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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萱】桑語柔情問潭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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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11:27: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內容簡介:

身著喪服,打起「比武招親」的旗號,以她東北第一美女和一座郡城的「貴重」陪嫁,誰能不擦亮雙跟等著湊熱鬧?
父喪不過百日,何以她如此招搖……
武功、機智、文采樣樣都行,只見夏侯猛勢在必得地掄下新郎倌的頭彩,卻獨缺對她的熱情擁抱?!
美女、城池一邊擺,啥事在他心中是頭條?
「仇恨」讓他對她激起莫名的火焰,就待花燭夜——
洞房內溫柔繾綣,佳人竟要他「打住」並守戒三條,條條為城、為民、為父,就是不為她自己。這女子的孝義著實令他驚艷歎息!
仇恨的堡壘有了空隙,情愫悄然爬上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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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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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11:28:23 |只看該作者


給我的姊姊——齊萱

    英淑玲

    親愛的齊萱:

    近來好嗎?

    夜已深了,我在挑燈寫信之時,你必已睡了。可是心中有好多話想和你聊聊,如同那天我裡著兩層棉被,和你於寒夜談心的感覺一樣!

    記得我寄給你張惠妹的「姊妹」那片CD嗎?其實是有意思的,不知你猜到否?除了阿妹的歌聲及曲子很棒之外,她在「姊妹」那首歌所流露那種姊妹之情(ps非同志們之姊妹之意),是我要告訴你的感覺。我們雖然都各有弟妹或表弟妹,但在親人之外,在這社會上要再尋找相同親人的感情的,實屬不易。但,你卻讓我有種「心心相印」之感,那種像自己姊妹之感。

    雖然你稍長了我幾歲,但,我總覺得我們有時也不太能說得出來誰是姊?誰是妹?因為在某些心緒上,我們也許成熟,也許不成熟,但總可以給對方一個不同角度的視野去看待人、事、物。說真的,我很感謝上天,給我機會認識你。我非常珍惜你的友情及那種特殊的久逢知己的感情,很特別,我說不上來的。

    另外,我很喜歡同一片CD中,A3那首「解脫」,那也是同樣要與你共享的。你看了歌詞,一定可以瞭解我的意思。感情的這條路,並不好走。你這位構築愛情Dreamland的高手,必可以瞭解,我們也許終其一生都在尋覓一個可以讓自己安心停靠的港灣,但也有可能尋覓不到,因為不一定每個碼頭或港口都適合這艘歷盡風雨的小船。但我們總很盡力去試著停泊在以為合適的港灣中,也許有時會有些遺憾,是不?

    別灰心!我相信天下之大,必會有一個很合適、很合適的碼頭,是好心的菩薩要特別留給你這辛苦的小船的。如果這個碼頭你最後仍找不到,別忘記還有我的「姑婆屋」,我會隨時為你準備一隅,讓你停泊。Don』t  worry!

    記得我們說要去旅行的事嗎?我正期待在楓紅的季節裡,我們可以一同去看看這個大千世界(婉玲說,她也期待之!)。我家院子的兩株山櫻花正盛開,寄上一朵,讓你在埋首寫稿之餘,也可以感受「春消息」。Take  care!

    謹祝心怡

    小英於台北'97.春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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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11:2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東漢獻帝建安五年 九月

    幽州 遼東郡 平岡縣

    桑忠甫一下馬,就看到他最牽掛的人影朝他飛奔而來,於是便也不顧自己一身的風塵僕僕,迫不及待的將她擁個滿懷。

    「父親!」狂喜的呼喚中,猶蘊含著一絲驚惶,充分顯示出她這半個月來的懸念。

    「桐兒,」桑忠稍微拉開距離,仔細端詳女兒如畫的眉目,既憐且愛的說:

    「都已經十七了,怎麼這等門的習慣,至今未改?」

    「因為我等的是爹爹啊!」看到父親平安無事的歸來,放下心來的她,忍不住便叫出了幼時撒嬌用的童語。「爹爹平安回來了就好,迎桐一點兒也不累。」

    「你不累,我倒是有點倦了,」桑忠笑道:「咱們進去吧,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府內可有什麼事?」

    「喔,二哥的大娃兒會走路了,」迎桐盡量挑開心的事講:「母親還直念著,這樣您一回來,就會樂得將外頭煩憂的事全給忘掉。」

    聽到女兒這麼說,桑忠臉上的笑意卻迅速的退去。「是嗎?這縣府上下,真心盼著我回來的人,恐怕也只有你這個乖女兒而已。」迎桐還不及勸慰什麼,迴廊的另一頭已傳來一個冷硬的聲音說:「既然你早就如此認定,我看我也沒必要做什麼表面功夫了,是不?」

    見盛裝而來的她轉身想走,迎桐趕忙追上兩步叫道:「母親,其實父親他最盼望、最想見的人就是您了,」再趕快回頭問桑忠:「對不對呀,父親?」

    結果適一番心思用盡,卻只換來桑忠的沉默和謝氏的冷哼一聲。

    「母親……」迎桐還想再追。

    「迎桐,這身戰袍又重又沉,為父委實穿得累了,你隨我回房,幫我卸下它,好讓我在轉任前,暫緩一口氣。」桑忠卻馬上叫住了她。

    見著一身鐵製鎧甲的父親,神情的確滿佈疲憊,迎桐也不忍再多說什麼,便依從他所囑,陪著他踱回房去。平岡縣令夫婦非但分房,而且兩人寢居幾乎分據府內東西方一事,在府內早已是人盡皆知的公開秘密。

    等到進入房內,幫已換上家居袍服的父親奉上一杯熱茶後,迎桐才想到了他方才好像還說了一句……

    「父親,您要轉任了?轉任什麼?」

    「元菟郡的太守。」桑忠答得輕描淡寫。

    但迎桐卻聽得驚喜交加。「郡太守!由縣令到郡太守,父親,這可是高昇,是天大的好消息,我這就去告訴娘和三位兄長。」

    「然後聽你娘說:『小小一個邊關元菟郡太守,哪能跟我父兄世襲的河內郡太守相比,這也好開心?果然是沒見過場面的鄙夫。』」他學得越不慍不火,迎桐聽得越心疼不解,彷彿自懂事以來,父母不和就是個存在已久的事實了。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父親特別疼愛她的關係,才惹得母親冷落她,還是因為母親長久以來的重男輕女,才讓父親覺得自己應該給她這位獨生女更多的關愛。

    迎桐不否認自己曾為這個現象傷心過,也曾經百思不解過,但在年滿十六歲以後,她便暗下決心,視自己為大人,再也不肯顯露出絲毫的委屈了。

    就當自己是個例外吧,一般女孩有母親疼愛,她有父親視她如珠如寶,也是幸-的啊。

    更何況……。

    更何況偶爾在午夜夢迴之際,她的耳邊總會無來由的傳來一陣心聲,對她悄悄的說:「桐桐乖,桐桐有爹爹疼,有娘親愛,還有大梧、小梧哥哥保護,一生一世都不勞憂煩。」

    桐桐是她吧,爹和娘便是父母親,但大梧、小梧是誰?她三位兄長分別命名為桑剛、桑勇與桑健,在他們的字中,也無一個「梧」字;-有那溫柔的女聲,和母親謝氏在對她說話時,似乎永遠冷然的聲調,更如南轅北轍,迎桐實在無法把兩個聲音聯想在一起。

    那麼對她講那些話的人,究竟是誰?除了母親之外,父親雖然也曾有過一、兩位妾侍,但都未曾生下一兒半女,更別說是年齡比她還大,足以稱為兄長的「大梧、小梧」哥哥了。

    那個溫柔的聲音屬誰所有?大梧、小梧又是誰?或者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是她因渴望至極,才衍生出來的逼真夢境?

    「桐兒?桐兒!」

    父親的呼喚聲把她自冥想中招回到現實來,迎桐慌忙應道:「是,父親,您是想沐浴嗎?我馬上讓他們準備去,或是您想先吃點什麼?」

    眼睛看著女兒的濃眉大眼、粉頰紅唇,耳朵聽著她的殷殷關切,心中感受著她的善良體貼,這些日子以來迭為國事紛擾所苦的桑忠,不禁更加五味雜陳的說:

    「不,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好好的看看你,桐兒,你實在是像極了——」

    「像極了什麼?」其實迎桐真正想問的是:像極了誰?父親,我到底像極了誰?但過往諸多類似的經驗已經教會了她最好不要這樣問,只因為每次一問,桑忠定會面露為難神色,甚至長吁短歎。

    「還能像什麼,」及時打住,再被女兒一問,已經給了桑忠足夠的轉圜時間。「我的女兒,自然美若天仙,是東北邊境區內的第一美女。」

    「什麼第一美女,還不都是大夥兒吹捧出來的,」迎桐跟隨父親跪於席上,邊笑邊說:「其實除了自家人外,看過我的人,根本沒幾個。」

    「是你自己總不肯出去,才會二八年華已過,猶待字閨中。」

    「還出去?」桐兒佯裝驚詫道:「爹爹難道忘了初平元年董賊毒死少帝,燒光洛陽城,遷都長安,立陳留王為帝,害得京城百姓流離失所時,連我也差點與您走失的事了?」

    回想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桑忠不禁有餘悸猶存之感。「都是為父的不好,不該聽你母親的話,在天下大亂的當口奔赴河內郡,害得你飽受驚嚇。」

    「母親也是心繫娘家的安危,況且四天以後,我不就被您尋回?父親就不要再為當年的舊事責怪母親了,好不好?」

    「好。」桑忠一口應允,似乎不願再在任何會涉及妻子的話題上打轉。「說到董卓,就不免讓人想到那些年的天災人禍,所幸他在隔年便為自己的義子呂布所殺。」

    「但是天下可沒就此太平,我還記得當今聖上便是在我走失的那年被立為帝的,當時各路英雄盡皆歸於今日的袁大將軍,除了成立反董同盟外,還傳檄天下,動員了相當多的兵力,向洛陽進軍,本可有一番作為,是不?」

    「是啊,」桑忠歎了口氣道:「只可惜袁紹等人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真正的動機,還不都是為了想要脫離洛陽朝廷,不受拘束,做割據地盤的軍閥。」

    「當年真正敢打也想打的,只有兩人,對不?」由於父親的專寵與鍾愛,迎桐非但不像一般養在深閨的女子,除了女紅家務,其餘一概不知以外,還因為常與父親論談國事而愈發顯得不讓鬚眉。

    「對,」對於女兒的「博學」和「氣度」,桑忠一直都比誰還要來得更加贊成和驕傲。「而如今其中一位,眼看著就要在官渡收拾掉袁紹了。」

    「昔日的長沙郡太守孫堅既已亡故,父親指的當然就是當今的『行車騎將軍』、『司空』兼『錄尚書事』的曹操,」迎桐沉吟著:「但他真的有此能耐?」「咱們幽州這裡,公孫瓚雖已為袁紹所敗,但公孫乃是一個大族,打從公孫度在董卓當道時,被任命為遼東郡太守開始,東北諸郡便有如他割據一方的獨立王國,只不過名義上仍不得不學中原群雄那樣,遙尊當今聖上為帝罷了。」桑忠不忙著回答她的問題,反把話題轉回自身所在。

    「這麼說,父親的元菟郡太守便是由自封為所謂的『遼東侯』的公孫度所升的囉。」迎桐語帶詼諧的譏剌道。

    「小丫頭可別信口胡說,」桑忠佯裝嚴謹的指正:「為父這個太守,乃為聖上所封。」

    「應該說是曹操以聖上的名義任命的吧,因為之前他忙著對付袁術、呂布、劉備,現在又集中心力在與袁紹爭戰,對咱們東北各郡,自然會想要採取順水推舟的政策了。」

    「你如此聰明,教為父的要上哪裡幫你挑門當戶對又配得上你的夫婿去?」

    桑忠自進縣府後,首度放聲大笑道。

    「找不到就甭找了,反正我原本就不想嫁。」迎桐身子往前傾道:「爹爹,您剛剛說曹操就要在官渡收拾掉袁紹了,是真的嗎?可是我看陳琳所寫的討曹檄文中說大將軍有『長戟百萬,胡騎千群』,曹操所收編的青州黃巾,頂多也不過才三十萬人,真打得過大將軍?」

    「什麼『長戟百萬,胡騎千群』,」桑忠嗤之以鼻。「文人啊,自古以來便最喜誇大,依我看『精兵十萬,馬有萬匹』應當還比較接近事實。」

    「僅僅如此?」迎桐瞪大了眼睛問道。

    「精兵十萬還不夠嗎?你可別忘了前幾年那個劉使君光是在小沛將部隊擴充到一萬,就已經遭了呂布之忌。」

    迎桐知道對於那位深受天下許多人擁戴的劉備,父親向來不怎麼以為然,不過如今聽他提及劉使君,倒讓自己想起了另一個人來。

    「父親,如果袁紹真的僅有精兵十萬,那曹操豈不就穩操勝算了?」「剛剛說袁紹的兵力有誇耀之嫌,曹操的又何嘗不是?青州黃巾雖號稱三十萬人,但其中老弱居多,早被曹操一一加以遣散,只留下了年輕力壯的份子,總數雖可能在十萬以上,卻絕不會超過二十萬,而這十萬多名兵士,曹操還不能夠全調到官渡前線,因為在許縣的西南,尚有袁紹的同盟者荊州牧劉表,劉表的軍隊也差不多是十萬人左右,所以做我的猜測,曹操此番用來抵抗袁紹的兵力,至多應僅是全部力量的一半。」

    「也就是五至七萬左右?」

    「差不多。」

    「就算以寡擊眾,我仍與父親一樣,都認為曹操會羸。」迎桐隨即篤定的預測。

    桑忠眼見女兒憨態,不禁興致大發的詢問:「為什麼?」

    「在兵士人數方面,曹操或許不及袁紹,但論將領,張遼、徐晃、樂進、於禁、曹仁均不遜於袁軍的張合、高覽、淳於瓊和-固等,即便暫且不說那些好了,光是已離開的關羽,不就已為曹操斬下了顏良與文丑。」迎桐剛剛想到的人,便是最近以斬殺袁軍大將,報答曹操所給予的一切賜封,又堅守不顧個人生死,也要求與劉備再見一面之義氣而聞名天下的漢壽亭侯——關羽。

    「據說那個劉備在官渡見袁紹太不會用兵,遲早不免敗於曹操之手,旱假藉要去勸劉表出兵夾攻曹操之名,徵得袁紹的同意,帶著冒險與他會合的關羽等人,一併投荊州去了。」

    「關將軍義薄雲天,真乃千古一人。」

    「不過少了關羽,曹操倒還不必擔憂。」

    「因為他仍擁有我剛剛說的那些將領?」迎桐最愛聽父親所做的戰力分析,因為自己畢竟無法上戰場去,但能多領略一些戰事風雲,總勝於一無所知。

    「不止。」

    「嗯,我這趟與公孫度他們聚首協商,除了肯定不論官渡一役結果為何,東北諸郡仍可高枕無憂之外,還多知曉了不少事。」「比如說啊,英雄出少年,曹操能有今天的局面,靠的當然不會僅是一批老兄弟而已,還有——」

    迎桐正聽得專注,冷不防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父親,母親請您盡早沐浴更衣,以便舒舒服服的享受家人為您準備的洗塵宴。」

    迎桐和父親交換了一抹無奈的眼神,迅速起身迎長兄桑剛入內,知道剛講得興起的話題,暫時已無繼續的可能,唯有在心下暗歎一口氣。

    父親原本要講給她聽的少年英雄,究竟是誰呢?

    ※                              ※                                  ※

    「校尉!」乍見自己牽掛多日的主子掀開帳門進來,李章又驚又喜的笑道:

    「校尉,這幾天你都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在接到信後,就一聲不吭的離去?難道你不曉得如今戰雲密佈?戰事一觸即發?還有——」

    「李章,」夏侯猛伸出手來止住僕役一連串的發問。「這十二日以來,我馬不停蹄的趕路,幾乎有十天的時間都在馬上度過,實在又累又渴又餓,你可不可以讓我先坐下來喘口氣,吃點東西,再回答你的問題呢?」

    經他一提,李章才發現主子滿面于思,雖然雜亂的胡碴無損於他的俊逸瀟灑,卻也掩不住他彷彿具體成形的倦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自己今年十八,夏侯校尉不過才大他七歲,也就是正值盛年的二十五,跟在他身邊已有五年的自己,眼見他從議郎、騎都尉一路升至今日的陷陣校尉,卻從不曾看他像此刻這麼憔悴過,在這十二天內,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先坐下,」不過現在也不忙著挖掘答案了,還是先服侍好主子要緊。

    「小的這就幫你打熱水去。」

    「稍待。」跌坐於坐榻上的夏侯猛復又出聲喚道:「告訴我在我離開的這些天裡,有誰找過我?」

    李章面對這個問題,一時之間,竟是無話。「看起來是誰都找過我了,」夏侯猛苦笑道:「好吧,那就先告訴我誰找我找得最急,又為了什麼事找我好了。」

    「罔顧軍令,私自出營,夏侯校尉認為我等應該為何事找你找得十萬火急呢?」回答他的卻並非站在一旁的李章,而是用力掀開帳門,大步走進的一位獨眼男子,身旁還跟著另一位面色幾乎一樣冷肅的男人。

    看清來人是誰以後,夏侯猛隨即示意早已臉色發白的李章暫且退出帳外,然後迅速起身迎道:「伯父,叔父。」

    「住口,我乃此役督軍校尉,職在督戰,你伯父則為『後拒』,負責指揮調度所有的預備人馬;你放著好好的頭銜不叫,喊什麼叔父、伯父,莫非是想要我倆循私,對於你這次的陣前脫逃,來個放水不管?」

    既是本家的堂叔伯,這次又在戰場上相處多時,對於此刻喝斥他的堂叔夏侯淵和獨眼的堂伯夏侯-的脾性,夏侯猛自然有深刻的認識,但因為此番離營的情況特殊,竟讓平素個性開朗的他難得硬氣,索性正面相應。

    「不,督軍、後拒,屬下從來不曾亦不敢如此奢想。」

    夏侯-用他僅存的一眼深深望著侄兒,心緒翻騰得厲害。

    「淵弟,」他驀然出聲道:「你知道外頭見我們夏侯家與曹家情同一族,都怎麼說吧?」

    雖然不曉得堂兄為什麼會突然口出此言,但夏侯淵仍恭謹的接答:「說將軍的父親曹嵩原姓夏侯,根本就是我們的叔父,啐,一派胡言,還不都是那些存心污蔑將軍身世的人所捏造出來的謊話。」

    「是啊,倘若他這一支姓曹的,與我們夏侯氏本為一家的話,將軍豈會違反了同姓不婚的傳統,把他的女兒嫁給我家懋兒。」夏侯-沉吟了半晌,再娓娓道來:「但話說回來,我們兄弟倆與將軍同鄉,自小便玩在一起,長大後又跟著他南征北討,對將軍始終忠心,卻是不爭的事實,也難怪外人會胡亂加以臆測。」

    提起往事,夏侯淵嗓門就跟著大起來。「想當初大哥你在打呂布時,被流失射中了一個眼睛後,猶奮勇殺敵的剛猛,真是震驚四方。」「上陣殺敵,本應如此。」夏侯-反倒說得輕描淡寫,甚至轉變話題道:

    「倒是你在將軍年輕不慎犯法,本應坐牢時,情願吃虧,挺身而出擔下所有罪名,被判刑坐牢,始終面不改色的行為,才教人敬佩。」

    「這話是說到哪裡去了,」此時的夏侯淵已完全沒了方才訓斥夏侯猛時的肅殺之氣,取而代之的,反倒是面對自家兄長提起往事時的靦腆。「況且後來將軍也沒有忘記我,不但到處去找有力親友幫忙,還花了不少錢,早早就把我給救了出來。」

    「所以,」夏侯-突然轉向夏侯猛,一臉嚴肅的問道:「正當我與你叔父兩人,因為有你這位侄兒的如入,打算在將軍帳下,藉官渡一役揚我夏侯一門三傑之名,以報將軍識人之恩時,你竟來個臨陣脫逃,該當何罪?又有什麼理由可為自己開脫?」

    剛才兩位長輩說的那些事,在他們夏侯家一向引為「美談」,夏侯猛當然清楚兩位當事人心中的驕傲,也清楚他們之所以心甘情願那樣做,全是因為當今的「行車騎將軍」、「司空」兼「錄尚書事」,也就是曹操的確識才、借才、愛才又懂得用才的關係。

    他對伯父夏侯-尤其特別親近,經常和他共乘一輛馬車,也讓他自由進出於自己的臥室,任何其它的軍官,都不曾受到如此的信任。

    為什麼?有許多人都說,那是因為伯父曾為曹操賠上一顆眼珠子的關係。

    但夏侯猛卻深深明白原因絕非僅止於此,而是因為伯父為人忠勇可靠,文才武藝兼備高明,對曹操又一直忠心耿耿的緣故,才會羸得他特異的重視。

    如果清楚這段背景,再回想一遍剛才伯父所說的話,就可以知道他對自己的寄望有多麼高;他們夏侯家投身曹營的人不少,其中更不乏夏侯-與夏侯淵自家的兒子與女婿,結果夏侯-竟只說「一門三傑」,而三傑之一,還是他這年僅二十餘的堂侄兒,怎不教他聞之悸動?

    但也正因為寄望之殷,所以如今見他觸犯軍令,失望才會這麼深吧。

    可是他仍開口問道:「又有什麼理由可為自己開脫?」分明暗示他願意聽聽自己提出的理由。

    但夏侯猛迎上夏侯-獨眼的凝視,感受著他責備後頭的寬容,出口的答案,卻還是令他痛心疾首。

    「請伯父及叔父恕過,侄兒……侄兒沒有理由。」

    「你說什麼?前後一共十二天,十二日來,不見你夏侯小將的人影,也接不到你的隻字詞組,好不容易盼到你人回來了,卻只有這句話好講?」夏侯淵對於夏侯猛的「失蹤」,憂心的程度絕不下於夏侯-,但他的脾氣卻顯然比堂兄來得烈,一生氣便口不擇言的罵道:「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你只是一個小小的校尉?別以為你以二十五歲的『稚齡』,就已為我方陣營立下不少戰功的紀錄,可以幫上你什麼忙,至於『夏侯』這個姓氏,更不能讓你拿去當護身符,今夜我就算冒著來日會被你父親痛恨詛咒一生的風險,也要端正刑法。」

    「淵弟!」已經猜到他想要做什麼,也清楚身為「督軍校尉」的他,的確有權做什麼的夏侯-,忙不迭想要勸阻。

    「大哥,這件事你不要阻我,今夜若對自家人縱容,教小弟我他日又該如何服眾?」

    「可是——」

    夏侯淵已經不想再聽,加上知道若再拖下去,自己便也會恨著心軟,遂立刻狠下心來揚聲高呼:「來人!將這臨陣脫逃的懦夫給我拖出帳外,就地正法,以昭炯——」

    「慢著。」

    隨著這個低沉聲音走進帳內來的,是個身形不高,渾身卻散發出一股教人折服之威嚴,年約五旬的男人。

    「將軍。」夏侯一家三人立即躬身迎道。

    「罷了,」曹操依舊沉聲道:「他既已回來,所有的事情便都到此為止,誰也不准再提起了。」此話一出,由不得夏侯-他們三人不一起瞠目結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誰不知道曹操雖以雄才大略聞名,他的猜忌多疑卻也是令許多人思之膽寒的,難道他從來沒有想過夏侯猛在失蹤的這十二日內,可能已赴敵營,提供無數珍貴情報予袁紹了?

    正因為深知主子「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個性,在面對一反平日溫文常態,表現出異樣倔強的夏侯猛時,他兩位伯、叔父才會手足無措,又氣又急,簡直不知該如何才是了。

    萬萬想不到如今將場面緩和下來的,竟會是他們最忌憚的曹操!

    「將軍,不罰逃將,往後將何以領軍服——」

    「將軍,至少也該讓他把行蹤交代清楚,不然將來——」夏侯-與堂弟幾乎同時開口道。

    但都被曹操一起打斷。「後拒,剛剛我們營裡多了一個月的存糧,你不去看看要如何安置嗎?還有督軍,你帳下這名陷陣校尉已經將功折罪,我看就判他個功過相抵,不必罰了。」

    「糧草?」幾乎每日都在計算存糧夠不夠的夏侯-,一聽到曹操這麼說,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許縣的補給到了嗎?」

    「不,是袁紹送的糧。」曹操忍不住得意的笑道。

    這下夏侯-兄弟可全都聽懂了,夏侯淵更搶著問:「是誰立的大功?」

    「還有誰,」曹操用著調侃的語氣對夏侯淵說:「不就是這個剛剛被你稱為『小小校尉』的侄兒嗎?怎麼你們兩個做長輩的一看到他,便光會交相指責,反而看不到他被煙燻黑的鎧甲與被刀挑破的戰袍。」

    夏侯-經曹操提點,隨即驚呼一聲:「小猛,還有你的頭髮,怎麼散了一邊?」

    夏侯淵卻是漲紅了臉,急著向曹操解釋:「屬下剛才一時情急,說了一堆渾話,卻絕對沒有輕看將軍給予小猛的封賜之意,我——」「罷了,」曹操呵呵笑道:「我和你們兄弟是何交情,更別提曹、夏侯兩家所結的秦晉之好了,算起來,大夥兒不就是一家人嗎?我豈會與你計較這些,只望你們看在我的面上,今夜就恕過夏侯小侄,還有從明日開始,幫著我對那些質疑的人說,他這次外出『劫糧』,全出自我直接的秘密授意。」

    雖然不曉得曹操為何會對夏侯猛如此另眼看待,但能倖免於軍法,總屬萬幸,夏侯淵趕緊在承接堂兄示意的眼神後,躬身謝道:「屬下謹遵所囑,並代夏侯一門謝過將軍。」

    曹操朝一起躬身約三人擺一擺手,再讓夏侯猛回答了他伯父方纔的問題,說:

    「伯父請勿掛念,這只是被袁軍一位手藝較好的弓弩手射斷束髮而已,不礙事。」

    後,才轉身問夏侯猛說:「校尉,你累不累?」

    「不累。」夏侯猛立刻朗聲應道。

    「好!」曹操要的正是這等氣魄。「既然不累,就陪我到營前走走。」

    夏侯-與夏侯淵知道這是曹操想與侄兒獨處的意思,馬上藉故告退,而夏侯猛則跟隨著曹操走出自己的帳門,往營前踱去。

    「剛剛,」來到木柵前,確定兩人的對談不會被任何人聽去之後,曹操才緩緩開口道:「如果我沒有接到你小廝的通報,迅速趕來的話,你仍然不打算告訴你兩位叔伯,說你是回陽泉縣去了?」

    夏侯猛一聽,不禁渾身一震,按著就想跪下。「猛仍甘於領罪,絕無以屈屈糧草抵過之意。」

    曹操不待他真正跪下,已經扣住他的雙肘,要他直起身來。

    「將軍?」

    「與袁軍對抗,我不怕兵少、無懼將寡,就擔心糧草不足,你這次劫糧,雖是無心插柳、湊巧碰上的傑作,但單槍匹馬,仍勇於衝鋒陷陣,數我帳內,能有這份膽識者,恐怕還真只有你一人而已,你說這樣的少年英雄,操捨得責罰嗎?

    更何況我還知道你是為何倉卒離營,趕回揚州廬江郡的老家去的。」是,他這十二天的確是趕回位於揚州廬江郡陽泉縣的老家去了,但他在接獲家書之後,卻是連一時半刻都不曾耽擱,便飛奔上馬,朝南趕路的,為什麼曹操會——?

    「那封信!將軍看到我義妹捎來的家書了。」

    「你果然聰明,」曹操自懷中掏出那封信,來交還給夏侯猛。「放心,撿起這封被你臨行匆匆扔下之信,並在我為你私自離營震怒之際,甘冒被殺之險把它交給我的人,是你那目不識丁的小廝李章,而除了我之外,也沒有第三個人看到這封信。」

    「謝將軍。」

    曹操搖了搖頭說:「你真要謝,就謝你那三番兩次、不怕死找我的小廝,或者謝你的母親好了。」

    「我母親?」夏侯猛的臉上佈滿不解,眼底則浮現傷慟。

    「是的,信雖是你義妹為的,但那充做信紙的白帕,卻是你母親的,不是嗎?」見夏侯猛頷首稱是後,曹操便再往下說,而語氣中已多了一絲悵然。「不過你一定不曉得那白帕原是我饋贈出去的禮物吧。」

    「將軍是說……將軍認識我娘……?」為什麼這些日子來,他會接二連三的聽到或看到一些過去從來不知道、甚至不曾想過的事呢?夏侯猛發現本來又累又疲又困十月天而覺得有些冷的自己,額頭上竟開始冒出汗來。

    「我記得那是在我二十出頭,才開始當官之時的事,因為不滿當時朝廷中奸人橫行,屢次上書為一些正義之士作辯論,終於引起某派奸佞的不滿,頻頻找我麻煩,我便乾脆南下散心。一日午後,偶然在鄉間望見一位姑娘想摘溪畔的花朵,我揚聲示警,說那片薑花太靠溪側,恐有落水之險,還不如由我下去採摘,後來便是用那方白帕包裡住枝梗,全部送給了她。」

    算一算他們相遇的時間,夏侯猛頓覺一陣心痛,如果……。「將軍何以認得那方白帕?又怎麼確定您當時遇到的溪畔之女,就是我娘?」

    「白帕是我的,我自然認得出來,」曹操並不想把白帕內面繡有他小名的秘密,說給故友之子聽,只想將它當成他與昔日溪畔之女永恆的回憶。「至於如何確定……你的母親原本可是姓步,閨名單一個『幽』字?」

    見夏侯猛臉色一陣雪白,曹操已經知道自己全猜對了。「唉,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佳人,你知道我性喜美好之物,當下便向她表白了心意,但她卻只是面帶微笑,跟我說了一句:『太遲了。』你的父親想必就是當時令她思之歡喜的來源吧,他是個幸運的男人。我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她後來嫁人的,竟是另一門夏侯家,更沒有想到在二十幾年後,我會與她的兒子並肩作戰。」

    「將軍……」夏侯猛現在當然知道母親口說:「太遲了。」之時,心中想著的是誰,但在自己椎心刺骨的此刻,又何必粉碎曹操那個懷抱多年的美好回憶呢?

    「孩子,告訴我,帕上所寫的事……?」

    其實白帕上僅寫著母親病危,要他速回的短短數語,但夏侯猛知道憑他的精明,十之八九應該已經猜到了結果;本來事隔多年,對於曹操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麼念念不忘昔日溪畔之女,夏侯猛委實有著深深的懷疑,畢竟他剛才所謂的「性喜美好之物」,換做一般人來講,根本就是單純的一句「性好漁色」。眼前的情深義重,除了「得不到,永遠是最好的」心理因素之外,恐怕還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終究藏有多情的種子,如今經一方白帕的催發,才會整個萌芽滋長開來吧,因此對於殘存的十分之一,便不免仍抱以渺茫的希望。

    想到母親臨終前的淒涼與囑咐,夏侯猛頓感悲憤交加,打從母親過世後,便一直隱忍至今的淚水,竟就在他最想不到的人面前淌下。

    「她……已仙逝?」曹操難得激動道:「你年方二十五,那她最多應該也才四十餘,如此年輕,便天不假年,真是可惜,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夏侯猛聽到最後一個問題,卻猛然抬頭,正視曹操應道:「我母親無病無痛,乃是心碎而死。」

    這話答得毫無理性,可是夏侯猛那雙年輕眼中所迸射出來的狠厲精光,卻令久歷沙場、身經百戰的曹操也不禁為之一凜。

    在別後的近三十年當中,步幽那美女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而她走過的一生,又在她這堪稱俊美的兒子心上,投下了什麼樣的陰影?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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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11:29: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五年後

    東漢獻帝建安十年?夏末

    豫州?許縣

    「將軍,刁小姐走了?」

    把披肩解下來,順手交給李章,夏侯猛忍不住笑出聲來。「小心她還沒走遠,聽到這稱呼,又回頭來整治你。」

    不料李章竟將他的戲言當真,打個哆嗦,手中的披肩還差點落了地,更有趣的是這些他全不管,一雙戒慎的眼睛早向府外頻頻望去,口裡還問道:「真的嗎?

    她居然沒走,都已經住了快一個月,還不回陽泉去,真是——」

    等聽到夏侯猛朗朗的笑聲,李章才曉得自己上了他的當。「少爺!」

    「啊,這稱呼順耳多了,近一個月來,被你早晚『將軍』長、『將軍』短的叫,真是有點煩,你曉不曉得?」

    「你本來就是名聞天下的『鎮潭將軍』,尊稱你將軍,又有什麼不對?」

    「算啦,什麼名聞天下?別人不知道,你當我也不曉得?天天那樣叫我,根本就是為了在我那妹子面前逞莫名的威風。」

    被主子戳穿意圖後,李章索性敞開來說:「誰教刁小姐老愛尋我開心。」

    「她才二十嘛,小丫頭調皮一些,你也好跟她計較?」夏侯猛一副拿貼身侍從沒辦法的樣於。「我和她自小一起長大,她當然聽不慣你在自己府中還用那麼剛硬的稱謂,也看不慣你什麼都要照規矩行事。」

    「沒有規矩,何以成方圓,照我說呢,我們這將軍府雖小,但規模仍可——」

    夏侯猛一見他有長篇大論的態勢,趕緊伸手示意他打住道:「夠了,夠了,我懂、我明白、我知道你這位年輕管事最怕我的排場和氣勢不如人,其實許縣這裡的將軍府多不勝數,有什麼稀奇,而且真擔得起『將軍』兩字的人,在我心中也一直僅有一人。」

    「那怎麼同,且不論這些年來聖上所賞賜給他的封號與頭銜有多少,現在誰見到他,不都只尊稱一聲:『曹公』?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有把你這位將軍叫『大』的必要。」

    這下夏侯猛笑得可就更凶了。「我頭一次聽人家說『將軍』是可以被叫『大』的,都快當父親了,還有這麼多稚趣的想法,真是拿你沒轍。」

    提到這個,李章可又有新的題目可以發揮了。「對呀,少爺,我今年二十三,就快當父親了,而你已屆三十,卻還孤家寡人一個,不嫌孤單?不覺寂寞?」

    「我的天啊,你這位全府總管管得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小心我解了你這十年來的『貼身侍從』之職,要你專心留在府內管事。」

    話雖說得硬,但層角的笑意卻沒騙過與他朝夕相處了三千多個日子的李章。

    「我也不想管這麼多,但我不管成嗎?老爺他們遠在陽泉縣,這些年來又都由著你在外遊蕩,始終沒有安定下來的打算,以前孔老夫子說:『三十而立。』少爺,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這回刁小姐正是為慶賀你三十壽辰而來的嗎?」

    本來就坐在矮榻上的夏侯猛聽到這裡,索性曲起手肘,換了個更舒服的斜倚姿勢,再興味盎然的問道:「我當然知道她是為何而來,還有呢?」

    「還有俗語說:『成家立業。』可見自古即有明訓,應該先成家、後立業,好吧,就算你想倒轉過來做,現在的成就應該也不算小了吧,這些年來,你跟著曹公和兩位夏侯將軍,除了在官渡大敗袁紹以外,又在接下來的建安七年九月出擊屯據黎陽的袁紹之子袁譚和袁尚,每戰皆捷,迫使他們退回根據地鄴。」

    論起主子的豐功偉業,李章一向要比誰都來得興奮,簡直是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口,乾脆一口氣說個夠。

    「建安八年春,再追擊袁譚而進軍鄴,八月並因進攻荊州劉表而在西平駐留了一段時間;建安九年三月開始包圍鄴攻擊袁尚,五月曹公接受你的獻策,在鄴城周圍掘濠,使漳水決潰入城,到八月終於破城而入;今年正月曹公殺了袁譚,進一步平定了冀州,三個月前,你還征服了黑山變民的首領張燕——」「是勸服,李章,」夏侯猛聽他就快要吹噓過頭,趕緊制止道:「勸服,不是征服。」

    「反正都一樣讓張燕率眾十餘萬歸順曹公,差一個字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著呢,你沒聽過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嗎?」

    「少爺,重點不在這,而在於你如今已算功成名就了,為什麼仍不肯論及婚事?」

    為什麼?

    這個問題在他心中一遍又一遍的迴響,於是平時總被他強壓在內心底層的一個記憶,便漸漸的浮現上來,迅速扯動他的情緒。

    「猛兒,為娘一生就這一個遺憾,不,是就這一個污點、這一個仇恨,所以如果我還能夠苟且偷生下去,那麼便無論如何,也都不會將這秘密說出來。」

    「母親,您別再說了,我的事業才剛起步,才剛要為您露臉,您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丟下我不管,母親!」

    「猛兒,」臥榻上的步氏瘦骨嶙岣,早就失去了她年輕時的絕代風華,但一雙閃亮的眼眸,卻仍顯露出堅毅卓絕的個性。「聽我說,你仔細的聽我說,若非你已二十五歲,若非你生得如此俊逸,長得這麼挺拔,又已經在戰場上嶄露頭角,我也不會放心離去了,孩子,若沒有你,別說是二十五年了,恐怕近三十年前,我連二十五天都活不下去。」

    「母親!」夏侯猛面對顯然已覺得生無可戀的母親,突然有回復童年的錯覺,在母親的面前,饒是他再功勳彪炳,也永遠都只是個孩子而已啊!

    「但現在我已經不想再撐下去了,我已經撐得太累、太苦、太心傷,你應該要替我感到高興,因為我終於能夠安心的休息了。」

    「母親,您甚至還沒有看到我娶妻生子,怎能甘心瞑目?」夏侯猛淚流不止,只能用任何想得到的理由,企圖留住據他所知並無任何病痛的母親。

    「癡兒,夏侯一家排斥的人,不過是我一個,最最鍾愛的,卻是你這個自小便優秀傑出的孩子,娶妻成家之事,自有你父為你張羅,我何需勞心。」

    「但是……」

    「若說有任何不甘心之事,就只有我剛才說與你們聽的那一樁,」她的眼光在瞥過一直隨侍在旁的義女以後,又迅速轉回到兒子身上。「你發誓,猛兒,以你對我的愛起誓,有生之年,一定要為我找到『那個人』,為我雪冤,為我討回公道,你發誓!」

    在母親的逼視下,已經知道她多年來飽受父親冷落主因的夏侯猛,頓時感到自己一顆心被以前所不識的仇恨滋味給凍結住,連帶悲慟的淚水也不再奔流不停。

    於是他反手將母親一雙原本白皙柔滑,如今卻有如枯枝般的手握在掌中,堅定答應:「我發誓,母親,我以對您的愛起誓,今生今世,一定為您找到壞您名節、害慘您一生的那個男人。」

    「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

    「是的,母親,您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步幽臉上的戾氣至此終於褪盡,並且散發出夏侯猛從不曾見過的安詳神情,然後她使盡最後的力氣,將床旁少女的手拉過來,與夏侯猛的掌心交疊。

    「猛兒,要謝謝她在你出外的日子裡對娘的悉心照顧,往後你們更要相親相愛;猛兒,」她伸出手來,輕輕摩挲過夏侯猛的面頰道:「你是我今生唯一的驕傲,因為有你,有你最後的保證,我才終於能走得了無遺憾。」

    「娘!」

    記憶中痛徹心肺的呼喚,和如今李章叫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不禁讓夏侯猛一怔。

    「你說什麼?」

    看他那神情恍惚的樣子,李章有些歡喜,又難掩忐忑的問道:「難道你真的是因為……不會吧,少爺,如果真的是那樣,我想我……我真的就要辭掉——不,不能辭,我還是喜歡跟在你的身邊,不然這樣好了,我改改脾氣,只要我機靈點,相信刁小姐她——」

    此時夏侯猛已一躍而起,不太耐煩的說:「嘀嘀咕咕又沒頭沒尾,誰曉得你在囉唆些什麼,上黑山是四月的事,現在都要八月了,人沒衝鋒陷陣,筋骨都快發酸生銹,走吧,準備一下,我想打獵去。」

    「少爺,你剛剛不是在思念刁小姐?」

    「她才剛走,我幹嘛想她?」夏侯猛覺得莫名其妙的瞪住李章看。

    「我以為……我以為你剛剛神情恍惚,是因為思念她的關係,還以為……以為你這些年的『古井無波』,是因為在等她長大的緣故,如今她已二十,你已三十,剛剛好——」

    「我的老天爺,你想到哪裡去了?」夏侯猛總算搞清楚他剛剛那番嘟噥的意思,不禁失笑道:「越來越放不開,光會在兒女私情的事上打轉,我看你是過得太幸-美滿了,才會如此嘮叨。走吧,殘夏將盡,又到開始適合狩獵的日子,今天就暫且充做熱身。」

    夏侯猛一邊往後頭的兵器室走去,心底一邊不由自主的浮現李章口中那位「刁小姐」的身影。

    雖然自己一年至少會回鄉一次,她也總會另外找時間過來許縣探望他,但每次見到她,都依然會有驚艷之感;母親臨終之前,不也叮囑他要與她好好的相處,要照顧她、愛護她,一生一世都不分不——。

    「鎮潭將軍!」

    突如其來的叫喚不但讓他們主僕兩人同時煞住腳步,也打散了夏侯猛還來不及凝聚成形的一個意念。

    「長史,」夏侯猛有些訝異的迎道:「怎麼大駕光臨,也不事先通知一聲,好讓猛至府前迎接?」

    一直跟在曹操身邊的長史盧彪邊答禮邊辭道:「將軍客氣了,曹公臨時有事要將軍過府一敘。」「哦?那我們這就走吧,」一聽是曹操有事召喚,夏侯猛自無耽擱的道理,馬上反身向外走去,並且囑咐李章備馬,再問盧長史。「究竟有何急事?」

    「將軍知道袁紹的次子袁熙和么兒袁尚在長兄袁譚死前,便已逃往遼西,依附遼西烏桓的單于蹋頓吧。」

    「知道。」

    「那個蹋頓非但收留了袁熙兩兄弟,如今還夥同了遼東的烏桓單于蘇僕延和右北平的烏桓單于烏延,率部眾進入長城,大肆騷擾,將校尉鮮於輔圍困在獷平。」

    「真有此事?」烏桓屬於東胡種,在秦漢之際曾被匈奴的冒頓單于征服,從那時開始,烏桓就不再有過統一的組織,卻也沒有從此瓦解,反而隨著朝政的修與不修,時而恭順,時而叛亂,到靈帝即位之時,烏桓的力量已經足以威脅沿邊各郡的安全了,因此當初袁熙與袁尚兩人會跑到柳城去投奔蹋頓,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千真萬確,」盧彪一陣冷笑道:「烏桓族未免也太小看我們漢人了,以為如今天下崩裂,曹公使會任他們胡作非為嗎?」

    「曹公打算北征?」「那個人」據查不就在東北方嗎?夏侯猛的聲調不禁跟著高亢起來。

    但盧彪顯然不知道夏侯猛難得激動的真正緣由,隨即自以為是的問道:「將軍想再揚一次威?」

    「不,」夏侯猛意識到自己的激昂,趕緊笑應:「是想再為曹公效一次勞。」

    「說得好!難怪曹公一有意討伐烏桓,立刻想到將軍。」

    這回夏侯猛只是笑了笑,再沒有出聲,卻在心底低語:母親,猛兒就快能夠為您完成遺命了。

    ※                              ※                                  ※

    「啊,飄雪了,」迎桐對著走進自成一格、專屬她一人所居「一池三山」園的忠心侍衛王明說:「很美,是不?」

    「美的是你啊,小姐。」讚過以後,王明卻落下淚來。

    「唉呀,王明,如果來參加比武招親的人不多,說不定今天勝負結果一出,我便得出閣,那就是大喜了,你怎麼反而傷起心來了?」

    「我是見你穿戴得如此華麗,當真不愧為我們東北第一美女,可惜太守他……

    他和夫人卻都無緣得見,想來就讓人忍不住鼻酸,我……」王明越說越不忍,為免進一步失態,甚至號泣,索性噤聲。

    看到老僕如此,迎桐何嘗不也鼻酸眼熱,畢竟距離父親在十一月末過世至今,才過「三七」,若非情況特殊、戰事緊急,又有哪一個為人子女者,會願意在服喪期間,便換上粉藍色的大袖衣,再梳起迎春髻,將「比武招親」的牌號高高掛起,還以自己做為懸賞的獎品?

    但不如此,憑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又怎麼守得住父親留下來的元菟郡呢?

    「小姐,你真的要這麼做?」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提供我做考量?」

    「太守生前把我們元菟郡城建造修築得十分堅固,城牆之外有土塹;土塹之外,又有土塹,總共有七重土塹,而且城牆本身就有六、七丈高,我就不相信咱們守不住。」

    「要守當然能守,至少守得住一段日子,但採取『絕對守勢』終非良策,你沒看曹操在短短兩個半月間,就把遼東、遼西和右北平三都的烏桓都趕回長城以外去了嗎?面對他,光採守勢絕對不夠。」

    「但他主要的目的,不過是在解獷平之圍,兼驅離騷擾我漢族的烏桓,現在目的已達,應該就會退回許縣去了。」

    「你其這麼以為?」

    「難道不是?」迎桐搖搖頭說:「你知道南陽人何-第一次會見曹操時,就曾經頗為感歎地說:『漢室正瀕臨滅亡,安定天下者,此人也。』而當時曹操不過才十五歲嗎?

    更遑論後來許子將所給予他的那句天下盡知的評論了。」

    「小姐說的是曹賊常引以自豪的那句:『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正是,而他後來一連串的表現,也果然完全不辜負這句評論。王明,你認為像他這樣的人,會滿足於僅僅把烏桓趕出長城外嗎?畢竟袁紹兩個兒子目前仍與蹋頓在一起,曹操豈是那種斬草不除根的人?」

    「可是我認為無論如何,他應該都還不至於在尚未剿除乾淨袁家勢力之前,就打我東北諸郡的主意。」

    「話是不錯,暫時不可能,但若有朝一日,他收拾了袁家兄弟以後呢?你可以說我是杞人憂天,但我卻寧可先發制人,做足準備,也不願意整日提心吊膽,擔心萬一曹操哪天率兵來攻城,而我們卻一無所備,不堪一擊,那該怎麼辦?」

    身為桑忠生前總校尉的王明想了一想,終因無法反駁桑迎桐的闡論,而重重歎了口氣道:「如果三位少爺沒有跟著夫人回河內郡去就好了,再怎麼說,也不該留你一個人下來,雖然你不是她親——」

    王明猛然住口,但迅速瞥向迎桐的倉皇眼神,卻意外迎上了她平靜的神情。

    「即使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在臨行之前,她仍三番兩次堅邀我一起返回河內郡,王明,母親她並沒有棄我於不顧的意思。」

    「你都知道?!」

    迎桐點了點頭。「這是父親在臨終前告訴我的事情之一。」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後,過往所有的混沌霎時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只是她終究違反了父親的部分遺囑。

    「迎桐,答應爹,一待城破,不,」重病在床的桑忠無力的搖了搖頭說:

    「不要等到城破,真要等到曹賊攻來,恐怕一切就都會來不及了,何況你又長得這麼明艷照人,難保那老淫賊不會驟起歹念;早知會有這麼一天,我就不該由你任性,直留你到二十二歲,尚未許配給人,早幾年將你嫁出去,即使是平名布衣,也能圖個平安度日。」

    「如果您真狠心將桐兒給嫁了,那現在有誰能夠陪在您的身旁?」

    「疾風見勁草,我其沒想到自己臨老會落個親眼目睹妻離子散的下場,不過,」他頓了一下,甚至闔上雙眸,不願讓女兒見到眼底的哀傷。「或許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是我一世薄倖寡情應得的下場。」

    「不,不是這樣的,」已經從父親口中得知自己其實並非他目前妻室謝氏所生的迎桐,立即為父親辯解道:「一切只能怪造化弄人,是時代動盪的結果,父親也是受創至深的不幸人士之一,怎麼好再繼續自責下去?」

    「迎桐,」他張開眼睛來,憐愛的望著獨生女兒說:「你的善良可人,委實像極了你的親生母親,若非深明我心,對我又尚有一絲憐憫,她哪裡會忍心割捨,將你留在我的身邊。」

    「父親明明知道此事非關憐憫,母親是真心愛您,才會把您放在她自己的好惡之前考量。」

    「但我還是負了她,」他的臉上寫滿了疚恨與懊悔。「所以我要你答應我,一待我入土,便離開元菟,往西北投靠你母親娘家去。」

    「父親……」「入土」兩字深深刺痛了迎桐的心,誰會想到父親一世英豪,臨終前竟只得她一位孤女隨侍在旁,父親原來分明可有滿堂子孫啊!

    兩個月前,當謝氏以北方不寧,堅持舉家南下避禍,卻遭父親一口回絕,索性自行返回娘家去時,迎桐不否認自己也曾心生怨懟,但在明白過往一切糾葛後的現在,她的心中卻只剩下一個願望。

    那就是讓上一代的恩恩怨怨隨著時間流逝,再不要波及下一代,而她也已經下定決心,要把終結一切仇恨、委屈和傷害的責任擔負起來。

    「桐兒,我再沒別的要求了,為父這一生也幾乎沒有求過你什麼,但現在我求你,求你就幫我做這兩件事。」

    「父親!」「離開元菟,還有幫我彌補年少所犯下的那樁錯事。」無視於她萬般不忍的眼神乞求,無視於她珠淚漣漣的心酸模樣,桑忠一意堅持著:「桐兒?」

    「我保證盡力完成您的心願,」迎桐只能這樣說:「我保證不讓遺憾永無止盡的持續下去,我以對您的尊敬與愛起誓,保證——」

    「不,」桑忠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出聲制止:「如果你真要保證什麼,起什麼誓,就用你自身作保,而不要用虛無飄渺的情意。」

    「父親為何這樣說?莫非是不相信我對您的敬愛?」

    「不,而是因為我便曾以自己的愛起誓,結果卻仍是負盡深恩,所以從此以後,我就再也不信任任何以愛所起的誓及所作的保證。」

    「好,桐兒便以自身作保,但請爹爹放心。」

    或許是因為話題一時的岔開分心,後來桑忠直到瞑目以前,竟沒有再與女兒談起要她做的那兩件事,大概是瀕臨大限將盡,就連平常素以精明見稱的桑忠,也來不及聽出迎桐話中的語病吧。

    「安息吧,父親,」在獨自守靈的夜裡,迎桐總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道:

    「在您生前最後一段日子裡,我們還能夠守著彼此、守著城池,對您我而言,應該都已算是上天所賜予的最大恩典了,因為您心頭的重擔,如今已轉移到我的肩上,您總算可以安心的走了。」

    再上一炷香,再喃喃傾訴。「至於尋親之事,我一定會去完成;您深感愧疚的那件『憾事』,我也一定會想盡辨法為您彌補;唯獨棄守元菟,是我萬萬無法依您所囑去做的事。父親,您留下的城池,怎能在我手中喪失?在交到兄長手中之前,就算要賠上迎桐的一條命,我也一定要牢牢的守住我們的家園。」

    對,連性命都可以不計了,更何況「只是」她這個人?

    無論是之前為父、往後為兄、乃至於眼前為自己,她都得捍衛郡城,一步也不能退讓,半刻也不能鬆懈。

    「總校尉。」她驀然揚起清聲叫道。「小姐?」

    「貼出去的佈告說好比武招親自今日開始,外頭可有人來了?來的人又是多或少?」

    「只見擂台下黑壓壓一片,你說人還會少嗎?」

    「來的人越多,最後得勝的人便必然會越優秀,王校尉何以仍愁眉不展?」

    捉起白貂披肩,迎桐已率先往外移步。

    「我是不忍見好花一朵,偏要以此形式招親啊!」

    心中的一絲悵然才起,便被迎桐以搖頭甩去。「此言差矣,你反而應該慶幸還有這麼多能人高手,願為爭取迎桐而戰。」

    「小姐——」王明猶想做最後的勸阻,甚至想提出不管比試結果如何,都由城中另外選秀代嫁的主意。

    可是迎桐已不讓他有機會再講下去,丟下一句:「走吧,要人拚命,可得先讓他們覺得『獎賞』的確值得才行,你且隨我亮相去!」後,纖細窈窕的身影便已出門過池,逕自奔赴屬於她的舞台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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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11:3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再過五日即是除夕夜,不管天下如何紛亂,時局怎樣動盪,對於這個大節日,大家仍以最慎重、最期待的心情來迎接。

    更何況對於元菟郡兩千五百戶,共三萬多口的人民來說,這個年的滋味還真是酸甜並具,苦樂參半,教人難以形容得全。

    酸是失去了他們多年來所仰賴的大家長桑忠,苦是從此懷上了不知曹操何時會吞併了元菟郡的恐懼,甜是幸而還有桑迎桐的留守,最樂的則是她所舉辦的比武招親進行順利,據稱至慢在過年前後,就會出現最後的結果;換言之,元菟郡就快產生新主子了。

    他們信賴桑忠,連帶的也就願意支持桑迎桐的任何決定與計畫,相信她必然能為大家找到另一位明主,並為自己尋獲理想伴侶。當然也有人頗不以為然的說:「太守屍骨未寒,入土才多久?她便天天打扮得光鮮亮麗、嫵媚嬌艷,周旋在眾角逐者當中,成何體統?太守地下有知,一定難以心安。」

    「你懂什麼?」持相反意見的人聽了,總會馬上為女少主辯稱:「如果不是為了大家,桑姑娘又何必如此強顏歡笑?這樣拋頭露面?她大可以隨夫人南下,不管我們的死活。」

    「留下來的決定是很感人,但真有用處嗎?一個千金小姐,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能有什麼作為?」

    「再不濟,也比她三位兄長管用,至少她沒有只顧自己的安全,不管咱們的未來,溜得無影無蹤。」

    「就算她真的有心繼承父志好了,他日曹操萬一真的攻來,她能提劍執弓上戰場去嗎?」

    「所以說囉,她才會趕著招攬賢婿,不惜以自己為餌,想幫我們找位文武兼備,能夠捍衛城池的姑爺。」

    辯到這裡,原本對於桑迎桐的作法,只差沒有大肆加以誅討的人,態度終於稍微軟化,卻也仍然不肯就此罷休。「但她開出的條件是除了自己之外,沓願意以整座元菟郡陪嫁,萬一所托非人,或者來日曹操假借天子名義下詔,另派太守前來,而我們所謂的『姑爺』抵擋不住,那又該如何是好?」

    「你有時間操這許多心,怎麼不乾脆跟我們一起到城內去看看,就算是幫咱們的小姐挑人,也是應該的呀!聽說來比武的人,俱是一時之選,而且人數眾多,絕不怕挑不出最好的人來。」

    「不會只比蠻力吧?」

    「依桑姑娘那樣冰雪聰明的人,會只看中孔武有力而毫無腦袋的人嗎?你放心好了,我聽說除了武功,也考文采,而且桑姑娘日日都親自出來觀戰,仔細得很。」

    原本滿心反對、一口譏剌的人,至此終於被挑起了興趣與信心。「她當真日日都會出來?」

    「瞧你,心動了吧?」勸說的人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忍不住便取笑道:

    「以前總聽人說咱們太守的掌上明珠生得美,姿色絕不下於弄得董卓與呂布反目成仇的貂嬋,可惜她深入簡出,我們尋常百姓,還真是難以得見一面,到後來甚至會揣測所謂的『貌若天仙』,是否僅為傳言;等到真瞧見了……喝!」

    本來以為在喝-聲後,會有更精-下文的人等了半天,卻只見說的人一臉神往,啞然無息,不禁著急的問道:「結果呢?」

    「結果?什麼結果?」

    「結果桑姑娘究竟長得如何啊!」

    「這個嘛……坦白說,老弟,我還真形容不出來。」

    「瞧你說這話,不存心要吊人胃口嗎?看是美是醜,哪兒美又哪兒丑,怎麼會形容不出來?」

    「我沒誆你,還真是難以形容,這麼著,今晚她打算宴請角逐最後入選機會失利的人,聽說若興致一起,還會臨時加段舞蹈,你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真瞧得著?我聽人說那擂台搭得足有三、四人高,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用來測試挑戰之人夠不夠膽識。

    「不錯,如果連翻上台去都不敢,或者不行,那就甭比了。」

    「所以我說囉,那麼高的檯子,我們就算擠到最前頭去,又能瞧見什麼?」

    「瞧不瞧得見,自然得等去了才知道,廢話少說了,還是快走吧!」

    ※                              ※                                  ※

    結果桑迎桐並沒有令所有趕到擂台前的人失望,她身著一襲灰藍色素衣,頭插和闐白玉簪,益發襯得她黑眸水靈、粉頰酡紅。

    雖然到宴席的最後,她依然沒有加入表演的行列,但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仍是眾人注目的焦點。

    今夜她宴請的主角一共十位,包括明日一早或席散以後,便將離開元菟郡城的落敗者,以及最後脫穎而出的三位佼佼者。

    以前桑忠在世時,即有自臘月十五開始,便與民同樂至元宵的習慣,今年父親雖已不在,但迎桐依然堅持要跟百姓一起過年。

    所以大家便看到他們那清麗可人的女主人頻頻敬酒,柔滑的十指幾乎與她掌中的玉杯一樣白皙,而每當她將杯子湊近嬌艷欲滴的紅唇,眾人便恨不得自己能夠化為杯中的酒液,由得她一仰頭滑下喉間,再沒入他玲瓏的胸口。

    「小姐,別再喝了。」一直隨侍在一旁的王明最後實在看不過去,終於輕聲出口制止道。

    「不妨,這一點酒,我還挺得住。」迎桐笑臉盈盈的說:「各位公子,請再飲一杯。」

    「小姐,」王明不死心的說:「方纔在台上,你已經跟在台下的百姓喝了十來杯,現在回到園內,就不要再逞強了。」

    「總校尉,你說的正好相反,方才與百姓共飲是傳統、是規矩,如今敬各位英雄,乃出自我的一片赤誠與謝意,感謝大家遠道而來,皆願助我一臂之力,所以雖然夜宴已散,諸位又即將各奔前程,迎桐仍想與大家再暢飲千杯。」

    話才說完,她已經又飲一杯,移駕至郡城園內的十位男子與桑家僕從衛士若不仔細看的話,還真會忽略掉她眼底的哀愁。

    但少雖少,還是有人注意到了,只見坐在左手側最末位的那名男子笑了笑道:

    「比武之初,桑姑娘都是在驚鴻一瞥的亮相以後,便避至屏風後頭觀戰;要我們吟詩或者作賦時,你也都藏在簾幕之後出題或者聆聽,難怪有些參賽者要抱怨若時機掐得不准,就連湊巧趕來的元菟郡百姓,也能比他們將桑姑娘看得更清楚。」

    「竇公子是在責備迎桐不公平?」

    「不,」說他自己姓竇名偉長,並且因天生一對微泛金色的褐眸,自開頭便深受大家囑目的男子慢條斯理的反駁道:「我是在說你先前還比較公平。」迎桐略一尋思便聽懂了。「因為先前我給所有參賽者的會面時間都一樣短暫,但今晚我卻將公子與其它兩位獲勝者,和即將離開的七位英雄一起邀至我園內前廳來共飲。」

    竇偉長並沒有多費口舌在她正確的推測上,反而譏剌道:「敗戰之軍,何以言勇?我實在是看不出他們七個有什麼值得稱為『英雄』的地方,姑娘口出此言,又究竟是在抬舉我們?或者抬舉自己?」

    話聲甫落,包括王明在內,座中只除了迎桐與竇偉長對面的另一個男子之外,其餘的人幾乎都露出怒容來,有些軟禁不起激,或者較沉不住氣的,更是已擺出起身往他衝來的態勢。

    但竇偉長卻像完全沒有看到大家的反應一樣,竟然先逕自灌下三杯酒,再特別向著斜對面的一名男子說:「森公子,別激動,我又沒說到你,不是嗎?」

    「但你侮蔑了桑姑娘。」森映博冷冷的應道。

    迎桐立即對森映博投去感激的一瞥,在眾多角逐者當中,這位森映博一直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彷彿這並非兩人初次見面,但他們又分明素昧平生,怎麼會有這份異樣的感覺?莫非姻緣真是天定?

    這個首度在她腦中出現的想法,不禁令她心頭一震兼滿面緋紅。

    但王明卻誤會了她臉紅的緣由,隨即接在森映博的話尾後,對竇偉長說:

    「比武招親,乃是我家小姐萬不得已之下所想出的辦法,公子既有心共襄盛舉,又為何要對未來可能今你成為乘龍快婿的美嬌娘出言不遜?」

    「誰說我有意成為你們元菟郡的乘龍快婿來著?」他撇了撇唇,滿懷趣致的盯住王明問。

    「你!」

    「住手,總校尉。」迎桐實時出聲阻止了王明原本意欲拔劍的動作。

    「竇偉長,你太過分了!」王明被迎桐攔住了,但其它人可不受她拘束,特別是今日才敗在他手下的那位角逐者立刻第一個起身道:「如果你無心爭取美女與城池,又何必前來?何必拚命擠人前三名?你應該和我們大家一樣,都曉得若非你氣勢懾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桑姑娘也不必破格多錄選一人,做最後的決戰了。」

    竇偉長面對他嚴厲的指責,表情卻依然不變,仍保持著滿不在乎的神態說:

    「那都該怪你們啊,本來以為這號稱東北第一盛事的比武招親,必然能招攬來無數高手,讓我湊個熱鬧,稍微排遣空洞乏味的日子,誰曉得除了森兄及夏侯兄以外,」他的眼光往對面男子輕點一下後,便迅速移開說:「餘者皆不值一哂。」

    「竇偉長!」這回迎桐來不及、恐怕也制止不住的是方才起身之人,已然拔劍砍下一方幾角。「就憑你的狂妄無禮,我也要再向你挑戰一次。」

    「這算什麼?敗部復活,或者是困獸之鬥?」竇偉長完全無意掩飾或稍稍收斂他張狂的氣焰。「你以為再來一次,你就贏得了我,可以取代我,跟他們兩位角逐?」

    「不,就算我贏了你,也不想要為自己爭取什麼。」

    「哦?」這下竇偉長總算聽出些許興趣來了。「那你想要什麼?」

    「要你跪下來跟桑姑娘磕頭謝罪。」

    竇偉長聞言初始一愣,繼而仰頭放聲大笑。「你可真愛說笑。」

    「怎麼?你不敢嗎?」

    「不敢?」其實在這次的角逐者中,王明一開始便最看好、也最看重如今僅剩的三位,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竇偉長的行事會如此輕忽散漫。「我過了年就二十九了,至今猶不知『不敢』兩字是何滋味。」

    只有在這種時候,王明才能在竇偉長臉上看到與他英挺相貌相襯的晶亮眼神。

    竇偉長與森映博及夏侯猛三人,均生得眉清目朗、相貌堂堂,身材亦一式高挑修長,彷如玉樹臨風,當今日比武結果出來,發現迎桐未來夫婿及元菟郡下任主子將出自他們三人當中時,王明夫婦還著實為迎桐高興過。

    竇偉長幾乎打一開始便異常活躍,做起任何事來,都一派優閒輕鬆,從外表上看起來,最具揮灑自如。

    森映博相形之下,便顯得較為沉鬱內斂,眉宇之間始終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憂愁;不過在三人之中,他卻是對桑迎桐最為關注的一位,王明便曾不只一次的瞥見他暗中以憐惜的眼神遙望或凝注迎桐。

    至於夏侯猛,則是最高深莫測的一位,王明曉得溫文儒雅、允文允武又彬彬有禮的他,是城中或園內諸多侍女私下擁戴支持、乃至暗暗憧憬的人選,而且在整個比武的過程中,他也是最冷靜專注的;只不過有一點王明老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便是夏侯猛似乎不像其它角逐者那樣留意迎桐,難道他忘了桑迎桐是他們這次打擂台的主要目的嗎?

    「好大的口氣。」另一位落敗者也忍不住出了聲。

    「不,」竇偉長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只是實話實說,這位兄弟絕無勝算。」

    「一個人或許沒有,但如果我們來個車輪戰呢?」又多了一位不服氣的人說。

    「車輪戰還要一個一個輪著來,太費事了,我看這樣吧,座中有哪位看竇某不順眼的,不妨在走之前,一起陪我動動筋骨,散散酒氣。」說完又舉杯邀迎桐道:「桑姑娘,單與我們三人喝,才叫公平,不然你此刻陪他們七個喝千杯,等到最後的勝負結果出來時,你又該如何酬謝落敗約兩位?」

    「竇公子想要什麼樣的酬謝?」迎桐冷冷響應。

    偉長聽懂了,仰頭大笑道:「姑娘就看死我一定會是兩位鎩羽者之一?」

    「你忘了這場比試另外有個規定了?」

    「就是姑娘有權下令剔除企圖鬧事者,是吧?」竇偉長自問自答:「其實我只想從姑娘身上得到一項酬謝。」

    「那你還得先過了今夜這一關!」最早向竇偉長下戰帖的那個人叫囂著。

    「打是一定要打的,你們急什麼?」竇偉長揮一揮手說:「不過這園內清幽,不好破壞風雅,可是涉及私怨,又不適宜在擂台上比畫;不如等我與桑姑娘談妥酬謝的條件,我們再出城去打個痛快好了。」

    迎桐已面露慍怒與嫌惡,甚至不願多說的扼要問道:「你要什麼?」

    竇偉長突然一個長身,飛掠到迎桐席前,驚得她迅速站起,卻見他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稍微湊近她的耳旁,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低語:「就要姑娘別再強顏歡笑,曲意求全,自己快樂開心才最重要。直接挑森兄吧,他一定會守住元菟郡並愛護姑娘,你難道還看不出自己猛藉酒消愁時,最心疼的人是他嗎?」

    原來他看到了自己心底的悲傷!迎桐因為太過訝異,一時竟然無言以對,只能默默瞪住他看。

    「若非竇某生性不喜受拘束,又有殘疾在『心』,遊戲人間慣了,」竇偉長捉住了她發愣的空檔,迅速接下去說:「這回恐怕真會考慮安定下來,只是……

    這一切終究仍非竇某所求。」

    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寂寞氣息,觸動了竇偉長不為人知的心事嗎?莫非這才是他真誠的另一面?迎桐心弦一顫,轉頭便問:「那你究竟想要什麼?」

    顯然覺得自己想講的話都已講完的竇偉長,卻已拉開距離,又掛上了他吊兒郎當的笑容,並且放大聲量說:「只想要一親芳澤,桑姑娘。」

    「放肆!」王明搶上前來,一把就將迎桐護到身後去。

    「王總校尉,我只說『想』,又沒說真要付諸實現,你何必念成這個樣子?」

    「竇偉長——」森映博再度出聲,卻立刻被竇偉長所打斷。

    「森兄,別生氣,今晚就暫且讓這些人陪我玩玩,你的怒火還是留著化為力量,明日好一戰奏捷,贏得美人歸。」

    森映博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王明本來還怕他會第一個忍不住扑打上去,但在竇偉長朗聲大笑,往外走去的當口,桑迎桐已經掩面轉身奔向內室,這麼一來,不但立刻轉移了森映博的注意力,連王明也連喚了兩聲:「小姐,小姐?」

    於是剛剛還熱鬧喧囂的前廳,一下子便冷清下來。從頭到尾,什麼也沒說、表情亦一貫冷靜的,便只有安坐在末席的夏侯猛。

    「夏侯兄,」他身旁的男子忿忿不平的開口問道:「你不隨他們出去教訓一下竇偉長嗎?」

    「反正我遲早會與他碰上,用不著急著在今晚就殺他的威風,倒是你又為什麼不跟著出去呢?」

    「我……我……」

    夏侯猛見他困窘不已,只得再為他找借口道:「我明白了,想必你是不屑做痛打落水狗的不義之事吧。」

    「對、對、對,」有台階可下,哪裡還有耽擱的道理,自然是忙不迭的下囉。

    「你看這廳內現下只剩你、我及森兄,竇偉長以一敵六,哪有勝算?我又何必趁這時對他落井下石?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要打,也得單打獨鬥,否則即便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說得是。」夏喉猛已不欲多言,示意身後的僕役再為他斟一杯酒。

    於是那人便再轉而對森映傅說:「不過森兄,如此一來,竇偉長可就輸定了。」

    「輸給如你一樣約六個人?」他毫不客氣的說:「我看不見得。」

    雖然聽在耳朵裡不太舒服,但往後還想與他結交的這個人,也只得勉強打哈哈道:「不,我指的是他經過今夜這一折騰,明、後日面對你與夏侯兄,可就輸定了。」

    「那是當然,」森映博傲然答道:「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輸給任何人,竇偉長如此囂張,只會加速他自己的落敗、加深他自己的難堪而已。」

    這話終於聽得夏侯猛眉頭一皺,遂忍不住說:「寶偉長平時看似漫不經心,但與人格鬥時,卻比誰都還要來得更加兇猛,實力不容小覷。」

    「是嗎?那你似乎更應該接受這位小老弟的建議,出去加入戰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森映博冷笑道:「怕你沒有機會和他交手,就會先敗在我手下。」

    夏侯猛先是瞪大眼睛,再微微笑說:「我才覺得你應該跟在王總校尉身後,轉進裡頭去求見桑小姐一面。」

    「森某才不像竇偉長那般厚顏無恥!」

    「坦承心意,何恥之有?我看你是言重了。」

    「你才是毫不明白『尊重』為何意。」

    「是嗎?或許是吧,反正在我眼中,結果已經再清楚不過,對於這些枝節末事,當然也就不會像你們如此斤斤計較了。」

    這回可就換成森映博反問:「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有沒有胡說?事實自會為我做最好的證明;其實竇偉長的快人快語,對桑姑娘而言,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讚美,未來的妻子能引來天下英雄爭相逐之,猛還覺得與有榮焉哩。」

    「你!」森映博早氣到幾乎什麼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夏侯猛反倒一笑,同時緩緩起身道:「你懂了?所以找才會勸你最好徵得王總校尉的同意,把握機會與桑小姐多見幾次面,假若想要再加上幾句安慰,我亦沒有意見,因為明、後日以後,除了我之外,將不會再有任何男人可以近她身旁,包括竇偉長,」說到這裡,他還特地頓了一下,盯牢森映博看。「以及你在內。」

    「我說過我從來就沒有打算輸給任何人。」森映博則緊接下去道。

    「是嗎?那我們真還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對於元菟郡如此志在必得。」

    「你錯了,我最想要的,並非外在的城池。」

    夏侯猛唇邊的笑意愈形詭譎。「哦?那你就更應該把握住眼前的良辰美景,求與佳人共度了,畢竟在成親前我還可以故作一下大方,等到桑迎桐成為我夏侯家婦以後,情況便會大大不同,能夠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總比什麼都沒有要來得好一些,你說是也不是?」

    「似她那般為人心折的女子,怎可落入你或竇偉長之手;夏侯猛,面對我,你根本一點兒機會都沒有,方纔那些,不過都是你的癡人說夢、自我陶醉而已。」

    「看來你對於桑迎桐,還真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夏侯猛突然面色一整道:「不過很遺憾,這個姑娘我要走了,是不是癡人說夢、自我陶醉,你很快就會知道!」

    ※                              ※                                  ※

    離開目送夏侯猛傲然離去的背影已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可是森映博發現自己依然無法成眠,胸中翻騰著種種複雜的情緒,與所有遠的、近的回憶糾纏在一起,終於令他翻身坐起,決定出外走走。

    他知道元菟郡的壁門之西有仙人承露台,為祭神祈雨的地方,高三十丈,上置銅鑄仙人舒開雙掌,右捧銅盤、左執玉杯,以承接雨露。

    這麼晚了,憑竇偉長每次格鬥時拚命三郎的狠勁,想必早早就已解決掉稍早那場「小小的紛爭」,回他的寢居安歇去了,以便應付接下來的硬仗,所以這會兒外頭應該已經沒有什麼人。

    就算有幾名守衛,這些天相處下來,應該也認得他了,再不然,自己也可以無聲無息的悄悄掩至仙人承露台,若連這點能耐都沒有,那也不必留到明天踉其他兩位角逐者一爭勝負了。

    不料順利穿廊過院,又翻飛過牆,終於如願登上承露台時,卻意外聽到一名女子的飲泣聲。

    更教森映博詫異的是,那被他的到來所驚動,慌忙抽出繡帕拭淚起身,與他當面對個正著的女子,竟然是他們這些日子來費盡心思與力氣爭相角逐的主角——

    桑迎桐。

    「森公子。」

    「桑姑娘。」他們同時出聲,又同時打住,接著便在略嫌尷尬的氣氛中沉默了半晌。

    「公子怎麼尚未安歇?」

    「姑娘有何心事?」

    情景重演一遍,這回兩人轉為忍不住笑開,總算稍稍沖淡了讓人不知所措的窘迫。

    「還是公子先說吧。」

    望著她眼中的隱隱淚光,映博心下惻然,遂衝口而出:「為什麼要接下這麼沉重的擔子?你不是還有三位兄長嗎?」

    迎桐迎上他眼中的關懷,幾幾乎乎就要將一切都對他傾訴個夠,但那些話在她胸際乃至喉間上下翻滾一陣後,終究還是全被她給壓了回去,於是最後幽幽出口的,便僅剩一句佐以苦笑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三位兄長從來就比較向著母親。」

    「而你則是父親獨鍾的愛女。」

    沉浸在懷親哀思當中的迎桐,並沒有聽出他口氣中那一絲不尋常的苦澀與譏諷。

    「所以繼承他的遺志,想辦法完成他未了的心願,便理應是我該盡的本分,不是嗎?只是……」

    「要你這樣拋頭露面,仍是委屈你了。」

    迎桐咬緊下唇,確定自己不會在他面前落下感動的熱淚後,才敢出聲謝道:

    「有人瞭解,也就不算委屈了,更何況要你們一下子就承擔起捍衛元菟郡城的責任,又何嘗是件輕鬆的差事。」

    「迎桐,」映博驀然喚道:「撤銷比武招親之事吧,我願意留下來幫助你守城,直到元菟郡的安全無虞為止。」「公子……」聽得芳心悸動的迎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推辭或應允。

    「好不好?明日一早,你便差王明辭去狂妄無禮的竇偉長,以及行事詭異的夏侯猛。」

    那熾熱的眼神和關注的表情讓迎桐幾乎就要頷首,畢竟在他們三人當中,為她帶來最溫馨感覺的,本來就是森映博。

    但是……等一下!桑迎桐在電光火石的瞬間自問:為什麼是「溫馨」,而非「溫存」?

    雖然對於這一次的比武招親,她早就懷有另外一個不為他人所知的打算,但在今晚匆促瞥見竇偉長的另一面,以及面對森映博做首度露骨表白的此刻,迎桐赫然發現在不知不覺當中,她心底似乎已悄悄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愫,憧憬著……

    誰?

    那她可就不敢再往下思索了,遂反射性的搖了搖頭,企圖甩清充塞於心中的紊亂情緒。

    可是這個動作看在森映博眼底,竟誤以為是自己方纔的提議被拒的意思。

    「看來令尊並沒有疼錯人,你是不想在接掌元菟郡之初,就立下『言而無信』的壞榜樣吧。」

    短短數語哪裡說得清楚心情,迎桐索性默認他的解釋點頭道:「先父一直教導我要以開朗的態度、清明的心情來面對人世間的種種,我今日所做的,不過是依循他的腳步而已;你說的對,我委實不能從一開始就自打嘴巴,但你的好意,我也一輩子都會牢記在心。」

    森映博眼底閃現一抹落寞,悠悠歎道:「對你而言,他顯然是位再好不過的父親。」

    「你說什麼?」因為他的聲音太低,迎桐並沒有聽清楚。

    「沒什麼,只想告訴你,不論這次比武的結果如何,我都會盡己所能的照顧你、愛護你。」

    「森公子——」迎桐詞窮了,這個長得一表人才的男子,為何會對自己情有獨鍾?

    「什麼都不必說了,」森映博彷彿已洞悉她不解的心情,隨即笑著打斷她的話說:「走吧,我護送你回園裡去,再過兩日,或甚至只需一日,你就可以敞開心情,不必再為了元菟郡三萬多口人的安危,繼續壓抑自己的情感。」

    「公子怎知我現在最渴望的,便是為我父親的離去,徹底痛哭一場。」迎桐溫馴的隨他邁步。

    「父喪子哭,人之常情。」

    迎桐心中頓生不安。「是我觸動了公子類似的回憶或心情?」說完才又發現唐突。「抱歉,公子,或許你高堂俱在,一家和樂,是我造次——」

    「無妨,」森映博立即搶過來說:「家母逝世已有多年,至於家父……」他的口氣中突然多了份冷硬,但聲音卻迅速低下去。「則更早就不在了。」

    「噢,」迎桐既不忍又羞慚的說:「迎桐失言,還望公子勿要見怪。」

    「怎麼會呢?」下台之後,映博又停下來等迎桐,然後篤定的說:「我相信你原本定是一個既活潑又開朗的姑娘,與竇偉長和夏侯猛之爭,我必會全力以赴,還你本色。」

    「公子……」

    俯視著她在暗自飲泣後,更添三分楚楚動人韻致的面龐,映博突然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擁她入懷,但是——。

    他的及時回神和迎桐的稍退一步均將旖旎的氣息一掃而空,森映博終究在迎桐說她可以自己回去的辭謝聲中佇留原地,目送她娟秀的身影迅速離去。

    然而無論是森映博或桑迎桐都沒有注意到仙人承露台南側陰影下,另外隱藏著一個修長的身影。

    這個人一身夜行衣,既不易為他人察覺,也顯示出他即將離去。

    不過在他紅腫的唇邊依然飄浮著一抹毫不在意的笑容:背水一戰,坦白說,夏侯兄,我還是比較想賭你會贏這彷彿為桑迎桐連命都可以賠上的森映博呢。

    但是,在竇偉長翻身上馬之際,心底仍不由自主的浮現一個疑問:前途未可限量的「鎮潭將軍」不留在許縣,跑到這天涯海角、天寒地凍的元菟郡來參加比武招親做什麼?

    才想完,便又自嘲的笑罵:反正都玩夠了,還管這麼多幹什麼?管其它人似乎都不曉得夏侯猛即曹操身邊的紅人,或他此行的目的,好像既非元菟郡,更非桑迎桐;橫豎今夜以後,這些日子以來在元菟郡中所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對自己來說,便都像昨夜長風,已吹散得無影無蹤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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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11:30: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聽見叩門聲,夏侯猛立即翻身坐起,保持他一貫的警覺問道:「誰?」

    「夏侯公子,是您府上的小廝幫您送寒衣過來了。」

    本來因瞥見外頭天色尚是一片漆黑,正待斥罵這桑家家僕不知禮數的夏侯猛,一聽說自家有小廝送寒衣來,別說是教訓人了,連殘存的睡意都立時消散無蹤。

    「你留他在外頭待一會兒,我套件袍服就為他開門。」該死的李章也未免太神通廣大了吧?難怪能在短短五年內學會讀書識字,但不是已曾捎回去一封信,跟他說自己——。

    「少爺,您要更衣,自然是讓小的進去伺候囉,哪有您親自動手的道理?您還是先開門放小的進去吧。」

    這個聲音!

    夏侯猛瞪大了雙眼,不得不迅速拉開門閂,把那個笑臉盈盈的「小廝」給拉了進來,卻也沒忘了遣退看得目瞪口呆的桑家家僕。

    等確定外頭已經無人,夏侯猛才盯住眼前做僕役打扮的人問道:「你來這裡幹什麼?又為什麼要裝扮成這個樣子?究竟是誰讓你來的?」

    面對夏侯猛一連串的逼問,那個「小廝」卻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反而收起笑容,往他炕前的矮榻一坐說:「我累死了,還是先打個盹兒再看看有沒有興致談吧。」

    「你給我起來,」夏侯猛一邊套上袍服,一邊扯她起身道:「給我出去,馬上回南方去。」

    「為什麼?」雖做男裝打扮,但到了夏侯猛面前卻嬌態盡現的女紅妝反問:

    「為什麼甫一見面就要趕我走?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惹人嫌、討人厭了?」

    「小霜,你別胡鬧了,行不行?我有正事要辨啊,實在分不出神來陪你玩。」

    「什麼正事?參加比武招親,忙到連年都沒有辦法回家去過?曉不曉得義父有多失望?畢竟為人父者最想要的,仍是與孩子共享天倫,而非天天聽聞那個孩子的戰功有多彪炳、聲名又有多顯赫。」

    夏侯猛聞言一窒,終於無奈的搖搖頭,歎息一聲跌坐回炕上說:「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沒說,我會知道才有鬼。」小霜翻了翻白眼道。

    她這一嬌嗔,倒把夏侯猛給逗笑開來。「你啊,真拿你沒辦法,」摸摸她非但束起來,還用皂巾緊緊包裡住的秀髮,他轉為親切的笑說:「其實從以前到現在,我哪一件事真正瞞過你,又怎麼瞞得過你?」

    「前一句比後一句好聽呢,」小霜仍舊噘起嘴來,表示不滿。「說『怎麼瞞得過我』,不就真的有開始想瞞我的打算了。」

    「就算想-,也只為了一時權宜,還有不願你為我擔心。」

    「你什麼都不講,才教人擔心。」小霜驀然出手握住他的,急切的說:「你都不曉得當我因為等不到你如期歸來,馬不停蹄趕赴許縣時,心中是多麼的焦急;

    而李章說不清楚你究竟為了何事留滯元菟郡,起先又連信都不肯拿出來給我看時,又被我罵得多凶。」

    夏侯猛笑一笑道:「可以想像,唉,可憐的李章,這回想必被你給整慘了,難怪他背後總愛稱呼你為——」

    「什麼?」小霜抬高下巴問他:「稱呼我為什麼?」「沒什麼,誰不知道我們小霜長得欺霜賽雪、艷如桃李,給你的封號還會差到哪裡去?」

    「你少打馬虎眼,以為你不說,我就會不知道嗎?他背後都稱我為『刁』小姐,刁鑽的刁,是不是?」

    「所以找剛才就說嘛,我哪一件事真正瞞得過你?」夏侯猛這樣說,已經算證實她的猜測了。

    「好啊,這個李章,要不是念在他最後終於交出那封語焉不詳的信,好歹總算讓我知道該上這裡來找你的份上,看我日後回你許縣將軍府去時,饒不饒得了他!」

    「他居然讓你一個人長途跋涉到這最東北的邊郡來,若是有個閃失,我才饒不了他!」

    迎上夏侯猛由衷關心的眼神,和那裝不來的焦灼表情,小霜終於嫣然一笑道:

    「算啦,既然我已經找到了你,所有的帳便都一筆勾銷吧。潭哥,咱們這就離開元菟郡,好不?雖然已趕不回陽泉縣老家,但回你的將軍府去過年,應該也是不錯——唔!」

    夏侯猛突然伸手輕輕摀住了她的嘴,讓她驚詫兼不解的把一雙原本就明亮晶燦的雙眸瞪得更大。

    「噓,這裡並沒有人知道我詳細的身份,你可別提前洩了我的底。」

    「不說就不說,」小霜心中雖忿忿不平,卻仍依他所囑壓低了聲音嘟噥。

    「反正我不說,還不是有人知道。」

    「你說什麼?」夏侯猛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誰知道?

    你又怎麼確定有人知道?」

    「唉呀!潭哥,你在說什麼繞口令呀?左一個知道、右一個知道;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小霜自己卻故意學他強調「知道」兩個字,淘氣的說:「卻知道他已經被淘汰,連夜離開元菟郡城了,也幸好有他幫我指路,我才不致陷入雪堆當中。」「被淘汰的人……」夏侯猛沉吟了半晌。「他長得怎麼樣?叫什麼名字?」

    「鼻青臉腫、齜牙咧嘴。」

    「什麼?你正經一點,行不行?」

    「我再正經不過呀,他的確被打得鼻青臉腫,說起話來就齜牙咧嘴,一副痛不可當的樣子,最後我只好叫他也像我一樣將裡巾都拉到鼻上,單露出一雙眼睛,由我發問,並請他盡量簡單的回答;你都不曉得在剛剛你開門之前,我有多擔心,就怕會看到一個和他一樣,被揍得已認不出原來長相的你。」

    「但我們的規矩是點到為止,絕不能傷及對方。」

    「原來他說他掛的彩是『私鬥』的結果,全是實話。」小霜喃喃而語。

    「竇偉長!」夏侯猛驀然喊道:「他騎的可是一匹赤色的馬?」

    「沒錯,那匹馬可比它的主子稱頭多了。」

    夏侯猛瞥了她一眼道:「就喜歡以貌取人。」

    「誰說的?那個……你說他叫什麼來著?竇偉長是吧,他人不壞,我也沒說他糟糕啊。」

    「我明白了,」夏侯猛恍然大悟說:「有關於我在此地的所有情報,全是他提供給你的;你真是越來越會逼供了,所以我才會不准你常到許縣。」

    小霜聽得一頭霧水。「扯到哪裡去了?」

    「你不曉得『上頭』的人求才若渴嗎?尤其是像你這種兼具美貌的『才』。」

    「少灌我迷湯,」雖然她無法否認聽到夏侯猛藉擔心會引起曹操覬覦為由,稱譽她的相貌,委實讓人開心。「至於你的近況,完全是那個竇偉長可憐我一片赤誠,主動告訴我的,什麼逼不逼供,我才沒有那麼可怕!」

    「竇偉長是所有的角逐者當中,態度最玩世不恭的一個,你有什麼可憐的一片赤誠,足以打動他的心?」

    「山人自有妙方,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小霜表面上雖然照舊嘴硬,但迴避的眼神卻還是洩漏了她的心虛。

    「小——霜——」夏侯猛自小看她到大,哪會不知道她有多鬼靈精怪,如今見她難得窘迫,心中早生不妙的預感,愈發覺得有問個清楚的必要。

    「他看出了我並非自己所說的『小廝』。」素知夏侯猛一旦堅持起來,會有多固執的她,不得已也只好硬起頭皮來應道。

    「看他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也曉得過去必定『閱人無數』,憑你這身粗糙的裝扮,哪瞞得過他?」

    「我不是也沒騙過你。」

    夏侯猛知道她言下之意,是指他也「乖」不到哪裡去,馬上反駁道:「我哪裡一樣,我們可是一起長大的兄妹。」

    小霜聽到了她等待已久的醋意與親謔,隨即笑靨如花嬌嗔:「什麼一起長大,我今年才二十,可足足小你十歲。」

    「是,年紀比我小,點子卻比我多到數不清的地步,」他習慣性的伸出手來捏了捏她的鼻尖。「告訴我,竇偉長怎麼說?」

    「他似乎挺幸災樂禍。」

    「你到底讓他『以為』了什麼?」

    「沒啊,如果有,也只是他想像力太豐富,」小霜笑得慧黠,夏侯猛卻看得心驚。「我說我們一家人都等著你回去過年,他聽完便顧不得會址痛傷口,立刻放聲大笑歎道:『我還以為名滿天下的鎮潭將軍果真如一泓深潭,沉寂無波,直到碰見桑迎桐才動了心,想不到他其實早有家室,看來我是白為他操心了。』我就是聽到他那麼說,才曉得你是為了什麼而到這裡來。」

    「他居然知道我是誰?」夏侯猛最感驚愕的,顯然是這一點。「又居然什麼都沒說。」「大概因為他真的只想玩,而不像你這麼志在贏得美人歸吧。」

    「他或許不惜玩到幾近過火,但我的目的,卻絕非桑迎桐。」

    「難道你要的是元菟郡?是曹公要你來的?不會運這一點都被竇偉長料中吧?」

    「他又知道什麼了?」

    「沒什麼,在分道揚鑣之前,他特地要我幫他帶段話回來給你,說:『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森映博看起來和桑迎桐兩情相悅,夏侯兄何妨就成全他們,雖然……』」「怎麼又不說了?」

    「不太好聽,怕你聽了生氣傷神。」

    「那不正中你下懷。」夏侯猛料準道。

    「果然還是你最瞭解我!」想不到小霜竟擊掌稱讚。「他說:『雖然聽命於曹賊的人,在我眼中都可惜了,不過夏侯兄似乎不必聽話到那種地步,也就是為了幫曹賊拿下東北一郡,竟不惜奪人所愛;何必呢?儘管你把自己包得只剩下露出一雙眼睛,可這雙水靈靈的眸子也足夠令我心蕩神馳了,所以夏侯兄又何必捨近求——唉喲!』」夏侯猛急忙關切的問道:「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好的很。」

    「那剛才為什麼會突然叫了一聲?」

    「是竇偉長叫的。」小霜一派輕鬆的說。

    「我的天啊,他那一身傷可是昨夜以一敵六的成果,你竟然還狠得下心來出手?」夏侯猛聽懂了。「誰教他敢討我口頭上的便宜,」小霜冷哼一聲,理直氣壯。「若非念在先前他好歹也算幫了我一個小忙的份上,你想我會只推他下馬嗎?早給他一頓好打,讓他原本就腫到我幾乎看不見的眼睛更腫,並趴在雪地裡兩、三個時辰翻不了身了。」

    「你如此潑辣,就不怕將來嫁不出去?」

    「怕什麼?反正義母生前已交代過,要你照顧我一輩子,有你這位鎮潭將軍的承諾,不比嫁給任何人都好。」小霜自問已講得夠明白了,想不到夏侯猛卻在一怔之後,即陷入沉默當中。

    「潭哥,難道此行真是曹公讓你來的?是他要你為他拿下元菟郡?」無論如何,她是絕不會願意承認夏侯猛的目的在人,而不在城。

    然而再度出聲的夏侯猛,卻不是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說:「小霜,我參加比武招親,主要目的,既不為桑迎桐,也不為元菟郡,這一點,相信亦沒有瞞過竇偉長,只是他生性調皮,想要逗你玩,才會故意那樣說,但這兩者,我卻都非得到不可!」

    「你說什麼?」她聽得揚聲而起。

    夏侯猛也跟著起身,並扣住她的肩膀,懇切的求道:「小霜,你先別生氣,聽我說。」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我們之間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她的眼中淚光隱隱,卻仍倔強的抗拒著,不肯讓它滾落下來。

    「小霜……」

    「放開我!」小霜一把拂開他,立即朝門走去,硬是讓夏侯猛伸出去想扯住她的手撲了個空。

    不得已,他只好喊道:「小霜,難道你忘了我母親臨終前的不甘?」

    小霜聞言一震,終於停下腳步,不過仍沒有回身的意願。

    夏侯猛見機不可失,立刻走到她身後去,開始講起個中緣由,以他及慎思過的計劃。

    等他講完以後,小霜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絲毫不見妥協。

    「小霜?」

    「不,」是她最後低聲的回答。「不,不管你這麼做的原因何在、做時又秉持什麼原則,以及目的為何,我都沒有辦法接受,因為我……我……」

    見她纖弱的肩膀劇烈抖動著,夏侯猛心中頓生強烈的不忍,遂踏前一步,環上雙臂,想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但小霜已舒展兩臂格開了他,接著且不發一語的開門離去,獨留下頹然長歎的夏侯猛。

    ※                              ※                                  ※

    下馬以後,夏侯猛立刻以昂然之姿面對桑迎桐說:「姑娘,五箭全中靶心,我想稍後你便該準備為猛改換大紅嫁衣了。」

    今天特意一身雪白,幾乎與雪茫茫一片大地同樣粉雕玉琢、美得出奇的桑迎桐緩緩抬起頭來,迎上頭覆獵用緗幘、身著灰色勁裝的夏侯猛的篤定眼神,不禁一陣心弦蕩漾。

    「最後一輪的比賽尚未結束,不是嗎?夏侯公子還是等森公子也展現過箭術之後,再來向我們家小姐邀功比較恰當。」王明代桑迎桐答道。

    「是邀功嗎?王總校尉,我以為自己是在討賞呢。」夏侯猛卻不以為忤,進一步的說。

    「你!」

    「王明,」桑迎桐終於出聲攔阻總校尉。「算了,事實即將為我們證明一切,對不?」

    「對極了,桑姑娘,猛雖非全才,但對於箭術,卻一向頗具自信,這回森公子想贏我,恐非易事。」「我相信森映博截至目前的成績,亦絕非浪得虛名。」

    「什麼?你對他竟已直呼其名,」夏侯猛微慍的說:「想不到勝負未定,姑娘已先不公,不過無妨,往後你終生將叫的,必然僅是我夏侯猛的字號。」

    「夏侯公子——」迎桐想要解釋,但他已經憤然轉身離去了。

    「小姐,快看!」

    被王明的叫聲拉回到現實中來的迎桐定睛一看,發現在馬上的森映博已左右開弓,一共射中兩箭紅心了。

    「好呀!」周圍立刻響起一片歡呼喝-聲。

    由於竇偉長的退出,讓這次的比武招親將提早一天產生最後優勝者的誘因,令觀戰的百姓越多,情緒也越高昂,擁夏侯派及擁森派,人數幾各佔一半,讓設置在雪原上的靶場的氣氛顯得更加熱鬧。

    依照規定,最後這項箭術比的是準頭,一共只射五箭。騎馬的參賽者,必須先用右手拉弓射一箭,再用左手拉弓射第二箭,往上射古木樹梢當第三箭,第四箭必須射穿冰地,而最後、也最關鍵的第五箭,則是得在馬上回轉上身,射碎由專人丟出的雪球。

    本來左右皆能開弓的人,已不算多,再加上必須騎馬射靶,使得比賽愈發的困難,不過最不可思議、最難完成的,還是馬上回射的最後一箭。

    然而夏侯猛剛剛不但箭箭俱無虛發,而且還都命中靶心,無論是一、二箭的草靶,三、四箭的物靶,乃至第五箭的「活」靶,那準確的箭術,再配合上他始終如行雲流水般的瀟灑意態,簡直讓眾人看傻了眼。

    相較之下,如今上場的森映博雖然也已兩箭皆中靶心,感覺便嚴肅得多。

    會不會是因為求勝心切,反倒患得患失呢?

    就在眾人屏息靜氣的注視下,森映博已經又射出了三、四箭,成果且都不遜於夏侯猛。「小姐,你別著急,要對森公子有信心啊。」王明見迎桐原本白裡透紅的肌膚,此刻更白得像晶瑩剔透的霜雪一樣,不禁關切有加的安慰道。

    「我不是對他沒有信心,而是……」迎桐霎時無言以對,只因為此刻的她已經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希望森映博下一箭射得準或不准了,換句話說,她不是對他沒有信心,而是對自己的心意沒有把握啊。

    她甚至不曉得在心慌意亂之間,自己的眼光已飄向佇立於一旁的夏侯猛,而非急需她鼓勵的森映博。

    更氣人的是,那夏侯猛恍惚明白她的心意似的,立即朝她露齒一笑,對於森映博的表現,好像完全不放在心上,仍然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迎桐急於移開視線,這回她甚至只敢眼觀鼻、鼻觀心,渾然不知森映博心底的焦灼與眼中的關切。

    「小姐,看來比試得再延長了。」只專注在森映博下一箭將有何表現上,根本感受不到迴盪在迎桐與兩位男子之間的微妙情愫的王明,兀自提出他的看法。

    但說時遲、那時快,森映博已經回身喊道:「放!」

    丟出雪球的那個人冷靜無誤的照做,眾人的眼光大多只依循著森映博瞄準後射出的箭走,而忽略了幾乎與放箭同時,出現在他臉上的驚駭神情。

    「不好!」是在他心中爆開的驚呼,就在他要松弦的-那,右臂分明曾被某個不知名的小東西彈到。

    雖然只是輕微的一彈,但森映博知道比試結果已將起陡然的鉅變。

    果然這念頭才起,周圍便響起一片惋惜不已的歎聲。

    「哎呀!」

    「就差那麼一點。」

    「雪球居然只破沒碎。」「那是當然的,射偏了一點嘛。」

    不過森映博此刻最關心的,已不是雪球究竟有沒有碎,而是出手影響了結果的人,到底是誰?

    「夏侯猛」是第一個閃進腦海裡的名字,森映博冷厲的眼光迅速向他掃去,卻發現由他那個方向,根本無法對自己下手,倒是……

    在夏侯猛盯牢的右後方,有位眉目如畫的少年人,正衝著他仰起下巴,一臉桀傲不馴,卻又滿面得意洋洋,複雜至極,讓人捉摸不定。

    森映博幾乎馬上就判定出手的必定是這個少年人,怒急攻心的他隨即連馬也沒下的直衝到他面前去。

    不料夏侯猛的動作比他更快,早搶先一步攔下他胯下的馬,然後抬頭說:

    「承讓了,森公子。」

    而那名少年人也從人群中竄出來,佯裝出滿臉的喜色道:「恭喜少爺、賀喜少爺。」

    「你——」夏侯猛剛要開口。

    「是我,賈仁啊,您忘了啦?」小霜非但打斷他的話頭,急急忙忙插進來說,還隨手接過森映博愛馬的韁繩道:「就是您府中的小馬伕。森公子,您這匹馬真是俊極了。」

    「是嗎?」森映博沒什麼好氣的應道:「但依我看,你這奴才對於主子而言,可要比我的劣馬管用太多、太多了。」

    本來以為這一譏諷,他至少會面露窘色,想不到賈仁卻大方的笑答:「公子謬讚了,我們家少爺對於我所做的種種,非但不像您如此懂得賞識,還恨不得能早早趕我回家去,不肯讓我沾點新少夫人的喜氣呢。」

    聽她提起迎桐,夏侯猛和森映博才恍若大夢初醒般,趕緊一同回到她跟前去。

    「如何?姑娘,猛方才一席話,可非信口雌黃吧?」迎桐牢牢的盯住他,深深的望入他的眼眸深處,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中,晃漾著教人無從猜測起原因,卻又分明讓人神往的光彩。

    「終身得托,是迎桐有幸,」她行禮如儀道:「在此先謝過公子。」

    「我的字為『沉潭』,你不如就直呼我的名或字,好顯得親暱一些。」夏侯猛狀似情深款款的說。

    「究竟是用何種卑鄙手法,贏得這場比試,你自己心知肚明,夏侯猛。」森映博在一旁冷冷的開口。

    「當然是憑我的真材實學,以及各路英雄好漢,好比說是你呀,以及竇偉長等等的承讓與幫助。」

    「給予你最大幫助的,恐怕並非我們,而是你家的小馬伕吧?」

    「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夏侯猛依舊滿面春風的說:「猛只曉得一句話,那便是願賭服輸,不曉得森公子是否也聽過這句話?」

    「你!」

    夏侯猛一手格開控制不住自己、猛然衝上前來的森映博,臉則繼續向著桑迎桐。「不會有加長賽吧,迎桐?」

    一聲:「迎桐。」叫得她心弦一震,緊接著雙頰便火辣辣的紅起來。

    「我沒有興趣再和任何為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交手。」森映博抽回手後,猶自忿忿不平的說。

    「森公子?」見他一再出口不遜,完全迥異於以往的溫文儒雅,迎桐終於也覺得不對了。

    「無妨,贏得一切的人是我,讓他發兩句牢騷無妨,我不介意,你放心,迎桐,我絕不會與此刻的他計較,更不會因而生氣。」

    一番話既顯示出如今他和迎桐關係的親近,也充分展現了自己的氣度,更教人人都見識到森映博輸不起的小器,真可說是面面俱到。

    「贏得一切,可代表你就會愛惜一切?」森映博終於暫時壓抑住滿懷的悲憤與不甘問道。

    「自然,」夏侯猛已經邊說邊轉到迎桐身旁,並且毫不顧忌的執起她的手來。

    「否則我費盡心力、不辭辛勞的參加比武招親做什麼?當然會好好的『照顧』元菟郡,好好的『愛護』迎桐。」

    他嘴裡說的雖全是好話,但特意強調的「照顧」與「愛護」四個字,卻仍令迎桐驀然自心底整個「寒」起來,怎麼會這樣?

    「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往後少爺有少夫人照顧,我們全都不用操心了。」

    小霜不曉得從哪裡竄出來說。

    迎桐心下感謝他的打岔,立刻轉頭問未來的丈夫。「這位小兄弟是……」

    「我叫賈仁,是鎮潭將軍府的馬伕,」小霜彷彿立意要給夏侯猛難堪似的,狀若天真的說:「往後少夫人儘管喊我『小仁』便是。」

    「鎮潭將軍府?!」迎桐瞪大眼睛問夏侯猛:「你是鎮——」

    「鎮潭將軍朋友的兒子,」夏侯猛心頭大驚,完全沒有想到小霜會給他來這一招,只得力持鎮靜的說:「剛才『小人』忘了一個字,他原本是——」

    聽出夏侯猛話中帶刺,小霜反倒得意洋洋的說:「是啦、是啦,我『原』是鎮潭將軍府中的小小馬伕,後來見我們家公子生得玉樹臨風,長得風度翩翩,才跟老爺求說願跟在公子身旁,服侍他一生一世。」

    那語尾的纏綿與酸楚,全落進夏侯猛的耳中,再對照於她硬撐出來的活潑神情,可就令他更加狼狽與不忍了。

    然而事已至此,他又有何退路呢?或許唯有拚命向前,盡快結束這一切,才足以報答小霜終究還是留了下來的心意吧。

    「迎桐,你曾說一切都要盡速從簡,那今晚是否就為你我的洞房花燭夜?」「夏侯猛,你講話好不粗俗!」

    「森映博,今日換你做我,難道想的會是另一回事?」

    「那當然。」

    「森公子若非天性純樸老實,便是言不由衷,佳人在前,哪有不盡速一親芳澤的道理?欸,」夏侯猛止住又意欲發火的森映傅說:「我只是實話實說,你切勿動氣,更何況依比試結果來論,如今的我已幾乎算是元菟郡的太守,你三番兩次的意圖犯上,難道就不怕我震怒?」

    「『幾乎』並不代表已經『是』,不是嗎?」森映博的怒氣已完全顯示在他憋到暴突的青筋上。「王總校尉。」

    「森公子有何事吩咐?」

    「不敢,只是想請教你前天跟我提過的那個『議郎』缺還在不在?」

    王明先與迎桐交換了狂喜的一眼,再回望森映博說:「公子願意屈就議郎這樣一個小小的參事官?」

    「只要能兌現留在迎桐身邊,善盡守護她之責的諾言,我連再小的士兵都肯做。」

    迎桐雖然滿心想要答應,卻仍然不能不顧慮夏侯猛的感受,只得硬起頭皮,首度顫聲喚道:「夏侯公子,你看如——」

    「不對。」夏侯猛卻一口打斷她。

    「什麼?」

    「我說這稱呼不對,其它更沒的商量。」

    「沈……沉潭,你看如何?」為什麼?為什麼夏侯猛從一開始,就故意要她在大庭廣眾前表現出與他的親暱?她雖非一般的小家碧玉,但也有她該守的大家閨秀禮教,不是嗎?夏侯猛聽到她喚了自己的字,不禁仰頭大笑道:「好,真好聽,」甚至伸長手臂,將她攬進了臂彎裡。「就衝著這一聲,猛便答應讓你將我這位情敵留在元菟郡內,直到他看到所有他想看到的景象為止。」

    「什麼意思?」森映博覺得不對,立即搶在迎桐之前問道。

    「當然是我們家少爺與少夫人恩恩愛愛的景象,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情況是能令我們大家都『放心』的?」小霜撇了撇唇說。

    「說的好!」夏侯猛暢快的讚道:「賈仁,今晚喜宴上,絕少不了你的賞酒。」

    「謝少爺,少爺明白小的一片赤誠就好。」

    不願再跟小霜多做眼神接觸的夏侯猛,為免心理負擔愈發沉重,索性轉首俯視懷中的桑迎桐說:「你在雪花的襯托下,雖然美得愈發教人屏息,但雪原寒冷,若凍壞了你,我可會心疼,還是趕快回園裡去為我們的大喜之禮做準備吧。」

    那溫存的言語、體貼的態度與暖熱的氣息在在動搖著迎桐的防禦心牆;但為什麼,迎上他的凝視,迎桐自問:但為什麼在他堪稱俊逸的眸中,我卻找不著、看不到一絲感情?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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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直到貼身待女都被遣退,迎桐仍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全是真的。

    在短短約兩個月內,不但元菟郡換了主子,連自己都從一個原本無憂的少女,變成為今夜的新婦,如果這真的能夠如她所願,只是一場夢,恐怕也是一場不堪回首的夢吧?

    更何況這所有的一切,俱是鐵錚錚的事實。

    外頭再度響起喧鬧的人聲,讓迎桐的記憶一下子跌回到遙遠的過去,也不曉得自己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十五年前的往事,也許是因為無論彼時或此刻,她都一樣心慌意亂吧。

    當時自己多大?好象才七歲。七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至少至今猶清楚的記得另外兩位“難友”的名字。

    說是“名字”,迎桐想著、想著,唇邊不禁浮現一抹自嘲的微笑;猶記得當時朝政敗壞、外戚跋扈、宦官營私、疫疾流行、旱災又起、民不聊生、天下大亂,就連天子腳下的京師亦無法幸免。

    更令人發指的是董卓竟為了一己之私,毒死少帝,燒光洛陽城,遷都長安,致使災民集結,大街小巷到處可見饑民餓死或婦孺受虐的屍體,什麼叫做人間地獄?迎桐認為那就是了。

    外在的環境已經夠亂、夠慘不忍睹的了,更悲慘的是,小小年紀的她竟然又與家人走失,說當時的她“命在旦夕”,絕不為過,甚至能不能求個痛快的死,死後屍體又會不會慘遭分食,都是未知之數。

    但迎桐卻不肯就此放棄,首先她將臉塗得更黑,並開始極盡所能的找尋食物,心中只有一個意念,那便是:我不能死,絕對不能,我一定還要再跟爹爹見面。

    就這樣拖過兩日,第三日當她正為爭奪半個已經干硬的窩窩頭,而被三個男孩痛毆時,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說:“三個打一個,也不怕羞!”

    迎桐與那三個男孩一起抬起頭來,但見一個個兒瘦小的女娃沖著他們叫:

    “有本事的話,就別三個打一個。”

    “依你看,應該怎麼樣?臭丫頭!”

    “你才臭呢,”想不到她個兒雖小,膽子倒挺大。“我們倆都是香噴噴的大姑娘,哪像你們這些豬仔兒。”

    “敢罵我們,你不要命了!”

    那三個男孩說打就打,而且下手毫不留情,所幸在迎桐和她都才只挨了兩下之際,便有人喊道:“救命啊!-賊的兵來了,救命呀!”

    等到那三個男孩跑得無影無蹤,迎桐也正想拖著剛剛與她一起挨打的女娃兒躲開時,一雙白皙的手卻同時拉起她們兩人說:“沒事了,撿起你的窩窩頭,咱們走吧。”

    那便是她們三人結緣的起頭,雖然隔日晚間,她就被焦灼不堪的父親所派遣出來的部下之一尋回,可是對於那共處兩天的情景,她卻是怎麼也忘不了的。

    首先她們分食了那半個又干、又硬、又冷的窩窩頭,再在其中一人已充做藏身處半月有余的地方,把三個人或大或小、或厚或薄的衣服全脫下來,重新分配,做最恰當、最保暖的運用。

    夜來就窩進那小小的藏身處內,交換著彼此的身世背景,但或許是時隔多年,也或許是迎桐與她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了,之後不論她再怎麼努力的回想,竟然連她們姓啥名啥都無法想起來,只記得三人之間曾有過的一段對話:

    “我們會不會死掉呀?”

    “才不會呢,如果死掉了,怎麼做新娘子。”

    “你想做新娘子?年紀小小就想做新娘子,也不怕害臊!”

    “這有什麼好害臊的,當新娘子才漂亮呢,就像我看到的那位小姐,可惜…”

    “嘿,不是說好傷心的事,暫且不提了嗎?這樣吧,反正我們三人都睡不著覺,不如來玩個游戲。”

    “好哇!好哇!我最愛玩游戲了,但我們要玩什麼游戲呢?”

    “取名游戲,好不好?一般人家生下女娃兒,總是很少會為她們好好想些名字——”

    “可是我覺得自己的名字不錯呀!”迎桐記得自己當時曾馬上插嘴道。

    “我也覺得自己的很好聽。”

    “那就當我們相識一場,給彼此留下的一個紀念好了。”

    “你是說這名字只在我們三人當中叫?”“正是。”

    “好玩、好玩,那我們就來互相取名好了。”

    “你身上好香,個性又溫柔,叫做‘香雲’可好?”

    “你呀,鬼點子最多,居然有辦法騙來兩個菜包子,碰上想欺負你的人,還會隨機應變,真是服了你,我看使喚你做‘蟬風’好了。”

    “剩下你了,皮膚這麼白,又細又滑又白裡透紅,活端端像是吹彈得破的蝴蝶翅膀一樣,不如就取做‘蝶衣’。”

    “蝶衣?好美的名字,我喜歡!對了,那新娘子穿的嫁衣,就薄得好似蟬翼蝶翅,美不勝收,如果他日我做新娘,一定也要——”

    “穿上如其名的‘蝶衣’,是不是?真沒見過像你這種身在兵荒馬亂之中,還能大作美夢的人。”

    “如果美夢果能成真呢?”

    “那我一定送你一件‘蝶衣’當做‘嫁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想到這裡,迎桐唇邊的微笑不禁化為苦笑,誰知當日的戲言,會全化為眼前的事實,只不過她穿的嫁衣,乃是華麗厚實的大紅絲絨,而非輕薄柔軟的透明絹衣,而昔日的“香雲”、“蝶衣”和“蟬風”更是終究不敵時代的洪流,再度被卷入以後,便四散飛逸,不知下次相見是何時了?

    不,應該說甚至不知道是否還有再見的一日……。

    “我迷人的新娘,在想什麼呢?居然出神到連我進房裡來了,都還渾然未覺?”

    迎桐的鳳冠是以珍珠為簾,並沒有再加喜帕,所以可以透過珠簾望向出聲的夏侯猛。

    “夫君,你沒有喝醉吧?”

    燭光下的迎桐雙頰粉嫩、黑眸晶亮,委實教人驚艷,夏侯猛頓覺一股熱氣湧上胸口,立即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她的跟前,親手撥開珠簾,恣意將她欣賞個夠。

    在他看迎桐的同時,她其實也在仔細端詳著這位已成為自己夫婿的男人:劍眉星目、懸鼻之下,是兩片厚薄適中的唇,夏侯猛果然是人中之龍。

    “能讓我沉醉的,唯有你這位得來不易的美嬌娘。”說完他便俯過身來吻上了她的粉頰。

    完全沒有料到他的動作會如此迅速與大膽的迎桐霎時怔住,繼而輕輕顫抖起來。

    “怎麼?連公然招親的事都敢做了,面對閨房之樂,怎麼反倒畏縮不前?”

    他是在譏剌自己嗎?就算是,迎桐恐怕現在的自己也無暇思考、無力反擊呢,更何況她還有事相求,只得凡事都先依從他。

    “夫君,你我尚未共飲交杯酒。”

    這句話總算讓夏侯猛暫時打住,但他雙眼往幾上一瞥,立刻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直起身來,邊往矮幾走去邊說:“拜堂以後,你我即為夫妻了,是不?”

    “是。”

    “你聽過‘出嫁從夫’嗎?”

    “聽過,也會終生謹守。”

    “很好,那你就從以不同方式與我喝交杯酒開始守起。”

    迎桐還來不及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夏侯猛已把各倒了半小杯約兩杯酒全部含進口中,再迅速折回炕前,一手拂落鳳冠,一手執起她的下巴,雙唇覆蓋下來,既牢牢吻住她嬌嫩的紅唇,也把酒液緩緩注入她被自己挑開的唇瓣中。由於太過震駑,迎桐真正喝下的酒其實不多,其余大半的酒液則全沿著下巴、襟領淌入胸口,或者滲進了嫁衣,讓她更加嬌羞不已,甚至還有些心醉神迷。

    “這樣喝,是不是好喝多了?”偏偏在好不容易才肯放開她後,夏侯猛猶進一步的挑逗道。

    “夫君……”

    “叫我沉潭,”夏侯猛挨著她也坐到炕上去,並細心的吮吻起她下巴,乃至於頸間的酒痕,靈巧的手指理所當然的也就順著解開帶給,悄悄卸除了她的衣物。

    “或者想喊我的單名亦成。”

    這些原本就都在她願意“忍受”的范圍之內,迎桐遂閉上雙眸,由著他“胡鬧”下去,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原先以為不得不“忍受”的事,如今好象還多了另一層“感受”,甚至是“享受”了……。

    享受!

    她怎麼能夠有這種不知羞恥的想法?又怎麼可以如此不知輕重的放縱自己?

    難道她忘了——。

    “沉潭!”

    已往下滑至她胸前的夏侯猛,此時亦有些難掩激動的微喘道:“你喜歡嗎?

    告訴我你可喜歡?”

    他為什麼要這樣逼她?雖然兩人不是今日才認識,可也還談不上了解彼此,為什麼在如此隱私美好的事上,他硬要表現得如此粗野及鄙俗?

    “沉潭,夠了。”

    “夠了?”夏侯猛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遂抬起身來問她:“什麼夠了?”

    “今夜……”她想拉被子蓋住裸露在外的胸,可是夏侯猛一手仍輕覆其上愛撫著,就算蓋上被子又能如何?迎桐只覺得渾身發燙,也只得別開臉,不敢再繼續迎視他炙人的凝注。“就到此為止,好不好?”夏侯猛聞言先是一怔,接著便放懷大笑,甚至不再理會她,馬上又俯下頭去,吻上她另一邊滑膩的雪白胸脯。“你八成是在開我玩笑。”

    “不,我是認真的。”

    “不,你絕對不是;”吻完一邊,夏侯猛再吻上另一邊,這次他甚至將她粉嫩的蓓蕾含進口中,時輕時重的吸吮起來,直逗得迎桐六神無主。“再喊我一聲,你現在喊,想必會更加動聽。”

    讓她勉強維持住最後一絲理性的,是他口氣中的那一絲嘲諷,終於讓迎桐得以邊咬住下唇,制止自己出聲,以免今他更加得意,邊伸手至枕下抽出一樣東西來抵向自己的咽喉。

    “你若再不住手,我便只有自我了斷一途。”

    看清楚她手中拿的是什麼以後,夏侯猛立即彈起上身,滿臉訝異的問道:

    “你這是所為何來?”

    確定夏侯猛明白她的決心後,迎桐除了隨意拉攏單衣,掩住胸口外,還趕緊奔下炕來,跪倒在夏侯猛的身前。

    原本怒火難抑的夏侯猛見她如此,心底立即只余不解。“迎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夫君,臣妾絕非故意要令你難堪,亦非故弄玄虛,這一點,請你務必要相信臣妾。”

    “你是我妻,猛在娶你之前,也沒有於家中置任何一名姬妾。”有那麼一-  那,對於她的下跪,夏侯猛委實覺得相當不忍,想要請她起身,但思及此行的真正目的,卻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口氣且跟著冷下去。

    “夫君?”迎桐卻不曉得他為何會突然有此一說。

    夏侯猛頓感不耐,遂揮了揮手道:“先起來吧,起來再說,還有請你記住,因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亦沒有其它的妾侍,所以往後我不想再聽到你用任何除了名號以外的稱呼叫我,或者自稱。”話才說完,他的心情便驟起波濤,自己是怎麼了?竟然無法忍受她以“臣妾”自稱,他不是來索債的嗎?雖然桑忠已死,但父債女還,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更何況如今他與迎桐,對照三十多年前的她父與他母,正好角色互換,此時再不折磨她,更待何時?

    “是,沉潭,但除非你能答應我一件事,不然迎桐說什麼也絕對不肯起來。”

    “迎桐,你以為這次為你打擂台,對我來講是件輕松的差事嗎?”

    迎桐知道他是在諷刺她的條件太多了,但是該說的話,她仍然不得不說。

    “你可以告訴我一件事嗎?”

    “什麼?”

    “憑你這般身手,在這急需英雄的亂世當中,為何不曾掙得一官半職?”

    “恐怕是因元菟郡地處偏僻吧。”夏侯猛指的自然是她孤陋寡聞,但也幸好如此,自己的計畫才得以順利推行。

    可是迎桐卻把他的譏諷誤當成謙遜。“不,你的得勝絕非因為對手都太弱的關系,而是因為你的確有這個實力。”

    “如果我贏得實至名歸,那你為什麼仍不肯獎賞我?”

    聽到這裡,迎桐終於忍不住將眉頭微微一皺,露出些許的不滿說:“你連吟詩作賦的成績都傲視群倫,迎桐就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夏侯猛非但聽懂了,還故意露齒一笑道:“因為建安諸文人也個個有妻有子,照樣吃飯睡覺,不是嗎?我想與你燕——”

    “沉潭,”迎桐面頰越紅,口氣越慌的懇求道:“我並非不願與你行夫妻之實,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只不過想請你稍待一段時候。”

    夏侯猛聽到這裡,既沒有立即答應,也沒有一口回絕,光只是牢牢盯住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說:“起來吧。”

    “沉潭?”

    “這話聽起來不單純,你最好有一番道理可講,要不然想說服我,恐怕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肯聽我講了?”迎桐雙眸盡現狂喜光彩。

    “所以才叫你起來呀,我想說來一定話長。”他甚至還好心的伸出手,將她拉回到炕上去坐好。

    迎桐一放下匕首,也顧不得重新理妥衣服,便把早就准備好,並已經過再三演練的心聲,對著丈夫吐露個夠,直到夏侯猛為她披上白貂毛裘,才首度感受到雪夜的寒意。

    “謝謝你,沉潭。”

    “我們是夫妻,原本就該互相敬重與愛護。”夏侯猛笑得高深莫測。“不立即和丈夫同床共枕是你一早就擬定的計畫,與最後的優勝者是誰,絕無關連?”

    “是的。”

    “你希望我能在雪融回暖以後,攜你赴涼州尋親,在真正交卸下元菟郡這份重責大任的同時,便也是你我成為真正夫妻之日?”

    “是的。”

    “但因為你兩位同父同母的兄長據聞在你生母過世以後,即被帶往涼州,又已過繼他人,所以你並不知曉他們現在的姓氏與名號,只余‘大梧’、‘小梧’這兩個小名的線索,所以你也沒有把握一定找得到他們?”

    “是的。”“你父親臨終以前,原是要你立即棄守元菟,奔赴涼州,只是你捨不下滿城的百姓,才會舉辦比武招親,想位菟找一位守將,助你一臂之力,直到‘大梧’或‘小梧’願意回來接棒為止。”

    “是的,最原始的計畫的確是如此沒錯,”迎桐拉緊毛裘,再坦白不過的說:

    “迎桐雖然不敢以大家謬賞的‘東北第一美女’自居,但自忖長得還算可以,又有一筆起碼的嫁妝陪嫁,絕不會失禮於前來參試的角逐者。”

    “換句話說,你原本真心要賞給人的,只有‘你自己’這項獎品。”

    聽起來雖然有些刺耳,但畢竟是實情,迎桐也只有硬著頭皮來說:“是的。”

    “後來又為何改變了主意?”

    “因為我沒有想到最後的優勝者會傑出如你,若只是得到我這個人,對你來說,不免就有些委屈了。”

    夏侯猛面帶若有所思的笑容,揪著她說:“傑出的人,應該不只我一個吧?”

    迎桐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答道:“發現到這一點之後,我便已悄悄改變了計畫。”

    “也就是以半年為期,在前三個月天氣尚未完全回暖之前,要求我致力整治元菟郡,四月起,陪你赴涼州一趟,尋找兄長?”

    “是的。”

    “找得到的話,你會依實際情況,看是他們或是你的夫婿,也就是我,誰較適合擔任元菟郡太守,再做最後決定,如果他們另有高就,或者根本不想接掌這個職位,那你便會依照原先開出的‘假’條件,將元菟郡奉送給我?”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實在有欠公允,但若從‘自無到有’、‘自布衣到太守’的角度來看,迎桐覺得應該仍算是一把不壞的賭注,所以……”她咬一咬牙道:“是的,我確實是那樣說的。”

    “而如果找不到,七月初一一到,你便會隨我回元菟郡,屆時除了會無條件將元菟郡交予我之外,也不會再搬演今夜洞房的鬧劇。”“是的。”

    “好,我答應你,”面對淚光隱隱,卻又同時笑意盈盈的新婚妻子,夏侯猛勉強壓抑住滿心的翻騰說:“只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

    笑容凍結在迎桐的臉上。“什麼條件?”

    見她的情緒如此容易受自己影響,夏侯猛不禁在心底說:母親,這場游戲似乎越來越好玩了。

    “男女有別,你應該曉得吧?”如他所料的,迎桐果然立刻露出困惑的神情,顯然搞不清楚為什麼他會口出如此簡單的道理,不過他本來也就沒有打算要她回答,隨即接下去說:“渴望一旦被挑起,可就不是光憑你的三言兩語便能夠壓抑或平息的。”

    驀然漲紅又迅速轉白的臉色,顯示出迎桐已經全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你要我答應你另找慰藉。”在打出“比武招親”的名號前,不就已經決心放棄追尋真情的機會?但為什麼現在做“深明大義”的事,仍令自己心痛難當?

    “不,”夏侯猛的否認曾今迎桐的心中閃掠過一陣驚喜,但接下來的解釋,卻馬上又教她更加痛苦。“這種事,哪裡需要經過你的同意,我自己找樂子去便成,男人有三妻四妾,例屬平常,更何況今日的我拜你所賜,已成為元菟郡的太守,堂堂一個太守大人,如果只有你這位‘碰不得’的嬌妻,別說我會惹得眾人訕笑了,就連你的度量和醋意,恐怕也會引來諸多不必要的揣測吧。”

    迎桐正視他俊朗的面孔,實在無法相信他是一個如此粗俗的人,但是……自己又何必在意這些呢?

    “是,你說的對。”只好垂下眼睫,企圖掩住眸中的悵惘。

    “夫人能夠體諒,是猛三生修來的-氣,坦白說,就算你沒有開出那一連串的條件,我也早已相中幾位侍女與歌舞妓了。”

    胸口一痛,迎桐至此才知何謂“心如刀割”,這夏侯猛竟好色如此?他難道不知就算她是一名女子,也是有尊嚴、會傷心的嗎?“那你要我答應的條件,究竟是——”

    迎桐的話尚未問完,已被驀然伸出手來,將她攪腰抱過去的夏侯猛所打斷,非但如此,他還立刻俯下頭來,算是首度牢牢吻住了她。

    她的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再也無法做任何清楚的思考,夏侯猛委實太老練了,幾乎比她更了解她需要什麼樣的引導與……挑逗。

    於是在他刻意的情挑下,她的唇瓣緩緩綻放,並任由他輾轉吸吮,殘存在兩人唇舌間的酒香經此翻攪,更加甜醇,直教迎桐醺醺然的微喘起來。

    然而就在她原本抵在他胸前的手,想要繞到他頸後去時,夏侯猛卻猛然抽離雙唇,拉開距離,興奮的笑道:“對,就是這樣!”

    “沉潭……?”迎桐尚未完全回過神來。

    不料夏侯猛已然起身說:“我雖然性喜大宴,可素來最重開胃菜,若沒有合我口味的開胃菜,則後頭縱有山珍海味,也一樣提不起我的興致,滿足不了我的口腹之欲。”

    “你的條件竟然……是——”迎桐在電光火石的-那間,全都明白了,卻也立刻無語。

    “是的,我美麗的妻子,”在迫不及待奪門而出之前,夏侯猛還特地折回來摸摸她已變成冰冷的面頰說:“我的條件,就是你盡可以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可是當我想放縱之前,你卻必須負起為我‘開胃’的責任。”

    望著他倉卒離開,甚至已無暇聽她同意與否的挺拔背影,迎桐不禁滑落炕下,並就著屈膝的姿勢,將臉埋進白貂裘中,流下無聲的淚水。

    ※                              ※                                  ※

    “潭哥!”一見夏侯猛走進原先的居處,小霜立即迎上前來,喜出望外的說:

    “你真的遵守諾言,沒有與那桑迎桐洞房花燭。”

    經她這麼一提點,夏侯猛才想起自己曾大言不慚、信誓旦旦的答應過她什麼;老天爺,若不是桑迎桐突然又提出了新條件,現在他們恐怕早已成為真正的夫—。

    “潭哥!”小霜不滿的叫聲,立刻又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她瞪大眼睛反嗔道:“是你自己活像掉了魂似的,怎麼?

    軟玉溫香在懷,便後悔起自己今早的承諾了?”

    什麼?跟她說自己此次參加比武招親,主要目的在於為母報仇;次要目的是趁機為曹公攻占下元菟郡,反過來箝制始終不願歸順的東北諸郡;至於那桑迎桐,從來就不算在他想要的“收獲”之內;這些,都是今早才發生的事?才許下的承諾?怎麼他覺得經過洞房中“那一役”,時間彷佛已流逝許許多多年,自己心中已平添無數滄桑?

    為了排除心底的不安,夏侯猛便故意粗聲粗氣的喝道:“你不是我的小馬夫嗎?不在馬廄裡看著我的愛馬,跑到我房裡來胡扯些什麼?”

    見夏侯猛恢復到往日瀟灑的模樣,渾然不知他的心情已掀起了微妙波濤的小霜,馬上回嘴說:“什麼愛不愛馬,你那兩匹愛馬全在許縣將軍府內,要我上哪裡看顧去?自己才是神智不清、胡裡胡塗。”

    她嬌嗔的憨態終於逗得夏侯猛笑開來,沖散了不少緊繃的氣息,也讓他稍微放松下來,便走過去攬住小霜的肩膀。

    “幫我沖壺熱茶來,好嗎?計畫雖已順利的跨出了第一步,但過去十幾日來的連番比試,確也挺累人的,你來幫我捶捶肩膀吧。”

    “唔,”小霜暗喜在心,表面上卻仍不肯輕易讓步。“有沒有的賞?”

    “小丫頭,幫哥哥做事,也好意思討賞?”

    “什麼小丫頭不小丫頭的,瞧我個兒都快到你下巴了,還小?”

    “是,”夏侯猛才不理會她這些,兀自摸了摸她仍包在皂巾內的頭說:“你的身材最高挑了,也不怕將來會找不到高大的男人來配你,還有興致在那兒沾沾自喜。”“怕什麼,”小霜已經開始往外走,趕著去為夏侯猛沖壺茶。“再怎麼難找,也有潭哥在啊,你說是也不是?”

    這一回夏侯猛沒有再一如以往的與她談笑風生下去,反倒保持沉默,若有所思的望起懸在窗外天邊的那彎孤月,以及再度輕輕飄下的雪花。

    為什麼此時悄悄浮現於心頭的,竟是桑迎桐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她的新條件,雖然間接幫自己守住了“絕不與她同房”的諾言,卻也讓他見識到她更為善良、堅強的一面。

    為了元菟郡的百姓,她毅然決然放棄了和父親的妻子謝氏,以及三位異母兄長南下避禍的機會,還不借以自己為餌,只盼能覓得良才,續保元菟郡。

    但她犧牲了這麼多,所為的,卻不是想要滿足一己之私,留下元菟郡,反而是想要為兩位自從懂事以來,就不曾見過、甚至無復記憶的兄長暫代守城之責;

    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萬一她今日招到的,並非“別具居心”的自己,或願意體諒的明理人士,她該要如何自保?

    如此勇敢、如此堅強、如此固執、如此大膽、又如此聰慧……教人如何能夠不為之心折?

    夏侯猛仰首向天,在心底狂喊著:母親呀,母親,孩兒一直到現在才知,您留給我的,實在是一份再沉重不過的責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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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時序進入三月,氣溫開始回暖,雪也漸漸下得少了,元菟郡的百姓都說,今年的氣候全照著節令轉換,利於農耕畜牧、狩獵捕魚,必定會是一個大豐年。

    而這些,大半都拜他們的新太守,也就是他們平常私下統稱的「姑爺」——

    夏侯猛所賜。

    與桑迎桐成親兩個月以來,夏侯猛投注最大心力的,便是讓大家都吃得飽、又吃得好的基本建設。本來元菟郡地處偏遠,又有公孫氏一族所把持的遼東等郡做屏障,向來無懼於會遭受豪強者左爭右奪的命運。

    可是這並不代表元菟郡便能高枕無憂,完全不需要戰備的過其太平日子,相反的,在桑忠擔任太守期間,因其一貫秉持「毋仗無敵、仗吾有備」的觀念,所以軍力向來充沛,反倒是糧食每年都僅在夠用邊緣而已。

    夏侯猛一接任太守職位,立即下令振興水利、修築河堤、引導川流、建構橋樑、挖掘溝渠,力求全面恢復經濟民生的安定力量。

    他同時倡導「人才為先」的理念,大量拔擢優秀的人士擔任,或取代原不適任者充當元菟郡各縣的縣令、縣尉、鄉侯、亭侯、內侯或列侯,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元菟郡呈現出最新的氣象。

    到後來別說是元菟郡的一般百姓了,就連原本對他並無特別好感的王明,也不得不承認他委實是個文治武功兼備的優秀人才。

    換句話說,全元菟郡沒有一個人不認為他們的小姐這次真是選對了人。

    選對了人?真的嗎?

    唯一不敢肯定這個答案的,反倒是親手挑選了他的那個人,也就是桑迎桐。

    現在每到夜深人靜時,便成為她最害怕也最期待、最狂喜也最悲傷、最開懷也最沮喪的時刻。

    無論再怎麼忙、怎麼累,每晚夏侯猛總會到她所住的「一池三山」園來。

    而無論再多遲、多晚,夜夜迎桐也總會等到夏侯猛來時,才與他一起用晚膳。

    隨侍在旁的小廝或侍女,光看得見姑爺為小姐夾菜的體貼,或小姐幫姑爺挑掉魚刺的溫柔,何嘗得知當晚膳撤走,姑爺偕小姐回到遙殿寢宮時,小姐那驚疑交加、悲喜兼具的矛盾和複雜心情。

    夏侯猛顯然並非每晚都需要她為他「開胃」,但他哪裡知道現在對迎桐而言,即便只是燈下閒聊,他那炙人的凝視也都能令她渾身發燙、不知所措。碰上他「溫柔相待」的時刻,迎桐便一日勝於一日,更加難以自持了。

    最可怕的是近半個月來,迎桐發現有好幾次當他及時打住,並且抽身時,她幾乎都想要開口求他……。

    求他什麼?

    很簡單,只不過想要求他留下來。

    但是老天爺啊!她怎麼能夠做那種寡廉鮮恥的事呢?更何況暫緩同房的條件是她設定的,由著他找別的女人陪他的條件是她同意的,如今教她有何立場,又有何顏面去推翻所有的原議?

    所以即便他的擁抱是那麼的溫暖、他的親吻是那麼的醉人、他的愛撫是那麼的甜蜜,每次想到「開胃」之後,自己將獨撐什麼樣的冷清,而他又將在別的女人身上得到什麼樣的慰藉,迎桐就恨不得他不要起頭,甚至恨不得他連晚膳都另外開在他自己現今所住的「飛閣」中。

    但是就算他真的不來,雞道自己也就真的能夠跟著不想了嗎?

    元菟郡城佔地百畝,前方是宮殿式的建築群,也就是太守平常處理公事的地方,從前謝氏及其三個兒子的居所,均分佈在閣道四周,另成一格。

    而迎桐因是家中唯一的掌珠,所以從十二歲起,便獨自居住在桑忠特地為她所增辟的「一池三山」園中。

    一池三山園位於郡城的北邊,幾佔全城的四分之一大,池名為「太液」,是一座天然的水池,外通護城河;池中因原本即有三神山——蓬萊、方壺、瀛洲而著稱,池西沿岸築起護城牆,池東約有池面一半大的岸地則遍-松、柏及楓、桐各種樹木,春夏時搖綠滴翠,秋冬時艷紅似火,真可謂美景如畫。

    桑忠晚年為了圖清靜、享天倫,便在松蔭鋪徑的林幽深處,蓋了共有三層的「飛閣」,閒時就搭小船到最近岸邊的「瀛洲山」,再從瀛洲山過橋到女兒住的「遙殿」去。

    因為遙殿與瀛洲山之間的臨仙橋乃是池中唯一的一座橋,所以若想要到西南邊的方壺山或南邊的蓬萊山去,他們便都得搭乘小船,慢慢的劃過去。

    每回見女兒屋前橋後來來回回的跑,舟船島山上上下下的忙,桑忠就會捨不得她辛苦,提議要手下在另外兩山與遙殿和東岸之間,再分別搭上幾座橋;不過這個提議也每次都遭到迎桐的婉拒。

    「父親,您的要求高,給女兒的東西又樣樣都要求好,說是說『幾座橋』而已,屆時材質要要求,作工要要求,色澤要要求……」她搖頭笑道:「累積下來,便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不,父親,我不要您為了我花錢,畢竟我們所用的每一分錢,都來自百姓的賦稅。」

    「傻丫頭,我們桑家自己也有林有田呢,哪裡就全靠百姓供養了。」

    「就算有林有田,我也沒有伐到、耕到,所以非必要的花費,我看還是能省則省吧,更何況只有一橋懸接,其餘交通皆得靠一葉扁舟的感覺,不也挺美的嗎?」

    現在回想起來,迎桐還真是慶幸自己當時曾說服了父親,不然現今若各山與池岸間皆有橋相通,別說她至少還能藉由夜幕一降,就讓僕役把所有船隻都拉至船塢繫牢的命令,強迫自己留在太液池中好了,便連會不會穿過瀛洲山,想要一探夫婿夜來是否真有留在飛閣內,還是都到其它地方「風流」去了,迎桐都已沒了絕對的把握。

    「小姐,姑爺要賈仁過來跟你通報事——」已經照顧她十年的詹嬤嬤為呼:

    「咦,都已經酉時,天全黑了,怎麼你連盞燈都還沒點?淑娃和小玉她們也太會偷懶了,我這就去叫她們過來看——」

    「嬤嬤,」迎桐立刻起身拉住她說:「她們全在繡房裡忙呢,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到出神,才會連過了掌燈時候都不曉得,你就別錯怪她們了。」

    「原來如此,」詹嬤嬤一邊俐落的點起室內的各盞燈,一邊笑道:「我知道了,是在為姑爺趕製春夏的袍服吧。」

    「嗯。」

    「那我待會兒更得過去看看了,給姑爺穿的衣服,一針一線可都馬虎不得,幸好姑爺長得一表人才,用什麼顏色來襯,想必都好看,你說是不是?小姐?」「呃,是,」迎桐眼見他如此受歡迎與愛戴,忽然有些感觸:早知他會真心為我元菟郡民謀-利,我又何必設下那些條件,現在看來,等半年後再同房的條件不像束縛住他,倒似我在作繭自縛了。「的確是,所以我才特地為他裁製了這件紫貂披風。」迎桐指向置於炕前的衣架說。

    「哇,好漂亮的一件紫貂!」詹嬤嬤讚道:「是啦,姑爺這兩個月來馬不停蹄的忙,有好幾次我看他為了督導工程,連衣服已被雨雪打濕了,都還渾然未覺,以後有了這件紫貂,就再也不怕風雪、無畏寒霜了。」

    如果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作繭自縛,那是否也可以由自己來解縛掙脫掉它呢?

    這樣一想,鬱結多日的心驀然豁然開朗,迎桐即刻燦笑如花說:「對了,嬤嬤,你剛剛進來的時候說姑爺什麼?他來了嗎?」

    「瞧你們小夫妻恩愛的,一聽到『姑爺』兩字,你便雙眼發光、滿面緋紅,我看一顆心一定更是早已飛到他身上去了吧。」

    「嬤嬤!」迎桐既喜且羞的嗔道:「你說到哪裡去了,我不過是要他來試試這件紫貂披肩,看合不合身嘛。」

    「是嗎?那怎麼我剛才說的一整句話中,你就只聽見『姑爺』兩字,而沒聽到其它的呢?」

    「因為姑爺兩字最重要嘛,是不是?夫人。」

    突如其來的一個聲音,立刻吸引住眾人的注意力,但最快反應的人,卻又並非迎桐,而是也跟著進來的小霜。

    「少爺!您不是要我過來跟少夫人通報一聲,說您今晚有諸多公事要忙,不能過來了嗎?」

    「夫君。」迎桐的這一聲呼喚迥異於以往,飽含纏綿的情意,叫得夏侯猛頓感迴腸蕩氣起來。

    於是他立刻搶上前來,握住了迎桐在不自覺中朝他伸出的纖纖玉手,俯視她的嬌靨麗容,唯有口中不忘回答小霜說:「事情可以待會兒再忙,我卻不能老是讓你們少夫人餓著肚子等我,我更怕若自己今晚不來,她便會不吃,那嬤嬤豈不是要怪死我了?」

    「姑爺真愛說笑,」詹嬤嬤意外親眼得見他們夫妻恩愛的景況,正為自己果然沒有料錯,想到待會兒即可舌戰那些說什麼他們夫妻好似貌合神離,甚至沒有同房的三姑六婆,臉上的皺紋可就被笑容刻畫得更深了。「我謝您這麼愛護我們小姐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會怪您?」

    一旁的賈仁還待說什麼,卻已被詹嬤嬤拉開。「走、走、走,我說賈仁,這詹嬤嬤呀,早就想幫你補一補了,瞧瞧你瘦的,難怪這遙殿裡的俏姊兒們,個個都為你感到心疼,不過沒關係,只是……」

    小霜雖敵不過人高馬大的詹嬤嬤,硬是被她給拖走,卻仍不死心的回過頭來,想向夏侯猛求助,不料這回夏侯猛的注意力已經全在妻子的身上。

    反倒是迎桐目送丈夫的貼身侍童被自己的嬤嬤硬生生拖走的模樣好玩,不禁笑了出來,還仰首問丈夫說:「沉潭,我們留賈仁下來用餐可好?」

    他們根本已經走遠了,但夏侯猛仍然立刻一口回絕:「不好,今晚我連侍女都不想留,只想與你單獨用餐。」

    「為什麼?」迎桐有些詫異,又難掩嬌羞的問道。

    為什麼?

    夏侯猛攬緊了她,在心底說:為什麼?我能夠告訴你是因為我越來越受你吸引嗎?

    當然不行。

    然而實情確是如此,在相處的兩個多月當中,迎桐的確已如滴水穿石般的「滲」進他的心中,要不想她、不念她、不來看她,幾乎已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每次聽王明提起「森議郎」又對迎桐做了關於軍防方面的什麼提議,夏侯猛便發現自己妒火中燒,簡直……恐怖!

    不,事情不能再這樣發展下去,他必須盡快「得到」桑迎桐,盡快為母親平冤反正,盡快結束掉這一切,盡快回到他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去。只要自己略施小計,想贏得桑迎桐的芳心,應非難事:當年母親所付出的真情、所掏出的誠心,今日都要桑迎桐一一代她父親還回來!

    「因為我餓壞了,怕吃相不好看,傳出去讓人笑話。」他嘴裡說的是一回事,熾熱的凝視說的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又胡鬧了,」迎桐抽出身道:「還是先過來看看你喜不喜歡這件紫貂吧。」

    夏侯猛微笑著跟上,接過她遞來的披肩,甫一觸及便讚道:「絨手細軟輕靈,毛峰柔潤光澤,針毛長短適宜,而且皮板結實,穿來一定溫暖。」

    「不只如此,往後你披上它,就算下雪落雨,也都不會打濕,我也不必再……」迎桐並沒有盡吐心意,反而轉個話題說:「啊,剛好。」

    夏侯猛卻顯然並不關心長短寬窄是否合宜,反而急著再將她擁回懷中。「你也不必再怎麼樣?」

    迎桐順勢倚上他寬闊的胸膛,溫馴的應道:「我也不必再掛心了。」

    「只有掛心?」他溫熱的雙唇悄悄落至她的髮際。

    「還會心疼呢。」既然有心經營這段婚姻,迎桐便不再畏怯,更不覺得讓他得意有什麼不對,他們是夫妻嘛,不是嗎?況且夏侯猛這些日子來的表現,已夠讓她明白他其實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了。

    雖然對於身世,對於背景,他願意談的皆不多,然而身處亂世之中,誰沒有一些不願重提的慟心往事呢?或許連他先前所表現的粗俗模樣,也都是為了保護自身,才架構出來的心防。

    有了這番體認以後,迎桐發現自己現在最想做、也最需要做的,便是提供他一個最溫暖安全的所在,一個最細膩溫存的懷抱,他已幫了自己這麼多,她又何必吝惜於回報等量的關懷?畢竟到頭來他努力半天所能擁有的,或許也僅是自己這個小妻子而已。

    「沉潭?」她剛想開口再對他多說些體己的話,忽然覺得他的身子有些沉重。「噢,抱歉,」夏侯猛完全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溫柔相待,人一怔仲,身子竟然就往她倚了過去。「今日在灌溉渠道的源頭站太久了,雙腳竟有些不聽使喚。」

    「哎呀,那你還不快坐下,」迎桐說著已扶他到自己溫軟的床炕上坐下,再挨到他腿邊,捏起拳頭,輕輕為他捶打起來。「會不會太輕?還是太重?要不要我讓他們打盆熱水進來?還是先喝杯參茶?」

    「不,」夏侯猛彷彿怕驚擾這首度瀰漫的一室旖旎般,連聲音都變得異常低沉。「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

    「沉潭——」迎桐-來不及說些什麼,人已被他拉上炕去,再迅速將她罩在身下,雙唇更是已迫不及待的吻上她嬌艷甜蜜的紅唇。

    在他們忙著以交纏的唇舌訴說著言語無法表達,或不願講明的眷戀心情時,那件珍貴的紫貂披肩已然輕輕滑落,不過正沉浸在濃情密意當中的迎桐與夏侯猛,此刻大概也不曉得「冷」為何物了吧?

    ※                              ※                                  ※

    「少夫人!」拉開門,看清叩門的人是誰以後,小霜大吃一驚,第一個反應便是想反手再將門關上。

    「賈仁,怎麼你沒有自昨日起便隨少爺外出巡視林場?」迎桐已經緩緩走進打從丈夫進駐之後,她就沒有再來過的「飛閣」。

    「他……呃……他說他去的地方,不方便我跟。」小霜實話實說,為免露出馬腳,趕緊轉問:「對了,少夫人,你今日來,有什麼事?」

    「還不是因為沈潭糊塗,昨兒個清晨臨出門前,竟還是忘了把紫貂披肩帶走,所以特地為他送過來。」

    同一件事在兩個女人心中,立即激起不同的反應。

    前天夜裡雖是成親以後,夏侯猛首度留宿於遙殿的一晚,但因為心情放鬆的關係,所以連日來因監督水利工程、疲憊不堪的夏侯猛,最後便在妻子一雙既能勸菜、又能按摩的巧手照拂下,提早進入了夢鄉。儘管他們至今猶是掛名夫妻,但是那一夜的溫馨情懷,已給了迎桐無比的信心和希望。

    舉辦比武招親的人是她,選擇了夏侯猛的人也是她,而且在後來為他可能出外尋花問柳而懊惱痛苦的日子裡,迎桐也發現到其實從頭到尾,她始終真心憧憬的人,不過都只是一貫冷靜的夏侯猛而已。

    他果然人如其字,有如一泓沉潭,就怕自己會越來越沉溺於其中,直至無法自拔。

    不過就算無力自拔又如何呢?他們已經是夫妻了呀!就算開頭並不如她以前預期的美好,但漸入佳境豈非更好?

    相對於迎桐的心滿意足,小霜心底的苦澀痛楚可就正好相反了。

    夏侯猛前天夜裡首度未歸一事,已經夠令她寢食難安,昨天一早回到飛閣,竟連衣服都不再讓她為他更換的舉動,更加教她狐疑與氣苦。

    難道說,他們真的已……不!

    夏侯猛是她自小憧憬的男子,義母臨終前的交託,他不是也都答應了?此次的「元菟事件」,不過是一時的權宜,她怎能將長久以來所企盼的位置拱手讓與桑迎桐?

    不!說什麼她也無法允許、無法容忍這種事!

    但桑迎桐溫婉可人、善良體貼又活潑開朗,卻是連她也無法反駁的事實,雖然夏侯猛聲稱他只是累極而眠,因此沒有回飛閣來的說法,她仍願意相信,但這份承諾還能維持多久?

    畢竟桑迎桐的美好,是甚至連她這個「頭號情敵」都會想要接近、更加明確的威脅!

    不行,如果這件事沉潭下不了手,那乾脆就由她來幫他完成,不僅是為了對她恩同再造的義母,為了背負母親遺命的夏侯猛,更為了一心要成為鎮潭將軍夫人的自己!「大概是因為這種皮裘少爺家中已有太多,所以他才會視若無睹吧。」小霜的語氣開始變得不懷好意。

    「對了,賈仁,」但迎桐卻不以為忤,反倒趁機打聽起丈夫的事情來。「我聽說你跟在少爺身邊有好一段時日了,那你對他應該是非常瞭解的,是不是?」

    「是呀。」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他家中的事呢?比如說他家住哪裡?來自何方?

    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有那麼一-那,小霜真想將所有的事情一古腦兒的全對她說個夠,可是一想到夏侯猛的脾氣,又顧及事態嚴重,只好把已到嘴邊的話,再全數給嚥了回去。

    「少夫人不知道嗎?我原本以為夫妻相親,少爺對你應該會什麼都不隱瞞才對。」

    突然被反將一軍,迎桐不禁困窘難當,一張粉臉立刻漲得通紅,小霜看了心下得意,隨即再生一計。

    「大概是因為他剛接下元菟郡太守的重任,心思全擺在郡內的建設和-扯上,所以才會暫時疏忽了這些小節吧,不過沒關係,等過一段時日,待少爺不再那麼忙時,一定會把『什麼事情』都說給你聽。」

    迎桐不明就裡,還當成賈仁是在為她解圍,立時感動得謝了一聲。「我想也是如此,那這件紫貂披肩就交給你了,我聽他們說沉潭大約還要再三日才會回來。」

    「是啊,這次的事情是比較庥煩,」看來連何時回來,潭哥都沒有親口對她說,小霜心情越好,想要作弄她一下的念頭也就越強。「不過少夫人既然都親自來了,我看披肩還是由你親自送到他房裡去比較好。」

    「你說的是,畢竟是服侍他慣了的人,賈仁,看來我往後還有許多事要靠你指點呢。」

    「義不容辭。」小霜咪咪笑道,心裡卻說:只怕你已沒有那個機會。「對了,我正好有事在忙,待會兒還要趕去馬廄看一匹待產的母馬,少夫人你——」不待她說完,迎桐便接了下去。「這裡我熟得很,自己上去沒問題,你忙你的去吧。」

    「是,那我就不招呼你了。」

    等她一上樓,小霜便往窗邊的矮榻上一臥,好整以暇的等起來,她相信花不了多少時間,就會看到一個氣急敗壞的桑迎桐衝下樓來。

    結果時間被她料對,但走下來的,卻並非一個六神無主的桑迎桐,若說她有任何迥異於方才上樓時的模樣,也只是臉色略微蒼白而已。

    「賈仁。」她甚至還能力持平靜的喊道。

    「小的在,少夫人有什麼吩咐?」

    「你們家少爺現在林場何處,你可知道?」

    「你是要我去找他回來嗎?」

    「不,我親自去找。」

    「你!」

    「他到底在什麼地方?」迎桐露出難得一見的嚴厲表情逼問道:「是不是根本沒有到林場去?」

    「他……他確實是到林場去了,只不過……」小霜的囁嚅不全是因為迎桐異常的神態,還因為她現在的模樣觸動了自己心中深藏已久的一個遙遠記憶,只是——。

    「賈仁!」迎桐已提高了音量,給結實實的表達出她的不滿。

    「他到林場溫泉找菇娘去了。」

    「你說什麼?」迎桐再有心理準備,也沒有想到會得到一個這樣的答案。「我說他到林場的『湯崗子』找菇娘去了。」這個女人不是她和潭哥的索債對象嗎?對她何必心軟?可是見她面對真實答案的搖搖欲墜,自己又分明心生不忍,桑迎桐便是憑這股天生的魅力,令潭哥在應該出手時,幾度裡足不前的嗎?

    迎桐的身子是曾劇烈搖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的便恢復鎮靜,再怎麼說,自己也不該在一個下人面前失態。

    「賈仁,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少夫人請吩咐。」

    「明天午時以前,我若沒有要人過來阻止,你就放一把火,幫我把這已遭污穢的飛閣給燒了!」

    那果決的姿態、俐落的口氣實在像透了記憶中的那個人,小霜這一發愣,再回過神來時,已不見了迎桐的身影。

    ※                              ※                                  ※

    雖然從來沒有去過,但「湯崗子」的名氣遠播,迎桐卻是聽過的,以前三位兄長也曾多次邀父親同往,說唯有到那裡去,才能徹底放鬆,熱並樂個夠。

    迎桐一邊策馬前進,一邊在心底罵道:夏侯猛,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說好的條件,她不是都乖乖照做了嗎?甚至還想推翻自己的原議,提早與他做一對恩愛夫妻。

    而他的表現也曾一度讓她以為與他做對神仙眷侶絕非奢想,也絕對不只是她自己單方面的期盼而已,想不到!

    正處於盛怒中的迎桐已經來不及分析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氣憤、這麼不甘又這麼衝動了,只覺得胸口有一團火在熊熊熾燒著,就快將她的心燒成一個灰黑的空洞。

    「湯崗子」其實是座溫泉,本地人習慣稱溫泉為「湯」,加上泉水是從地下花崗岩石縫中湧出,所以素來便有「湯崗子」之稱。迎桐特地選在溫泉的好幾丈前下馬,步行過去,並要前頭看管的人都不准出聲,直達夏侯猛所在內室的外頭。

    「太守,肩膀要再放鬆一點,是了,來,再放鬆一點。」

    好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夏侯猛喜歡的是這種調調?

    「太守,我看過的男人多不勝數,可數你的體格最棒,這全身上下精壯結實,連一-贅肉也沒有,肩寬胸闊、背挺腰窄,雙腿又百又長,推拿起來光滑順暢,痛快極了。」

    「菇娘,被你這麼一稱讚,我還真有點飄飄然起來,覺得輕鬆不少。」

    沒錯,迎桐心中的怒火更熾三分,果然是夏侯猛的聲音。

    「要不要起來了?太守。」

    「你累啦?」

    「怎麼會,」那個姑娘立刻嬌嚷道:「能陪太守你消磨時光,別說是一天、兩天了,就算是十天、半個月的,我也絕對不會累。」

    聽到這裡,迎桐終於覺得已超過自己所能忍耐的限度,立刻抬起腳,用她的小蠻靴踢開雕花木門,冷冷的說:「你不會累,我聽得可累得很,請你馬上給我滾出——」

    「迎桐!」是夏侯猛既驚且喜的叫聲。

    「哎喲喲,這是誰家姑娘,如此潑辣,難道不曉得太守疲累,正在裡頭坐湯嗎?」

    讓迎桐的咒罵戛然而止的,卻並非丈夫的叫聲,而是連連大呼小叫的「她」或「他」?!

    「菇娘,見過夫人,」夏侯猛似乎已從她愕然的臉色猜出些許端倪來,因此原本直起的身子,便再緩緩落回圓形的浴池中。「太守夫人。」「原來是夫人呀!」蹲跪在池邊的那個人馬上起身揖道:「菇娘見過夫人。」

    「你……你就是……姑娘?」

    「他單名一個『菇』字,香茹的菇,今年剛好滿五十,所以堅持要我們稱他為菇娘,菇娘以前是宮裡的內侍。」夏侯猛繼續介紹道。

    原來是個太監!難怪模樣會似男似女,聲音會如陰如陽;近三十年來,朝中天子迭換,外戚、宦官之間的爭權奪利不斷,能夠像眼前這位「前內侍」告老退隱者,還真不多見,自己應該要為他感到慶幸才對。

    念頭這麼一轉,迎桐便立即意識到自己之前行為的唐突與孟浪,雙頰且跟著火辣辣的滾燙起來。

    「夫人,」菇娘見她面如火炙,趕緊關懷有加的問道:「你的臉怎麼紅成這樣?是不是我們這穴裡的溫度太高了?萬一你待會兒熱昏了,那可不成,不如我出去叫他們幫你準備——」

    「菇娘,我想迎桐沒事,她只是不習慣在我與她袒裎相對時,旁邊還多個人在。」

    「哎喲,瞧你這張小嘴壞的,」菇娘特有的笑聲,讓人直要生起滿身的雞皮疙瘩。

    「不過小倆口本來就該如此甜甜蜜蜜才好;」他一邊收拾自身的來西,一邊往外走說:「那麼夫人,接下來的推拿和按摩我就全交給你了,晚膳我會差人晚一些再送進來。」

    「唉,菇娘,你別聽沉潭他瞎說,你別走哇,我——」

    真是百口莫辯,菇娘早帶上門走遠了,迎桐轉身正要改對夏侯猛嬌嗔兩句,冷不防卻迎上他帶笑的凝視,頓時無語。

    「迎桐,我瞎說了什麼?」他的笑容是那麼的撩人,又那麼的氣人。

    「你都知道,還來問我?」「天地良心,」夏侯猛舉起手來說:「你究竟為了何事,氣到踢門,甚至不惜將自己太守夫人該有的優雅端莊全都給拋到腦後,我便完全不知道。」

    迎桐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怒火,如今因見他來個「明知故問」,再加上心底也有些「老羞成怒」,不禁再度漫燒開來,遂衝口而出跺腳嗔道:「還不都是為了你!」

    「迎桐,小心地滑!」夏侯猛慌忙警示,但已經來不及阻止,只得起身往前撲去,希望還來得及接住溜倒後、立刻往池邊滑來的嬌妻。

    「沉潭!」迎桐眼睜睜看著自己就快要撞上突出的花崗岩石了,不禁驚呼道:

    「沉潭!」

    「別怕,我接住你了。」夏侯猛一個「蛟龍躍身」,向上挺起將她攬腰一抱,剛好穩穩的接住她,再一起落回溫熱的泉水池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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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沒有摔著哪裡?」待池水恢復平靜後,夏侯猛才趕緊問偎在懷中的妻子說:「快伸展一下四肢,看有沒有哪裡疼。」

    「當然有,」迎桐抬起頭來看他,湛然的雙眸襯得嬌容愈發明艷,差點就看傻了夏侯猛。「不但疼,而且疼極了、痛死了。」

    「哦?」夏侯猛低下頭來,與她額頭抵額頭,壓低聲音說:「哪裡疼?」

    迎桐毫不遲疑的拉起他的手,立刻往胸口按去。「這裡,沉潭,你讓人心痛死了。」

    這個女人則太令他心動,打從陪曹公遠征東北,確定桑忠所在,又於他死後,把握住他女兒所舉辦之比武招親的機會開始,她就不斷帶給自己驚奇。

    從最初的勇敢、堅強,歷經中期的刁鑽、難纏,再到現在的溫柔、馴服,夏侯猛知道自己的一顆心已快要被她徹底的征服和全然的擄獲。

    而這個,卻是他原先所不曾,也絕未設想過的結果。所以他才會拚命建設元菟郡;所以他才會夜夜躲開她,避回飛閣;所以他才會在終於留宿遙殿的隔天一早,就借口巡視林場而到湯崗子來。不是因為不在乎她,而是因為太在乎她;不是因為想要離開她,而是因為已經快要離不開她!

    「現在呢?現在見著我了,心還痛不痛?」夏侯猛發現自己已不願再想,也無法再多想下去。

    「你說呢?沉潭。」

    「我說呀,」手指開始不老實的往她襟領內探,夏侯猛跟著就湊到她唇邊去說:「可得仔仔細細的檢查一下。」

    但迎桐卻靈巧的溜出他的懷抱,拉攏前襟游到另一頭去,再回過頭來牢牢睇視著他。

    「迎桐,回來。」夏侯猛立即喚道。

    「不。」是她言不由衷的回答。

    「不?那你先前又為了什麼而來?」他乾脆跟過去,雙手分抵池壁,將她鎖在臂彎之中。

    迎桐故意將後背緊抵著巖壁,甚至還把頭往後仰,企圖拉開距離,卻不知如此一來,傲人的雙峰反而自然而然的往夏侯猛挺來,令他備感渴望難耐。

    「迎桐?」

    望著他癡迷的眼神,聽著他溫存的低喚,迎桐心中殘存的怒火,終於也化成了灰燼,遂不由自主的伸展雙臂,輕輕繞到他頸後去。

    「我想與你談最後一次的條件。」

    夏侯猛因珍惜此刻醉人的氣息,便極力壓抑自己,與她仍然維持著半臂的距離。

    「先決條件是我每答應一個條件,你就得奉送一記親吻給我才成。」「你先答應我,往後飛閣不准再讓除了我之外的女人進去。」

    「你去過飛閣?什麼時候?」夏侯猛詫異的問道。

    「今早,給你送紫貂披肩過去,想不到一上三樓主臥房,便看到一床的——」

    她別開臉去,不願再往下講。

    夏侯猛心念一轉,馬上就猜出了可能的來龍去脈。「連我到這裡來找『菇娘』的事,也是賈仁告訴你的,她是不是要你自己上我的臥房去,卻忘了告訴你其實我根本不是住在三樓?」

    迎桐睜大眼睛的反應,已經給了夏侯猛想要的答案了:這個小霜,究竟在想些什麼?

    「但三樓那些薄如蟬翼的單衣,我……我看了……看了就好……好恨你,恨你令我如此生氣,氣到腦中一片空白,等稍微回過神來時,人已在往這裡奔來的路上了,我好恨你,好恨你!」迎桐邊說邊忍不住掄起拳頭來,往他肩膀一陣亂捶。

    夏侯猛心悸於她的表白,便由著她宣洩個夠,最後反倒是捶打到微喘的迎桐先停下來,淚光隱隱、滿懷委屈的說:「為什麼?為什麼打從一見你開始,你就無時無刻不盤據住我的心頭?即便在應該氣你、怨你、恨你的現在,我都已經……

    已經……」

    夏侯猛至此也終於無法再掩飾、再偽裝下去,他雙手一鬆,改攬住迎桐,立刻反轉兩人的位置,將她帶進自己懷中。

    「你這個小傻瓜,自從參加比武招親開始,我便深深為你傾倒,身邊與心中再沒有出現過別的女人,你那個條件根本就是自提的。」

    「可是三樓那些衣服?」

    「還在計較那些身外之物?」夏侯猛苦笑道:「你知不知道讓我在離開遙殿後,夜夜因為思念你而輾轉難眠的地方,其實一直都是我設在二樓的臥房。」

    「你住在二樓?!夜夜都……獨眠?」「怎麼?到現在還不肯相信我?天曉得若不是為了遵守你先前那個什麼『半年後再同房』的條件,我又何必為實在已經快撐不下去,而不得不跑到遠遠的這裡來鬆懈緊繃的身心?相信我,迎桐,三樓我真的從沒上去過,哪裡會知道那裡有一堆女人的衣服?」夏侯猛自忖這些話並不算撒謊,因為他實在不曉得小霜那小丫頭在回到房內後,會改換女裝,他也的確從未踏上通往三樓的階梯一步。

    「我……」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似乎也太驟下結論了,飛閣以前是父親的寢居,他又在那裡置過侍妾,會殘留一些女人衣物,本屬正常,不過……「還是要怪你,」不好意思直承錯誤,迎桐只得耍賴的嘟起嘴來說:「怪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

    「夫人,我可是你『招』來的夫婿,『太守』一職也是你暫賞給我做的,又設下了那樣一項不合理的洞房禁令,我就算有再好的脾性,也難免會有些動氣吧?」

    「所以就故意提出那樣一個幾乎要折磨死人的開胃條件?」迎桐抬眼睇視著他問。

    「會折磨人的人是你這個滿腦子鬼點子的小東西,現在你還說氣我、怨我、恨我嗎?」夏侯猛已經輕輕吻上了她光潔的額頭。

    「會氣你、怨你、恨你,還不都因為……」她闔上了那雙美麗的眸子,首度全身放鬆的依入他的懷中。

    「因為什麼?」他的雙唇開始沿著她的鬢邊、眉間、眼瞼往下蜿蜓,可是在吻過面頰以後,卻不忙著捕捉她甜蜜的小嘴,反而轉向她敏感的耳垂,又嚙又舔的癡纏著。「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我早已經太想你、太念你、太……」迎桐已完全無力自持。「愛你,沉潭,我愛你,我愛你。」

    「噢,迎桐,你根本不曉得為了等你這句話,我熬得多辛苦、多漫長。」

    「那就不要再等、不要在熬了,」迎桐將他俊美的臉龐攏在十指間,並湊到他的唇前,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來得肯定且堅決的說:「如果你也真心要我,那就不要再等,不要再偽裝成一個莽漢;如果你也真心要我,那就不要再理會我那些說不清楚是在限制你,或在壓抑我自己的條件;如果你也真心要——」夏侯猛的雙唇已然迫不及待的封住她忙碌的小嘴,瘋狂的吮吻起來,而迎桐的反應也不遑多讓,靈巧的舌尖很快的便與他霸道需索的唇舌交纏在一起。

    浸泡在池中的他,原本就身無長物,所以迎桐一身厚重的衣物,如今不但成為她自身沉重的負擔,也是夏侯猛覺得難以忍受的障礙。

    不過在兩人的通力合作下,過不了多久,池畔、甚至池中就佈滿及飄浮著迎桐的衣物及靴襪,但最美的,還是她散開如扇的烏亮髮絲。

    溫泉水滑,助長了夏侯猛愛撫過嬌妻全身肌膚的熱度,而她不由自主發出的嬌吟聲,更不啻是給予夫婿最佳的鼓勵。

    到後來夏侯猛甚至潛進水中,只為追隨先前的「手跡」,繼續用他的雙唇在妻子光滑無瑕的肌膚上留下專屬於他的烙印。

    「沉潭……」迎桐的十指穿入他同樣散開的發間,訴不盡心頭的狂喜與激動。

    「來,」夏侯猛卻已經突然冒出水面,再攀上岸去,將嬌弱無力的迎桐橫抱起來說:「我們到榻上去,我要好好的看看你。」

    池畔的軟榻溫暖厚實,陷在其中的迎桐本以為自己應該會羞不可抑,但夏侯猛恣意欣賞的眼光卻因寫盡讚美,而讓迎桐立時跟著坦然。

    夫妻歡愛,本是最天經地義的美事,自己何必羞怯?

    有了這番體認,迎桐甚至鼓起勇氣,伸手拉夏侯猛翻躺上床,自己再趴伏到他身上去,藉按摩推拿之名,行愛撫親吻之實,將夏侯猛原本就已經僨張的血脈,愈發挑逗到飢渴難耐的地步。

    「沉潭,」在親吻的過程中,迎桐屢屢發出心疼的呼聲道:「這些傷……這些疤痕……噢,沉潭……」

    反倒是夏侯猛完全不以為意的說:「能得你如此關愛,那些小傷算得了什麼?

    早知今日能換來嬌妻的疼惜,我以往似乎還應該更勇猛一些才是。」

    迎桐將滾燙的面頰偎向他熱力的來源,聲如游絲的嗔道:「已經這樣了還不夠勇猛?你真是太不會照顧自己了。」

    已經瀕臨自製邊緣的夏侯猛,卻還要故意反過來逗她說:「夫人,我們至今尚未洞房,你哪裡曉得我有多勇猛?」

    「沉潭!」迎桐才駭叫完,身子已反過來被丈夫罩在身下。「也不怕羞。」

    「羞什麼?」他已促她敞開身子迎納自己。「不好聽嗎?」

    「沉潭!」迎桐的抗議聲立即轉為嬌吟。

    「那我們就不說,迎桐,跟著我,把自己放心的交給我……」

    他緩緩放低身子,終於沉溺在地無垠的溫熱柔滑中,由喉間發出的粗獷喘息,包容著她的細碎呼吸,與瀰漫在四周的氤氳氣息,交織成這溫泉鄉內早臨的春意。

    ※                              ※                                  ※

    「沉潭,」蜷在丈夫懷中的迎桐說:「還是讓我騎自己的馬吧?」

    「不。」他一手執韁繩,一手緊擁著她說。

    「沉潭。」

    「不,」夏侯猛笑稱:「再多叫我幾聲。」

    「你就會同意了?」

    「不會,但我卻不介意被你一叫再叫。」

    「沉潭!」迎桐半抗議、半撒嬌的推了推他道。

    「不想叫沉潭,喊我的單名也可以,」夏侯猛卻玩興大起的朗朗笑道:「只不過不能在這裡喊,至少也得等我們回到了飛閣或遙殿後才——」

    本來聽得面紅耳赤的迎桐,忽然驚呼一聲:「糟了,沉潭,你還是讓我騎自己的馬,這樣趕起路來快些。」「我就曉得你也與我一樣,忘不掉昨夜和今早在溫泉室內連番纏綿的滋味,」他甚至已吻到她的耳後來。「你的熱情,我也一樣想念得——」

    「沉潭,你扯到哪裡去了嘛,」地想掰開他往上扣到她胸前來的手掌,但夏侯猛卻反而加強手勁,讓迎桐跟著他都有些氣喘咻咻起來。「我是說真的,咱們不快點回去的話,飛閣就會被賈仁給燒了。」

    「你說什麼?」夏侯猛總算稍稍收斂了他的嬉戲。

    不得已,迎桐也只好把她在昨日盛怒中對賈仁下的命令。轉述給丈夫聽。

    「我受不了以後都得在獨守的空閨裡,名副其實的『遙』望你和一班野女人胡鬧的地方嘛。」

    夏侯猛聽了先是一怔,完全沒有料到妻子的醋勁會大到這等程度,接著便仰首大笑,久久無法平息,氣得迎桐慌忙伸手往他嘴邊一陣亂捂。

    「嘿,除了身上僅著單衣,腳上只穿布襪以外,你另外便光是加了件白貂披肩裡身而已,還敢把雙手伸出來,也不怕凍著,」說著便趕緊將她纖細的玉手攏在自己的雙掌間,再塞回貂毛內。「穿著這樣單薄,我又怎能讓你一人騎馬?還是乖乖坐在我懷裡,安分一點的好。」

    「可是飛閣……」迎桐既擔心,又不平的說:「會出這麼大的醜,還不都是因為你,因為你給了人家錯誤的假象,現在還忍心笑人家。」

    「好,好,好,不笑,一切全怪為夫的不是,都怪為夫不解風情,前夜留宿遙殿,還不曉得把握良宵,粉碎你這位嬌妻設下的-籬,才會惹來這些風波,都是我不對,我不好,罰我以後夜夜都得駐守在『一池三山』園中,直到你膩了,攆我走為止,這樣行了吧?」

    「咄,」迎桐被逗得笑出聲來,卻仍不肯善罷甘休的說:「留在我一池三山園中,也好算做『罰』?再胡說八道的話,小心我就真的不讓你踏進遙殿一步。」

    「可你把我的飛閣燒了,又不讓我進遙殿,難道忍心要我睡在瀛洲山或蓬萊山上?」

    經他這麼一提,迎桐才又想到……「沉潭,你看看你啦,老是讓人分心,我們還是快馬加鞭,先趕回去阻止賈仁要緊。」

    「是,我的好夫人,」夏侯猛先俯下頭來,在她的面頰上印下一個響吻,然後才策馬奔馳起來,但由衷的話語依舊飄進了迎桐耳中。「其實燒了也好,燒了我才得以順理成章的被你收留,住進一池三山園,往後夜夜與你一同遙望明月、邀約清風。」

    ※                              ※                                  ※

    結果飛閣因為他們總算在午時前一刻趕到,而沒有真正被已經差人搬運柴薪堆積在四周的賈仁給燒掉;但從夏侯猛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妻子登船划向瀛洲山開始,他也就沒有再回到飛閣去住宿,一池三山園終於不再只是「東北第一美女」的閨居而已,多了夏侯猛這位男主人以後,今年這裡的春天好像也變得格外燦爛明亮起來。

    由於各項工程的漸次推動,使得迎桐和夏侯猛委實抽不出空來,如原先預期的在四月初赴涼州一趟,可是依目前的情況來說,尋找兩位兄長一事,似乎也已不似當初父親新喪時急迫了,所以夏侯猛沒問,迎桐也就沒提,總是認為急亦不急在一時。

    轉眼間,枝頭已全部翻飛新綠,與夏侯猛真正新婚燕爾的日子,在不知不覺當中,竟已過了二月有餘,但兩人之間的熱度卻未曾稍減,反而像春天的氣溫一般,還有不斷往上攀升的趨勢。

    這一天迎桐剛結束在仙人承露台上的祭拜,正要往下頭走時,迎面突然走來一位已有近半個月未見的人。

    「迎桐。」

    「是你,議郎。」迎桐開心喚道。

    森映博卻難掩落寞的說:「我是否也該改回最早的稱呼,叫你小姐,以免造次。」

    「你真要改的話,也該是『夫人』,而非『小姐』。」迎桐說完,立刻笑道:

    「跟你開玩笑的啦,你還是直接叫名字,我聽起來習慣些。」「但那個讓你成為『夫人』的人,可就會覺得刺耳了。」

    想起夏侯猛的霸道,迎桐非但不覺得生氣,反而笑得甜蜜。「他呀,最愛吃無名醋,議郎切勿與他計較。」

    「我不計較,倒是你似乎非常介意呢,否則為何不肯直呼我名?」森映博直言。

    「噢,」迎桐不以為意的笑答:「眾人面前,我一樣稱呼沈潭為太守,你們同為有頭銜之人,迎桐理應循禮而行。」

    對於她這個「四兩撥千斤」式的回答,森映博只是哂然一笑,但接著卻正色問道:「迎桐,夏侯猛真的有帶給你幸-與快樂嗎?」

    迎桐默然半晌,不是因為這問題不好答,而是不曉得該用何種方式來答較好,最後她決定據實以告。

    「或許這樣說,難免會令你有所不平,但我真的很慶幸贏得比武招親的人是沉潭,只要有他在我身旁,我便覺得安心。」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森映博突然反問。

    「議郎!」迎桐難免心生忐忑。

    「不,別誤會,迎桐,」森映博趕緊解釋道:「我所謂的『不明白』,乃針對你方才擔心我會有所不平的說法所發,其實打一開始,我最關心的便只有一事,那便是你會幸福與否?只要你快樂,對我來說便是『得』,相反的,如果你不快樂,就算當時是我贏了眾人,也一樣是『失』。」

    「我不太懂。」迎桐實話實說,但心底卻不免想到:會不會正因為他少了將我佔為己有之心,所以找對他才會老是產生不了嚮往,而只有感激?

    「懂不懂都無所謂了,」森映博不以為意的笑一笑道:「只要夏侯猛真心對你好,我也就放心了。」

    「噢,這一點議郎的確毋需操心,沉潭對我……」該怎麼對一個堪稱是丈夫「情敵」的人,描述他們夫妻倆之間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呢?迎桐既臉紅,也詞窮了。「真的很好。」最後她只能做最簡單且直接的陳述。

    「那就好。」森映博沉吟了一下,對於該不該說出在心頭纏繞已有一段時日的那個疑問,突然有些躊躇,但是……「比武落敗之初,我爭取議郎一職,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確保夏侯猛的確會好好愛護你,照說現在既已得你親口證實,我便該放心離去才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無法確定他是否也如同愛護你一樣,善盡了照顧元菟郡之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比平常稍微上揚的聲調,已顯示出迎桐的不滿。

    「你愛上他了。」這並不是一句問話。

    而迎桐也不打算有所響應。「這是我們夫妻間的私事。」說完並有舉步的打算。

    「至少等我把理由分析給你聽完,再走不遲。」

    「除非你保證你將說的話,並非挑撥我夫妻感情之辭。」迎桐甚至已露出警戒神色。

    眼見她護衛夏侯猛之情殷切至此,森映博心中頓生焦灼,遂省去所有的迂迴,直接切入重點說:「你曉不曉得自接掌太守之位以來,夏侯猛做最多的是什麼?

    從來不做的又是什麼?」

    這一次,他同樣不需要她的回答。「屯田,他做得最多、最賣力的是推行屯田制度,從頭到尾不曾花過一丁點兒心思的,則是軍事防禦工作。」

    「民以食為天。」明明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迎桐仍力辯道。

    「我當然知道餵飽老百姓的肚子是大事,在曹賊將天子迎到許縣之前,我們國內幾乎處處天天都在打戰,今天是敵,明天是友,大多數的人甚至搞不清楚為了什麼在打,各地全都在鬧饑饉,弄到有些地方還曾出現過易子而食的慘況,所以自建安元年開始,曹賊便下定決心,要先把老百姓搞活了再說,他由許縣附近開始推行,第一年便收穫了一百萬斛,由於成果豐碩,接下來自然而然便擴大耕種,還特地於各州郡設立監督農耕的田官,從此年年豐收,倉庫全滿,不但人民不再飢餓,曹軍出征時,也不必再為缺乏糧食而苦。」

    「有他的先例在前,不更顯示沉潭的做法沒錯。」

    「迎桐,你好糊塗!」森映博難得首度對她口出重話。「我從頭至尾,都沒有說夏侯猛這樣做不對,我只是在提醒你注意他為什麼會獨重民生,而輕忽戰事?

    又為什麼做法會與曹賊如此相似?」

    「你在暗示什麼?」迎桐眼中閃爍著驚疑不定的神情駭問。

    「我——」

    「迎桐!」突如其來的一個渾厚嗓音,立刻打斷了森映博原本意欲做的大膽推測,也粉碎了仙人承露台上已幾近劍拔弩張的態勢。

    「沉潭。」她立刻往他敞開的雙臂奔去,彷彿想從他的懷抱中得著毋需驚疑的保證似的。

    「屬下見過太守。」森映博也只得暫時按捺住激動的情緒,行部屬之禮。

    「議郎,你回來了,郡邊可是如我所料的,一切均安?」夏侯猛亦展現了在面對森映博時難得一見的平和,問道。

    「確實無事。」

    「那就好,如今各項農牧漁獵建設,均已推動順利,我正想開始整頓戰備,前些日子多有偏勞,過些時候,猛定然需要和議郎與王總校尉多做商議,屆時還望議郎不吝於指點。」

    森映博迎上迎桐朝他投來的放鬆眼神與安心笑容,心頭卻不禁一怔:這個夏侯猛真的是剛剛才到嗎?或者已來到台邊一段時候,至少已將他前頭所提出的疑問全都給聽進耳朵裡去了?

    ※                              ※                                  ※

    當夜用過晚膳,迎桐親自為丈夫端來一杯熱茶。「小心燙著,」飛快接過來後,夏侯猛便順手將它往幾上一擱,並把妻子拉坐進自己懷中。「什麼茶這麼珍貴,還要你親自烹調?」

    「百年老參,而且是八兩重的百年老參。」

    「所謂『七兩為參、八兩為寶』,何人找來這麼好的寶貝?」

    「自然是挖棒槌的好手,」雖然號稱「藥中之王」的人參以其酷似人形得名,不過當地人卻習慣稱之為「棒槌」。「他們說你太辛苦了,所以雖然夏天才是挖棒槌的當令季節,不過為了給你補身,他們還是不辭辛勞與危險的到荒山莽林共尋覓,飽受風吹日曬及野獸的驚嚇,只為求一株好參,所幸運氣不錯,非但在短短半個月內,便挖到十株左右的人參,而且還找到了一株或許一生都難求的百年老參,讓他們興奮極了。」

    夏侯猛聞言既感動、又慚愧的說:「那怎麼還拿來送我,應該留著發一筆小財才對。」

    「他們尊敬你、愛戴你啊,」迎桐輕撫著他的臉說:「不忍心見你為他們太勞累,來,」她稍微起身端過杯子來,再細心的吹了吹,然後才湊到丈夫唇邊道:

    「別辜負了百姓們的好意。」

    夏侯猛依言乖乖啜飲了幾口,卻在迎桐為他輕拭唇邊時說:「夫人,我還是比較喜歡與你共飲交杯酒時的喝法。」

    乍然勾起往事,迎桐立刻滿面緋紅的嗔道:「你還說!」

    其實夏侯猛此刻的心情正複雜難解,在元菟郡這裡過的安定生活,是他於過去戎馬倥傯的軍旅生涯時代,所未曾體會過的,本以為為曹公打江山,是男兒發揮長才的唯一途徑,現在才知道治理地方,也能帶給人無盡的挑戰,而這一切,最主要當然還是因為有迎桐做為他力量來源的關係。

    問題是,他能逃避「那個問題」多久?小霜她又——

    「沉潭,」迎桐的輕喃將他喚回到現實中來。「瞧你真是累了,我讓她們準備臥炕去。」「我是想你想得累了,喂,別走啊!」因為心煩,索性不去多想,只願把握住眼前的良辰美景。「陪我聽聽鈴聲。」

    六角三層的遙殿屋頂有飛簷翹起,檜端各有望獸四隻,系有驚雀鈐,每晚夜風起時,便隨之搖動,叮噹悅耳。

    「又起風了,」聆聽片刻後,迎桐便說:「夜涼如水,我們還是——」

    「互相取暖為要。」夏侯猛一說完,便封住她的紅唇,並拉開她的衣帶,貪婪的探向她柔軟的胸前。

    「沉潭,」同時也渾身燥熱的迎桐雖有些驚慌,卻無法否認心底其實愛極夏侯猛對她這似乎永遠無法得到饜足的需索。「別胡鬧啊,你到底想怎麼樣嘛!」

    他已經往下埋進她敞開的衣領間,吻上她白皙的頸項。「想看看百年老參是否真有成效。」

    「沉潭!」她一邊笑嗔著,一邊無濟於事的推拒他忙碌的雙手與雙唇。「在這兒……也不怕被人瞧見?」

    「在這席上有什麼不好?」夏侯猛已經深深沉溺在她的軟玉溫香之中,難以自拔,也不想抽身了。「放心,我們在偏廳裡,沒人會來的。」

    迎桐的指尖深深陷入夏侯猛強勁的背肌中,喉間除了發出令丈夫備感銷魂的嬌吟聲外,已經組合不出任何抗拒的字眼了。

    「噢,迎桐……」夏侯猛擁緊她,深入她,只願時光可以就此停駐。

    迎桐的雙臂蛇樣般的纏住他,在同登極樂的瞬間,忘我的喊出平時夏侯猛絕聽不到,卻最渴望的呼喚。「猛……不要……不要離開我……」

    「不會的,迎桐,我在這裡,我會永遠都在這裡,」他如同囈語般的在她耳邊再三保證。「寶貝,再喊我一次……」

    身在外頭正廳的詹嬤嬤剛好捕捉到一絲迎桐再度輕嚷的尾音,臉部表情即刻從狐疑、驚愕、尷尬到歡喜,接著就回身將離開元菟郡已二月有餘,剛才回來的賈仁一併往外推道:「走,走,走。」「詹嬤嬤,我有事要找我家少爺,怎麼你——」

    「喔,他們正忙著,你縱有天大的事,也不適宜現在闖進去。」迅速將他往樓下帶後,詹嬤嬤才敢稍微放大嗓門說。

    「在忙?」小霜皺起眉頭道:「那好吧,我就在樓下等,等少爺忙完了,待會兒再和他一起回飛閣去。」

    「你呀,還是明早再過來好了。」詹嬤嬤依舊拉著他的手往遙殿外走。

    「為什麼?」雖然萬般不願,但小霜仍不得不繼續跟著硬扯住她的詹嬤嬤走。

    「因為打從你上回沒燒成飛閣,緊接著又被姑爺差回家鄉去辦事開始,他使一直都留在一池三山園中,和小姐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了;」大概是因為方纔的「震撼」令年僅四十餘的詹嬤嬤猶「餘波蕩漾」,也或許是因為實在太為他們的恩愛感到歡喜,她竟收不了口的說:「所以找看他們那『事兒』呀,可還有得忙。」

    詹嬤嬤笑得滿臉火紅,小霜卻立時慘白了一張臉:夏侯猛,你怎可如此待我?!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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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11:33: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有沒有摔著哪裡?」待池水恢復平靜後,夏侯猛才趕緊問偎在懷中的妻子說:「快伸展一下四肢,看有沒有哪裡疼。」

    「當然有,」迎桐抬起頭來看他,湛然的雙眸襯得嬌容愈發明艷,差點就看傻了夏侯猛。「不但疼,而且疼極了、痛死了。」

    「哦?」夏侯猛低下頭來,與她額頭抵額頭,壓低聲音說:「哪裡疼?」

    迎桐毫不遲疑的拉起他的手,立刻往胸口按去。「這裡,沉潭,你讓人心痛死了。」

    這個女人則太令他心動,打從陪曹公遠征東北,確定桑忠所在,又於他死後,把握住他女兒所舉辦之比武招親的機會開始,她就不斷帶給自己驚奇。

    從最初的勇敢、堅強,歷經中期的刁鑽、難纏,再到現在的溫柔、馴服,夏侯猛知道自己的一顆心已快要被她徹底的征服和全然的擄獲。

    而這個,卻是他原先所不曾,也絕未設想過的結果。所以他才會拚命建設元菟郡;所以他才會夜夜躲開她,避回飛閣;所以他才會在終於留宿遙殿的隔天一早,就借口巡視林場而到湯崗子來。不是因為不在乎她,而是因為太在乎她;不是因為想要離開她,而是因為已經快要離不開她!

    「現在呢?現在見著我了,心還痛不痛?」夏侯猛發現自己已不願再想,也無法再多想下去。

    「你說呢?沉潭。」

    「我說呀,」手指開始不老實的往她襟領內探,夏侯猛跟著就湊到她唇邊去說:「可得仔仔細細的檢查一下。」

    但迎桐卻靈巧的溜出他的懷抱,拉攏前襟游到另一頭去,再回過頭來牢牢睇視著他。

    「迎桐,回來。」夏侯猛立即喚道。

    「不。」是她言不由衷的回答。

    「不?那你先前又為了什麼而來?」他乾脆跟過去,雙手分抵池壁,將她鎖在臂彎之中。

    迎桐故意將後背緊抵著巖壁,甚至還把頭往後仰,企圖拉開距離,卻不知如此一來,傲人的雙峰反而自然而然的往夏侯猛挺來,令他備感渴望難耐。

    「迎桐?」

    望著他癡迷的眼神,聽著他溫存的低喚,迎桐心中殘存的怒火,終於也化成了灰燼,遂不由自主的伸展雙臂,輕輕繞到他頸後去。

    「我想與你談最後一次的條件。」

    夏侯猛因珍惜此刻醉人的氣息,便極力壓抑自己,與她仍然維持著半臂的距離。

    「先決條件是我每答應一個條件,你就得奉送一記親吻給我才成。」「你先答應我,往後飛閣不准再讓除了我之外的女人進去。」

    「你去過飛閣?什麼時候?」夏侯猛詫異的問道。

    「今早,給你送紫貂披肩過去,想不到一上三樓主臥房,便看到一床的——」

    她別開臉去,不願再往下講。

    夏侯猛心念一轉,馬上就猜出了可能的來龍去脈。「連我到這裡來找『菇娘』的事,也是賈仁告訴你的,她是不是要你自己上我的臥房去,卻忘了告訴你其實我根本不是住在三樓?」

    迎桐睜大眼睛的反應,已經給了夏侯猛想要的答案了:這個小霜,究竟在想些什麼?

    「但三樓那些薄如蟬翼的單衣,我……我看了……看了就好……好恨你,恨你令我如此生氣,氣到腦中一片空白,等稍微回過神來時,人已在往這裡奔來的路上了,我好恨你,好恨你!」迎桐邊說邊忍不住掄起拳頭來,往他肩膀一陣亂捶。

    夏侯猛心悸於她的表白,便由著她宣洩個夠,最後反倒是捶打到微喘的迎桐先停下來,淚光隱隱、滿懷委屈的說:「為什麼?為什麼打從一見你開始,你就無時無刻不盤據住我的心頭?即便在應該氣你、怨你、恨你的現在,我都已經……

    已經……」

    夏侯猛至此也終於無法再掩飾、再偽裝下去,他雙手一鬆,改攬住迎桐,立刻反轉兩人的位置,將她帶進自己懷中。

    「你這個小傻瓜,自從參加比武招親開始,我便深深為你傾倒,身邊與心中再沒有出現過別的女人,你那個條件根本就是自提的。」

    「可是三樓那些衣服?」

    「還在計較那些身外之物?」夏侯猛苦笑道:「你知不知道讓我在離開遙殿後,夜夜因為思念你而輾轉難眠的地方,其實一直都是我設在二樓的臥房。」

    「你住在二樓?!夜夜都……獨眠?」「怎麼?到現在還不肯相信我?天曉得若不是為了遵守你先前那個什麼『半年後再同房』的條件,我又何必為實在已經快撐不下去,而不得不跑到遠遠的這裡來鬆懈緊繃的身心?相信我,迎桐,三樓我真的從沒上去過,哪裡會知道那裡有一堆女人的衣服?」夏侯猛自忖這些話並不算撒謊,因為他實在不曉得小霜那小丫頭在回到房內後,會改換女裝,他也的確從未踏上通往三樓的階梯一步。

    「我……」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似乎也太驟下結論了,飛閣以前是父親的寢居,他又在那裡置過侍妾,會殘留一些女人衣物,本屬正常,不過……「還是要怪你,」不好意思直承錯誤,迎桐只得耍賴的嘟起嘴來說:「怪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

    「夫人,我可是你『招』來的夫婿,『太守』一職也是你暫賞給我做的,又設下了那樣一項不合理的洞房禁令,我就算有再好的脾性,也難免會有些動氣吧?」

    「所以就故意提出那樣一個幾乎要折磨死人的開胃條件?」迎桐抬眼睇視著他問。

    「會折磨人的人是你這個滿腦子鬼點子的小東西,現在你還說氣我、怨我、恨我嗎?」夏侯猛已經輕輕吻上了她光潔的額頭。

    「會氣你、怨你、恨你,還不都因為……」她闔上了那雙美麗的眸子,首度全身放鬆的依入他的懷中。

    「因為什麼?」他的雙唇開始沿著她的鬢邊、眉間、眼瞼往下蜿蜓,可是在吻過面頰以後,卻不忙著捕捉她甜蜜的小嘴,反而轉向她敏感的耳垂,又嚙又舔的癡纏著。「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我早已經太想你、太念你、太……」迎桐已完全無力自持。「愛你,沉潭,我愛你,我愛你。」

    「噢,迎桐,你根本不曉得為了等你這句話,我熬得多辛苦、多漫長。」

    「那就不要再等、不要在熬了,」迎桐將他俊美的臉龐攏在十指間,並湊到他的唇前,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來得肯定且堅決的說:「如果你也真心要我,那就不要再等,不要再偽裝成一個莽漢;如果你也真心要我,那就不要再理會我那些說不清楚是在限制你,或在壓抑我自己的條件;如果你也真心要——」夏侯猛的雙唇已然迫不及待的封住她忙碌的小嘴,瘋狂的吮吻起來,而迎桐的反應也不遑多讓,靈巧的舌尖很快的便與他霸道需索的唇舌交纏在一起。

    浸泡在池中的他,原本就身無長物,所以迎桐一身厚重的衣物,如今不但成為她自身沉重的負擔,也是夏侯猛覺得難以忍受的障礙。

    不過在兩人的通力合作下,過不了多久,池畔、甚至池中就佈滿及飄浮著迎桐的衣物及靴襪,但最美的,還是她散開如扇的烏亮髮絲。

    溫泉水滑,助長了夏侯猛愛撫過嬌妻全身肌膚的熱度,而她不由自主發出的嬌吟聲,更不啻是給予夫婿最佳的鼓勵。

    到後來夏侯猛甚至潛進水中,只為追隨先前的「手跡」,繼續用他的雙唇在妻子光滑無瑕的肌膚上留下專屬於他的烙印。

    「沉潭……」迎桐的十指穿入他同樣散開的發間,訴不盡心頭的狂喜與激動。

    「來,」夏侯猛卻已經突然冒出水面,再攀上岸去,將嬌弱無力的迎桐橫抱起來說:「我們到榻上去,我要好好的看看你。」

    池畔的軟榻溫暖厚實,陷在其中的迎桐本以為自己應該會羞不可抑,但夏侯猛恣意欣賞的眼光卻因寫盡讚美,而讓迎桐立時跟著坦然。

    夫妻歡愛,本是最天經地義的美事,自己何必羞怯?

    有了這番體認,迎桐甚至鼓起勇氣,伸手拉夏侯猛翻躺上床,自己再趴伏到他身上去,藉按摩推拿之名,行愛撫親吻之實,將夏侯猛原本就已經僨張的血脈,愈發挑逗到飢渴難耐的地步。

    「沉潭,」在親吻的過程中,迎桐屢屢發出心疼的呼聲道:「這些傷……這些疤痕……噢,沉潭……」

    反倒是夏侯猛完全不以為意的說:「能得你如此關愛,那些小傷算得了什麼?

    早知今日能換來嬌妻的疼惜,我以往似乎還應該更勇猛一些才是。」

    迎桐將滾燙的面頰偎向他熱力的來源,聲如游絲的嗔道:「已經這樣了還不夠勇猛?你真是太不會照顧自己了。」

    已經瀕臨自製邊緣的夏侯猛,卻還要故意反過來逗她說:「夫人,我們至今尚未洞房,你哪裡曉得我有多勇猛?」

    「沉潭!」迎桐才駭叫完,身子已反過來被丈夫罩在身下。「也不怕羞。」

    「羞什麼?」他已促她敞開身子迎納自己。「不好聽嗎?」

    「沉潭!」迎桐的抗議聲立即轉為嬌吟。

    「那我們就不說,迎桐,跟著我,把自己放心的交給我……」

    他緩緩放低身子,終於沉溺在地無垠的溫熱柔滑中,由喉間發出的粗獷喘息,包容著她的細碎呼吸,與瀰漫在四周的氤氳氣息,交織成這溫泉鄉內早臨的春意。

    ※                              ※                                  ※

    「沉潭,」蜷在丈夫懷中的迎桐說:「還是讓我騎自己的馬吧?」

    「不。」他一手執韁繩,一手緊擁著她說。

    「沉潭。」

    「不,」夏侯猛笑稱:「再多叫我幾聲。」

    「你就會同意了?」

    「不會,但我卻不介意被你一叫再叫。」

    「沉潭!」迎桐半抗議、半撒嬌的推了推他道。

    「不想叫沉潭,喊我的單名也可以,」夏侯猛卻玩興大起的朗朗笑道:「只不過不能在這裡喊,至少也得等我們回到了飛閣或遙殿後才——」

    本來聽得面紅耳赤的迎桐,忽然驚呼一聲:「糟了,沉潭,你還是讓我騎自己的馬,這樣趕起路來快些。」「我就曉得你也與我一樣,忘不掉昨夜和今早在溫泉室內連番纏綿的滋味,」他甚至已吻到她的耳後來。「你的熱情,我也一樣想念得——」

    「沉潭,你扯到哪裡去了嘛,」地想掰開他往上扣到她胸前來的手掌,但夏侯猛卻反而加強手勁,讓迎桐跟著他都有些氣喘咻咻起來。「我是說真的,咱們不快點回去的話,飛閣就會被賈仁給燒了。」

    「你說什麼?」夏侯猛總算稍稍收斂了他的嬉戲。

    不得已,迎桐也只好把她在昨日盛怒中對賈仁下的命令。轉述給丈夫聽。

    「我受不了以後都得在獨守的空閨裡,名副其實的『遙』望你和一班野女人胡鬧的地方嘛。」

    夏侯猛聽了先是一怔,完全沒有料到妻子的醋勁會大到這等程度,接著便仰首大笑,久久無法平息,氣得迎桐慌忙伸手往他嘴邊一陣亂捂。

    「嘿,除了身上僅著單衣,腳上只穿布襪以外,你另外便光是加了件白貂披肩裡身而已,還敢把雙手伸出來,也不怕凍著,」說著便趕緊將她纖細的玉手攏在自己的雙掌間,再塞回貂毛內。「穿著這樣單薄,我又怎能讓你一人騎馬?還是乖乖坐在我懷裡,安分一點的好。」

    「可是飛閣……」迎桐既擔心,又不平的說:「會出這麼大的醜,還不都是因為你,因為你給了人家錯誤的假象,現在還忍心笑人家。」

    「好,好,好,不笑,一切全怪為夫的不是,都怪為夫不解風情,前夜留宿遙殿,還不曉得把握良宵,粉碎你這位嬌妻設下的-籬,才會惹來這些風波,都是我不對,我不好,罰我以後夜夜都得駐守在『一池三山』園中,直到你膩了,攆我走為止,這樣行了吧?」

    「咄,」迎桐被逗得笑出聲來,卻仍不肯善罷甘休的說:「留在我一池三山園中,也好算做『罰』?再胡說八道的話,小心我就真的不讓你踏進遙殿一步。」

    「可你把我的飛閣燒了,又不讓我進遙殿,難道忍心要我睡在瀛洲山或蓬萊山上?」

    經他這麼一提,迎桐才又想到……「沉潭,你看看你啦,老是讓人分心,我們還是快馬加鞭,先趕回去阻止賈仁要緊。」

    「是,我的好夫人,」夏侯猛先俯下頭來,在她的面頰上印下一個響吻,然後才策馬奔馳起來,但由衷的話語依舊飄進了迎桐耳中。「其實燒了也好,燒了我才得以順理成章的被你收留,住進一池三山園,往後夜夜與你一同遙望明月、邀約清風。」

    ※                              ※                                  ※

    結果飛閣因為他們總算在午時前一刻趕到,而沒有真正被已經差人搬運柴薪堆積在四周的賈仁給燒掉;但從夏侯猛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妻子登船划向瀛洲山開始,他也就沒有再回到飛閣去住宿,一池三山園終於不再只是「東北第一美女」的閨居而已,多了夏侯猛這位男主人以後,今年這裡的春天好像也變得格外燦爛明亮起來。

    由於各項工程的漸次推動,使得迎桐和夏侯猛委實抽不出空來,如原先預期的在四月初赴涼州一趟,可是依目前的情況來說,尋找兩位兄長一事,似乎也已不似當初父親新喪時急迫了,所以夏侯猛沒問,迎桐也就沒提,總是認為急亦不急在一時。

    轉眼間,枝頭已全部翻飛新綠,與夏侯猛真正新婚燕爾的日子,在不知不覺當中,竟已過了二月有餘,但兩人之間的熱度卻未曾稍減,反而像春天的氣溫一般,還有不斷往上攀升的趨勢。

    這一天迎桐剛結束在仙人承露台上的祭拜,正要往下頭走時,迎面突然走來一位已有近半個月未見的人。

    「迎桐。」

    「是你,議郎。」迎桐開心喚道。

    森映博卻難掩落寞的說:「我是否也該改回最早的稱呼,叫你小姐,以免造次。」

    「你真要改的話,也該是『夫人』,而非『小姐』。」迎桐說完,立刻笑道:

    「跟你開玩笑的啦,你還是直接叫名字,我聽起來習慣些。」「但那個讓你成為『夫人』的人,可就會覺得刺耳了。」

    想起夏侯猛的霸道,迎桐非但不覺得生氣,反而笑得甜蜜。「他呀,最愛吃無名醋,議郎切勿與他計較。」

    「我不計較,倒是你似乎非常介意呢,否則為何不肯直呼我名?」森映博直言。

    「噢,」迎桐不以為意的笑答:「眾人面前,我一樣稱呼沈潭為太守,你們同為有頭銜之人,迎桐理應循禮而行。」

    對於她這個「四兩撥千斤」式的回答,森映博只是哂然一笑,但接著卻正色問道:「迎桐,夏侯猛真的有帶給你幸-與快樂嗎?」

    迎桐默然半晌,不是因為這問題不好答,而是不曉得該用何種方式來答較好,最後她決定據實以告。

    「或許這樣說,難免會令你有所不平,但我真的很慶幸贏得比武招親的人是沉潭,只要有他在我身旁,我便覺得安心。」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森映博突然反問。

    「議郎!」迎桐難免心生忐忑。

    「不,別誤會,迎桐,」森映博趕緊解釋道:「我所謂的『不明白』,乃針對你方才擔心我會有所不平的說法所發,其實打一開始,我最關心的便只有一事,那便是你會幸福與否?只要你快樂,對我來說便是『得』,相反的,如果你不快樂,就算當時是我贏了眾人,也一樣是『失』。」

    「我不太懂。」迎桐實話實說,但心底卻不免想到:會不會正因為他少了將我佔為己有之心,所以找對他才會老是產生不了嚮往,而只有感激?

    「懂不懂都無所謂了,」森映博不以為意的笑一笑道:「只要夏侯猛真心對你好,我也就放心了。」

    「噢,這一點議郎的確毋需操心,沉潭對我……」該怎麼對一個堪稱是丈夫「情敵」的人,描述他們夫妻倆之間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呢?迎桐既臉紅,也詞窮了。「真的很好。」最後她只能做最簡單且直接的陳述。

    「那就好。」森映博沉吟了一下,對於該不該說出在心頭纏繞已有一段時日的那個疑問,突然有些躊躇,但是……「比武落敗之初,我爭取議郎一職,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確保夏侯猛的確會好好愛護你,照說現在既已得你親口證實,我便該放心離去才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無法確定他是否也如同愛護你一樣,善盡了照顧元菟郡之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比平常稍微上揚的聲調,已顯示出迎桐的不滿。

    「你愛上他了。」這並不是一句問話。

    而迎桐也不打算有所響應。「這是我們夫妻間的私事。」說完並有舉步的打算。

    「至少等我把理由分析給你聽完,再走不遲。」

    「除非你保證你將說的話,並非挑撥我夫妻感情之辭。」迎桐甚至已露出警戒神色。

    眼見她護衛夏侯猛之情殷切至此,森映博心中頓生焦灼,遂省去所有的迂迴,直接切入重點說:「你曉不曉得自接掌太守之位以來,夏侯猛做最多的是什麼?

    從來不做的又是什麼?」

    這一次,他同樣不需要她的回答。「屯田,他做得最多、最賣力的是推行屯田制度,從頭到尾不曾花過一丁點兒心思的,則是軍事防禦工作。」

    「民以食為天。」明明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迎桐仍力辯道。

    「我當然知道餵飽老百姓的肚子是大事,在曹賊將天子迎到許縣之前,我們國內幾乎處處天天都在打戰,今天是敵,明天是友,大多數的人甚至搞不清楚為了什麼在打,各地全都在鬧饑饉,弄到有些地方還曾出現過易子而食的慘況,所以自建安元年開始,曹賊便下定決心,要先把老百姓搞活了再說,他由許縣附近開始推行,第一年便收穫了一百萬斛,由於成果豐碩,接下來自然而然便擴大耕種,還特地於各州郡設立監督農耕的田官,從此年年豐收,倉庫全滿,不但人民不再飢餓,曹軍出征時,也不必再為缺乏糧食而苦。」

    「有他的先例在前,不更顯示沉潭的做法沒錯。」

    「迎桐,你好糊塗!」森映博難得首度對她口出重話。「我從頭至尾,都沒有說夏侯猛這樣做不對,我只是在提醒你注意他為什麼會獨重民生,而輕忽戰事?

    又為什麼做法會與曹賊如此相似?」

    「你在暗示什麼?」迎桐眼中閃爍著驚疑不定的神情駭問。

    「我——」

    「迎桐!」突如其來的一個渾厚嗓音,立刻打斷了森映博原本意欲做的大膽推測,也粉碎了仙人承露台上已幾近劍拔弩張的態勢。

    「沉潭。」她立刻往他敞開的雙臂奔去,彷彿想從他的懷抱中得著毋需驚疑的保證似的。

    「屬下見過太守。」森映博也只得暫時按捺住激動的情緒,行部屬之禮。

    「議郎,你回來了,郡邊可是如我所料的,一切均安?」夏侯猛亦展現了在面對森映博時難得一見的平和,問道。

    「確實無事。」

    「那就好,如今各項農牧漁獵建設,均已推動順利,我正想開始整頓戰備,前些日子多有偏勞,過些時候,猛定然需要和議郎與王總校尉多做商議,屆時還望議郎不吝於指點。」

    森映博迎上迎桐朝他投來的放鬆眼神與安心笑容,心頭卻不禁一怔:這個夏侯猛真的是剛剛才到嗎?或者已來到台邊一段時候,至少已將他前頭所提出的疑問全都給聽進耳朵裡去了?

    ※                              ※                                  ※

    當夜用過晚膳,迎桐親自為丈夫端來一杯熱茶。「小心燙著,」飛快接過來後,夏侯猛便順手將它往幾上一擱,並把妻子拉坐進自己懷中。「什麼茶這麼珍貴,還要你親自烹調?」

    「百年老參,而且是八兩重的百年老參。」

    「所謂『七兩為參、八兩為寶』,何人找來這麼好的寶貝?」

    「自然是挖棒槌的好手,」雖然號稱「藥中之王」的人參以其酷似人形得名,不過當地人卻習慣稱之為「棒槌」。「他們說你太辛苦了,所以雖然夏天才是挖棒槌的當令季節,不過為了給你補身,他們還是不辭辛勞與危險的到荒山莽林共尋覓,飽受風吹日曬及野獸的驚嚇,只為求一株好參,所幸運氣不錯,非但在短短半個月內,便挖到十株左右的人參,而且還找到了一株或許一生都難求的百年老參,讓他們興奮極了。」

    夏侯猛聞言既感動、又慚愧的說:「那怎麼還拿來送我,應該留著發一筆小財才對。」

    「他們尊敬你、愛戴你啊,」迎桐輕撫著他的臉說:「不忍心見你為他們太勞累,來,」她稍微起身端過杯子來,再細心的吹了吹,然後才湊到丈夫唇邊道:

    「別辜負了百姓們的好意。」

    夏侯猛依言乖乖啜飲了幾口,卻在迎桐為他輕拭唇邊時說:「夫人,我還是比較喜歡與你共飲交杯酒時的喝法。」

    乍然勾起往事,迎桐立刻滿面緋紅的嗔道:「你還說!」

    其實夏侯猛此刻的心情正複雜難解,在元菟郡這裡過的安定生活,是他於過去戎馬倥傯的軍旅生涯時代,所未曾體會過的,本以為為曹公打江山,是男兒發揮長才的唯一途徑,現在才知道治理地方,也能帶給人無盡的挑戰,而這一切,最主要當然還是因為有迎桐做為他力量來源的關係。

    問題是,他能逃避「那個問題」多久?小霜她又——

    「沉潭,」迎桐的輕喃將他喚回到現實中來。「瞧你真是累了,我讓她們準備臥炕去。」「我是想你想得累了,喂,別走啊!」因為心煩,索性不去多想,只願把握住眼前的良辰美景。「陪我聽聽鈴聲。」

    六角三層的遙殿屋頂有飛簷翹起,檜端各有望獸四隻,系有驚雀鈐,每晚夜風起時,便隨之搖動,叮噹悅耳。

    「又起風了,」聆聽片刻後,迎桐便說:「夜涼如水,我們還是——」

    「互相取暖為要。」夏侯猛一說完,便封住她的紅唇,並拉開她的衣帶,貪婪的探向她柔軟的胸前。

    「沉潭,」同時也渾身燥熱的迎桐雖有些驚慌,卻無法否認心底其實愛極夏侯猛對她這似乎永遠無法得到饜足的需索。「別胡鬧啊,你到底想怎麼樣嘛!」

    他已經往下埋進她敞開的衣領間,吻上她白皙的頸項。「想看看百年老參是否真有成效。」

    「沉潭!」她一邊笑嗔著,一邊無濟於事的推拒他忙碌的雙手與雙唇。「在這兒……也不怕被人瞧見?」

    「在這席上有什麼不好?」夏侯猛已經深深沉溺在她的軟玉溫香之中,難以自拔,也不想抽身了。「放心,我們在偏廳裡,沒人會來的。」

    迎桐的指尖深深陷入夏侯猛強勁的背肌中,喉間除了發出令丈夫備感銷魂的嬌吟聲外,已經組合不出任何抗拒的字眼了。

    「噢,迎桐……」夏侯猛擁緊她,深入她,只願時光可以就此停駐。

    迎桐的雙臂蛇樣般的纏住他,在同登極樂的瞬間,忘我的喊出平時夏侯猛絕聽不到,卻最渴望的呼喚。「猛……不要……不要離開我……」

    「不會的,迎桐,我在這裡,我會永遠都在這裡,」他如同囈語般的在她耳邊再三保證。「寶貝,再喊我一次……」

    身在外頭正廳的詹嬤嬤剛好捕捉到一絲迎桐再度輕嚷的尾音,臉部表情即刻從狐疑、驚愕、尷尬到歡喜,接著就回身將離開元菟郡已二月有餘,剛才回來的賈仁一併往外推道:「走,走,走。」「詹嬤嬤,我有事要找我家少爺,怎麼你——」

    「喔,他們正忙著,你縱有天大的事,也不適宜現在闖進去。」迅速將他往樓下帶後,詹嬤嬤才敢稍微放大嗓門說。

    「在忙?」小霜皺起眉頭道:「那好吧,我就在樓下等,等少爺忙完了,待會兒再和他一起回飛閣去。」

    「你呀,還是明早再過來好了。」詹嬤嬤依舊拉著他的手往遙殿外走。

    「為什麼?」雖然萬般不願,但小霜仍不得不繼續跟著硬扯住她的詹嬤嬤走。

    「因為打從你上回沒燒成飛閣,緊接著又被姑爺差回家鄉去辦事開始,他使一直都留在一池三山園中,和小姐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了;」大概是因為方纔的「震撼」令年僅四十餘的詹嬤嬤猶「餘波蕩漾」,也或許是因為實在太為他們的恩愛感到歡喜,她竟收不了口的說:「所以找看他們那『事兒』呀,可還有得忙。」

    詹嬤嬤笑得滿臉火紅,小霜卻立時慘白了一張臉:夏侯猛,你怎可如此待我?!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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