒見過?」

  楊如瑄閉了閉眼,想著到底要勸他離開還是干脆走遠,省得和樊柏文那個浪蕩子打照面。

  瞧她,竟忘了當初會和樊柏文這下三濫結下孽緣,就是在這梵天寺里……

  可惜,稍作考慮之間,人已來到她的身旁,甚至以指挑起她的下巴。

  楊如瑄橫眼瞪去,在杏兒還來不及出手之際,已經快手拍掉他的手。這些年跟著穆氏學武可不是學假的,也許還是上不了台面的武藝,但是要對付這種不學無術的浪蕩子絕對是綽綽有余。

  「哎唷,好嗆的丫頭,真合我的胃口。」樊柏文壓根沒動氣,反倒是走到她面前將她看個仔細。「這秋塵瀲灩,如水中玉,這瑰姿艷逸,翩若驚鴻,這絕采秀顏,灼若芙蕖,姑娘令小生一見傾心。」

  楊如瑄聞言,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他,啟聲道︰「這獐頭鼠目,目光如豆,這高大身形,如竿掛牆,這鳩形鵠面,丑陋不堪,公子令奴家作嘔連連,可以麻煩公子退開點嗎?」

  她真無法理解自己當初怎會因為他方才幾句話,就誤以為他是個滿腹經綸的才子呢?說來道去,全都是她見識少,才會誤將麻雀當鳳凰。

  樊柏文先是愣了下,懷疑自己聽見什麼,卻又聽到樊柏元的悶笑聲,他惱羞成怒地回頭,低咆道︰「你笑什麼?」

  「怎麼,笑也不成?」樊柏元眉眼未抬地道。

  「你這瞎子!」樊柏文作勢動粗,楊如瑄眼明手快地伸出一腳,硬是絆得樊柏文跌落樊柏元身旁的兩尺落差,卡在岩石縫中,痛得哀嚎不絕。

  「發生什麼事了?」

  「堯哥哥,你怎麼會在這里?」楊如瑄意外地看向來人,見他翻過廊桿而來。

  「我是來找朋友的,反倒是你,怎麼會跟我的朋友在一道?」楊致堯動作俐落的壓根不像商人,快步來到她面前。

  楊如瑄眨了眨眼。「堯哥哥和他是朋友?」她指向樊柏元。

  「瑄丫頭,你這舉措太失禮了。」楊致堯趕忙抓下她的手,大拇指比了比樊柏元。「難道你也認識他?」

  楊如瑄眼角抽搐著。「堯哥哥,你的動作可以再失禮一點。」瞧瞧,那是什麼動作,還敢說她,真是。

  「開玩笑的,侯爺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是因為他看不見……楊如瑄內心如是道。

  「丫頭,聽我說侯爺你一點都不意外,難道你真認識侯爺?」楊致堯笑咪咪地道,娃娃臉閃過狡黠。

  她愣了下,這才發現自己被他給陰了。「不認識,我幾乎都待在府里,哪可能識得這般尊貴的人,我要回廂房歇息,不說了。」

  話落,明知樊柏元看不見,她還是禮數周到地朝他欠了欠身,才帶著杏兒徐步離去。

  楊致堯目送她離開後,回頭瞥了眼還卡在岩石縫中鬼吼鬼叫的樊柏文一眼,道︰「樊二少,忍著點,在下先帶侯爺離開,順便要樊府的下人過來救你呀。」說著,便抓著樊柏元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

  「侯爺,讓在下服侍你,走吧。」他笑嘻嘻地道。

  「剛剛那位姑娘是你的妹妹?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妹妹?」樊柏元雖不願,但還是得倚靠他,兩人順利走上廊道。

  「不是,她是我堂妹,是楊家三房的孤女,後來被我二堂伯收養了。」楊家四房就他一個獨子,正因為如此,他最愛交友,所以朋友滿天下,其中也包括了這位平西侯。

  「喔?」

  「怎麼,看中了?」

  樊柏元笑眯眼,搭在他手腕上的力道突地扣緊,痛得楊致堯齜牙咧嘴卻不敢喊痛,只能投降道︰「我說錯話了,我道歉可以吧,要不我形容她的模樣給你聽聽……啊浮,很痛耶,侯爺,把我的手捏斷了,你要怎麼賠我?!」

  「少在我的眼楮上頭作文章。」他輕哼了聲,放開他的手。

  楊致堯抱著手退開幾步,一臉哀怨地道︰「唉,侯爺,打從你回京之後個性變了很多呀。」以往是爽朗大方,現在是孤僻難相處。

  「是人都會變的。致堯,我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

  「有我在,還有辦不了的嗎?」他 了聲。

  「那好,我現在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楊致堯聞言,臉色大變。這位侯爺,他可是從年少時就識得,不拘小節,有幾分桀驁不馴,遣詞用字向來隨性,從沒將禮教當一回事,雖說打從他征戰西突後,兩人有一陣子沒連系上,但自己對他的性子還是頗有認知,如今添上麻煩兩字……有鬼!

  「致堯?」他含笑輕喚著。

  楊致堯嘆了口氣,抹了抹臉。「說吧。」事已至此,不容他抗拒,那就……來吧。

  「提親?」

  正當整座翟陽城仍沉浸在一片年節氛圍,到處喜氣洋洋,恭喜聲不斷時,城東的楊府響起楊如瑄難以置信的小大嚷聲。

  「你不願意?」黃氏斟酌著字句,忖度該如何說服她。

  她知道,要瑄丫頭嫁給一個眼盲的侯爺,她必定震驚而且極其不願。

  可以想見,一個有名無實的侯爺,又是個眼盲,得要有人隨侍照料,有哪個官家千金願意嫁?再者,他要迎娶的還是繼室,也莫怪這親事會從一品官員千金掉到了四品工部侍郎府中。

  正因為怕瑄丫頭不答允,她才會特地在用過午膳之後,要瑄丫頭到自己院落一趟。

  「不是,我只是……」意外。

  楊如瑄微皺起眉,但想了下隨即想通。這人生里頭有果必有因,因已改變,果自然不同,就好比她為了整治李姨娘卻差點害爹受罪,這和她原本的人生已有極大的差異。

  人生的抉擇,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樊府會提早到她及笄這一年就提親,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還少了點心理準備。

  「瑄丫頭,雖說侯爺眼盲,但現今的朝中風聲鶴戾,草木皆兵,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候,侯爺眼盲反倒是可以少些無妄之災,不至于像你大伯……」話到最後,黃氏不禁哽咽了起來。

  楊如瑄趕忙說了些話安慰,才又道︰「奶奶,侯爺很好,如果是他的話,我願意嫁。」

  大伯父那一房在秋後立決了,奶奶極介懷保不住親人,哪怕親戚間不甚熟絡,總是有感情在的。

  「你真的願意?」

  「有什麼不好?」她噙笑反問。

  「這個……侯爺自從西突一戰傷了眼後,有點難相處,但他人不壞,只是壯志未酬,所以有點……」

  「憤世嫉俗?」楊如瑄好笑道。「奶奶,那全都是正常的,放眼天下,哪個天之驕子在受了這等重創後還能無動于衷的?再者,眼盲有什麼不好?他性情不佳,代表他往後可能不會再納妾,我雖是個繼室,但還是頂著侯爺夫人的頭餃,有什麼不好?」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黃氏反倒有些愣住。

  「可是舍不得奶奶呢。」她愛嬌地抱著黃氏。「我要是出閣了,奶奶那些醬菜我就吃不到了。」

  黃氏聞言,輕拍了拍她的手。「你要是愛吃,我就多添點給你帶去樊府,不過,屆時說不準會被人笑說窮酸呢。」

  「誰敢說我奶奶的醬菜窮酸,我就拔了誰的舌。」

  「你這丫頭。」黃氏不甚苟同地輕拍著她的手,瞧她淘氣笑著,也跟著笑眯了眼。

  「這親事是你堯哥哥經樊府請托,私底下跟我提的,明兒個我就找你堯哥哥答覆,省得讓人等太久。」

  「堯哥哥?」楊如瑄這下真是不解了。

  何時堯哥哥和樊府如此熟識,還能受樊府的請托跟奶奶探口訊?照她以往的記憶……想了下,她釋懷揚笑。過去都已經過去了,何必硬要拿現在和當初對照,她選擇不同的路,等在前方的必定是不同的結果。

  「是啊,聽說侯爺預計四月將你迎娶過門,而且是以迎正室之禮。」這種大禮對楊府來說如同無上的光榮。

  楊如瑄笑了笑,對于樊府決定用什麼方式將她迎進門一點意見都沒有,她只是想要好好地彌補那個人。

  他的眼,不可能再看見這世間的一切,但如果可以融去他臉上的冰霜,能親眼見到他的笑容,一切也就值得了。

  這,就是她想做的事。

  兩人說說笑笑了一會,正當楊如瑄要告退,讓黃氏小憩片刻時,守在廳外的丫鬟齊聲喊著——

  「老爺、夫人。」

  楊如瑄抬眼望去,就見楊祁還穿著朝服,面有豫色,而穆氏則沉著臉,兩人不知是因何事而煩惱著。

  難道是因為今年年節沒讓楊致禹回府團圓,李姨娘那頭又鬧得天翻地覆了?

  她會這麼猜,是因為瞧見李姨娘就跟在後頭,她臉上看起來不像大年初三鬧著尋短時的哭天喊地。

  「娘。」楊祁輕喚著。

  「怎了,有事?」

  「有樁事。」楊祁看了楊如瑄一眼,有些難以啟齒。

  楊如瑄見狀,乖順地道︰「奶奶,爹有事和你談,我就先回院落了。」

  「等等,瑄丫頭,你留下,這事也與你有關。」

  「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黃氏催促著。

  「樊府派人來提親,要迎娶瑄丫頭過府。」楊祁說著,臉色有些悻悻然,像是極不滿這樁婚事。「也沒派人先知會一聲就直接提親,他是把咱們當什麼了?」

  雖說樊家老爺是位高權重的戶部尚書,但官家禮儀總是要顧上幾分,如此強硬提親,以勢逼人,令他心底不快。

  「等等,這事我已經知道,剛跟瑄丫頭說了,她也答應了。」黃氏忙道。「我沒先告知你,倒是我的不是。」

  「娘,你怎能將瑄丫頭給配進樊府!」楊祁聞言不免激動著,就連穆氏也頗不認同。

  「是啊,樊家二少素行不良,是個不學無術又愛風花雪月的紈褲子弟,怎能將瑄丫頭配給他!」穆氏急得跳腳,想著該尋何辦法退了這親事。

  「咦?」楊如瑄愣了下,看了黃氏一眼。

  「不是,我說的是樊家的平西侯樊柏元,是致堯受了樊家老夫人請托,先向我透口風的。」黃氏趕忙解釋。

  這會換楊祁夫妻愣了下,兩人對看一眼,就算想反對似乎也無從反對。

  穆氏只得望向楊如瑄,再次確定地問︰「瑄丫頭,你真是允了這門親事?」

  「嗯,娘。」她笑眯眼道,暗松口氣。

  還好奶奶沒搞錯,又慶幸堯哥哥動作快了一步,要不然可就糟了。依樊尚書的官威,要是已派人提親,沒有合理的借口,這婚事恐怕是推托不得的。

  「可是那平西侯聽說傷了眼後,性情大變,他……」穆氏原是將軍府千金,楊府離將軍府也不過隔條街,她不時回去串門子,大抵也知道武將之間的狀況。

  「娘,性情大變也許意味著他有機會可以再變回來,而且嫁他也比嫁給樊二少強,如此一來,爹想要推掉樊二少的提親,這理由是再充分不過,對不?爹。」她笑吟吟地望著楊祁。

  瞧,她重獲的爹娘全是一心一意替她打算,怕她吃虧受苦呢。

  楊祁笑了笑,撫了撫她的頭。「瑄丫頭長大了,爹寧可你嫁的是瞎眼的平西侯,也不能嫁給不事生產的樊二少,但是盡管嫁給平西侯,爹擔心你……」

  「爹,放心,姐姐出閣前也教了我許多,這麼點事我才不怕呢。」

  「真是的,都怪咱們女兒太搶手,否則我原本打算等到夏天時再替我爹麾下的猛將提親呢……那人雖是木訥,但極為敦厚,又有功名在身,而且……」

  「落英,這當下不求功名富貴,才能遠離是非。」楊祁淡淡打斷穆氏未竟的話,再望向黃氏。「娘,既是如此,我就親自上樊府解釋這事,相信樊尚書不會為難我。」

  「去吧,順便把致堯那孩子給我找來,我要立刻回覆他。」

  「是。」

  待人走後,楊如瑄望向廳門外,不禁疑惑,李姨娘何時走了?

  她到底是來干麼的?

  四月,正值春暖花開,百花爭艷,亦是楊如瑄出閣之時。

  楊如瑄一身大紅喜服,珠冠上罩著紅蓋頭,在樊府派來的嬤嬤引領之下,從閨房來到主屋大廳。

  一路說著吉祥話,正欲踏出廳外時,楊如瑄驀地停下腳步,一把扯下紅蓋頭,回頭朝坐在主位的黃氏和楊祁夫婦雙膝一跪。

  「奶奶、爹、娘,如瑄在此拜別。」她行著大禮,壓根不在意喜服會沾上塵土。

  苞在後頭的楊如歆趕忙阻止三位長輩上前,以免壞了禮儀,再快手幫她將紅蓋頭蓋好,不讓其他人看見她的臉。「姐,沒進喜房,紅蓋頭是不能扯掉的。」

  「如歆,昨日姐姐跟你說的,你可都還記得?」她一把抓著她的手。

  「姐,你放心,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楊如歆笑意一揚,十二歲的年紀,有幾分青澀的嫵媚。從懷里掏出手絹,擦拭著姐姐沾上塵土的雙手。「姐,樊府的嬤嬤臉色很難看,待會記得多塞點銀兩。」

  「放心,我準備了很多。」那麼點規矩,她還需要她提點嗎?「奶奶和爹娘交給你了,別老是心浮氣躁,要靜心讀書學女紅學琴學……」

  「姐,別再說了,依我看,你待會要是沒塞個一兩銀子,那嬤嬤肯定到樊老夫人面前告得你昏天暗地。」楊如歆正色打斷她未竟的話。

  「你這丫頭。」

  「去吧,這大喜之日,別把娘和奶奶都弄哭了。」楊如歆干脆推著她走,就怕還沒進門,遮口費就得先花掉一筆。「而且,你要是不趕緊上花轎,如琪姐姐就無法從後門出嫁了。」

  思及此,楊如瑄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在樊府嬤嬤的引領下上了八人大轎。

  坐在轎上,她不住地想,為何搞到最後,竟會是如琪嫁給了樊柏文?

  那天之後,她聽說李姨娘趕在爹回覆之前,應允了那門親事,不過是把出閣的人換成了如琪,而樊家也答允了。

  只是樊柏文迎娶的非正妻,只是小妾,適逢與她同日出閣,所以兩人的迎娶陣仗大不同。

  雖說兩樁婚事皆無新郎官親自迎親,但至少她是坐著八人大轎,以迎正室之禮繞行內城,再轉進樊府大門,如琪卻只能乘坐小轎直接前往樊府後門,等著她進門後才能進門。

  這天差地別的迎親陣仗,只怕會讓素來和她不親的如琪更加心生嫌隙。這些,她還不怎麼在意,她擔心的是,如琪會變成以前的她……她不懂李姨娘為何硬要將如琪嫁給樊柏文當妾,難道李姨娘會不知道妾室之間的爭寵可比朝堂斗爭嗎?

  隨著花轎進了樊家大門,下花轎時,楊如瑄不著痕跡地在嬤嬤手中塞了一包錦囊,然後她一路被引領著進了主屋大廳,屋內沒有她想像中的吵雜,就在拜過天地之後,她被帶進喜房。

  這一坐,從早坐到晚,坐到她腰酸背痛,可她謹守著規矩,端莊地坐在床上等著她的夫婿掀開她的紅蓋頭。

  這是她未曾經歷的,所以有點緊張,但並不害怕。

  從今天開始,她正式和過去的楊如瑄告別,從此以後她要守護著她的夫婿,與他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感到饑餓難耐,口干舌燥之際,隨著陣陣的腳步聲,她知道她的夫婿即將到來,于是更加挺直背脊,聽著開門、關門聲將外頭一連串舌粲蓮花的吉祥話隔絕在外。

  屋內靜默無聲,她的手心莫名發汗著,然後,他掀開了她的紅蓋頭。

  羞赧抬眼,對上一雙垂斂的黑曜瞳眸,她的心微微顫著,在這一晚,她怎麼也無法讓自己保持冷靜和從容。

  那立體眉骨上濃眉飛揚,深邃眼窩嵌著黑曜般閃爍的眸,長發束冠,一身大紅喜服穿戴在他身上,映襯著他高大頎長的身形……她從未如此仔細地打量他,眼下一瞧只覺得他俊若謫仙,教她莫名心跳加速。

  要不是他雙眼不能視,她根本不可能如此大膽地注視他。

  兩人沉默了許久,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好半晌後才低聲道︰「替本侯爺寬衣。」

  「是。」她羞怯起身替他卸下腰間革帶,褪去了喜袍,脫鞋解襪。

  「梳洗。」他又道。

  「是。」她從善如流。床邊花架上早已備了盆水,水早就涼了,但只是梳洗顏面,倒不成問題。

  輕柔地替他拭了臉,再替他取下冠,解開束起的發,一一梳解開。

  然後……他理所當然地倒頭躺下,抓起被子,看起來準備就寢了。

  楊如瑄看著他,瞧他閉上眼,眉頭微揚了下,她笑了笑,回頭解了自己頭上的珠冠,卸下繁瑣的十二層喜服,瞥了眼床上的他,隨即坐在擺了數樣蜜餞的圓桌邊,喝了涼茶,吃著蜜餞裹腹。

  桌上還擺著銀雕尖嘴酒器,兩只雕花銀杯,許是要讓他們喝交杯酒的,但是既然他已經累了,那就省下吧。

  雖說蜜餞填不飽肚子,但至少可以騙騙肚子。

  比較大的問題是——她要睡哪?

  床上,她的相公,大字形地佔了大半的床……她該睡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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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姐……小姐……」

    耳邊傳來極為細微的喚聲,伴隨著遠處的鳥鳴聲,有幾分擾人,但一時半刻還無法將楊如瑄擾醒,因為她實在太累了。

    她從來不知道成親竟會是這麼折騰人的事,天未大亮就起身沐浴打扮,一大堆數不清的儀式繞得她頭都暈了,好不容易熬到進樊府之後就是開始呆坐,可天曉得要挺著背脊坐上幾個時辰也不是樁簡單的事。

    重點是——她沒有床可以睡。

    她的洞房花燭夜,實在是……乏善可陳。但其實她不在乎這些,畢竟她是為了贖罪而來,為了讓自己心安而來。

    只是……她想,這門親事他肯定也很不滿意,又或者是說,不管迎娶的是誰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沒必要給好臉色,就當房里多了個差遣的丫鬟罷了。

    而她,絕非私心想當個侯爺夫人,只是想讓他能打從內心的漾笑,她想要看見他的笑容,莫名渴望著,她想也許是因為兩人有些相似的經歷,教她感同身受所致。

    「小姐、小姐……」

    那細微的聲音像是麻雀般在耳邊嘰嘰喳喳,令她微惱。

    就不能靜點嗎?她有事得要好生想想,她……

    啪的一聲,她猛地張開眼,眼前是瞠圓水眸的杏兒和蜜兒,那……到底是誰在後頭拿東西砸她?

    而凶器是……她緩緩回頭,看著地上躺了一只烏頭靴。

    如果她沒記錯,這烏頭靴是昨晚從她相公腳上脫下的……視線再緩緩往上移,只見一張冷漠到極點的俊臉。

    楊如瑄眼眸輕轉了圈,立即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她起身稍稍舒展因趴在桌上而睡僵的身子,再徐徐走到他面前。

    「侯爺。」她輕柔喚著。

    「睡得挺不錯的?」樊柏元皮笑肉不笑地問。

    「……托侯爺的福。」很好,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相公極度厭惡她啊。

    「還不趕緊打水?」

    「喔,是。」

    她回頭正要出門打水,卻被杏兒和蜜兒給攔住。「小姐,這打水的工作怎會是你做?讓咱們來便成。」

    「可是……」

    「那兩個人是誰,誰允她倆進房的?」樊柏元臉色陰惻,看得出房里多了兩個人教他極端不悅。

    「侯爺,她們兩個是我的陪嫁丫鬟,穿綠衣的……」她趕忙住嘴,換了說法。「嗓音較細的是蜜兒,嗓音較沉的是杏兒。」

    「誰管她倆是誰,本侯爺的寢房是她們可以隨意踏入的?出去!」

    蜜兒見狀,一把將楊如瑄給掃到身後。「侯爺,咱們是小姐的陪嫁丫鬟,自然是要伺候小姐和侯爺,不待在這兒是要上哪呢?」

    「蜜兒!」楊如瑄趕忙把她拉到身後,一把搗住她的嘴。

    蜜兒說話又急又快,她一時來不及阻止,讓她說了不該說的話。

    「侯爺,蜜兒無意犯上,她只是……」

    「護主心切?」他哼笑。「怎麼,本侯爺是會噬人嗎,還要她倆在房里護著你不成?」

    「不是。」楊如瑄死死地撝著蜜兒的嘴,以眼神示意杏兒不得跟著造次。「我馬上去打水,請侯爺稍待片刻。」

    可事實上就連性情沉穩的杏兒都忍不住快發火了,原因就出在她和蜜兒看著日上三竿,打算入房服侍,卻見主子趴在桌上睡……昨兒個可是洞房花燭夜,侯爺竟沒和主子同床共寢,還讓她趴在桌上委屈一晚,這口氣要她怎麼吞下去?

    氣都還沒來得及消呢,他竟還拿鞋丟主子,甚至當著她倆的面要主子去打水……看來這孤僻侯爺要的不是正室,而是丫鬟吧!

    糟蹋人也不是這種做法。

    楊如瑄一看杏兒的臉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騰出一只手拉著杏兒和蜜兒踏出房門口,就見外頭有個男人正打了盆水走來。

    「少夫人。」來者正是默言,噙滿笑意喚得可順口了。

    「你是……」楊如瑄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他長得眉清目秀,就連笑臉都討喜,但是眉宇間有股與生俱來的凜然正氣,怎麼看都不像個下人,可偏偏他手上端了盆水,端得非常理所當然,仿佛他早已做過千百回,順手得很。

    「屬下默言,是侯爺的隨侍。」默言笑眯眼,同樣打量著她。

    這就是侯爺自個兒挑的妻子?面貌確實沒什麼好挑剔的,可是侯爺的眼又看不見……

    楊如瑄微揚起眉,略略思索後,接過他手中的水盆,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交給我就好,請你告知我兩位丫鬟一些府內規矩,順便差人準備早膳。」

    默言瞧她有幾分主母架式,但態度和善,對她有分好感。「屬下知道了。」

    楊如喧微頷首,端著水盆,正要蜇回屋內,卻被蜜兒抓住了手。「小姐,你是侯爺夫人,不是丫鬟。」

    「蜜兒,我當然不是丫鬟,不過服侍自己的丈夫是天經地義的。」楊如瑄笑了笑,推門入內。

    「是這樣嗎?」蜜兒問著杏兒。

    「……照理是。」杏兒抿緊嘴。

    「所以……」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聽杏兒欲言又止,她不禁看向杵在門邊的默言。

    「還請你告知奴婢們,侯爺的規矩。」杏兒姿態擺得很低,但是眸色卻是極倔,眨也不眨地望向他。

    「第一,你家小姐已經嫁入樊家,從今天開始得喚她少夫人。」從剛剛他就一直很想糾正。

    「還有?」

    「這梅貞院沒有其他下人,所以食穿灑掃,都得仰賴二位了。」太好了,多了兩個幫手,他終于不用一手全包了。

    杏兒不禁瞪大眼。一個侯爺身邊沒有下人伺候?

    他到底是哪門子的侯爺?!

    一早替夫婿抹臉束發,穿衣整戴,這種事在楊如瑄的認知里沒有什麼不對,盡管他有點冷淡,盡管他有些蓄意刁難。

    但,這沒什麼的。小意思,她還挺得住。

    和她那位刁鑽相公相比,真正讓人頭疼的是她的婆婆。

    「這茶這麼燙,是故意要燙傷我的嘴?」話落,便是杯盤落地的清脆聲響。

    瞬間,主屋大廳鴉雀無聲,而後幾個丫鬟婆子竟偷偷掩嘴偷笑。

    大廳主位上的樊夫人柯氏正凜著臉,盡管已有年歲,但保養得當,再加上那雙分外狐媚的艷眸,可以想見為何她能讓樊老爺迎娶她為繼室後,就不曾再納過任何妾。至于她的脾性,楊如瑄是有點底的。

    摔茶碗,不外乎就是趁著樊老爺不在,在她面前耍點威風。雖說她並非是相公的親娘,但仍是樊府的主母,只要自己孝敬點東西、嘴巴甜點,把胳臂彎到她那頭去,她肯定能將自己收為心腹。

    可是,她不肯。

    除了因為柯氏連頓早膳都不給他們先用,就把他倆叫到大廳奉茶之外,還因為她的胳臂硬得很,除非斷了她的手,否則是不可能彎到她那頭的。

    「還杵著做什麼,不想奉茶了不成?」柯氏靈陣微眯,刻薄的模樣硬生生地糟踢了美顏。

    楊如喧不著痕跡地嘆口氣,偷瞄了眼坐在一旁的樊柏元。很好,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這場奉茶跟他沒一點關系。

    也對,該奉茶的是她不是他,他不出聲……合理。

    于是,她走到桌旁拎起嵌玉白壺,倒出早已沏好的茶,湊到嘴邊吹涼些,漾起滿臉笑容,雙手奉送到柯氏面前。

    「娘,如此應該不燙了。」她笑眯眼,就連嗓音都萬分屈服般地軟綿綿。

    柯氏哼了聲,低頭嘗了口茶時,楊如瑄立刻往後退一步,果如她所料,茶碗就砸在她面前,幸好她閃得快,只被茶水波及了裙擺和鞋頭。

    「這是什麼玩意兒,茶都涼透了,你是故意的不成!」

    楊如瑄笑了笑。「春寒料峭,茶水涼得快,是媳婦不對,媳婦馬上重沏一壺。」就這麼點心眼,讓她耍點威風也好,反正大庭廣眾之下,她也不可能對她動手動腳。頂多是讓幾個丫鬟婆子看熱鬧罷了,她不痛不癢。

    「你!」面對這種罵不還口還面不改笑意的人,柯氏是真的火大了,她驀地起身,怒喝著,「先把地上的茶碗清理干淨,要不扎傷了我的腳,你賠得起嗎?」

    楊如瑄聞言,用盡力氣才忍住笑意。

    看來是個好對付的,這麼容易便跳腳,還有什麼好怕的?

    既然婆婆不在意如此逾矩地要一個侯爺夫人做些下人差事,她也很樂意讓婆婆冠上欺凌媳婦的惡名。

    「媳婦馬上處理。」她笑容可掬地道,再問站在柯氏身旁的兩位嬤嬤。「敢問兩位嬤嬤,掃帚擱在哪?」

    「這……」兩位嬤嬤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趕忙對柯氏咬耳朵。

    楊如瑄猜想,大概是在提醒柯氏此舉不合禮教,要柯氏點到為止就好。

    確實,她是應該點到為止就好,否則——

    柯氏一把推開跟隨多年的嬤嬤,怒聲道︰「春兒,帶少夫人去灑掃間!」

    被點到名的丫鬟隨即揚開幾分小人得志的笑,正要回頭帶路時,外頭響起了一道沙啞卻十分洪亮的嗓音︰「帶誰去灑掃間?」

    那嗓音一出,猶如驚蟄之雷,嚇得柯氏當場面無血色,趕忙迎向門口。「娘,怎麼來了,不是說腳還疼著嗎,怎麼不在房里歇息?」

    「在房里歇息,好讓你耍盡威風,欺凌你的媳婦?」盧氏拄著拐杖的手,毫不客氣地將迎上來的柯氏掃開。

    柯氏臉色忽青忽白,一句話梗在嘴里老半天就是吐不出來。

    楊如瑄低垂著眼,忍住笑意,不禁想,要抵制婆婆的最佳利器,就是把婆婆的婆婆端出來,這真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所以,她事先就要杏兒先去請老夫人到主屋大廳,接受她的奉茶。

    「奶奶。」

    楊如瑄抬眼,就見她那從頭淡漠到底的相公,起身朝盧氏的方向走去。見狀,她二話不說上前讓他搭著她的手腕,猜想這麼做比較不會惹惱他。

    這個小動作教盧氏一雙精爍的眼眸柔和了許多,直覺孫子這回親挑的妻子還挺像樣的。

    「元兒,坐著就好。」在孫兒的手輕挽著自己時,盧氏憐惜地輕拍了兩下。「咱們坐,都坐。」

    「奶奶,先坐這兒吧,孫媳先把這兒打理干淨,要不扎傷腳可就不好了。」楊如瑄見她往主位去,看似溫婉地提醒著,但提醒的其實是剛剛柯氏的所作所為,還有婆子丫鬟仗勢欺人的行徑,可千萬不能重提輕放就罷。

    她不為自己,也要替自個兒的相公討點公道。

    欺負新媳,素來是婆婆給媳婦的見面禮,但是下人跟著幫襯,壓根沒把在場的樊柏元看在眼里,可就太過欺上犯下了,要是姑息下去,天曉得這些下人會因柯氏大膽成什麼德性。

    盧氏見一地上的茶漬碎瓷,銳利的眸一抬,對著柯氏身旁的嬤嬤丫鬟問︰「怎麼,碎了一地狼籍,這幾個下人是手殘腳瘸了,連這點事都不會辦的話……媳婦,該怎麼發落就怎麼發落,不需要強帶在身邊蝕米。」

    柯氏聞言,趕忙發派工作,幾個婆子丫鬟三兩下就把地上給清掃干淨,效率好得教楊如瑄咋舌。

    「娘,這兒坐。」柯氏佯裝熱絡地挽著盧氏坐在主位上。

    「既然手腳這般俐落卻放任一地狼籍,分明是偷懶……依我看,婆子們全都降半餉一年,年輕的丫鬟全遣出府,既然為奴又不想干活,那就賣至青樓吧,媳婦作何想?」盧氏接過楊如瑄奉上的茶,淺啜了下,字面上是詢問,可是誰都知道,盡管掌內務的是柯氏,但長輩在此,豈有她置喙的分。

    就見柯氏勉強地擠了個笑。「娘這決定,甚好、甚好……」

    柯氏話落,幾個丫鬟全嚇得當場跪下。

    能在柯氏身旁當差,只要事事合著她的意,吃穿用度簡直就是比照一般人家的小姐,如今被遣出府事小,頂多是沒肥缺,但要是轉賣青樓,人生就毀了。

    楊如瑄微揚起眉,沒想到盧氏出手竟這麼重。原本她是打算小小教訓一下,讓這幾個丫鬟收斂點,沒想要害人家淪落青樓。

    「奶奶,侯爺的梅貞院缺了幾個人,要不賞給孫媳可好?」楊如瑄軟著語氣道。至少先把人帶到她的地盤上,日後要怎麼發落再說,總不至于淪落到青樓。

    盧氏睨了她一眼,將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也成,但你可要好生管教。」

    「孫媳明白。」楊如瑄欠身,看向跪了一地的丫鬟們。「還不謝謝老夫人。」幾個丫鬟聞言,忙疊聲喊著謝謝老夫人。

    盧氏揚了揚眉,直覺得這孫媳倒是挺懂得做人的,面子都給她做足了,噙笑著要身旁的嬤嬤取出一只木匣。

    「如瑄。」盧氏輕喚著,從木匣里取出一只翡翠手環。

    「奶奶。」楊如瑄看著她手上的翡翠手環,雖說對玉沒多少研究,但見這手環通體翠綠,無一絲雜質,透光時濃綠柔和,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翡翠。

    「這手環是樊府的傳家之寶,世代皆傳給樊家長媳,如今就當是奶奶給你的見面禮。」說時,已一把拉過楊如瑄的手,微微使勁套進她的皓腕。

    盧氏這個動作教柯氏快要將一雙眼給瞪凸了,更讓甚少開口的樊柏元錯愕。只傳給長媳的手環並沒給柯氏,反倒是給了楊如瑄,這于情于理都不合,但樊家老夫人的打算誰能置喙?

    「可是奶奶,這手環太貴重,孫媳……」楊如瑄嚇了一跳,沒料到自己竟能得到這樣的見面禮。

    「收下吧,這可是樊家嫡長媳才能收下的禮。」話極輕柔,字里行間卻藏著警告。嫡長媳幾個字讓柯氏面色如土。

    「謝奶奶,孫媳一定會好生珍惜。」

    「好了,今兒個要回門,早點去早點回來。」

    「是。」

    「記住,只要你能全心全意地照料元兒,不管你要在這府里做什麼,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之……你心里有底。」盧氏起身時,在楊如瑄耳邊低語了幾句。

    「孫媳明白。」楊如瑄漾笑道。

    盧氏看著她沒半點心眼的笑,那般淘氣又討喜,不禁看向一旁面無表情的孫兒,心中納悶,若孫兒不懂她的好,為何要娶她?

    回門,第一件事就是先準備好回門的禮品。

    原本那些禮品應該是要樊柏元準備的,但是回梅貞院時,他卻兀自若有所思地垂眼不語,楊如瑄見狀,不禁慶幸早在自己出閣之前,就已經先將禮品準備好,待會便讓杏兒把禮品取出,這樣回楊府才不會讓他丟了面子,還讓家人以為自己過得不好。

    回過頭,杏兒和蜜兒已經將早膳給端上桌,而樊柏元打一開始就坐在桌邊,似乎沒有用膳的打算,她不由湊向前去,一見桌上非常清淡的幾道菜,不禁愣住。

    她側眼望向杏兒,杏兒壓低嗓音道︰「少夫人,樊府這兒各院有各院的廚房,也可以到大廚房去拿膳食,但默言說侯爺不吃大廚房的膳食,總是要默言在院落里的小廚房備上幾樣菜……食材真的不多,調味料更是少得可憐,我……」巧婦難為無米之坎,她真的盡力了。

    楊如瑄皺著眉,尚未啟口便聽樊柏元譏誚地道︰「這兒的膳食要是不合你的嘴,你可以差丫鬟到大廚房拿。」

    「不,侯爺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她不以為意地在他身旁坐下,拿過他的碗筷,不需要他吩咐便自動地喂起他。

    她只是以為柯氏背著盧氏欺凌他到這種地步罷了……看來是誤會一場。

    「本侯爺要你喂了嗎?」

    正夾了口菜要喂他,卻聽他微惱的開口,她愣了下,還以為他看得見,再仔細一看,原來他的手就擺在桌上,像是找不到自己的碗筷。

    「我無意冒犯,我以為侯爺很習慣旁人伺候,所以就順手喂侯爺,侯爺要是不喜,我就把碗擱在這兒。」她輕輕地將碗擱在他的手邊,讓他可以察覺。

    「要是你這般有奴性,讓你喂又有何不可?」他嘴角掀了掀,滿是壞意的笑。

    「當侯爺的奴又有什麼不好,」她壓根不在意,一面細心地喂著,一面注意著桌上的菜色,暗記下他的喜好。「侯爺盡管差遣便是。」

    「本侯爺豈敢,就連院里要丫鬟的事都沒過問就自作主張,本侯爺豈敢冀望你。」他哼笑。

    「是我自作主張了,不過我有我的用意。」一來梅貞院沒有多余的人手,灑掃就麻煩了,二來要是能養幾個可用之才,便可以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能有何用意?」

    「不過是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他微愕地接下她未竟的話。

    她先是一愣,而後想想也對,他可是征戰沙場的武將,這《武經七書》里的東西他怎可能不懂。

    當初勤哥哥拿了《武經七書》給她時,她真的很想哭,直覺得艱澀難學,但最後倒是看得入迷了。

    「你拿兵書對付二娘?」他有些難以置信,她竟然懂兵法,一個姑娘家看兵書做什麼?再者,她真看得懂?如今想來,奶奶會出現在大廳,敢情就是她使的計?

    要真是如此,她可真是與眾不同。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小心為上。」

    「小心為上?你把樊府當成什麼了?」盡管對她看得懂兵書,甚至可以理解使用這點他有著微微的欣賞,但還不足以讓他撤下心防。

    她笑笑帶過他刻意的譏諷。「抱歉,我逾矩了,不過侯爺懂得真多,不知道侯爺懂不懂‘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這話的意思?」

    樊柏元望向她,心底微有笑意,旋即又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心緒給震懾住。

    他這是怎麼著?竟因為她能與自己談論兵法就心喜,再者,她說的那句話其意是不期望敵人不攻打,但必先擁有敵人不敢輕啟戰火的條件,也就是她正拐彎抹角地告訴他,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但她會先培養實力,任誰都不敢挑釁她。

    想起柯氏在廳上,當著下人的面逞盡威風,又因為奶奶到來而顏面盡失,若這是她的手筆,那她確實是相當有計謀,然而敗筆就在收下那幾個丫鬟。

    到底是她有婦人之仁,還是她另有打算?

    而眼前他要是故意不回話、不吭聲,她又要如何突破僵局?他突然有點興味,想和她斗上一斗。

    他耐心等著,然而沒有半點聲響,突地,楊如瑄離席。他有些微愕,難道就此打退堂鼓?這豈不是太無趣了。

    一會,又聽見她踅回的腳步聲,還未啟口,他便聞到一股辛香味和一種說不出是臭還是香的氣味。

    「侯爺,抱歉,我一早有吃辣柿的習慣,這味道你會討厭嗎?」

    「辣柿?」

    「用西紅柿做的一種醬菜,其中還加了好幾味食材,不過是獨門秘方,我不能跟侯爺透露太多。」楊如瑄拿湯匙從小甕里挖出一瓢擱在碗里,光看著就覺得食指大動,口水快要滴下來。

    樊柏元眼皮一抽,好厲害的轉移話題,就這麼打破僵局也是種法子,最重要的是她的語氣沒有半點怒氣,甚至還噙著笑意。

    「啊,好好吃喔!」楊如瑄以白飯配著辣柿,那酸辣帶甜的滋味在她的舌尖上轉了一圈,落進了喉底,在心間暖成一片。

    「真有那麼好吃?」那低呼的感嘆聲太真實,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勾引。

    「真的,這可是我奶奶的獨門醬菜,保證吃過一回就上癮。」楊如瑄很大方地將小甕擺在桌上,舀了一口準備擱到他碗里。「侯爺要不要嘗嘗?」

    「一口就好。」

    「好。」她以飯包覆著一小湯匙的辣柿,送到他嘴里。

    他微皺起眉,直覺得這味道入口真是有股臭味,本想要吐出,卻發覺這醬味和白飯混合成一團難以形容的味道,酸中帶辣,辣中帶甜,那猶如腐魚的臭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清爽的西紅柿氣味。

    「好吃吧!」她噙笑道。雖說他沒表情也沒開口,但只要他沒吐出來,她保證他肯定會上癮。

    「……尚可。」

    「侯爺要是喜歡,待會回門時我再跟奶奶多要一點,對了,你要記住,要是回去遇到我勤哥哥,你千萬不要跟他談起任何有關書籍的事,不管是武經還是四書五經,全都不要,切記。」

    聽著她笑語吩咐,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很想看她的臉。

    仔仔細細的,用他的眼,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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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32: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回楊府時,楊如瑄嚇了一跳,倒不是楊府出了什麼大事,而是——

    「這是小婿帶的幾分薄禮。」

    楊如瑄瞪著手上捧著好幾個木匣陪同入廳的默言,不敢相信原來樊柏元有準備回門禮。因為他沒提,所以她一直以為他不會準備。

    他待她的態度,也許只比對陌生人好上一些,因此她真沒想到他禮數這般周到,也許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孤僻淡漠。

    不是因為他備上什麼重禮,純粹因為他願意備禮這個行為,讓她有些感動。

    「來來來,一道用膳、一道用膳。」一見他禮數周全,又是自稱小婿,沒有半點侯爺架子,教楊祁快要樂上天,熱絡地招呼著他。

    楊如瑄攙著他,仿佛兩人新婚燕爾,可事實上這是可以讓他不失顏面,又免于在楊府里不慎出糗的方法。

    樊柏元大抵知曉她的想法,難得順從著,只可惜早膳用得晚,再加上被辣柿的那好味道騙得多吃一碗飯,導致他午膳有些食不下咽。

    「幫我吃完。」他小聲地對她吩咐著。

    「我吃不下那麼多。」她同樣小聲回應。

    「不管,誰要你幫我布那麼多菜。」他以筷子頂了下面前的三彩雕花食盤。

    「可是……」她當然得幫他布菜,不然他知道筷子要伸到哪去嗎?

    「不、管。」

    「……」楊如瑄低垂著眼,突覺她的相公有點任性。

    但也不能怪他,實在是早膳用得晚,就連她肚子都還脹著,就算擺了滿桌她最愛的菜色,她也吞不下啊。

    可是吃不下又很失禮,再者也讓特地張羅這一桌菜的家人心里不快。

    「怎麼不多吃點?」楊祁注意兩人咬著耳朵,雖是欣喜他們感情不錯,但才吃沒幾口,他不禁懷疑是否不合樊柏元胃口。

    正當楊如瑄還未想出說詞時,已聽見穆氏曖昧地推了推楊祁。「昨兒個是洞房花燭夜,許是睡得晚,早膳用得晚,現在還沒餓。」

    楊祁聞言,恍然大悟地點著頭,不疑有他的轉而替樊柏元倒著酒。

    楊如瑄小臉羞紅,可偏又解釋不得早膳用得晚是因為被婆婆刁難所致,事實上昨晚她的相公還讓她趴在桌上睡呢。

    大伙吃吃喝喝,難得楊家人幾乎都聚齊了,楊致堯和楊致勤也一道用膳,直到一頓飯吃完,楊致堯一把將樊柏元推給又喝了半醉,打算開始長篇大道的楊致勤。

    「堯哥哥,你怎麼把侯爺推給了勤哥哥?」楊如瑄微惱道。

    本來剛剛用完膳,她就打算拉著樊柏元告辭回府,就怕楊致勤一時興起,沒念到他昏睡不放人。

    「放心,你相公是何許人,致勤那麼點學問,嚇不了他的。」

    「我相公是武將。」談兵法還可以,她可不確定多談一些有的沒的,他會不會當場拂袖走人。

    因為通常勤哥哥喝醉時,就連身為家人的他們都會盡可能地遠離他。

    「那你真是太不懂你相公了。」

    楊如瑄微揚起眉,像是想起什麼,隨口問著,「對了,堯哥哥,你什麼時候跟侯爺走得那麼近?聽奶奶說,就連這門親事都是你替樊家探的口信。」

    「我跟侯爺是年少識得,後來他去西突就失去聯絡,直到他受傷回來才又聯系上。」

    「是喔。」也對,楊家四房在京城的達官顯貴之間頗吃得開,兩人會熟識也不意外。

    她忖著,站在廳內往里看,就見相公還真的和楊致勤聊了起來,雖說距離遠到她聽不見內容,但是楊致勤那表情簡直就像是遇到知己,興奮得大聊三天三夜都不累。

    所以就算他是武將,該學的學識也一樣都沒落下過嘍?

    「侯爺待你好不好?」

    楊如瑄猛地回眼,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好!」就沖著他備了回門禮,這個好字便教她說得壓根不心虛。

    楊致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是確定她沒說謊才輕點著頭。「那就好,不過侯爺自從傷了眼後,性情比較難捉摸,這點你就要多擔待了。」

    楊如瑄聞言,好笑道︰「堯哥哥,你這說法,好像他是你的家人,你托我照顧他似的。」

    「該怎麼說呢,」他撓了撓臉,思索著到底要跟她透露多少,可想了想,兩人都成親了,似乎也沒什麼好瞞的,再者多個人知道就多點照應。「其實他那雙眼本來是有救的,可惜被他二娘給陰了。」

    楊如瑄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說,他的眼是被柯氏給毒瞎的?」

    楊致堯輕點個頭。

    「怎麼會?」楊如瑄有點難以置信柯氏竟下這麼重的手。「侯爺雖是帶傷,但是凱旋而歸,只要他雙眼養好,入了朝廷,必定是加官晉爵,可以光耀門楣,對他下手,豈不是等于打了樊家一個巴掌?」

    楊致堯聽完,忍不住低笑著。「就說你還太嫩,沒看見真正的問題所在。」看了眼廳內,他刻意壓低聲,確保樊柏元不會在分神之際聽見兩人交談,畢竟聽人說,瞎眼的人耳力總是特別好。「侯爺要是太過風光,豈不是顯得二少無能?」

    他下了再簡單不過的注解,一針見血。

    「就為了這樣?!」她簡直不敢相信。

    雖說她也曾站在穆氏那頭對付李氏,可問題是李氏自找麻煩,甚至對長輩不敬,她才出手教訓,然而柯氏竟然只是為了不讓侯爺壓過樊柏文那紈褲子弟的鋒頭,就把他本就傷著的眼給毒瞎……

    「侯爺雙眼一瞎,日後不可能進朝堂,只要柯氏再吹點枕頭風,樊大人就會想辦法拉拔樊二少,這道理很簡單的。」

    「荒唐至極,這樊大人也真是……」畢竟是她的公公,再惱也不該失言,她只能把怒氣往肚里吞。

    如今想來,樊柏元的處境遠比她想像的還糟,當初的她是誤以為自己不受疼愛才會一時走偏,可他是真的被家人擺在利益上頭抨斤論兩,一旦沒有利用價值就被棄在一隅。

    他總是獨自一人待在梅貞院,他只吃院落小廚房準備的膳食,如此想來,無怪乎他對外極有防備,可他就一個人,雙眼不能視,他要如何保護自己?

    一個征戰沙場的武將,沒有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竟是倒在家人的毒里,豈不教人唏噓?

    太可惡,簡直是天理不容!

    楊致堯靜靜地打量她,瞧她一臉怒容,他滿意地輕點著頭。

    要不是回門絕不能在娘家夜宿一晚,楊如瑄真懷疑自己會被楊致勤的長舌害得變成頭一個破壞規矩,出閣沒三日就被休妻的新嫁娘。

    坐在馬車里,確定樊柏元沒有一絲被楊致勤纏問的不耐,她對他也多了點認識。

    原來只要找對話題,聊得多晚都不是問題呢。

    「侯爺,真是對不住,我那勤哥哥是個書呆子,只要遇上有幾分文采的人就會抓著人不放,喝醉之後就更糟了。」

    回到樊府梅貞院,她點起了燭火,伺候他寬衣就寢,盡管他面無慍色,但她認為還是稍稍解釋一下較妥帖。

    「一個文官懂得兵法,實屬不易。」說起楊致勤,他嘴角漾起極淡的笑意。

    說來,楊家的人都極有趣。一個朋友滿天下,身段軟手段圓滑的楊致堯,一個滿腹經綸,才高八斗的楊致勤,還有一個懂兵法的楊如瑄……而且一家子感情熱絡,兄友弟恭……放眼大晉王朝,實是少見。

    「他哪懂?他讀的是死書,就是不甚其解才會抓著你不放,要不是我把爹都請出來,他說不定還不肯放你回來呢。」替他脫下靴子,她不禁嘆了口氣。「所以我才說,他要是喝了酒,能閃就閃。」

    那口氣甚是無奈卻有更多的包容,像是在抱怨楊致勤,可聽在樊柏元耳里卻像是以兄為榮。

    莫名的,教他有些生羨。

    楊如瑄瞧他沒有半點回應,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判讀不出他的心情,有點遺憾原本的好氛圍那般短暫。

    將他打理好,她回頭環顧四周,發現角落那張錦榻還不錯,手腳縮一下就可以睡了,只可惜沒有被子。

    她正打算要吹熄燭火,窩到錦榻上時,突聽他道——

    「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如果你是我的敵人,你會上當嗎?」

    她愣了下,不解地回頭。

    如果她是他的敵人?這話是先前勤哥哥抓著他追問的兵法……拿這句問她,會不會有點奇怪?

    是想要跟她聊聊,順便琢磨琢磨?

    「沒事,睡了。」不等她回應,他已背過身去。

    楊如瑄呆站原地,無從解讀。她想,她大概想太久了,她應該直接告訴他——她是他的妻子,永遠都不會是他的敵人。

    可惜,她腦袋轉得太慢了,唉。

    「花用為何要找夫人要?」梅貞院的拱門邊垂柳下,傳來楊如瑄略微錯愕又不滿的聲音。

    嫁進樊府已經月余,對于眼前的生活她沒有不滿。白天照料著樊柏元的生活起居,下廚替他準備各種膳食,邀他共嘗奶奶的醬菜,偶爾默言和他會到書房找本書念給他聽,偶爾堯哥哥來訪,會要默言煮茶待客。

    至于晚上,自然是壁壘分明,他睡他的床、她躺她的錦榻。雖說他曾開口要她回自個兒的房,但她不願意。

    他不喜身邊有人,因此在梅貞院挪了一處天一水榭給她住,雖說水榭和他的鹿鳴閣只隔了一座花園,不算太遠,但就近照料總是好些。

    畢竟她是為了照顧他才嫁進樊府的,他一切從簡,她從善如流,他衣食簡樸,她也立即跟進,全然夫唱婦隨,哪怕只能窩在這梅貞院的小小天地里,吃穿用度遠不及楊府的生活,她都甘之如飴。

    唯一不滿的,就是梅貞院的花用竟然得跟柯氏伸手。

    「少夫人,這是府里的規矩,小的實在是……」滿臉委屈,頭都快要垂到地上的是梅貞院的管事賈道學。

    年近三十的賈道學是樊家的家生子,大哥賈守信是浣香院的管事,她是打過照面的,而父親則是大總管賈有財,她不曾見過。

    見他腰都快要折斷了,她才又道︰「那梅貞院的采買,難不成都得要夫人答允才能添置?」

    「規矩是如此。」

    楊如瑄翻了翻白眼,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這種規矩。

    先別說樊柏元是皇上敕封的侯爺,當初聽說賞了十萬兩黃金,還賞了一座侯爺府和良田百畝,可那些良田到底在哪,歲收如何計量,到現在連個子都沒瞧見,也無從得知,眼下就連梅貞院的花用還得經過柯氏,這簡直是反了!

    時節漸熱,她發現侯爺的衣櫥里擱放的全是舊衫,雖說質地上好,但畢竟是舊了,有的連滾邊都磨損了,堂堂一個侯爺怎能穿舊衣?再怎麼儉樸,總得備上幾套外出時的衣袍吧。

    再者,為了侯爺的眼,她捎信要勤哥哥幫她找御醫問問,再請堯哥哥過府拜訪時帶藥來,和進飯菜里,哪怕有一絲希望她都不肯放棄,而這藥材所費不貲,耗了她大半的嫁妝,自然得動用梅貞院的分例才成。

    廚房的花用她可以壓到最低,粗茶淡飯,縮衣節食都成,但侯爺的衣袍和治眼的藥材,誰都不能給她打折扣。

    想著,她干脆就去了趟主屋,一見到柯氏,立刻表明來意。

    「分例?上個月才拿了五十兩銀子,這個月還要分例……娶你這房媳婦可不是普通賠錢哪。」柯氏笑眯眼,啜著茶損人。

    楊如瑄也不是省油的燈,端起比她更加燦爛的笑臉。「娘,上個月的五十兩,媳婦並沒有過手,媳婦要的只是這個月的分例,再者,光瞧咱們婆媳的穿著,任誰都分得清誰才是真正的賠錢貨。」

    她身上穿的是一般綢緞,柯氏身上穿的是十二羅織,光看布料的色澤流光和花紋,有眼楮的都知道,柯氏不只是賠錢貨,還是個天殺的散財貨!

    「這是你跟婆婆說話的態度?」柯氏一惱,手中的茶碗捏了又捏,想丟,又怕婆婆待會又像鬼一樣地從門外冒出頭,再一次著了這丫頭的道。

    「咦,原來跟娘說話時不應該笑呀。」楊如瑄真是從善如流,隨即將笑臉收拾得一干二淨,凜著臉道︰「把梅貞院的分例,給我吐出來!」

    打從知道樊柏元的眼原本還有救,卻因為她在藥里添了毒,導致他雙眼失明,光這點她就無法原諒柯氏,如今她還打算苛扣梅貞院的分例,真是跟天借膽,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露出你的真面目了!」柯氏不丟茶碗,這回改潑茶水,一大碗的茶水潑得她身上半濕。「我就不給,你能拿我如何?」

    楊如瑄笑了笑,撢了撢衣裙上的茶水。「媳婦又能如何,自然是找爹商量了。」

    「怎麼,你爹都還沒死,急著找你爹分家,不怕背上不孝罪名?」

    「娘想太多了,媳婦怎麼敢呢,」她笑了笑,摸了摸手腕上的翡翠手環。「總不能事事都找奶奶商量,對不?」

    「你敢威脅我!」柯氏氣得直接拿起茶壺往她身上丟去。

    楊如瑄眼明手快地閃過,卻還是避不開茶水的波及,灑了她一身濕。

    「娘,怎麼氣成這個樣子?」

    後頭傳來熟悉的聲響,她頭也沒回,就連身上的水漬都懶得拍了,直接欠了欠身。

    「希望明日奉茶問安時能得到娘的好消息,這麼一來我到奶奶那兒問安時,才能心底踏實。」話落,直接轉頭就走,漠視跟著踏進廳內的樊柏文和楊如琪。

    在經過楊如琪身旁時,她清楚瞧見楊如琪衣著光鮮,滿頭金釵,得意洋洋的神情,像在對自己炫耀什麼,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瞧,這不是很像以往的自己。

    甩了甩頭,不管後頭到底談論了什麼,她只想著趕緊回梅貞院。已經快正午,侯爺用膳的時間到了,杏兒應該依她的吩咐將膳食都備妥了才是。

    楊如瑄回到梅貞院時,卻瞧見蜜兒和之前差點被盧氏賣掉的兩個丫鬟起爭執,三人在主屋大廳外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扯發推人的全武行都上演了。

    「都在做什麼,還不快給我住手!」楊如瑄急步走上前,一把拉開蜜兒,一把拉住春蓮,瞪著發散衣亂的夏蓮。「說,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春蓮和夏蓮這兩個丫鬟真是被養得尊貴,來到梅貞院後依然雙手不沾陽春水,要不是她撂下沒干活就沒飯吃的話,狠狠地餓了她倆兩天,就怕她們真以為自己是樊府的千金。

    好不容易讓她們干活,卻又是干得要死不活,三天兩頭就跟杏兒蜜兒起沖突,把她們兩個帶到梅貞院,她真是活該累死自己。

    「少夫人,今兒個是罪證確鑿,春蓮趁著我和杏兒在廚房忙時偷了少夫人的金釵,

    是我想起有一味藥材沒拿又踅回,剛好被我逮個正著,結果她還硬狡辯,跑到主屋這兒來,夏蓮為了要掩護她,故意拿茶水潑在侯爺身上,趁亂將金釵丟到侯爺的床底下。」蜜兒氣得粉臉紅通通,像是恨不得沖向前,咬斷春蓮的喉嚨一樣。「之前我和杏兒老是丟東西,說了幾次少夫人都不信,如今這回總該相信了吧!」

    楊如瑄聞言,美眸微眯,冷睇著春蓮和夏蓮。

    春蓮和夏蓮以為她至少會再問話,正想著說詞,沒料到楊如瑄一步向前,左右揮臂各賞了她倆一個巴掌,在她們還來不及反應時,又聽她道——

    「把賈管事找來,就說梅貞院要清里門戶!」

    春蓮和夏蓮當場一愣,異口同聲地喊著,「少夫人!」

    「偷竊已是不可饒恕,竟敢連侯爺都沒看在眼里……蜜兒,賈管事一到,就跟他說馬上將她們兩個賣出府,賣到哪里都無妨!」

    看來是她太過心軟,想給兩人改變的機會,豈料她們非但冥頑不靈,還膽敢以下犯上,沒把主子當主子,這種丫鬟不值得她的憐憫。

    話落,壓根不管兩人立刻跪下求饒,楊如瑄一心只想趕緊進房,查探樊柏元是否有被茶水燙著還是怎地。

    一進屋,就見樊柏元已褪去衣衫,赤luo著上身。

    楊如瑄瞪大眼,只見他身形壯而不碩,如刀鑿般,雕琢出俐落線條,尤其是那寬肩與厚實胸膛,以及那窄收的腰……打從他雙眼受傷回來至今應該兩三年了吧,但他身上壓根不見半點過瘦和余贅。

    他是個武將,然而那張俊美的臉龐和寬大的錦袍,讓人完全看不出他衣袍底下竟藏著如此精瘦的身形。

    「進門也不知道先通報一聲嗎?」樊柏元拎起衣袍套上。

    楊如瑄直到他出聲才慢半拍地紅透了臉,急忙垂下眼,但想起進門是所為何事,又忙問︰「侯爺身上可有燙傷?」

    問完,她看見擱在地上的衣袍,猜想那是他剛換下的。

    「沒事。」

    聽他說沒事,楊如瑄才走去拾起換下的衣袍,發現衣袍濕的是下半部,不由回頭往他身下打量。

    他已經坐在圓桌旁,錦袍遮掩住他的褲子,她怎麼也看不清楚,只能輕步走去,不住地在他身旁張望。

    「你在我後頭做什麼?」

    經他這麼一問,她嚇得趕忙定住動作。也對,武將出身,她這樣晃啊晃的,他也能清楚感覺到。

    「沒,我只是在想默言怎麼沒在侯爺身邊。」她隨口拈來說詞。

    通常白天默言總是會伴在他身邊,且只要有默言在,他不太喜歡她也在場,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利用白天做點瑣碎的小事。

    他不答反問。「不是要用膳了?」

    「對喔。」她回頭,適巧瞧見杏兒正端著菜進房,朝自個兒不住打量。

    「少夫人,你身上怎麼濕透了?」杏兒小聲問。

    「沒事,這衣袍你先收到簍子,膳食準備了嗎?」她將衣袍塞給杏兒。

    「是的,奴婢全照少夫人的意思烹煮,只是少夫人,你先去換套衣裳吧。」杏兒看著她一身像是淋過雨的狼狽模樣,決定回頭找蜜兒問去。

    「我待會就換。」她堅持,只因用多樣藥材所熬煮的粥得趁溫熱趕緊食用,否則功效減半就浪費了好藥材。

    杏兒沒轍,只好抱著髒衣袍退到房門外。

    將菜給布好,添了碗粥擱到樊柏元手里,回頭才發現滿地都是水漬,楊如瑄不禁想她真是激怒了柯氏,那茶水將她潑濕得很徹底。

    但她還是決定先將他喂飽,可還沒踫到湯匙,他已經快一步拿起,怡然自得地喝著粥。

    「去換衣服。」他低聲道。

    楊如瑄愣了下,疑惑他怎會要她去換衣服,而後想起許是杏兒的話教他聽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先去換了。」既然他能自個兒吃粥,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于是她拉開衣櫥,從里頭挑了件湖水綠絲綢對襟襦衫。

    她懶得來來回回地跑,便先塞了幾件衣裳在他衣櫥里當備用,沒想到今兒個倒是派上用場。

    只是日正中午,盡管明知他雙眼不能視,但要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還是覺得有些羞怯。

    搖頭笑笑,她真是想多了,反正他又看不見。

    當著他的面……事實上,是站在他右手邊,所以不算在他面前,她快手解開衣帶,褪去濕透的襦衫、中衣和羅裙,卻發現肚兜竟也濕了大半,這下可好了,衣櫥里有衫有裙,就是沒有貼身衣物。

    想了下,她先套上月牙白繡牡丹花紋的羅裙,在衣櫥里找著布巾,這時意外瞧見一條帕子,那是當初她系在他手上的帕子……帕子沾染一處淡淡的赭紅,猜想是他要人洗過再收進衣櫥里的。瞧著,心不由微暖著,感覺自己像是被擱在心上,盡管他不知道那個人便是自己。

    無聲笑嘆,她將帕子收好,拿了條干淨的布巾往胸口處不斷地輕壓擦拭,甚至干脆拉掉肚兜的系繩,往里頭擦拭著。

    突地——湯匙掉落地面,發出清脆碎響。

    「侯爺?」她快步走來,先檢查他的腳邊,怕他不慎踩到碎片傷了腳。

    她的小手就按在他的腿邊,教他渾身不自在,正要揮開時,她又驚呼道︰「侯爺,你的褲子是濕的,得趕緊換下!」她摸到大腿處,那布料是濕透的。

    「不用。」他幾乎是咬牙道。

    「可是……」

    「侯爺。」

    外頭響起默言的聲音,樊柏元低沉喚道︰「不準進來!」

    外頭沉默了下,換上的是楊致堯帶著興味的笑音。「默言,咱們先到外頭晃上一圈,等你家主子辦完正事。」

    樊柏元聞言,心底惱著,偏又不能作聲,便冷著聲對楊如瑄道,「我不需要換,你衣裳可換好了?」

    話落,他正要輕推開她的肩頭,豈料她卻剛好起身,大手適巧不偏不倚地貼覆在一團柔軟上頭。

    一股熱度襲來,教楊如瑄心頭一顫,這才驚覺她剛剛拉掉了系繩,她的肚兜已經掉下大半,他的手就貼在她的胸上……

    怎麼辦?她瞪大眼,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臉羞紅得像快要滴出血來,而後才緩慢地吐了口氣……沒事的,侯爺看不見,也許他根本搞不清楚他摸到她身上何處……如此勸說自己後,她輕輕地拉開他的手,卻發覺他的手極燙,再看他一眼,只見他已別開眼,耳垂泛紅。

    她快手拉起肚兜繫好,小手覆上他的額頭。「侯爺,你的額頭有點燙,你該不會是染上風寒了吧?」

    樊柏元眼角抽搐著。

    「沒事。」那嗓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的。

    「可是……」

    「沒有可是!」

    「哇,好凶啊。」外頭又響起楊致堯的調笑聲,樊柏元才驚覺那家伙根本打一開始就沒離開,而他渾然未覺,全都是眼前這……這敗德的女人惹的禍!

    同時,楊如瑄一聽見楊致堯還在外面,立刻走回衣櫥前拿起衣裳快速套上,回頭想幫楊致堯開門,卻想到那碎了一地的湯匙碎片。

    「先等等,我收拾一下。」房裡沒有擺上掃帚,她只能蹲在樊柏元腳前撿著碎片,正要將聚成一堆的碎片用布巾包起時,卻不慎扎傷了手,教她輕呼了一聲。

    「怎麼了?」樊柏元皺眉問。

    「沒事,只是被碎片扎了下。」

    「到底在搞什麼?」楊致堯嘀咕著,乾脆將門推開一條縫,驚見她竟蹲在樊柏元腳前,立即二話不說地把門用力關上。「原來真是在辦正事,真是太失禮了,我今天還是先告辭了。」他方才不過是說笑,誰知道裡頭到底在熱鬧什麼,這會門開影現,他頓時爆開惡寒。

    完了完了,這個性情大變的侯爺被打斷了好事,不知道會怎麼整治他,依他看,還是走為上策!

    「在胡說什麼?她扎傷了手,還不趕緊找外頭的丫鬟替她上藥!」樊柏元不耐地低吼著。

    「扎傷手?」楊致堯輕輕地再推開門,就見楊如瑄已站起身,正吸吮著自個兒的手指。「瑄丫頭,怎麼回事?」

    「沒事,不過是被湯匙碎片給扎了下。」楊如瑄不以為意地笑說著。「堯哥哥,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的?」

    「我今日帶了伴手加菜。」楊致堯笑著,兩人話中有話,彼此心知肚明。

    楊如瑄笑了笑,知曉這一回楊致堯已經幫她把所有的藥材都給備妥,只是這錢……恐怕得要改天才能給了。

    待楊如瑄走遠,楊致堯才將視線從滿桌的清粥小菜轉到樊柏元臉上。「侯爺瞪人的感覺好凶狠,可是那臉怎麼紅了?」

    他不提沒事,一提就等於是往樊柏元心底火上添油。「胡鬧!」

    「胡鬧嗎?」楊致堯用手挑了塊膾炙魚片,不住地比出大拇指。「瑄丫頭真是得到我姨奶奶十足十的廚技,一桌菜做得如此用心,就為了替侯爺添藥入菜都還得想法子調味掩飾,怕侯爺不肯吃……」說至此,他抬眼直睇著樊柏元。

    「侯爺,我妹子待侯爺盡心盡力,可怎麼剛剛卻聽到侯爺怒斥她,這和當初侯爺對我說定會善待她,可是南轅北轍呀。」

    「我不是在罵她,而是她……」樊柏元頓了頓,實在不願意將剛剛的狀況道出。

    明明就是個幹練的姑娘,甚至還懂兵法,能夠融會貫通搬出奶奶壓制二娘,可剛剛……一點防心皆無,好似她眼裡只有他。

    哼,要是以往,也許他會信,但現在的他難以相信。

    「好啦,那些不提,倒是侯爺……」忍不住又捏了口醬菜,他吃得眯緊雙眼,一臉痛快後才舔了舔唇道︰「什麼時候才要跟瑄丫頭說,侯爺的眼早就好了?」

    樊柏元默不作聲,楊致堯不以為忤,只是忍不住再問︰「侯爺剛剛到底看到什麼,為什麼直到現在臉還是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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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33: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什麼時候跟她說?

  樊柏元想著,不禁哼笑了聲,他從沒這個打算,至少,現在還沒有。

  因為,她還不足以得到他的信任。

  不能怪他,誰要當初是她毒死了他。

  閉上雙眼,回想當初,他吃下她喂的毒……那時的他,是個確確實實被二娘毒瞎的瞎子,他看不見她是什麼樣的表情,更不知道她為何那麼做,但她是樊柏文的人,答案似乎早就呼之欲出。

  也許她只是個被利用的棋子,又或許她是個共犯,不管當初她到底是什麼樣的身分,都無法抹滅她確實毒死了自己的事實。

  他不敢相信他已經是個毫無用處的瞎子,為何別人還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他們是家人,不是嗎?盡管不是同母所出,但他倆身上流著同脈之血,為何樊柏文可以狠心至此,百般刁難,甚至毒殺了他?

  也許是太過悔恨、太過憤怒,老天爺才會給予他重來的人生。

  當他死去,再度清醒時,竟是在西邊防線的定陽城,面對一場早已結束的戰役。他花了一段時間才確定並非是夢境,只因記憶中的一切正逐步上演,甚至到了關鍵一役,他依舊沒逃過那一劫,依舊讓眼楮受了傷。

  但他擊退了西突人,成功地拿下西突最東邊的大城。班師回朝後,他小心應對著他的「家人」,假裝喝下二娘端來的毒,假裝是個瞎子。

  事實上那毒他沒吞下,而眼楮已在他暗地靜養後,總算也恢復了近八成,這證明了當初他的眼,是被毒瞎而非傷瞎的。

  這份認知讓他決定——他要以牙還牙,加倍奉還!

  而第一步,他自然不會放過頭號仇人楊如瑄。

  迎娶她,就為了牽制她,繼而改變以往的命運,二來也是方便楊致堯有借口常到府里走動,只是他從未想過,原來楊如瑄竟是個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甚至會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對她認識不深,甚至不知道以往的她到底是什麼樣子,而他必須承認,眼前的她,非常的……有耐性。

  「侯爺,再吃一口,這粥是我用了十八種素材熬出的湯底煮的,對身體有益。」楊如瑄端著粥,漾滿笑意地哄著,不管他用多冷的臉面對她。「侯爺,再吃一口,只要再吃一口就好了喔,好不好?」

  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用哄小孩般的口吻哄著自己。當然,這種口吻並不是頭一次出現,但是——

  「瑄丫頭,你以為侯爺今年只有三歲大嗎?」

  楊如瑄愣了下,這才驚覺楊致堯還在場,臉色有點赧然地瞪他。「堯哥哥,都已經是晚膳時間了,你沒有半場應酬,我真是替四叔父擔心啊。」

  原本是挺感謝他正午時幫她帶來上好的藥材,還答應先讓她賒帳,可現在都已是掌燈時分,他竟還賴著這兒,也不同桌用膳,就在一旁杵著,害她一時忘了房里還有他這一號人物,簡直是丟死人了。

  「不用擔心,像我這麼勞心勞力又盡心盡力的兒子,他已經很滿足了。」

  「那麼,你要是願意回家陪四叔父吃頓晚膳,我想他老人家肯定更滿足。」楊如瑄瞪著他,頭一次覺得他真不是普通的不識相。

  快滾!要不然她要怎麼喂侯爺?

  難怪侯爺今兒個吃得比較少,原來是因為他在場。

  「他有一堆姨娘哄著他吃飯,哪輪得到我獻殷勤?對了,有空你要不要到我家一趟,看那幾個姨娘是怎麼哄我爹吃飯的?」楊致堯煞有其事地說著。

  緋紅消消地爬上香腮,楊如瑄終于下了最後通牒,「有空,我會寫封信,要勤哥哥帶著刑部侍郎千金到你府上拜訪。」

  楊致堯聞言跳了起來。「我是你哥,你怎麼忍心把我推進火坑?!」難道她會不知道刑部侍郎千金貌若無鹽,還三番兩次請致勤牽線,把他嚇得逃離翟陽城一陣子,直到風頭過了才回來?!

  「我是你妹,你又怎麼忍心擔擱我的正事?」喂侯爺吃飯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為藥效得搭配時辰,這事他是知道的。

  楊致堯聞言,痛心疾首極了,余光卻瞥見某個人的冷臉破了功,唇角微掀著。

  他哼了聲,睨著樊柏元。「好,畢竟新婚燕爾嘛,夫妻間的正事自然不容我擔擱。」

  他話一出,楊如瑄豈會不懂他話中曖昧,惱得狠瞪著他,然警告的話未出口,便又聽他道︰「對了,侯爺,三公子要我多謝侯爺幫了忙,剛剛忘了說,現在補上,告辭。」

  聞言,樊柏元上揚的唇角僵直抿成一直線。

  待楊致堯一走,楊如瑄不禁疑惑地問,「三公子是誰?」其實她更想知道的是,侯爺壓根沒出門,要如何幫那位三公子的忙?

  但看了眼樊柏元鐵青到極點的臉,她趕忙轉移話題。「侯爺,再吃三口就好,好不好?」

  那輕柔的口吻教樊柏元的臉色微霽,很沒轍地張了口,然後他看見她笑得極為滿足的神情,笑容恬柔,如朵盛開的牡丹,不住地朝自己搖曳風華,他有一瞬間的閃神。

  剎那,他有股沖動想告訴她,壓根不需要再購置昂貴的藥材治他的眼,因為他有來自大內的藥材,雙眼已好了八成。

  但,他不願說,只因她尚未得到他完全的信任。

  盡管她臉上總漾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面對他時的憐惜更是讓他不知所措,可他真的無從判斷,自己能否相信她。

  用完膳後,楊如瑄帶著兩個丫鬟收拾桌面,樊柏元不動聲色地觀察她,要說她沒有主僕之分,卻又對犯錯的丫鬟毫不留情,好比那兩個被她賣出府的丫鬟,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稍後,楊如瑄領著兩個丫鬟將餐具拿出去,樊柏元坐在床上閉目養神,忽然聽見了細微的聲響,他沒張開眼,依舊能從對方走路的聲響判斷是誰。

  接著他聽到有某樣東西被丟進了百寶格的瓷瓶里,待人走後,他才微微地張開眼,確定無人才走到百寶格前,從瓷瓶里取出某樣東西。

  他微眯起眼,眉頭擰起。

  戶部尚書的官印?一個被趕出府的丫鬟,把這東西藏到這兒來,有何用意?

  是針對他的?不,他想也不想地否定,猜想這必定是和楊如瑄有關。

  難道會是跟她正午一身濕回來有關?忖著,遠處傳來腳步聲,他把東西擱回原位,徐步走回床邊。

  一會,楊如瑄回房,立刻著手替他寬衣,服侍他就寢。

  「有空,把百寶格里的東西整理整理。」他低聲道。

  楊如瑄正替他蓋著被子,愣了下,應聲,「好,我會找時間整理。」替他掖好被子,她回頭走向錦榻。

  樊柏元張了張口,幾番掙扎,終究還是說出口,「……過來床上睡吧。」

  楊如瑄嚇了一跳,回頭看著他,疑惑難道他是想和她行敦倫之禮了?然他已閉上雙眼,似乎沒有那個意思……

  站在原地忖了下,她放大膽子褪下外衣,只著中衣躺到他的身旁,而他接著把被子拉過蓋在她身上,教她受寵若驚,雙眼不自覺一陣濕,啞聲道,「謝謝侯爺。」

  樊柏元沒應聲,他甚至無法理解她的謝意是從何生起。

  不過是同寢同被,夫妻本該如此的,是不?

  然而在楊如瑄的心底,她比誰都清楚,這是一種撤防,他對她不再防備,盡管只是一個替她蓋被的動作,就可以讓她感動好久好久。

  楊如瑄的感動,對樊柏元而言卻是再大不過的災難。

  一場教他無法動彈的災難。

  他的手臂,被枕著;他的長腿,被跨著;他的身體……被佔領著。

  軟玉溫香幾乎是趴覆在他身上,敞開的中衣襟口,隱隱可見呼之欲出的酥胸,就壓在他的胸膛上……

  這是一個再錯誤不過的決定,他不該讓她爬上他的床!

  懊死的,他到底要怎麼脫離這場災難?

  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確定她並沒有清醒的跡象,他試著幫助她提早清醒——將手臂從她那頭軟膩細滑的發絲抽離。

  然後,他瞧見她動了下,軟若無骨的身軀在他身上磨蹭,他閉上眼,等待折磨告終。

  豈料,等了好半晌,他不耐地張眼,發覺她不過是換個姿勢,再睡過去……她整個人趴在他胸口上,盡管她穿著中衣,但那衣料薄得如同他僅存的理智,酥軟的貼覆教他呼吸微亂,從他的方向望去,半壓伏的渾圓一覽無遺。

  女人天生的柔軟身軀泛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雅香,**迸現的瞬間,更多復雜的情緒跟著充塞,教他不耐地想將她推開——

  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他靜神聆聽,確定並非是默言的腳步聲才略松口氣。

  一會,貓叫般的嗓音在門外響起。「少夫人?」

  幾乎在聽見喚聲的瞬間,他看見她如蝶翼般的長睫顫了下,掀開的那刻,綻現琉璃般的光痕,在他閉上眼的剎那一並鏤進他的眼簾,盡管閉著眼,他似乎也看得見她燦笑如花,教人心旌動搖的美顏。

  楊如瑄張眼,對于眼前的狀況有些許的疑惑,初醒的腦袋不怎麼靈光,直到蜜兒輕推開門,她才傻愣愣地回頭。

  蜜兒一見她是睡在床上,二話不說地再關上門。

  楊如瑄愣了下,輕喊著,「蜜兒?」

  「奴婢等一下再過來。」

  楊如瑄疑惑地聽著她漸遠的腳步聲,不懂蜜兒為何刻意避開,她若有所思的垂眼,余光瞥見床上的樊柏元,這才慢半拍地往後一退,整個人直挺挺地摔下床去。

  樊柏元聽見聲響,假裝清醒,低斥道︰「吵什麼?」

  「對、對不起。」楊如瑄站起身,一臉歉意。「我一時忘了睡在床上,不小心就跌下床了。」

  事實上,實情怎可能如此簡單。

  她分明是被他給嚇的,這麼說實在太不厚道,可是一醒來就看見他在身旁,莫怪她會驚慌。

  樊柏元如往常一樣微張著眼偷覷,下一刻卻驀地瞪大眼,黑曜般的陣直盯半晌,才強迫自己閉上眼。

  這個女人不是精明又能干嗎?

  怎麼在他面前,倒像個小傻瓜似的?她衣襟開了……衣襟開了!就連肚兜都快掉了,天啊,調戲一個「瞎眼」的人,有趣嗎?

  「侯爺,你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適?」

  靶覺屬于她的氣息逼近,他想也沒想地側過身。「我沒事,你該去準備早膳了吧。」那嗓音低啞而無奈。

  能不能把她面對二娘時的精明分一些對他?

  他不想遭受這種天真又迷糊的「騷擾」。

  「啊……好,我馬上去準備。」心想他不愛自己太親近,她心底有點小小失落,但無妨的,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正日漸改善。

  走到梳妝台前,正要替自個兒梳發時,她發覺自己發散似鬼,還有她的衣襟……正要驚呼出聲時,她趕忙捂住嘴,回頭確定她沒引起他的注意,這才松了口氣,立即拉整衣裳,套上襦衫,梳好發,急急忙忙地離開。

  這下,她總算明白為何蜜兒會打算待會再來……這真是誤會大了!

  幸好,侯爺看不見,呼。

  待她一走,樊柏元托著額,輕嘆口氣,幸好,她不知道他看得見,唉。

  一早,用過膳後,楊如瑄和兩個丫鬟一同收拾桌面並退出房間,等了好半晌,樊柏元始終等不到她,納悶她又繞到哪去了。

  原本是想再提醒她清理百寶格的……忖著,外頭傳來腳步聲,就在門開瞬間,他問︰「默言,可有瞧見少夫人?」

  「回侯爺的話,屬下剛才來時,瞧見少夫人朝主屋方向走去。」

  「主屋?」他沉吟著。

  他閉眼沉思,推算藏在瓷瓶里的官印關定和二娘有關,畢竟想要拿到爹的官印,只有身邊人才做得到,而且她也必然知道爹今兒個上早朝會用到,因為他獻計給三皇子,好讓三皇子得以肅清戶部內部貪污,身為戶部尚書的爹必定得拿官印在公文上蓋印自清。

  所以……二娘是打算藉此將楊如瑄趕出府?

  藏官印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要休妻,理由已是萬分充足。

  「侯爺,需要屬下去把少夫人找回來嗎?」默言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把罩,光看他的臉色就猜出事情必與楊如瑄有關。

  「不。」現在把她找回來,恐怕于事無補。

  當然,他也可以要默言把官印不著痕跡地送回主屋,但如此一來,似乎又會破壞楊如瑄的計劃。

  雖說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杠上二娘的,但二娘會對付她,肯定是她做了什麼教二娘不快的事,所以,保全她最好的法子,應該是讓她身邊的人來逆轉劣境。

  正忖著,外頭傳來腳步聲,樊柏元微抬眼,就見杏兒端了水盆走來。

  樊柏元彎唇一笑,待杏兒進房,淡漠地喊了聲侯爺後,他才低聲道︰「昨兒個本侯爺摸到百寶格那兒滿是灰塵,你去整理整理。」

  杏兒微愕,這還是他頭一回和她說話,但她還是溫順地拎著布巾去擦拭百寶格,而且極為仔細,每個角落、小巧飾物都未放過。

  做事仔細是好事,但照她這種擦法,到底要擦到什麼時候才能發現瓷瓶里的官印?

  樊柏元抬眼睨了默言一眼,默言眉頭皺了下,似是這差事教他有些為難。

  可是在樊柏元強而有力的注視之下,他只能默默地從懷里取出一顆彈珠,趁著杏兒移動腳步的瞬間,彈到她的腳下,絆著她的腳,順勢地撞倒百寶格上數樣珍奇古玩,自然也包括藏著官印的瓷瓶。

  匡啷數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得猶如一首霓裳曲,然而杏兒沒有半點欣賞的雅興,只見她抓著百寶格的桃花心木框架撐住自己,蒼白著小臉看著碎落滿地的珍奇古玩。

  怎麼辦?杏兒瞪著地上,腦袋一片空白。

  聽蜜兒說,一早目睹少夫人和侯爺睡在同張床上,意味著侯爺可能正慢慢地接受少夫人,可如今她卻闖了禍……她偷覷著樊柏元的神情,卻見他置若罔聞,反倒是默言朝她走來——

  「你沒事吧?」他朝她伸出手,事實上他真的好愧疚。

  侯爺竟要他對姑娘家出手,他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啊。

  「我沒事,可是……」杏兒再怎麼沉穩,面臨這等大事還是不住地顫栗著。她不怕自個兒受罰,只怕會殃及少夫人。「侯爺,全都怪奴婢手拙腳頓,才會將百寶格里的古玩都給摔碎,侯爺要怎麼處罰奴婢都成,只求侯爺——」

  「收拾一下吧。」他不耐地擺手。

  就在楊如瑄進門翌日,兩個奴婢一副要沖上前咬破他喉嚨的狠勁,他已經夠清楚她們的主僕情深,不需在他面前強調。

  「咦?」她有點疑惑。

  侯爺不是待人極冷淡的嗎?所以,極冷淡之人,不代表他行事嚴厲?

  但,呆愣只有一下子,她趕忙收拾滿地碎片,卻在碎片中瞧見一只拇指大,純金打造的……杏兒翻開底部一瞧,水靈大眼瞠得又圓又大,像是看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再望向樊柏元,正在忖著這東西為何會出現在此時,外頭一陣腳步聲伴隨著怒斥愈來愈近,教她起身朝外望去。

  門外,柯氏正對著楊如瑄不斷地低斥,而另一頭則是鐵青著臉的樊老爺。

  「娘,我拿爹的官印做什麼?況且我連官印擱在哪都不知道,這……」楊如瑄很想苦笑,可是在樊老爺面前實在不敢露出半點笑意。

  這事真的是莫名其妙得教她想笑。

  她一早到主屋就是想對柯氏施壓,好要她把梅貞院的分例給吐出來,結果卻看到主屋里一伙人忙得人仰馬翻,翻箱倒篋地不知道在找什麼。

  柯氏一見到她,立刻就說是她偷了戶部尚書官印。

  好笑的是,爹幾乎是信了,所以才會押著她回梅貞院。

  聽說,戶部被栽贓貪污,甚至有戶部官員將官印流借出去,或者是拿官印抵押擔保,再從中獲得好處,所以所有的戶部官員都得在今日早朝時將官印帶到朝中,蓋印自清。

  她很清楚爹有多急,可因為急就如此輕易地相信柯氏,實在糊涂……她可以明白侯爺被冷置在梅貞院是為何了,而恐怕爹至今連久久探視他一回都沒有,甚至當這個兒子已經死了也說不定。

  楊如瑄看了一眼帶著大批的下人要將梅貞院搜個徹底的樊老爺,事實上,也有點火了,但是另一方面,她開始擔心自己太過輕敵,也許真讓柯氏把官印給藏在梅貞院里。

  「老爺,既然柏元已經醒了,那咱們不如就先從他房里搜起吧。」柯氏瞧寢房門是開著的,便對樊老爺咬耳朵。

  楊如瑄橫睨了眼,開始懷疑柯氏想除去的不只是自己,還有樊柏元。

  耙動她腦筋也就罷了,但要是動到侯爺身上,她是不會輕饒的。

  「也好,就從柏元房里先搜。」說著,兩人已經踏進房里。

  而聽見片段對話的杏兒早已經嚇得面無血色。

  這是怎麼回事?找官印?官印真是在這兒……她死緊地將官印拽在手里,像怕被人瞧見。

  懊怎麼辦?雖說她不明白為何官印會在侯爺房里,但只要她把官印交出,把事推到侯爺身上……不對,少夫人極保護侯爺,再者侯爺一旦出事,少夫人也不見得能全身而退,她到底該怎麼辦?

  正忖著,在樊老爺還未要人搜查時,身後的樊柏元已經低聲啟口,「杏兒,你剛剛說在下人房找到的到底是什麼?」

  杏兒錯愕地瞪大眼,心髒撲通撲通地跳。

  侯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杏兒,你找到什麼?」楊如瑄踏進房里,瞧她臉色慘白得可怕,再見地上一片狼籍,不由問,「發生什麼事了?」

  「奴婢……」

  「如瑄,你這丫鬟毛毛躁躁的,一早去清理春蓮和夏蓮那兩個丫鬟的房間,卻說在桌底下拾著一樣東西,嚇得跑進房里,還將百寶格上的飾品撞碎了一地,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到底拾著什麼。」樊柏元口氣平穩,但臉色有點惱意,仿佛不滿杏兒的毛躁擾了他的清靜。

  楊如瑄愣愣地望著他,像是聽到多不可思議的話。

  他叫她的名字啊……她甚至以為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他未曾喚過,再者,她只要杏兒打盆水給他漱洗,沒要杏兒整理下人房……

  她望著杏兒,搶在柯氏開口之前道︰「杏兒,你撿到什麼?」

  杏兒極力保持沉穩,緩緩地攤開手心。「少夫人,奴婢整理下人房時,在桌底下拾著這個,奴婢一看是官印,嚇得跑來問侯爺該如何處置,卻不慎腳滑撞到了百寶格。」說詞人家都替她找好了,她只要順著說便成。

  雖說她不懂侯爺為何如此引導她,但她想過了,這麼做是最安全的。

  「難道是春蓮和夏蓮偷的?」楊如瑄表面詫異,心底卻十分狐疑,但她還是接過官印,畢恭畢敬地遞給樊老爺。

  「依我看,根本就是你偷的吧,如今還要嫁禍給兩個已經賣出府的丫鬟,也真虧你做得出來。」柯氏睨了眼官印,笑得極冷。

  「娘,我要如何去偷呢?我一直都待在梅貞院,更對主屋那頭不熟。」楊如瑄暫且將懷疑丟到一旁,全心應付著柯氏。

  「誰知道呢?但要說是兩個賣出府的丫鬟所為,也實在太牽強了吧。」

  楊如瑄淡噙笑意,知道樊老爺正暗暗地觀察自己,只要有一丁點的停頓和遲疑,恐怕真要被柯氏給栽贓成功。

  「爹,媳婦可否請賈管事一問,昨兒個將兩名丫鬟賣出府時,可有時刻盯著兩個丫鬟直到她倆出府。」

  樊老爺微擺手,人在門外的賈道學立刻上前。「老爺,春蓮和夏蓮昨兒個離府時,說有些東西擱在下人房要回去拿,適巧運送府里存糧的小薛來了,小的去付了銀兩再踅回,約莫有一刻鐘的時間沒瞧著她倆。」

  「賈管事,那采買的小薛可是每日定時前來?」

  「是的。」

  「爹,要是兩名丫鬟深知府里作息,趁那當頭偷了官印,實是合理,對不?」楊如瑄身段柔軟地詢問著。

  柯氏見樊老爺輕點著頭,面有惱色地道「你有什麼證據非要栽贓是她倆偷的?」

  「娘,我會將春蓮和夏蓮賣出府,就是因為她們的手腳極不干淨,昨兒個還偷了我的金釵。」

  「既然她倆都偷了東西,豈還會再偷老爺的官印?」

  「也許是因為梅貞院窮得無處下手,才會把腦筋動到主屋去,昨兒個被我人贓俱獲後,便要賈管事賣出府,許是趁那一刻鐘的空隙到主屋偷走官印,畢竟她倆不識字,把官印當成金子偷也不是不可能,再者,她倆之前是娘跟前的丫鬟,對主屋環境必定再熟悉不過。」

  柯氏聞言,臉色大變。「你這話是拐彎罵我養了兩個吃里扒外的?」

  樊老爺聽至此,突地擺手,低聲問︰「等等,為何梅貞院會窮得無處下手?」柯氏的臉色瞬間發青,正要解釋之際,楊如瑄一臉委屈地道︰「爹,因為這兩個月梅貞院的分例一直沒下來,而且娘又不允我動用當初皇上賞賜給侯爺的賞金,我連這個月的月餉都沒能發給丫鬟呢。」

  樊老爺不敢置信地瞪向柯氏,柯氏咬了咬牙道︰「我不過是上個月迎親多花了一些費用,這個月才遲了些日子,我待會就差人送來!」

  「那就多謝娘了。」楊如瑄裊裊娜娜地欠身,姿態端莊,舉手投足間皆是大家閨秀風範。「爹,既已找到官印,那就請爹趕緊進宮,可別讓賊人有機會栽贓了爹。」她話說得中肯,還有幾分指桑罵槐的味道,教樊柏元微抿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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