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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萱】意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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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8:07: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國中時,因為55分的理化成績與55號的座位號碼,
意同決定要一直討厭慕覺到死!
然而,意同發現她根本做不到,
因為她一直是仰著頭看他……
直到那一年在火車站月台上,她第一次俯視著他,
才驀然驚覺,原來他的懷抱能給她無比的溫暖……
難道真誠的愛情必得接受現實的種種考驗?
阿嬤告訴意同,要找一個可以讓她笑的男人。慕覺可以嗎?
經過懵懂、追尋、漂流、沉溺、決裂、放逐、重逢、陰錯、陽差……
意同有了蛻變,她與慕覺能否「我意正與你意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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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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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8:08:25 |只看該作者
你是意同

前輩作家蕭麗紅女士在她的作品之一《桂花巷》的跋中,第一句話就開宗明義的說:「剔紅是我。」而剔紅正是書中那個敢愛敢恨、時而溫柔、時而堅毅,甚至時而虔惡、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主角。

    開始動筆寫「意同」時,並沒有想過「它」一定會出版,用起第一人稱的寫法,也就毫無顧忌,揮灑自如。

    「意同」完稿後,已經決定要讓「她」面世,問題因此因應而生。

    比如說,大家一定會訝異於「她」和我前二十八本小書完全不同的風格。

    不過要回答這個問題也不難,因為「意同」完稿於去年我寫完「念奴嬌」後的休息期間,當時一心想要嘗試不同的題材與寫法,首先便選擇了電腦,也就是說,「意同」是「敲」出來,而非「寫」出來的。

    後來交給出版社,也曾想過把她放在另一個系列中,換個筆名出版她,但後來由於種種的因素,「意同」仍然得與「齊萱」和各位朋友結緣。

    而其實,真正的問題只有一個吧,那就是當朋友們看過這本書後,一定會問:「意同是你嗎?齊萱。」

    意同和我一樣住在台東,

    意同和我一樣在台南唸書,

    意同和我一樣做文字工作……

    意同究竟是不是我?

    親愛的朋友,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不。

    不,意同不是我。

    意同只是我理想中的一個人物,她有我許多的心情,也有我許多的憧憬,但她並不是我,已經不是現在的我。

    如同以前那些小書中的湘青、芷筠、之俊……一旦離開了我的手,她們便都成為自有生命的個體,若是她們曾經有令你感動過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有一點點的欣慰。而其實,她們之所以能夠打動你的心,原因可能也很簡單,那就是你可以在她們的身上找到些許自己的影子,如同在別人的故事中,綻放自己的笑容,或者流下自己的眼淚。

    所以,與其重複的猜測意同是不是我,倒不如讓我告訴你一個更接近事實的答案:「意同,是你。」

    是的,誰的生命中沒有困頓?沒有迷惘?沒有錯失?沒有掙扎?沒有選擇?沒有猶豫?沒有決定──要命的是,還往往是錯誤的決定?

    成長的歲月尤其是一連串跌倒與看看有沒有勇氣再站起的組合。

    意同要講的,也不過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而已,誰沒有經歷過,甚至正在經歷呢?

    意同是你,你是意同。

    唯願這本對我的寫作生涯,有著比較特殊意義的小書,也能繼續感動你那麼「一點點」。

    若是如此,那就真的是「你意正與我意同」了。

    身為一個文字工作者,還有比這更大的心願與滿足嗎?

    就將這本小書,連同我的祝福,一併送給正拿著「她」的你──真實的意同。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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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8:08: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懵懂

「等等我,嘿!等等我啊!」我拚命追上車,拍著門大叫,心底則咒罵著:他媽的,神氣,以為我喜歡遲到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開……」才叫了一聲,門就突然開了,還差點夾到我的手。「喂!沒有眼睛啊,沒看見……」

    「曹意同?」

    「是我。」

    「上車了,就等你一個人。」

    莫名其妙的被拉上車,背包卻又被卡在門閭,害得我上半身猛往後傾,連帶把還拉著我的男孩也往我的方向帶,引發了滿車的驚呼與笑聲。

    等到我們經過好一番折騰,終於解套時,前面三部車已經開出老遠了,我自顧自的挑了最近的座位坐下,正想閉上眼睛,一個聲音又傳過來吵我:

    「曹同學,這是我的位置。」是那個剛剛若不是拜我眼明手快所賜,絕對會因為司機老大突然將車門打開,而隨著我一起掉下車去的男孩。

    「我會暈車。」

    「什麼?」

    這人是白癡啊?「我說我會暈車,剛剛又趕得急,連早餐都沒吃,所以請你把這座位讓給我,行不行?」

    他突然笑了起來,還一邊將頭搖個不停,只留下一句:「外文三,活動中心文學院總幹事,我們山上見了。」

    不曉得他為什麼把我的「官方資料」背得這麼熟,坦白說,我也沒興致搞清楚,索性戴上太陽眼鏡,並朝他揮了揮手,權充回應的招呼。

    「你會暈車?那要不要吃顆暈車藥?」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旁邊有人,為什麼今天大家都這麼愛說話、想說話?或者是我自己的心情不對?

    「現在吃也沒用了,」我終於轉頭對她一笑:「不過還是謝謝你。抱歉,搶了你同伴的位子。」

    「其實這位子本來就是為你留的,只是一直等不到你,我才讓孫昌祥坐過來,想與他討論一下這往後三天兩夜的社研活動。」

    經她解說,我總算弄懂了,她要我叫她阿妙。跟我一樣,阿妙也是三年級的學生,歷史系的,去年她是歷史系的副總幹事,所以今年循例在卸任以後,幫忙同樣也已經算是前任的活動中心總幹事團,擔任這次負責訓練校內所有新任系總幹事及社團負責人的社研營的工作人員;而她,正好是我們這一組的輔導員。

    「孫昌祥是你們小組的組長,你是副組長,往後三天你們得要好好合作。」

    「你說什麼?」

    「昨晚在活動中心有個行前會議,但你沒有到,可是你又是組內唯一的女生,所以──」

    「舊事重演,我還真是「幸運」,先是懵懵懂懂的被選為文學院的總幹事,現在又被莫名其妙的拱為副組長,看來我還真是鴻運當頭,想不紅都難。」

    「你並不想為文學院的同學服務?」阿妙聽出了我口氣中的譏嘲。

    我這才想到讀歷史系的她好歹也算是上學期末總幹事團改選時,我的選民之一,但回憶起暑假前的種種,卻又讓我無心亦不願對這件事有任何的隱瞞,遂滔滔不絕的講起來,把我競選的「內幕」一古腦兒的全說了。

    我說我根本沒有「野心」、沒有「壯志」、沒有「權力慾望」,誰曉得才回了一趟家,再到學校來時,已經被繫上推薦為總幹事候選人。

    在這個南台灣學生人數首屈一指的大學裡,大概有人覺得光選一個主席什麼的,實在不足以「日理萬機」,所以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創設了「總幹事團」,每年從文、理、管理學院各選出一名,工學院則因為系所多,所以多一個名額選兩個人,總共五位院總幹事,組成活動中心總幹事團,統理校內系務及社團活動。

    我們學校以上學院起家,招牌系也俱是土木系、機械系、電機系、建築系等等,想當初考上這裡的外文系時,還有人對我媽咪質疑:「那裡有外文系?」

    要不是科系正合我意,我才不填這個志願!

    現在可好,只因為外文系夜間部有兩班,比起日夜間部均只有一班的中文、歷史兩系,硬是多了一班,所以多年來憑借人海戰術,文學院總幹事從來沒有由出自其他兩系的人擔任,而我,曹意同,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推上了「寶座」。

    「難怪上學期末,我看其他三個學院候選人的競選海報滿天飛,就是找不到我們自己人的名字。」

    「我還記得課指組主任找我們過去開選前會議時,其他幾個人拚命爭取曝光亮相的機會,只有我一直不吭一聲,後來主任大概注意到了,就問我有沒有問題。」

    「他應該知道你是同額競選,穩操勝算,當然可以老神在在。」

    「我問了啊。」我丟了個意外的答案給阿妙。

    「哦?問什麼?」

    「我問他:「主任,海報我可不可以不貼?」」我還刻意用當時一本正經的口吻學給阿妙聽。

    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大笑開來,邊笑還邊說:「我想我總算有點明白你們系為什麼推薦你出來競選了。」

    是嗎?我反而沒有她清楚,也不想弄清楚。

    「對了,後來海報我還是貼了啊,主任說至少要貼三張,當下散會後,我就去買了三張海報紙和一罐廣告顏料帶回宿舍去,要我的室友幫忙,結果她左看右看,寫都還沒寫,就先問我:「意同,你不覺得紙太大張了?」」

    「不會吧?」阿妙應該已經猜到結果了。

    「所以海報紙當下一裁為二,」我越說越樂,首度笑出聲來。「寫完第一張,她又有話說了:「意同,你不覺得……?」這回我比她聰明,立刻將剩下的一半紙再對折裁成兩張,現在你明白我的競選海報為什麼會那麼不起眼了吧。」

    「但我還記得你的政見,」阿妙突然面帶微笑正色道:「短而有力,句句打動我的心,所以我把自己那原本打算作廢的一票投給了你,總幹事,別讓我們失望。」

    「我……」那一天,那一天我究竟講了些什麼?不對,令我不願去回想的,不是那一天我到底說了些什麼,而是在那的前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阿妙,我頭突然有點暈,我……」

    她往前頭看一看,「唉呀!」一聲,「瞧我們聊得興起,原來已經開始上山了,難怪你會覺得不舒服,你先閉上眼睛,我去跟阿寶拿綠油精,讓你擦一擦,清爽一些。」

    體貼的她在離座以前,還為我拉上了窗簾,我則摘下了太陽眼鏡,閉上眼睛。

    片刻後,我感覺到她回來了,也曉得她見我雙眼緊閉,知道我就算還沒睡著,也一定不想再受干擾,乾脆逕自在我兩邊的太陽穴上輕點了兩下。

    很快的,我就聞到了綠油精那特有的辛辣清香味,荒謬的是,在心底驀然響起一首旋律,是緣油精的廣告歌曲,詞卻是改編過的:

    「綠油精,綠油精,

    爸爸是個老妖精,

    哥哥、姊姊、弟弟、妹妹都是小妖精,

    媽媽是個狐狸精!」

    我想笑,但不曉得為什麼流過心頭的卻俱是苦澀。

    那我能不能哭?開玩笑!我何必哭,又為什麼要哭?

    可是我明明剛剛過了一個再辛辣不過的暑假,其中的況味絕不下於如今正不斷刺激著我兩側鬢邊的綠油精。

    於是我想起了自己今天為什麼遲到,為什麼……

    魏慕覺是我國中的同學,記憶裡,他就是那種你可以想像得到的優點,他全都有的優等生。

    現在教改的口號叫得響亮,但那時號稱地方明星國中的我們學校,能力分班是想當然耳的事,誰也沒有質疑過;而身為每個年級十八班中,「唯一」兩班所謂「A」班生的我們,在校中自然而然成為師長口中的「生命線」,是要延續學校高昇學率的「菁英分子」。

    魏慕覺呢?

    好像從進國中開始,他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了,運動、才藝樣樣都行,功課更是不在話下,所以雖然我們是在國一下能力分班後,才成為同班同學,實際上,班上沒有聽過他這個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名號者,幾稀。

    但是我非常、非常的討厭他。

    為什麼?

    如果你正在發育期間,偏偏往「橫」長的速度總超過「豎」的,天天看著魏慕覺毫無顧忌的追求班上任何一個長得-纖合度的女同學,那你會做何感想?(就算你其實並不想和他有「那種」瓜葛。)

    不過真正讓我決定討厭這個人的,卻是導源於二年級時的一次郊遊。

    我們那個二十來歲,疼魏慕覺像在疼她未來孩子的女導師,把每一個表示不想參加郊遊的同學叫去「關心」,力勸大家應該要「團結」。奇怪,難道她真以為一起出去玩一天,我們這破匠N分數斤斤計較的孩子,就能親如手足?

    總之我走進去她的辦公室時,心情很差,臉色也不太好看。

    「曹意同,為什麼填了不參加的回條?」

    要不是因為她與我表姨曾是高中同學,實在太清楚我家的情況,我還真想告訴她我沒有錢繳車費。

    「這次月考理化考得好差,不好意思再跟媽媽說要出去玩。」

    「55,嘿,不差啦,正好是我的座位號碼。」

    我抬起頭來,才發現魏慕覺站在辦公桌的另一頭,翻著手中的成績單說,驀然想起他這學期是學藝股長。

    因為和他的座位號碼同分,所以不差?

    我什麼也沒有再說,光是在走出辦公室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而為了表示我的不在意,那一次的郊遊我最後還是參加了,只是我們的女導師卻因為我的「拂袖而去」,而整整跟我講了一路的禮儀。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決定要一直討厭他到死。

    你要知道,對於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來說,自尊是很重要的,而「到死為止」則是我當時可以想到的最長時間。

    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慕覺,他只說:「有嗎?我講過那樣的話?不過說真的,你該不會是為了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才故意考出那樣的分數吧。」

    這一回我依舊瞪大我的眼睛,但裡頭蘊涵的意義和他的反應一樣,都已經大不相同。

    「好了啦,一家裡面有一個人懂理化就好,這樣教起小孩子來也比較方便,對不對?」

    「誰的小孩?你的嗎?」

    「咦,我的不就是你的嗎?不然你看,」他往右頭一指,我隨即看到車窗襯著外頭落下的夜幕,正好變成一面天然的大鏡子,映射出我們並坐的身影。「你看,我們兩人像不像是一對小夫妻。」

    那是我們兩人最後一次同車,好像也是在短短三個月的戀愛當中,唯一一次的同車而行,誰教我們讀的是相隔遙遠,一南一北不同的學校。

    國中畢業後,模擬考總是拿第一名的慕覺,理所當然是不會留在家鄉的,於是九月以後,我穿上了在地女中傳統的白衣黑裙,而他也進了著名的紅樓,此後三年,我們竟然都沒再見面。

    然而那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升上高中的我,不曉得是因為已經脫離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叛逆年齡,還是終於在文史課程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地,總之一下子像極了破蛹而出的蝴蝶一般,開始悠遊在校園內。

    從高一開始,我就相信自己考得上大學,因著這份自信,使我在三年後,真的如願以償時,寫了一篇三千字的文章,投到家鄉的青年刊物上,除了訴說那一千多個日子以來,母校所給予的種種照顧外,順帶痛批了一窩蜂往外「求經」的學子。

    我忘了位在東台灣的故鄉,終究是個小地方,而那些外出的學子,絕大部分老家也都還在這裡,於是他們看到了我那篇文章,於是他們覺得被冤屈了,於是在大一的寒假所舉辦的國中同學會中,我見到了魏慕覺,那個我曾經決定要討厭他一輩子的男孩。

    「聽說你有意在暑假幫即將升高三的學弟、學妹們辦一個夏令營,提供他們升學資訊,並且分享大學生活的經驗。」

    「你好像都清楚了嘛,幹嘛還來問我?」他好像更高了,有多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吧,還是那副運動家的身材。

    神氣,姑娘我可也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高,加上七公分的高跟鞋,站起來絕對不會比他矮到哪裡去,問題是,如果我現在突然起身,大家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於是我只好繼續仰著頭看他。

    仰著頭看他?

    就在那一瞬間,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討厭這個人到死,沒有辦法,因為──我仰著頭看他。

    我一直仰著頭看他,從國中認識他開始。

    其實,我就一直仰著頭看他。

    「我代表那些不曉得「飲水思源」的同學們來問你,可不可以讓我們加入,也貢獻一點點?」

    「一點點什麼?負面教材?」

    「曹意同,你變了好多,不過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倒是一點兒都沒有變。」他話中有話的說。

    我與他鏡片後的雙眸牢牢對視了數秒鐘,終於按捺住問他我哪裡變了的衝動,只說:「要怎麼與你聯絡?」

    他笑著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顯然一開始就認定我會接受,所以早早準備好的卡片來遞給我,雖然什麼都沒有再講,可是我卻可以明顯的感覺到他心中的得意,一種屬於天之驕子的得意。

    二月回到學校後,我們開始斷斷續續的聯絡起來,談學校、談社團、談活動、談文學、談電影,也談愛情。

    喔,不,我們不是在談戀愛,而是談各自的愛情觀,或者應該說,是我在聽他隱隱約約的提及一段又一段的戀情,那幾乎也算是他大學生活中的另一項斬獲。

    然後暑假開始了,活動熱熱烈烈的展開,慕覺擔任總幹事,在那些即將面臨聯考關卡的學妹眼中,他的魅力自然無窮,但也只有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或者應該說只有我這個身兼協調任務的發起人,曉得在朋友當中,他的求好心切有多麼咄咄逼人,這次的共事,又讓他與舊日同學鬧過多少意氣、起過多少次衝突。

    「只因為我高中沒有留在這裡讀,就把我當外人,這太荒謬了!」他不只一次的向我發牢騷。

    「所以你更不能退出,你如果半途而廢,就真的辯不贏我了。」

    「我跟你辯過什麼?」

    「你對我那篇文章中的一些話,不是一直都不服氣嗎?」

    「意同,我早就辯輸你了。」他突然說了句我聽不太懂的話。

    「哦,有這回事?」

    「國三上,有一次班會,老師要我們分成男女兩組辯論「男女分班或合班好?」。」

    「你們贏了啊,結果我還記得。」

    「但個人冠軍是你,所有的評審老師一致認為擔任女方主辯的你,是講得最頭頭是道的一個。」

    「難得你還記得,我都忘了。」

    「我是你的手下敗將,要忘記也難。」

    「什麼意……」我扭頭看他:「你是男方的主辯!」

    「你終於想起來了。」他笑了一笑,好像我記起這件事,比取得正一起辦活動的夥伴們的瞭解,還要來得更加重要。「走吧,惜別會一完,這次的活動就算功德圓滿了,看在你的份上,我會待到結束為止。」

    我搭住他往我伸過來的手,被他拉了起來,再一次發現,我又是在仰頭看他……

    「曹意同,曹意同?醒一醒,我們到了,該下車囉。」

    我睜開其實一直都只是合著,而沒有真正睡著的眼睛,看一眼窗外,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了溪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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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8:09: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追尋

「意同,你來了?」停好腳踏車,才抱起大包小包往禮堂裡頭走,冷不防的就差點被身邊的一個聲音嚇到。

    「小方,你不在前頭幫忙,蹭到門邊來幹什麼?嚇死人了。」

    「學姊,」他一臉無辜的說:「是那些「牛」說他們餓了,要我隨便去買點東西來吃啊,誰曉得一走出門邊就碰到你。」

    「又把你當打雜的使喚了?」我要他出去幫我把綁在腳踏車後座的紙箱抱進來。「我照十個人份算的,應該夠了。」

    「十個人的「糞」,曹意同,好臭、好臭。」在我們的身後突然又多出個聲音來。

    「學長!」

    「是你啊,孫昌祥。」

    「可不就是我嘛,走、走、走,小方,你學姊手上的東西,你不會幫忙提一些啊?」

    我跟著他們兩人的腳步,一起往偌大的禮堂內,唯一亮著燈光的舞台走。

    「你不是到墾丁去了?」

    孫昌祥聞言,立刻側頭興奮的說:「這麼關心我?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

    「就會臭美,難怪剛才會出口成「髒」。」我馬上回報他。

    「我是沒有你周圍男生那麼會附庸風雅,文學素養一個高過一個啦,但好歹我們也做過一夜的夫妻,是不是?」

    「不過是社研營晚會上的一出短劇嘛,從溪頭回來這麼久了,那個頭銜你還一直把著不放,怎麼,不怕女朋友吃醋?」

    「我孫昌祥連老婆都娶了,哪裡還敢亂交女朋友,惹惱了你,你那四個保鏢會放過我?」

    「不跟你扯了,聽說你是這次迎新晚會的經費總管。」

    「不然我會計念假的啊。」

    「會計、會計,不是「快快忘記」的意思嗎?」

    瞧他難得被搶白的呆樣,我正想乘勝追擊,台上那邊看清楚我們的人,已經先歡呼起來:「哇!賢伉儷一來,我們就得救了。」

    「老婆,你今晚花了多少錢?別忘了跟我提領公費。」孫昌祥一邊發放點心,一邊朝躍上台去的我說。

    「香腸,」他們叫著他名字倒念過來的諧音外號:「人家曹意同沒有那麼小氣,你就不必瞎操心了。」

    「她不窮,我可窮得很,俗語說:「肥水不落外人田。」你們沒有聽說過嗎?對了,老婆,老婆!你剛剛有沒有聽見我說了句成語?我沒有說錯吧?」

    踱到舞台一角去的我,突然覺得有些疲倦,只朝他揮了一揮手,至於他要如何解讀,就隨便他了。

    孫昌祥是社研營中,我們那一組的小組長,外表上看來,他相當、相當的玩世不恭,因為大學重考了三年的關係,使得與我們同年級的他,在年齡上其實都大了我們一到兩歲,再加上他的善於表現,很快的便成為三天兩夜活動中,眾人矚目的焦點。

    其實會出來競選總幹事或社長的人,哪一個血液中沒有一些「愛現」因子,或許也因為熟知這一點,才令孫昌祥採取了一種「聳而有力」的表現方式,務求更加突出。

    比如說他會在用餐時,突然喝令我們全組人用筷子插起一顆鹵蛋,然後起立向前頭的師長們致意,無厘頭的程度,完全不下於銀幕上的諧星。

    又比如打從演過「夫妻」後,他就一路追著我叫老婆,有一次我騎車經過他們系館,還聽見他朝我吹了聲長長的口哨,引來同行同學的側目。

    坦白說,我搞不清楚這樣的一個人,卻也不想弄明白,因為眼前的我,午夜夢迴還經常會想起……

    「意同,拎著大包小包過來,自己有沒有吃啊?」

    是工學院總幹事之一,土木系的陳菲力。「我早吃過了,你呢?剛剛小方跟我說你們都快餓扁了,喂,工作要做,性命也要顧啊,別忘了這只是我們上任後的第一場重頭戲,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看來你已經比較進入情況了。」陳菲力索性在我身邊坐下來。

    「我被罵慘了嘛。」我苦笑著回答他。

    「對了,今天有人代你出頭喔。」

    「誰?出什麼頭?」

    「跆拳道社的副社長,是你們班上的男同學吧?」

    「Simon?他說了些什麼?」

    「下午剛好是武術社團排練的時段,一練完,他就過來遞給我一根菸,然後在一起吞雲吐霧當中說:「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和你們一起做事。」我說我曉得,就是曹意同嘛。他點了點頭說我知道就好,「Jo的辦事能力強不強,我不曉得,但她親和力十足,卻是繫上公認的,你也許不知道早在大一下時,我們班上的一個男生就曾經找她出來搭檔選系總干了,後來當然落選,妙的是Jo竟然到那時才想到,似乎應該問一下我們那個男同學為什麼要選她?」嘿,」說到這裡,他暫且打住喊我問道:「你真的一路跟人家選,選到落敗了,還不曉得他為什麼要挑你做搭檔?」

    迎上陳菲力狐疑的眼光,我重重點了頭說是,事前我的確不曉得班上那個男同事為什麼會邀我。

    「那你現在曉得了?」

    「嗯,他先問我記不記得當他邀我出來一起競選時,我的反應,我說我當然記得,我二話不說,就應了聲好。」

    「他就是要你這份熱情與衝勁。」

    「衝動還差不多,幸好當初沒選上,不然還不曉得我們系會被我搞成什麼德行。」

    「我倒不是這麼想。」

    「哦?」我側頭看他,眼帶詢問。

    「我認為你是真有能力的,只看你願不願意將它發揮出來而已。」

    我瞧他說得慎重,再想起這近一個月來,他們四個大男生對我這總幹事團內唯一的女生非但不憐香惜玉,反而展開近乎「報復」性的特訓,不禁好奇的問道:「Simon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

    「請我們好好的照顧你,不然……」

    「不然怎麼樣?」

    「不然你們班上的男同學絕對不會悶不吭聲,他們人數雖然少,可也不會坐視班上女同學被欺負而不管。」

    這段話委實令我既驚訝又感動,因而一時之間,竟然半聲也無。

    陳菲力好像完全能夠瞭解似的,他拍拍我的肩膀承諾道:「我叫他放心,現在也向你保證,前陣子那些老要你去做一些耗費體力,卻無啥功用的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了;其實你應該也知道我們為什麼會那樣做。」

    「知道呀,你們氣我整個暑假都留在家裡,也不跟你們聯絡,甚至連社研營都差點遲到,其實我……」

    本來想要告訴他我遲到的原因,但話到嘴邊,還是被我給嚥了回去。

    這些人,眼前正一邊分食點心,一邊討論晚會事宜,包括陳菲力在內的這些人,都是我升上大三後才認識的人,雖然合作的感覺很好,但現在的我卻還無法交出自己。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曉不曉得那一天當我看見你一個人在展示館內拿著粉筆,彎下腰去畫線時,心中有多感動?」

    「不畫出線來,各社團的攤位沒辦法擺,隔天新生訓練時,不就來不及招攬新社員了,我可不想成為所有社長、團長們圍剿的對象,那可比得罪你們四個更可怕。」

    我表面上說得輕鬆,其實那一天剛彎下腰去晝線時,確有滿懷的委屈,但越畫到後來,心情卻越平靜,連汗滴滿地都不再在意,直到那一刻,「活動中心文學院總幹事」的頭銜,對我才算有了真正實質的意義。

    陳菲力大聲笑了起來。「我保證往後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因為我有一個跆拳道高手的守護者?」我調侃他。

    「不,是因為我們相信你的能力與誠意。」

    他說他相信我。

    我驀然轉首望著台下的一片漆黑,幾乎無法承受那句話的重量。

    他說他相信我,而現在的我根本無法談及「信任」,不曉得自己還值不值得被信任,甚至對自己都失去了信任的力氣,記憶迅速退回到上學期末,關於一通電話、一件情事、一個人……。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決定?為什麼?」慕覺在電話那頭氣勢洶洶的逼問。

    我當然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就在學期快要結束,整個校園正瀰漫著因為快放暑假而輕鬆,又因期末在即而緊張的獨特氣氛時,我從圖書館騎車回到宿舍門前,就看到了慕覺那高大的身影。

    那時候,掠過我心頭的第一個感覺是:厭煩。

    沒有任何人會比我自己更加震驚,他是我自升上大二後,就念茲在茲的人啊!

    藉著書信往返,我們交換著若即若離的心事,藉著同時放假回家的機會,我們在彼此的言談和眼神中,試探感情的溫度。

    聽著他一段又一段來來去去情史的我,多少次想跟他說:「看看我,慕覺,難道你會不曉得我的心情?又或者我得永遠扮演著聽你傾訴的「好友」角色?」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還是任由他來去如風,任由他在心情鬱悶時,也不管是晚上幾點,一通電話便把我叫醒,直聊到東方天色將白。

    我甚至試著在校園內駐足,可是不管我接受多少男子的邀約,心頭掛念的,依舊是遠在北部的慕覺。

    十月份,國中同學突然想到要在台北聚一聚,我上去了,車到新竹,另外一個念清華的同學上車來,抵達台北後,我們便直接上山,與十來位同學會合。

    但是我卻遍尋不著最想念的那張面孔。

    午夜時分,我翻個身,在冽冽的山風中,好像聽到……匈牙利舞曲?

    毫無理由的,我就曉得是他來了。

    悄聲下樓往外走,果然在山邊草亭中,看見他拉小提琴的背影。

    我以為自己已經夠躡手躡腳的了,可是一曲既畢,他還是一轉頭便找到了我。

    「我以為站在這個方向,樂聲絕對只會隨風飄散,不至於吵到你們。」

    「會覺得吵,是因為只用耳朵聽。」

    他盯住我看了半晌,暗夜之中,只見雙眸炯炯。

    「累不累?」

    「想來,就不會累。」我們在幹什麼?打啞謎嗎?可是或許也只有在這平靜的黑夜裡,我才能與他交換著這般的心事。

    「你大概想不到台北也有這麼安靜的地方吧,瞧,」他往上頭一指。「還看得見星星喔。」

    「那不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嗎?」

    「寒假會回家?」

    「當然。」

    「帶你去山上看日落,海邊看星星,如何?」

    「到山上去看日落?」

    「沒想過吧?你現在讀書的西岸那邊,海邊落日固然壯觀,但是我還是喜歡東部的夕陽景象,一輪紅日,獨落山頭,很符合……」

    我幫他接了下去:「你對孤決的要求。」

    他的眼中有一抹驚訝,接著便湧上瞭然。「那張卡片是你放的。」

    國中三年級時,班上選模範生,導師獨排眾議,想盡辦法,提高各項參選標準的門檻,創造出種種單對他有利的條件,終於將他推上寶座。

    但班上卻有一位男同學不服氣,便在隔天發起了聯名簽署,要求改選,鬧得滿城風雨,最後改選提議流產,所有參與連署的同學均被狠狠訓誡了一番,帶頭的男生還被記了一支小過。

    「你知道我也是連署者之一嗎?」

    「名單我看過,當然知道。」

    「那你怎麼還會猜出……?」那張書卡是我特地挑了個早,趁其他人都還沒到教室時,放進他抽屜的。

    「我其實也是直到最近才猜到的。」

    「喔。」

    「小草有無數伴侶,大樹只能仰天長嘯。」他念出了那張書卡上的句子:「謝謝你。」

    「現在聽起來,實在有點驢,」我用兩聲輕笑來掩飾心頭的紊亂。「更何況那好像有鼓勵你繼續和大家疏離的味道。」

    「至少在當時,那對我來說是一份莫大的安慰,代表著還有人瞭解我。」

    「是嗎?那就好。」我原來已經把他帶在心中這麼久了嗎?這念頭令我備感沮喪,轉身就想回屋裡去。

    「等一下。」

    我駐足回身,還來不及問什麼,一件外套已經披上我的肩膀。「穿著吧,山上風大。」

    「你呢?不進去睡一覺,明天給大家一個驚喜?」

    「社團忙死了,我本來其實只挪得出時間來參加明天,喔,應該說是今天晚上的聚餐,但我想見你,所以從學校出來後,就騎車上來了。」

    「伯父不會擔心?」我刻意淡化聽見他說想見我時的喜悅。

    「他早習慣我的早出晚歸。」慕覺他們家幾乎已經算是搬到台北了。

    「如果我根本沒上來呢?又或者我累壞了,一直沒有出來呢?」

    他偏側著頭,想了一會兒。「坦白說,我沒有想過,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習慣了你……」

    習慣了什麼?我正懷期待,他卻已嘎然而止。

    「反正我就是想來。」最後他只說:「進去吧,我看著你進去。」

    隔天晚上我們一邊聚餐,一邊看著輝映窗外整片夜空的國慶煙火,在我悸動的心中,驀然浮現幼時讀過的一課課文。

    「親愛的中華民國啊,祝你生日快樂。」奇怪,我並沒有念出聲來,為什麼……轉頭一看,赫然發現慕覺已經坐到了我的身旁。

    「怎麼滿臉驚訝?那不是你正在心中說的話嗎?」

    「是,的確是我剛剛在心中默念的話,可是你為什麼……」

    「噓,看,又開一朵煙花了,錯過可惜。」

    他哪裡知道我的心思已經大半都轉移到他的身上,煙火雖然燦爛,但是得不到關注的心,豈不更像是煙火一樣的寂寞?

    幾乎是一放寒假,慕覺的電話就到。

    「回家第一件事幹什麼?」

    「看你的信。」媽媽說信是我進門之前,郵差剛送過來的。

    「對了,意同,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吧?」

    「那要看你什麼時候回來囉,我們已經約好週末到杉原去了。」

    「你們,你們是誰?」

    「就是我們啊,這裡哪個我認識的人是你不曉得的?」

    「就不曉得所有喜歡你的人當中,是不是也有不排斥我的人?」

    「又胡思亂想了,大樹。」我取笑他。

    「我是大樹,那你是什麼?」他冷不防的丟出一個問題來。

    「我?小草之一吧。」

    「胡扯,好了,記得……」

    「我知道,幫你多看看台東。」

    「哎,你怎麼知道我心中下一句話,就聊到這,反正週末見面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便收了線,存心不讓我再有機會開口。

    不過這個仇,我那天就報了,當大夥兒看見等在海邊的他,都瞪大眼睛時,只有我視為理所當然的說:「慕覺,來得正好,幫我拉開這塊簾幕好擋風。」

    慕覺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往我走來說:「我就曉得你會猜到。」

    「不,我什麼也沒猜,」我決定對他說一次「內心話」。「我只是決定接納朋友的一切,包括他隨時隨地會帶給我的「驚嚇」。」

    他仰頭大笑,映著陽光的牙齒潔白整齊,笑聲爽朗嘹亮,馬上和其他一樣不怕冷的男孩下海戲水去了。

    等到太陽偏西時,他才又出現在我身旁。

    「可以走了嗎?」

    「走?」我看一眼大半仍在戲水的朋友們說:「他們準備要回去了?」

    「說好要去看「我」的日落的,你忘了?」

    「現在?」我終於露出了令他滿意的驚訝表情。

    「走吧,再晚,時間就不對了。」

    我再看和我們相隔有一段距離的大夥兒一眼,心想至少要跟他們說一聲,可是腳步卻已經隨著慕覺移動,等到人坐到他身後,就更是將什麼都給忘了。

    我沒有問他要帶我到哪裡去,沒有問他通常都在哪裡看山裡的夕陽,甚至沒有問他要多久才會到,只覺得有他在身旁,我什麼都可以放心。

    這個習慣,後來一直延續下來,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便從來、從來都不問他要帶我到哪裡去。

    「意同,你會不會唱以前的一首民歌「木棉道」?」不曉得什麼時候跑開的陳菲力從另一頭喊著問,也把我從回想往事當中拉了回來。

    「我是個標準的「歌盲」,」拍一拍屁股,我站起來說:「但我會彈鋼琴,你起音,我來合奏。」

    掀起琴蓋,我讓自己陷入樂聲當中,但當那一群男生合諧的唱出:

    「啊─愛情就像木棉道,季節過去就謝了……」時,我還是差點亂了節拍。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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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8:0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漂流

「嗨,老婆,老婆,你……喂!曹意同,你要到哪裡去?」

    一直到光線暗掉一大半,我才發現眼前多了個人。

    「是你啊。」

    「不要這樣嘛,好像發現是我,讓你很失望的樣子。」孫昌祥一臉委屈的說,還往後頭指了一下。「好歹在這裡也應該給我一點面子,是不是?」

    經他提醒,我才分神看了一眼。「你們系館。」

    「是啊,我們系館,而走廊上那一堆則是我的兄弟,從看見你開始,我就跟他們吹噓說我老婆來了,待會兒介紹給他們認識,結果你卻目不斜視的直往前走,實在讓我糗大了。」

    「是嗎?那我跟他們揮一揮手,能不能對你稍作補償?」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我已經向那些因為自己沒有戴眼鏡,所以看過去只能算是一團的人影揮了揮手,並繼續朝前走。

    「喂,你要到哪裡去?怎麼沒騎車?」他跟了上來。

    「回家。」

    「校慶到了,你們活動中心不是有一連串的活動,他們怎麼會讓你「落跑」?」

    「誰?」

    「陳菲力他們。」

    「我外婆病了,我媽還特地打了電報到宿舍來,你說我應不應該回家一趟?」

    他的表情立時為之一變。「啊,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情形;要不要緊呢?」

    「我不曉得。」我低著頭,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應道。

    但孫昌祥顯然是將我的意興闌珊視作憂心忡忡。「這樣啊,那你車票買好了沒有?乾脆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回系館去牽摩托車,載你到車站去。」

    「不用了啦,後火車站有多近,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收假以後就回來啊。」我肯定外婆一定沒事,那不過是喜歡把兒孫都叫到身旁的老把戲而已,只是我當然無需跟孫昌祥解釋這種家事。

    「你有沒有劃過船?」誰知他突然冒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來。

    我這才首度抬起頭來正視他,坦白說,我並不是不曉得孫昌祥對我「似乎」有意思,我也不否認自己並不討厭他。雖然在那次社研營中,我曾聽過同一間房的歷史系總幹事批評他「長相流氣,個性圓滑,說話低俗」。但那個時候的我,實在是無暇亦無心去批評或論斷任何一個人,只覺得大我們兩歲,高中念的又據說是補校的孫昌祥,言行舉止之間,確實流露出一股江湖氣。

    問題是,那干我什麼事呢?

    直到前陣子,陳菲力又跟我提到了這件事;當時「新鮮人之夜」已經接近尾聲,他抬了抬下巴,指著坐在音箱旁,正全神貫注在節目流程上的孫昌祥。

    「他的玩笑從來沒有給過你壓力或困擾嗎?」

    「你指的是他老衝著我叫老婆的事。」

    「他可不只是在口頭上叫叫而已,不是嗎?」

    他說的是這些日子,每次大夥兒忙完,相約去吃消夜時,孫昌祥總是在我問誰要載我時大喊:「當然是我,誰敢跟我搶載老婆?」的事。

    「無所謂啦。」

    「無所謂!」對於我的回答,顯然有些意外的他立刻轉頭盯住我看。「真的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我也扭頭回望他說:「難道你希望有個連這種玩笑都開不起的小器夥伴?」

    「可是……」

    「可是什麼?」

    「萬一有人想追你呢?你不怕孫昌祥會成為障礙?」

    「誰想追我?」我心念一動,立即問他:「是你們這些兄弟團裡的人嗎?」

    在學校裡搞社團,就像預先實行將來的就業情況一樣,總要建立起豐富的人脈,才好辦事,久而久之,系、院總幹事及各社團負責人之間自然而然形成手足般的感情,並不足為奇。

    「孫昌祥也是兄弟之一,你想如果他是來真的,那其他人就算對你有意思,礙於這層關係,恐怕也不敢真的付諸行動。」

    「不夠勇敢的人,本來就不夠資格涉足情海。」

    「意同,你……」他彷彿首度捕捉到我的另一面。

    但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你看,最後一個節目了,真美。」

    陳菲力調回頭去看台上。「台上國樂社一票人,誰曉得你是在說哪個人漂亮。」

    「我說你們啦,這次看你們為晚會盡心盡力,讓我第一次體會到團隊合作的感動,現在再有人間我覺得什麼樣的人最美,我一定會說全心投入工作的人最美。」

    我記得當晚說這句話時,自己的眼光正好落在即便身處天氣已經微涼的初秋,孫昌祥依然整個汗濕的背上,在平日看似漫不經心、吊兒郎當的外表下,這個男人其實還是有他在乎、關注的事情吧。

    雖然受到這樣的震撼,有了這一番體認,但是幾天後的慶功宴,我還是缺了席。

    正因為這番體驗,使我對眼前的「頭銜」有了全新的感受,讓我開始認真思索自己在未來的一年內,到底想要得到什麼?又能付出什麼?

    而一旦這樣想,這樣做,問題便接踵而來。首先是無可避免的,必須回頭去看自己從當初被「拱」出來候選,到之後故意表現得好像真的想要選上的心情轉折,同時還得應付總幹事團中與我年齡最相近,脾氣也最沖的管理學院總幹事郭凌,對我的處處制肘,時時留難。

    我知道郭凌會這樣,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我過去的態度確實太閒散、太疏離,甚至可以說是太過分,但我偏偏無法對他們做任何解釋,只好一忍再忍,企圖以實際的改變來扭轉他對我的印象。

    可是當我得知他把安排校內兩大海報欄的工作編派給我,卻不曾將細節交代清楚,導致我就快要讓慶祝光復節的海報開天窗,因而挨了課指組一頓訓時,終於覺得自己再也忍無可忍。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下樓梯,走出活動中心的,我只曉得自己想要離開那裡,甚至想要離開學校,越遠越好。

    結果一進教室,準備上英國文學,繫上總幹事,也是同班同學的江悅晨就過來跟我說:「海報的事我聽說了,你放心,我已經讓系會的美工組幫你趕工,一定可以趕在今天晚上貼上去。」

    「悅晨,我……」

    「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只要記得在下回外文系或文學院辦活動時,幫我們多爭取一些經費就好。」她朝我眨一眨眼道。

    我按住了她的手,實在想要多說一些話,可是最後只重複吐出了兩個字:「謝謝,謝謝。」

    「自己人,謝什麼,Simon不是說嗎?咱們文學院在學校裡雖然是弱勢團體,可是團結自然力量大的嘛。」她走開了幾步,突然又轉過身來。「對了,公佈欄去看了沒有?你拿到了一份獎學金,數目還不小喔,如果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倒是可以先用來請我們吃一頓。」

    是上學期末,用大二上的成績申請的一份獎學金,我幾乎都給忘了,弄清楚可以自己上台北去受獎,也可以等他們寄過來後,我想出走的念頭便愈發強烈起來。

    於是在猶豫了幾天以後,有一天晚上我終於隨便找了台公共電話,從背袋裡抓出一把銅板,想聯絡台北的朋友,說我要上去住幾天。

    塞進十元硬幣,我開始按號碼,然後在接通聲中等待對方接聽,一連串流利的動作幾乎都是無意識的,直到電話被接起──

    「喂。」

    耳膜才觸及那個聲音,我整個人就呆掉了。

    那是慕覺的聲音,我剛剛反射性按的,是他家的電話號碼。

    「喂?」

    所有的聲音都梗在我的喉嚨裡,我想跟他說什麼?又能跟他說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這組號碼不是早該被我遣忘了嗎?

    他在那頭不再說話了,可是也不將電話掛上,如同我聽出他的聲音一樣,他也已經猜到在另一頭的人是我。

    我盯著顯示幕上逐漸減少的數目字:九、八、七……

    慕覺,你為什麼不說話?

    六、五、四……

    慕覺,我們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三、二、一  。

    慕覺,其實我──

    「我想去──」

    來不及了,電話已經在嗶聲後斷線,就好像我們兩人的關係,再也無法連結,無可挽回。

    我手持聽筒,緩緩彎腰蹲下,彷彿不如此,就無法遏止具體成形,正由內往外擴散的劇痛一樣……

    「意同、意同,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有人硬將我扶了起來。

    拉我的人是「新鮮人之夜」的男主持人董承維。「我……沒什麼,只是趕著上輔系的課,呃,你曉得我大二開始就選中文系當輔系,今年碰到有一堂必修科目撞堂,所以不得不去上中文系夜間部的課,我……」

    我語無倫次的解釋著,對於眼前的狼狽,根本無能為力。

    但董承維什麼都沒有問,只用他那出了名好聽的聲音說:「我不曉得你餓不餓,但是我晚餐沒吃,卻真的餓了,你陪我去吃碗魷魚羹,好不好?」

    過後我打消了上台北的計畫,和郭凌的合作默契也漸入佳境,但想要離開一陣子的念頭卻始終沒有淡過,剛好在這時接到家中打來的電報,所以……

    「沒有,」我跟孫昌祥說:「我沒有劃過船。」

    「那等你從家裡回來,我們去划船。」

    「好啊。」我用一貫對待他的隨意方式漫應道。

    「那給我你家的電話號碼,我好打過去找你約時間。」

    但是我並不想給他電話號碼,如同我並不相信他真的有意約我出去一樣,所以我說:「我來學校向來搭同一班車,」最後我只告訴他我的車班時間。「還得先回宿舍一下。」

    「行了,我就那個時間到女生宿舍去接你。」

    一直到他的身影在車窗外逝去,我才想到我說的是發車時間,該不會被他誤會成為我抵達的時間吧?可是……算了,反正這個人說話真真假假,剛才答應了我,等到穿過地下道,走出後火車站,一定早把約定的事拋到九霄雲外,我又何必瞎操心。

    還是想一想四個小時後,該如何應付家裡的兩個女人吧。

    我有一個成員組合十分奇特的家庭,平常只有我與媽媽兩人,碰上外婆鬧情緒的時候,人口就會突然暴漲好幾倍。

    先是弟弟會和我一樣被召回去,再來是爸爸和舅舅會趕過來,舅舅來接外婆回家,爸爸則是來帶弟弟回去。

    實在荒謬!

    從小到大,我就不曉得要如何跟同學、朋友解釋我的家庭狀況。

    外婆十八歲出嫁,二十五歲喪夫,丈夫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兩子一女,在那個時代,一個家無恆產的寡婦要養活三個稚兒,實屬不易,所以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她成了某個男人的外室。

    男人提供她足夠的生活費,外婆則提供一個溫柔鄉,並且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那個如今已故的男人,即是我的外公,而那個隨母姓的女兒,就是我的母親。

    兩個舅舅與一個阿姨對外婆還算孝順,對於同母異父的母親也頗為親近,只是外婆年紀大了,偶爾總會發發牢騷,碰上這種時候,兩位舅媽就會語出諷刺,氣苦了外婆,然後她便會使小性子,不是跑到我家裡來,就是上台中去找我那至今猶單身,擔任一所國中校長的阿姨。

    而舅媽們最愛拿來說嘴的,無非是她們母女三人的「特異情形」。

    我的母親是在十九歲那年認識單身到東部來赴任的父親,他三十出頭,風度翩翩,又兼是她的上司,總之接下來的情節,你隨便拿任何一出連續劇或任何一本小說來套都行。

    女方珠胎暗結,男方信誓旦旦,偏偏就是離不了婚,而生下頭胎女兒的我以後,母親非但沒有離開那個根本不願負起父親責任的男人,反而再接再勵,又生下了小我兩歲的弟弟,只因為男人的妻子連生六個女兒,卻始終沒有為是家中獨子的他生下一個傳宗接代的「香火」。

    有了這個弟弟以後,媽媽的地位總算如她所願的穩固了;所謂的「穩固」,就是男人的妻子默許了她這位「如夫人」的存在,也正式領養了弟弟,讓他回去「認祖歸宗」,從滿月以後,就留在父親的家裡做「獨孫」,備受寵愛。

    我呢?抱歉,祖父那邊並沒有將孫女湊成「七仙女」的打算,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媽媽的身邊。

    而且,我也跟她一樣從母姓。

    每次外婆到家中來時,我想到這一門祖孫,三代皆同姓,就覺得應該要「驕傲」,可是浮上心頭的,卻經常是「滑稽」二字。

    已經轉入商業界發展的父親,每年當然也會固定過來數趟,有時帶著弟弟,但更多時候,他都是單獨一人。

    正如同弟弟是父親的獨生子一樣,我也覺得自己是獨生女,媽媽的獨生女;父親那裡,我連去都沒去過一次。

    這樣的一雙姊弟,哪裡親得起來?而我相信在弟弟的心目中,那邊六個姊姊也一定比我這個同胞姊姊要來得更像親生手足。

    所有的影響其實都是漸進的,就如同我的適應一樣,也是隨著成長的過程,慢慢累積。

    父親、弟弟、異母姊姊們……帶給我的,儘是一種似近還遠的感覺,讓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學會自己結交朋友,因為唯有這樣拓展來的人際關係,才能給我一種「為人喜愛」的安全感。

    兩年多以前,大學放榜時,父親曾與我做過一次空前,可能也會是絕後的交談。

    「意同,你恨爸爸吧?」

    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開宗明義,一時之間,竟無話可答,唯有搖頭。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給高人算過命。」

    跟我說這個幹什麼?

    「他說我命帶桃花,除非找到能夠無悔無怨、無要無求、甘心守候的第二個女人,否則外面的女人終將不斷。」

    「你用不著說服我,你只需要說服身旁兩個女人相信那個「半仙」說的話就可以了。」

    「總之你就是恨我。」

    我不曉得他為什麼非得逼我承認這一點不可。

    「不,我不恨你。」

    「真的?」他用著幾乎是驚喜的表情問道:「那你為什麼從進國中以後,就不再叫我一聲?」

    原來他注意到了。「我姓曹,不是嗎?清楚我們家庭狀況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私生女。」

    「你不是私生女,你有父親。」他竟然難得激動的說。

    「那麼為什麼我身份證上的父親欄中,是畫著一條直槓,而沒有姓名,那不表示我是個私生女嗎?表示我是一個連父親都不願相認的孩子!」我也提高了聲音回道。

    「原來你是在意這個,爸爸這趟回去,就幫你──」

    「不必了。」猜到他接下去可能要講什麼的我,趕快從中攔截。

    「意同?」

    「我知道我考上大學,你很開心。」

    「不只我開心,連你祖父他也──」

    「我只有外婆,」我說:「在我的生活圈子裡,只有阿姨、舅舅、舅媽、表哥、表弟、表姊和表妹,從來沒有祖父、祖母、伯父、叔父、姑姑、堂兄弟和堂姊妹等等親戚。」

    「你明明知道爸爸是獨生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用過任何父系方面的親戚稱呼。」

    「意同,爸爸知道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知道這些年來,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

    「沒有,你沒有虧欠我什麼,畢竟這些年來,我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也都來自於你,你真正有所虧欠的人,從來就不是我。」

    「可是你就快要進大學了,入學是要填基本資料的。」

    「放心,我早填習慣了。」我們彼此當然都清楚填起來為難的是哪一個項目。「小學、國中、高中、大學,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差別,你可是繼我之後,我們家所出的第二個大學生。」

    「不,我是曹家第一個大學生。」

    他的臉色發白,我想他總算搞清楚我的意思了。

    不,我已經不想認祖歸宗,也覺得沒有必要改姓他的姓,更不想在這個時候,像用表現優異去換取獎品似的,接受他的認同,他不要我,是不是?沒關係,我告訴自己:我也不要他。

    我不要他,我甚至不想要像他。

    「弟弟的成績比我好,你放心,兩年後,他一定可以考上比我還要好的大學,你們家定會有第二個大學生。」

    我不要像他,不要。

    可是第一個指著我大,說我像透了他的人,竟然是慕覺。

    慕覺說我像他,像我極力要與他撇清關係,恨不得能夠恨他的父親。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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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8:10: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沉溺

山上的日落果然如慕覺所形容的,淒美兼壯烈,就像一位英雄,而作為她背景的山,也一層有一層的氣魄與顏色。

    「只有你們學文的會這樣咬文嚼字。」

    「不然你怎麼說。」

    他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我今天才發現,原來她也是可以離你很近;」停頓了一下。「如果有人陪你一起來看的話。」

    我的心微微顫動,卻不得不顧左右而言他:「我以為經過上一個暑假,你再也不會想回來。」

    「是我不合作,」他看透我的心思說:「干太陽什麼事,」又停頓了一下,才再接下去,但話聲低沉,幾乎輕不可聞。「又干你什麼事?」

    「我?」

    「是啊,你,我不是答應過你,要帶你來看山,去看海,怎麼可以爽約,這些日子以來,我也麻煩你夠多的了。」

    「原來是感激約啊。」我企圖掩飾心中的失望說。

    「明天早上我幾點去接你?」

    我不曉得他是真的沒聽到我的嘟噥,或是無從答之,所以乾脆裝作沒聽見。

    「我明天要陪媽媽去看外婆。」突然拗起來的我,連本來仰頭看他的視線都一併收了回來。

    「是嗎?那後天早上我幾點去接你?」

    「後天我大姨要回來,準備過年,你知道她每年都是在我家吃團圓飯的。」

    「喔,那大後天我幾點去接你?」

    「大後天我弟弟會回來住三天,然後再趕回去和「那邊」過年。」

    「沒關係,那再三天後,我幾點去接你?」

    被問到這個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你曉不曉得今年寒假放得早,全是因為過年緊接在後的關係。」

    「知道啊。」

    「那為什麼你還──?」我知道自從他小弟也北上念高中後,慕覺父母就已經把這裡的房子處理掉了,換句話說,他現在每次回來,都是住在外公家裡。

    「在這裡長大的人,居然不曾見識整段東海岸之美,是會被人笑的,所以我將帶你出遊列為本年度寒假的大事。」

    我無言了,只覺得他既溫柔又殘忍。

    「意同?」

    「你打算帶我看多遠的海?」

    「由你決定。」

    這話倒是新鮮,真的把我給逗笑了。

    她當然曉得我在笑什麼。「嘿,我有這麼霸道嗎?凡事都自己一把捉,獨斷獨決?」

    「還是由你決定吧,你是識途老馬。」我曉得他甚至有半夜睡不著,跑到杉原獨坐一夜的紀錄。

    「明天早上六點?五點?」

    「四點。」

    「四點?!」

    「好吧,我五點出門,五點半到你家門口。」

    和他有約,他真以為我會睡得好?能睡得著就不錯了。「一言為定。」

    雖然說好是隔天,但因為媽媽的堅持,我還是將約延後一天。

    其實媽媽對慕覺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品學兼優的表現上,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兒子也考上同一所學校,對慕覺簡直就有些毫無理由的偏心。

    可是因為我們沒跟任何人說就上山去,害得先回市內的同學們遍尋不著,連帶著讓媽媽在萬家燈火當中,也跟著緊張了一小時左右,所以隔天就跟我嘔起氣來。

    為了討她歡心,除了早上陪她去看了外婆以外,下午還卯起勁來大掃除,就在我正抱著一床大棉被,要收回屋裡去時,眼前突然出現一隻手。

    「我也正在幫外公家大掃除,蹺班出來的,來,給你一封信。」

    我收下了信,無言的笑了,他總是這樣,喜歡自己送信,如同半年前的暑假,颱風過後,他穿著雨衣,騎過滿佈落葉殘枝的路到我家來,對著一臉訝異的我,只笑一笑說:

    「郵差不送信,只好我自己送來,來,給你一封信。」

    等我放下棉被,走出來送他時,剛好與被他哄得眉飛眼笑的媽媽錯身,便拿眼神詢問他。

    「明天早上見,我會先打電話進來。」

    五點不到,我已經起床漱洗穿戴完畢,站在被我按掉響鈴裝置的電話前等候,一看紅色燈號亮起,就按下通話鈕。

    「你在哪?」

    「在你家附近雜貨店,有首歌真好,快出來聽聽。」

    在晨曦當中乍見他的身影,我想我已經清楚的知道這個人在我未來的生命中,將佔有何等的份量了,只是……

    「早晨氣溫低,今天我們又都是沿著海岸線走,你穿得夠暖嗎?」

    「夠了啦,走吧。」

    事後我回想,那日我絲毫不覺得冷,究竟是因為東海岸實在太美了,或是因為複雜的心思一團紊亂,伴隨著焦躁的火熱,還是因為他廣闊的背部為我擋去了大半的風寒。

    我們掠過了最近的小野柳、杉原海邊,第一站就到以白石綠水聞名的東河橋,一跨下摩托車,他就拿出熱水瓶來倒了杯咖啡給我。

    「我知道你過午一喝茶或咖啡,晚上就會睡不著覺,但是現在喝,應該沒關係吧?」

    「怎麼連這都準備了?」

    他伸個懶腰,閉目微笑。「因為你是個生活上的白癡。」

    「嘿!」我不滿意的抗議。

    「不是嗎?曹阿姨怎麼個疼你法,大家有目共睹。」

    「她母兼父職,加上弟弟又長年不在她的身旁,自然把所有的愛都擺在我身上了。」

    「我聽到了「壓力」兩個字。」

    我倏然一驚,突然感到心慌,跟他出來是個好主意嗎?只怕隨著日漸深談,會讓我日漸倚賴他的瞭解,而一切其實都還在渾沌未明之中。

    「對了,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如果還不急著回台北,我媽想請你來家中吃頓飯。」

    「好訓我一頓,說我害她前天晚上擔足心事,以為我把你弄丟了。」

    「我還以為她昨天已經念過你了。」

    他說我媽沒有念他,但罵他的人卻不只一個。前天晚上送我回去後,人才進外公家門,幾個朋友的電話便輪番打來,全是興師問罪的,說他怎麼可以一聲不響就把我載走,快把到處打電話找女兒的我媽給急死了。

    「你人緣真好,有時我覺得,你就像大家的意同一樣。」

    我把杯子交還給他,慢條斯理的說:「我聽到了「埋怨」兩個字喔。」並期待著他接下去應該還有的話。

    可是他卻只笑著說:「我可以把機票延後一天,告訴阿姨,我明天晚上七點到,她是希望我可以跟你弟弟聊一聊吧。」

    「要跟兩個台大人同桌,唉。」

    「怎麼,你怕我們欺負你這個成大鐵工廠的女工啊?」

    「什麼鐵工廠,我們可是企業界最喜歡延攬的人才,你不曉得嗎?至少忠誠度比你們高多了。」

    「是、是、是,」他一迭聲的應我:「但工業、企業界想延攬的,有包括文學院的稀有品種嗎?」

    他難得展現的輕鬆面,讓我一時為之失神,只好順著他的話尾說:「我現在不跟你抬槓,反正明晚自有你的准學弟陪你抬個夠。走吧,接下來你要帶我到哪裡?」

    那一天我們越過縣界,遠征到長虹橋,然後折回成功吃午餐,再到三仙台。

    東海岸線一路上,一邊是海,一邊是山,海水清澈明朗,藍得恰到好處,山則層次分明,細膩雅致,配上山嵐雲霧,實在像極了山水畫。

    除了海水以外,三仙台的石頭、巖礁也都很美,就是那座號稱為方便通連海中小島而建,橋欄漆成紅色,堪稱徹底破壞自然景觀的綿長水泥拱橋,看得我滿心煩躁。

    慕覺似乎也感覺到了,便轉移話題說:「意同,放假前你不是寄給我一本羅蘭寫的《綠色小屋》?」

    「嗯,你喜歡嗎?」

    「我在想以後家就漆成淺綠色,那是家的顏色,羅蘭一定先有這種了悟,才會把書名定為《綠色小屋》,來,我撿一些綠色的石頭給你。」

    「我記得去年暑假我們辦活動期間,你曾經請兩天假陪朋友來東海岸玩,結果摔傷了,在哪裡摔的?」

    「你當然記得了,坦白說,那一晚接到你說要向我借十五分鐘訴苦的電話的時候,我是有點驚訝,又有點暗喜在心的。」

    「什麼?」這件事我倒是首次聽說。

    「我想:好啊,這個小姐原來也有脆弱的時候。」

    「廢話。」我仰頭給了他一個白眼。「原來當時你刻意過去我家,是想進一步看我出醜,覺得光聽可憐的聲音還不夠,是不是?」

    可是那晚他一進我家客廳,就先向我致歉,說他急著過來,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換衣服;其實,我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短褲,只看到他全身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擦傷,等迎上我焦灼的詢問眼神,他才告訴我是當天帶朋友出遊時摔的。

    「在成功附近。」他笑著回答了我先前的問題。

    「誰摔得重?」

    「應該是我,因為做緊急處理時,他只包了一百塊,我可是包了兩百塊呢!」

    「第一次聽到人家這樣形容傷勢。」我捧起石頭要他挑,他挑了兩個,我順手就把其他的都扔掉。

    「為什麼?」

    「我只要最喜歡的。」我故意省略掉一個「你」字,其實,我只要他最喜歡的兩顆石頭。「走吧。」

    「如果現在有人落海,我跳下去救他,一定反身大喊:「意同,我沒有遺言」。」

    「哦?你今天真的玩得這麼開心。」

    「是啊,能夠在朋友面前毫無顧忌的訴說自己的一切想法,我真的覺得很暢快。」

    他其實說得流暢而自然,可是我仍然被朋友那兩個字給得罪了,而隨之而起的懊惱,更是弄得我心煩氣躁:我又有什麼立場來煩躁呢?他說的全是事實。

    於是低壓的情緒在回程持續積壓著,直到他停下了車。

    「這裡是哪裡?」我看著四面青翠的山問他。

    「東海岸。」

    「騙人,根本看不到海。」

    「騙人的人,應該是你。」他隔空指著我的鼻子說。

    我驀然板起了臉,同時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瞬間僵硬起來。

    而他當然知道我為什麼聽不得騙人兩字,跟著胸有成竹的解釋道:「我是說,你連從東河轉進來的這個泰源山谷都不知道,怎麼能夠算是台東人?這裡因為四面環山,常常是颱風登陸台東時,唯一不受太大影響的地方,所以素有「小世外桃源」之稱,而你居然不知道!說出去,人家不說你騙人才怪。」

    我鬆了口氣,立刻回嘴:「你不曉得我是最戀家的巨蟹座嗎?」

    那種出遊的輕鬆氣息總算再度慢慢攏聚。

    「豈只,我看你簡直就是其中的寄居蟹族,黏家黏得緊。」

    「你又知道了,」我微微的嘟起嘴來說:「要裝得下我這只「巨蟹」,那殼還得夠大才行。」

    「我看比起國中時代,現在的你起碼少掉十公斤。」

    他說的雖然挺接近實情,而且還算是一份讚美,可是其中蘊涵的親密依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反向操作的說:「好啊,拐著彎說我小時候是個胖妞,對不對?」

    「我可什麼都沒說。」他裝出了一臉的無辜。

    我們把摩托車停在橋頭,漫步走過,天空忽然飄下雨絲。

    「我去拿雨衣,你──」

    我打斷他阻止道:「算了,雨又不大。嘿,你看,這橋的名字好好聽,叫做「登仙」,是不是登過後,就可成仙?這裡正好有只想過橋的小毛毛蟲,我來數數看它有多少只腳。」

    數完以後,我即大聲宣佈:「三十隻,整數耶,它還真會長。」

    「你確定?」

    「嘿,我雖然從國中開始,數理方面就不行,可是數一隻毛毛蟲有多少只腳的能力,應該還是有的吧?」

    「你還真是會記恨。」

    「幸好你的座號不是四十五或三十五,不然我不更慘,」我邊說又邊算了一遍。「真的嘛,真的是三十隻腳。」

    「不可能,我看它的身體還不到三分之一,就有八節,全部加起來,怎麼可能才只有三十隻腳?」

    「可是……」我第三度算,這次我算到一半,便恍然大悟的拾起頭來盯住已經快掩不住笑意的慕覺看。

    而他從我的表情當中,也猜到了我應該已經知道原委了。

    原來我只算了毛毛蟲半邊的腳數。

    「天啊,意同,你的腦袋裡還真是缺少了某部分。」他終於忍不住跟著我一起爆笑開來。

    笑了半天,還是我先掙扎出口說:「無所謂,反正我現在念的科系已經用不著『那一部份」了。」

    那真是非常快樂的一天。

    隔天晚上他到家裡來,與媽媽、弟弟、大姨,甚至外婆都相談甚歡,反而是我因心中有所感悟而沉默了許多。

    飯後媽媽和大姨領著弟弟送外婆回舅舅家去,我開了一罐啤酒給他,自己也在蘋果西打中加了一點點酒。

    「你今晚幾乎沒有聲音,是昨天一天累壞了嗎?」

    「沒有,我只是不擅長處理離別的場面而已。」

    「怎麼不想這頭別離,那頭就是相聚?」

    「我可是一生下來,就被迫與血緣另一半分離的人,而且還是對方主動割捨的,你叫我對離別怎能不特別的敏感?」

    他當然曉得我指的是我的父親。

    「沒有他,你一樣長大了,而且是個大家都喜歡的好朋友,我覺得阿姨把你教得很成功。」

    「是嗎?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要變壞,只是每次想到如果連我都讓她傷心,那她這些年來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麼?就因為這一點,讓我從來都不敢放縱與任性,總想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不敢讓媽媽失望,不敢得罪朋友,因為別人沒有義務對我好,是不是?」

    「義務?」他的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連朋友都包括在你所謂的「別人」之中嗎?朋友間怎會用到這個字眼?」

    「不曉得,我總覺得別人沒有義務對我好,除非我先對他們好,加倍的好。所以我從小就最怕吵架,每一次的吵架,總讓我擔心會造成無可挽回的絕裂結果。」

    「想太多了啦,意同,人家對你好、喜歡你,不過是因為你本身真的好,真的能夠吸引他們,你只要自然接受就好。」

    「就這麼簡單?」我想問他:你呢,你又有沒有包括在「他們」之內?

    「就這麼簡單。」他喝一口啤酒,改變了話題。「下學期我可能會比較忙。」

    他參加的是一個頗富政治色彩的社團,詳情我並非很清楚,卻曉得他早巳躍躍欲試,甚至立下勇奪優良社團獎的豪願,說他就不相信老干開不出新枝來。

    「你接了社長職位嘛,在所難免。」我在想,這是不是他在為要與我減少聯繫,而預先鋪路。

    想不到他隨即先發制人。「所以你更要常常來信,給我打氣,告訴你,我可是會真的每天回家,就先翻信箱。」

    「早知道就不告訴你,我最拒絕不了朋友的要求了。」

    「哈,現在才醒悟,太晚了啦,更何況我們兩個的名字早寫下一定會認識的淵源。」

    「名字?」我看不出他的名字和我的有什麼相同之處,倒是曉得因為他父親是軍人出身,所以慕覺是「仰慕覺民」的意思,仰慕兼紀念那位曾留下一封賺人熱淚的遺書給他妻子的革命烈士林覺民先生。

    「是啊,覺民先生字意洞,夫人名叫意映,不是湊巧「你意正與我意同」嗎?」

    「聽你在瞎掰。」我的臉微燙,不過應該是西打中的酒精作祟吧。「說不定當初我媽問他能不能把我生下來,而他則問我媽願不願意繼續跟他,結果他們雙方都同意,可是叫「同意」又實在太滑稽,所以才反過來將我的名字取為「意同」。」

    聽了我的推測,慕覺哈哈大笑,然後看了一下表說:「快十點半了,距離上車還有兩個小時左右,我也該回去跟外公家的人道別一下了。」

    「你不是搭明天的飛機?」我大吃一驚。

    「人人都趕著要回家過年,我換不到票,乾脆改搭夜班火車,一樣的嘛。」

    「怎麼會一樣,夜車累死人了,半夜醒來,看見外頭一片黑暗,那種……那種……」那種前塵往事齊浮心頭的撞擊,不禁使我打了個冷顫。

    「說你最多愁善感,你還不承認,一覺到台北,不就沒事了。」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嘿,誰讓你道歉的,我自己也想要過來吃這頓飯啊,怎麼才跟你說過的話,你一轉眼就忘了,記住,有人對你好,大方接受就是了。」

    我還無法作出任何反應,他已經拎著啤酒罐走到外頭,吸一口冷冽的夜風,將啤酒一仰而盡,跨上他表哥的重型機車,然後把空罐塞給我。

    「意同,我回去做個現代的「覺民先生」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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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絕裂

新學期開始了,從大二開始就加修中文為輔系,並且擔任校內女聯社公關的我,日子應該算是充實而忙碌的,但讓我覺得累的卻不是課業,或是必須安排名人到校演講以及電影欣賞等等的社團活動,而是對遠在台北的慕覺的牽掛。

    不過這學期因為搬進新宿舍,室友采自由組合制,倒意外與同室的三位同班同學親密起來。

    她們再加上大學這一年半來,好歹也交到的許多朋友,雖然填補了我對家鄉與舊日朋友思念的空檔,卻取代不了我內心最底層的無助。

    這裡的同學總嘲謔著我出奇強烈的想家情緒,從日本回來讀書的薇嬈曾問過我回家一趟所必須花的時間,然後說:「喔,比我飛回日本還久,也難怪你會想家。」

    她的類比和當日其他僑生同學對我的安慰,成了我入學時聞名於全系的笑話。

    對家的感覺,其實就像自己和一般人不同的身世一樣,一直都是矛盾的,只是很少將這種情緒表達出來而已。

    而我當然也很清楚,清楚自己這陣子心緒之所以愈發翻騰得厲害的主因。

    每天、每天,我都盼望著信箱中有他的來信。

    但也每天、每天,我撕開信封的手越來越遲疑,就怕自己無法愛了不求回償。

    或許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母親對父親的心情,也更深一層領受她多年來的委屈,生下我的時候,她才多大?虛歲二十,老天,真是年輕,現在的我都已經比當時的她大,而她居然做了媽媽,還是難以見容於那個時代道德規範的未婚媽媽。

    對一個人,要有多深的愛,才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而她的情深,是否正好更加突顯出父親的冷血與自私?

    我找不到答案,更怕找出的答案會正好符合我心中最深的恐懼。

    就在乍暖還寒的三月,慕覺到台南來了。

    「來帶你去看一部舊電影。」

    面對我的驚訝,他反倒顯得從容自在,只說高中的同班同學現在是我們學校視聽社的社長,他特別請他幫忙找來那片LD。

    「哪有客人為主人安排活動的道理?」

    「先看完那部片子再聊。」

    放映室裡只有我們兩個觀眾,晝面一出來,我就輕嚷:「哎呀,這音樂好熟。」

    「你寒假剛聽過,記性不會這麼糟吧?」

    我想起來了,是游東海岸那一天,他說有首好聽的歌,要我出去聽的那一首,想不到竟然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曲。

    我們在幽暗的室內看著,誰都沒有講話,一直到那有名的一幕出現,我發現自己的眼眶開始微微發熱,而慕覺則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與自己的星球相隔那麼遙遠,他尚且想盡辦法要打電話回家,要回家去了,更何況是你,這樣握緊你,則你想什麼,感受什麼,我都將完全知道。」

    我難辨其味的淚水,終於在黑暗中無聲的滑落。

    隔天一早,我先感覺到有人在拚命的搖我,接著便聽到:

    「意同,已經六點十分了,再不起來,他會等得氣炸。」搖我的人是向來早起的那位室友。

    什麼?他那麼早就過來了。

    匆匆梳洗,趕緊跑出去。

    不料他卻將臉一板說:「進去加外套。」

    進去套上系服出來,他卻還是不滿意。

    「這麼薄的外套,有穿等於沒穿,哪,換掉。」他反手就脫下了他的夾克。

    「可是……」

    「還可是、可是什麼,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感冒了?還有,把這個吃完喝掉。」

    「這是什麼?」我接過小小的保溫罐。

    「蜂蜜漬梨,我的偏方,昨晚找了整條民族路,到了路尾才發現有純正的蜂蜜,先把梨吃掉,再把蜂蜜喝乾淨,這樣喉嚨就不會痛了。」

    「我可不可以拿進去宿舍裡,我……」

    慕覺堅決的搖了搖頭。「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小把戲?不行,不許帶進去裡面吃,你得在這裡吃,在我面前把它喝完,再進去漱口,免得蛀牙。」

    我不曉得曾經聽誰說過,這世上唯一會令人覺得窩心,會心甘情願領受的霸道,只有情人所給予的霸道,然則,慕覺之於我的,可是屬於戀人間的關愛?

    我終究低頭將他的藥方給乖乖的吃完了。

    這天是星期天,我陪他走到另一個校區,才曉得這裡正在舉行兩校電機系的籃球友誼賽。

    「明明雙方都想求勝,還名之為友誼,真是滑稽。」

    「名字不重要,」他突然狀似揶揄的問我:「不然貴校幾個校區的名字,豈不是會氣壞文學院的你們?」

    「成功、光復、勝利……我覺得很好啊,夠聳、夠坦白、夠簡潔有力,正好代表我們南部的草根性,你不覺得嗎?」說完我自己先笑了起來,倒惹來他莫名其妙的眼光。

    「看,自己先心虛了。」

    「我才沒有,只是想到前陣子主任說的一則笑話。寒假時,他們接待對岸過來參觀的一批教授,聽說他們每到一個校區,對名字都有意見:「光復?想光復大陸嗎?」」我捲著舌頭學他們說話。

    「那你們學校的教授怎麼回答?」

    「不是啦,」我換成台式國語說:「是紀念台灣光復的意思。「那這成功又是什麼意思?想要反攻大陸成功嗎?」不是啦,那也是一份紀念,紀念當年將台灣從荷蘭人手中收復回來的鄭成功。鮮吧?真是敗給他們那些人了。」

    「經你這番解說,這些名字的確有文化了許多。」

    「本來就是。」我朝他揚眉。

    「有進步。」

    我曉得他指的是我對這裡漸漸有了向心力,但他特地下來,就只為了確定這一點嗎?

    他下去打了一會兒球。

    看到他下場,我自然而然的遞上毛巾給他。

    「我讓她送。」他回頭對現在是我們學校電機系的高中同學說:「你留下來幫繫上加油吧,春假回台北見。」

    台北兩個字讓我的心猛地一抽,對啊,慕覺現在在台東已經沒有家了,那麼他對於那塊土地可還會有任何眷戀?

    可是我不安的,真的只是他對土地的感覺嗎?

    那一日我陪他在校園內四處閒逛,直到日落時分。

    「你該上車了,請他們幫你劃左邊靠窗的座位,可以一路看夕陽回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喜歡的並非西岸的日落。」

    那人呢?我幾乎衝口而出的問:人呢?

    「你餓了嗎?」

    「餓?」再怎麼想,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問我。

    「不餓的話,脾氣怎麼會這樣不好,我覺得今天一整天你都很焦躁不安,午餐看你又吃得少,早餐更不用說了,根本沒吃。」

    原來在所愛的人面前,再普通的話題也能為心中注入暖流。

    所有的愛情都一樣,也許最初不斷揣測彼此心意的撲朔迷離,正是它最美好,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這是一個最近才遭受男友背叛痛苦的學姊,在聽過我對慕覺的種種不肯定後,對我說的話。

    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在看不見他的時候,想他想得疲倦,一旦見著了,飄忽不定的感覺卻讓我更加慌亂。

    「我想我是餓了。」最後我只說了這麼一句。

    「那我們去吃飯吧。」

    「車班……」

    「我下來,並非因為台南的夕陽好看。」他斬釘截鐵的說了這麼一句後,就率先往前頭走去。

    可是他還是等到我送他上火車前,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這是什麼?」我看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來,遞到我眼前的紙說。

    「我的功課表。」

    這是什麼意思?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進大學後,交了幾個朋友,來來去去,總沒有個定──」

    「你好「交朋友」,又不是大學後才有的事。」

    因為時候已晚,再加上尚未到火車進站的時間,月台顯得特別空曠,我拉緊了他的外套,不曉得在跟誰賭氣說。

    而我們兩個當然都清楚彼此口中的「朋友」,指的是哪一種朋友。

    「可是讓我「溫故知新」,又讓我有重新認識一個朋友的感覺,而且這一年半來,陪我走得這麼久、這麼好的朋友,可只有一個,所以我希望她能夠知道我每天的主要行程。」

    期待了好久的話,如今由他口中聽到,我卻無來由的恐懼起來,好像原本結伴同行,走得好好的一群朋友,突然都不見了,只剩下我和慕覺兩人走上新的一段道路,而我,對於未知,一向是比誰都還要膽怯的,從小如此,至今不變。

    於是我猛然起身,就想要離開。

    慕覺卻飛快從後頭捉住了我的手。

    「別躲。」

    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來。

    「別走,意同,別走。」

    我終於側身看他,這一看,不禁心頭一驚,啊,這還是我第一次俯視他。

    俯視,不是仰看。

    不再是仰看。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給你什麼?但是我卻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他的眼神堅定而清澈。

    我垂下眼瞼,心底暖暖的,面頰熱熱的,眼眶酸酸的。

    「什麼陪你看那個有名的外星人,打籃球賽,甚至是拿功課表給你……見鬼啊,不過都是借口,其實我只是想要見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

    我放鬆了原本緊繃的神經,停止了掙扎。

    他則將我的手握得更緊。「像是空氣,抽離了,才曉得有多重要,才曉得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倚賴它維生,才曉得根本缺少不了……」

    我依舊一言不發。

    慕覺起身,手輕輕一帶,把我拉進了懷中,呼出一口長氣,彷彿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回到家的旅人。

    「我不是沒有想過就繼續維持我們這種異性知己的友誼,但那實在是太事倍功半,不要再讓我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閉上眼睛,嘟噥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他俯首問我。

    「你的懷抱比外套溫暖多了。」

    他發出鼓動胸膛的笑聲,將我再擁緊了一些。

    從圖書館騎車回宿舍途中,碰到今天應該就有考試的室友。

    「意同!」

    發現她好像是專為找我而來,我便問道:「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午餐嗎?」

    「要吃也輪不到我們陪啊,快點回宿舍去吧,有人特地從台北下來看你。」

    是慕覺!

    我騎回宿舍門口,果然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但是掠過我心中的情緒,為什麼竟然是:厭煩?!

    「怎麼下來了?期末考不是應該還沒有考完嗎?」

    「送我答應過你一定會拿到的獎來給你。」

    我並沒有馬上伸出手去接他往我遞來的獎盃。「獎是社團的,怎麼由你處置?」

    「總要找個地方擺啊。」

    我默默的將獎盃給接下,實在是因為太瞭解他的脾氣了,卻無法釐清我現在的情緒,更無力掌控我們最近越來越劍拔弩張的關係。

    導火線是前陣子我被拱出來選活動中心總幹事。

    而其實和慕覺的關係由朋友轉變成情人以後,我就發現身外的一切也開始跟著轉變,或許我們之間最甜蜜的一段時光,只有四月放春假的時候,他特地趕回台東去陪我的幾天。

    據說所有情人間的話語都是當事者聽了感動,外人覺得傻氣的,但慕覺講過最動聽的一句情話,卻是連媽媽都為之眼睛一亮的。

    那一次我們談論著遙不可及的未來,我說跟我在一起的男孩子,注定要辛苦一些,因為我將來要帶著媽媽。

    「那有什麼問題?我們把房子蓋大一點就是了。」

    房子究竟要蓋多大,我們根本毫無概念,可是眼前開始湧現的爭吵,卻已迅速腐蝕我們的感情。

    用他寄過來的電話卡給他打電話,只要是占線,我就會開始發脾氣,完全失去過去可以每隔五分鐘試一次,直試一、兩個小時,然後在終於接通後,得知他剛才是在跟某位「前任」女友講話時,還會顧著他的心情的耐性。

    而他應付我賭氣不寫信、不聯絡的方法,則是搭夜車,趕到宿舍門口來等天亮。

    同學們都說感動,都說羨慕,所以我也次次理所當然的跟著軟化。

    但是下一次碰到聯絡不到他的時候,我又會故態復萌,那無理取鬧、莫名其妙的樣子,活脫脫是柴門文《愛情白皮書Ⅱ》中,好不容易才贏得阿保的愛,卻又立刻因緊迫盯人,而逼得他終於如她所願,和另一個女人上床的成美。  

    難怪柴門文要說,大部分的女孩子在熱戀階段,都會出現像「鬼」一樣的風貌。

    接著我發現了因為太熱衷於社團,那在我眼中,讀書簡直就像吃飯一樣容易的慕覺,竟然有多科被當的疑慮。

    另一方面,得知我將出來選總幹事的他,反應則既不是鼓勵,也不是給建議,而是「命令」我回絕掉,理由是搞社團的辛苦,他比誰都還要清楚。

    這種話,出自一個將社團置於課業之前的人之口,實在是笑話!

    於是我們在電話中狠狠吵了一架,隔天我就不再尋求能夠不選的辦法,而在文學院的周會中發表了競選的政見。

    「試全考完了?」後來我們當然又和好了,但是我的心情無論如何卻再也回不到最初。

    「明天還有最後一科,」他擠出自暴自棄的苦笑。「最好能過,否則我可能會被退學。」

    「那你還下來?走,我們去吃中飯,吃過以後,你就回去吧。」我緊張的說。

    「我是來尋求安慰的。」

    「可是我的安慰無法幫助你過關。」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說,同時駭然的發現自己差點衝口而出,還有:你怎麼可以讓自己瀕臨被退學的邊緣,你只剩下一科,知不知道我明天才要開始考?而我的目標是要繼續維持全A?

    比一個憔悴的女人更讓人受不了的,原來是落魄的男人,甚至連他最親近的女人,也無法忍受他的軟弱。

    經過我的好說歹說,慕覺後來終於在下午四點多時,搭車回台北;而我則在期末考結束後,臨回家前,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希望放慢我們的腳步。

    結果幾乎是一進家門,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決定?為什麼?告訴我,那只是你一時的氣話,告訴我,你還是那個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見了,你還是會在我身旁的人!」

    疲憊不堪的我,無法面對軟弱的他的我,突然比平常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更加堅持,於是我硬著心腸、冷著聲音回絕了他。

    「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我必須誠實,對感情誠實,對感覺誠實,對自己誠實!」

    電話那頭的靜默頓時令我膽戰心驚起來。

    「誠實,是嗎?」

    我突然想把電話掛斷,無奈全身均動彈不得,因我似乎知道慕覺就要……

    「如果你夠誠實,你應該去跟認識你、認識我、認識我們的每一個朋友承認,去跟他們誠實的說,說你是一個騙子,一個會玩弄感情的騙子,是一個和你爸爸一樣,只會玩弄別人,永遠不懂得珍惜為何物的感情騙子!」

    話筒自我的手中滑落,在那一剎那,我清清楚楚的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聽到心碎的聲音。

    我看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倒影,發現不知是否因為夜幕已經低降,臉色竟然蒼白得可怕。

    掉回頭,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慕覺已經淡出我的生命。現在我該想的,是外婆究竟又在鬧什麼彆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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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放逐

一個禮拜後,我回到了學校,比原來預期的在家中多待了好幾天,這一回,外婆是真的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所幸經過密集的治療與媽媽細心的看護,已無大礙。

    「意同,聽你媽媽說,在三國演義中,你最喜歡曹操那個奸臣?」回學校的前一天,外婆問到醫院去陪她的我說。

    「是啊,來,阿嬤,再吃一點,好不好?」我哄著她吃稀飯。

    「他是奸臣哩。」

    「阿嬤,」我笑了起來,不曉得外婆今天怎麼變得這麼騖執。「但我們和他同姓。」

    「就這樣?」

    當然不只,可是要跟她分析我對三國人物的看法,又實在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所以我說:「是啊,這樣還不夠嗎?」

    「這麼說,你並不後悔跟阿嬤、跟你媽媽姓囉?」

    我看見了她眼中的期盼,赫然發現這才是她會一再問我的主因,她想知道的,不是我究竟是否真的喜歡曹操,而是我到底喜不喜歡姓曹。

    「阿嬤,」我握住了她的手,感覺到她皮膚的鬆弛,感覺到她身體的瘦弱,也感覺她對我深深的愧疚與濃濃的愛。「阿嬤,你一定要好起來,好不好?」

    她笑了,抬起另一隻手撫向我的面頰,我什麼時候流下了眼淚?

    「憨囡仔,阿嬤還要在你與家同的喜宴上坐大位,當然會好起來。」

    我也被逗笑了,但內心底層卻掠過一陣酸楚。「阿嬤說到哪裡去了嘛,我才不想結婚呢!」

    「那可不行,你媽媽最大的心願之一,就是看你穿上她一直沒有機會穿上的新娘衫,漂漂亮亮、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慕覺的指責驀然浮現:你是一個騙子,一個會玩弄感情的騙子,是一個和你爸爸一樣,只會玩弄別人,永遠不懂得珍惜為何物的感情騙子!字字句句,毫無預警的浮現,至今竟依然令我心痛。

    「永遠不嫁,陪阿嬤和媽媽不好嗎?」

    「你生得這麼水,又有那麼多查普囝仔追,不嫁太可惜了,但是上回交的那個高高大大,十分將才的囝仔,阿嬤跟你媽媽不一樣,阿嬤不喜歡。」

    我曉得媽媽一直都很喜歡慕覺,但外婆不喜歡他可就是新聞了。

    「為什麼?說不喜歡,怎麼又稱讚他將才?」

    「因為他讓你哭啊,你媽媽說今年夏天,她常常聽到你在房間裡哭,是不是?」

    「沒有呀,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我只知道清晨醒來,常常發現枕頭是濕的,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又能去向誰說呢?尤其不能跟媽媽提,萬一讓她得知慕覺說過什麼話,一定會崩潰。

    「好好找一個好男孩,不要再讓你媽媽擔心了。」

    我看她已經快要合上眼睛,自己也想要趕快結束這個話題,便強裝笑臉問她:「那阿嬤,什麼樣的男孩,才叫做好男孩?」

    「可以讓你笑的,意同,可以讓你笑的、開心的。」

    「好,下次我一定找一個能夠讓我笑的。」

    「你能聽話就好。」她就快要睜不開眼睛了。

    「阿嬤,你好好睡一覺,我下個月放假,再回來看你。」

    她點了點頭,忽然叫我:「意同……」

    「阿嬤?」

    「還記得你今年過二十一歲生日那一天嗎?」

    「記得,白天在家裡和媽媽陪特地過來的你,晚上再和國中、高中同學他們出去瘋,你也曉得嘛,誰叫我的生日要在暑假,也沒辦法在大學裡過,少收了好多生日禮物呢。」

    我什麼都提,就是不提後來接近午夜時分才進家門之際,就接到的那通電話。

    「有什麼……」我想接下去問,但外婆已經睡著了。

    找個能夠讓你笑的人。

    不是刻意記住外婆的話,但在大三上快要結束的時候,我還是和孫昌祥成為別人眼中的一對。

    因為,在那段其實極需人安慰的日子裡,最能逗我開心,又不給我壓力的人,便是他。

    經過慕覺,對於那些明打著追求旗號接近的男同學,我一概拒絕,這種態度,當然會引來一些議論;好聽一點的,說是驕傲、眼高於頂,難聽一點的,則不必朋友學給我聽,我也猜得到。

    不過對我來說,其實無甚差別,因為我實在已經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更進一步的說,是我再也不想傷害自己了。

    是慕覺讓我清楚的察知,與別人不一樣的成長背景所帶給我真正的致命傷在哪裡:

    原來,我對於愛情毫不珍惜;

    原來,愛情的降臨,於我僅僅如同到手的玩具,再也不新鮮好玩;

    原來,我是一個不會愛人的人;

    原來,我一點兒也沒有遺傳到外婆的堅強和媽媽的勇敢;

    原來,我像的,其實是那個我一直排斥、痛恨的父親;

    原來,我既渴望愛,又害怕愛;

    原來,我與父親一樣,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

    原來……

    所有的衝突在我的心中翻騰,讓我越來越不敢去審視自己的內心世界,也讓我越來越依靠外界所給予的肯定與支持,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說服自己相信我跟父親不同,我跟父親其實是完全不同的。

    這種時候,這樣的我,除了看似玩家,即便我離去,大概也不痛不癢的孫昌祥以外,還有誰更適合為伴?

    諷刺的是,所有看過他的家人、朋友,都說他一定會讓我傷心。

    因為他有一雙會放電的桃花眼,有一管懸鼻,有兩片主薄情的嘴唇,而且能言善道,好像所有壞男人該有的先天條件,他都具備了。

    如果可以,我猜最初尤其反對我們交往的媽媽,甚至想直接跟我說:「這個男孩子怎麼能交,他簡直就像是你爸爸年輕時的翻版!」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更像我父親嗎?如果連慕覺我都可以將他折磨成那樣了,坦白說,我實在不曉得自己還值得讓什麼好男孩來愛?

    就像我不明白單純如媽媽,甚至是執著似父親妻子的女人,為什麼會死心塌地跟在他身旁,數十年來,永不言悔。

    總之,如果留不住我曾經以為是自己最愛的人,那麼往後陪在身邊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況且,孫昌祥能讓我笑,就算只是笑在臉上,也是好的,不是嗎?

    正因為心中對完全不知情的他,隱約有些愧疚,才使得我變本加厲的「愛」他,或者應該說,讓他以為、讓他相信我很「愛」他,又或者可以說,我仍不肯死心,仍企圖跟自己證明我是會愛人的。

    所以幾乎戀愛中的男人所應該享有的一切,我都幫孫昌祥辦到。

    包括為他反抗媽媽;幫他織毛衣;暑假上台北去打工,爭取與他相處的時間;在他考試的時候,為他送飯;做他寫文章的槍手;甚至因為他的抗議,而減少和陳菲力、郭凌、董承維那批原本都是玩在一起,如今卻成為他嫉妒對象的好友。

    有一回孫昌祥又對我大發脾氣,只因為在大夥兒吃火鍋的聚會場合,我沒有一直乖乖的待在他身旁做小鳥依人狀。

    「有這個必要嗎?大家都是朋友,去年一整年不都是如此?」

    「那是去年,現在我們已經大四,已經都卸任了,你是我孫昌祥的女朋友,我要大家時時刻刻都感覺到這一點。」

    「我本來就是你的女朋友,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問題是,我們有必要在團體中像對連體嬰似的,分分秒秒都在一起?」

    「是的,我覺得有這個必要。」

    那是我第一次拂袖而去。

    「我想,孫昌祥他只是害怕吧。」聽過我忿忿不平的陳述後,陳菲力分析道。

    「他有什麼好怕的?」

    「他有沒有跟你談過文學?談過電影?談過對一些現在大家都在看的書的所思所感?」

    「他為什麼要跟我談這些?」我不明白。

    「他以為他應該要跟你談,可是他偏偏沒有這方面的素養和能耐,所以每次看到你在跟別的男同學聊這些事時,就讓他心慌意亂,深怕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們兩人的興趣,原來竟是如此的南轅北轍。」

    「我們的興趣本來就是差得天南地北,如果他跟──」

    「什麼?」陳菲力聽出我嘎然而止背後的猶豫。

    「沒什麼,如果他像我,那我還需要跟他交往嗎?就是因為我們不一樣,所以才能互補啊。」

    「是嗎?」

    「你在懷疑什麼?」我稍嫌尖銳的問。

    「上回去你家,坐在你的書房裡,孫昌祥開玩笑說要看你以前的情書,你指著整櫃整理過的信函要他自己看,說你只有男同學的信,沒有男朋友的,結果他真的信手一抽,當時你的表情從戒備、孤注一擲到鬆了口大氣,層次分明,可見他選抽的那一疊信,對你有著特別的意義。」

    「這是你的猜測?」他說的完全正確,當時我的確抱著賭一賭的心情,乾脆也讓孫昌祥看看我的真面目好了。

    「我們班有一個同學,高中和魏慕覺同班。」他答非所問。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我頓覺全身血液被抽光,連帶的,臉色自然蒼白。

    「不是猜測,而是事實,」他算是回答了我剛才的問題。「有時真的搞不懂你,如果當時孫昌祥抽到的,並非你們「朋友」時期的信,而是更後來的呢?」

    是啊,如果當時孫昌祥看到的是那一封慕覺說:「……下雨了就要打傘,別偷懶,生病了就要吃藥,別嫌麻煩,記得照顧好自己,你可是我的意映卿卿啊……」又當如何?

    「那就剛好。」

    「你跟孫昌祥交往,難道就為了等必然的分手?」

    「不是的!」我幾乎是用吼的否認。

    「意同,」他反而壓低聲音,盯著我,再鄭重不過的說:「所有的朋友,就屬我最瞭解你的事,也屬我最能體會,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

    陳菲力是個遺腹子,本來跟我一樣,應該都是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孩子,但是在十歲那一年,因為一場與母親的激烈衝突,使他憤而離家出走,投靠母親的「好友」,從此便住了下來,後來更進一步的讓這位已經離婚的伯父收養,改而姓陳。

    現在生母和養父已經沒有一般朋友以外的交情,反而像是親戚;往好的一面看,他好像有兩個家庭,有雙倍的兄姊,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便是兩頭不到岸,無論在哪個家庭,均若有所失。

    「所以你以為特殊家庭出來的孩子的心思,我會不明白?」

    「你根本不曉得慕覺和我曾經怎樣傷害過彼此。」

    「愛情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刀。」

    「都過去了,」我發現自己至今猶無法面對這個話題。「無論如何,都過去了。」

    陳菲力的嘴巴開了又闔,闔了又開,卻始終沒有出聲。

    「原來孫昌祥的心結在這裡,我這就去找他說清楚。」

    「意同!」陳菲力叫住了我。

    我轉身看他。

    「好馬不吃回頭草,其實是不正確的觀念,你曉得嗎?依我看,只要是好吃的草,便無需在乎回不回頭。」

    「來不及了。」

    「還有,」他一副根本沒聽見我在說些什麼似的。「你聽過「巧婦常伴拙夫眠」嗎?」

    「什麼意思?」

    「那是我們大家對於你和孫昌祥走在一起的感想。」

    陳菲力的直言並沒有讓我看出問題之所在,我仍執著的守護我的「愛情」,我跟孫昌祥說我只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棉線,如果有些許的光彩,那也全是如同珍珠般,被我串起的朋友所為我妝點出來的。

    「他們是珍珠,那我呢?」他隨即不平的問我。

    「傻瓜,你就是正中的那顆鑽石墜子啊!」我圈著他的脖子說。

    「不好,還不夠好。」

    「什麼?這樣還不夠好,那你到底要怎麼樣嘛?」

    「要……」他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這樣!」

    因為是在他校外的租處,加上事出意外,所以我一下子就被他推到床墊上去,他的唇吻住了我,舌尖立刻探人,左手環緊我,右手迅速解開我的扣子,繼續向內摸索,終於撫上我的胸,而他滾燙的唇舌則轉向我敏感的耳窩……

    我承認自己有那麼一剎那的失神與恍惚,也不否認這種身體上的廝摩,確實有它一定的吸引力,但是……

    「不要,不要……」

    「意同,親愛的小寶貝,應該是我求求你不要再讓我等下去,我……」

    他嘴裡說著,手也沒停下來,而且與我貼緊的下半身,更讓我清楚的感覺到他的需求。

    「不要!」我提高了聲量,並且開始付諸行動的推拒。「不要,孫昌祥,我說我不要,你聽到了沒有?我說我不要,不要讓我跟我媽媽一樣,我不要。」

    這一次,他終於放開了我,並且立刻衝進浴室,等他關掉水龍頭,重回房間時,我已經把衣服都整理好了。

    「想不到你的觀念如此保守。」他過來看著我說。

    「不,如果雙方的身心都夠成熟,我並不反對婚前性行為。」我直言。

    「那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那種情況下的「產物」,你明不明白?難道你還要我重蹈覆轍?我媽媽已經為此付出她一生做為慘痛的代價了,連我也……」不想再去做任何可能引動慕覺身影的回想,我遂甩了甩頭說:「總之,我不可能做這件事,至少在婚前不可能。」

    「那我想,我只好多做一些運動,多洗幾場冷水澡了,是不是?」他走過來拉起我的手說。

    「你願意等?」如果媽媽曉得她眼中的花花公子,剛剛對我許下了什麼樣的承諾,對他的印象是否就會跟著改觀,不再認為我是捨君子而就痞子?

    「沒辦法,誰叫我老婆是個值得等待的女人。」他將我輕輕的擁入了懷中。

    後來回想,那幾乎是我覺得自己最愛孫昌祥的一刻,因為他講了一句最最動聽的話,那句話對我的意義,甚至遠遠超過世上所有有情人都視做瑰寶的那三個字。

    隔年六月,我們在鳳凰花盛開的祝福下走出校門。

    慕覺也順利畢業的消息,是身為他學弟的弟弟家同告訴我的。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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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重逢

兩年後的夏天,我接到了慕覺的電話,距離上次聽到他的聲音,已經過去了一千兩百多個日子了。

    「意同,是我。」

    「慕覺?」

    「我現在在糖廠,可不可以出來見個面?」

    「好。」

    就好像又回到了我們可以交換任何心事的無憂歲月,我刻意讓腦中保持一片空白,丟下手中的譯稿,便起身更衣,然後下樓,這才想到一個大問題:既不會騎摩托車,又不會開車的我,要怎麼到糖廠去?

    「姊,我載你。」

    「家同!你不是──」難得現在逢他放假,總有一半的時間待在台東,所以媽媽幾乎天天都要找各式名目讓家同載著她去這、去那,藉以亮相。

    「媽到外婆家去了,我嫌無聊,就先跑了回來,正好聽見你在講電話,魏大哥人在台東?東西拿給他的時候,他是說過要親自跟你說聲謝謝,不過「親自」到連人都來,他也未免太客氣了。」

    家同口中的「東西」,是當年慕覺送到台南去給我的獎盃,本來一直被我收藏在宿舍衣櫥的最裡層,畢業前打包行李,還曾因為看見它而發了好久的呆,不曉得該如何處理最好。

    直到前些日子家同回來過端午,我才托他想辦法物歸原主。

    「是啊,太客氣了,幹嘛要約在外面見面,直接到家裡來找我,不就得了。」我故作輕鬆,拚命掩飾開始湧現心頭的慌亂。

    「姊,我幫你。」家同接過我手中的白金雞心項煉,為我戴上。

    「謝謝。」我知道他完全能夠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也很感激他什麼都不問。

    「我這個弟弟還是有點功用的吧?」

    「當然,你不曉得你上大學後的「風格丕變」,帶給媽媽多大的安慰,也多少分擔了我肩上的一些責任。」

    「和壓力,」他正視我眼中的詫異,繼續說:「不管往後發生什麼事,我希望你都要記住你並不孤單,至少你還有我這個同胞兄弟。」

    我剛想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已經催著我出門。

    「早見晚見,都是要見,那還不如早見的好。」他又說了一句好似謎語的話,讓我愈發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路程不遠,十分鐘以後,我便得著了答案。

    難怪慕覺不直接到我家去,因為他並非獨自一人,他的身旁還坐著另一個人,一個女孩。

    「趙家同!你怎麼會在這裡?」

    「意同是我姊姊。」弟弟握緊我的手,坐到他們對面,讓我一下子便與慕覺正面相對。

    「是嗎?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慕覺?」

    「大概是因為我跟弟弟不同姓,他覺得提起來還要解釋,嫌麻煩吧。」不論慕覺的答案會是什麼,我發現自己都無法忍受,乾脆搶著回答。

    在那一個多小時內,我們又講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不外是交換一些近況。像我現在在家裡從事翻譯工作,能夠省下大筆置裝與化妝費,是最令同學羨慕的地方;像慕覺就快退伍,而且已考上校內研究所,即將重回校園。

    「太好了,這下你跟我成了同學,再也不能逞學長的威風了。」家同說。

    「是啊,還有我呢,以後我們就都是同屆的研究生了。」慕覺那叫陸虞紋的女友說。

    我頓覺孤立無援,便將身子往後一靠,彷彿這樣做,就能稍減心中的痛楚一樣,同時倔強的不去回望明知慕覺投注在我臉上的眼光。

    然後家同開車送他們到新站去搭車。

    站在月台上,多年前在台南火車站月台上的一幕重回心頭,更覺惆悵舊歡如夢。

    「怎麼把獎盃送回來了?」

    我扭頭一看,發現慕覺竟不知在何時已踱到我身邊來低語。

    「只是物歸原主,應該的。」

    「你明知道那獎是為你拿的。」

    我立刻掉轉視線,不敢再繼續與他對視,同時改變話題:「今天看到你與陸虞紋,真的很開心。」

    「大四一整年,她幾乎天天陪著我上圖書館唸書,讓我把大二下沒修過的學分全部補修回來,順利戴上了方帽。」

    大二下的功課與考試……「很好,真的,慕覺,真的很好。」

    「哪個地方好?」他突然逼問我。

    「你終於找到適合你的女孩了,還不好嗎?」

    他的沉默讓我不禁側頭斜瞥,卻正好看到他很輕微、很輕微的搖了搖頭。「我是很感激虞紋。」

    我的眉頭迅速攏聚,感激?

    「你呢?他對你好不好?」

    我心頭一震,本想反問他:誰?誰對我好不好?可是我與他之間還需說些沒有必要的話嗎?不需要吧。

    於是我輕輕答道:「還好,他在台北服役,我一天給他寫一封信,他每晚給我打一通電話。」

    「還好,經常是不太好的意思,意同,我只想知道,他有沒有讓你笑?」

    我再也忍不住扭回頭去看他:「你為什麼會這樣說?」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做到我沒有辦法為你做到的事,」慕覺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意同,若是事情可以重來一遍,我──」

    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讓他把話講完。「如果事情重來一遍,我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犯同樣的錯誤,造成同樣的結果。」

    「意同……」

    我看到家同已陪著去買東西的陸虞紋回來,而火車也進站了。

    「上車吧,」我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慕覺,希望我們都有將從彼此身上學到的東西,用在現在身邊的人身上,珍重。」

    「你也一樣。」捨不得說再見,一直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

    當天晚上,家同特地邀我出去吃飯,還說地點得由他選。「算是專屬於我們姊弟倆的浪漫晚餐,也算是晚來的生日禮物。」

    他將車開到了杉原海邊。

    「這裡……」

    「你不曉得這裡現在可以用餐吧?」光看我詫異的表情,他也猜得到答案。「所以你也一定沒有見過夜裡的杉原。」

    等到用完餐,就著燭光,聽著濤聲,家同才說:「我想能夠消弭一段刻骨銘心記憶的最佳方式,就是創造更新的回憶來蓋過它。」

    「你快變成我肚子裡的蛔蟲了。」

    是,自從和慕覺分開以後,我就不願再來這個整段東海岸中,他最喜歡的據點,就算招待朋友,也一定刻意避開,不肯介紹。

    「是媽媽說的。」

    「媽媽……!」

    「你以為你瞞得過她?你甚至瞞不過外婆,姊姊,你並不快樂。」

    「快樂是一件太奢侈的東西,況且,我從來就沒有追求過那一樣東西。」

    「不,只是因為你覺得自己不配擁有。」

    他當然說中了,但是要我如何承認?「可是,我也並非不快樂。」

    「我並不十分明白你和魏大哥之間的種種,但我卻知道他非常珍惜你。」

    「是「曾經」非常珍惜。」我糾正他說。

    「那你也知道他曾經在你生日那一天,在我們家門外坐了一整個晚上嗎?」

    「什麼!」

    「你還真的不知道!就是你滿二十歲那一年的生日,魏大哥自己告訴我的,他說他只能那樣陪你過生日,只能那樣。」

    我搜尋著記憶,想到大三外婆重病那一次,她好像曾經想要告訴我什麼,卻因為疲倦入眠而來不及說,原來她看到了,那一天晚上,起床如廁的她,曾經看到慕覺!

    若是我知道,若是我知道在掛上之前那通與我相談不歡的電話後,慕覺曾經趕來過,徹夜未眠的守候在我家門前,那……

    但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今天帶著女朋友,所以才堅持陪我過去,對不對?」

    「我們是姊弟啊,不是嗎?」他以問作答。

    「就這樣吧,今天你也看過了,陸虞紋確實很愛他的樣子。」

    「但魏大哥──」

    我打斷家同,不願意讓他再往下說。「走吧,待會孫昌祥打電話過來找不到我,又要發脾氣了。」

    我本來以為我們不會再見了,但隔年年底的一場車禍,卻又讓我們在最想像不到的情況下碰頭。

    那一天清晨像每一天一樣,我照例七點不到即起床,就在用微波爐熱牛奶時,聽見剛好過來家裡的父親喚我。

    「意同,電話。」

    「喔。」我邊從廚房走出來,邊想:誰會這麼早找我?

    「曹意同嗎?我是呂媽媽。」

    是國中好友之一的母親。「呂媽媽!早,找我有什麼事?」

    「琳琳好可憐,曹意同,范琳琳昨天在太魯閣國家公園出車禍,死了……」

    無線電話筒自我手中滑落,掉落聲引來了媽媽。「意同?你怎──」

    「媽,琳琳她……她……」,「她」了半天,死字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范琳琳怎麼了?剛剛的電話是誰打來的?意同,你快點說,不要嚇我呀!」

    「媽!」我的淚水開始爭先恐後的流下來,「媽,琳琳出車禍,她死掉了!」出口以後,我終於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

    而我再怎樣也沒想到當天晚上,身心俱裂的我走下火車時,伸出手來相扶的人,會是慕覺。

    「你……?」一大堆的問題梗在我的喉嚨裡,讓我出不了聲。

    「什麼都別說了,我先送你回家。」

    我完全沒有想到「回家」兩個字,也會刺痛我的心,讓我當場就再度痛哭出來,回家,我還可以回家,但我們的好友卻已經永遠再也回不了家了。

    「柏宇,謝謝你打電話通知我,」我聽見慕覺與跟我一起到花蓮去的另外一個國中同學說:「丘伯伯和丘媽媽在外頭等你,我們待會兒再電話聯絡明天到琳琳家去的時間。」

    「意同她……因為琳琳家裡的人全趕過去了,所以我們在台東時,根本沒時間問她到底被送到哪裡去,一下火車,只好先到花蓮的火葬場去找,後來才曉得她還在醫院的太平間那裡公祭,匆匆趕到時,正好進行到瞻仰遺容的地方,我們本來也想馬上進去看看她的,可是管理處的人說得先舉香,等到拜完,琳琳的媽媽看見意同,馬上又過來抱住她說:「意同,你再也看不到我們琳琳了!」意同和我自然不能就那樣走開,所以,我們並沒有看到琳琳的最後一面,意同她為這個,一路哭個不停,你……」

    「我明白,交給我吧,我們明天見。」

    握緊了我的手,慕覺捺著性子先聽我支離破碎的敘述琳琳車禍的經過;同樣任職於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的一位男同事,載著她和另外男女同事各一,出門去兜風,豈料竟在回程欲讓對面來車先過,因而後退到路邊時,不慎墜下山谷。

    「因為是倒車下去的,所以坐在後座的兩個女孩傷勢較重,皆已死亡,聽說琳琳全無外傷,在救護人員下去救她們時,還會說……說:「我沒事,先救別人。」等到吊上路面時,已然昏迷不醒。她還說她沒事!她撞到後腦,是最嚴重的顱內出血啊!」

    我把臉埋在雙掌中,任淚水無盡的流淌。

    「意同、意同,」讓我坐在他的摩托車上,自己站在我面前的慕覺改而扣住我的肩膀,不停的叫我:「我們都知道琳琳是個孝順父母、友愛姊弟、體貼朋友的人,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所以她才會走得那麼急、那麼快,不願勞累父母照顧她,才會讓你與柏宇一再被事耽擱,不讓你們見到她車禍後的樣子。」

    我終於停止哭泣,抬起頭來。「真的?」

    他的眼中也淚光隱隱。「真的,難道你忍心辜負她的苦心,不願只記住她生前活潑的身影和快樂的笑容?」

    「慕覺,再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我連禮物都想好了,我要送她一套裙裝,你也知道琳琳喜歡攝影,個性又大而化之,所以除了國、高中的制服以外,我從來就沒有再看過她穿裙子;你也知道她正在想辦法存學費,說等存夠了,就要到美國去學攝影;對了,前些日子她還告訴我說,現在她正在跟管理處的特約攝影師學風景攝影。范媽媽說他們為她穿了套粉紅色的鳳仙裝,鳳仙裝耶,」我的淚水再度緩緩流下。「你說得對,或許她根本不想讓我們看見她穿得那麼淑女的模樣……」

    「不要再說了,除了記住她的好以外,也不准你再想了。」慕覺驀然將我鎖進了他寬闊依舊、溫暖依舊的懷中。

    而我的淚水則迅速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隔年因為我計畫在九月時赴美遊學半年,所以趁暑假前,家同特地為媽媽、大姨和我們姊弟倆安排了一趟環島之行。

    「意同,有人按門鈴,去看看是不是家同送你媽媽回來了。」

    「喔。」洗過澡,一身休閒服的我邊朝房門走去,邊應道。

    我們到中途點台北來已經三天,父親大人卻直到今晚才現身,而他來的目的,自然是要我們回「家」去吃「團圓」飯,可惜我照例興趣不大,就以要留在飯店陪大姨為由,婉拒了他。

    誰知我也滿心以為大姨說得沒錯,因而省略詢問步驟,直接拉開門後,竟會發現站在門外的人,根本不是媽媽與家同,而是……

    「意同,外頭是誰?怎麼──」豈料大姨走過來,用的卻是再自然不過的口氣:「魏慕覺,是你,來接意同的對不對?」

    「阿姨,我……」我有一大堆的問題想問,但忙著和大姨打招呼的慕覺根本無暇理會我。

    「去吧,家同跟我提過說你會過來。」

    家同?

    「現在是八點二十,我會在十一點鐘以前送她回來。」

    「沒關係,有對最近剛結婚的學生約好待會兒過來看我,所以你們不必擔心我沒伴;意同,萬一你還是最早回來的,那就到樓下的Coffee  Shop找我。」

    「那我們走吧,意同。」

    我抬頭看了看他篤定的表情,索性放棄詢問的念頭,只說:「給我三分鐘換衣服。」便轉進了浴室。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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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8:16: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陰錯

「啊,想不到在台北也能看到星星。」我仰著頭讚歎,說完才發現這句話好熟悉,對了,我們在多年前的國中同學會上,好像也有過類似的談話。

    「別搞錯了,這裡可不是上回你聽我拉琴的地方。」慕覺向來猜得到我的心思。

    我們坐在伸延進一汪湖水的木板通道上,四下寂寂,八方默默,依著星月的微光,我可以看見鄰旁有幾條兩人座的小船,時而隨著湖波,微微蕩漾著。

    「你不問我這裡是哪裡?」他到我身邊落座。

    我搖了搖頭。「和你在一起,我始終是最安全的。」

    「本來想帶你上陽明山,又恐怕你觸景傷情。」琳琳當初念的正是文化大學,以前我每次北上,例必上陽明山去找她借住。

    「事過半年,我已經可以開始慢慢接受她的離去了。」

    慕覺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捨,遂轉變話題說:「餓不餓?剛剛你去換衣服的時候,阿姨跟我說你今晚心情不好,沒有吃晚餐。」

    「沒什麼,只是看我爸拚命要我們回去跟他太太示好的樣子,讓我很不舒服而已。」

    「那你現在一定餓了,我車上有蛋糕,要不要我拿來──」

    我伸手拉住了半起身的慕覺,阻止他道:「不用了,我不餓,而且我現在吃早齋,過了十一點,就不吃葷食,包括蛋在內。」

    「可是現在才九點多,你……」

    「不用,」我堅持:「真的不用。」

    慕覺猶豫了半晌,見我執意,終於又坐了下來。

    「怎麼會想要吃早齋?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時候,每次外婆到我家裡來,媽媽總要為她準備不一樣的早餐,我看了好奇,就問她說:「阿嬤,你怎麼不吃蛋?」外婆才告訴我一個故事,說以前她有個弟弟,姊弟的感情很好,有一天,弟弟因為受不了家庭的壓力;對了,他後來娶了一個精神方面有問題的太太,情形時好時壞,讓人大傷腦筋;總而言之,有一天,外婆這個弟弟不見了,家人遍尋不著,外婆於是許願,只要能找到弟弟,她就願意吃一輩子的早齋。」

    「後來找到了。」

    「是,找到了,在山裡找到了他的屍體。」

    「屍體!」

    「他已經喝下農藥自殺。」我的語氣一貫的平穩:「可是畢竟是找到了,對不對?從此外婆便信守著對神明的承諾,吃一輩子的早齋。你知道嗎?其實我並不認識這位舅公,他早在我出生之前好幾年,就已過世,但因為外婆吃早齋的習慣,卻讓我一直記得他。」

    「你希望用同樣的方武,來紀念一位早夭的朋友。」他明白了。

    不像孫昌祥,當他得知我為逝去的琳琳吃早齋時,竟然說:「走了一位朋友,你早上就改吃素,那要換成我怎麼樣,你不是就得全年吃素了。」

    「是的。」

    「如此多情,如此善感,意同,是注定要吃苦的啊!」

    我猛然扭頭看他,略微揚高聲音說:「可是再怎麼多情善感,當初仍然傷害到你了,慕覺,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說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好抱歉。」

    「應該說抱歉的人是我,」他直視前方,微顫的雙肩卻依然洩漏了他心中的激動。「說過那麼傷人的話的人,是我,意同,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我並不是故意,真的不是。」

    「當然不是。」

    「你說什麼?」慕覺彷彿不敢相信會這麼輕易就得到我的認同一樣,聞言即轉頭看我。

    「我說你當然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的,更何況以我對你的認識,還會不曉得敦厚如你,必定是先受到了相等的傷害,否則是絕對不會在痛到極點的情況下,衝口而出,反刀相向的。」我迎上他鏡片後澄澈的雙眸,好像得到了鼓勵似的,繼續往下說:「慕覺,或許一切只能怪我們太年輕,你太年輕,我太年輕,而愛情畢竟與友情不同,在做朋友的時候,一切都好說,可是一腳踏入愛情的領域,我才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接受你的脆弱,因為你在我眼中,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麼的強,乍然面對你的脆弱,實在令我不知所措,反過來說,你也無法相信一向對你溫柔相向的我,會突然失去了包容的耐性……」

    「是的,的確是這樣,」他吁出一口氣,歎道:「就和大為幫我分析的一模一樣。」

    「大為?」我曉得大為是他在大學時代,志氣最相投的朋友。

    「是啊,大三上開學後,我把他當成了你,天天到學校對著他發脾氣,最後他受不了了,就反過來臭罵我一頓,要我放下身段,拋開自尊,下去台南,好好的跟你把話說清楚,還說剛接任活動中心總幹事的你,一定非常需要我的支持與幫忙,他的話,我全聽進去了,結果說巧不巧,當晚回家就接到你的電話,感覺上,你好像很不開心,所以我馬上決定要下去看你。」

    啊,那通電話,在被切斷之前,我的確是有聽到了他說:「我想去──」

    「你當時說的話是你想下來,對不對?」

    「對,我不但想,而且也做了。」

    「你真的有到台南去!為什麼我完全不曉得?」

    「因為我仍然慢了半拍。」

    「什麼意思?」

    他說他到女生宿舍門口時,正好看見兩個男生同時請一位要回宿舍的女同學,到我房裡去叫我,從他們對話中,他聽出那兩個人都是我的「新朋友」,而且還都是有意追求我的男孩。

    「其中一個表現得自信滿滿,說他是跟你約好時間,要來接你去划船的,還說他側聞你前一個男友非常反對你擔任總幹事,可是他不同,他現在也是繫上的總幹事,可以對你做到完全的體諒。」

    原來孫昌祥那一天真的到宿舍去了,而慕覺也正好下來。

    「那幾天我回家去了。」

    「你回家去了?」這回換慕覺大感驚訝。

    「是啊,他們的交談中,沒提到這一點嗎?」

    「沒有,我只聽見後來那個人又說:「我有辦法讓曹意同開心,讓她臉上常保笑容。」你現在的男朋友就是他,對不對?如果能夠讓你笑口常開,那我便輸得心服口服。」

    不必慕覺形容那兩個男孩的長相,我大概也猜得到除了孫昌祥以外,另一個人是誰,但是……就如同我當時並不知曉的一大堆事情一樣,都已經過去了。

    「是的,是他。」我哪裡又能夠告訴慕覺我和孫昌祥的現況,說退伍以後不到一年,他即因為有位開設高污染性化學公司的家族長輩,在台灣已難生存,所以將廠移往菲律賓,並且要他這位學會計的「自己人」過去擔任財務主任,而離開了台灣。

    「你當初是因為他能讓你笑才接受他的?」

    「不是。」既然今晚我們彼此已講開了那麼多的事情,對於這一點,我又何需再加以隱瞞?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他跟你完全不同,他淺白、直率、現實,平生最大的目標,就是賺很多、很多的錢……理由真的很簡單,慕覺,只因為,」我的聲音不斷的低下去:「他跟你完全不一樣。」

    在沉默了許久以後,慕覺才問我:「要出國了,怎麼也不告訴我?」

    「你和陸虞紋不也要出國,而且和我不一樣,是要出去拿博士學位的,要忙的事,一定比我多得多,」我笑了。「我那弟弟,早該猜到他會告訴你;對了,還沒問你,你們兩個同不同一所學校呢?」

    「不同。」

    聽到他的回答如此簡短,我也不好再進一步的追問,或許此時此刻,我們兩人都有著同樣的逃避心態,不想提及現今的伴侶。

    「今天晚上──」我先站起身來。

    「我有樣東──」跟著起身的慕覺和我幾乎同時開口。

    「你先說吧。」

    「家同說你大概要到八月底才會出去,我則是最慢七月中旬就得走,所以今年的生日禮物,我想提早給你。」

    「印章!」我打開他遞給我的兩個小小錦盒。「刻了什麼字?」

    「慕覺與意同。」

    我默然無語,心底熱熱的,鼻頭酸酸的。

    「選一顆吧,然後把另一顆留給我。」

    「把「慕覺」留給我,好讓我時時刻刻記住覺民先生。」

    「真不愧是你意正與我意同,其實我原本就想保留「意同」。」

    我知道是離別的時候了,這次一別……「謝謝你的禮物,更謝謝你今晚來找我,讓我得以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想把兩個錦盒都還給他,讓他告訴我哪一顆是我的,不料他卻微一使力,將我拉進了懷中,然後貼到我的耳畔。

    「意同,我愛你,So  deep,So  special,但是現在的我,卻只能這樣的愛你,只能這樣的愛你。」

    分開多年後,這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反手也環緊了他的腰。

    第一次,第一次,我乞求上天;但願時光就此停留。

    可是時光從來就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九月初入學後,我便開始了異國的求學生涯,生活頓時變得新鮮熱鬧,而心情則跟著輕鬆寫意起來。

    我的學校位在舊金山南邊的蒙特利半島上,鄰近就是國畫大師張大千先生曾經住過,影星克林依斯?威特曾經擔任過市長的卡密爾,由此可見其別具的悠閒風格和文化氣息。

    學校很小,但因為它是全美唯二所設立有筆譯及口譯科系的學校,因此同學的國籍可謂包羅萬象,甚至有遠從俄羅斯來的學生,匿稱為「小聯合國」亦不為過。

    從一來,我就沒有拿學位的打算,只想用半年的時間,充實一下翻譯方面的知識。

    或許正因為既沒有學位的壓力,加上用的又是自己存的學費,所以讓我在同是台灣來的留學生當中,顯得最為自在與瀟灑。

    更好的是,出版社還讓我帶了些不限出版日期的書過來翻譯,這樣我等於就是半工半讀了。

    對於我那些畫了格子的稿紙和填在裡頭的中國字,外國同學是充滿好奇的,而他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從圖書館座位的分隔板上探頭問伏案的我說:「Hi,  Jo,  reading  or  working?」

    地方小,加上我停留的時間又短,因此我並沒有買車,最常利用的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腿和公車,可是因為住處就在學校後頭,所以一點兒也不必擔心上課會遲到。

    碰上假日,總也有熱情的美國同學邀集我們四處去上山下海,畢竟蒙特利半島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度假勝地。

    我的室友是位泰國女孩,或許是因為彼此都還算是客氣的人,做任何事總是先考慮到對方,所以雖然我們合租的是只有一房、一廳、一浴、一廚的房子,但住起來卻十分愉快,甚至連讀書,我們都在同一張克難的四方桌上對坐。

    我在這樣規律的生活當中,慢慢找回被孫昌祥及他的家人所磨損的自信,也獲得在國內絕對無法全然擁有的隱私權。

    從來就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和孫昌祥的關係,其實已經幾乎走到了盡頭,或者應該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愛過他,和他在一起的六、七年當中,我不過是「愛」上了「愛情」而已。

    而他再怎麼遲鈍,總也是有感覺的人,對於我表現出來與實際情形間的差距,身為我男友的他,自然要比誰都更加「點滴在心頭」。

    他可能搞不清楚我複雜的想法,卻一定感受得到我的飄忽不定,遂用反其道而行的方式來對待我。

    你要的,我給不了,是不是?沒關係,那就反過來,由你來對我付出,永無止盡的付出。

    於是當他有了事業以後,就開始對我的一切吹毛求疵,連帶他三個同樣學商的姊姊,對於我遲遲不肯答應結婚,陪他到異國去「做生意」、「賺大錢」,只會坐在家裡翻譯「毫不實際」的「浪漫小說」,更是恨不得口誅筆伐,狠狠的敲醒我的「白日夢」。

    這段感情早該結束了,或者應該說它從來沒有真正的開始過,可是礙於他不甘心放了我,而我也不想再做一次感情逃兵的決定,竟讓它一直延續著。

    不過這次在來美之前,我曾先赴菲律賓,待在那裡的幾天,確實也已經讓我更進一步的灰心。

    我到的那天晚上,孫昌祥便外出應酬,同時言明那是一個不能攜伴參加的場合,直到凌晨時分才拖著醉醺醺的身子回來。

    家裡兩個菲傭趕著出來服侍他,他卻仍嫌不滿意的摔東西,甚至對衝著上前去扶他的我說:「不,不要碰我,我只想跟我的女朋友在一起,你不要來拖我上床!」

    不曉得為什麼,在應該感動的時刻,我卻只覺得悲哀,原來不攜伴的原因在此。

    放開了他,我自問:這就是我要過的生活嗎?這就是若嫁給他之後,我必須過的生活?

    人家常說:「酒後吐真言。」

    我卻牢記外婆曾經說過的:「酒醉心頭定。」

    孫昌祥在這裡,過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紙醉金迷的日子?

    他還想要來拉我,可是我已經避開他,轉身入房,將門鎖上,將他留給兩個菲傭和滿室的狼藉。

    隔天我便告訴他,我打算提早幾天到美國去。

    「昨晚我怎麼了?」他兀自撐著宿醉的頭問我。

    「沒什麼,你喝醉了而已。」

    「是嗎?是不是我說了什麼惹你不開心的話?」

    「沒有,我只是因為看你忙,想想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家事全部讓那兩個小女孩做完了,我還做什麼?不如早些到學校去,也好找找房子,安頓下來。」

    「有兩個人服侍你還不好,在台灣可不是人人都能有這種待遇。」

    我發現我跟他已經幾乎沒有共同的話題,甚至連想法都如南轅北轍,這種以前還可以解釋成互補的特質,如今不過是更加凸顯出我們的不適合而已。

    「我從來就沒有被服侍的習慣,連要喝杯水,她們兩個都爭著想端給我的模樣,更是叫我看了心酸,你其實根本用不到兩個女傭,找個鐘點工人打掃一下房子,再煮個簡單的晚餐就可以了。」

    「嫁給我,嫁給我的話,這一切就都讓你作主。」他分不出真假的說。

    「再給我半年吧,等念完書後再說,好嗎?」

    他那一剎那閃爍不定的眼神,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

    我實在無暇去想,也沒有興趣探索了。

    「我們分手吧!」的話,好幾次明明都已經浮上嘴邊,卻又都被我硬生生的嚥了回去。

    不,我承受不起再次主動離開人的打擊,不是害怕傷害他,而是無法再度面對「那樣的自己」。

    就這樣,事情便一直拖了下去。

    在加州遊學期間,可以說是自大學畢業後,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新的環境,新的朋友,新的課程,新的生活,帶給我新的心情,也就在這一片「新」當中,我發現其實有很多東西,很多情緒,都是我原來就擁有的特質,為什麼現在反而會有「如新」的感覺?

    恐怕全是我刻意疏離的結果吧;而我為什麼會疏離它們呢?

    是因為那個自詡要成為我項上唯一鑽石墜子的男人嗎?

    他可值得?

    我還是不願去想,只專心沉浸在一片新事物當中。

    甚至不再排斥學以前一直以絕對學不會為借口而遠離的電腦。

    學了之後,即發現樂趣無窮,從此位於學校地下樓層的電腦室,便成為我另一個常去的地方。

    「Anne,我今天要改一篇報告,可能會晚點回來。」臨出門,我對室友說。

    「那你回來路上小心。」

    「知道了。」經過門邊,瞥見擺電視的小茶几上的糖果和我刻的那個南瓜頭,我說:「這些巧克力怎麼辦?」

    那是過萬聖節時,我們買來準備給鄰居小孩要的,誰知買得過頭,給了小孩後,竟還剩下不少。

    「吃不完的話,我們感恩節時,再辦一個小型的Party好了。」

    「OK,Bye了。」

    幾個小時後,當我終於改完報告,只差按下「Save」鍵時,突感天動地搖,眼前的螢幕隨著斷電消失……是地震!

    然後電腦室內的同學紛紛尖叫,有人躲到桌下,有人往外奔出,也有人像我一樣的不為所動,幾乎空白的腦中只有一排字:我的作業!天殺的!改過的版本我還沒存啊!

    後來我才曉得,這一次的地震,造成舊金山極為慘重的損失與極多的人員傷亡。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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