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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龍戰天今日在品香樓擺宴,宴請燕離及他的未婚妻水未央,他與燕離私交甚篤,而燕離不避諱讓眾人知道他是太子黨的行徑,更是讓他將他視為知交。
好友相聚,因此他只帶了幾名貼身侍衛便出了門,身為太子,明面上的侍衛不過是帶給人看,重要的是隱身在周圍保衛他的暗衛,畢竟在天子腳下,且父皇身體康健,若他那些兄弟還想要皇位,就不會笨得在長安對他下手。
只是他沒想到那些所謂的兄弟竟想出這般陰損的招數,意圖將他給拉下馬!
他一向習慣早到,這日也不例外,進了品香樓,他一如以往,無須酒樓伙計帶路,便直接往三樓走去,卻被人攔了下來。
龍戰天有些不悅,品香樓裡,誰不認得他是誰?沒想到這日卻在大庭廣眾下被攔阻了。
從小與他一塊長大的高復比他更不悅,一問之下,才知平時負責接待的老掌櫃身子不好退休了,讓人攔住他的,是新來的大掌櫃。
新來的掌櫃姓陳,四十多歲,留了一對八字鬍,長得十分富態,一雙眼細小如豆,笑起來,雙眼都快要看不見,好似彌勒佛。
然而這尊彌勒佛卻不像外表那般好說話,高復拿出他的會員牌,告知陳掌櫃他的身份,並言明要去墨軒,卻被他拒絕了。
這讓原本欲要再次上樓的龍戰天挑起了眉,回頭看向他。
身為太子,受的是正統的皇族教育、學的是帝王心術,他一個眼神,便足以令普通人膽顫心驚、雙腿發軟,這陳掌櫃卻是個例外。
他非但沒被他嚇得腿發軟,甚至還告知高復,這墨軒已有貴客預訂,且品香樓所有雅房也早就預訂一空,並沒有多餘的雅房給他。
當時他只覺得這姓陳的膽識好,居然敢這麼對他說話,並未察覺到異狀,卻沒想到那不過是一個鋪陳,只是計劃部署的一部分。
高復聽了,當下就冷了臉,告訴陳掌櫃,品香樓上下有誰不知太子進品香樓不需要預訂?只需提前通報一聲,更別提墨軒是莊親王特地為太子備下的,甚至規定只要太子前來,不管之前預訂者為何人,一律得讓出。
正常人聽見這話,第一時間便是求證,就連一旁的伙計也頻頻點頭,附和著高復的話,顯然他們都知曉這件事,而龍戰天想,就算之前的老掌櫃退休不做,這些事想必也有記錄,然而那陳掌櫃卻堅持己見,不肯讓步。
聽見周遭的食客議論紛紛,此時他已察覺到不對勁,長年待在皇宮那人吃人的地方,他的敏銳感極高,隱隱感覺到這事並不單純,於是顧不得會不會失了他這太子的顏面,向高復使了眼色,示意他先行退下,打算離開後再派人查一查這陳掌櫃的底細。
誰知那陳掌櫃見他們要離開,竟低聲嗤哼道︰「還太子呢!太子就能胡說八道?咱們這品香樓可不是用說的就能進,沒事先預訂,憑著身份就想來壓人呀?誰不知咱們的東家是誰,難道太子就能用身份壓人,那豈不跟城裡那些紈褲子弟沒兩樣!」
他的話雖不大聲,卻也讓周遭的人都聽到了,當下龍戰天臉都黑了,這口氣他咽不下,若咽了,他便會成了長安城裡的笑柄,正要開口讓高復去請莊親王,卻見高復腳一抬,朝那陳掌櫃的心窩踹去。
「狗東西,滾一邊去!」
陳掌櫃被踹得倒在地上,臉色發青,非但沒有懼怕,反因高復果然如「那位貴人」所言對他動了手而眼底閃過一絲欣喜,於是高聲喊著,「打人呀!陳某也不過是發發牢騷,若是有何不當,自有京兆府尹來評斷,就是將陳某關進牢裡,陳某也不會有二話,但身為太子,竟因為陳某說了幾句不中聽之言,就教唆底下侍衛打人,這是私刑呀!這樣毫無容人之量的太子,何以擔任咱們東離未來的國君!」
國君……是呀!眼前之人是未來的國君,他說這些話,無疑是自找死路,但他不怕,因為那位貴人說了,只要他照他的話做,龍戰天不僅當不成東離的皇帝,就是太子也甭想當了,到時,別說是一個清倌兒、一個品香樓,就是他開口要十個清倌兒、十個品香樓,甚至是要個爵位,那位貴人都會給他。
思及此,他強忍著胸口的疼痛,又叫囂了幾聲,言語之中,壓根就不將眼前之人當作太子。
事到如今,龍戰天還不知這是個局,那就太蠢了。
他俊眉緊攏,看了高復一眼,眼中有著深意,「高復,你太浮躁了。」
身為他身旁的第一侍衛,高復一向沉穩,今日這番作為實在有些反常。
高復一愣,似現在才回過了神,忙說︰「屬下知罪。」
龍戰天沒多說什麼,只是奇怪,奇怪這究竟是他哪個弟弟想出的招數,若說是要藉由此事往他身上潑污水、惡心惡心他,那麼他做到了,然而這種招數在他眼中不過是小把戲,他還不看在眼裡,只要動動手指就能解決,怪就怪在,他不認為他那些一個比一個還狡詐陰險的兄弟們只有這麼點伎倆,還有反常的高復。
高復打七歲便跟在他身旁,兩人名為君臣,事實上他不僅是他的左右臂膀,他對他便如同對待燕離,將他們視為兄弟,從小到大,高復不知救了他多少次,誰他都能懷疑,但是高復……他不相信他會背叛自己。
龍戰天正想著,誰知還扯著嗓子批判他的陳掌櫃突然梗了聲,伸手按著胸口拚命的喘著氣,臉色倏地變得慘白,一雙綠豆大的雙眼瞪得極大,痛苦的看著他,嘴裡喊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麼難受……」
這變故讓龍戰天臉色倏變,大喊,「快找大夫!」
這話才落下,就見陳掌櫃動也不動的倒在地上,一雙眼再也沒闔上,就這麼死死的瞪著他看。
心,重重一沉,他總算看明白這個局的用意。
沒多久,群眾便鬧了起來,而他身旁只有高復及另外三名護衛,就算還有隱藏在周圍的暗衛能助他離開,但此時的他不能離開,他這一走,即便這一切皆是高復自作主張,這教唆殺人的罪仍然會安在他身上,所以他不能在這時候走。
於是在江承來時,他讓高復配合的上了銬,在上銬時,他仔細看了高復的神情,發現他的情緒很不穩定。
心情更加沉重,他知道燕離差不多該到了,於是他讓江承派人將整棟品香樓的人全都拘住,不讓任何一個人離開,就等著燕離。
聽完這敘述,燕離深深的看了高復一眼,發覺高復的確有些躁進,眼神亂瞟、神情緊蹦,似乎是心虛。
「意思便是,陳洋柏沒將事情經過弄清楚,便攔住了太子,不讓其行,甚至出言污辱太子,殿下為皇族之人,皇權豈容人挑釁?高復因護主心切,這才會給了陳洋柏一腳?沒料到他被踢倒在地仍梗著脖子叫罵,之後不知怎地竟就斷了氣?」燕離語氣極輕,溫聲將事發經過簡單帶過。
然而他話雖少,卻直指重點,三言兩語就將龍戰天的責任給淡了,周遭的民眾聽見這話,雖然仍有人叫罵,聲音卻小了不少。
品香樓他們吃不起,誰知那什麼雅房的有什麼規矩,還是說真如太子的侍衛所言,太子進品香樓根本就無須預訂,畢竟莊親王是太子的叔叔,有了這層關係,走後門又有什麼好奇怪?
於是燕離這番話頓時引發了兩方言論。
有人說太子沒錯,皇權至上,區區一個掌櫃,怎能當眾嗤笑污蔑當朝太子,該死!
可也有人說,就算掌櫃有錯,身為太子也該寬大為懷,要有虛心受教之姿、容人大度之態,豈能因為幾句話便不滿打人,還將人給打死了,都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太子沒動手,但殺人的是其手下,這罪,就算擔不到他身上,他依然有責。
兩方人吵鬧不休,品香樓內的客人也起哄了。
「燕大人,其言差矣。」一名身著藏青長袍的男子站起,朗聲說︰「陳掌櫃有錯,也是錯在他的盡忠職守,雖說他不該出言污辱太子,但他的出發點並無誤,若是每個人來都如此作為,這品香樓如何經營下去?無規矩不成方圓,這道理,葉某相信燕大人不會不明白。」
出言之人姓葉,名毅然,為兵部尚書之子,其父無黨無派,做事中規中矩,在任期間沒有大建樹,也沒犯過什麼大錯,做人還算是正直。
然而葉毅然卻不同,他沒在朝中任職,卻結交不少達官貴族,為人雖說同其父一樣正直,耳根子卻軟,而他結交之人,有的是三皇子一黨、有的是六皇子一派、更別提其他皇子……如此一來,他很難看出是誰將這憨厚到幾乎可說是蠢的家伙推出來當出頭鳥。
燕離眯起漂亮卻銳利異常的黑眸緩緩掃過與葉毅然同行的幾人,沉聲道︰「葉公子說得沒錯,看來咱們只能請出這品香樓的東家莊親王出來一說,看這所謂的‘規矩’,究竟是品香樓的掌櫃所定,抑是莊親王這個主子。」
他話一落,龍戰天便使了個眼色,讓身旁的侍衛去莊親王府請人。
然而他才動作,一旁的江承已低聲說︰「殿下,甭跑這一趟了,莊親王一早便讓聖上召進宮裡,派他到梁州辦事,沒三兩天回不來,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龍戰天的臉色更沉,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
燕離臉色也好不到哪去,但他早有預感,因此他神色不動,沉聲又道︰「請不到莊親王,就去請品香樓之前的老掌櫃,另外,仵作可來驗過屍了?」
「驗了。」江承忙答,指著站在他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這位是田仵作,在城裡頗有名氣,田仵作已驗過屍體,致命傷的確就在胸口。」
致命傷就在胸口?雖說一腳的確有可能將人給踹死,但他不相信這事會這麼的湊巧。
想著,燕離撩起衣袖,便要親自驗屍,然而他才轉過身,便被眼前的景象給震得頓住了腳步。
他一直以為跟在身後的水未央早已撩起衣袖,蹲在屍體身旁,甚至傾下身子靠向屍體的口鼻,似在嗅些什麼……「央兒,你在做什麼?」他臉色微變,快步上前將她拉起。
水未央正在分辨屍體口鼻裡那若有似無的香氣,卻驀地被人拉起,柳眉擰起,正要開罵,沒想到拉她的人竟是燕離,雙眸一亮,忙扯著他說︰「燕雲之,你別聽那仵作胡說,這人不是被打死的,而是中毒,他是毒發身亡!」
這話一出,頓時引起一片嘩然,尤其是被拆台的田仵作,臉色極差。
「這位小姑娘,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田千志當仵作也有十來年,什麼樣的死人沒見過,這人分明就是死於外傷,那一腳傷及他的五髒六腑,瞧,這胸上還有個印呢!」
田仵作拉開屍體的衣服,露出印著一記青色印痕的胸膛。
水未央早在眾人重述案發經過時,便偷偷摸摸的跑來驗過屍體,自然知道屍體胸口有塊面積不大的瘀青,然而這不代表陳掌櫃的死便是外力所致。
她是一名刑警,雖然年紀輕,卻破過不少謀殺案,甚至跟著法醫一塊驗過屍,而這些過程全成了她的經驗,讓她一眼便能分辨出屍體的死因並非外傷。
每回有重大刑案,她總是跑第一個,因為她喜歡那抽絲剝繭的破案過程、喜歡揣摩凶手的殺人動機、喜歡那一步步接近真相的刺激,尤其只要想到她能替死者討回公道,讓他們死而無怨,便有股巨大的滿足感。
辦案時,她總習慣性的彎起唇角,此時也不例外,卻不知她這一笑,頓時讓在場眾人看傻了眼,包含燕離在內。
他俊眸變得幽深,在她說出陳掌櫃並非死於外傷時,他的視線便再沒離開過她。
他清楚記得,當她說出這句話時,那絕美的臉龐在剎那間綻放出一抹他從未見過的自信與魅力,讓他胸口驀地產生一股悸動。
東離第一美人的稱號可不是喊假的,然而他卻不是被她那絕美的笑容所惑,而是被她身上散發出的光芒深深吸引,但同時,他也再一次懷疑,眼前的女子真是他所認識的水未央?
水未央不知他心裡所想,挑起了柳眉,輕聲說︰「五臟六腑受損?敢問田仵作,你哪只眼睛看見他五臟六腑受損了?」
聞言,田仵作一副看無知小兒的模樣睨著她,「屍體身上除了胸口外,並無其他外傷,若不是傷及內臟,如何會斷了氣?」
聽完,水未央無語,不知是為古代落後的驗屍手法,還是為田仵作那理直氣壯的宣言感到無力。
她以為這類似唐朝的年代,也該有個狄仁杰或尉遲真金之類的辦案高手,沒想到辦案高手沒有就算了,這麼一個據說當了十幾年的仵作,竟然光用肉眼便下了定論,讓她不知是該氣還是笑。
半晌,就在田仵作得意的注視下,她回過身問向燕離,「燕雲之,你怎麼看?」
她想,若是連燕離這大理寺卿都是這麼辦案的,這案子也甭破了。
燕離沒有回答她,而是挽起衣袖,直接驗屍。
他扳開死者的雙眸,沉聲說︰「死者出現縮瞳,下眼瞼內微青。」他又檢查了死者的口、鼻,接著來到胸口,「胸口有瘀傷,目測約拳頭大小,斷其色,至少已有三日以上,胸骨未斷。」
驗完最具爭議性的胸膛後,他接著抓起死者的手,將那尚未僵硬的手握成拳,放置胸口,然後抬起頭直瞅著田仵作,極緩慢的說︰「大小一致。」
第一眼看見死者胸口的傷痕,他就察覺到不對,死者離被踹胸口到斷氣不過才一個時辰,正常之下,瘀青是不會這麼快顯現的,但那瘀痕,有一小部分已呈現黃色,那是消散的前兆,說明死者胸口本就有外傷,並非是高復那一腳所致。
他驗屍的手法,讓水未央心頭的不滿漸漸消去,從失望到訝異,最後是欣喜,她真沒想到燕離那看似和女人一樣瘦弱的模樣,竟真會驗屍,且手法還挺正確的,怪不得能當到大理寺卿這個位置,果真名不虛傳。
田仵作就沒她那般欣慰了,一張老臉有些掛不住,可對方也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而是堂堂三品大官大理寺卿,他說的話他如何反駁?可為了自個兒的飯碗,他仍鼓起勇氣,不死心的說︰「如果、如果不是被人踹死,那怎麼就突然斷了氣?」
燕離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你的師傅是哪位?」
這話可嚴重了,居然當眾質疑教授他的師傅,這不僅是質疑他的能力,更是說他有辱師門。
田仵作有些站不住腳,但他的手法沒錯,死者身上沒有其他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若非是心窩被人踹了一腳,怎會就斷了氣?
不行!他不能退縮,他若退了,往後在長安便再無他立足之地。
思及此,他深吸口氣,不敢望向燕離那過於犀利的眼神,逃避的轉問那突然殺出的小姑娘,哼聲說︰「難不成真如這位姑娘所說是中毒?要知道,中毒之人除了臉色泛青、七孔滲血這些癥狀外,還能以銀針入體測毒,然方才驗屍時,小人已以銀針探究,銀針並無變黑。」
他拿出那探過的銀針,攤在眾人面前,供眾人查看,又加了句,「若姑娘不信,大可再試。」
水未央看也沒看那銀針一眼,而是給了他一記白眼,「田仵作,你難道不知毒分很多種?並不是只有吃了毒藥才會中毒,也並非是臉色泛青、七孔滲血,甚至是血液變黑才是中毒,有些毒,是咱們隨手可得、隨處可見之物,只不過,大多數之人並不知那些物品帶有劇毒。」
此話一出,再次引起一片嘩然。
「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是毒也會中毒?」
「中毒之人用銀針也不見得探得出,這可是真的?」
現場也就燕離一人沒太大的訝異,就他所知,南詔那兒,就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都有可能置人於死地。
田仵作臉色陰晴不定,強持鎮定的又說︰「這話你是從哪兒胡聽來的?小人聞所未聞,姑娘可別信口開河。」
水未央在親耳聽完田仵作的驗屍報告後,便對他不抱期望,挑眉說︰「是不是信口開河,你等等就會知道。」
田仵作欲要再言,卻被燕離一記眼神給堵住了話,只能不甘的閉上嘴。
見他不再多言,水未央這才挽起衣袖,想要再次觸踫屍體。
「我來。」燕離快一步攔住了她,黑眸幽深的看著她,「你說,我做。」
聞言,水未央愣住。這意思是要替她打下手?
堂堂一個大理寺卿來做這等小廝的工作,他的紆尊降貴讓她小小感動一下,然而眾人那不可思議的眼神,很快的將她才揚起的感動給滅得一乾二淨。
為了不要有心理壓力,她忙說︰「不用,我自個兒來就行,你一旁坐著去。」
燕離卻不肯放手,十分堅持的道︰「你想要怎麼做,只要告知我一聲,我會處理。」
見他如此堅持,她也只能頂著眾人的目光,輕聲說︰「我想放點血,看看顏色,別移動屍體,從手腕處取。」
死者死亡已有一個時辰,現下天氣悶熱,屍斑顯現的雖快,卻因時間尚短,呈現的形狀範圍並不大,仍是點狀,正常屍班的形成,一開始會是點狀,接著是霧狀、塊狀,最後形成片狀。
此時的點狀屍班顏色尚不明顯,只能再等一會兒,等屍斑成塊狀,她便能確定死者是否如她所想,中了那毒。
至於放血,當然也有她的理由。
然而她話一出口,一旁的葉毅然卻哇哇大叫,「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容他人毀傷?更何況死者已逝,你怎能毀其體膚?」
這話讓水未央直想給這老八股一記白眼,可無奈這人是貨直價實的古人,他的話在這裡不無道理,就在她想著要不要換個溫和點的方式驗屍,就見燕離拿來一把匕首,照著她的吩咐,從屍體手腕處劃下一刀。
頓時,有些濃稠的血液緩緩流出。
像是沒想到他會如此大膽,葉毅然頓時被嚇得退了一步,「你、你……」
燕離將匕首遞還給龍戰天的侍衛,淡聲說︰「葉公子有意見?」
他一記眼神掃來,雖淡,卻帶著令人心生顫寒的氣勢,硬生生讓葉毅然欲出口的話給咽了回去。
本來嘛!驗屍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再說不過是割割手腕,又不是斷手斷腳,他只是看不慣水未央一名女子如此大膽,不僅妄言,竟還讓燕離這堂堂三品大官去替她打下手,想挫一挫她的銳氣,卻沒想到會踫了一鼻子灰。
水未央自然不知道葉毅然所想,她有些傻了,似沒想到燕離會這般果斷,半點遲疑也無,這讓她忍不住低喃,「真帥呀!和尉遲真金真像……」
這句低喃讓燕離俊眉倏擰,轉過頭,沉聲便問︰「誰是尉遲真金?」這名字一聽就知是個男子。
「呃!」水未央愣住。她聲音極小,根本不可能有人聽見,但燕離不但聽見,甚至還一字不差,這讓她有些窘然,敷衍的說︰「是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燕離眯起了眼,雖知這不是追問的好時機,但他卻有些按捺不住,欲要再問,外頭卻傳來一陣呼天搶地。
「相公!相公——」
來的是兩名女子,跑在前頭的是一名中年女子,臉上的妝全都哭花了,髮也亂了,一邊跑著,又似雙腿發軟有些力不從心,踉踉蹌蹌的來到品香樓外。
她身後還有一名女子,相較於中年女子的狼狽,她卻是十分優雅,雖說也是哭得厲害,但妝未花、髮未亂,走起路來,不僅穩穩當當,甚至還婀娜多姿,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品香樓,衙役沒有攔人,顯然早知這兩名女子的身份。
中年婦人一來便撲倒在地,攬著陳掌櫃的屍體大哭,「相公!相公你怎麼能就這樣扔下我,嗚嗚……」
隨後而來的年輕女子也跟著跪在身旁,拉著陳掌櫃的衣擺,粉拳握得死死的,哭得抽抽噎噎,「老爺,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一走,叫袖紅如何是好……」
江承解釋,中年女人名喚趙麗娘,是陳掌櫃的夫人,而一旁自稱袖紅的女子,則是他上個月新納的小妾,原是在翠香樓掛牌的歌妓,這兩人是陳掌櫃的家眷,現在人死了,他自然得派人請來。
兩個女人哭得淒厲,那趙麗娘更是快哭昏了過去,強撐著身子哽咽的問︰「我家相公究竟是怎麼死的?」
一旁的袖紅也說︰「是啊!老爺今兒個出門時還好好的,怎麼就惹上這等麻煩……老爺呀!你死的真冤呀!」
聽著這話,燕離眉微動,卻沒出聲。
倒是水未央忍不住,奇道︰「怪了,你怎麼知道你家老爺是冤死的?」
事發至今已有一個時辰,陳掌櫃的妻妾才到,這說明那被派去接人的衙役肯定已將事情經過告知她們,可奇怪的是,趙麗娘與袖紅截然不同的問話。
趙麗娘顯然是清楚陳掌櫃的死因仍有疑慮,而袖紅雖沒有明言,卻不難聽出她話中的暗喻,她認定陳掌櫃會死,正是因為惹上了太子。
再者,袖紅的反應太過鎮定,身為一個妾,她能依仗的人死了,往後她要在陳家立足,就得看趙麗娘這個正妻的臉色,而她相信,自古正邪不兩立,這道理放在大老婆和小老婆身上也是同理,但袖紅像是有恃無恐,雖然一樣哭得淒楚,卻在她眼裡看不見半點哀傷。
光是這兩點,便讓她認定,這女人有古怪。
深深的看了紅袖一眼,她下意識看向燕離,發現他的視線也停留在袖紅身上,黑眸中有著深究。
似乎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他突然回過頭,那雙幽深不見底的黑眸就這麼與她四目相對,像一記錘子,驀地砸進她的心窩。
她忙避了開,卻掩不住那過快的心跳。
袖紅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一時間忘了哭,雙眸有些閃爍,「這……這是來通知奴家的官爺說老爺是因為得罪了太子殿下,才會被踹了一腳,還說什麼可能是中毒,可老爺為人老實,怎麼可能與人結仇,奴家才想,老爺定是被人給被打死的……」袖紅說完,再次掩袖哭了起來。
水未央見狀,也不再多說,轉而問向趙麗娘,「夫人,你也這麼認為?」
趙麗娘一臉茫然的抬起頭,看著眼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啞聲說︰「我們才搬來長安一個月,在長安城可說是人生地不熟,相公除了到品香樓上工外,都是早早就返家,也沒見過什麼外人,更別提與人結仇……」
這話很明白,她也不相信自家相公是中毒而亡,但她不過是一介婦人,就算知道那害死自家相公的凶手是誰,卻也因為「太子」這兩個字的皇威,令她敢怒不敢言。
水未央看了兩人的反應,也不解釋,看了眼陳掌櫃手腕上幾乎凝固的血跡,雙眸微閃,又問︰「這幾日陳掌櫃的飲食可有改變?抑是府中有換廚娘?」
趙麗娘不解她為何這麼問,卻還是據實回答,「相公的飲食很正常,府中廚娘也未曾更換……」
她細數了陳掌櫃每日三餐的膳食,水未央聽著,確實沒有異常,於是又問︰「除了一日三餐外,陳掌櫃平時還吃過什麼、喝過什麼?你們似乎不是長安人,為何會突然搬來長安定居?」
趙麗娘想了想,仍是搖頭,最後澀然的說︰「我不曉得,相公……已有一個多月未與我同房,除了一日三餐,我還能在飯廳見上他一面,其他時候……」
她愈說愈苦澀,險些無法說下去。
她與相公相濡以沫數十載,雖稱不上是琴瑟和鳴,卻也互敬互愛,她一直以為他們會這麼走一輩子。
相公在金州頗負盛名,是不少商行爭先恐後要聘請的大掌櫃,他們會搬來長安,正是因為莊親王府上的大總管上門聘請相公為品香樓的大掌櫃。
莊親王是何許人也?是當今聖上最寵信的胞弟,是東離國唯一一個不須前往封地的親王。
這事對他們而言壓根兒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相公當下便點頭應了,並舉家搬遷,來到長安城定居。
而袖紅,便是相公在莊親王府中的大總管為他接風時認識的。
她是翠香樓裡的歌妓,還是個清倌兒,卻妖嬈冶艷,相公被她迷得團團轉,不過才十天,便花了一大筆錢替她贖身,納為妾。
這令她震驚,相公的薪俸有多少,她再清楚不過,而她聽說翠香樓光是過一夜都要十多兩銀子,贖一個妓女,更是要一百兩,再別提是個清倌兒。
她追問他哪來的錢,相公卻是支吾其詞,不肯明說,而很快她便無法執著在這問題上,因為自袖紅入門後,她與相公的關係頓時降至了冰點。
不是她無容人之量,而是那看似柔順乖巧的袖紅容不下她,她用盡心機挑撥她和相公的感情,讓她和相公之間的裂痕愈來愈大,直到他再也不進她的房。
她知道這幾日相公身體不適,她想見他,看看他究竟哪兒不舒坦,然而袖紅不讓她進屋,將她給攔在屋外也就罷了,偏偏還用著刻薄不屑的眼神看著她,嘴裡卻哭喊著要她不要硬闖,不要推打她……對這女人的心機,她又氣又怒,終於忍不住真動手推了她,誰知會這麼剛好被走出房門的相公看個正著,氣得賞了她一巴掌,還說等他回來,定要休了她!
摀著那似乎還熱辣辣的臉頰,她想,若不是相公已死,說不定她這個正妻之位早已被袖紅給奪了去。
聽完趙麗娘之言,水未央一雙眼眸眨了眨,看向袖紅,輕聲問︰「這麼說來,陳掌櫃夜裡都是宿在你屋裡?」
袖紅揚起帶著淚珠的雙眸,微點螓首,「是,老爺多是宿在奴家房裡。」
「那麼,請你說說看,你家老爺平時夜宵多是用了些什麼?」
「這……和老爺的死因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姑娘是懷疑我下毒?」淚水再次落下,袖紅一臉不敢置信的看著她,接著便哭著大喊。「老爺……老爺你怎麼能就這樣扔下袖紅,你才剛死,就有人想安罪名在袖紅頭上,讓袖紅當那替死鬼,袖紅承蒙老爺垂青,受了老爺的大恩,這才得以跳出火坑,對袖紅來說,老爺就是袖紅的恩人,袖紅怎麼可能毒害老爺,嗚嗚嗚……」
替死鬼?不錯嘛!還懂得先發制人。水未央彎起了唇角,也懶得和她玩心理戰術,非常乾脆的點頭,「沒錯,就是懷疑你。」
沒料到她會這般直接,袖紅一時梗住了,半晌才紅著臉大喊,「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不是你說了算。」水未央笑的很燦爛,然後才又問︰「陳掌櫃的夜宵,是否多是以杏仁為佐料的點心?」
袖紅一聽,臉色微變,似有些古怪,更像是鬆了口氣。
水未央也沒打算聽她的回答,接著說︰「甜杏仁無毒,苦杏仁卻是有毒,少量的苦杏仁開始並不會讓人立即毒發,卻已有中毒的癥狀,頭暈、頭痛、呼吸急促,胸悶……若我猜得沒錯,陳掌櫃胸前那瘀痕便是這麼來的。」
陳掌櫃定是因為不耐這胸口的悶痛,時不時以拳捶打,才會在胸口留下那拳頭般大小的瘀痕。
抿了抿唇,她接著又說︰「苦杏仁含有氰化物,服用或吸入過多的氰化物,將導致呼吸困難、胸痛、嘔吐、血液變化、頭痛和甲狀腺腫大,嚴重者,則會造成……」她靜靜的看著袖紅,接著說︰「死亡。」
聞言,袖紅原本松鬆下的那口氣再次上提,臉色更是變得死白,「你、你胡說,杏仁怎可能有毒……」
田仵作也在這時跳了出來。「什麼是氰化物?聽都沒聽過,再說,這杏仁我也愛吃,怎就不見我有事?」吃杏仁能吃死人?這真是笑話。
對這一逮到機會便跳出來與她作對的田仵作,水未央倒是沒發怒,反而細心的解釋,「氰化物又叫山埃鉀,服用或吸入過多的的氰化物,就像我方才所言,會造成呼吸窘迫甚至是停止,但烹煮過的杏仁卻不受此限,只有生的苦杏具有毒素,除了苦杏仁外,生的李仁、桃仁,以及隻婆的果核都含有此毒物,而陳掌櫃,開始服用的量並不多,只是輕微中毒,但日積月累下來,那些毒素的累積已讓他的身體無法負荷,才會導致暴斃身亡。」
這番話讓眾人全傻了,還有一人手中正拿著一顆啃到一半的隻婆,聽見這話,嚇得手一甩,趕緊扔了。
趙麗娘則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臉恍然大悟,轉身便扇了袖紅一巴掌,「是你!一定是你!相公身子一向很好,可自從你進門後,他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終日喊著胸口發悶,沒想到竟是你這毒婦下的毒手!你怎麼敢!相公不僅讓你脫離那不堪之地,還納你為妾,對你萬般寵愛,你怎能如此對他!」
原在發愣的袖紅被這一巴掌給打醒了,拉住趙麗娘再次揮來的手,大聲喊著,「我沒有!我沒下毒!你胡說,什麼杏仁有毒,再說,我從未準備過含有杏仁的夜宵給老爺使用,你別含血噴人!」
她一顆心跳個不停,甚至隱隱擰痛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這癥狀讓她很害怕,不管那些杏仁是不是真有毒,她仍是咬牙否認。
水未央早知她不會承認,挑眉說︰「方才燕大人已派人詢問過品香樓的人,都說了陳掌櫃從不在外用餐,因為他新納的小妾非常溫柔小意,除了一日三餐外,還經常給他備夜宵,尤其是她準備的杏仁軟糕,甜中帶著苦味,非常合他的胃口,哦!忘了告訴你,服用氰化物中毒之人,呼息間,會帶著淡淡的杏仁味,身為陳掌櫃枕邊人的你,應該也有聞到。」
包別提陳掌櫃的屍斑已成塊,自然死亡者,屍斑呈暗紅色,膚色較白者屍斑則呈現紫紅色,膚色較黑者屍斑則多為暗紫紅色。
而氰化物中毒者,屍斑卻是鮮紅色或櫻紅色,再者,除了陳掌櫃口鼻間淡淡的杏仁味外,她也看過陳掌櫃的血液,正是長期缺氧而造成的暗紫色,這些無一不證明他是死於氰化物之毒。
不等臉色發白的袖紅說話,她已接著又說︰「氰化物會致死沒錯,卻不可能會如此巧合,陳掌櫃會死得如此湊巧,還有一個因素。」她笑了笑,眼角撇了眼陳掌櫃的衣帶,輕聲又說︰「你握在手上的香囊便是誘發他毒發之物。」
袖紅初來之時,曾趴在陳掌櫃身上哭了一會,沒多久,水未央便發覺陳掌櫃身上有一物不見了,就是現在被袖紅握在手上的香囊,她是不曉得裡頭裝了什麼,不過聞起來有股淡淡的蓖麻氣味,蓖麻毒素毒性極強,就她所知,蓖麻只要食用70-100微克就足以使人致命,其毒性是氰化物的六千倍,毒性極強,只是她不曉得,蓖麻竟能誘發苦杏仁毒發。
袖紅聽了,再也抑不住心頭的恐懼,忙將握在手上的香囊給扔掉,緊抓住水未央的衣裙,惶恐的說︰「那些杏仁真的有毒?不可能!而且他說那香囊只是裝了迷香……杏仁只是個幌子,他還讓我也跟著吃,說杏仁養顏美容,多吃皮膚會變得更美,他不可能騙我,不可能……」袖紅開始語無倫次的說著,感覺胸口開始一陣陣抽痛了起來。
聞言,水未央怔了住,沒想到袖紅只是待罪羔羊。
倒是燕離,像是早已知道還有幕後指使,沉聲問︰「那個他是誰?是誰指使你?」
這很明顯就是個局,從陳掌櫃搬來長安那天起便設下的局,一個針對太子所設的局。
袖紅的眼楮有些發紅,撫著劇痛的胸口,吃力的說︰「我……我不曉得,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去服侍陳洋柏,還說……說只要我幫他除去他,他會、會再給我一大筆錢,並安排我到外地去,我還知道,他也找過老……老爺,我曾聽他們提起太子的名諱,對了,他說他姓吳,是、是一個貴人府中的——」
袖紅的嗓音戛然而止,燕離第一個發現不對,衝上前扶住她癱軟的身子,然而已來不及,那前一刻還眼波流轉的美眸已變得黯淡無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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