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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萱】最愛寒衣沾雪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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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2: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一句「丑妻伴老」就讓她的心跌入谷底,「丑」字竟成了她得以為他妻的護身妙符?當為情遠走敵營當「細作」的她,遇上了浪蕩不羈、拒婚的他,成親這等大事竟變得簡單多了;就見他當下便把她死揣在胸口,急忙打道回府面見雙親,只為了有丑妻當道,想他雙親必應知難而退,不再婚婚相逼。而她為了掩飾「特殊」身份,也只得先從了他的「合婚」大計,但沒有一個新婦可以忍受如此待遇-- 他竟計謀得逞就丟下她獨自逍遙去。 莫名心痛的她,回覆嬌麗妍容,只有默默回營覆命。是你的,合該逃不了,驚聞營中階下囚的大名是她「夫婿」,她救夫心切--豈知「妻」別三日,刮目相看;他當然不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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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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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3:3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東漢靈帝熹平六年.十二月

    楊州.會稽郡.山陰縣

    江南「一心園」是會稽郡、乃至於整個揚州均知名的庭園,非但山陰縣的百姓津津樂道它的由來,就連外地客也經常會慕名而來,並央求在地的朋友帶他們過去看一看。

    當然啦,一般百姓想窺其內景,是絕無可能的事,「一心園」佔地十畝,雖然不是此地最寬、最廣的庭園,卻是造價最貴並費時最短的建築。

    說它費時最短,可不代表建工粗糙,相反的,正因為主人要求在短短的一年內完成所有的園林造景,所以造價才會幾乎高至兩倍,而且裡頭的一石一木、一園一景據說還是至今無人能出其右的精緻。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主人端木祥一心求好,或者應該說是他一心想要討好擁有皇胄外戚血統的妻子,所以才會投注那麼多的財力、物力與人力,也才會在庭園終於完成以後,取名為「一心」。

    端木祥的妻子竇錦文是前朝桓帝竇後的侄女,原本因-父竇武權傾一時,族人在朝為官者眾,所以家勢真可謂如日中天。

    然好景不常,竇武最終仍逃不過東漢自和帝以來,即外戚先因母后臨朝得以專政,君主與外臣不相親接,乃謀諸宦官,誅殺外戚的循環厄運,竇氏一門也自此衰敗。

    不過家運衰敗歸衰敗,曾為皇室姻親的名號總仍存在,所以艷若桃李的竇錦文,便一直視與江南富商端木祥的聯姻為不得不的「下嫁」。

    其實端木祥相貌端正,家道又殷實,而且對於妻子,可以說是極其寵愛之能事,除了在迎娶之前,就不惜斥資為她打造全新的庭園外,成親後更是呵護有加,親近他的友人便曾調侃道:「端木兄,看來如果嫂子想要天上的月牙兒當耳環——」「我也會想盡辦法摘下來,再搜集天下奇珍異寶,打造出另一枚來,湊成一對送給她。」端木梓當下即正色應答。

    於是從此以後,再沒有人敢藉此題目打趣他,家有閨女者,甚至還會感歎道:「選婿當如端木祥啊。」

    無奈人人稱羨的這段婚姻,人人讚賞的這位夫婿,偏偏打不動竇錦文的心,對於丈夫,她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態度,全憑她心情的好壞來決定兩人的親疏關係。

    碰到情緒不佳時,還會性子一使,就回位於關中三輔之一的「扶風」郡娘家去,且一住便是數月,每次都得勞煩端木祥修書送禮,甚至親自去接,才肯跟他回江南水鄉來。

    正因為妻子是如此的冷若冰霜,所以在結為夫妻三載後,得知竇錦文終於為他懷下孩子時,端木祥才會樂翻了天。

    那是今年初的事,如今一心園內人人屏息以待,就等竇錦文所居的「雙喜樓」傳來好消息,但距離產婆被召上樓至今,已整整過了兩天一夜,夜幕低垂,換句話說,竇錦文已整整承受了十八個時辰的產痛之苦。

    就在平素個性溫和的端木祥也幾近發狂的午夜,雙喜樓內終於傳出來令眾人大喜的嬰兒啼哭聲,那聲音清越嘹亮,聽在飛奔上樓的端木祥耳內,直如天籟。

    「恭喜少爺、賀喜少爺,是個壯丁,少奶奶生了個兒子,是個白白胖胖的壯丁啊。」

    但端木祥卻更關心妻子的情形,急急忙忙便問道:「錦文呢?錦文是否也一切平安?」他著急的模樣,很快的便傳出一心園,為端木祥的愛妻,再添一樁美談。

    端木家有後,自然是一件大大的喜事,端木祥甚至不符兒子滿月,便廣開三天的流水席,從早到晚,不斷宴請前來道賀的人潮。

    如果說在這一片恭喜聲中,還會有不曾感覺到一絲歡喜的人,那讓任何人來猜,也不可能猜到嬰兒母親的頭上,偏偏……「奶娘,我餓了。」臥躺在又軟又輕又暖的床褥中的錦文,突然開口道。

    「小姐,」從京城陪嫁過來的中年婦人一聽她喊餓,馬上奔過來說,「你終於想吃東西了,就是要多吃點,才能恢復得快,想吃點什麼呢?姑爺讓廚房十二個時辰,日夜不停煨著各式補品,就等著你挑揀呢。」

    「隨便吧,別太油膩的就好。」她顯得意興闌珊的說,「全憑奶娘做主。」

    「好,那我這就吩咐去,姑爺若是知道你已經會自己要東西吃,還不曉得要開心成什麼樣子。」

    一等蔣氏的腳步聲遠去,竇錦文立刻翻身坐起,再勉強下床走到端木祥特別差工匠精製的搖籃前,往下一看。

    尚未取名的兒子,睜大了眼睛,彷彿知道母親正來到跟前,既不哭也不鬧,只睜大了眼睛,就好像在回望她似的。

    那一雙眼睛。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有一對微泛金色的褐眸?雖然不經強光照射時,還不覺得他比一般人稍淡的眼色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可是在燭光下便格外明顯,將來若置身在普照的陽光中——不。竇錦文將冷汗涔涔的臉龐理入顫抖的雙掌中,一遍又一遍的狂喊著:不。

    老天爺,求求您不要如此對待我,尤其不要在此時此刻,用這麼殘忍的方式懲罰我,我已經知道自己過去的任性妄為錯了,我已經知道端木祥才是真心愛我的男人,我也已經決定要收起玩心,做個賢妻良母了啊。

    不。與兒子其實還什麼都看不清楚的雙眸對峙的她,突然回轉身子,奔到陶櫃前拉開抽屜,拿起一支尖細的金製髮簪,再衝回搖籃前,毫不猶豫的就要——「小姐。」蔣氐人隨聲到,兩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叫道:「我的好小姐,你瘋了,你想要幹什麼?到底想要幹什麼?」「奶娘,不要攔住我,殺死這個孽種以後,我自含了斷殘身,你就不要再攔住我了。」

    「我就曉得有事,我就曉得一定會有事,」蔣氏的淚水已流個不停。「但你怎麼忍心?小姐,這可是姑爺盼了近四年才盼到的孩子,你怎麼可以——」「奶娘,如果他不是端木祥的孩子呢?」「你在胡說些什麼?」奶娘連忙四處張看,並且連連喝聲道:「這種話,豈可胡說?」「錦文有沒有胡說,你應該比誰都還要清楚才是,奶娘,早在孩子出生以前,我便飽受驚疑不定的折磨了,想不到結果……結果竟然還是真如我最壞的打算,我……」手中的髮簪落地,她終於也掩面痛哭、泣不成聲。

    奶娘亦陪著不停淌淚,錦文是她自小奶大、帶大的,她的一切,還有誰比自己清楚?成親前的嬌艷、成親時的不甘,還有成親後的出軌……每次回京城扶風,她就提心吊膽,只因錦文那位曾祖乃歸降的匈奴單于,如今自身亦貴為虎賁中郎將的情人伏龍,必會在夜半登門,與錦文幽會,再續前情。

    為了這事,蔣氏與丈夫已不知苦勸了錦文幾百回,但任性的錦文卻從來不聽,甚至還曾回嘴要蔣氏直接向端木梓告密去。

    「看那根木頭會不會因而乾脆放了我。」是她驕縱的狂言。

    逼得惜她如命的朱氏夫妻氣苦不已,為了保全她的婚姻,也只能想盡了辦法為她掩飾。

    結果這段孽緣終因伏龍即將娶負責守衛皇城安全的都候之女為妻,惹來錦文嬌嗔,揚言不惜揭穿他們的情事,不料卻引來伏龍的一頓拳打腳-,而永遠畫上了休止符。

    難得的是去扶風接她的端木祥見她一身是傷,似乎知道了什麼,卻非但什麼也沒問、沒說,還噓寒問暖,立刻將她帶回江南養傷。

    從此錦文終於肯收心養性,認真的與端木祥過起相敬如賓的日子來,不久以後,她便發現自己懷孕了,從她得知孕事那一-那的驚愕表情中,蔣氏自然也曾因意會而忐忑過,但對於尚未落實的事,人難免都會懷抱一絲僥倖的希望,誰知道這一線奢望如今竟然也——「錦文,」蔣民通常只有在非常時刻才會直喚她的名字。「錦文,」她扣緊了竇錦文的肩膀,要她面對自己。「聽我說,你聽我說,這孩子長得眉清目秀,與你幼時一式一樣,跟你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是你的孩子,你聽到了沒有?」「奶娘,你說的是真的?」竇錦文彷彿攀住了一線生機,立刻緊捉不放。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忘了你親娘產下你之後不久,即得急病過世,你是我養大的,就像我與你朱伯親生的女兒一樣,你幼時長得什麼樣,還有誰會比我更清楚?」「但是他的眼睛……」錦文的雙眸在看了孩子一眼後,便迅速移開,心中且掠過一陣嫌惡:可恨的孩子,在身旁兩個大人驚慌失措的當口,竟然還能不哭不鬧,兀自滾動著他那兩顆眼珠子,金色的眼珠。

    「褐色泛金,又不光只他一個人有,若真有人問起,我們也可以說在你母親娘家族人中,便不乏眼珠是這種顏色的,他們又能奈你之何?」「奶娘……」錦文再度落淚,但這次流的已是鬆弛之淚。「可以嗎?真的可以嗎?」蔣氏現在一心只想要保護那個可愛至極的孩子,自然是再三肯定的點頭。「當然可以,答應我,從今開始,你只要牢牢的記住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孩子像你,他完完全全像你,不管其他,無論如何,他都是你竇錦文的孩子。」

    「是,」錦文接口道,「他是我的孩子,既然是我的孩子,小名由我來取,就叫他偉長吧,希望他個性岸偉,歲壽綿長。」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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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三十年後

    東漢獻帝建安十二年.冬

    揚州.會稽郡.錢唐縣

    臘月時分,一年將盡,位在錢塘江口,西湖右側的錢唐縣,雖然還不到降雪的時節,但霜寒陣陣,倒也讓走在戶外的行人們頻打哆嗦。

    相照之下,「春雨樓」中,人聲喧嘩、酒香瀰漫,感覺上便溫暖了許多。

    如果身上再多揣些銀兩,那軟玉溫香的滋味,可就更加讓人留連忘返,渾然不覺風寒,甚至不知、也不會去多想今夕是何夕了。

    此刻在「春雨樓」內院「邀月閣」中,就正傳來聲聲今人銷魂的嬌嗔。

    錢唐縣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住在邀月閣中的,乃是春雨樓的頭牌紅妓,號稱容顏、身段、舞技均不遜於戰國時代的西施,因而有「賽西施」之別名的彤靈姑娘。

    彤靈對客人向來挑得嚴,能成為她入幕之賓者,自然非富即貴,要不然便是……姊兒愛俏。敢情現在蒙她曲意承歡的人,必定是個不折不扣的俊哥兒。

    但今日這位俊哥兒好像並不……。

    「唉喲。愷哥兒,別急著下床嘛,人家根本還沒有——」「噓,」男人笑道:「這樣就夠了,有你幫我按摩啊,讓我剛剛喝了一整個下午的酒,總算醒了大半。」

    「既然醒了,為什麼還要急著走?」只見懷內玉體橫陳,幾乎一絲不掛的彤靈拚命賴在男人背上說:「我不管啦,我不管,今晚你一定得留下來,不可以先把人家逗得全身火熱了,再一腳踢開,這樣教人家怎麼睡得著?還有萬一你我連……」她的聲音彷彿羞澀的低下,隨即又嗔聲嗔氣道:「……都沒有的事情傳了出去,又要我怎麼做人?如何有臉再繼續待在春雨樓裡?」「寶貝兒,今晚真的不成,我早答應了人家要聽曲兒去,而且在那之前,還得陪賴家老二玩玩,你就暫且放了我吧。」

    他在這段話裡,其實說了不少事,但彤靈卻只捉住一點不放。「你要去聽誰唱曲兒?是個女人嗎?她唱得比我好?為什麼你會想要去聽她唱曲兒?」原本還想要與她廝磨一陣的男人,在聽到這一連串的問題後,臉色突然轉為冷漠,甚至已開始撿拾散落一床的衣服。

    「愷哥兒,」女人也曉得自己似乎說錯話了,趕緊使出纏功來。「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淡?你已經半年沒來看我了,今日好不容易來了,卻又急著走,可知道人家有多心痛?」「還是喊我的字吧,聽起來自在些。」他沒有停下穿回衣服的動作,原本飄浮在唇邊的笑意卻不停加深,終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彤靈自然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意思,遂趕緊使出最後一招,往前一趴,將整張俏臉貼到他結實的胸膛上呢喃。「不,我寧可喊你的全名,端木愷,你在我這進進出出也有兩年多了,為什麼從來便無一絲留戀與不捨?說來就來,要走便走,難道你對我就這麼無情無義?」端木愷已經拉攏衣服,繼續忙著整束腰帶。「不為什麼,因為我本來就無情無義。」

    「端木愷。」她既驚且怒的叫道:「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不能對我這麼沒有良心,不能——」已經開始套靴子的端木愷,聽到這裡笑得可就更凶了,令擁被爬到床沿來的彤靈霎時無法再往下講。

    「寶貝兒,」整裝完畢,隨手丟下一袋碎銀的他說:「這是額外賞你的,可別告訴你嬤嬤,另外我待會兒想直接跳窗翻牆走人,應該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你呢,正可以趁此睡場好覺,直到明朝日上三竿,教大夥兒都羨慕我端木愷的艷-不淺;半年不見,你是愈發嬌艷了,」他捏一捏她的面頰,語帶調侃。「但撒謊的本領,可也愈發高明起來。」

    雖然知道自己已經留不住他,但端木愷畢竟仍顧全了她的顏面,還給了那麼豐厚的賞金,彤靈自然也得信守本分,匆匆披上袍服,趕著下床來送他。「全是真話呢,哪有一句謊言?」「是,是對每位恩客都會重複的『真話』。」

    「咄,」彤靈首度坦然笑道:「剛剛你究竟在笑我什麼?」「笑你分明冰雪聰明,卻偏愛在我身上鑽牛角尖,還問我有沒有良心呢,告訴你,彤靈,我根本就沒有那一樣東西。」

    「哪一樣?」

    「心啊,」他俯視她的雙眸中,不見一絲溫暖,「我根本就沒有心,從來就沒有。」

    「寒衣,」彤靈改叫他的字道:「還是謝謝你一到錢唐,就先來看我。」

    「誰教我貪戀你那一手推拿的功夫,」他恢復到一臉的滿不在乎。「待會兒打贏,一定不忘記你一筆功勞。」

    現在彤靈可想起另外一件事了。「你為什麼要與賴叢決鬥?」端木愷只撇了撇嘴,不做正面回答。

    「又是為了女人?你這陣子根本不在錢唐,怎麼會與他結下樑子?」「他的未婚妻是柴桑人。」

    「真是為了女人。」彤靈驚詫的說:「只要你鬆口,江東六郡諸貴族富商,誰不想將家中閨女嫁給你,為什麼你總不肯收收心?」「咦?我娶個妻子在家裡管我,對你有什麼好處?瞧你還說得煞有其事,跟真的一樣。」

    「寒衣,為什麼你總不肯相信我是真心關懷你的?」「不為什麼,」他已掀開了窗子,朝彤靈撇嘴一笑道:「因為連自己的母親對我都沒有的東西,教我如何相信別的女人對我會有真心?」「寒衣。寒衣。」彤靈忍不住趴到窗口去大聲叫喊,卻立刻因為耐不住夜幕初降的風寒而迅速縮回閣裡。「不過就是個長得比較俊俏的公子哥兒嘛,何必老為你牽腸掛肚?真是的。」

    但端木愷的俐落身影,早翻出春雨樓的高牆,不曉得又飄向何方了。

    「雪姑娘,我怕是沒救了,你快走,別理會我,我自己知道——」「您知道個什麼?」扶持著他走的姑娘反駁道:「光知道護著我,結果……」哽咽的喉頭已難以成聲。

    「好了,」年約六十的老者說:「只要你曉得我一心護主,也就不枉我今日拾身相救了,只可惜……可惜了你這張俏臉。」

    「房伯,」她叫回自到南方來以後,便一直衍用的稱呼。「螫在我臉上的雀蜂頂多只有一、兩隻,但螫在您身上,可是百隻不止,聽說華佗此刻正在南方,我們這就找他——」「霜兒,」房寬與她相處五個多月了,自然知道她善良的個性,遂不顧全身已近麻痺的劇痛,只念著她往後的安全。「華佗向來居無定所,想當初孫策身中毒箭,便是因得不到華佗的救治,兼之少年氣盛,無法遵華佗弟子之囑,靜心養傷,才會在七年前以僅僅二十六歲之齡,英年早逝,我們這回又能上哪裡找他去?」「但是……但是……」「你別再做無謂的努力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來,扶我到牆角去歇會兒,我有話要跟你說。」

    少女原本還待辯駁兩句,但他堅持的目光卻示意她勿再反對,不得已,少女只得扶著他,來到一片矮牆下。

    暮色四攏,很快的,夜幕即降,屆時氣溫必然會更低,令她愈發焦灼起來。

    「我死後——」

    「房伯。」她不忍卒聽的駭叫道。

    「傻孩子,接下此次任務,我本來就沒心存活著回北方去的意念,你也曉得我在你夏侯叔父管轄的郡內擔任都尉,一做便是七年,也無啥作為,這次他肯把你這位侄女兒的安全托付給我,對我而言,已是莫大的隆恩,只要能保住你,一切便都值得,不過,」他的呼吸漸漸轉弱,連說話都變得吃力起來。「不過最後,我卻有一事相求。」

    「什麼?什麼事,房伯,您儘管說,飛霜一定竭力為您辦到。」她握緊了他的手,信誓旦旦的許諾。

    「霜兒,你也曉得我一生無兒無女,只有一位老妻,她又已先我一步,走了一年有餘了,我現今除了死後能再與她相伴之外,已別無所求,因此,我要求你——」雪飛霜沒有讓他再往下講,立刻握住他的手說:「我保證我一定帶您回去,一定。」

    「你我是在去年初,你自東北元菟郡來到許縣時認識的吧?兩年下來,你是愈發明亮了,偏偏做的是如此冒險的工作,霜兒,」房寬眼中已出現迴光返照時特有的專注神情。「聽我一言。」

    「房伯請說,霜兒聽著呢。」雪飛霜眼中已蒙上一層淚霧,五個多月來相互扶持,彼此照-的情景猶歷歷在目,不料他卻……。

    「往者已矣,人應當要活在當下,要想著未來,鎮潭將軍如今幸福安樂,你又何嘗沒有許多機會?我知道你與他曾是青梅竹馬,但幼時的感情哪當得了真?你總會長大,總會明白老朽今日的一席話,所以,」他拚命提住一口氣道:「回去吧,看是要回你陽泉縣老家,或回許縣去都可以,總之我一走後,便不許你孤身一人再繼續留在江東,聽見沒有?」「聽見了,房伯,我聽見了。」

    房寬聞言,已來不及深究「聽見」是否同等於「照辦」,在呼出最後一口長氣後,便溘然長逝於雪飛霜的臂膀。

    「房伯?房伯。」她的淚水開始爭先恐後的流下已然腫脹起來的面頰,更添刺痛,但此刻雪飛霜覺得受創最深的,卻是她難捨這位五個多月來,與她相依為命、情同父女的長者之逝的心,雀蜂螫傷反倒已經無關緊要了。

    究竟是誰如此狠毒?放蜂進屋裡去螫刺他們,而且數量之多,分明就是想置他們於死地,若非房寬立刻將她護在身下,如今她肯定也已慘遭螫死的厄運,幕後的那只黑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了什麼?無論那個人是誰,雪飛霜驀然握起拳頭來對已了無生息的房寬,也對自己發誓道:這個仇,我非報回來不可。

    才推開吳宅西廂客房的門,周瑜便倒抽一口冷氣。「寒衣。」

    端木愷將袍服敞開一半,正端坐在席上,用右手包紮著左手臂上的傷,聞聲也只斜睨了他一眼,便再自顧自的裡綁布巾,直至完成。

    「不是說好今夜要在前臨聽曲兒的嗎?」「所以我才趕著料理傷口,就怕掃了周郎的興呀。」

    「瞧你老是這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周瑜一邊朝他大步走來,一邊忍不住問道:「又為了女人跟別人決鬥了?」「不,」端木愷穿回衣服,隨口就否認。「只是略微活動了一下筋骨。」

    「需要到受傷的程度?」周瑜見他無礙,便忍不住調侃。

    「少揶揄我了,公瑾,只是人家既然都上門來挑戰了,我總不能在借住吳侯母親娘家舊居期間,縮頭縮尾,甚至卑躬屈膝吧;賴叢的武藝不怎麼樣,不過作他幫手的那人身手卻不差,這次『訓練』打起來還算過癮。」

    「二打一,那賴叢也太不上道了。」

    「這算得了什麼,前年底我還曾以一敵六,不照樣穩居上風。」

    「這種事,」周瑜搖搖頭道:「也只有你會覺得好玩而已,結果呢?你又無意娶那位女太守,真不曉得你當時那麼拚命,究竟是所為何來?」「就你剛剛說的呀,好玩,能夠讓我覺得好玩,已經很了不起了,以一敵六,算得了什麼?」「但若再這樣任性的玩下去,」周瑜突然扣住他的肩膀,難得激動的說:「總有一天會玩出毛病來的呀,你有幾條命,禁得起你老是這樣玩?你就不怕有一天會把命給玩掉。」

    看著周瑜那出了名的漂亮眼睛、俊秀鼻樑和厚薄適中的雙唇,端木愷將嘴往下一撇笑問:「死很可怕嗎?」「我原以為你不會逞那種不怕死的匹夫之勇。」

    「公瑾,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我很勇敢,我說的是哪種真正的勇敢來著?」端木愷突如其來的反問道。

    這一下可真的問倒周瑜了,但身為端木愷情同手足的好友,他卻不能不一吐為快。「寒衣,自伯符繼承父志,請得袁術的批准,得以回會稽募兵,並與我在歷陽會合,終於一路回返江東,占曲阿、奪丹陽、據吳郡、攻會稽,降服了太守王郎,消減了地方豪強嚴白虎的武裝,讓我們意外結識你以來,」他驀然收回手,握起拳頭來說:「我所見到的端木愷,便一直是個行事冷靜,從來不曾剛愎自用的男人,愈激烈的戰役,你打起來愈自在從容,向來沒有讓人失望過。」

    端木愷笑了一笑,伸手包攏住他的拳頭說:「我只重視你與伯符的友愛,別人的失不失望,於我何干?」「寒衣。」

    「別激動嘛,公瑾,我只說自己從來就不怕死,可沒有說我想死啊。」見周瑜神色稍緩,端木愷才接下去說:「如果碰上的是像上一回在元菟那種或志在必得、或別具用心的對手,我認輸就也罷了,但是面對如賴叢這種庸才,我可不想丟臉,再怎麼說,總也得顧慮我身為周郎你帳下一員的自尊吧。」

    周瑜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歎了口氣道:「今日你好像喝多了,午後一抵吳府,你便跑得不見人影,敢情是買醉去了,為什麼?」「沒聽說過近鄉情怯?」「我只曉得鄉情醇厚。」

    「可別告訴我,你口中的『鄉』,是廬江郡的舒縣。」

    「我本是舒縣人。」

    「但二嫂如今卻在柴桑,她與兒女所在的地方,才是你此刻迫不及待想趕回去的『家鄉』吧,」端木愷由衷的說:「都是為了送我,才會佔用了你與妻兒相聚的時間。」

    「哪來這麼多廢話,自伯符中箭身亡之後,你便成為我唯一的異姓兄弟了,當時吳侯僅十八歲,周圍人等見他年輕,對他能否成就大業,多持懷疑態度,有徘徊觀望,有的想另投新主;難得你這以往時常一去數月,不見人影,只有在我軍適逢大戰之際,才會出現的人,竟一馬當先的擁護仲謀,使得伯符舊部原先顆顆浮動的心,終於漸次安定下來,功不可沒。」

    「你又來了,將眾人的心安撫下來的,是你與張昭,我不過是回去看看你有沒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而已。不過那回也真是巧,若非伯符驟逝,我恐怕仍會繼續滯留北方,說不定還挑一、兩場戰役下去玩玩,那麼後來在官渡一役中一戰成名的,便絕非僅夏侯猛一個少年英雄而已。」

    「你什麼時候在乎過那些外在的虛名?我怎麼完全不知?」端木愷聞言的第一反應,竟是仰頭大笑,然後便拍拍周瑜的肩膀說:「走吧,聽曲兒去。有關於我啊,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不過那些均無關緊要,你只需要知道我這一生,最看重與你的交情即可。」

    與他並肩出房穿廊,往前廳走去的周瑜,心底不禁回憶起兩人過往的種種:的確,他對端木愷的認識,依世俗的一般觀點來看,委實不算詳盡。

    字為伯符的孫策,和他是自十餘歲起便結交的朋友,兩人同年,私交極厚,有無相通。孫策的母親吳太夫人,原為錢唐縣人,後來在丈夫孫堅從軍在外時,就住在距離舒縣不遠的壽春縣,她一向把自己當兒子一樣的對待,之後孫策乾脆應他的邀請,連同今日接任吳候的孫權在內,一家全搬進周府中去住。

    他與孫策的關係,後來更因在攻劉勳的皖城時,分別得喬公兩名均為絕色的女兒為妻,而成了連襟。

    換句話。他興孫策既為友。又為親。如今孫權對他,亦敬如兄長,周、孫兩家可謂再親不過。

    反觀他與端木愷,關係就並非如此。端木愷小他兩歲,長得一表人才,平時風流倜儻,不知是多少女人暗中傾慕的對象,一到戰場,即虎虎生威,銳不可擋,經常殺得對手片甲不留;無論是以前的孫策,或現在的孫權,都對他器重有加。

    端木愷也從不辜負吳侯所托,每次交付給他的任務,總能順利完成,幾乎可以說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而且對於自己的能力充滿信心,從不謙遜。

    雖然對於本身的戰力與功績,他的自信只緣於實話實說,但仍因而惹來不少眼紅之人的明嘲暗諷,只是端木愷在意的,似乎從來就不是這些:他總是獨來獨往,寄情聲色,卻又絕不流於放縱,事實上,他還頗具風雅,一直要到某一天,周瑜才真正見識到端木愷血性的一面。

    那是孫策八年前表示欲封端木愷為揚威中郎將時,旁邊突然有人冷哼一聲:「金眼妖童也配與周公瑾齊名?」當時周瑜已受封為建威中郎將,聞言即迅速與孫策交換了一抹表示「不好」的眼神,但這一切仍快不過端木愷的劍尖。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我聽看看。」端木愷的聲音比往常低沉,卻幾乎全殿之人,都可以感覺到他渾身所散發出來的懾人寒意,而當時任丹陽郡太守之長史的薛世,更是早已為先前的出言不遜而懊悔不已、全身直打冷顫了。

    「仲謀,我早跟你說過,天生異相的人,不只你一個,是也不是?」就在一片劍拔弩張之勢中,周瑜刻意輕描淡寫的說。

    「是呀,仲謀,」孫策隨即接續道:「你看揚威中郎將的金眼,是不是比你的碧眼兒還稀奇。」

    「豈止稀奇,簡直就是神氣多了。」孫權馬上走到端木愷身邊去,對那個只差沒有跪下來求饒的薜世說:「薜長史,你初來乍到,應該還沒有見過我吧?瞧我的碧眼紫髯,要不要也為我取個外號?」這事就在孫家兄弟和他一來一往的搭唱間落幕,但從此周瑜與端木愷之間的情誼卻明顯的增進不少,或許是因為端木愷總不忘最早出聲相救,讓他不至於在衝動之下,釀就血濺殿前之禍的人,是他周公瑾吧。

    後來他自然也和大家一樣知道了端木愷的父親是會稽郡治山陰縣首富,母親且具皇室外戚血統,可是他同時也發現到端木愷極少返鄉,對於家中一切,亦幾乎絕口不提。

    被封為揚威中郎將以後,他平時的行蹤仍然飄忽不定,但只要自己透過他老家一對朱姓夫婦傳話予他,端木愷無論人在何處,定然及時趕回,助他一臂之力。

    正因為兩人是如此心照不宣的莫逆之交,所以當端木愷極為難得的對他提及「有事」必須返回山陰一趟時,自己才會一路相送到錢唐來。

    可恨復令人焦急的是,這端木愷分明懷有心事,卻直到兩人已達事先講好送至此地即可的錢唐,猶不肯鬆口半分,與他一吐胸中鬱悶。

    「在想什麼?」端木愷突然出聲問他:「聽說只是一對江湖賣唱的父女,你可別又使出看家本領來為難人家。」

    兩人相偕跨進前廳,周瑜笑著反問:「什麼看家本領?」「曲有誤,周郎顧呀,明知故問,」端木愷輕推了他一下取笑道:「普天之下,誰人不曉得你周郎從小就愛音律,樂曲演奏時如有錯誤,你都能一一指出,故有『顧曲周郎』之稱,還在這跟我裝什麼迷——」端木愷話還沒有說完,已被周瑜拉著坐下,並示意要他噤聲傾聽。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展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廳前屏風後隱隱可見一個白衣身影,織細窈窕,但最楚楚動人的,卻是她清唱的歌聲。

    若非對自己的歌聲充滿自信,誰敢隨意清唱?但這位歌女的聲音清麗婉約,高處飛越,低處迴旋,全無窒礙,並將這首古詩中的纏綿、恩愛、痛楚與不捨,單純藉由歌聲,完完全全的展現出來。

    「公瑾,如何?」端木愷悄聲相詢。

    「好極、妙極。」雖然只是簡短的四字,但出自周瑜之口,卻已是莫高的評價。

    由於今夜的邀唱,並非出自周瑜或端木愷的安排,而是吳氏族人原就預定好的節目,所以他們兩人的對話,也就淹沒於一片喝采聲中,倒是那位賣唱女緊接在後的道謝聲,一下子便又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家父午後新喪,所寄客居又遭洗劫一空,小女孩但求在座爺兒們高抬貴手,多給一些賞金,好讓小女子料理家父喪事,扶棺返鄉,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此言一出,正引得眾人一致議論紛紛時,端木愷突然揚聲問道:「我們與你非親非故,又怎知你說的話是真是假?若白白被你誆去銀子,豈不冤枉。」

    屏風後的白衣身影曾經僵了那麼一下,但隨即恢復鎮靜說:「公子若願意,可隨飛霜回轉已無長物的居所一探。」

    「萬一反遭你根本沒死的父親洗劫呢?」此言一出,連周瑜都朝他投來詫異的眼神,他所認識的端木愷任俠仗義,今夜為何反對一名賣唱女子百般嘲弄、萬般刁難?「請問公子大名?」賣唱女的平靜反應也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我乃吳侯帳下之揚威中郎將——端木愷。」

    「可憐吳侯。」賈唱女突然譏剌道。

    「大膽。」端木愷隨即喝斥,而座中諸人除了周瑜仍一派氣沉神定以外,其餘人等早都噤若寒蟬。

    「前任吳侯渡江南下之初,將兵雖只有六、七千人,但戰力堅強,所向皆破,無人莫敢當其鋒;我還聽說孫策為人,美姿顏、好笑語,性闊達聽受,善於用人,是以士兵見者莫不盡心,樂為效死;到了江東以後,且嚴申軍令,士兵不得擄掠民間財物,雞犬菜茹,一無所犯,因而受到百姓的歡迎,聲勢漸盛,終至威震江東。」

    想不到屈屈一個賣唱女,對孫策生前的功業會有如此深入的認識,廳內霎時鴉雀無聲。

    「簡言之,孫策能以父親孫堅所留下的一點名氣,及幾個幹部和數百名部曲的小小遺產,憑其個人的英武,在江南開創基業,殊為不易,惜英年早逝,幸後繼有人,臨終前對現任吳侯說:『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這話可說是『知弟莫如兄』,講得對極了。孫權不常自將,但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信任專一,的確不負乃兄所托。我只是不明白,何以有你這位粗鄙無禮的反證?莫非言多必失、行多必錯,所以才說可憐吳侯,中郎將,難道我有說錯?」端木愷從未被人搶白至無言的地步,正當座中諸人,除了周瑜仍舊面不改色,甚至還滿懷興趣,等著看端木愷的反應之外,餘者盡皆為白衣歌女捏一把冷汗之際,廳內突然又起變化。

    「雪飛霜。你這個賤女人居然沒死,看我不——」一進廳內便推倒屏風,往飛霜身上扑打過來的女人,因為被飛身向前的端木愷攔住,所以既沒有得逞,也沒有機會罵完。

    「吳府之內,豈容你撒野,快住手。」

    「我為什麼要住手?她害得我——」年約四十,長相不錯,偏因一臉蠻橫而變得猙獰的女人才再度開罵,便又嘎然而止,隨即喊道:「寒衣?你不回山陰,還在此地做啥?難道不知舅父、舅母與我雙親,皆已為你和蓮妹的婚事忙翻了天?」原來如此。端坐在一旁的周瑜心想:原來這位潑辣女人的妹妹,正是端木愷一路沉鬱寡言的緣由;不過話說回來,若天底下一般姊妹,都如同他的愛妻小喬與其姊大喬容貌相似、個性也相仿那樣,端木愷還的確是有煩惱的道理。

    豈料端木愷接下去的反應,卻令周瑜也失了鎮靜,驚跳起來。

    「荷表姊,我不回山陰,先至錢唐的原因很簡單,那便是她。」他不但口裡說著,手也已經伸出去,將雪飛霜拉近身旁。

    「她?你和她有什麼關係?」

    「也難怪你不知道,因為我根本沒讓任何人知道;荷表姊,見過我的妻子?」話一說,他便將雪飛霜臉上的面巾掀開。

    「呀。」端木愷的表姊率先尖叫出聲:「鬼啊。」

    那的確是一張不怎麼好看的臉,眼泡腫脹,鼻歪嘴斜,一張臉足足有別人的一倍半大,左臉頰尤其紅腫高聳,幾乎就將左眼給擠成為一條細縫。

    「荷表姊,請你放尊重一點,勿要胡說八道,」端木愷卻一派鎮靜的要求:「別忘了,算起來,她還是你的弟媳婦兒。」

    「我……我才沒有這麼醜的親戚,寒衣,你是在開玩笑的,對不對?她不可能是你的妻子,對不對?難怪這狐狸精每次唱歌時,都只讓她爹在屏風前拉弦或彈琴,自己則始終躲在後頭,這樣也能將邱霖那死鬼迷得團團轉,我倒是要看看等他見過你這妖女的真面目後,還迷不迷你?走,跟我見我夫君去。」

    「荷表姊,我說過了,」端木愷以其挺拔的身材,護住雪飛霜,擋住了葉荷。

    「這是我的妻子,一待辦完她爹的後事,我馬上就帶她回家裡去拜見公婆。」

    「寒衣,這種事,豈可兒戲?」

    「你們擅自幫我決定對象,還以我若不從,便要向吳侯舉發為脅,才是在開我玩笑。」

    「你若不是有屈從之意,又何必有返鄉之行?」「錯了,荷表姊,我本是為了要與父母畫清界線而回。」

    「你說什麼?」

    「總之你叫令妹另擇良木而棲吧。」

    「我就不信你這風流天下聞名的人,忍受得了那個醜八怪。」

    端木愷不怒反笑。「你沒聽說過:『紅顏薄命,醜陋伴老。』嗎?我倒覺得我們可以白首偕老,你說是不是,夫人?」雪飛霜抬頭向他,扯動嘴角,以外人皆看不出來的笑顏回道:「是,我很樂意陪在你身邊。」沒有說出口的話則是:端木寒衣,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想利用我?可以,只要你不介意我也反過來利用你的話;若能為曹公招得你這名悍將,暫且充當你一陣子的妻子,又有何妨?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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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4: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八個月後

    東漢獻帝建安十三年.秋莉州.長沙郡.臨湘縣

    雪飛霜剛推上門閂,打算為自己倒杯熱茶,便意外聽見外頭廊下有人議論道:「吳軍大將,真的?假的?」「如假包換,還是孫權小兒素來倚重的一員大將哩。」

    「誰?難道會是那個中護軍兼領江夏太守的周瑜?」「雖不中,亦不遠矣。」

    「你快別賣關子了,今日被曹仁將軍擄獲的吳軍將領,究為何人?」「聽清楚了,是他們那位揚威中郎將端木愷。」

    端木愷。端木寒衣,她的丈夫。

    接下來外面那兩名士兵又說了些什麼,雪飛霜已全然不知,因為她的心思已迅速飛回去年底,飛回錢唐,飛回到與端木愷結為夫妻的荒唐始末……那夜在吳府幸賴端木愷解圍以後,雪飛霜立即率先與周瑜密談過一陣,才獨自隨她離開吳府的「丈夫」,來到她和房寬居住的地方。

    「你家住何方?」在檢視過房寬慘不忍睹的遺體後,神色泰然的端木愷即問道。

    「中郎將指的是在嫁給你之前?或以後?」飛霜已再度蒙起面紗反問。

    「什麼意思?」

    「以後是山陰縣,之前則居無定所,走到哪兒,就唱到哪兒。」

    端木愷聞言先是楞了一下,然後才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說:「對,以後就是山陰縣,姑娘,我們來談個條件,如何?」「我姓雪,下雪的雪,名叫飛霜,滿天飛霜的霜。」她希望自己此刻的面龐有表現出「正色」道。

    「噢,」至少端木愷弄清楚了她的意思。「你希望我叫你飛霜,或者稱你為雪姑娘?」令自己心湖一陣蕩漾的,是他凝注的眼神,或是他低沉的嗓音?飛霜不禁趕快甩了甩頭,力求冷靜。

    「什麼?都不要,那我一直叫自己的妻子『姑娘』,豈不突兀至極?你有沒有其他的別號或小名?」「是有一個,叫做——算了。」

    「怎麼了?」端木愷雖然剛憑一時衝動,做下一個可能影響終身的決定,但是他向來率性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反倒覺得這個容貌奇醜無比的姑娘談吐幽默趣致,與她一路聊天過來,只覺興味盎然,鬱積胸中多日的沉悶心情,幾乎因之一掃而空。

    「我那個別號跟你的字像得很,我怕叫起來混淆,你還是直接喊我名字好了。」

    「飛霜,飛霜,」端木愷念了兩遍,隨後讚道:「真是個美麗的名字。」

    「和長相正好相反,是不?」

    「我沒想到那個。」

    「真的?」

    「我從不發誓,因為我從來不信任誓言,不過我說的確是實話。」

    「好,就不妨信你一回,中郎將,你要與我談什麼條件?」「我幫你料理你父親的喪事,你隨我回山陰一趟。」

    「這個嘛……」飛霜故意沉吟半晌。「女人的名節可是一生一世的事……」「你真想做寒衣的妻子?」「才剛成完親,就想賴帳?你可別忘了吳府廳內為數者眾的證人,至少有周郎可為我做證。」

    端木愷驀然仰首大笑道:「你果然如公瑾讚你歌聲一般好極、妙極,飛霜,若只是想要端木夫人的頭銜,那有何難?我正愁此次無人可做我的擋箭牌呢。」

    「你很畏懼你的父母?」

    「不,是我們非常憎恨彼此,」見她立即倒抽一口冷氣,端木愷的笑容突然轉為冷酷。「嚇著了?可見令尊生前與你的感情定然十分融洽。」

    在那一-那,飛霜彷彿捕捉到他嘻笑怒罵表相下的……什麼?可惜因為兩人結識的時間畢竟太短,端木愷又立刻把話題帶開,使得那印象終歸如曇花一現,瞬息不見。

    「我可以馬上差人將你父親的靈柩運回任何你指定的地方,但你本人卻得立刻跟我回山陰的一心園去。」

    「一心園?好美的名字,是你的居所?」「不,是我父親為我母親打造的庭園,我住不慣,早在十六歲那一年,就已搬至『朝露館』。」

    「是『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中的『朝露』嗎?」飛霜在輕吟低唱後,訝異的說:「中郎將,你恁地悲觀。」

    端木愷只應道:「你不覺得自己對我也應該改稱呼了?」「你希望我喊你的什麼?名、字,或號?」「叫我寒衣吧。」

    「叫夫君豈不更妙。」

    「好,」端木愷一口便答應下來。「就嚇嚇一心園內所有的人。」

    飛霜早料到端木愷並沒有真正存心要娶她,卻一直要她與他同抵端木府,才曉得他對自己「輕忽」到什麼地步。

    坦白說,她自小成長的夏侯府已屬富豪之家,但山陰端木的家勢卻似乎仍更勝一籌,大概是因為會稽郡治設在這裡,雖然身兼會稽郡太守的孫權,並沒有實際坐鎮於此,但它的地位仍高於會稽的其他縣治,連帶著此地的首富,自然也就得以獨攬最多的地方資源。

    舉凡水稻、油菜、水運、冶鐵、釀酒、絲織等等,幾乎會稽有的農漁礦業,端木家都獨佔大宗。

    出身如此富裕,又為獨子,端木愷為何仍要從軍去?而且據她所知,他還是一個每上戰場,就像凶神惡煞般的戰將,面對敵軍,向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而對別人的不留情,以另一個角度來說,又何嘗不是對自己也不留情的表現?一帶她到父母跟前亮過相,引來端木祥夫婦一陣錯愕以後,端木愷立即以「她新遭父喪」、「不宜受太多干擾」為由,匆匆攜她返回「朝露館」。

    本來以為既然名為「館」,必然只是一幢適合他個人獨居的小樓而已,想不到朝露館實際上亦為一座庭園,而且還分為東、西兩館,中間則以兩層樓的復廊相隔。

    東館以「四面廳」為中心,環列花木、山石、亭閣,廳北沿牆設置湖石假山,假山東側有一座六角小亭,西側則有閣樓及半月台,廳前另有館舍,乃為僕傭的居所。

    西館佔地約為東館的一倍半,以水池為中心,佈置樓閣山石,池北有一座堪稱全館面積最大的二層樓房,名為「蝴蝶廳」,此樓房且延伸為池東復廊,再轉折為池南長廊,使之環抱池北、東、南三面;池西的湖石假山造林之外,則建有另一獨立房舍,名為「潛修軒」;另外在池東有四角攢尖式的方亭一座,供人在此臨池賞景。

    西翼往南再延伸,還有一處客房,再往裡走,則全是假山林群了。

    總體而言,朝露館大致呈一個「門」字形,房舍不多,倒是林幽處處,綠意無限,讓人情不自禁的生起長住之心,像此刻飛霜便已開始幻想起它春天的模樣了。

    「西館有座蝴蝶廳,就讓給你住吧。」一進入朝露館時,端木愷便曾大方的說。

    「那你呢?」

    「我?」他起先有些錯愕,然後才回過神來,兼具揶揄的表情問飛霜。「昨晚是忙著趕路,你該不會以為今晚我就想要與你同床共枕了吧?」「我想你還不至於如此『飢不擇食』。」今天被雀蜂螫到的臉腫得更加厲害,讓她連說話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不過仍想辦法反唇相譏道。

    「痛快。」端木愷哈哈大笑說:「光他們剛剛那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夠消我心頭之恨了,什麼我若再不娶妻,就要請吳侯親自逼婚,現在我帶著個現成的妻子回來,他們總沒有話可說了吧,真是痛快極了。」

    「換句話說,你從來就沒有真正娶我為妻的意思?」「不,我說過端木夫人這個頭銜你想保有多久,都無所謂,至於往後嘛……」他突然伸展雙臂,打了個大呵欠說:「我累了,我們可不可以先各自睡一大覺後,再來談往後的問題。」說完也不等她回答,就想朝東館走去。

    「嘿。端木寒衣,你……」她沒有把話給說完,因為他早已擺手道別,進東館去了。

    接下去的日子,真可謂一片慌亂,先是她因螫傷發起高燒,接下來是大夥兒到處都找不到端木愷,最後只找到他留給新婚妻子的書信一封:雪姑娘:這次謝謝你幫了大忙,惜因愷有要事急需辦理,故先行離開。

    令尊的靈柩已依你所囑,送回河南。

    端木夫人的頭銜你想保有多久,愷均無異議,反正我這條賤命何時會告終結,連自身均無把握,屆時若有你為我送終,倒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為了紀念這次的相逢,我特意留下玉珮一塊,此為稀有寒玉,在天氣酷熱時配戴,能讓人遍體生涼,你若還喜歡,就收下它,若不喜歡,扔掉它也成。

    臨行匆匆,就此擱筆,尚祈珍重

    寒衣

    端木愷就這樣撇下「新婚妻子」走了個無影無蹤,倒是婆婆竇錦文的奶娘蔣氏在得知情況後,立刻從一心園趕過來照顧她,而那時距離端木愷離開,已經又隔了三天了。

    至今飛霜都還記得蔣氏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天啊。」

    是因為端木愷攜回的新婦果如錦文跟她轉述的那樣醜嗎?不,恰好相反,出現在蔣氏眼前的,可是一個模樣兒完全不輸給錦文年輕時的女娃兒呀。

    「我該稱呼您什麼呢?」

    她的多禮立刻就博得蔣氏的好感,連忙攙扶起意欲行禮的飛霜說:「快別折煞老身了,愷哥兒都城我奶奶,你既然是他的媳婦兒,那跟著他叫也就是了。」

    「是,奶奶,有勞您了。」

    後來她便在奶奶的照顧下,於端木愷的朝露館內整整住了兩個月。

    蔣氏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能看到一個恢復八成容貌的飛霜,完全拜一位神秘女子所賜。

    那個女子在他們抵達山陰的隔天清晨,出現於蝴蝶廳的臥房,掀開她的面紗一瞧,便低聲叫道:「好嚴重的螫傷,端木也真是的,竟想丟下你一走了之。」

    飛霜也曾想要睜開雙眼,看清楚這話聲溫柔的女子是誰,無奈經過多日的延誤,她的雙眼早已睜不開了。

    「你放心,別慌,我一定能幫你治好,還你本來的面貌。」

    接下來飛霜只覺得滿臉清涼,原本的炙熱、滾燙和奇癢無比的痛楚,頓時減輕大半。

    之後每隔一、兩個時辰,就會有一雙柔若無骨的手,輕巧無比的幫她換藥,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重複做著相同的工作。

    到了那日深夜,她的眼睛總算勉強得以睜開,足以辨識照顧她的,是一位麗妍佳人。

    「這位……」可是該如何稱呼呢?

    「你醒了?」身著灰白布衣的那名女子湊上前來,一臉歡喜的說:「醒來就好;我猜你年紀一定比我小,那就叫我姊姊吧。」

    好熟悉的一段話,飛霜在恍恍惚惚之中,忽然想起在好久、好久以前,似乎也曾聽過一個人說:「你們兩人都比我小,就叫我姊姊好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飛霜知道自己並沒有忘記幼時那一段往事,只不過此刻腦中一片混沌,委實想不起來……「我在這裡待了一整天,也該回去了,接下來的治療工作,我會交代這裡的侍女幫你做,放心,再過兩天,你即可復原。」

    飛霜終於在地出門離去前,掙扎起身問道:「你是誰?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又用了什麼為我療傷?」那名女子笑了,更添三分柔美,直教人看了打從心眼底舒服起來。

    「端木說的不錯,你果然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

    當時飛霜還沒有看到端木愷的留書,聽了她的話,隨即又有了更急迫想要得到答案的新問題。「端木愷人在哪裡?」「我師承華陀,用來為你療傷的是性屬陰涼,可以解屬火之蜂毒的綠苔,另外我姓應——」這時飛霜又沒有耐性聽她但答先前的問題了。「我問你端木愷人在哪裡?」「他自昨夜起,就在我那裡,和我的——」「謝謝你為我療傷,你可以走了。」

    那名女子似乎也感受到她不太對勁的口氣,慌忙想要解釋:「姑娘,我——」「我說過謝謝你,現在我累了,想要好好的休息。」

    「這……好吧。」飛霜可以感覺到她在自己閉上眼睛後,仍兀自躊躇了一陣,然後才在歎口氣後離去。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端木愷。

    飛霜只記得自己當時在心底不停的咒罵她那個剛娶妻不久,就找另一個女人去的「丈夫」,卻忘了問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生氣?等到蔣氏過來照顧她,她又過去一心園重新拜見過兩位長輩以後,就更無暇問自己這個問題了。

    因為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蔣氏將端木愷與雙親素來不合的原因說給了她聽-0-0。

    當時的飛霜已頗得公婆的喜愛,他們一點兒也不嫌棄飛霜仍舊佯稱的賣唱女身世,反而對她能夠拴住兒子一顆彷彿始終也不肯安定下來的心,大表詫異,也大為感激。

    「父親、母親,」飛霜用他們堅持的親謔稱呼說:「寒衣『娶』我的經過,我已源源本本的說予您們聽,他其實是想利用我來逃避您們為他選擇的對象和安排的婚姻,您們肯原諒我,飛霜已經無以為報了,怎麼還敢反過來接受您們的謝意?」「不,飛霜,你有所不知,」端木祥趕緊解釋道:「我們這個獨子行事一向我行我素,如果你沒有令他心折之處,就算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點頭娶你,我想他一定是先被你的歌聲與孝行打動,又曉得你實際上麗質天生,所以才善用機會,火速做下娶你的決定。」

    真是癡心父母古來多,端木祥根本是在做一廂情願的推測嘛,誰曉得連那看起來頂多只年近四十,依舊明艷照人的竇錦文也說:「真正動了情的浪子是這樣的,不計身份、地位,一心只想與她長相廝守,可是娶到手後,便又突然情怯,所以才會隔天就藉故溜掉,這個孩子,這幾天就滿三十了,怎麼還是這麼皮薄。」

    飛霜在心底暗叫:我的天呀,端木愷才沒有您們倆患得那麼天真善良哩。

    後來也是經由蔣氏的那一番解說,飛霜才曉得存在於端木愷心中的那個死結是什麼,以及竇錦文那番話,與其說是在講兒子,還不如說是在回述自己的心理轉折吧。

    而她也終於明白端木愷娶她的真正用意了。

    表面上是要「逃避」,其實根本就是想要拿她做為讓父母難堪,兼發洩一下多年怨恨的「遊戲工具」。

    她可不願意隨著他無聊的計劃起舞,更何況所謂的「怨恨」,或許只是固執的誤會,為什麼端木愷偏要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呢?如同忘了自問為什麼會對端木愷在原應屬於他們的「新婚之夜」,跑到另外一個女人家中去之事,大為生氣一樣;這一回,飛霜照樣忘了自問端木愷與他雙親之間的誤會,又關自己何事?她只是好好休養了兩個月後,便對公婆提出了想回去祭拜一下已故「雙親」的心願。其實當初會讓端木愷把房寬的靈柩送回河南,只因為伯父夏侯-正任河南尹,一旦見到自己堂弟夏侯淵郡內的郡尉之一——房寬遺體,再看到她藏於棺底的信函,便會明-一切,再將房寬送回去與他的妻子一起安葬。

    雖然端木愷不太可能探得她的底細,但自己一切還是以小心謹慎為要,否則一旦被他得知自己與夏侯家的淵源,那之前的努力,豈不是會全部均化為泡影?正因為有層層的顧慮,所以便也央求端木家的人,不要主動告知端木愷她的行蹤,並說一旦守孝期屆浦,自己一定會立刻返回山陰縣。

    飛霜哪裡曉得自從那回一別,端木愷便再安心不過的逍遙去了,非但因為最近周瑜一直熟知他的行蹤,因而不必再對朱爺爺和蔣奶奶交代去處之外,更因為根本不關心那個「丑新娘」會在朝露館待多久,所以始終沒有跟家中聯絡,更遑論問起妻子了。

    於是一對徒具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之名分的假鳳虛凰,便在偶然遇合以後,隨即又天各一方,回到他們原先的軌道上去。

    飛霜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八個多月後,再度聽到「端木愷」三個字,而且他現在人還就在左近之處。

    她的手迅速探入腰間,取出半年前她離開朝露館時,唯一帶走的……什麼?那本是一場戲,自己能將它說成為「信物」嗎?端木愷在信上說:「你若還喜歡,就收下它,若不喜歡,扔掉它也成。」

    豈止喜歡,打從收下它以後,飛霜就再也沒有讓它離開過自己,如今撫摸著它雕成蝶形的紋路,心湖更是驟成波濤,五味雜陳。

    為什麼會一直帶著它?貪戀它非但在酷熱的天氣裡,真的能令人遍體生涼,而且在轉涼的此刻,還會反過來散發出暖息的優點?不,自從與義兄夏侯猛的妻子桑迎桐結為好友後,自己就像多了個姊妹似的,奇珍異寶、貂皮毛裘,從來便沒有少過,即便是在那之前,身為夏侯申義女的她,光是手邊的一些「小玩意兒」,也都不遜於端木愷送給她的這塊冬暖夏涼的寒玉。

    既然如此,何以在接受它之後,就只獨鍾於它,連此次秘密跟隨曹操南征,亦不忘將它配在腰間?雪飛霜甩了甩頭,暗叫自己別再往下想了,她與端木愷一在北、一在南,一為曹營細作、一為吳軍大將,林林總總的事實,是絕對不會因為偶然的遇合,而產生任何變化的啊。

    是嗎?才想下定決心,心底便有個聲音悄悄的反問:雪飛霜,真是如此?真的沒有產生任何變化?如果沒有,你道六個月裡,何以至慢半個月、至快一旬,必定假藉自河南去信山陰,給公婆報平安兼閒話家常,唯獨從來不曾問及端木愷的行蹤?如果一切一如往昔,為何那次回到許縣後,你會事事均向曹操報告,獨漏曾與周瑜巧合一遇?如果你的心意依然堅定,為什麼會以編造的謊言,解釋房寬遇害後,你獨自滯留江東二月的緣由,而不肯對任何人提及你與揚威中即將端木愷之間的短暫婚姻?自小便被讚揚冰雪聰明,自己也覺得還算伶俐的她,怎麼會察覺不到這些轉折?又如何會不知這些轉折背後的可能原因?只是……飛霜突然發現她迫切想要見端木愷一面,或許再次面對面以後,便能釐清紊亂的情愫。

    對,她迅速穿過這原本為長沙郡太守居處的長廊,打算現在就過去找曹仁將軍一探究竟,並要求見「敵將」一面。

    萬一曹仁問起這次南征受降、被俘的叛將亂臣無數,為什麼她會獨獨想見端木愷呢?有了,屆時便說她之前到南方來潛伏時,素聞這位出身貴族的軍官驍勇善戰,好像天生下來,就酷愛爭戰廝殺似的,可見他最看重的是戰場上的血腥,而非無謂的忠義,若能將之招降,豈不比什麼都好?對,就這麼跟曹仁將軍說,相信憑她過去輝煌的——飛霜的如意算盤尚未打完,便聽到走廊的另一側有人在說:「將軍真要這麼做?萬一丞相怪罪下來……」「從事,丞相要真正怪罪下來,也有我一力承擔,你擔心什麼?」飛霜認出來講話的兩人,一是原來擔任徐州刺史從事的周宣;刺史的工作在於刺探州事,而從事則是刺史分派在州內各地的視察官;分派出去的,一向稱為「部從事」,只有留在刺史身邊的,才獨稱「從事」。

    這周宣因辦事頗周到,深受曹仁倚重,在一次向徐州刺史調用以後,便不曾歸還,從此一直帶在身邊,形同參謀,只不過名稱仍衍用舊日官銜而已。

    而另一個充滿霸氣的聲音,則赫然出自她正趕著要去見的曹仁之口。

    飛霜一驚,即停下腳步,並貼向廊壁,聽個仔細。

    「丞相寵信將軍,從這次南下大軍中,除稍後才會前來會合的鎮潭將軍以外,就屬將軍的地位最高,即可見一般。」

    這話顯然深合曹仁口味,果然立刻聽他呵呵笑道:「其實要對付逃難的劉備與孫權小兒,憑我一人即綽綽有餘,非但不必驚動夏侯-與夏侯淵兩堂兄弟,以及於禁、張遼、李典、臧霸等大將,就連那夫以妻為貴的夏侯猛,其實也不必遠從元菟趕來。」

    聽由他對夏侯猛有輕蔑之意,飛霜心中頓生不滿。

    「但曹純、李通、滿寵與劉表舊部文聘,卻仍需將軍您與樂進將軍的教導。」

    周宣口中那幾位,全屬曹營中仍不甚知名的二級將領,此次曹操只率他們前來,當然是有磨練他們戰技的用意在。

    「所以說囉,殺雞儆猴,我之所以決定要對端木愷施以酷刑,便是要展現我軍的制敵之先。」

    「我仍懇請將軍三思,到目前為止,我軍勢如破竹所入之地,俱為荊州,丞相在七月間向南進軍時,打的亦只是征討劉表的旗號,想不到劉表那麼不濟事,一嚇便吐血而止,如今他接任州政的⼳兒劉琮已向丞相遞了降書,所以我們才能兵不血刃的一路長驅直入。可是這端木愷乃吳營中郎將,吳侯至今尚未回應丞相的信函,我們亦不知他是欲戰或欲降,值此敏感時刻,將軍不向丞相請示,便先對端木愷施以挖眼割鼻的酷刑,恐怕稍欠妥當吧?」連飛霜都覺得周宣之言,合情合理,但曹仁顯然心意已決,故這一番苦勸,只換來他的一口回絕。

    「我既已做出決定,便不會再改,你也不必再說了,這一個時辰,就讓那金眼妖童仔細想想,看是要乖乖受降,或是要變成無眼廢人,走,咱們且喝酒去。」

    一個時辰,等到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以後,才敢呼出口大氣的飛霜心中,此刻只剩下一個念頭,那便是:我應該如何在一個時辰內,救出端木愷。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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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5: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雙手、雙腳均被綁得結實,而且全身上下因全受拷打,而堪稱體無完膚的端木愷,對於飄在鼻前的菜香,根本無-消受,遂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來看一下。

    「堂堂一個揚威中郎將,原來也只是一具不堪拳打腳踢的臭皮囊而已,沒什麼了不起嘛。」

    清脆的嗓音倒引起了他的興趣,端木愷總算勉強撐開瘀青紅腫的眼皮,瞄了來人一眼。

    「我就知道曹賊的手下變不出什麼新花樣來,先是口頭上的威脅利誘,接下來是真正施之於身的毒打,然後便是美人計,唉,」他的口氣還是一貫的吊兒郎當。

    「了無新意。」

    「端木愷,想死,也得吃飽了再上路吧,給本姑娘坐起來。」

    「大爺我不想吃,至少還沒餓到飢不擇食的地步,連你一併都給我撤走。」

    那一句「飢不擇食」喚起了八個月前初進朝露館時一個令人極不愉快的記憶,讓個性素來就並不溫馴的雪飛霜,頓生反擊之意,遂立即往他的肚子結結實實的踢去一腳,令原本就渾身是傷的端木愷霎時慘白了一張俊臉。

    「霜姑娘,有什麼——」看守他的士兵之一探頭進來問。

    為了不讓端木愷知道她真實的身份,雪飛霜趕緊打斷他說:「沒事,中郎將只是覺得菜不合他的口味,所以才說得大聲了一點。」

    「什麼?他竟然嫌菜不夠好吃?我們倆還想再多吃一些呢,能不能——」飛霜真恨不得可以拿個包子塞住他的嘴,遂立即端起本來就不是真的要給端木愷吃的一盤共四小碟菜,轉身遞給那士兵說:「對,是不必便宜了他,你們哥兒倆就把這剩下的,再給分吃掉吧。」

    等那士兵將四碟色香味俱全的小菜給端走後,飛霜回頭一看,猛地發現端木愷竟然已經坐了起來。

    「你呢?」甚至還能氣沉神定的問道。

    飛霜一時會意不過來,只得納悶反問:「什麼?」「我說你呀,那四盤菜是我不要的,你也一樣,那是不是也該分給他們——」「閉上你的臭嘴。」飛霜立刻一巴掌甩過去,等瞥見閃過他金褐色眸中的那抹犀利眼神,暗叫不妙時,整個人已被他精壯的身子壓住了。

    「想打我?我端木愷這一輩子還沒吃過女人的虧,剛才那一腳,我現在就還給……」外頭突然連續響起的兩記重物倒地聲,打斷了他的注意力與話頭。「那是什麼?」「是我摻在菜中的藥發生效用了,中郎將。」飛霜幾近咬牙切齒的說。

    「你說什麼?」

    這回飛霜乾脆來個相應不理,趁他分神,抽出身子,同時迅速割斷他手上、腳上的繩索。

    「這是……」

    「噓。」飛霜沉聲喝道:「我下的藥不重,他們很快就會醒過來,你手腳如果尚還靈活的話,便什麼都別問,先跟我走就是,走。」

    「姑娘尊姓大名,為什麼甘冒大險,對愷伸出援手?」「你還真是一如傳聞的風流。」飛霜已經率先奪門而出。

    「什麼意思?」雖然傷勢不輕,但端木愷仍盡量亦步亦趨的跟上。

    「說你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問我的名字啦,有那個時間,何不用來逃命要緊。」

    「你沒聽說過『生死有命』嗎?」其實從今天凌晨時分闖陣失敗被俘至今,已超過十個時辰;在這當中,曹仁且滴水粒米都未曾施予端木愷,至於他身上的那些傷,就更別提有多嚴重了。

    剛剛一直被綁著還不覺得,現在得跟上尚不知是友是敵的這位姑娘,端木愷才發現全身幾乎無一處不痛,四肢乏力,每往前一步,都像同時拖了千斤般重似的,委實苦不堪言。

    「我只聽說過『相由心生』。」終於來到牆邊時,飛霜才猛然回身應道。

    「哦?」從來不曾在人前示弱,現在當然更不可能跟個女人說他五臟六腑彷彿全移了位,每一牽動,便似千刀萬剮般痛苦的端木愷,雖然因她突然止步轉身而差點與之撞上,卻仍力持穩定的問道:「那我現在是什麼『相』?」「這回你又聽懂了,」飛霜瞪了他一眼,渾然不知這表情為自己又添加了三分嬌俏。「一臉饞相,剛才叫你吃,你還不吃。」

    「姑娘也不是真心要我吃的吧,」他倚著牆,赫然發現自己在冒冷汗,為什麼?就算被捉挨刑受拷,他也應該不會虛弱到這個地步才是。「對了,你究竟叫做什麼?剛剛我好像聽見他們叫你雙——」飛霜一手正扣在門閂上,情急生智便隨口應道:「閂子。」

    「什麼?」莫非問題出在綁他的繩索?端木愷勉力舉起手來看,果然看見手腕一圈紅腫,曹仁在繩索上動過什麼手腳?「我說南北口音有異,他們其實在叫我『閂子』,門閂的閂,我就叫那名兒。」

    「你真愛說笑。」不好,他腦門發暈,覺得全身直往下墜,曹仁用的究竟是什麼藥?飛霜在心中嘀咕:如果讓你知道我是雪飛霜,那才是在說笑。口裡則應道:「你既然還能談笑風生,騎馬便絕無問題,哪,上馬吧。」

    「上……馬?」現在竟連視線都跟著漸漸模糊起來。

    「是啊,」她指著一匹壯碩烏亮的黑馬說:「特地為你準備的,上去吧,看你要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

    「放走了我,你不怕曹仁追究?」

    「那是我的問題,你只管走得遠遠的,再不要……」什麼?再不要回頭?她是要這麼說的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話還在喉中,便覺得哽咽?為什麼會滿心泛酸?「再不要被曹軍捉了。」最後飛霜只低聲說了道麼一句。

    端木愷幾乎是拚盡了所有殘餘的力氣,才終於攀上馬去,卻仍藉著趴伏在馬頸背上的動作,跟飛霜說:「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麼,閂子姑娘,一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救我,但你的恩情,我端木愷永遠都不會忘記,我……」他沒有機會把話說完,因為在兩人背後突然響起一片混亂的叫聲。

    「那個吳囚脫逃了,快。快搜。」

    「他中了將軍特製的蒙汗藥,一定跑不遠,大夥兒快四處分頭去找。」

    「把那兩個蠢才給我叫醒,該死的,這麼重要的囚犯也給看去了,還要命不要?」飛霜霎時亂了方寸,她原本是想放走端木愷後,再算準時間反綁自己,然後與醒來的那兩名士兵串供說是端木愷先制伏了來探-吳囚的她,再以其為人質迫使他們兩人就範,相信為求脫罪,他們一定會乖乖照她的意思去做才對,誰曉得事跡會提早敗露,這下可怎麼辦才好?不管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飛霜反射性的動作是推了已在馬上的端木愷一把說:「喂,你快走,其他的交給我來應——」不料原本應該端坐馬上,然後揚長而去的端木愷,竟差點被她這一推給推下馬背。「寒衣。」驚駭當中,她衝口而出道。

    「閂子,看來你……得繼續送我了,」端木愷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驚慌失措的她給拉上馬去。「抱緊我,我……我恐怕……支……支持不……住……」雙腿用力一夾馬腹,訓練有素的它即立刻往前奔跑。

    「可是,你……我……」從後頭抱緊他搖搖欲墜的身子,至少不讓他落下馬去的飛霜,當真是有口難言。

    「回……回鄱陽湖畔,煙水亭……公瑾帳處……」這回他可是真的沒有力氣再把話給講完了。

    「喂。寒衣,端木寒衣,端木愷。」飛霜豈止覺得事出意外,眼前的情況簡直就令她不知所措,外帶氣急敗壞,她上輩子究竟曾受過端木愷多少恩情?或者曾對他造過什麼孽?這輩子得這樣還他。

    經過數日的奔波,飛霜終於把端木愷給送至鄱陽郡,但因他體力耗損過劇,非但旅途中昏迷不醒的時間要遠遠多過於神智清明的時候,讓飛霜幾乎要撇下他,都因不忍心而宣告作罷,就連進入周瑜的勢力範圍內,覺得自己對「丈夫」已經算是仁至義盡的她,也沒有因為「運送」他這個「大包袱」回來,而得到任何禮遇,反倒因為端木愷在徹底放鬆、昏睡過去以前的一句:「她是曹仁的……」甚至沒有講完的話,而被監禁起來。

    「喂,有沒有搞錯,我可是送你們中郎將回來的人,你們不犒賞我已經很過分了,居然還……」一路下來,其實也已疲累至極的飛霜,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會得到這樣的待遇。「果然是吳人多詐。」

    「死丫頭,你在嘀咕些什麼?」門外的人回應道。

    「你叫誰死丫頭?」

    「你呀,曹賊的同夥。」

    「住口,你可知道我是誰?我乃——」

    「我沒興趣知道你是誰,你有什麼話,還是都等中護軍回來再說吧。」落下鎖後,那個人便自顧自的離開了。

    被關在房內的飛霜忍不住伸手拍了拍疾速跳動的胸口,幸好剛才他出口打斷了自己的話頭,不然誰曉得她接下來會迸出什麼話來。

    我乃你們那位揚威中郎將的救命恩人?他們根本就不會相信,之所以沒有進一步整治她,只因為如今端木愷尚未清醒,覺得不宜擅自處置她而已。

    我乃端木愷的妻子?不反而惹來一場訕笑才怪。

    既然什麼都不能做,又哪兒都去不成,飛霜索性打量起自己暫時安身的地方。

    房間雖然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又拾綴得乾爽潔淨……。

    唔,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先睡上一覺再說。

    主意一打定,飛霜便和衣躺上床去,頭剛沾枕,睡意就席捲而來,嗯,原來自己如此疲倦,可是這裡終究是敵營,為什麼……為什麼她卻好似回到家中一般的安心?飛霜的手隔著好幾層衣服,撫向已被她改穿成項煉墜子,載到胸口去的那枚蝶形寒玉,腦袋尚來不及分析,人便已跌進黑甜睡夢鄉中去。

    也不曉得這一覺到底睡了多久,只知道此刻正有人不斷輕搖著她的肩膀。

    「別吵,」飛霜嘟噥著。「我還沒睡飽,別叫我……」「姑娘,姑娘?你已經從昨兒個晚上,一直睡到今天下午,眼看著天又快黑了,你也該醒了吧?」聲音雖然悅耳,口氣也還算溫婉,但她實在不想起來,便伸手去推拒道:「讓我再睡一會兒,讓我……」「姑娘,中護軍和中郎將都等著你起來用膳呢。」

    什麼?。「中護軍」還不算什麼,「中郎將」三個字可將她的睡意一掃而空,飛霜幾乎是以「驚跳」之姿翻身而起,反倒嚇了拚命想要搖醒她的侍女一跳。

    「你說什麼?端木愷他醒了?」

    小侍女大約只有十一、二歲大,聽她直呼中郎將之名,不禁詫異得瞪大眼晴兼張開了口,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我問你端木愷是不是醒過來了?」

    「是,」好不容易將聲音找了回來,但不以為然卻全寫在眼底,可見對於她的粗鄙無禮是多麼的不滿,今飛霜頓感啼笑皆非:寒衣呀,寒衣,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魅力之大,竟連年紀這麼小的女都對你傾慕有加。「咱們中郎將是醒了,正等著你去拜見他呢。」

    拜見?端木愷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也不想想是靠誰的幫助,他才得以全身而退。

    飛霜臉色一變,就想發作,但腦中卻同時閃過一件事,讓她臨時改變主意轉問道:「周——不,是你們中護軍也回來了?」「是的,」小侍女已經露出不太耐煩的表情說:「我說閂子姑娘,你究竟是去或不去啊?」「閂子姑娘」四個字終於讓飛霜的意識整個清明澄澈起來,據聞周瑜最近一直都在鄱陽湖督練水師,反正自己來都來到這裡了,不管是否出自於本意,事實便是事實,難道照實說出自己的身份,有助於脫身嗎?結果恐怕會正好相反吧,屆時被周瑜下令處斬,對自己、乃至於整個曹營大軍,又有什麼助益?倒不如把握眼前的良機,反過來刺探吳營軍情,再找機會把消息送回去給丞相,或者伺機脫逃也成。

    對,就怎麼辦。

    「我去,我當然去」她趕緊下床,卻發現自已一身原本就佈滿風塵的衣服,此刻更因睡過一覺而皺得不成樣子。「可是我這身衣裳……」「喏,你瞧,」小侍女指著她身旁的木桶和衣服說:「都為你準備好了。」

    飛霜見可以沐浴淨身,又有乾爽衣服可換,早喜形於色的向前。「你真細心,謝謝你了。」

    「要謝啊,你等會兒一併謝我們中郎將好了,」小侍女一邊過來幫她寬衣,一邊說:「這些全是他吩咐的,自己才剛接受過應姑娘的針灸治療,身子還虛得很,便忙不迭的差人幫你張羅東西。」

    知道自己動作得快的飛霜,已經坐進浴桶中,但心念一動,卻連自己也不明所以的便反射性問道:「應姑娘是誰?」「神醫華佗先生的女弟子。」

    是她。「她人現在何處?」

    「怎麼?我看你又沒病沒痛的,頂多不過是嗜睡了一點,何必找應姑娘來--」這次飛霜無法再跟她客氣下去,隨即插嘴追問她道:「她人現在何處?」萬一她現在此處,自己不就沒戲可唱了?彷彿被她首度展現的氣勢壓倒住的樣子,小侍女終於乖乖回答:「跟隨她師父往西去了。」

    謝天謝地,飛霜至此總算安下心來,一邊放低身子,享受熱水浸泡之樂,一邊迅速轉動腦子,務求捏造出最天衣無縫的謊言來。

    飛霜在侍女的引導下,才剛跨過門檻,走進鋪著地磚的廳房,便聽到琴聲悠揚。

    「啊,寒衣,你的恩人到了。」琴聲乍然而止,飛霜只見一個身著潮藍袍服的人影同時從琴幾後走出來。

    「見過中護軍。」她趕緊矮身行禮。

    「姑娘快快請起。」身材魁梧的周瑜一邊答禮,一邊回望獨自倚坐在靠背椅上的端木愷說:「怎麼樣?那把戰國時吳鑄的『回風劍』,你什麼時候交到我手中?」「她又沒親口承認。」

    雖然不曉得他們打了什麼賭,但打賭內容必與自己有關,飛霜立時挺直身軀,對穿一身黑夜,連繞髻的-頭俱為墨黑色的端木愷說:「我還以為中郎將是個懂得感恩圖報的人,想不到連頓飯,都吝於爽快的賞給我吃,既然如此,我……」「口口聲聲的『我』,」端木愷這下總算起身了,雖然從稍嫌遲緩的動作,看得出來他仍飽受身受重傷之苦,但比起初被飛霜送抵時的憔悴,已經好得太多、太多了。「『我』是誰?」「我不明白中郎將在打什麼啞謎?」飛霜板起臉來說。

    端木愷朝周瑜瞥去一眼,彷彿是在跟他說:這妞兒的脾氣,我沒誇張吧?「我有名有姓,你喊也喊過、罵也罵過,怎麼這會兒見了面,反而客套起來,一聲一句中郎將?姑娘,我在請問你尊姓大名呢,這個問題的答案,你欠我好像也不止一天、兩天了。」

    飛霜看看重創難掩俊容的他,再望望英挺瀟灑的周瑜,恍然大悟道:「你們在賭我的名字。」

    「瞧,我沒騙你吧,這北方女真的很聰明。」

    聽端木愷任意稱呼她,飛霜即刻不滿的表示:「什麼北方女、東蠻兒的,我說過我叫閂子。」

    周瑜率先大笑開來。「一句『東蠻兒』便同時損了你我兩人,寒衣,這下看你怎麼應付?」「幸好她當時摸到的是門閂,如果那時她已拉過預先為我準備好的馬,豈不要說自己是馬——」「端木寒衣。」飛霜瞪大眼晴喝道:「別以為我換上了絲線鞋,就不能再踢得你滿地打滾了。」

    「咦?」這事周瑜還是首度聽聞。「寒衣,看來關於你遇救的經過,你並沒有完全對我坦白喔。」

    端木愷不以為意的撇撇嘴道:「說了豈不讓你取笑得更厲害,本想為你到曹仁營中立功,不料出師不利,一去便栽了個大觔斗,你是嫌我還不夠丟臉,是不是?」「丟臉有什麼關係,你沒真的被曹仁將軍給挖去雙眼,割掉鼻子,已屬萬幸了,勝敗乃兵家常事,至少你還擁有再戰的機會,那不比虛無飄渺的面子來得更加重要?」飛霜語重心長的說。

    「曹仁那廝原本竟想要對寒衣施予那般酷刑?。」周瑜駭問。

    「怎麼樣,中護軍,我幫你救回這員大將,想叨擾你一頓飯,應該不為過吧?」「當然,請……」周瑜已經拉袖擺掌,卻又打住道:「我不相信姑娘真叫閂子。」

    「直接問我不乾脆得多,」飛霜故意不去理會端木愷的「注目禮」,迎上周瑜帶笑的眸子說:「我叫茉舞,茉莉的茉,飛舞的舞。」

    「好名字。」周瑜讚道。

    「茉舞?」端木愷卻似仍有疑問:「姓茉名舞,倒是個罕見至極的姓。」

    「我們揚威中郎將首度被俘,心情自然不佳,茉姑娘,別理他,先吃飯要緊,來,請坐。」

    「謝坐。」飛霜撫著月牙白裙幅,緩緩跪坐,再讓侍女為他們三人各自送上佳餚美食,等她們退去之後,才對周瑜說:「中護軍,我不姓茉,茉舞是我的名字,我亦只有這個名字,而無姓。」

    端木愷聞言,不禁挑了挑眉毛,朝她望來;這一望,正好望見她垂首斂目的側臉,發現她不但鼻樑挺直,雙唇紅艷,而且粉頰滑膩,我見猶憐,令他心湖頓起波瀾,趕緊藉由舉杯的動作,來掩飾這不尋常的反應。

    「怎會如此?」周瑜代端木愷關切道。

    「我原是鮮卑、匈奴和漢族的混血兒,生在亂世,一落地便沒了爹娘,端靠烏桓族人養大;」因為有一部分確是實情,所以她清秀的臉龐立添三分淒美。「他們說我如同漫天飛舞的風砂,吹到哪,就算哪,所以我原本是叫『砂舞』的,後來曹軍北侵,烏桓慘遭收降與驅離,有時對於自身的被俘,我都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你被俘多久了?」端木愷沉聲問道。

    飛霜知道這問題的答案關係著自己能否偽裝成功,除了不得不佩服端木愷的犀利準確之外,也暗自慶幸自己早設想過會碰上這個關鍵問題,所以已預做了周詳的準備。

    「曹操曾在建安十年底,親自北上,把遼西、遼東、右北平三郡的烏桓趕回長城以外,但並沒有徹底征服他們、收降他們;再度領軍北進幽州上谷郡易縣,則是去年五月的事。眾所皆知,他之進軍柳城,除了想要達到進擊烏桓的主要目的外,還想繼續追捕跑到柳城去投奔烏桓的首領蹋頓的袁熙和袁尚,但在七月兵過無終縣時,卻因連日陰雨,大水暴漲,使得曹軍立時處於無法再繼續前進的窘境。」

    「你一定很恨田疇吧?」端木愷再問。

    「你是說無終人田疇?」飛霜淒楚一笑道:「坦白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剛剛說過,我有漢族血統,幽州其實亦不乏烏桓與漢人共處的郡縣,田疇之所以會經由夏侯猛的引介,同曹操毛遂自薦,做曹軍的嚮導,一面讓曹操採納他的建議,在路旁立下大木牌,上書:『方今處夏,道路不通,且待秋冬,再行進軍。』以迷惑烏桓族人,一面引導曹軍走一條叫做『盧龍道』的小路,在八月間於柳城附近的白狼山,殺了蹋頓,並收降了胡人漢人二十幾萬,逼得袁氏兄弟再逃往遼東,投公孫康;也是因為他想保衛屢受烏桓侵擾的漢族的緣故。孰是孰非,怎能單從一面判定?總而言之,我就是在那時被俘的。」

    「可你的漢語,說得卻不像是在短短一年間,就能達到的純熟呢。」

    飛霜不願再挨打,馬上直言反問:「中郎將在懷疑什麼?」「兩軍交鋒,兵不厭詐。」這已經等於承認他確實是心存懷疑了。

    「需要我再說第三次嗎?我有漢族血統,烏桓族內,亦不乏漢人,所以漢語是我自小就會講的,若還有口音,才是奇怪;反倒是烏桓語,一年沒講,有些詞兒,都快忘了。」

    「你一直在曹仁帳下?」這回換成周瑜問她。

    「不,原本是在夏侯淵家充當奴僕,這次是因曹軍南下,才被分派到各人帳下服勞役。」

    「你長相不俗,」端木愷又有新問題。「而我聽說曹仁與跟他同宗的曹賊一樣,都是性好漁——」「不要說了。」飛霜猛然掩耳大叫,雙眸且立刻浮現驚懼的淚水說:「請你不要再說了。」

    端木愷與周瑜迅速交換了一抹眼神,按著便起身對她長揖道:「請恕過愷之前的種種多疑,茉舞姑娘,並謝過你的救命大恩。」

    成功了。飛霜內心狂喜,但表面上仍不動聲色,跟著起身回禮。「中郎將客氣了,此刻中護軍與中郎將必然都已知悉我那夜的冒險,其實並非完全是為了中郎將,而是迫於情勢,不得不走的一著險棋,我不怕勞役,卻不能不保住清白。」

    「都坐下,都坐下,」周瑜刻意沖淡些許悲苦的氣氛說:「寒衣解困,姑娘脫險,都是喜事,應該開心才對,雖然菜不算頂豐盛,但我們就把它當成一場小小的歡宴吧。」

    飛霜立即捉住機會問道:「中護軍的意思,是我可以留在江東,不必再回曹營了?」回答這問題的,卻是端木愷。「那是當然。」

    周瑜的心中驀然掠過一陣莫名的突兀感,但那種感覺一閃即逝,很快的,他便融入與端木愷和茉舞的談笑間,周郎的風-,可是天下皆知的呀。

    宴過品茗時,端木愷問起:「對了,茉舞姑娘,你先前說自己並不叫做這個名字,後來怎麼會改名呢?」「塞外多風砂,原本叫做砂舞還理所當然,到了中原,再喚作砂舞,豈不滑稽?所以便找了樣飛舞起來,一樣雪白的花名替換。」

    「你故鄉的砂是白色的,那倒是稀奇……」望著與茉舞閒話家常的端木愷,周瑜突然發現這一面的他,是自己前所未聞,卻樂於見到的,難道說——。

    「稟中護軍。」廳門有人恭聲道。

    「何事?」周瑜回應,其他兩人亦停止了交談。

    「吳侯有信自柴桑來。」

    「快快呈上。」

    展信閱讀完後,面色森然的周瑜,立即直視端木愷問道:「想不想與曹賊來一次正面抗衡?」端木愷聞言,臉龐立刻為之一亮。「求之不得。」

    「太好了,且看我輩為這多嬌的江山如何折腰,走,明日一早,咱們就回柴桑見吳侯去。」

    飛霜看著對望的那兩位江東才俊,心情隨即變得複雜起來。

    身在吳營心在曹,真是如此嗎?她的眼光最後,定在端木愷唇邊的笑容上,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更迷惘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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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5: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中郎將,你回來了。」

    端木愷有些詫異,又難掩驚喜的說:「茉舞,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飛霜伸手接過他脫下的披肩,笑臉盈盈道:「想等你回來,看看你想要吃點什麼,好為你去做。」

    這會兒都已近子時,端木愷不禁有些歉疚的說:「我不餓,剛剛才在周府吃了一碗麵。」

    「是小喬夫人做的?」

    「你想公瑾捨得嗎?」端木愷偕她往內室走,並挺有默契的由她為自己換上寬鬆的家居服,這是飛霜自鄱陽一路跟來,已習慣為他做的事,手勢自然而純熟。

    「他們的鶼鰈情深,可是遠近馳名的。」

    「小喬夫人真如傳言所說的那麼美?」將他換下的衣服掛好,飛霜隨口問道。

    「對我來說,她如同二嫂,怎好議評?」「她是二嫂?」飛霜十分好奇。「那大嫂是誰?」「自然是她的姊姊。」

    「孫策的妻子,大喬夫人,對不?」見端木愷點頭,她隨即遞上熱布巾說:「大家都說大喬秀麗,小喬柔美,可是如此?」端木愷笑道:「而你則兩者兼具。」

    他突如其來的稱讚,引得她心頭一陣蕩漾,可是含羞往他看去,想確定此話的真實性,卻見他已用熱布巾覆蓋住了臉,是巧合?或是刻意的迴避?跟在端木愷身邊,做照顧他生活起居的侍女,是在飛霜未曾想過、不曾要求,兩端木愷則不曾反對亦不曾正式答應的情況下,自然而然造就的一種形態。

    對於原本一心想要刺探「敵情」的飛霜來說,這種安排自是再理想不過,可是一個多月下來,見過到吳侯撥給端木愷暫住的房舍來的將東諸將以後,飛霜即使再怎麼不願意,也無法不承認自己的心情,乃至於看法,幾乎日日夜夜,都在迅速轉變當中。

    怎麼變?自然是朝向欣賞江東英雄的方向變,而為什麼變?可就是一個比較耐人尋味,亦比較難以回答的問題了。

    「中郎將就是喜歡取笑我。」最後她只好也輕描淡寫的帶過。

    「咦?」端木愷把布巾遞還給她說:「這可是天大的讚美耶,只有你這蠻子會想到別地方去。」

    只有在輕鬆的氣氛中,端木愷才會用這個獨創的外號叫她,飛霜雖然為他大好的心情歡喜,卻也難抑心底的那一絲落寞,這端木愷終究只視自己為一個可以嘲謔談笑的「下人」而已吧。

    或許自己對他有過救命之恩,但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對他有遇救命之恩的下人,最終的結果依然不變。

    然而自己為什麼又要因而感到失望呢?他們的關係本應如此。

    是嗎?真是如此?若要論及關係,他們最初結的,可是承諾永世不分不離的夫——。

    「茉舞。」端木愷突如其來的一笑,打斷了她正苦於無處安放的紊亂心事。

    「中郎將有事吩咐?」

    「在說事情之前,我可不可以先拜託你一件事?那就是以後在獨處時,請你別再口口聲聲的中郎將,你不嫌囉唆,我都累了。」

    「不叫中郎將,要叫什麼?」

    「你以前對我生氣時,怎麼罵,現在就怎麼叫。」

    「原來你這麼會記恨。」飛霜挪揄道。

    「這叫做記性好,不叫記恨,懂不懂?」不懂。飛霜在心底說:我不懂,不但不懂,對於我用過的稱呼,你為何會念念不忘,更不懂自己為何不敢出口相詢。

    於是表面上,只得悶聲應道:「懂。」

    「好,那我問你,曹賊在今年初曾於鄴縣建廣大的『玄武池』,做為訓練水軍之用,這事你可曾聽聞?」「聽過。」

    端木愷忿忿不平的說:「哼。連你都曉得,可見曹賊真有併吞我將東六郡之狼心,還說什麼『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自己身為夏侯家族一員,會不曉得曹操的計劃才怪,倒是他說的那句話……。

    「寒衣,所謂的『將軍』,指的是吳侯吧?」「嗯,在繼承其兄的基業不久後,曹賊便曾上表給天子,拜仲謀為『討虜將軍』;封也由他封,打也由他打,曹賊真以為我們江東無人?」「江東怎會無人?」飛霜連忙順著他的話勢往下講:「昔時袁術見孫策年少有為,便曾對人說:『假使我的兒子能夠像孫郎這樣,我死也沒有遺恨了。』近日曹操亦曾感歎道:「生子當如孫仲謀,劉表的兒子比起他來,不過像豬狗而已。』」

    「曹賊真的如此說過?」

    飛霜暗叫:不妙,我怎麼把丞相私下感歎時對我們說的話,搬出來說給他聽?不過她畢竟是訓練有素的細作,立刻跟著瞪大眼睛說:「怎麼曹操稱讚吳侯的話,你們竟然一無所悉?噢,我曉得了,講對方好話,不免有滅自己威風的感覺,自然只在曹營中流傳而已。」

    「或許是建安七年吃的那次閉門羹,讓曹賊見識到吳候的氣魄,至今猶印象深刻吧。」

    飛霜見可以轉移話題,連忙問道:「好像是個好聽的故事呢,你可不可以講給我聽?」「現在聽來像故事,當初可是再氣人不過的威脅。」端木愷啜了口飛霜為他準備的人參茶,再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往下解說道:「建安七年,曹賊曾向吳侯要求遣送一個兒子到許縣去充當『任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她當然知道,可是礙於捏造的背景,卻也當然必須裝作不知道,遂立刻搖了搖頭。

    「任子,就是人質,是曹賊用來控制各地有力人物的方法,這些人在派了兒子去許縣當了人質以後,便不敢造反,因為一旦造反,曹賊便會殺掉他們的兒子。」

    「結果呢?」飛霜發現自己竟聽得緊張起來。

    「就像此次一樣,吳侯立刻徵詢張昭等人的意見,他們全部猶豫不決,因為彼時曹賊已經打垮了袁紹,暫時沒有後顧之憂了。」

    「後來說服吳侯的是你吧。」飛霜確定自己的猜測絕對沒錯。

    但端木愷卻呵呵笑道:「你太高估我了,能夠說服他的,一向只有公瑾;吳侯想了又想,終於帶了公瑾去見母親,於是他便在吳太夫人的面前,向吳侯陳述意見,說絕對不可以送任子去。」

    「中護軍真是一言九鼎,光憑一句話,便說服了吳侯。」

    「才不是,」端木愷起身回憶道:「我記得當時他是這麼說的:『現在將軍繼承父兄的基業,兼有六郡之眾,兵精糧多,將士用命,鑄山為銅,煮海為鹽,境內富饒,人不思亂,怎麼能送人質呢?一送人質,就要聽命於曹操,而將軍所能得到的報酬,不過是一顆侯爺的印,與十幾個衛兵和隨從,外帶幾輛車、幾匹馬而已,哪能與南面稱孤相比,倒不如韜勇抗威,以待天命。』想當年楚國不過擁有一百里之地,尚且能抗衡周室,傳國九百多年,吳侯已經有了東南半壁的江山,還怕什麼?」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如今聽來依然鏗鏘有力,飛霜面帶瞭然的笑容說:「寒衣,成功遊說吳候的,果然不只中護軍一人。」

    但回頭一笑的端木愷,卻依然不作正面回答。「你想,我們可還能聯手再說服吳侯一次?」「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頓起恐慌,不。如果孫權當真決定要抗拒曹軍,那她和端木愷豈不就得正面為敵了?端木愷卻將她的驚惶當成了一般的恐懼,隨即搖了搖頭說:「沒事,沒事,你不必擔心,就算真起戰爭,我也會——」會怎麼樣?驀然與茉舞那雙晶瑩美眸相對的端木愷,忽然無法將話給說完。

    他是從不輕許任何承諾的,但此刻的心情卻迥異於以往,以前是因為自己不相信承諾,所以才會從來不許,但在面對茉舞的這一刻,卻是因為怕終會毀諾,才會將分明已到嘴邊的話,給硬生生的打住。

    何以如此?

    因為他變了?他一向是個沒有什麼定性的人,變並不稀奇,稀奇的是:究竟為什麼而變?因為眼前這個可人的女子?這個仍似問題的答案,令他心頭猛然為之一震,可能嗎?會嗎?真的嗎?「寒衣,你累了,早點休息,明晨若想要沐浴,我自會差小廝為你準備。」

    「嗯。」低低應了這麼一聲以後,他就沒有再多說什麼,只用那雙閃爍著金色的著名眼眸,目送她窈窕的身影離去。

    「茉舞見過中護軍夫人。」一瞥見有人自內室轉出來,飛霜立即屈膝道。

    「茉舞姑娘,快快請起。」她不但如此說道,還迅速用雙手扶持。

    飛霜抬頭一看,忍不住開口說道:「小喬夫人,你……好美。」

    小喬溫柔的笑了。「人家說當一個女人肯稱讚另一個女人美時,那她就真的是一位美女了,謝謝你。」

    她的落落大方,更顯出自己的笨拙遲鈍,飛霜不禁自嘲說:「瞧我,這種話你一定從小聽到大,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吧,我真是了無新意。」

    小喬臉上的笑意加深。「可是出自美人之口,這可是頭一回呢。」

    「夫人。」飛霜訝異至極。

    「怎麼?你不知道自己長得明眸皓齒、艷麗異常嗎?尤其是肌膚欺霜賽雪,光看你這雙手就曉得。」小喬親切的牽著她坐下來。「我還聽人家說呀,那種從來不覺得自己美的女人,其實最美了。」

    自進周府後,就一直如沐春風的飛霜,突感眼眶一熱,卻說了句恍惚不相干的話來。「我終於知道為何中護軍每回提及柴桑,便都會笑得那麼暢快,更添三分風-了。」

    小喬一聽到丈夫名虢,面龐立時更加亮麗,嘴裡卻仍嗔道:「在公瑾眼中,我豈止難與功業相比,恐怕也比不上他三個如珠如寶的孩子呢。」

    「我聽寒衣說你們育有三子一女。」

    小喬點了頭之後,說的卻是另一件事。「都肯以名字互稱了,還有什麼氣好嘔呢?」飛霜只是漲紅了臉望向她。

    「你是關心寒衣一夜未歸,才找上門來的吧。」

    「其實我早就想過來拜見夫人了,卻恐身份懸殊,有礙於……」小喬立刻插嘴道:「你如此客氣,就不曾想過你若再不來,我便會過去嗎?屆時你又將如何自處?」「唉呀。夫人,那我可真是會無地自容了。」

    小喬見她誠惶誠恐的模樣,立時又疼惜、又好玩的說:「逗你的啦,不過找個時間,我還真想宴請你與寒衣。」

    「請我和……他?」

    「是啊,以答謝你對公瑾從鄱陽到柴桑這一路來,在飲食方面的照顧。」

    「那……都是些日常小菜,隨意做做的,難得中護軍不嫌棄,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你哪裡曉得公瑾最想念的,便是這種日常小菜啊。」

    聽出她話中的款款深情,飛霜忍不住衝口而出問道:「夫人,為什麼你不隨中護軍駐外呢?」「你以為我不想?我自與公瑾結締,日日都恍在雲端,恩愛逾恆,雖然匆匆已過十年,但他待我,仍一如成親之初,我何嘗不希望時時都能跟在他的身旁,得以噓寒問暖。」

    「夫人,是茉舞不好,茉舞不該唐突的問你……」「不,」小喬打斷她說:「我並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麼不妥,亦從未後悔因嫁予周郎,而無法過著與夫婿日夜廝守的日子;你想,如果連我姊姊都不曾悔恨過,我又有什麼好埋怨的?」「啊,大喬夫人。」莫非紅顏真的薄命?想當初二喬初嫁時,是何等的令人稱羨?誰會想到孫策早逝至此,婚後才兩年,他便撒手人寰,留下擁有傾國絕色之姿的嬌妻,與一名稚兒。

    「姊姊常說,能伴孫郎兩年,已勝過與凡人為侶約二十年。」

    驀然在飛霜心中浮現的,竟是端木愷昨夜拂袖而去的面容,可是飛霜卻覺得她完全可以體會小喬所轉述的大喬心聲。「我相信。」

    「有人說那是她不得不唱的高調呢。」

    「那只是因為他們都未曾得到過神仙般的眷侶。」

    小喬的笑容燦爛,彷彿陽光似的照亮一室。「所以囉,得英雄為伴,是要辛苦一些的,可是你若問我想不想要改配他人,我卻會搖頭到底,更何況我平日有循兒他們相伴,所以若要認真論起來,公瑾得想念四人,而我只需全心思君,你說誰辛苦了些?」她的巧妙比喻,終於逗笑了飛霜,再想想和當今三位欲爭雄天下的人比起來,吳侯妻妾無數,劉豫州老是在戰亂中弄丟妻子,而丞相的風流史則是更不必細提,那小喬所承受來自周瑜的專情,委實是幸福得大多、太多。

    「好啦,會笑就行了,還生不生寒衣的氣?」飛霜立刻噘豈嘴來說:「他不生我的氣,已屬萬幸,我何德何能,敢生他中郎將的氣?」小喬忍不住笑出聲來。「瞧你分明又擔心、又生氣,還什麼都不肯承認,其是小女兒心態。」

    「夫——人——」她頓覺雙頰火紅,遂拖長了聲音叫。

    「喊我姊姊吧,寒衣不就像公瑾與我的弟弟嗎?」小喬搖頭笑言:「這麼會撒嬌,怎麼不去跟寒衣撒,偏要氣得他半夜還猛討酒喝呢?」飛霜一聽可急了,立刻半起身問道:「他來討酒喝?那有沒有喝醉?他……」小喬冷眼旁觀,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以前總嫌寒衣太過率性,除了打仗之外,其餘均不用真心,而他的回答也例必是:「誰教我周圍均無一人能如二嫂令公瑾那樣的讓我動心。」

    如今呢?這個叫做茉舞的姑娘是否能成為第一個「破冰之人」,衝破寒衣心內築起多年的高聳冰牆?且不論她能不能,眼前看她便已率先將自己輸給了寒衣,這樣……好嗎?記得公瑾去年送寒衣至錢唐折回後,曾告訴自己——「茉舞,你要到哪裡去?」飛霜被她一問,不禁茫然回應:「我……」接著已泫然欲泣,「姊姊,讓你見笑了。」

    小喬搖了搖頭,起身拉過她的手來說:「該被笑的,是寒衣那根硬木頭,他一早便和公瑾出門點兵去了。」

    飛霜霎時慘白了一張臉。「他們……你們真的想以卵擊石?」「看來昨夜寒衣酒後吐的全是真言,你們昨夜確是為我江東六郡該降或該戰,起了劇烈衝突。」

    飛霜只是咬住下唇,沒有出聲。

    時序進入十月,在長江以北的荊州屬地,已幾乎全落入曹操手裡,他不但得到了這樣廣大的地盤,還接收了七、八萬的戰鬥兵力,尤其是曹操以前所沒有的水軍,所謂的艨艟戰艦,便有千餘艘之多。

    所以現在非但退到江夏郡與劉表長子劉琦會合的劉備有被吞減的危險,就連觀望成敗的孫權也感到戰火燒身,不能再觀望下去了。

    但是因為孫吳內部,自曹軍南下開始,在如何對付的立場上,始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態度,以張昭、秦松為代表的主降派,被曹操的氣勢夏破了膽,一直勸孫權乾脆投降算了,所以問題至今便仍懸而未決。

    端木愷昨天夜裡回府會大發脾氣,為的正是此事。

    「什麼曹操就像豺狼猛虎一樣,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不動就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會令事更不順。」他甚至一把扯下武冠給丟到一旁去。

    飛霜默默將它拎了起來,悄悄問道:「那是誰說的?」「張昭。」

    看他這麼生氣,可見孫權尚未做出最後決定,那是否代表著自己也還有遊說他的空間?明知是冒險,但飛霜仍然決定勉力一試。

    「寒衣,張昭勸降並非一朝一夕的事,為何今日會令你特別生氣?」「前日劉備有使自江陵來,你可知道?」「我曉得,劉豫州的來使,正好是諸葛左參議的弟弟,對不?」「確是,諸葛亮乃子瑜的弟弟,年僅二十七,卻能讓年逾五十的劉備為他三顧茅廬,委實是個人物。」

    「去年才把他自隆中請出來,今日就派他擔當如此重任,可見劉豫州確實相當看中這位類似他參謀的部從。」

    「不對。」

    「不對?」飛霜有些不解。「但我分明聽人說在得徐庶與諸葛亮之前,那劉豫州身邊連一個二、三流的謀士都沒有,他所信賴的,只有如關羽、張飛那種拍胸膛、豎大拇指的好漢,與吳侯的知人善任,根本沒得比。」另外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則是:與丞相的善待士人,則士人歸之的氣度,相差更是何止千里。

    「你說的這些全對,我剛才說的不對,指的是諸葛亮這次來使江東,大部分乃是他自動請纓的結果,而非出自劉備的遣派。」

    飛霜聞言,立即陷入沉思當中:看來此次丞相南征,非但東吳不可能即刻臣服,就連那好像已走投無路的劉備,在得了諸葛亮這一號人物後,會不會因而翻身,也值得密切注意。

    「會自動請纓前來,必是因為意識到事態已十萬火急了吧。」

    「聽子敬說是如此。」

    飛霜知道子敬是魯肅的字,在劉表死去時,他曾向孫權提出若劉備與劉表部眾同心協力,就與之結盟,如果他們之間離心離念,則可相機圖取的建議,要求親自到荊州去探虛實。

    於是孫權便以弔喪和慰勞劉表軍隊為德名,派魯肅前往荊州,他到了那裡以後,除了勸劉備與孫權結盟,共圖大業以外,也向諸葛亮做了一番自我介紹,說他是其兄諸葛瑾的好友,諸葛亮對魯肅即推誠相與,成了朋友。

    「他是與魯肅校尉一同回來的?」

    「嗯,子敬告訴公瑾與我,說那位諸葛亮向劉備進言:『事情已經很緊急了,我願親自前往東吳,向孫權求救。』劉備便讓他同子敬一起過來拜見吳侯。」

    「他說動吳侯了?」

    端木愷歎了口氣道:「那諸葛亮身長八尺,長得一表人才,辯才更是無礙,我想在來之前,他對吳候的脾性已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所以一與之面對,便採行激將法。」

    根據她對於孫權的查探,也同意在此關鍵時刻,那或許是最有效的辦法。

    「他說:『在海內大亂的情況下,將軍起兵江東,劉豫州也屯兵荊州,和曹操爭奪天下。現在曹操已統一了北方,又佔據了荊州,威震四海,劉豫州無力當其兵鋒,吃了敗仗,已經返到了夏口。』」

    「他說得非常客觀,俱是實言。」飛霜已暗自佩服起這個從未謀面的參議。

    「非但客觀,而且極為大膽哩。」端木愷苦笑道:「接下去他竟然就直言希望吳侯根據自己的力量,考慮要採取什麼態度,說:『如果能以吳越之眾同曹操抗衡,就應該馬上與他斷絕關係;如果不能,便應當立即停止軍事行動,趁早投降。現在將軍外托服從之名,而內心卻猶豫不決,緊急關頭還下不了決心,大禍可就要臨頭了。』」

    飛霜聽得有趣,唇邊不自覺的浮現一抹笑容。「吳侯就任他如此嘲諷?」「吳侯年齡還小於諸葛亮一歲,你想他有可能按捺得住嗎?馬上反唇相譏的問道:『既然如此,你們那一位劉豫州又為什麼不投降?』」

    「是啊,他為什麼不投降?」飛霜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你們為什麼不一起投降?「你知道他怎麼回應嗎?他說:『劉豫州的情形和您不同,他是毫無選擇餘地的,因為他是漢朝皇室的後代,又英才蓋世,天下人士仰慕他者眾,因而前來效力獻身者也多,就像江河歸於大海一樣,即使大事不成,那也是天意,但無論如何,是不能向曹操投降,拜倒在敵人腳下的。』」

    「言下之意,豈不是說吳侯就不是英才蓋世,所以他才會勸他考慮投降。」

    「是啊,所以吳侯當下便激動地說:『我不能以江東地方和十萬兵眾受制於人,我也決心抗曹了。』」

    諸葛亮的遊說,雖聽得飛霜情緒激昂,同時卻也不能不為之大驚道:「吳侯真想陷全民於煉獄之中?」端木愷聞言,立即目光如炬的朝她瞪來。「茉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飛霜即刻告訴自己,若想要說服端木愷,乃至於周瑜,就不能再瞻前顧後,無論成功與否,都必須一鼓作氣。

    「我在曹營待過,曹操既懷道家無為而治的理想,又有墨家摩頂放踵的精神;既存儒家忠恕仁愛的寬厚,又具法家嚴刑峻法的苛刻;而且手下猛將如雲、精兵無數,這樣的敵人,實在太可怕,為何你們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端木愷往她望來的眼眸因暴怒而閃射出懾人的金光,但立意抗衡到底的飛霜卻直視回去,不畏不懼、不閃不躲。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最後端木愷只自齒縫間擠出這句譏剌的話來。

    飛霜知道他是在諷刺她既然害怕,當初就不必冒險救他,還隨他來到江東。

    「暴虎馮河,不過是匹夫之勇。」她亦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譏。

    端木愷頓感一陣心痛,心痛?怎麼會心痛?他不是一向自詡無心的嗎?為什麼如今目睹茉舞令他失望的一面,會教他心痛?這一-那的震驚,卻讓飛霜誤以為是自己有機可乘的猶豫,趕緊把握住機會說:「寒衣,憑你的膽識和武藝,不管到哪裡去,怕會得不到比屈屈一個中郎將更高超的官職、更顯赫的頭銜和更豐厚的賞賜呢?我輩身處亂世,『君擇臣,臣亦擇君』,

    天經地義,你若真愛吳侯,便該勸他早早投降,以免江東百姓生靈塗炭,如若他執迷不悟,那你就該明哲保身,及早另謀出路,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丞相那裡……」端木愷突然抽出劍來的動作,令飛霜霎時住了口,更可怕的是他手一揮,就將她系發的絲帶給劃斷,讓飛霜一頭長髮立刻披散下來,其既精且准的劍勢,令她既驚歎,又膽寒。

    「永遠,」他先垂下劍,再緊盯住飛霜雖驚不懼的面龐說:「永遠都別在我面前提一個『降』字,若要我降曹賊,便是要我背叛公瑾與吳侯,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便是『背叛』二字,你聽清楚了沒有?」接著他把劍往柱上一擲,便拂袖而去,徹夜未歸。

    小喬眼見茉舞抿緊了雙唇一言不發的模樣,已知道這是個倔強不下於端木愷的姑娘,看來除非她自己願意,否則無論她再怎麼問,茉舞也是不會告訴她昨夜她與端木愷之間,究竟曾談過什麼?又發生過什麼事的。

    「最近國事紛擾,只要一去見吳侯,公瑾便幾乎都要到天黑後才會回府,你要不要在這裡等——」小喬接過茉舞遞來的東西,話聲暫止的問道:「這是……?」「寒衣的『載雲』,他昨夜在盛怒中忘了帶走。」

    「你何不留下來,親自交給他?」

    「然後惹得他更加生氣?」飛霜搖頭苦笑道:「不了,與其那樣,倒不如像目前這樣,大家眼不見為淨的好。」

    「茉舞……」小喬還想再勸。

    但飛霜行禮辭別以後,已迅速離開。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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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6: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出乎飛霜意料之外的是,當夜端木愷攜劍返回住所,但也如她意料之中的,兩人再回不到先前的和諧融洽。

    他依然讓她服侍生活起居,甚至更進一步的要求她做一些較為親暱的工作,比如說沐浴時,為他擦背。

    除了懲罰她,讓她明白在他的心目中,她只不過是一個下等的僕傭以外,飛霜找不出他要如此貶壓自己的任何理由。

    不過他若狠得下心,她也就忍得住氣,更何況越來越忘不掉兩人是「夫妻」的飛霜,甚至覺得這是自己該做、願意做,也樂於做的事。

    每次跪在浴桶邊,按摩他那緊繃的肩頭或頸背時,飛霜便忍不住一陣驕傲及疼惜。

    這是她的丈夫,是不肯向北方強權低頭的江東弟子,也是不願對曹操屈膝的揚威中郎將。

    跪在他身後,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因而能夠恣意放縱,完全不必掩飾眼底的眷戀和臉上的溫柔,更可以一遍又一遍,無聲的對他說:「寒衣,我愛你,我愛你,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深深愛上你了,你可知曉?」他當然不會知道,他連自己便是雪飛霜都不曉得,又哪會知道其他?尤有甚者,他可能連雪飛霜是誰,都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哪理還會往下想?去年房寬臨終前,曾經對她說過什麼?「幼時的感情哪當得了真?你總會長大,總會明白老朽的一席話。」

    是的,她明白了,但如果明白是要同時付出心碎為代價的話,那她便實在恨不得自己還能夠回到過去,回到自以為深愛義兄夏侯猛的懵懂中。

    建安十年底,當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夏侯猛遠赴東北元菟郡,參加原太守之女桑迎桐舉辦的比武招親,結果拔得頭籌,順利成為郡城人人口中的姑爺時,她曾暴跳如雷,怒不可抑,覺得自己深深受到傷害。

    就是為了撫平那份傷痛,她才會自願成為到江南來為丞相打探消息的細作,並因而結識端木愷,還跟他成了夫妻。

    如果當日「朝露館」一別,兩人永不再見也就罷了,然而老天從來就不肯放過任何可以作弄凡人的機會,非但讓她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與他一路相伴來到柴桑,而且還讓她因朝夕相處,印證自己長久以來對他的思念,絕非幻象,而確確實實的發現她已經愛上了他。

    如果沒有愛上他,她就不會知道房寬說的全是真話,也不會察覺過去對夏侯猛的憧憬,僅是延伸自童年的仰慕,而非真正的愛戀。

    而這些,夏侯猛與桑迎桐夫婦,必定早就瞭解,所以才會任由她胡鬧吧?本來嘛,若是她對義兄的愛真深刻到什麼地步的話,恐怕一早便會向桑迎桐揭發他原本居心叵測的動機,而且說什麼也不會幫著他贏得擂台,還暗中對另一名參賽者——森映博動了手腳,害他輸了比賽。

    飛霜記得那個森映博曾三番兩次的說她只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兩人為此還不曉得做過幾次激辯。唉,想到這裡,她即刻在心底歎道:森映博,如果我們有機會再見,那我一定會向你認錯、向你承認你說的全對,當時的我,連「感情」和「愛情」、「依賴」與「眷戀」都還分不清楚,不是孩子,是什麼?但成長的滋味竟是這般的苦澀。

    由於想得入神,居然連原本握在手中為他擦身的皂塊滑入水中都近不知,直到端木愷出聲喚她,飛霜才回過神來。

    「茉舞,你要用手在我背上干抹多久?」「嗯,呃,啊。皂塊。」她輕嚷道。

    「到前頭來。」他說。

    「什麼?」

    「我叫你到前頭來找,後面我背緊貼著,根本沒有空隙,皂塊必定是滑到前頭來了。」

    他要她……做什麼?。

    「我叫你到前頭來,你沒聽見,是不是?要是你除了手腳不靈活以外,連耳朵也聾了,那我留你在此,又有何——」「你不要再發脾氣,」飛霜將滿眶的熱淚硬生生忍住,並立即打斷他說:「我找就是。」

    她仍保持跪姿的直起上身,也不顧會弄濕袖子,立刻將雙手插入桶中摸索起來。

    因為端木愷一向喜歡泡熱水澡的關係,所以室內一片氤氳,加上飛霜滿心激動,使得她的雙頰粉嫩、紅唇嬌艷、渾身水靈,而沾著蒸氣凝結而成的水珠的彎翹長睫,更是輕顫得教人既心動、又憐惜。

    還有在水中游動的那一雙小手啊,不管再怎麼迴避,依然無法完全避掉與他的碰觸,那怯生生的手勢撩起有形的水波甚微,但卻在端木愷無形的心湖掀起巨濤。

    飛霜娟秀的鼻翼急速抽動著,纖纖玉指一從左、一從右的往內探尋,越往內找,越感屈辱,雖說兩人是夫妻,但端木愷對於她真實的身份畢竟一無所知呵。換句話說,他現在是在要求猶待字閨中的「茉舞」做這件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風流成性,這本來就是他和他的諸多紅粉會玩的遊戲?或者只是故意針對她而想出的酷刑?無論是哪一種,當她的雙手從不斷碰觸到他結實肌肉的大腿外側,不得不漸次移往內側時,飛霜終於再也無法繼續下去,猛一咬牙,就想將雙手抽出——。

    「別動。」閉上眼睛的端木愷卻低聲喝道。

    「我不想再——」雙手突然被包夾住,令飛霜既驚且急的叫出聲來。「啊。」

    「我叫你別動的。」端木愷驀然自浴桶中往外挺身,並迅速封住了她的雙唇。

    現在她知道包夾住她一雙小手的,是他堅實的手掌了,但心情卻比剛才翻騰得更加厲害,渾身劇顫,只能任由他擺佈。

    端木愷很快的便改用一手攏住她的雙手拉她過來,一手則扣住她的後腦勺,輕輕撫摸著她微濡的髮絲,而雙唇則輾轉吻在她柔軟的唇間。

    飛霜的恐懼迅速轉為欣喜,乃至於被渴望所取代,她想回應更多,卻只意識到自己在這一方面的生澀,不禁反射性的想要抽身。

    但感受到她的嬌羞後,即變得更加激動的端木愷哪裡肯放,便一邊挑開她的唇瓣,一邊哄道:「別怕,有我呢,我的小蠻女……」飛霜覺得自己已跟著滿室溫熱化成為一灘水,除了雙臂滑上他赤裸的胸膛摩挲外,更任由他的唇舌吮吻自己唇內的甜蜜芬芳,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手臂已然穿過她的腋下,緊緊環抱住她,分明是難耐桶圈的阻隔,想要拉她起身,再抱她進——。

    「中郎將,」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恭謹的聲音。「我是周倫。」是周瑜府中的管事。

    「該死的。」端木愷低聲的罵道。

    「寒衣……」飛霜則不知所措的急喚。

    「噓,別擔心,」他已經長身跨出浴桶,並將柔弱無力的她給拉進懷中。「交給我。」再捉過放置在一旁的大棉巾,披在兩人身上,然後才揚聲:「有事?」「打擾中郎將了,我們夫人特地要我過來提醒中郎將一聲。」

    「今晚的夜宴是吧?我沒忘記。」對於小喬這回的「周到」,端木愷實在有些無奈的答道。

    「另外夫人說她想再多邀一位客人,還麻煩中郎將屆時不忘攜她同往。」

    這小喬也恁地多事。其實她想再邀誰,端木愷不問也知道,便笑道:「回去告訴你們家夫人,就說我與茉舞會準時到,請她多備幾罈好酒,今夜我與公瑾定要喝個痛快。」

    依偎在他胸前的飛霜還來不及為能與端木愷同為周府座上貴客感到歡喜,便先忐忑不安起來。

    要喝個痛快,必有值得歡欣之事,那是什麼呢?「二嫂,你其該瞧瞧你丈夫昨日在殿上的英姿,保證你會更加以他為榮。」

    「是嗎?」小喬瞥了凝眸看她的丈夫一眼。「我以為公瑾至今的成就,已讓我驕傲到無以復加,再沒有辦法增添一分了呢。」

    周瑜聽了,立即無限得意的拉過她的手來說:「就像我對夫人的喜愛一樣。」

    「公瑾,」小喬嗔道:「怎麼酒都還沒喝,你就醉了呢?」「二嫂,你沒聽過酒不醉人,人自醉嗎?我看公瑾早自迎娶你開始,便沉醉至今了。」

    「寒衣,怎麼你也跟著胡鬧起來。」小喬索性將目光轉移到另一位客人身上。

    「茉舞,你今晚這身桃紅色的衣服真是好看。」

    「對,一般人穿起桃紅,難免有俗艷之感,」周瑜隨之讚道:「可是茉舞皮膚白皙,所謂人面映紅,委實好看。」

    坐在端木愷斜後方的飛霜被讚得滿面緋紅,趕緊起身謝道:「茉舞謝過中護軍及夫人謬讚,這衣服是寒……不,是中郎將今晚賞賜給我的。」

    「哦?」周瑜朝端木愷挑了挑眉毛,佯裝好奇道:「咱們中郎將從何時也開始留意起這些兒女情——」小喬正樂觀其成,卻已被端木愷所打斷。「來,公瑾,且為昨日的終獲全勝,幹這第一杯。」

    周瑜深明他的個性,立即舉杯一仰而盡,並讚一聲:「好酒。」

    「那當然,沒聽人說過會稽出美酒嗎?這可是一品元紅,是我特地差家僕送來的。」

    「對了,」周瑜想到一事。「你似乎又有好一陣子未曾回山陰去了。」

    「大敵當前,哪有時間,等你周都督領我軍大獲全勝後,再回去過年不遲。」

    周瑜聞言大樂,小喬卻代飛霜問出心頭的不解。「公瑾何時又成了都督了?」「不就是昨日呀,張昭繼續唱他的降調,說什麼:『將軍以前還可以依靠長江天險抗拒曹操,現在曹操佔據荊州,有了水軍,水陸俱下,我們已經失去了這個優越條件。況且雙方力量眾寡懸殊,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只有投降才是上策。』」

    飛霜本想搭腔,猛一思及勸降那夜端木愷的反應,立時閉了嘴。

    「姊夫臨終前,曾向張昭說:「倘若仲謀不足以擔任重任,你自己擔當好了。

    萬一事情不能順利,緩慢且從容的歸順曹操所主掌的許縣朝廷,也不必有什麼顧慮。』我想此次他會一再主張投降,與姊夫那最後幾句話頗有關係,寒衣又何必為此再三動氣?」小喬寬釋道。

    「然而一昧主降,未免失之怯懦,連劉備那位年紀還不到三十的謀士諸葛孔明,在吳侯問他:『但是劉豫州剛剛打了敗仗不久,能不能作戰呢?』時,都能侃侃而談,分析大要,我輩又豈能一再抱持必敗主降論?」「諸葛先生的事,我聽公瑾說了,他的口才真那麼好?」小喬好奇的說。

    「是呀,他說:『劉豫州還有不曾傷亡的精兵與關羽所率領的水軍一萬人,劉琦在江夏郡的精銳戰士,亦不少於一萬人。曹操的兵雖多,但聽說他們在追擊劉豫州之時,一天一夜便走了三百多里,弄得精疲力竭,這叫做『強弩之末』,沒有什麼可怕了;而且他們是北方人,不長於在水裡打仗,另外所虜脅的荊州軍民,歸附於曹操,乃是迫於兵勢,而非心悅誠服。孫將軍,您倘若能派幾員猛將,帶幾萬兵去,與劉豫州並肩作戰、同心協力,一定可以打敗曹操,到時曹操兵敗必然北逃,則荊吳勢力增強,鼎足而立的局面自然形成,成敗之機,在於今日。』」

    「說的真好。」小喬出聲的同時,飛霜亦在心中歎道:說的的確好,難怪請出孔明,那劉備要一再說自己是「如魚得水」了。

    「再怎麼好,也好不過你的丈夫啊,二嫂。」端木愷笑言。

    「哦?」小喬興味盎然的要求道:「你也知道公瑾回到府內,向來不論軍事,你就快說給我聽聽吧。」

    「他說:『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將軍神武雄才,上承父兄的輝煌遺業,經略江東之地已有數十年,領土廣達幾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尚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來送死,我們豈能拱手投降?』」

    「公瑾。」小喬的感動與驕傲,已經全表現在她反手的接握與凝眸仰視當中。

    「要說服吳侯,自然得誇大言辭,你別聽寒衣在這邊大加吹噓了。」

    「我們是自家兄弟,若非真正心服口服,誰耐煩為你吹噓?」端木愷立刻否認道:「公瑾,昨日你的表現委實雄壯,不愧為名滿天下的周郎,試問整個江東,不,是普天之下,現在沒有沒有另外一個人敢說、能說曹賊是來送死的呢?」周瑜並沒有被贊昏了頭,反而與他惺惺相惜的對視道:「當然有,就是你這位每一次上戰場,就像有十條命似的毫不怕死的猛將啊。」

    「廢話少說,來,都督,咱們再乾一杯,」端木愷說著還回望一下飛霜說:「茉舞,你也一起來,敬我們都督一杯。」

    飛霜依言端起杯子,卻知自己的心情絕對和其他三人大不相同。

    「我亦是從頭到尾都主戰的,」小喬在放下酒杯後說:「但夫君,情勢真如你所推測的那麼樂觀嗎?」「自家人面前,我不打誆語,不過茉舞應可先為你釋去一大半的疑慮。」

    「我?」飛霜詫異的望向周瑜。

    「是的,茉舞,你自北方來,又曾被曹營俘去一段時日,可不可以告訴我們,曹軍總數究在多少之間?」「曹操說有八十萬。」是飛霜反射性的回答。

    「但實情並非如此。」端木愷盯住了她說。

    飛霜啞然了,他在問她什麼?而她又在這裡做什麼?打從成為曹營細作開始,她就沒有像今天這般左右為難過,問題是:她為什麼要、又為什麼會感到為難呢?「茉舞?」「呃、嗯,這個問題……」「茉舞先是他們的俘虜,後為他們的奴僕,這種軍機大事,她怎麼會知道?」小喬出面幫她解圍道:「你們兩個也真是的。」

    「你真的不知道?」端木愷卻不肯放棄的說:「還是你仍想堅持那個數目,好重提投降的——」她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立刻回嘴。「若沒八十,也有一半。」等到發現自己說溜了嘴時,已經來不及了。

    「不,」周瑜對道個答案,卻顯然還是不滿意。「我認為他的兵力總共也不過只有二十二、三萬而已。」

    「你昨夜又去求見吳侯,談的便是此事?」端木愷問他。

    「不錯,昨天在殿上,我雖然已向吳侯指出曹軍的四大弱點,但我認為若要讓吳侯寬心,便有必要再做進一步的分析。」

    「哪四大弱點?」飛霜比誰都想要知道,遂出口相詢。

    「第一,曹操南下,北方內部並不安定,函谷關以西有馬超、韓遂在造反,對他是個極大的威脅,所以曹操有後顧之憂;第二,曹操捨棄習慣的鞍馬,登上不習慣的戰船,這是捨長就短,絕對打不過江東子弟;第三,如今已是十月寒冬,曹操馬缺粟草,給養不足;第四,曹操驅使北方戰士遠涉江湖之間,水土不服,必生疾病。以上幾點俱是行軍作戰所忌諱的,而曹操都犯了,要打敗曹操,此正其時,所以將軍若想捉曹操,最好就在現時決定,只要給我數萬精兵,讓我開到夏口,我保證幫他打垮這個曹操。」

    「吳侯聽完咱們周郎理直氣壯的慷慨陳詞以後,心情顯然十分激動,於是立刻拔出寶劍,砍下奏案一角厲聲說:『諸將吏敢有再言投降的,就和這奏案一樣。』

    那一刻啊,我真恨不得能立刻上戰場去,為吳侯斬殺曹兵,憑我這把載雲劍,一定能讓他們如吳侯身前的矮腳小几一樣,手起頭落。」

    「寒衣,」感受到妻子打了個哆嗦,周瑜立刻對端木愷道:「如此血腥,也不怕嚇著在座約兩位女子。」

    「二嫂乃氣沖斗牛、勇冠三軍的英雄之妻,哪會被這些話嚇倒;至於茉舞……」他看了她一眼,別具深意的說:「膽子應該就更大了,不是嗎?」他是什麼意思?難道已經有所懷疑?飛霜不能問,亦來不及多想,因為她急著要知道更多、更多。

    「我和寒衣都不是在參謀業務中磨練出來,因而善於精打細算的人,所以從來就不把數字看成機械性的決定因素,對於曹操那所謂的強大兵團』壓根兒便看不起。」

    「你到底跟吳侯怎麼說?」端木愷也急著要知道答案。

    「我說主降的那些人全上了曹操的當,只看了他寫來的書信,便相信曹操真有水陸軍八十萬,其實據你我偵查的結果,曹-從北方帶來的軍隊不過十五、六萬,而且已經疲憊不堪;所得劉表的軍隊,最多也只有七、八萬,對曹操還都懷抱著疑懼心理;換言之,曹操是帶著疲勞易病的軍隊,指揮三心二意的降卒,人數雖多,卻沒有什麼可怕,只要給我精兵五萬,便足以打敗曹軍了。」

    「痛快啊。」

    「吳侯也說我講的正合他的心意,他說張昭、秦松等人各顧妻子,存有私心,很令他失望,唯獨你我及子敬三人,態度和他始終一致,真是上天安排來贊助他的。」

    「吳侯太客氣了,江東是大家的家園,能不死守?不過子敬這次也算是盡了大力。」

    「是啊,無論是在去荊州前,或回荊州後,他的主戰立場都不變,聽說在眾人皆主張迎曹,吳侯退席去更衣室時,子敬甚至還緊跟到走廊外邊,吳侯被他的誠懇所打動,遂拉住他的手問:『子敬,你有什麼話要說吧?』」

    「這事我後來也聽他轉述了,據他說他是這麼回答吳候的:『剛才那些主張迎曹的人,都為自己著想,會誤掉將軍的大事。像我魯肅這樣的人,是可以迎曹的,因為迎了曹以後,曹操會把我交給本縣的地方官去量才錄用,最低限度大概可以當個不怎麼重要的科員,有小牛車代步,生活絕對不成問題;倘若好好的幹,也可慢慢升至一個州的刺史,年俸六百石,甚至一個郡的太守,年俸二千石。但將軍,您倘若迎曹,曹操能夠給您什麼官呢?您又能有什麼出路?』」

    周瑜微笑道:「子敬真是會說話,當初將他推薦給吳侯,算是沒有做錯。」

    「你都督推薦的人,還錯得了嗎?」

    「得了,左一句都督,右一句都督,你什麼時候聽過吳侯對我為都督來著?」「是這個意思啊,難道不是?」「昨夜我向吳侯要兵,他說:『五萬人一時難以備齊,但已選出精兵三萬,戰船、糧草和軍械也都已經準備妥當,你同子敬、程公先行出發,我隨後就派人押運糧食資源,為你做後援。』程普是孫堅將軍的舊部,連吳侯都要尊稱他一聲『程公』,我又豈敢在他面前自居統籌全軍的都督?」「好吧,好吧,」端木愷只得代向小喬和茉舞解釋道:「此次出兵,公瑾為左部督,與程公擔任的右部督地位相等,左、右部督頭銜相合,才算是我們私下稱呼的『都督』,總指揮官則還是吳侯自任。」

    「理當如此。」小喬自是比誰都還要瞭解夫婿的知所進退。

    「吳侯最後還說:『你若能打敗曹操,就同他決戰,把事情給辦了,倘若不如意,那也沒關係,儘管回來同我會合,讓我與曹操決一勝負。』」

    「吳侯真好氣魄。」飛霜由衷歎道,一顆心卻不斷的往下沉去,事已至此,豈還有容她轉圜的餘地?而且以眼前的形勢看來,她該擔心的,已不只是端木愷個人的安危,便連曹軍是不是能如他們自以為的一舉得勝,她都已不似先前那麼有把握了呀。

    有明君若孫權,有猛將似周瑜及端木愷,又有謀士像魯肅,江東勢力,委實不容小覬。

    現在的她,又該如何定位?如何自處?

    照說此刻自己應該立刻修書,向丞相詳細報告吳營的種種,包括軍力、糧草、戰略、謀策等等,以便曹軍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但吳營之中,有她深愛的端木愷,如果曹軍因有她提供情報,而大獲全勝,或不必大獲全勝,只要打贏揚威中郎將,然後制伏他或殺掉他好了,到時要她如何面對自己呢?她可以在知道丈夫是被自己間接害死的情況下,繼續苟活下去嗎?不,她沒有辦法,絕對沒有辦法。

    她愛端木愷,絕對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更沒有辦法接受他是因自己而死的——。

    「對了,吳侯特地要我帶句話給你。」周瑜的話聲打斷了她驚懼的思緒。

    「我?」端木愷腦筋動得飛快,手也擺得飛快。「要我打仗可以,要我當官可不行,你叫他還是另請高明吧。」

    「他哪裡會不曉得你的怪脾氣,放心啦,他要我跟你說的,並非這事兒。」

    「那是什麼?」

    「是香姑娘。」

    此言一出,小喬立刻望向茉舞,眼中有不忍之色,令飛霜莫名所以。

    「她?」端木愷也頓感不安起來,卻仍裝傻道:「別又是要我去陪她練劍了吧。」

    「她現在感興趣的是人,而不是劍。」

    「公瑾,」小喬試圖轉移話題說:「好不容易談完了公事,我們可以盡情享受美景與佳餚了嗎?」今夜席設周府臨湖的「碧波亭」,在燭火燈光的輝映下,全亭幽靜瑰麗,亭影倒映在湖水中,也顯得格外縹緲朦朧,堪稱良辰美景。

    但飛霜卻無心賞景,反而衝口而出問道:「左都督,可以告訴我誰是香姑娘嗎?」不料端木愷卻揚聲應道:「此事與你無關。」

    端木愷的反應令她更加狐疑,便直視周瑜再說:「我以為你與夫人肯邀我同中郎將來,便是有尊我為客的意思。」

    「周某確實一直不曾忘懷你對至友的救命之恩。」

    「那香姑娘——」

    「是吳候的⼳妹,名叫尚香,秀外慧中,才捷剛猛,頗有諸兄之風,就是個性稍強,又極喜歡模仿男子,侍婢百餘人,皆執刀環立,平時就在閨房前後四周放哨站崗,讓所有有心求凰者,皆心常凜凜。」小喬索性代夫回答了茉舞的問題,如果趁此能逼出端木愷的真心意來,又未嘗不好。

    但她既不知端木愷近日來在這方面的心意轉折,又不清楚茉舞真實的身份與矛盾的考量,因此此言一出,便只見茉舞霎時慘白了一張俏臉,而端木愷則低頭喝起悶酒來。

    小喬只得用乞求的眼光向丈夫求助,周瑜先緊了緊她的手,表示肯定她的做法後,才延續話題道:「所以吳侯認為唯有氣勢和武藝都高於香姑娘者,才有資格,也才有可能令她服氣;寒衣,他要你準備在凱旋歸來以後,歡歡喜喜的接受他專為你準備的賞賜。」

    原本垂首斂目的飛霜,此時突然端起酒杯來說:「今夜佳餚可口,美酒潤喉,茉舞且借花獻佛,敬左都督和夫人各三杯。」說完也不待他們夫婦兩人回應,已率先直下兩杯。

    「茉舞。」小喬想要阻止,豈料又被驀然出聲的端木愷給攔住。

    「好酒量,」他的唇邊帶著笑意,但金褐色的眸中卻不見絲毫溫暖。「那是不是也該和我喝上幾杯?」「當然應該,」轉眼間,飛霜已不顧周瑜夫婦驚詫的表情,亦不在意他們兩人從頭到尾碰都沒碰酒杯一下,連喝了六杯醇厚的元紅酒。「你要我敬你幾杯?」「加倍如何?」「寒衣。」小喬驚呼。

    飛霜其實已經有些醉了,但醉了好,醉了便至少可以忘記他即將攀龍附鳳,娶孫權之妹為妻;醉了也至少可以忘記他即將遠赴戰場,和丞相決一死戰;醉了更至少可以忘記她已默默做下的決定。遺端木寒衣對她既無半點真心,自己又何必留下來忍受更多任他玩弄的屈辱?「我若喝六杯,中郎將又豈能與我等量而已?」「那我再加倍,可好?」「可以,來,中郎將,我敬你,喝完這六杯,讓茉舞再唱幾首歌兒,為你助興,也讓大家盡興。」這不是一品元紅嗎?為什麼杯杯下肚,不覺香醇,只感苦澀,是全立時化為心酸淚水的關係嗎?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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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6: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飛霜。」夏侯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飛霜,真的是你?不是我眼花的幻象?」

    「是我,是我,潭哥。」她立即投入夏侯猛敞開的雙臂中,一迭聲的應道:「是我,我回來了。」

    夏侯猛緊緊擁了她一下,再拉開距離,仔細端詳著她。「小霜,你……變漂亮,卻也憔悴清瘦多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距離兩人上次見面,已經過了半年多,在這近兩百多天的日子裡,自己發生過多少事啊。

    飛霜剛開口想講,喉頭便已哽咽,跟著淚水就汨汨而下,讓原本以為她會嬌嗔一番的夏侯猛大吃一驚,趕緊拉她到帳內矮几前坐下。

    「來,先烘烤一下身子,瞧你一雙小手冷冰冰的,迎桐給你的人參,都沒喝嗎?」「都喝完了。」她抽噎著應答。

    這個義妹是五歲到他家,即與他一起長大的,有什麼事瞞得過他呢?夏侯猛在看了她半晌,也思索半晌之後,便直接問道:「但喝最多的人並不是你,那是誰?」飛霜紅著眼、咬著唇,半天不肯回答。

    「小霜。」他沉聲叫道。

    「是……孫權帳下的揚威中郎將。」

    「端木愷?」夏侯猛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得到的,會是這個答案。「你知不知道孫劉已經結盟,正式與我方絕裂,並拒絕丞相的招降了?」「知道。」

    「既然知道,怎麼還會把那麼珍貴的人-,都送給我們的勁敵之一進補?」「換做迎桐,一定不會像你這麼小器。」飛霜突然嘟噥了一聲。

    這個模樣反倒又像是他所熟悉的小妹了,夏侯猛不禁啼笑皆非的說:「我們的女兒都快四個月大了,你這個姑姑卻還沒過去看過她一次,等迎桐與你碰了面,你自己再看她饒不饒得了你。」

    「霓兒像你還是迎桐多些?」飛霜知道選這話題一定不會錯。

    果然夏侯猛雖極力想要板起臉來,繼續數落她,但那雙浮現笑意的熠熠眼神,卻依然出賣了他。「你不會自己到元菟郡去看。」

    「哼。說你小器還不承認,迎桐也是。」

    「嘿,」夏侯猛護妻心切,馬上反駁道:「我這次南下支援丞相,自己的行李力求輕便,就為了要幫她帶兩件貂衣給你,你竟然還忍心編排你嫂子的不是。」

    「我們幼時在京師相遇時,你知道她曾允諾要送我什麼嗎?」「知道,」原來早在飛霜五歲,迎桐七歲時,她們便已認識,那段奇緣巧遇,迎桐已經詳細描述給他聽過,他當然清楚。「可是你又還沒有——」「端木愷就是我的丈夫。」飛霜小聲的插嘴道。

    「——成親……」夏侯猛兀自說著,接著才瞪大眼睛,並扣住她纖細的肩膀問道:「你說什麼?」她與他對視的眸中,又出現隱隱淚光。「我說端木寒衣是我的夫婿,我已經嫁給他了。」

    「我就知道你之離開曹仁營中,絕不像你後來寫給他的信中所說,只是要藉此刺探吳營軍情那麼的簡單,」夏侯猛面色沉重,卻不失鎮靜的說:「看來我們兄妹有必要好好的談一談,但首先請你告訴我,他是怎麼脅迫你嫁給他的?」「他沒有脅迫我。」

    夏侯猛簡直是越聽越迷糊。「莫非是出自於你自願?可是才短短三個月不到,怎麼可——」「我們成親已近一年。」

    「什麼?」夏侯猛的音量不自覺的提高,卻也同時明白若想要搞清楚義妹的婚事,自己最好就別再開口,先聽了再說。「你說吧,給我從頭到尾說個明白。」

    「是你一再插嘴,又不是我不肯講。」飛霜稍稍恢復了她一貫的伶牙俐齒搶白道。

    「我的好小姐,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跟我鬥氣?就會整我。」

    兩人這一拌嘴,讓飛霜不禁又觸景傷神,悠悠說道:「如果一切都沒有改變,如果我至今都還以為自己深愛著你,那該有多好。」

    夏侯猛聞言,心頭先為之一鬆,繼之反而更加沉重;飛霜對他的「稚情」並非真愛,早在他們夫妻預料之中,但照道樣聽起來,則非但她已和端木愷結成夫妻,而且她還已經愛——。

    「小霜,你說吧,這次我保證不再打斷你,你慢慢的、仔仔細細的說給我聽。」

    飛霜歎了口氣,像是不知該從何道起的模樣,但在回到曹營的熟悉,以及夏侯猛給予她的安適雙重溫暖感覺的撫慰下,她終於娓娓道來。

    「去年底,房都尉與我……」

    她講得仔細,他聽得專注,而且絕不允許她打任何馬虎眼,於是在夏侯猛的引導下,許多塵封的往事,便逐一重現。

    比方說她後來利用待在山陰兩個月的時間,仗著自己是端木愷親口證實的正妻身份,曾結結實實的整治了他表姊葉荷及其夫婿邱霖一頓。

    「你沒有弄出人命來吧?」

    「我與房都尉做的是什麼事,豈能將事情鬧大?」飛霜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太小看了自己一樣。「只是讓葉荷承認雀蜂是她讓人去放的,逼著她在邱氏宗族的面前,痛責自己善妒的不是,反正他們夫妻反目成仇定了,還有她等於間接破壞了妹妹葉蓮的婚事,以後也休想再回得了娘家,這種兩面不討好、四處碰壁的窘況,可比任何官府的刑罰都還要來得有效。」

    「也殘酷得多。」夏侯猛指出。

    「你別忘了房都尉賠上的是一條命。」

    從她銳利的眼神中,夏侯猛恍惚首度捕捉到曹操之所以敢於派遺她為細作的緣由。

    「難怪迎桐每回提起你們幼時相識的經過,都愛說你最調皮機靈。」

    「哪裡,她點子才多呢,不過我前些日子還以為自己又找到了另一位當年的小難友。」

    「真的?」夏侯猛興味盎然的問道,只因為妻子一直到今天,都還不曾放棄三人有天必定能再碰面的期盼。「怎麼說?」「你知道我們三人分別叫做什麼別號?」「香雲、蝶衣和蟬風。」

    「對,香雲、蝶衣和蟬風,而就在幾天前,於周瑜宴請我與端木愷席間,小喬夫人曾提及吳侯府內,有位香姑娘……」乍聞孫權有意思要把妹妹許配給端木愷,飛霜簡直有五雷轟頂之感,別說她的家世其實並不輸於那孫尚香,就算她貴為曹操之女,和孫尚香也是沒得比的呀。

    只要她是曹營中的人,此生便無和端木愷共結連理的希望,而且看他那個模樣,似乎也早就將扔在山陰家中的那個糟糠之妻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以她才會在悲憤交加的情緒衝擊下,猛灌酒喝,接著還起身隨著周瑜的琴聲,唱了兩首歌。

    先唱:「涉江-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卻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其實她和端木愷分明是「異心而同居」,哪裡是「同心而離居」呢?唱到最後,她幾乎已按捺不住滿心的酸楚,為免失態,接下去便選了一首訴說女子熱烈情感的民間戀歌來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多麼單純的女兒心思?就像她對端木愷的一片癡情一樣,但除了向上天訴說,說想與夫君相知相惜,直到海枯石爛,直到天地相合,舉世減絕以後,才會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與君分別外,她又能向誰傾吐呢?但這些,端木愷可知曉?應該都不知道吧,因為她一邊唱,他一邊喝酒,既沒朝她望,好像也完全沒在聽,飛霜就是在那一瞬間,做下了回曹營的決定。

    令她愈發傷心的,是端木愷竟然也有同樣的打算,在他與周瑜領軍西向前,曾對為他整衣的飛霜說:「茉舞,我出征以後,你也回去吧。」

    「寒衣。」驚駭的她,差點就掉了手中的武冠。

    「此次與曹賊對抗,是其正的決一死戰,我早已下定決心,非生即亡,若不能凱旋而歸,那就馬革裡屍吧。」

    「為什麼?」飛霜忍不住往前一步問道:「為什麼要有這麼悲觀的想法?」「你覺得我悲觀?」端木愷似乎有些驚訝。「你以為我想死?」身處亂世當中,做的又是危險的工作,莫說是端木愷,就連她自己原本也很看得開生死,可是一旦心有所繫,就再也瀟灑不起來。

    反觀端木愷,卻似乎灑脫依舊,那是否正好表示自己在他心中根本毫無份量呢?「難道不是?」「當然不是,」端木愷一口否認道:「我只是不怕死,並非想死,在戰場上的我會全力以赴,大半的原因是自己這倏爛命雖不值錢,但我可不想把並肩作戰的好友也推向死亡的深淵。」

    「為什麼說自己的命是不值錢的爛命?」「因為那是事實。」

    「誰說的?又是誰灌輸你此等荒謬的想法?」「我的母親。」

    飛霜知道這個話題並不安全,如果自己不夠小心,馬上就會露出馬腳,但難得端木愷自己肯提起這個心結,她又怎麼捨得輕易放棄。

    「你的母親?」

    「對,我是個不被父親及母親甚愛的孩子,只有在戰場上才能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飛霜搖頭想要說不,卻不知道如此一來,又該如何解釋緣由,正感為難之際,端木愷已經率先開口道:「所以若能戰死沙場,倒也不枉此生,只是你……我對你……」在他金色眸中閃爍的,是什麼複雜的情愫?飛霜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的衣襟,他卻已經低頭避了開去。

    「寒衣。」

    「我離開之後,你也回去吧,昨夜在我醉倒之前,隱約聽見你在唱:『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所以我想你終究是離不開家鄉的,在走之前,我會特別拜託二嫂,助你還鄉。」

    「你怎知我家鄉在何處?」飛霜在心頭低泣:我的家鄉在山陰縣啊。你知是不知?「塞外吧,不在江東、不在曹營,而在更北的地方,就回那裡去吧。」

    「你……」千頭萬緒,齊上心頭,但千言萬語,卻都梗在喉頭;如果寒衣認為這樣是最好的結局,那就這樣吧;三個月來,她既從未對他提及自己是雪飛霜,當然就不可能在戰雲密佈的此刻才揭穿身份,徒增他的心理負擔。

    就這樣吧,讓他全心全意上戰場去,讓他一心一意求勝,讓他回來後,毫無窒礙的成為孫家的乘龍快婿,至於自己,便人如其名的,化為漫天飛舞的花茉,不在他心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心意一決,飛霜便將手中的-冠呈上。「戴上這大冠,祝中郎將旗開得勝,凱旋而歸,屆時官祿加身,富貴雙全。」

    端木愷卻只注視著她手中的武冠道:「這是新的?」「前一頂被你摔歪了,所以我請人特地為你再打造了一頂。」

    他伸出手來輕撫插在左右兩側的雙-尾,輕聲問道:「你可知道為何大凡虎賁、中郎將、武騎等,都喜選戴此冠?」「因為-者雉類,屬鷙鳥,其相鬥時,必至死乃止,所以選其尾插於冠之左右以示勇,故為武士所喜戴。」

    「這-尾……?」他欲言又止。

    但飛霜卻聽懂了。「是我親手插上的。」

    兩人再凝眸相望片刻,端木愷便像下了重大決定似的,將金色-冠接過來說:「我會全力以赴。」

    「中郎將保重。」飛霜最後是朝著他不見絲毫停頓及遲疑的背影,喊出了由衷的祝。

    而端木愷早已看不見她奪眶而出的熱淚。

    結果在大軍開拔以後,小喬卻沒有靜待她過去,反而親自找上門來。

    「小喬夫人。」飛霜臉上的淚痕猶新,只得趕緊擦拭。

    「不是說好喊我姊姊的嗎?」

    「我……」面對她的親切,飛霜再度泫然欲泣。

    「罷了。」小喬笑言:「如此牽掛,怎適合當戰士之妻?」她剛反射性應道:「誰要當戰士之——」整個人便僵掉了。

    「公瑾沒有猜錯,你果然是寒衣的妻子雪飛霜。」

    由於事出突然,飛霜根本反應不過來,索性坦承道:「是,我的確是雪飛霜,但左部督是怎麼識破的?上回我們見面時,我的相貌——」「極醜,是不?」「是,當時我中了蜂螫之毒,一張臉只能以『慘不忍睹』來形容,而且左都督與我僅打過短短的一次照面,如今事隔一年,為什麼他還認得出我來?」「你曉不曉得公瑾有個外號?」她這麼一提點,飛霜可就全都明白了。「顧曲周郎,」她苦笑歎道:「昨晚不該唱歌的。」

    「你並非曹軍俘成的北方佳麗茉舞,也絕對不只是一個賣唱女而已,」小喬直言:「飛霜,你究竟是誰?」聽飛霜回述到這裡,夏侯猛立即問她:「你怎麼回答她?」「據實以答。」

    「你……什麼?」夏侯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因為我們同為吳軍將士的眷屬,你還不明白嗎?」「老天爺,」夏侯猛歎道:「你真的愛上他了,愛上了前日一對陣,就讓我軍吃了敗仗的吳軍將領之一。」

    他的反應和小喬的幾乎沒有什麼兩樣、飛霜記得小喬當時也是說:「你愛上寒衣了,對不對?甚至不是現在才愛上的,而是早在嫁給他之初,就已經愛上他了,對不對?」對,當然對,否則對於端木愷在他們「新婚之夜」時,跑到另一個女人家中去的事,何必耿耿於懷?為什麼在聽見他被曹仁捉去時,會心急如焚,一心只想要救他出來?還有面對這次戰事的態度,難道還是企盼丞相能一舉吞併江東,一統天下?不,她關注的焦點,早就轉移到孫劉這一支聯軍,是否能因身為哀兵而必勝了。

    「姊姊,我不但可笑,而且還十分悲哀吧。」最後她只應了這麼一句。

    「不,」小喬也一如先前答覆的那樣說:「該被笑、該覺得悲哀的,是寒衣。」

    「左部督他們雖已西征,但吳侯仍坐鎮柴桑,」飛霜深吸一口氣道:「我願隨夫人前往。」

    「我相信你方才說的全是實情,非但這次你沒有對曹操呈報我方任何軍機要秘,便連你是端木愷之妻一事,先前也無人得知,你說,我送一個對揚威中郎將只有恩情、沒有損害的人去給吳侯做啥?」「姊姊。」

    「留下來吧,我相信江東子弟的豪情,已然打動了你,你的人生,因而也有再重新考量的必要,那就留下來,留下來等寒衣安然歸來,好嗎?」「可是之前我的瞞騙……」「公瑾說他早料到那個賣唱女非等閒人物,昨夜從你的歌聲認出你來以後,更猜測你身份必然不俗,果然全給他料中了;我們求才若渴,過往種種,俱屬前塵往事,還有什麼好提的。」

    「吳侯有周瑜,真勝過百萬雄師。」

    「你過獎了,吳侯有的,又豈是公瑾一人而已。」

    夏侯猛再度打岔道:「勝過百萬雄師?小霜,你未免也太會長他人志氣,減自己威風了吧。」

    「你們不是已經吃了敗仗。」她立即回嘴揶揄道。

    「喂,」夏侯猛怪叫:「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我人在這裡,」飛霜突然浮現滿面淒楚。「你說我到底是在幫誰?」「若只有人在,又有什麼意思?」「你想抬槓,是不是?」她杏眼圓睜反問道。

    「這樣才像我所熟悉的小霜,」夏侯猛笑言:「對了,說了老半天,你還是沒有提到那端木愷的心結是什麼。」

    「這件事……」她沉吟道:「可不可以不提?」「你要是不想提,我當然不會逼你。」夏侯猛地很乾脆的說:「吳營那邊,有沒有人知道你回這裡來?」「走之前,我曾寫了封信給小喬夫人。」

    「信裡面……?」

    飛霜臉色急變道:「你在懷疑我?」

    「我不會。」夏侯猛即刻否認:「但別人呢?丞相呢?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眼前的處境?」「你相不相信我都想過,真的,我真的都想過,也知道自己的處境會有多艱難,而且回這裡來,甚至還會比留在江東艱難。」

    夏侯猛自己的愛情亦得來不易,所以略一尋思,便瞭解了飛霜的抉擇。「傻女孩。」

    「與得不到寒衣的愛比起來,再艱難的處境也都不算什麼了,今夜且讓我好好的睡上一覺,明天一早,我自會去向丞相請罪。」

    雖然他們有該守的戒律和該受的規範,但要夏侯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受罰,而且一點辦法都不想,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走。」他當機立斷,拉她起身說。

    「潭哥?」飛霜全然不解。「你要帶我到哪裡去?」「帶你去看一匹馬,」說著已帶她一路奔至臨時搭建的馬欄。「還記得三年前你去元菟找我時,曾在半途碰到另一個參賽者的事嗎?」「記得,那名中途退出的參賽者模樣狼狽,但他的座騎——」飛霜語聲一窒,隨即叫道:「是這匹馬。我還記得,好俊的一匹馬。」

    「它名喚『紫鳶』,據說由於生下來時,皮毛顏色與父母的俱不相同,還曾經被自己的母親踢過,所以後來是由它的主人一手養大的。」

    「它的主人是誰?就是與我曾有一面之緣的竇偉長?」「也是八月時曾被曹仁將軍俘虜的那位揚威中郎將。」夏侯猛平靜的說。

    飛霜頓時張口結舌:寒衣就是……竇偉長?。對呀,三年前初遇時,他滿臉的傷,一雙眼睛也腫得幾乎只剩兩倏細縫,不然她絕不至於在見過以後,還會忘掉他那雙獨特的眼睛。

    「幸福是要靠自己去追求的,」夏侯猛從她表情迅速變化的臉上,得知她必已猜出原委,遂長話短說:「騎上它,這就回他身邊去吧,我雖然不清楚端木愷有什麼樣的過往,但我相信他的人生在遇到你後,已起了不同的變化,以我的直覺判斷,他更不可能對你毫無感情。不戰而逃,不試而退,就不像我所熟悉的小霜了。」

    「潭哥。」飛霜正激動得想投入他溫暖的懷抱,兩人中間卻突然多出了一把劍。

    「鎮潭將軍,女太守我可以讓給你,但茉舞卻不行。」是端木愷森冷的聲音。

    「寒衣。」飛霜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叫道。

    「端木寒衣,這可是你自投羅網。」一把斧頭隨著話聲劃過來,卻被端木愷給巧妙的閃過。

    「陸斌。」端木愷怒斥道:「傳聞原來不差,你果然已過江投敵。」

    「總比你死守必敗之師,又喜歡上曹營派出的——」夏侯猛猛然出手,一把推開他道:「陸校尉,這叛主的女子交給我處置即可,揚威中郎將亦休想離開?」「夏侯猛,你且試試。」端木愷已左手環住飛霜,右手橫劍。

    「寒衣,此處不宜久留,先走了再說。」飛霜已經知道自己該下定什麼決心了,即刻抽身攀上馬去,再催促端木愷道。

    「竇偉長,咱們戰場上見。」是夏侯猛衝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留在心底,沒有說出口的祝福則是:小霜,好好把握住手中的幸-,切莫再度退縮。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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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6-9-20 08:37: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撤哨。”是端木愷拉著飛霜進帳內前所下的唯一指令。

    飛霜回頭望了那兩名一臉為難,卻仍不得不離開的衛兵一眼,再轉過來想問端木愷怎麼可以——。

    “寒衣。”整個人卻已被他緊緊的擁進懷中。“寒衣,你在發抖,為什麼?你冷嗎?還是——”“閉嘴。”是他俯在她耳旁的低語。

    但連帶跟著發顫的聲音,卻令飛霜更加焦急,馬上掙扎著抬起頭來想問個清楚。

    “寒衣,你到底是——”

    這次端木愷索性俯下頭來,邊說:“我叫你閉嘴。”邊吻上了她忙碌的小嘴。

    飛霜只楞了那麼一下,隨即依偎在他的胸膛上,由著他熱烈的吮吻,可是當他想用舌尖挑開她的唇瓣時,她卻故意抿緊了雙唇。

    “茉舞。”他馬上沉聲叫道。

    “是你叫人家閉嘴的嘛。”她嘟噥著。

    端木愷無可奈何的歎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聽話了?”雙唇開始在她臉上游移。

    “從上回被你命令在浴桶中找皂塊開始。”回想起當日的委屈,她立刻紅了一雙眼睛。

    “噢,”端木愷輕啃著她嬌嫩的耳垂,呼著熱氣說:“你一雙小手在身無寸縷的我之旁摩挲,還不知道是誰比較難受呢。”

    “你還有理。”飛霜嗔怪。

    “當然有理,”端木愷卻說得理直氣壯,並且迅速回到她的唇旁。“所以你一切都得聽我的。

    這一回她已無力招架,因為端木愷展現了前所未見的溫柔,很快的,飛霜便微啟櫻唇,任由他渴望的舌尖探入,並在他的引導下,與他熱烈的交纏親吻,直吻到氣喘吁吁,但端木愷卻仿佛永遠也得不到饜足似的,仍緊摟住她不放。

    “寒衣……我……”她只得在兩人的唇縫間求饒。“快喘不過……氣來了……”端木愷既得意又心疼的應道:“你這個青澀的小東西。”接著才終於依依不捨的暫且轉戰她滑膩的頸項。

    飛霜聞言,卻立刻嘟起嘴來,不服氣的推開他,跺腳轉身道:“是啦,比起你輝煌的風流史,我當然是個不解風情的小丫頭。”

    他的雙臂立刻自背後纏上來。“這麼容易就生氣?看來我們倆的醋勁可不分上下。”

    在象征性的推拒了兩下以後,飛霜立刻撫上他的手臂道:“你何時為我吃過醋了?”“不但吃醋,還拚了命呢,”他微低著頭,在她耳邊說:“一聽公瑾說你被捉回曹營去,我立刻提劍過江,整個腦袋都充滿你的身影,根本無法做理性的思考。”

    周瑜怎麼會那樣說?這個疑問才在心頭浮起,隨即又被端木愷輕撫到她胸下的大膽動作給打散。“寒衣。”

    “我情不自禁,”他在她耳旁喃喃傾訴:“請原諒我的情不自禁,小蠻女,但我從來不曾像想要得到你這樣的渴盼過任何一個女人。”

    他們是夫妻啊,不是嗎?想起這事,讓飛霜再沒有顧忌的拉高他的手掌,飽滿的胸脯正好盈盈一握,而他呼在她耳邊的滿足歎息,更加速了她心跳的奔騰。

    “那就……”她的聲音細如游絲,不過端木愷仍然全捕捉到了。“我願意……”有了她的應允,他哪還有遲疑的道理,馬上解開她衣服的束帶,迫不及待的自敞開的衣領間探入,恣意愛撫那早已硬挺的蓓蕾。

    而他的雙唇自然也沒閒著,盡選她最敏感的耳朵挑逗。

    “我的小蠻女,你實在太誘人,又倔又甜,既剛且柔,上回說你兼具大、小喬之美,絕非過譽,你曉不曉得?”“你說慣了甜言蜜語,誰曉得是真是假?”她掙扎著出口。

    “錯了,”右手行過之處,改換左手巡戈,右手則繼續往下探索。“我從不講情話,因為以前的我,一直認定自己非但無情無義,也無心無肝,所以從來不講好話,也不許承諾。”

    他的手撫過她纖細的腰,開始在她柔滑的臀上留連。“傻子,”飛霜當然知道他為何會如此。“傻子。”

    “在發現好像已經失去你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我不但要你,我還愛你。”

    他說什麼?。自己沒有聽錯吧?飛霜第一個反應,便是想轉身看著他,問個清楚,可是他那靈巧的手,卻已自她挺翹的圓臀,往前探入——。

    “寒衣。”飛霜又急又羞、又驚又喜的叫道:“不要……”其實她哪裡是真的有意抗拒。

    “我愛你,茉舞,別拒絕我,讓我好好的疼愛你。”則是端木愷固執的癡纏。

    飛霜覺得自己已化為一團火球,而他挑逗的手指則正是強力的火源,燒融了她所有的防御與理智。

    雖然帳外的崗哨已經被端木愷撤走,但她仍害怕兩人的親暱會因她的嬌吟而外洩,遂咬住了自己的手背,於是寬敞的帳內,很快的便只余端木愷湍急的粗喘。

    而就在飛霜已進入忘我境界,只想與他合而為一,因此驀然轉身,偎上他熱情的來源時,端木愷卻只是擁緊她求道:“別動。”

    “寒衣,你……”

    “我的小蠻女,求求你別動,過一會兒就好,過一會兒……”飛霜雖然不明就裡,但還是依從了他的心意,直到他那響在她耳邊的心跳聲漸漸緩和下來為止。

    等他呼出了一口長氣,她才抬起頭來,望著他俊朗的面龐問道:“為什麼?”他整理著她散亂的發絲說:“因為想將最美好的,留至最適當的時機。”

    “難道現在不是?”她雙手纏繞到他頸後撒嬌道:“我都說我願意成為你的了。”

    “但對我來說,那並不夠,我還要你成為我的妻子。”

    飛霜為之感動不已,差點就想向他表明身分,但另一個念頭卻搶在那之前浮現:“你未來的妻子,不是吳候的妹妹嗎?”“我有答應要娶她嗎?你聽見了?”端木愷逗她道:“莫非你是因為如此,才故意回曹營去的?”“是你自己趕我走的呀。”

    “我叫你回去的地方,又不是鎮潭將軍的身旁。”

    說到這,飛霜可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對了,潭……夏侯猛為什麼叫你竇偉長?還有什麼你讓給他的女太守?又是怎麼一回事?”“我母親姓竇,偉長是她為我取的號,通常在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誰、純屬去湊湊熱鬧的那些場合,我都以‘竇偉長’自居。”

    “避重就輕。”她嘟起嘴來,表示不滿意的說。

    端木愷仰頭大笑道:“說你是醋壇子,你還不承認。”接著便橫抱起衣衫不整的她,一起往設在帳後隱秘一角的矮榻臥去。“今晚暫時委屈一下睡這兒,好嗎?”“不只今晚,往後就算你還想要趕,也已經趕不走我,怕了吧?”端木愷屈起手肘來俯視嬌俏的她,看得目不轉睛。“固所願也。”

    接著就把三年前曾為了排遣無聊,而參加了桑迎桐舉辦的比武招親一事,說給了她聽。

    雖然後來迎桐曾把竇偉長體貼的一面和森映博的真實身分都說給她聽,所以飛霜老早以前就曉得竇偉長無意娶迎桐,而森映博則更不可能與迎桐結為夫妻;可是如今知道竇偉長即端木愷,仍令她心中微泛酸意。

    “萬一……萬一當初贏了的人是你呢?”“我連現有的婚約都要解除,更何況是那場從頭就沒想過要比到尾的擂台。”

    “你說什麼?你有婚約在身?”

    “是的,”端木愷首度臉色凝重的說:“我有個名叫雪飛霜的妻子。”

    乍然聽到自已的名字,飛霜啞口無語,卻被端木愷誤以為是震怒不已,趕緊滔滔不絕的解釋起來。

    等他講完,飛霜冒出的第一句話,竟是他怎麼想也想不到的:“寒衣,我甘願做妾,只要能成為你唯一心愛的女人,是妻是妾,或根本什麼都不是,我依然心甘情願。”

    “但我不願意委屈你。”

    “試問普天之下,哪一個女人可以擁有你端木愷的愛?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何委屈之處。”

    端木愷什麼也沒說,只把她的一雙手拉到唇邊親吻。

    “寒衣,”飛霜卻又有了新的問題。“你堅持要與雪飛霜解除婚約,其全是為了我?或者……?”“或者什麼?”他偎在她胸前低語。

    “或者因為她實在太丑?”

    “她才不丑。”

    “可是你剛剛分明說……?”

    “那是在楚楚尚未為她治療螫傷之前的事,後來她到鄱陽去為我療傷時,曾告訴我說雪飛霜其實長得眉目如畫,遠非我那號稱山陰美女的蓮表妹所能及於萬一。”

    “太誇張了吧。”飛霜沒有想到應該也算是她的“情敵”之一的那位女大夫會那樣說。

    “我倒希望楚楚說的是實話,因為如此一來,她就不怕另外找不到婆家。”

    “可是如果她其生有沉魚落雁之貌,捨她而娶我,對你而言,豈非不公?”瑞木愷抬眼看她。“言不由哀。”

    “誰教你要有那麼輝煌的一筆風流帳,我當然也只得故作大方。”

    “除了楚楚,我可不曾其正關心過誰。”

    他不提,她還不想與他計較,飛霜聞言立刻就想抽手下榻。“放開我。”

    誰曉得他非但不放,臉上還浮現極端可惡的笑容說:“放開你?我這輩子都做不到。楚楚母子就像我的親人一樣,聽清楚了,只像‘親人’一樣,所以你根本毋須耿耿於懷。”

    他們居然連孩子都有了?。飛霜的心情不禁更加不平,眼中盡是左右為難的忿恨。

    “先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端木愷當然明白她想到哪裡去了。“我與楚楚之間,完全沒有所謂的兒女私情,而且早在我們認識之前,她便已身懷六甲。”

    “真的?”

    端木愷歎了口氣道:“我從來有話直說,因為最恨瞞騙,無論是被騙或騙人;你已經令我打破許多慣例了,現在不會連對天發誓的事,都要我做吧?”無論是被騙或騙人。飛霜頓時有被人當胸捶中一拳之感,真要論個清楚,自己騙他的事,雖然還不至於多到罄竹難書的地步,但和他的坦白比起來,可也夠瞧的了,就算從今以後,她樣樣都對他誠實好了,應該對過去心虛的人,也還是自己,她實在沒有什麼不肯相信,或不能相信他的道理。

    好吧,即便他和那個應楚楚過去其有過一段“什麼”,也是發生在他認識“茉舞”之前的事,自己有什麼好計較的呢?“不,”於是她放松下來,由衷的說:“你本身已是最好的誓言。”

    端木愷欣慰的攬緊她道:“我答應你,也答應自己,打敗曹賊後,當即返回山陰,與雪姑娘開誠布公的懇談,拜托她成全我們。”

    “我相信她一定會答應的,”飛霜輕撫著他的臉龐說:“就算她不答應,我也會永遠留在你身旁。”

    “有你這句話,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他再次拉過她的手來,這次因想親吻在手背上,終於注意到上頭的暗瘀血痕。“這是什麼?”飛霜立刻漲紅了一張臉,趕緊想要抽回手來,並拚命往他肩窩裡藏。“哎呀。

    別問了嘛,還不都是你害的,人家什麼都不知道啦。”

    但端木榿已從齒痕的形狀猜出是怎麼一回事了,不禁憐愛有加的輕輕吻上說:“咬得這麼深,也不怕我心疼,下回想不出聲,我有更好的法子,交給我就是了。”

    “寒衣……”她愈發嬌羞不已的嗔道。

    “你不問我是什麼法子?”他邪氣的眼神,令她更加心蕩神馳。

    “你又想使壞了,我不問也知道。”飛霜覺得自己活了二十三歲,就屬今日最甜蜜、最快樂。

    “哦?這麼聰明,”他已湊到她的唇邊來問:“是什麼法子?”“這個……”飛霜閉上眼睛,話還來不及說完,便主動獻上紅唇。

    而贊歎她的確聰明的端木愷,早已深深沉醉在這個正確的答案中。

    端木愷才掀開帳門,雪飛霜已從他凜然的臉色得知一切。

    “左部督決定就在今夜。”這不是問題,因為飛霜相信自己說的一定沒錯。

    端木愷踏前一步,雙手輕輕攏上她的雙臂,轉為深褐色的雙眸緊盯住她說:“我要你在同一時間,回返柴桑。”

    “不。”是她唯一的答案。“我等你,等你們凱旋,再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是的,如今的她,已視自己為江東人,雖然原本來自北方,從小又在夏侯家長大,但朝氣蓬勃、希望無窮的吳地,似乎更合她的脾性,她已為江東豪傑,或說得更精確一點,是已為端木愷的執著傾倒;漢室頹危,與其像丞相那樣假托輔佐的名號,還不如魯肅對吳侯直言的“建號帝王,以闖天下”。

    這是一片新興的天地,而她,正想與心愛的人在此建立家庭、安居樂業。

    周瑜在她歸來,私下被詢問其為何要對端木愷謊稱她被曹軍捉回去時,曾笑道:“是寒衣自己聽錯,關我什麼事?我甫接獲夫人來信,就跟他說你被曹營‘召’回去了,誰曉得他會聽成那樣。”

    “你肯定不是你故意講錯在先?”飛霜了然的問。

    “那不重要,”周瑜瀟灑依舊的說:“重要的是我和夫人相遇的那一-那,心靈相互交流的感覺,寒衣如今終於得遇,我不過是強逼著他趕快面對這個事實而已;倒是你何時才想讓他知道你即端木夫人?”“等我們與丞相分庭抗禮以後。”

    “好。”他笑道:“我就把揭盅的樂趣留給你。”

    而沖著周瑜對她的信任與寒衣對她的深情,飛霜就無法、也不想再繼續之前的“工作”了,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個全心盼著丈夫能平安歸來,與她歡喜團聚的普通女子而已;她不會再幫曹操刺探軍情,當然反過來,也不會因此就將曹軍機密洩漏給吳營中人知道,在軍事上維持中立,恐怕是目前身分有些尷尬的她,唯一能做、也該做的事。

    “茉舞,這次交鋒,不比以往,你曉得——”飛霜不讓他把勸導的話說完,就插進去說:“你什麼都跟我說了,我當然什麼都曉得;建安四年時,前吳侯孫策曾以火攻進討黃-,火放上風,乒激煙下,弓弩並發,流失雨集,火攻,向來是你們的拿手本領,我相信這次也不會例外。”

    “這次決定用火,乃是天時、地利、人和三項條件齊備的結果,並非僅因我軍擅長之故。”這個血統復雜、身世坎坷的女子,委實值得他拚了命爭取,光是對於軍情事務了解得透徹且往往能夠舉一反三的表現,就足以令他當她如珠似寶了,畢竟在茫茫人海、漫漫人生當中,能夠得一知己愛人,例屬可遇不可求之幸事,想不到他端木愷游戲人間,甚至跡近放浪形骸三十一年後,還能蒙上天恩寵,得此佳侶。

    “我明白,”飛霜偎上端木愷的胸膛,貪戀他的溫暖與厚實。“左部督能令黃蓋、程普等一干當年隨孫堅將軍南征北討的前輩,對他心悅誠服,實在不簡單。”

    “是啊,想當初大軍剛開拔至赤壁時,程公對於年輕的公瑾不但有些看不起,而且還多次找機會冷嘲熱諷,加以凌辱,所幸公瑾原就性度恢廓、心胸豁達,一直以大局為重,不斷折節容下,對程公的態度非但不予計較,還虛心向他請教,終於令程公由感動而敬服,如今同公謹的關系已轉為親重。”

    飛霜知道端木愷與周瑜一向亦親亦友,有時稱贊周瑜,都遠比直接稱贊他,能夠令他來得更加開心,而她本身也覺得周瑜的確值得朋友敬重、敵人佩服,難怪連丞相都曾動過勸降他的念頭。

    “程公前些日子不是才說過:‘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不覺自醉。’嗎?可見他的光明磊落、坦誠待人,人盡皆知,亦人盡同感。”

    端木愷笑道:“坦白說,就是因為如此,曹賊在這節骨眼上,竟還會相信黃校尉的投降,起先真讓我有些不敢相信;先前公瑾還曾為究竟要不要施苦肉計以求更加逼真,而深深苦惱過。”

    “其實就像我跟你說的,真的不用,是不是?因為曹操的兵力比我方大得大多,黃蓋又是跟過孫堅,資格比左部督老得多的將士,此次屈居公瑾之下,當然很有可能因心有不甘,而不願與之同歸於盡,最重要的是,十幾年來,各方的將領背棄原主而投降曹操者,實在多不勝數,他受降早成習慣,如今對黃校尉之降,自然也就不會稍存懷疑之心。”

    “幸好我們聽了你的建議,不然黃校尉年紀那麼大,若再受五十下脊杖,難保不會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最後八個字聽得飛霜立時打了個冷顫,端木愷當然感覺到了,即刻將她擁得更緊。“是不是覺得泠?”“不,不是。”她一口否認,同時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寒衣,今日吹的是……?”“正是我們需要的東風。”端木愷豪氣干雲的說:“屆時黃校尉將裝滿干柴枯草,澆了油並蓋上庥布的十艘大船駛近曹賊部隊屯聚所在,一聲令下:點火。然後擺好大船的舵,解開大小船只之間的纜繩,放走已如十團大火球的大船,再與所有兵士跳上原本拖在後頭的小船,掉轉船頭,疾駛回南岸,到時那十艘大船應已沖向北岸烏林鎮的曹軍兵船,定燒他個只船不留。”

    “萬一今夜風向突然改變?萬一曹軍的船並沒有如你們所期盼的扣連在一起呢?”“你操太多心了,”但因為明白她會操心,全由於自己的緣故,端木愷不免仍跟著心疼。“就算沒有自然吹來的東風,火攻的計劃依然可以實施,因為黃校尉是由我們南岸赤壁這裡的上游之處,斜對著他們北岸烏林那裡的下游之處行駛,所主要倚仗的是水力,而非風力;而長江的水面遼閥,一向有‘無風三尺浪’的聲名,曹軍的船那麼多,岸上如未能有足夠的系纜之處,那自然要把若干只船互相扣起來,道樣只要把其中一只的纜系在岸上,其他的便會一起穩住,不至於飄浮得不成行列了。”

    看來孫劉聯軍的確大有可為,飛霜那顆其實無論誰贏了,恐怕都難以完全釋然的心,目前唯一可堪告慰的,恐怕就只剩下夏侯猛因關西馬超真的出現造反跡象,而在前幾日即被曹操派往西北,因此肯定可躲掉此次火劫一事了。

    然而桑迎桐或許可以少操的心,自己卻絕對無法幸免,因為誰知道此刻還與她緊緊相擁的端木愷,下一刻上戰場去後,會不——不。她不能這樣想,連動念都不准,如果讓那念頭一起一蔓延,教她如何熬過這段等待的時間?“那你們呢?”“我們會在黃校尉出發以前,就做好准備,穿扎軍服、披掛箭囊,手執長槍或大刀短劍,登上蒙衡斗鑒與大小快艇,一待曹軍在船中與帳棚中被燒到慌亂成一團時,便於殺聲震天之中趕到。”

    “寒衣,”最不想出口的問題,終究還是忍不住。“你一定會贏,會回到我的身邊,是不是?”“你害怕了?”端木愷捧起了她的臉問。

    “我也不想如此,”飛霜眼泛淚光坦承:“我也想爭氣一點,但你們這次可是在與十倍左右的敵人對抗啊。”

    “正因為我們是以弱御強、以少抗多、以寡擊眾,不戰則必死,所以是哀兵,而兵法上說:‘哀兵必勝’,你對我該更有信心才是。”

    “可是……可是……”

    端木愷委實見不得她的淚眼迷蒙,立即俯下頭來,吻上她終究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別哭啊,小蠻女,再哭就不刁蠻了喔。”他一邊吮吻著她的面頰,一邊哄道。

    “寒衣。”尋到了他忙碌的雙唇,飛霜即刻熱烈的親吻起來。

    好半天以後,端木愷才將滿面緋紅且呼吸細碎的她給摟進懷中說:“就憑你這份熱情,說什麼我也會平安歸來。”

    “真的?”

    “真的。”他應答道:“如果你曉得現在的我,已經開始懂得害怕,是不是就會比較放心一些了?”這句話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矛盾,但飛霜卻聽懂了,立刻抬起頭來,深深望入他金色的眸中。“因為我嗎?”“蠻子,”端木愷瞧她一副活像要糖吃的小孩模樣,不禁失笑道:“當然是因為你,不然還會因為誰?”“你不曉得對別人毫不留情,有時以另一個角度來說,便也是對自己毫不珍借嗎?”“是,你教訓得是,”端木愷輕撫她滑膩的面頰,一臉不捨的說:“其實我們需要面對的真正難題,不在此地,而在山陰。”

    “山陰?”才一怔過,飛箱便聽懂了,並且生出一個絕妙的點子。“寒衣,你仍堅持要我離開赤壁嗎?”“是的。”

    “要是我堅持不走呢?”她往他手掌偎去,偏側著頭,調皮問道。

    “就把你灌醉,差人送你回柴桑。”

    “我酒量好得很,”她雙臂纏到他頸後去掛住說:“會醉到聽不清楚歌聲的人,是你。”一語雙關的說完,再挪出一只手來輕點他的挺直鼻粱。

    “聽話,即便只聽這一次也好,行不行?”他把她的指尖拉到唇邊去啜吻。

    飛霜心醉神迷的呢喃。“唔,好吧,不過,”她看著他兼具放心與歡喜的表情搶著續道:“我要等到馬林真成一片火海時才走。”

    “茉舞——”他已皺起眉頭。

    “還有,”她卻不肯讓他發言,馬上又插嘴道:“我不回柴桑,要回山陰縣。”

    “什麼?”端木愷難以置信地叫道。

    “同為女人,我的處境,你的妻子一定比較能夠體諒,你在這為吳侯爭勝,我則回去跟她爭你。”

    “但是——”

    “噓,”她用食指點住他的唇,不給他爭辯的機會,“人家想要……想要早點幫你生幾個眼睛和你一樣漂亮的孩子嘛,難道你不想?”“眼睛?我的眼睛?”端木愷從沒想過那幾乎是他個性極端之一切罪魁禍首的眼睛,在她口中也能轉變成如此動聽的情話。“你不覺得我道雙眼睛是——”“我覺得是我生平所見過最耀眼的一雙眸子,我願意將來每一個孩子的眼睛都像你。”她已按捺不住的吻上他有些扎人的胡碴。

    端木愷被挑逗得血脈僨張,立刻不甘示弱的吻上她最細致敏感的耳垂。“而你很快就會知道,我這雙眼睛最想看什麼。”

    飛霜當然知道,也馬上將他最想看的“自己”。緊緊依入他的懷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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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37: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本來從赤壁渡江燒烏林,大獲全勝後,端木愷就想立刻趕回山陰縣的,卻又無法完全拋下戰事不管,因為曹操雖已敗走,但唯一奉命留下的曹仁,卻在荊州南郡郡治的江陵縣,采取深溝高壘的戰術,與周瑜展開長期的對抗。

    就在他猶豫不決,不知自己是該留下來與周瑜繼續並肩作戰,或者到合肥去支援率兵攻城的孫權,和周瑜來個東西策應時,吳侯對他卻另有安排。

    原來江東雖本為富庶地區,不過原只限於東南沿海地帶,至於長江中下游以南的廣大地區,因在孫家父子致力開發之前,到處山蠻,文化落後,人民貧窮,而又好勇斗狠,所以早期各地土民叛亂頻仍,就連近日,每遇吳軍與北方有重大沖突時,山賊便仍會趁機作亂一番。

    這次曹操舉兵南下,對於已沉寂一段時間的山賊來說,自是錯過可惜的絕佳良機,於是民亂又起,而且還波及吳侯兼領太守的會稽郡,對於剛大勝曹操的孫權來說,自是不能不平的動亂。

    於是他立即下令端木愷回會稽去討賊平亂。“我知道你家就在會稽郡治山陰縣,討平亂事後,便回家一趟吧,公瑾說你家中有嬌妻相候,可別冷落佳人過久。”

    端木愷領命以後,不禁狠狠瞪了滿面春風的周瑜一眼,然後咬牙悄聲問道:“我何來‘嬌妻’?”“錢唐賣唱女,難道你忘了?我可是唯一的見證人。”

    時隔半月,賊亂已平,但當日周瑜促狹的神情,如今想起來,卻依然令已快到朝露館的端木愷恨得牙癢癢的,那與小喬素有神仙美眷之稱的周瑜,一旦逮著機會,對自己“不幸”的婚姻狀況非但沒有半絲同情,顯然還頗幸災樂禍。

    這算是哪門子的生死至交?簡直就是——

    “恭喜少爺,賀喜少爺。”突如其來的一片道賀之聲,讓坐在馬上的端木愷為之一震。

    “少爺,恭喜你榮升‘破賊將軍’。”為首的還赫然是蔣氏。

    端木愷翻身下馬,扶起躬身的蔣氏道:“奶奶,您怎麼會到朝露館來?”“是少夫人請我過來幫忙的,她說不曉得你愛吃什麼家鄉菜,又捉不准你哪一天回來,所以請我來這兒當臨時的總管;對了,”蔣氏邊說邊笑得合不攏嘴,顯然開心得不得了。“還有呀,少爺,這裡已徑不叫朝露館,少夫人說那名字太灰澀了,所以她已經把這裡正式改名為——”她越講越興奮,端木愷卻越聽越驚慌,到後來甚至已顧不得禮數,一把扣住她的肩膀便插嘴問道:“我的紫鳶呢?”馬是他堅持要茉舞騎回來的,而眼前他唯一能夠想到,和茉舞及他有連系之物,也只有紫鳶了。

    雖然不曉得為什麼端木愷一開口就問馬,但蔣氏仍本能答道:“紫鳶在馬廄裡。”

    “那騎它回來的姑娘呢?”

    蔣氏聞言只瞪大了眼睛,拿他當怪物似的看,根本作不得聲。

    “奶奶,我問您,騎它回來的姑娘呢?”“在蝴蝶廳,少夫人房——”蔣氏話才講一半,端木愷已經疾奔入內,弄得她莫名其妙,只能叫道:“少爺。愷哥兒。你要到哪裡去?”“我到蝴蝶廳,所有人等,沒有我的允許,一概不得進西館來。”拋下這句話後,端木愷就從復廊直接奔向蝴蝶廳。

    但蔣氏仗著自己是“老臣子”,在怔忡過後,隨即因著實扔心愷哥兒不曉得會對飛霜如何,而咬牙跟上。

    端木愷腳程快,步伐大,一會兒便來到蝴蝶廳二樓,本來立於圓形窗台前的飛霜,正好聞聲回頭,於是一張俏臉立時為之一亮,並喊道:“夫君。”

    而松了一口氣的端木愷則馬上將她擁入了懷中,並一迭聲的叫著:“茉舞、茉舞,他們告訴我‘少夫人’還在這裡,可真嚇壞我了,她有沒有為難你?有沒有對你怎麼樣?有沒有——”他驀然省及一事,立刻抬頭改問道:“你剛剛叫我什麼?”一身藕紫,襯得肌膚更加白皙的飛霜抿嘴一笑,正思索著該如何解釋才最淺顯易懂時,門邊已傳來一個微喘的聲音說:“飛霜是你娶進門已一年的妻子,不叫你夫君,要叫你什麼?真是的,思念妻子也不是這個思念法,什麼馬回來了沒有啦,所有人等都不准進西館來啦,真有這麼疼她的話,會整整一年音訊全無?愷哥兒,我看你實在應該多跟你爹學學,難道從小到大——”見端木愷原先還肯按捺的表情,在聽到蔣氏要他多跟父親學習時陡然一僵,飛霜趕緊一邊反手扯住他的臂膀,一邊望向蔣氏說:“奶奶,灶上燉著寒衣愛吃的魚羹,你可不可以幫我過去看看好了沒有?我有許多話,想跟他說呢。”

    “是,是應該說說他,”蔣氏遺會兒總算也發現到小倆口從剛才就一直相擁至今,不禁又歡喜又趕快藉著低頭轉身的動作來掩飾羞赧。“盡量說,沒關系,奶奶給你撐腰,魚羹我這就幫你看去……”知情識趣的她,可也沒有忘了把門給帶上。

    而端木愷的炯炯眼神,則始終沒有離開過飛霜那美得教人屏息的嬌靨。“快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飛霜巧笑倩兮的環上他的頸項說:“瞧你凶的,人家都快想死你了,魚羹已連續燉了三天,你還捨得罵人家。”

    “可是茉舞,不,應該叫你飛霜,也不對,你能不能行行好,好歹先告訴我你叫做什麼名字?”飛霜卻故意將柔軟火熱的身子整個貼向他,並在滿意於他猛然的抽氣,與身體所表現出來最直接的反應後,湊到他耳邊去說:“這個時候,我喜歡你叫我蠻子。”

    “天啊。”端木愷終於融化在她的熱情攻勢下。“我這就來領教你的蠻勁。”

    被他橫抱起來,往床榻走去的飛霜,雖繼續輕嚙他的耳垂,舔舐他的耳窩,卻也沒忘記說:“寒衣,待會兒奶奶要是端魚羹過來,撞見我們正在……”“那也沒辦法,”輕輕將她拋上床後,端木愷跟著便躺過來,卻也體諒嬌妻的顧忌,而將帳幕給拉下。“誰教你要如此誘人,令我渴望至極點。”

    “我誘人?”她由著他一件接一件的卸除下衣物,也知道他故意將它們往帳幕外丟的用意何在,待會兒真有人來,一旦瞥見散落一地的衣服,應該就會避開了吧。

    “記性真差,是誰說過:‘丑陋伴老’的?”端木愷已隔著僅余的抹胸,愛撫上地傲人的雙峰。“你這個愛作弄人的小東西,看我今天要怎麼樣整治和回報你。”

    飛霜引導著他的手找到系帶解開,並在柔軟的胸脯終於貼上他結實的胸膛而迅速硬挺起來時,嬌吟出聲:“寒衣,這……算是我倆的洞房花燭夜嗎?”近一個月來對茉舞的思念,近一個月來對飛霜的揣測,在意外發現她們竟是同一個人以後,己經全部化為熊熊的情火,將他心中的愛意全數引導出來。

    “本來可以不用拖到現在,才讓我美夢成真的,”端木愷的雙唇狂吻著她,還得挪出空來數落嬌妻,真是異常忙碌。“這樣耍我,你很愉快嗎?”“起先根本搞不清楚你的心意嘛,”飛霜依著本能蠕動身軀,渾然不知對於夫婿而言,此刻的她是如何的撩人。“後來……後來則是要讓你專心呀。”

    “你還有理?”端木愷覺得自己真是拿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看來往後在她面前,他都只有乖乖臣服的份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可也是他生平首度的心悅誠服,這個筋斗,他絕對是栽得萬份情願。

    “好嘛,好嘛,”飛霜星眸半闔,小嘴微張,任由他愈發貼得緊密道:“是我嬌氣太盛,今晚就……”端木愷的攻勢已由最先的溫柔,漸漸轉為激昂,呼吸也隨之急喘。“就怎麼樣?”“就……一切依你……”她的柔媚終於令端木愷無法再自持,而他也的確毋須再自持,唯一的顧慮只余她的青澀。“我真是已經不能沒有你了,飛霜。”

    在首度喊她本名的低歎聲中,端木愷長驅直入,立刻聽到她猛然吸氣的聲音。

    “寶貝?”心疼不已的他,馬上就想要抽身。

    但飛霜卻拱起身子來配合他,主動表示:“我……沒事,夫君,別再拋下我,不要。你答應過要讓我當一輩子的端木夫人,也答應過要讓這裡成為我的家鄉的,別再離開我……”端木愷再沒有絲毫猶豫,擁緊她、深入她、寵溺她,極有耐心又極其憐惜的,終於在不久以後,於飛霜很快就跟上的律動中,帶領著她一起登上極樂的高峰。

    “不吃了?”手腕被端木愷輕輕擋住的飛霜有些擔心的問道:“怎麼?不合口味,不好吃嗎?”“不是,”已經沐浴過,換上干爽袍服的端木愷將陶碗端過去說:“而是這樣的吃法,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喂的人身上,哪裡還有心思品嘗魚羹。”

    “瞎說,這道魚羹是挑選鮮嫩桂魚為主料,佐以火腿、竹筍、香菇、雞湯,慢火燉成,鮮美細致一如蟹肉羹,好吃得很,我哪比得上?”“你沒聽過‘秀色可餐’這句話嗎?”端木愷坦言,一雙金褐色眸子,更是直往她胸前看去。

    飛霜循著他的視線低頭一探,才發現借他棉袍披上的自己,因為顧著盛魚羹服侍他,竟連襟領松了都渾然未覺,於是每次往前傾,胸脯便隨著領口的或開或掩而若隱若現。“寒衣。”

    她第一個反應自然是將襟領拉攏,但端木愷的動作更快,早已把她整個人拉進自己懷中,並用自己身上的袍服前襟包裡住她纖細的身子。

    “寒衣,”側倚在他寬闊的胸前固然溫暖,但飛霜卻不能不顧及兩人現在是一起坐在檻窗的台榻上,雖然夜已深沉,可是萬一有哪個家僕在巡館時抬頭一看,看見少爺夫婦衣衫不整的斜倚在窗口邊,再傳出去的話,教她往後如何見人?“萬一教人瞧見我們……”端木愷完全能夠了解她在擔什麼心,立刻將碗湊近唇邊,先喝下一口,再安撫道:“放心啦,我不是早下令過,說未經允准,誰都不准接近酉館了。”

    “可奶奶她後來還不是跟了你過來。”雙唇貼在他頸側的飛霜仍無法完全放心。

    “敢那樣做的,也只有她而已,而且你瞧,後來她不是也體貼的將魚羹溫在樓下的小火爐上。根本沒上樓來打擾我們。”

    想到蔣氏可能猜到,甚至真正聽到“什麼”,飛霜一張粉臉立即漲得通紅,並立刻輕撫他的肩頭問道:“到底疼不疼?”明曉得妻子已經羞不可抑,但端木愷仍因貪看她的百媚千嬌,而故意逗道:“你的小尖牙真厲害,可知道在馬林決戰時,有多少曹兵想砍我一刀,都無法得逞,結果卻在自家臥房內,白白讓你給用來磨牙。”

    “唔,”她撒嬌道:“還不是你害的。”

    “是,是我害的,”端木愷將已喝完羹的碗往窗檻架上一擱,雙臂隨即環上妻子,心滿意足的歎道,“所以被你多咬兩口,也是應該的,總不能每次都讓你咬紅自己的手臂。”

    “說得好像我真的是什麼野蠻的女人一樣,”她一邊現吻自己留在他肩上的小小齒痕,一邊嗔道:“若不是怕人聽見那教人臉紅的聲音,誰捨得咬你。”

    “但我想聽哩,”端木愷突然將坐在他懷中的飛霜轉成與自己面對面,雙手並迅速自她敞開的雙襟間探入,而饑渴的唇舌則立即吮吻起她雪白柔滑的玉峰。“現在就想。”

    “寒衣。”扣牢他的肩膀,因腰身已全落入她掌握的飛霜,只能依循他的引導,並仰起頭,閉上眼睛,往後垂下一頭瀑布似的烏亮長發,晶瑩亮麗的身子,恍若一尊無瑕的白玉雕像。“寒衣。”除了喊著這個她心愛的名字以外,飛霜也只能不由自主的隨著兩人結合的密度,而發出教端木愷為之銷魂的嬌吟了。

    良久以後,端木愷才懷抱著呼吸已同樣回復平穩的飛霜,輕嚷道:“飛霜,你瞧。”

    “啊,下雪了。”她贊歎道:“真美,是不是?”“像漫天飛舞的霜花與茉莉,當然美。”

    “你怎麼知道我當初取做茉舞,正是因為它和飛霜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緣故?”她驚喜的問到。

    “我們是夫妻嘛,心意自然相通;”他沉吟著:“不過如此一來,已經送給公瑾的那把回風劍,倒是該再去向他要回來才對,因為茉舞依然不是你的真名。”

    “我早幫你帶回來了。”她微笑著說。

    “其的?”

    “當然是真的,當時被你一趕,我頓感心灰意冷,就將這玉,”她拿起垂於胸前的那塊蝶形玉佩說:“托給了小喬夫人;直到得知過江的你捫已大獲全勝時,才帶著公瑾要我還給你的回風劍,先赴柴桑報喜訊,再回山陰來,這塊玉佩,便是當時小喬夫人還給我的。”

    “他們竟然早就認出你來了,而又竟然一直瞞著我,難怪公瑾會在吳侯派我回來剿滅山賊時,笑得神秘兮兮,下回和他們夫妻見面時,我定要好好的責問他們一番,這算哪門子的待友之道?”“誰教你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音癡。”她揶揄道。

    “喂,你究竟是在幫誰?”

    “幫理。”她說得理直氣壯。

    “好吧,好吧,”端木愷出乎飛霜意料之外的溫順道:“想到你為了求與我重逢,吃了那麼多苦,我就覺得再怎麼疼愛你都嫌不夠。”

    飛霜聞言不禁在心中喑叫一聲:慚愧。為了掩飾真正的身分,她不得不半真半假、半實半虛的堅持“茉舞”的出身,只是把時間往前推了五年,再與“賣唱女”的身分結合,至於離開山陰縣後的“遭遇”,別謊稱是在回鄉祭拜過養父母後的回程上,不慎為出來征僕役的曹仁部下所捉,心想反正他們就要南下,自己跟著大軍走,似另一個角度來看,倒也不失方便與安全,誰曉得才進營中十幾天,便在無意中給偷聽到吳軍“揚威中郎將”被擄的事,能在誤打誤中的情況下救到他,當真是“叼天之幸”。

    “難怪在我最後昏迷過去之前,好像曾聽見你喊我:‘寒衣’,後來我想你怎麼可能會曉得我的字,便將之歸為是我不清醒時的幻覺,原來那與你賞給我的一腳一樣,其實全是真的。”在接受她編造“新身世”以後,端木愷隨即調侃她道。

    “光記得那個,你也太小器了吧,我的破賊將軍。”不想再在過去的種種往事上打轉的飛霜,趕緊以撒嬌將話題帶開。

    如今飛霜的心情依然一樣,見他滿臉疼惜,心頭一熱,立即順勢說:“那好,話是你自己說的,往後可別再動不動就想休了‘雪飛霜’,記得初相遇時,我唱的那首曲子嗎?”“你是為生前恩愛的養父母唱的吧。”端木愷了然的問。

    “嗯,原本的確是為他們唱的,但現在回想起來,又何嘗不是在為你我而吟:‘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仰望著他說:“寒衣,有幸與你結發為夫妻,我但求一生一世,恩愛兩不疑。”

    端木愷雙腳滑下窗台起身,順勢抱起她來,踏過依然散落一地的衣物,直接往床鋪走去。“下一句呢?”“什麼下一句?”“還裝傻,蠻子。”讓她上床以後,他立刻要轉身。

    “你要上哪裡去?”

    知道自己又勾起一年前不甚愉快的回憶了,端木愷趕緊俯身親吻她的面頰一下。

    “去把檻窗拉合上,放心,馬上回來。”

    趴伏在軟褥當中的飛霜望著丈夫的背影,覺得此刻自己堪稱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當迎桐與潭哥終於擺脫上一代的恩怨,並突破彼此原本並不相容的政治立場,相契相合、兩情相悅時,狂喜的心情,必定也跟此時的自己一樣吧?咦,等一下,飛霜發現這好像是自己首度將“迎桐”拿到“夏侯猛”前考量,也是她在想到夏侯猛時,第一次以“潭哥”代替了“沉潭”。

    看來充滿稚情的少女時代,真的已經成為過去,現在的她,才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子,而讓她尋獲真愛,甚至可以說找到未來人生方向的,則是已經往她折回來的端木愷。

    她會有告訴他真相的一天吧?飛霜自問:會,她隨即自答道:一定會有的,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幫他解開心結。

    “想到下一句了沒?”上床以後,端木愷即支肘俯望著她問。

    “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她撫摸著丈夫俊朗的面龐應答。

    “燕婉及良時……”端木愷立刻想吻她小而豐滿的紅唇,不料卻給她靈巧的給躲了開來。“飛霜,”不過她本來就是僅披著的棉袍,終究被他扯掉,令他得以改吻上她滑膩的香肩。“你還躲?另外這玉佩——”飛霜擋住了他的手勢說:“你拿我的蝶玉作啥?”“我喜歡你在我懷裡時,只穿我的體溫。”

    “霸道。”

    端木愷坦承不諱。“你最好盡早習慣。”

    “我再樂意配合不過。”

    “那為什麼——”說著他就又想要來拉下那塊玉。

    “在我們分別的日子裡,陪著我的,始終是它,玉寒如你,蝶形似我,我實在捨不下它嘛。”

    “那回在帳中與你親熱,可又不見你戴著它,”端木愷說:“要不然我一定早就認出你來了。”

    “我說過那時玉托給小喬夫人了呀,而且現在才揭曉答案,豈不更加有趣?”“是白白浪費了許多旖旎時光。”

    “瞧你說,”飛霜推了他一下說:“真在那裡……,豈不羞死人?也不怕人笑。”

    “只怕他們會羨慕死我,還笑什麼?”

    “寒衣。”她按住了他已滑過小腹的手說:“別鬧了,剛剿平山賊,又趕路回家,難道不累?”“有你就不累。”他索性將臉埋在她柔軟雪白的胸前,深深嗅聞。

    “寒衣,”飛霜不否認自己的渴望有再度被撩起之勢,但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卻也非得趁這時向他提起不可。“明天還得早起呢。”

    “好啊,在晨光之中,被激情染紅面頰的你,一定更美。”

    “除了明早以外,其余時候,我一定全依你,行了吧?”“為什麼就明早不成?”他不解的問道。

    “因為明早我要你陪我一起到‘一心園’去,”感覺到他的僵硬,飛霜趕緊接下去說:“明日是你的生辰,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回去向母親道謝嗎?”“向她道謝?”端木愷顯然不曉得為什麼她會有如此“荒謬”的想法。“我們為什麼要向她道謝?”“我要謝謝她和父親為我生下了你,如果沒有你,我到今日必定仍是孑然一身。”

    她的感歎令他心動,卻無法起共鳴。“那是你。”最後端木愷倔強的說。

    飛霜並沒有被他嚇倒,即刻往下說:“寒衣,日後你我若生下眼睛似你一般明亮的孩子,你也要他這麼恨你嗎?”“那怎麼相同,我們的孩子眼睛若像我,至少還知道遺傳自誰。”

    “這麼說,你就更沒有排斥母親的理由了,她——”“為什麼你偏要挑今夜談這件事?”他翻身躺平。

    飛霜慶幸他至少沒有拂袖而去,趕緊坐起來,俯下頭去跟他對視道:“因為我不要你再多過一天誤會父母的日子,我愛你,偉長,只要是你,別說是多一天了,就算僅僅是多受一時一刻的痛苦,我也無法忍受。”

    “你曉得嗎?我與一般小孩一樣,對兒時幾乎沒有什麼記憶了,但只要想得起來的,幾乎都是母親瞪視我的眼神,充滿厭惡、充滿恐懼、充滿排斥……”他別開臉去,聲音已低到幾乎聽不見。“只記得這些而已。”

    “所以你便依憑這份兒時的記憶,在長大成人以後,反過來排斥父母,甚至搬出一心園,過著放浪形骸、游戲人間的生活,認定自己的命不值錢,”萬分不捨的說到這裡,飛霜已難捺激動的拔高聲音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不知珍惜自己,曾怎樣重重傷過父母的心?”“我看不出我們有為那一對並不喜歡自己獨生兒子的父母爭吵的理由。”他往她瞪來說。

    “我並無意要跟你吵架,偉長,”她一再叫著竇氏為兒子取的號說:“我只是不忍心、捨不得。不忍心母親她為年少時的出軌行為,付出曾以為兒子是與情人所生的代價;也捨不得父親為疼惜回頭的母親,而從來不向兒子解釋,其實你的一雙眼睛是遺傳自有異族血統的奶奶。”

    “你說什麼?”端木愷總算也激動的坐了起來。

    “寒衣,你聽我說,”飛霜握緊他的手道:“父親的親生母親,是與祖父有生意往來的匈奴富商之女,她與祖父在他每次到塞外去時墜入情網,但因為不想離開族人,所以從來沒有動過與情郎一起到江南來的念頭,每年只要能與祖父相聚兩、三個月,就已經很滿足了;不料三年後,她在生下父親時,竟不幸難產而亡,傷心的祖父於是抱著孩子回到山陰,難得的是,家中的妻子非但立刻接受了這個孩子,而且一向視他如同己出,父親的表現也果然沒有令他們失望,將生意越做越大,到後來,不但原本知道的少數人,都已淡忘了他真正的身世,就連父親本人也甚少想起來了。”

    “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他先將妻子拉進臂彎裡,再把被子拉高說。

    飛霜知道丈夫已經願意聽下去,便開心的環住他的腰,繼續往下說:“是綜合所有愛你的人告訴我的內容,整理出來的結果;喔,”她點住端木愷意欲反駁的雙唇道:“答應我,至少先聽我說完。”

    在掙扎了片刻以後,端木愷終於點了頭。

    於是飛霜便把竇錦文年少時的不滿,端木祥終於憑藉深情打動了她,以及她曾深深懊悔,甚至差點鑄下自殺的大錯,以及端木祥因一旦提及,便免不了得重揭夫婦之間的舊傷痕,引得妻子傷心,所以後來盡管知道獨生子一直為兒時曾遭母親排拒之記憶所苦,仍不願答應已與自己坦誠布公談開一切,明白端木愷的確為他倆所生的妻子的要求,主動告知兒子所有的過往。

    “所以我說,你真的要怪,也該怪父親,而不是母親,不過,”飛霜盯住聽完她的敘述後,沉默良久的端木愷說:“有必要再責怪任何人嗎?畢竟在彼此誤會的三十一年當中,痛苦的並不是只有你一人而已,是不?”端木愷再沉默了半晌,才突然帶著她往床褥中躺去,並閉上眼睛。“寒衣?”飛霜猶不肯死心的追問。

    “明天,不,應該說是今日己為我的生辰,”他摟緊她道:“天亮以後,免不了得回一心園一趟,你這新婦說不定還得下廚,所以——”“你肯回去了。”飛霜驚喜交加的喊道:“謝謝你,寒衣,謝謝你。”歡喜之余,便狂吻起他的臉龐。

    端木愷被逗笑開來,跟著睜開那雙曾讓他吃盡苦頭,不過如今已算苦盡甘來的金色褐眸,牢牢盯住妻子嬌美的粉臉說:“應該是我們謝謝你才對吧,你一來,便為我們全家人打開均封閉已久的心門,謝謝你。”

    知道說那些話,對端木愷而言,已算是做了莫大讓步的飛霜,隨即體貼入微的轉移話題。“光用嘴巴說謝謝,沒的賞啊?”端木愷馬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逼近來說:“你知不知道我的嘴巴並不光是用來說話的而已?”這次換飛霜的動作比他快,早率先獻上紅唇,迅速封住了他幾乎挑逗了自己一整晚的雙唇。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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