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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平野】落水嫣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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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0: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內容簡介:

「姑爺,不好啦!夫人昨兒個一不小心掉入池裡……」
天啊!他大老遠風塵僕僕回來,都還沒喘氣、喝口水咧,
老嬤嬤一陣驚天動地的囔囔聲就吵得他不得安寧……
咦?事情果然有些大條──這主動貼在他身上對他又舔又吻的,
當真是他那極端厭惡房事又相敬如「冰」的妻子嗎?
怎麼她因失足落水驚嚇過度兒喪失了記憶,
卻連那原本心高氣傲的跋扈性子也完全改了?
一會不是寬衣解帶,要不就是軟玉溫香的投懷送抱,
這這這……雖說成親四年,她還蹦不出一個子兒,
害怕她正室夫人的地位不保,可也不需要這麼猴急吧!
不過,瞧她一臉杏眼桃腮的嬌羞模樣,
他還真愛煞了這個似水柔情的小娘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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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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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額上一塊紫貂臥兔兒,身上一襲夾金綠繡襖,祝念茗由許嬤嬤伺候著,緩緩向大廳走去。

    「小姐,」走在廊上,年近五十的許嬤嬤終究忍不住開口。「我們不避一避嗎?」

    「避?」祝念茗淡然道。「避得了嗎?老頭子是打定主意找麻煩來著,今天躲得了,總不能教我天天都躲他。」

    「今天躲得了也好……」許嬤嬤小小聲道。

    想到今天是什麼日子,祝念茗一張小臉就禁不住一白,她咬了咬唇,細聲道!「我就不信他真這麼狠,總不會因為姓白的不在——」

    「那可說不定,」許嬤嬤擔憂的說。「老太爺三番兩回來商量那事,小姐總不給他面子。我說,他定是特地挑了這日子——」

    「好了!」她繞過迴廊,雙眼緊盯著廳裡透出的光,開口制止了許嬤嬤的叨念。「別再多嘴,小心給旁人聽見了。」

    許嬤嬤機警的閉上嘴,伸手扶著她跨進大廳。

    一進大廳,祝念茗低頭恭恭謹謹的一福身。「老太爺。」

    「你還知道我是誰?!」蒼老的聲音一開口就不是什麼好口氣。

    「老太爺是咱們白家的族長,晚輩怎會不知。」

    白富冷冷一笑,「你既知我的身份,當然不會不明白我今天來的目的。」

    「老太爺是為了……」祝念茗仍想佯作不知。

    「你——有喜沒有?」白富問得突兀。

    低垂的頭迅速一抬,在看到老太爺身旁幾名手拿竹杖的傭僕後,她一張臉刷的一片慘白。

    「到底有喜沒有?!」」白富不耐的又問一次。

    「老……老太爺……」祝念茗的聲音克制不住的直抖。

    「我可是很給驥舒面子了,沒讓左鄰右舍進來。」白富老臉上滿是虛偽的笑意。「那,我再問一次,你是有喜沒有?!」

    「老……老太爺……」硬是撐起虛軟的身子,祝念茗試著張口解釋。「驥舒近半年不曾返家,這喜……要從何而來?」

    「那就是沒有了!」白富手撫著頷下的鬍鬚。「不是我不救你,咱們這裡的習俗就是如此。喂!」他高聲吆喝。「還不動手?」

    傭僕們手拿竹杖威嚇的逼近,祝念茗抖著腿直往後退。只見竹杖高高揚起,祝念茗一時虛軟攤倒在地,許嬤嬤眼見她躲不過,奮不顧身的撲在她身上——

    「夠了!」

    此話一出,傭僕們明顯的鬆口氣。

    「我也不是那麼不通情理,」他使個眼色讓旁人退下,轉而委婉說道:「我知道驥舒常跟著商隊到處跑,一年總有三、五個月不在家。不過你嫁他也有四年了,四年都沒消息,這也太……」他搖頭。

    被許嬤嬤攙扶著起身,祝念茗一張瞼不見血色。

    「這事,我也跟你提幾次了,驥舒他們這一支就靠他傳宗接代,怎麼知道你入門四年都沒消沒息,這教我怎麼對你早逝的公婆交代?」

    「孩子的事,也得靠緣分……」祝念茗喃喃。

    「真是無緣也好,我是怕你肚皮不爭氣。」白富說得極清楚。「驥舒明年就滿三十了,我們族裡可沒人三十還無後的,這麼吧!我就等到下回拍喜,要是再沒消息,我就作主讓驥舒娶妾入門。」

    「老太爺——」

    「你要不肯,我就讓他休妻再娶!」白富撂下狠話。

    祝念茗再不敢說什麼,低垂著頭乖乖站到一旁。

    白富這才滿意的點點頭,起身離開。

    站在門口目送著小轎離去,街上的情景也同時映入她眼簾。

    只見—這會衣著凌亂,被人追打不休的,不正是街頭邱家媳婦嗎?那跌著、跑著、哭喊著的女人,不是鄰近金鋪的老闆娘嗎?

    那些手拿竹杖追打在她們身後的人,嘴裡盡吆喝著——「有喜沒有?有喜沒有……」

    肚裡要真有喜訊,又怎會滿懷屈辱的被人這麼滿街追著打?

    「嬤嬤,」祝念茗的聲音低低響起。「你說,今年會有幾個人耐不住?」

    許嬤嬤顧不得接話,一雙老手匆匆打理著她的衣裳。

    經過方纔那一番折騰,她的發也亂了、衣也髒了,那塊名貴的紫貂覆額斜在眉間,搭上她那恍恍惚惚的神情,教人一看心裡便生寒……

    「你還記得嗎?去年咱們這附近就死了三個,」她的手輕輕抬起指向對面的朱漆大門。「那高家媳婦不就是上吊死的嗎?我嫁進白家四年,每年上元總見她被追著打;去年她不躲不閃,我就知道,她沒打算再撐下去了……」

    「拍喜,這拍的是什麼喜?嬤嬤。」她斜眼看向老婦,自問自答。「你說,我能耐得了幾次?不,我受不了的!要我這麼拋頭露面被人追著打,那我還不如死了算!」

    「不會有這種事的!小姐。」許嬤嬤連忙摟住顯然情緒不穩的祝念茗。「他們沒膽進府裡來打人的。」

    「他們不敢,自會有人帶他們進來。老頭子今天只是來嚇嚇我罷了,明年呢?他還會這麼好心?」

    「總是還有一年,」許嬤嬤極力安慰。「小姐多努力些,明年生個胖娃娃——」

    「能生的話我河必——」話一衝出口,祝念茗便緊閉上嘴,意識到自己還站在大門口。她挺亙背,微側過頭對許嬤嬤說:「我們回房裡談。」

    回到居住的院落,她使個眼色要許嬤嬤看看四周,確定沒有旁人之後,才讓許嬤嬤關上門。

    「你說,」在床沿坐下,祝念茗神色嚴肅的開口。「我是不是真的生不出孩子?」

    「不會的!」許嬤嬤忙否認。「小姐——」

    「你別再騙我,」許念茗打斷她的話。「上回,要你找人來替我看看,人家看完之後是怎麼說的?」

    「這……」許嬤嬤一臉為難,不知該如何啟口。

    「老實說!」她臉上裝著不甚在意,但抓著裙裙的手卻不自覺使力教指節泛白。

    「王……王婆說小姐命中注定無子,還說……還說不信的話,讓大夫來把個脈,一切自然明白……」

    「命中注定——」接下來那兩個字,她怎麼也沒辦法說出口。「原來如此,難怪那許許多多偏方,沒一個對我有效,原來……」

    她嘴角微微一扯,笑意裡儘是酸楚。

    「小……小姐……」

    「嬤嬤!」她突地緊抓住許嬤嬤的胳臂,雙眼慌亂。「我——我該怎麼辦?!這事要讓別人知道,我……」

    「小姐別擔心,我已經交代過王婆。這事,她不會說出去的。」

    「她不能幫幫我嗎?!她不是卜卦看相、求神問鬼的樣樣精通?就算是命中注定,難道不能……」見到許嬤嬤的表情後,她住口了。

    「王婆算過了,姑爺命裡有兩個兒子,可是都不是……」她說得極為艱難。

    「都不是我生的?」

    許嬤嬤的頭微微一點。

    頓時,室裡一片靜默,隨即是一陣歇斯底里的笑。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嫁給白驥舒?到底是為了什麼?!」她笑得直搖頭,淚水直往下掉。

    當初,爹要她嫁進白家,她原是滿心不願;心想自己好歹是官家小姐出身,怎甘心嫁給個從商的賤民。

    可爹說了,白家是泉州富商,白驥舒又是獨子,只要她能生下幾個胖男娃,未來她一生就什麼都不用愁了。

    再者,白家有的是錢。只要白驥舒去捐個官,她祝念茗不也照樣是個官夫人!就為了這些,她才忍氣吞聲嫁給一個尋常百姓,沒想到……

    「我這一輩子全毀了!」她呆呆傻傻低喃。「全都毀了……」

    「小姐,」許嬤嬤根本不知該怎麼安慰起,只得匆匆撿了幾句話說。「就算——就算真讓別的女人進門,替白家生了孩子,名分上小姐仍是嫡母,還是有權——」

    「誰要那種虛假的權力!」祝念茗推開許嬤嬤的手。「是正室又如何?!那些狐媚女在對我磕頭行禮時,說不定心裡全在嘲笑我生不出孩子,就像那個女人……」她眼神茫茫的不知看向何方。「就像那個女人對娘一樣……」

    「小姐!」許嬤嬤急得握住了她纖弱的手。「你別想那些了,大夫人和二夫人都已經過世了,你就——」

    「誰准你叫她二夫人!」祝念茗一張瞼變得極為凶狠。「那個女人哪稱得上什麼夫人,不過是勾欄院裡的賤婦!」她冷冷一笑。「說不定她那孩子根本是外面男人的野種!」

    祝念茗站起身,顫抖的手力持鎮定的撫弄頭上髮髻。「不提那些了,白老頭只給我一年的時間,我非得想個法子不可!我絕不願就這麼認輸,絕不!」

    「你說,」她轉過身看著老婦。「我們找個女人進來和他過夜,等孩子生下之後,再把那孩子當是我生的……」

    「行不通的!光姑爺那就說不過。」許嬤嬤搖頭。

    「不然……」她啃咬著秀長的指甲。「把個女人扮成我的樣子,讓她進府裡一年,等她生了孩子之後再送走她。」她笑了。「這法子好,除了你知、我知,我們誰都瞞著——」

    「小姐,你仔細想想!」許嬤嬤不得不戳破她的幻想。「先別說我們怎麼把別的女人扮成你……」她突然頓住,腦中像浮起了什麼想法似的,然後又搖搖頭繼續說道:「而且,萬一那個女人食髓知味,硬是破壞我們的計畫,死賴著不走,把一切事情都告訴姑爺。再說,小姐畢竟是他的妻子,難道他認不出———」

    「他認得出嗎?」祝念茗笑得嘲諷。「他跟我一年說不上十句話,除了要我到他房裡做那種骯髒事外,他又何嘗理過我什麼?!」

    「至於且一它的,那倒是個問題……」

    抬頭見許嬤嬤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祝念茗笑了。

    「你是怎麼了?又不是要你去殺人放火,不過是幫我想想辦法,有必要這麼緊張嗎?」

    許嬤嬤搖搖頭。

    「我總覺得這樣不好,太多事沒法子掌控——」

    「那麼你覺得怎樣才好?」祝念茗的臉一冷。

    「我看,就挑個乖巧、聽話的女子給姑爺當二房,只要她心裡敬你,將來定會——」許嬤嬤苦口婆心的說。

    「往口!」祝念茗氣得走到窗邊。「要讓別的女人進門,我萬萬做不到!白府是我的,為什麼要我分給別人?!我絕不要……絕不要……」她的聲音漸抖。「我不要像娘一樣,我不要被別人欺負,不要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她回過身,哭紅的眼教人心疼——

    「嬤嬤……你別逼我過那樣的日子,我撐不下去的……」

    「小姐……」許嬤嬤眼也紅了。「嬤嬤怎麼會逼你,嬤嬤是為了你好——」

    「不好、不好!」祝念茗投進許嬤嬤的懷裡。「嬤嬤要真為我好,就想法子讓我能生娃娃,不然……嬤嬤去替我生好了!」

    「傻孩子,嬤嬤怎能生?」她一向將小姐當自己孩子疼,她不禁寵溺的拍著她的背。「聽嬤嬤的話吧!既然做了女人,就要懂得認命,別再胡思亂想了,嗯?」

    祝念茗的身子一僵,之後她略掙了掙,離開許嬤嬤的懷抱。

    「我知道了。」她抬手拭拭眼角的淚。「我不再想那些事,我就等,等一年後的今天,等二房進門的日子。」她可憐兮兮一笑。「嬤嬤,你就原諒我吧!」

    「原諒什麼?」許嬤嬤不安的眼皮直跳。

    「嬤嬤,我不想看二房進門。你就原諒我,讓我早走一步。」

    這……這說的是什麼話!

    「小姐,你不是想……不是想……」

    「我還是早點去見娘,」她若有所思的說。「還是只有娘疼我。娘在那兒大概也很寂寞……」

    許嬤嬤全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她焦急得往地上一跪。

    「我的好小姐!你就饒了我吧!別淳說那些死啊活的——」

    「好,我不說。」她柔順的點頭,只是那一眼,像是看透了一切。

    許嬤嬤著實被嚇著了。

    「我有法子!」這當下,就算有再多顧忌她也全不在乎了。「有法子啊!小姐。有個人……在廣州,她——她能幫你!」

    「真的?!」祝念茗笑了,那眼裡有一絲狡計得逞的意味。「誰?」

    喘口氣,許嬤嬤開口道:「她、她是你的……」——

    簡陋的木門被緩緩推開,乍然透進的陽光照亮了那推門的手,細瘦蒼白的小手勉強撐著門,小巧的臉蛋悄悄從細微的門縫中探出,那偷靦著外面景象的大眼映著濃濃的期待……

    「阿汝!」

    粗啞的女聲一響,小女孩的身子猛然一震,細瘦的小手立即縮回。她回過身看著朝她衝來的婦人,大大的眼裡儘是不安。

    「你又偷溜下床了!」婦人將她一把抱起。「不是跟你說過,睡一覺之後你娘就回來了嗎?」

    小女孩抓著婦人身上的粗布衣,也不說話,只是將小臉埋在她懷裡。

    「你要聽話。」婦人將她放回床上,替她蓋上了被。「娘去城裡幫你抓藥呢!讓阿汝吃了可以健健康康……」

    「婆,」小女孩伸出手輕觸婦人的眼角。「不要哭……」

    她發出的聲音弱小無力,像是一說出口就讓風吹散了似的。

    「婆沒有哭。」婦人胡亂的抹抹眼。

    「想娘,」阿汝的手落回自己臉上,比著自己的眼角。「哭。」

    「不行哭,你娘看到要傷心的。」她捧住小女孩巴掌大的小臉。「娘回來你要笑,她最喜歡看到你笑了。」

    小女孩緩慢的點點頭。

    婦人看著她的模樣,鼻頭一酸,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只得藉故轉開頭。

    「日頭下山了,她也該……」

    話才一說,前門突地響起了唏唏簌簌的聲響。婦人趕緊站起身朝門前望去,躺在床上的小女孩也興奮得睜大眼。

    門咿呀一聲打開,身著青布裙的女人持著個包袱走進門,她回身板上門的動作顯得有些遲緩,但一轉身,她臉上的笑容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

    「娘,」包嫣娘將包袱放在那張缺了一腳的木桌上。「我回來了。」

    雖然急著問她這趟出門的結果,但看到她神色,婦人還是暫且略過不提,轉個身就逕自朝灶前走去。

    「阿汝!」包嫣娘坐在床邊,一雙粗繭的手充滿憐愛的撫著女兒清瘦的臉頰。「娘不在的時候,你乖不乖?有沒有聽婆的話?」

    小女孩直點頭,她伸出兩隻手,臉上滿是渴望。「娘,抱。」

    「這麼大了還要娘抱啊?」嘴裡打趣著,一手卻是迫不及待的將女兒攬進懷裡。「娘看看阿汝有沒有長壯?」

    兩手一摟,包嫣娘的眼一紅。

    「阿汝都沒有乖乖吃飯嗎?娘才幾天不在,阿汝怎麼又瘦了呢?」

    「想娘,好想、好想娘。」小女孩緊抱著母親,小小的嘴挨著她的耳朵直撒嬌。

    「不行。」包嫣娘將女兒挪出懷裡。「阿汝快四歲了,不能再黏著娘了。娘如果不在,阿汝也得乖乖吃飯,乖乖聽婆的話。」

    在灶邊煮飯的婦人聽到這話,心裡已經有了底。

    「好了,別跟孩子說這些。」她一面將晚飯端上桌一面說:「你多疼疼她,以後也不知……」

    一聽這話,包嫣娘眼底便泛出淚來,她又抱緊了女兒,淚水一併揉進她發裡。

    「娘?」察覺屋裡怪異的氣氛,小女孩不安的抬頭。

    「娘沒事!」

    抱起懷裡的孩子,她走到桌邊。桌上是兩碗稀粥、一盤青菜、一盤蘿蔔乾和一顆蛋,婦人又端上一碗氣味怪異的糊狀物後,兩人才落座。

    小女孩一看到那碗怪東西,小臉便揪成一團。

    「阿汝乖,」包嫣娘一面將黑糊糊的東西餵進女兒嘴裡,一面輕聲哄道:「吃完飯就可以吃蛋蛋,阿汝最喜歡吃蛋蛋了,對不對?」

    勉強吞下苦苦的食物,小女孩點點頭。

    好不容易喂完,包嫣娘端過荷包蛋,小女孩卻用細瘦的小手推開。

    「娘吃。」小女孩堅決的說。

    「娘吃過了。」

    小女孩狐疑的看著包嫣娘。

    「真的!娘在城裡吃了好多蛋蛋,現在看到蛋蛋都會怕呢!」包嫣娘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

    小女孩被逗笑了,之後她又將盤子推到另一邊。「婆吃。」

    「婆不吃。」婦人搖搖頭。「婆討厭吃蛋蛋。」

    小女孩皺起眉,不敢相信有人會討厭自己最喜愛吃的柬西。

    「婆吃。」她又說了一次。

    婦人和包嫣娘對看了一眼。

    包嫣娘低下頭對女兒說:「阿汝自己吃就好了,你不是最喜歡吃蛋蛋嗎?」

    「浪費。」小女孩低著頭小聲的說:「給阿汝吃是浪費。」

    「誰說的?!」包嫣娘驚訝的看著女兒。「蛋蛋是娘跟婆特別給阿汝準備的,怎麼會浪費?」

    「阿汝活不久,要死了,吃好東西是浪費——」

    「胡說!」包嫣娘將女兒的頭抬高。「這是誰說的?!誰敢——」

    「別嚇壞孩子!」婦人急忙將小女孩抱到自己懷裡。「阿汝,婆問你,這話你從哪兒聽來的?」

    「春姨。」她囁嚅的說。

    「傻孩子!你娘不是了說嗎?阿汝會長高、長胖,會變成美麗的姑娘,怎麼你不信娘的,卻偏偏信春姨?」

    小女孩看看婦人,又看看包嫣娘。

    「你看,娘特別給你準備的蛋蛋你不吃,娘要哭了。」婦人看小女娃不信,索性說了重話。

    「娘別哭!」看娘親低著頭流淚,小女孩的心好慌,她搖搖婦人的手。「婆!我要吃蛋蛋,你叫娘別哭!」

    婦人忙將那盤冷掉的荷包蛋餵進她嘴裡。

    「好了,吃飽之後就要睡覺了。」她抱起孩子。「阿汝要喔喔困,才會一眠大一寸喔!」

    「娘!」小女孩掙扎的朝母親伸出雙手。

    包嫣娘站起身。

    「阿汝乖乖睡覺好不好?」她親了親孩子蒼白的臉頰,臉上的淚痕沾上了小女孩的臉。

    「娘在生阿汝的氣嗎?阿汝以後不亂說話,娘不要哭哭。」她小小的手急著想拭去母親的淚。

    「娘沒生氣,」她抽抽鼻。「阿汝去睡吧!娘明天說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好!」她點點頭,乖乖的讓婦人抱上床。

    看娘哄著女兒入睡的身影,包嫣娘的眼淚又克制不住的直往下掉。她不氣、不怨,她只是難過、害怕……害怕她的女兒真的活不了,害怕自己沒法子讓她活到長成美麗的大姑娘……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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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2: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你也吃點東西吧!」哄睡了孩子,婦人走到桌邊,見桌上那碗粥她動也沒動,忍不住出聲勸道。

    包嫣娘端起粥,看看那盤半黃的青菜,再看看盤裡殘餘的蛋渣,心裡便湧上一股歉意。

    「娘,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

    「你別跟我計較這些!」到底是自己女兒,婦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阿汝不是我孫女嗎?難道我疼她會比你疼得少?你說那些拖累什麼的,難不成是把我當外人看?」

    「不是的!娘。」包嫣娘惶恐的拉住母親衣袖。「我只是想,你養我這麼大,我不但沒辦法給你吃好的、住好的,還累你陪我一起操煩,想想,真覺得自己……」她搖搖頭。

    「這是我自己心甘情願。」婦人用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口。

    「但——」

    「蛋什麼蛋,蛋在你女兒肚子裡啦,」婦人氣呼呼的低吼。「說來說去都是阿春的錯!先是惹得我孫女連蛋都不敢吃,再來又惹得我女兒心情不好,還硬拉著我說些陳年往事。這死阿春!我非殺過去教訓教訓她不可!」

    「娘、娘!」包嫣娘硬是拉住婦人乾瘦的手,哀求著說:「我不說了!你別去找阿春姐——」

    「虧你還叫她一聲阿春姐!人家心裡哪裡把你當妹妹看?每回總在外頭說我們傻,還說像阿汝那樣的身體,硬拖著還不如讓她死了乾脆!一定是她話說得太大聲,讓阿汝聽——」

    「這村子裡哪個不是這麼說的?」她淡淡的截斷她的話,將桌上碗盤收拾乾淨後,才繼續說:「我也不怕她們說,我只是不想讓阿汝聽到這些話。這次我去城裡,賀大夫特別交代我,像阿汝這樣的病,最怕他們自個心灰意冷;尤其阿汝慢慢大了,旁人說的話她多半瞭解;我不希望她信了別人,真以為她自己好不了。」

    她頓了頓又接著說:「賀大夫說,阿汝的病治得好的—只要長期調養,一定能——」

    「問題就出在這長期調養上啊!」婦人愁眉苦瞼的說:「你走之後沒幾天,福嬸送了些東西來,才三件呢!說是現在大戶人家時興把繡工包府裡做,以後這類零工恐怕會愈來愈少。我擔心這樣下去,咱們會買不起阿汝的藥……」

    「現在就快買不起了。」包嫣娘將桌上包袱解開,拿出兩個紙包。「藥材價格漲了,我身上的錢只夠買兩份藥。」

    「這……」

    「您別擔心!」包嫣娘極力安慰。「我這次到城裡去,順道去找阿桃。她替我想了幾個法子,我覺得還可行。」

    「她能想出什麼法子?」

    「老實說,她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說,」包嫣娘低下頭。「大夥都是一樣的。」

    「一樣什麼?」

    「一樣——笑貧不笑娼。」

    「呸!她自己成了娼便要拖別人下水嗎?!」婦人氣得跳起來。

    「娘,你先別氣——」

    「你別告訴我你真的考慮去……去……」婦人愈說愈結巴。

    「我想過了。」包嫣娘平靜的說。「如果繼續待在這兒,靠那些針線活是擋不了多久的。我原是想在城裡找個工作,一個月總是能多攢點銀子;只是,恐怕一年會見不到阿汝幾次面……」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婦人點點頭。

    包嫣娘抬起頭又說:「賀大夫還說了個好消息。他說,京裡的大夫已經有法子能在三年內治好像阿汝那樣的病。他已經托朋友拿到了藥方子,藥倒不難找,只是有幾味藥貴了點。」

    「多貴?」

    「我算過,」包嫣娘沒有直接回答。「阿桃說我要是肯留她那裡,這筆錢她就替我出,還先給我一百兩銀子安家。我想,這樣也就夠了。」

    「嫣娘!」

    「娘,」包嫣娘哀求的看著她。「我已經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了,只要想到三年後阿汝能健健康康的,我——又有什麼不能做的呢?」

    「你得想清楚啊,這種事一做,阿汝她以後怎麼見人?」

    包嫣娘一咬牙。「只要她能好好活著,一日做了這事,娘跟阿汝就當我死了……以後也不用再見面了……」說著說著,眼淚便直淌下。

    「我們再想想法子好不好?!」婦人握住她的手。「真要沒辦法,我還有個朋方……在泉州,她一定能幫我們……」

    「兩年前娘不是去求過人家了嗎?我們前債未清,怎麼能再——」

    「沒關係的!」婦人站起身。「我明天就到泉州,這事就這麼說定!」

    「娘——」

    包嫣娘還想再說,門上卻響起了敲門聲。

    「去開門。」婦人揮揮手要女兒去開門,自己則轉身往後門走。「我去茅房。」

    包嫣娘一抬起頭,正在疑惑門外是誰,那人突然發出一聲驚叫。

    「小姐?!」

    包嫣娘雖滿心疑惑來人的身份,但仍有禮的迎人進門。

    「請喝茶。」

    「不、不!我怎麼能……」

    矮胖的婦人急急站起,之後才像想起什麼似的坐下。

    「不是什麼好茶……」看看客人的穿著打扮,包嫣娘不好意思的添了句。

    「沒關係!」

    婦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茶上,她從一進門,一雙眼就直盯著包嫣娘瞧,將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生得真像……」她喃喃道。

    縱然滿腹疑雲,包嫣娘仍不敢多問什麼,只站在一旁,眼睛逕往後門打轉。

    「娘。」門扉一動,包嫣娘就鬆了口氣。

    進門的果然是包氏,她低著頭順口問了句——

    「是誰來了?」

    「是……」包嫣娘看看坐在桌前的婦人,不知該怎麼回答。

    「是我。」

    婦人話一出口,包氏整個人頓時一僵。

    她緩緩的抬起頭,一臉的難以置信。

    「你——你怎麼會到這來?!」

    「你們這兒可真難找。」婦人顧左右而言它。「兩年前你只跟我說住廣州,我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這。」

    包氏看看婦人,又看看一旁的包嫣娘,嘴張了張,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總算懂得你見到我家小姐時的心情。」婦人微微一笑,讚賞的眼再一次打量著包嫣娘。「她們簡真像是同一個人,只除了……」一個富、一個貧,一個色艷桃李、一個憔悴瘦弱。

    包氏伸手將女兒拉到身後,滿懷戒備的看著來意不明的婦人。

    「許嬤嬤,你老遠從泉州到這兒,究竟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我打的當然是你身後的主意。」她瞅著從包氏身後探出的臉蛋。「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誰呢?」

    「許嬤嬤!」包氏瞼色驟變的大聲制止。

    「娘,你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包嫣娘硬是從娘親身後走出,她轉向矮胖的婦人。「你說你從泉州來,兩年前我娘的錢就是跟你借的嗎?你今天是特地來討債的嗎?」

    許嬤嬤笑嘻嘻的說:「我今天會到這來,其實是受你姊姊所托——」

    「姊姊?我哪來的姊姊?」包嫣娘疑惑的皺眉。

    「許嬤嬤,你……」包氏的手顫抖的指向一臉悠閒的婦人。「你說過——」

    「我說過這事你不可對別人提起,可沒說過不准我自個說開。那,這事是由你開口,還是由我來說清楚?」

    雖然還摸不清她的意圖,但知道她存心要把這事掀開來講。包氏擔憂的看了包嫣娘一眼,最後歎了口氣,領著女兒走到灶邊。

    「嫣娘……我……我也不知該怎麼說起。」她支吾了半晌才說:「你還記得我說過你阿爹是怎麼過世的嗎?」

    包嫣娘不安的回道:「娘說是我出生那年,上山打獵時被大蟲咬死的。」

    「是啊!可憐他追那頭白額大虎好幾年,最後還是……」她搖搖頭,不勝唏噓。「他死後,我一個女人無以維生,於是就跟著隔壁李婆做起接生婆,日子倒也過得去。原以為日子大概就這麼過,沒想到……」她看向包嫣娘。「我遇到了你。」

    聽到這裡,包嫣娘已大約明白自己並非包氏親生,她心思混亂的聽包氏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我們到祝府接生。一進房裡,就有人端上一盆冷水、一盆熱水。我做了接生婆一年多,倒是第一次遇到這事。後來,祝夫人生下個女娃,李婆要我將孩子放到冷水裡,說是主人家交代,要是生了女的便『洗』了她,我怎麼也下不了手……這一遲疑,祝夫人居然又生了第二個女娃。當下,我跟李婆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旁的婢女到外頭一問,才說祝老爺改了主意,要留下大的,『洗』了小的。」

    「於是,李婆跟我換了孩子,那先出生的,便喜洋洋的讓人用熱水清乾淨:那後出生的,就交由我狠下心壓進冷水盆裡……」

    一說起往事,包氏還是忍不住身子有些瑟縮。

    「大熱天晚上,盆裡的水卻凍得我直發抖。那娃兒掙扎著,白胖的小手猛揮舞著,身上的血全染紅了水,只要她臉一露出水面,那嗆哭的聲響就清楚的傳進我耳裡……」

    「慢慢的,我感覺她的手擺動愈來愈緩,我心裡想,她就快死了。從眼角的餘光,我清楚看到這娃兒的姊姊正暖暖的被人抱在懷裡哄著,但我手中的孩子呢……她就快死了卻沒人在乎……後來,我將那孩子從冷水裡抱起,用一旁的布巾包住,匆匆便往外走。李婆大概認為我是要將孩子的屍體處理掉,所以沒阻止我。」

    她低著頭,兩手交握。

    「我知道『生男相賀,生女殺之』在我們這一行是司空見慣的事,我也知道祝家肯留下一個女娃已稱得上良善;但,我心裡就是不能不替這娃兒感到難過。我想,就當祝家的女兒死了,這孩子是我們包家唯一的孩子……」

    「之後,我將孩子給大夫看過後,就回家收拾細軟;因為怕被李婆和祝家發現,我連夜帶著孩子離開……然後,便輾轉來到了這。」

    說完,包氏連頭也不抬,她不知道女兒會怎麼看自己;更不知道這疼了近二十年的孩子,會不會從此就不認她了。

    「為什麼……為什麼從來不把這事告訴我?」沉默許久,包嫣娘才瘖啞的啟口。

    「你原該有個前朝大官的爹、有個官夫人的娘,你原會被疼著長大,衣食不缺,少有煩憂的,我卻不曾試著讓你回到那樣的生活,反倒拖著你一塊受苦……我怕你知道之後會怨我,怕你知道之後就不再是我的嫣娘——」

    「胡說八道!」包嫣娘捧起包氏瘦黑的臉,那眼裡泛著淚珠。「我爹是難得一見的好獵手,我娘年輕時也是村裡響噹噹的名花。我這輩子哪裡不是被娘疼著,要沒有娘,我哪能活到現在……」

    「嫣娘。」包氏再分不清心裡是酸是甜,她一把抱住女兒,整個人埋在她懷裡哭得唏哩嘩啦。

    「別哭了,娘,你還沒告訴我許嬤嬤是誰?兩年前你拿給大武的錢是不是就是從她那兒來的?」

    包嫣娘抹抹淚,順道將母親臉上的淚痕抹淨。

    包氏點點頭。「許嬤嬤是祝夫人最倚重的婢女,十九年前她也在那房裡;至於大武和你的事……」她聲音轉小。「的確是她幫的忙。」

    「你嫁人那年,我曾回過老家。那時聽左鄰右舍提起,才知道祝家小姐幾個月前才風風光光嫁給泉州一個姓白的富商;而許嬤嬤那時也跟著過去泉州。後來,大武開口要五百兩才肯放了你們母女倆,我第一個就想到祝家小姐。再怎麼說,她也是你同胞姊姊,我想她總不至於見死不救……」

    她看了包嫣娘一眼。

    「我到泉州想盡辦法才見到許嬤嬤。由於當年我走得匆忙,甚至連夜離開了故里,她和李婆就曾經猜想是不是我帶走了孩子。雖然她不確定我說的是真是假,但她仍願意給我五百兩,只要我答應從此不再提起這事;就當十九年前我不曾到祝府接生,就當你本來就是我的孩子……」

    「那麼,她今天為何又……」

    「我不知道。」她擔憂的看向桌前的許嬤嬤。

    「她說是祝家小姐要她來的,會不會……」包嫣娘既喜又懼的。「她想認我?」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我們也不必擔心阿汝的藥錢,你也不必去阿桃那兒。只是,為啥早不認晚不認,偏挑在這當口?」包氏不得不懷疑。

    包嫣娘低頭細想,之後又抬起頭。

    「不如,我們先聽聽她怎麼說再作打算。」

    「也只能如此了。」拉起女兒的手,包氏小心翼翼的走向前。

    「故事說完了?」許嬤嬤輕鬆笑問。

    包氏胡亂點個頭。

    「我們也不多說閒話,許嬤嬤,你今天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我方才說了,是大小姐托我來找二小姐……」

    從來不曾聽過有人喚她「小姐」二字,包嫣娘只覺心裡十分惶恐。

    「……畢竟是姊妹情深,大小姐一知道還有個從未謀面的同胞妹妹,便叮囑我得好好照顧二小姐。二小姐缺什麼、要什麼,嬤嬤我都得替二小姐準備好。」

    她嘴裡一面說著,一面將隨身帶來的小包袱放桌上,俐落的伸手解開藍色布巾。霎時,四錠亮晃晃的金元寶便閃耀在面前。

    包家母女見了立時一聲驚喘,兩人忍不住拉著對方的手倒退一步。

    瞧見她們的模樣,許嬤嬤不覺嘲諷的撇撇嘴,用布巾又將金元寶蒙上。

    她細聲細氣的說:「這呢,是我家小姐要我帶來的一點薄禮,希望二小姐別嫌寒酸。

    寒酸?包嫣娘不可思議的看了許嬤嬤一眼。

    包氏則立時伸出雙手將東西往外一推。

    「無緣無故的,我們不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

    「也不算貴重,差不多夠吃個兩三天好菜。」許嬤嬤隨口說道。「這不過是姐姊給妹妹的一點見面禮,你不必看得這麼嚴重。」

    「許嬤嬤,」包嫣娘誠誠懇懇的說。「我們是窮人家,這樣的東西我們可是第一次見過,說心裡不想那是騙人的;不過……無功不受祿,收了心也不安,還是請您收回去吧。」

    許嬤嬤一聽,心想,存心給你們臉是不要臉,好言好語的你們偏不要,那就乾脆順你們的意來點狠辣的!

    「我說,包氏,」許嬤嬤收起了笑容,冷著一張臉說:「老實說,你們的情形我是清清楚楚。兩年前你來找過我之後,我就讓人留意你們了;那五百兩我也知道是進了誰的口袋。總而言之,你們現在是山窮水盡,連人都想賣。」她瞥了包嫣娘一眼。「既然如此,還不如賣給我。」

    此起方纔的虛偽熱絡,這樣的許嬤嬤反倒好應付。

    包氏同樣冷著語氣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跟你們提個生意買你們家嫣娘一年。」她說得簡單。

    「做啥?」

    「生孩子。」

    「呸!要孩子不會自個生,莫不成是沒卵母雞——」

    「你別管這麼多!」許嬤嬤截斷她。「要不要一句話!我先說了,這事與我家小姐關係重大。你們答應就算,要不答應……」她瞄了瞄床上一眼。「我要你們一家子全賠上!」

    「你說這是什麼——」

    「我答應!」包嫣娘靜靜的開口。

    「嫣娘!」

    「都是要賣,賣長不如賣短。」說了這句話後,她轉頭看向許嬤嬤。「你說清楚些。」

    「我要你明天就跟我到泉州去,你的工作就是在明年上元之前懷孕,生下孩子之後我會派人送你回來,至於細節路上我再跟你提。」

    「你準備花多少錢買我?」包嫣娘回無表情的啟口。

    許嬤嬤將藍布包推到她們跟前。

    「是前項,事成之後同樣是四錠金元寶。」

    「要是不成呢?」

    許嬤嬤一雙老眼變得凶狠。

    「不會不成的!」她警告意味十足的說。

    「嫣娘,你真要」

    包嫣娘伸手止住母親的話。

    「我已經決定了。」

    看出事情已定,許嬤嬤總算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

    她站起身。「我明天來接你,二……二小姐。」

    「你叫我嫣娘就好。」以她現在的身份,那二小姐委實刺耳得很。

    許嬤嬤點點頭,便轉身先告辭了。

    「嫣娘——」許嬤嬤一走,包氏急忙開口。

    「娘,」包嫣娘將微弱燭火吹熄,低垂的頭一直沒抬起。「晚了,睡吧!有事我們明天再說。」

    就著窗外月光,包氏見包嫣娘緩緩的爬上床榻,她也只得搖搖頭上床去。

    夜裡,小女娃阿汝朦朧的睜開眼,淡淡的月色下,窩在母親懷裡的她,只覺得頰畔有些濕涼。

    「娘,」她半睡半醒的小聲低喃。「下雨了嗎?」

    「沒,」包嫣娘的聲音有些暗啞。「天很晴呢!」

    她帶繭的手輕輕撫摸女兒臉頰。

    「阿汝快快睡、快快長大,娘會教天放晴不下雨的……」——

    一早,包嫣娘拿著個小包袱收拾隨身衣物,包氏則一臉沉重的坐在床邊看她。

    「你真的要去……」

    包嫣娘點點頭。

    「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你真能和人家生孩子?」

    包嫣娘沒說話。

    「許嬤嬤說得不清不楚的,誰知道她們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就這麼呆呆拎著個布包跟人家走,萬一人家把你賣了呢」

    「至少也賣了四錠金元寶。」她回了聲。

    「還是別去吧!」她苦口婆心的勸說。

    「我想過了,」包嫣娘緩下手上動作。「結局再壞也不過是我去了便回不來,可那四錠金元寶已足夠治阿汝的病,也能讓你們過個幾年好日子;萬一我真沒回來,你們就打算打算,看是要做個小生意還是什麼的——」

    「想想想!你就只會為我們想!」包氏不禁氣惱。「你也該替自己想想吧!真要把自已賣了嗎?!為了阿汝,你真的什麼也不管了嗎?!」

    「是!」包嫣娘一雙眼像燃著火。「只要能治好阿汝的病,要我殺人放火我也願意!」

    「你……唉,」包氏只能歎息。

    「昨天我就跟你提了,」包嫣娘冷靜點後才說。「我已經決定到阿桃那去,你說要再想想辦法,還說泉州的朋友可以幫忙。如今泉州的朋友不是來幫忙了嗎?比起賣到阿桃那兒,到泉州我總還有回來的希望;只要忍個一年半載,我們以後不就能過得寬裕些?」

    「你……捱得了嗎?也不知等在那的是什麼——」

    「大武的拳頭我都能捱,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我捱不了的?」她向自嘲的說。

    「萬一……萬一沒替人生下孩子呢?」包氏不免憂心。

    她咬咬唇。「許嬤嬤的態勢你也見著了,真沒希望,我會托人帶信給你們。你就帶著阿汝先躲一躲吧!」她又歎。「要不是日子真過不下去,誰願意……」

    「嫣娘……」遲疑半晌,包氏終究忍不住問出口。「生了孩子之後,你真能捨嗎?」

    「捨不得也要捨。」她低著頭站起身。「我走了!阿汝醒後,你就告訴她,我在城裡找到工作,有好一陣子不能回來——」

    「娘去哪?」

    細微的聲響從床榻傳來,阿汝撐起細瘦的身子,一雙猶帶睡意的大眼驚憂半的看著母親。

    包嫣娘急急走向孩子,將包袱放在一旁,兩手握著她瘦得不見一絲肉的臂膀。

    「娘要去城裡工作賺錢,阿汝在家裡要乖乖聽婆的話,知道嗎?」

    小女孩點點頭。「娘什麼時候回來?明天嗎?」

    「要好多個明天呢!」她拍拍孩子的頭。

    「幾個,五個?」小女娃憨憨的張開小手掌。

    「娘不會這麼快回來。」包嫣娘搖搖頭。

    「娘,不去。」小女孩一聽連忙抱住母親。

    被那瘦弱的小手一圈,包嫣娘隱忍已久的淚水差點又要掉下。

    「娘不能不去,娘要賺錢給阿汝買藥藥,讓阿汝能健健康康長大。」

    在阿汝小小的心靈裡,她其實很怨恨自己的身體。

    她知道娘和婆常為了這事煩憂,她知道是自己每天都得喝的苦藥花光了家裡的錢;如果她不要健健康康的,是不是娘就能留在她身邊?是不是吃飯時每個人都能有蛋蛋吃?

    但這種話她不敢說,昨天娘傷心的流下淚水,她還清楚記得,所以她只能使盡力氣抱著母親不放。

    「阿汝乖,」包嫣娘只得出言哄她。「給娘一個親親好不好?娘會盡量早點回來。你聽話,讓娘出門工作。」

    阿汝搖搖頭。

    向包氏投以求救的一眼,包嫣娘又繼續對孩子說:

    「娘這次去工作後,就有錢可以治阿汝的病;以後阿汝就能跟在娘身邊。娘會帶你去河邊玩,去城裡看熱鬧,只要阿汝不生病,娘到哪兒都帶著你。」

    「真的?!」

    果真這話教小女孩的手鬆了松,包氏趁機抱過了孩子。

    包嫣娘匆匆拿起包袱。

    「我走了!娘,孩子就麻煩你多照顧。」

    「我知道,你在那自個多小心點。」制住掙扎不休的孩子,包氏開口叮囑。

    包嫣娘點點頭,抓著布包便往外衝。走在路上,她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女兒使盡力氣,卻虛弱得教人心疼的哭聲。

    她腳步頓了頓,一咬牙,她走得更急。於是那聲音便一路伴著,伴著她從廣州走到了泉州;伴著她一個鄉下婦人走進了不可預知的未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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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包嫣娘低著頭,披著條土黃連面長巾跟著許嬤嬤由側門走進白府。

    守門的傭僕遲疑的看了她一眼,許嬤嬤連忙低聲解釋說是她的這房親戚,因為家裡慘遭祝融,不得已才前來投靠。

    傭僕又指了指她臉上長巾,許嬤嬤只小聲說是瞼給燒傷,怕嚇著了人;之後,索性丟下一句「是小姐要用的人」,傭僕也不敢再多說話,人就順利的帶進了白府。

    天色昏暗,許嬤嬤拉著她打了幾個轉後,才總算見著了光。

    她低著頭不敢多看,許嬤嬤推開一扇門要她進去等著,她就乖乖進去。這一路上,她早學會了「少開口、多聽話」的道理。

    端坐在圓凳上,她想著路上許嬤嬤同她說的話。

    許嬤嬤的意思很清楚,說是只要她假扮成白夫人一年,等生下白家老爺的孩子之後,她就可以回家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配合,不管人家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啥事也不必多問、不必知道,反正,知道得愈少對她愈好。

    她也不想知道這麼多事,對她而言,阿汝的身體能治好,這就夠了。

    可對等在另一頭房裡的祝念茗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打從許嬤嬤一進門,她就拉著人問東問西的。

    許嬤嬤將事情始末大概說了一遍,總歸一句話,就是三個字——很聽話。

    「聽話才好!」祝念茗掩不住喜色。她念頭一轉,又問:「嬤嬤,她長得跟我像嗎?」

    「像!」許嬤嬤直點頭說:「不過……究竟是窮人家出身,到底比不上小姐貴氣——」

    「這不是問題!」她揮揮手。「打明兒開始,你就好好教教她。反正這院裡平時也沒人來……」她沉吟了會又說:「至於那姓白的,我聽下人說,他端午之後才會回來,算算也還有三、五個月,時間也該夠了。」

    許嬤嬤點點頭,先替她將簪飾取下。「我跟王婆說過了,要她明天過來一趟。」

    「做啥?」

    「包嫣娘那雙天足……」她搖搖頭。「我一個人怕用不來。」

    「說到王婆我才想到,」祝念茗假裝毫不在意的說。「人家不是說我命中無子嗎?怎麼她跟我同胞卻生得出孩子?」

    「這事我也想過,所以昨晚一到,我便帶包嫣娘上王婆那。她是說,」許嬤嬤一面梳著她的長髮一面回答。「雖是同胞生,卻是兩樣命——」

    「兩樣命?!」祝念茗冷笑。「想來她命是此我好!你說她與我同時候嫁人,邢小孩今年多大了?」

    「三歲,不過是個沒用的病女娃。」

    「賠錢貨!」祝念茗一聽嘴裡就嘀咕。

    「小姐,」許嬤嬤開口道。「要是包嫣娘又生個女的——」

    「反正上元之前總得先懷孕,要真生了女娃,說不得,只得教她再留一年。」

    「她不會肯的。」

    「我要你問她了?!」祝念茗投給老婦不耐的一眼。「她既然進了白府,能沒替我生個男孩就走人嗎?」

    她站起身示意許嬤嬤替她解衣。

    「好了,我現在不想見她。明天你們動手時我再去看看她!」她再交代。「對了!就算她人在房裡也得把臉蒙好,我可不想有人見著她的模樣。」

    許嬤嬤點點頭便告退走出了房間。

    祝念茗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想起那個與她同胞所生,肚子裡卻曾經蹦出個女娃,一股悶氣便竄上心頭……她大力將銅鏡合上之後,才轉身上了床鋪——

    身上仍舊一襲青布衫裙,包嫣娘小心翼翼的坐在桌邊,瞧著桌上一碗白粥、四碟小菜,心裡便想起了家中老母及幼女。她拿起筷子,撥撥那盤炒得油亮的青菜肉絲,想到母親不知有多久未嘗肉味,她就怎麼也沒辦法將菜餚送進口。

    門咿呀一響,許嬤嬤那胖大的身軀走進房裡,」看到桌上的食物她動也沒動,雙眉不禁嘲諷一揚。

    「怎麼?不合你胃口?」

    「也不知我娘她們吃了沒?」包嫣娘搖搖頭。

    「你擔心她們?」許嬤嬤丟給她一抹淡漠的眼神。「那四錠金元寶夠她們過了!桌上的東西你要不吃,我可是要收下餵狗的。」

    拿這種東西餵狗?包嫣娘忍不住咋舌,富貴人家的狗可吃得可比尋常人家好。

    「我吃不下,留著中午再吃。」她小小聲說。

    許嬤嬤一聽,乾脆將飯菜全收進盤裡。「你啊!改改窮酸性子吧!」她一邊收一邊叨念。「堂堂白府夫人哪能像你這般德性……」

    包嫣娘只得靜默不語。

    「不吃也好!」許嬤嬤想想又說:「免得待會全吐出來。」

    「為什——」

    「問這麼多做啥?!」許嬤嬤不耐的截斷她。「你就坐在這等吧!待會王婆來了,你就會明白了。」

    包嫣娘看著窗上細緻的菱花紋兒,腦子裡突然轉了個念頭……要是十九年前,祝家老爺心思一轉,她與祝家小姐的命運或許就完全顛倒過來了。才這一想,她便心一跳,連忙揮去了腦中妄想。

    不!她已經很幸運了。如果當年不是娘一絲善念,她現在根本不可能坐在這……

    雖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但在她心裡,她仍認定自己是「包嫣娘」,是包家最寶貝的女兒,祝家的一切對她來說就像是場夢,是那麼的不真實……

    門被輕輕推開,沉思中的包嫣娘並沒有發現,直到抽氣聲響起,她才恍惚的將視線移向大門。

    房門口有個娉婷的人影,她嬌嬌弱弱的倚著許嬤嬤,梳著個荷花頭,別著個石榴簪,滾白邊的粉色緞襖配上五色月華裙,一看就知道是個貴夫人。

    包嫣娘連忙站起身,斂眉垂首的站在一旁。

    「你……你抬起頭來!」女子的聲音微帶顫抖。

    包嫣娘聽話的抬起頭,這一看,嚇得她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

    她看到另一個自己一個穿金戴銀的自己。

    她是知道她有個孿生姊妹,卻沒料到兩人會如此相像……自然,她的臉頰白皙水嫩,相形之下,自己就顯得身形削瘦;但那眼耳鼻口,卻無一不是自己的模樣。

    「你……」她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

    祝念茗定定神,轉頭對許嬤嬤道:「我不是要她把瞼蒙起來嗎?」

    「你……你是我的……」包嫣娘真實的感受到兩人之間的血緣關係。

    祝念茗眉一皺。「我不想和她說話!嬤嬤,你告訴她!要她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要以為自已真是祝家二小姐!」

    「我沒有——」

    「閉嘴!」許嬤嬤輕喝。「我昨晚不是交代你要蒙著臉嗎?!」

    包嫣娘急忙拉過一旁面巾,將臉遮上。

    「王婆!」她朝外一喊,沒一會,一名老婦躬身進來。

    許嬤嬤小小聲在老婦耳邊交代幾句之後,便轉頭對站在一旁的包嫣娘說:

    「待會王婆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別多嘴,知道嗎?!」

    包嫣娘點點頭。

    看著許嬤嬤扶著祝家小姐離開之後,她不安的將視線移向站在門口的老婦。

    「你幾歲了?」老婦走到桌邊,自動的替自己倒了杯茶。

    「十——十九。」

    「都十九啦!十九才嘗這種苦,」她搖搖頭。「有你受的!」

    包嫣娘一臉摸不著頭緒的模樣。

    「不懂也好。」她從大紅袍摸出一包藥粉,輕輕摻了一點進杯裡。「那,喝下。」

    包嫣娘也不敢多問,一口就飲盡了杯中茶水。

    「好,現在上床躺著。」她一面從身上取出白綾、針線等什物,一面出聲命令。

    她才在床上躺下,許嬤嬤就推門而入。她默不作聲的坐在床沿,看著王婆將一條條白綾從中撕開。

    見一切準備妥當,許嬤嬤才伸手將包嫣娘的鞋襪褪去,將她一足放至膝上。

    她側身從王婆手上接過白礬,回過身時,一雙老眼正巧和包嫣娘對個正著。

    「你別怨我。」她低聲說道。「咱們家小姐可不是那些滿州蠻子,大刺刺放著一雙天足也不知羞。你要假扮她,總不能還留著雙賤足吧……」

    包嫣娘一聽,眼裡儘是驚恐,待要掙扎,卻是渾身使不出一點力來。

    看她的模樣,許嬤嬤慢吞吞的說:「就是怕你不識相,才讓王婆給你下點藥。你現在是渾身發軟,有口不能言,除了乖乖認命,其它啥也不能做。」

    說著便灑了些白礬在她腳縫裡,接著又將五個腳指緊緊靠一處,然後用力一壓將腳向下擠彎成弓狀。

    好好一雙腳被人這麼」使力,疼得教包嫣娘尖聲一喊,偏偏聲音怎麼樣也發不出,只餘嘶嘶氣喘從喉中逸出……

    等王婆用白綾將包嫣娘的腳縫了兩層,許嬤嬤就拿起針線緊密縫上了口。直到纏緊了兩足,兩個老婦人也累得一身汗。

    白綾上滲出點血,許嬤嬤只當沒瞧見,由王婆手中接過一雙尖頭小鞋,硬是將包嫣娘那雙帶血的腳塞入鞋中。

    回頭見包嫣娘早暈死在床上,許嬤嬤低聲輕斥:「算你運氣好!暈過去便算,否則非挾著你下床走一回。」

    「好了,人都倒了你還嘮叨什麼。」王婆匆匆收拾桌上雜物,嘴上不免說兩句。

    「誰教她要惹得我家小姐不開心。」

    小姐一見到包嫣娘便皺眉,還說胃口不開中午不吃了。

    她不過是替小姐稍稍教訓這不長眼的傢伙;要不是怕人聽見,她早連藥也不下,非讓她叫得哭天喊地不可。

    兩名婦人邊說邊走出了門,只留下床上的包嫣娘那咬破唇上的血還汨汨流著,染紅了頰、染紅了衣……——

    在泉州待了近三個月,包嫣娘這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

    從前她以為最難捱的不過是前夫的拳頭,如今才明白那不過爾爾。

    那天纏足之後,她只道折磨已盡,沒想到天天都得來上一回。

    白天還得讓許嬤嬤扶著練習走路,縱是疼得寸步難行,也得勉強為之;晚上兩隻腳又得用藥水泡洗,接著再纏裹一次。

    不到半月,她的一雙大腳已彎折變形,日日鮮血淋漓。慢慢的,兩隻腳只剩幾根枯骨,穿在小弓鞋裡,確有幾分柔若無骨的味兒。

    許嬤嬤對此滿意得緊,雖然還比不上祝家小姐的一雙三寸金蓮,但多多少少也算上得了檯面。

    而包嫣娘呢,要不是因為心裡還惦記著阿汝,她早白綾一掛,一死了之。

    幾個月來,她被那雙小腳折磨得夜不成寐、食不下嚥,唯一教她硬撐下去的,就是阿汝。想著她身體是不是好些,身上是不是多長了點肉?想她有沒有乖乖吃飯,有沒有惦念她這個遠方的娘?

    輕聲一歎,她在亭子裡坐下。

    在這住了兩個多月,從許嬤嬤口中她多多少少也瞭解一些白府的情況。

    聽說白家老爺雖是泉州首富,為人卻十分苛刻,既捨不得花錢往大宅院——雖然她覺得這宅院已經夠大了——也捨不得花錢買奴蓄婢,一問宅子不過就一個管家、一個廚娘,幾個守門的長工和負責清潔打掃的女婢。

    再說,白家老爺根本不把夫人看在眼裡,一年到頭的跟著商隊到處跑:留在家中時也對夫人不理不睬的,兩人各住一個院落,平時更是少有交集。

    許嬤嬤不時會對她抱怨,說白家老爺配不上她家小姐,說夫人的身份是如何如何高貴,白家老爺卻不知珍惜等等。

    這樣的男人,就是她未來一年要侍奉相處的假丈夫嗎?

    她伸出手就著月光細瞧,瞧著愈顯柔嫩的雙手,低頭看著水面上的倒影,她抬手摸摸白皙的臉頰……比起從前,如今她與白家夫人更是相像得分不出彼此。

    這些日子來,許嬤嬤在她身上可是下足了工夫,好不容易才褪去她一身厚皮粗繭,應對進退上,也慢慢有些夫人樣態。

    來到這裡,舉凡吃的、用的全是她從前不敢奢求的高級貨。可若是讓她選,她寧願回到廣州的小土屋,和娘親吃那蘿蔔乾、炒青菜配上粗茶淡飯,只要有娘的溫柔體諒、阿汝的童言稚語,她怎樣都可以過得去。

    她扶著柱子站起身,慢慢往廂房走去。一天之中,她只有這麼點自由的時間,可以不帶面巾的在院裡走走,因為這時候是許嬤嬤服侍夫人就寢的時候。再過一會,她就得再回房裡替她這雙腳泡泡藥水—然後,她的一天才算完結。

    才走下亭子,她便看到許嬤嬤胖大的身影遠遠朝她走來。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她喘吁吁的衝到她跟前。

    「什麼沒時間?」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包嫣娘疑惑道。

    「姑爺回來了!方才總管派人通知說明天會到。」

    「明——明天?!」包嫣娘驚訝的喊。

    「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明明說是端午之後才回來,莫名其妙卻提早了一個月……」許嬤嬤嘴裡嘀咕著,然後語氣一轉。「不管了!既然姑爺明天回府,你從明天開始就上工。」

    「但……」她什麼都還沒學會呀!別說閨閣千金該學的琴棋書畫,她連這府裡的人都沒識得幾個,怎麼扮成夫人?

    「你別擔心,我跟小姐想了個妙計。」她露出狡捨的笑意。「你只要記得常常討好姑爺,多纏著他在房裡,不管如何一定要盡早懷孕。」

    站在池邊,許嬤嬤對她招手。「那,你過來!」

    包嫣娘乖乖的走過去。

    「還好,你今天穿的是小姐的舊衣裳。」許嬤嬤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回。「可惜沒替你梳個好看點的頭!算了,勉勉強強……」語音方落,她突地快速扯下她頭上的木簪子。

    「許嬤嬤!」

    「你不需要留著這東西!」說著,她一使力便將簪子往池裡一丟。

    包嫣娘整個身體猛然一轉,抬起手想要奪回。許嬤嬤抓緊這時機,兩手一使力便將她推落水池……

    「這法子可好!」她眉開眼笑的說。「等會我讓人救你上來,你就假裝受驚過度啥事都忘了,這樣問題不就全解決了?就憑你那張臉,不管你做出再荒唐的事,別人也只當你腦子出了問題,沒人會懷疑你不是小姐的……」

    這話包嫣娘聽得迷迷糊糊的,她只知道,冰冷的池水一古腦的直灌入她口鼻;恍惚間,她像是到了另一個時空,她只能拚命掙扎,拚命的想多吸幾口氣……

    站在池邊觀望了好一會,見包嫣娘揮舞的雙手愈顯無力,許嬤嬤這才深吸口氣,尖聲高喊——「來人啊!快來救命啊!夫人落水啦……」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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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3: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時已近夏,泉州近郊一處大宅院前,守門的老李正倚著門旁石獅,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盹。

    蟬聲唧唧,擾得他不能安眠,老李將眼瞇得更緊,滿腦子全是昨晚長七堂子裡的阿芳。

    唉!阿芳雖說已有了些年紀,可那雙手還是白嫩誘人得緊,握在頰邊廝磨起來,那股又酥又癢的感覺,真是教人……

    咦?不對呀!老李又輾轉摩拿兩下……阿芳的手什麼時候長了粗繭?就連味兒聞起來也不大一樣……

    「老丈、老丈……」

    誰啊?擾個什麼……

    「老丈!」

    「啥?」迷迷糊糊醒來,老李還捨不得放掉手中那雙手。「誰——誰叫我?」

    「老丈。」低沉的男聲從他頭上傳來。「煩請鬆鬆手。」

    「什麼手……」嘴裡叨念著,一雙老泡眼本能低頭一看。

    赫!那個奧男人把一雙烏黑大手塞進他掌中的?

    兩手快速一鬆,他劈頭就罵

    「是哪個不長眼的開起我玩笑來啦?!莫不知這兒是赫赫有名的路家別院?!」

    「老丈,」甩甩被握得發酸的手,高大男子笑道:「是你睡昏了頭,抓了我的手就直叫阿芳、阿芳的……」

    老李一張臉脹得通紅。「我睡昏了你不會叫醒我嗎?好了!不要再說了。」他伸出手示意對方住口。他抬眼看看對方。「你是來幹什麼的?!」

    「請問路官人在嗎?」

    「找我家官人?」

    老李仔細將眼前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只見他身著一件湖色長袍,一頂深色小帽,又高又壯的,看來就像個莊稼漢。

    男人點點頭,脾氣頂好的笑著。

    「有什麼事?」老李往後靠門板上,斜睨著他道。

    「沒什麼!只是聽說他來到了泉州,所以特地來拜訪。」

    「我家官人這次是帶著夫人來游賞,所以閒客不見!」老李直接拒絕。

    男人遲疑了會兒。「那麼,煩請老丈投個拜帖。」他從懷裡掏出個帖子。

    老李不耐的接過,卻感覺掌心有些微重,他突然瞼色一變,眉眼都笑開了。

    四兩銀子!這人出手還挺大方的。

    他將銀子攢入懷中,放緩語氣對男人道:「我家官人大概是不會見你的,不過,我會想辦法問問他何時有空。」

    「麻煩老丈了!」男人拱拱手。

    「不會。」跨進門檻,他想想又回頭一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白,」男人笑了笑。「叫白驥舒。」

    不一會,老李匆匆由門內走出。

    「你是存心害人嘛!」老李引著人往內走,嘴裡還不住叨念:「幹嘛不說你是我家官人的朋友,害我挨了一頓好罵……」

    白驥舒不禁苦笑。「是我的錯,下次請老丈喝酒賠罪!」

    「嘿!」老李一聽眼都亮了。「你這人不錯嘛!比起那些眼睛長頭頂上的傢伙——」

    「老李!」老早料到這樣的情況,前來迎客的路管家不禁搖頭罵道:「還不下去!別失禮冒犯了白官人——」

    「我可不是什麼官人,」白驥舒帶笑道。「路管家太抬舉我身份了。」

    路管家一聽,」臉驚詫神色。「白老爺還沒去捐官嗎?」

    「捐什麼官?麻煩!」他一擺手。「倒是你家那三品大官人,什麼時候娶了妻子我居然不知道!他也太不夠朋友——」

    「要論不夠朋友我還比不上你呢!」」名身著鐵灰色緞面衣袍,棗紅色巴圖魯坎肩,頭戴珊瑚結子玄色小帽的男子,揚聲朝白驥舒走來。

    「我又哪兒不朋友啦?」白驥舒朝他肩上拍了一記。「我今天才到泉州,聽說你到了,我連家都沒回就直奔你這兒來,這樣還不夠朋友?」

    拉著白驥舒直進內室,路家華一路說道:「要真夠朋友,我年前結婚怎會找不著你?白晉說你閒著沒事又跟商隊走了,也不知人在哪裡?」

    「是我錯!」白驥舒爽快道。

    待僕人奉上茶水及四色果點之後,他又繼續道,「恰好我身上帶了樣東西。」他由懷中掏出個翡翠盒子。「就送給弟妹作見面禮吧!」

    「我讓她自個兒收。」說著頭一偏,路家華對一旁的屏風輕聲開口:「芝瑋,你還不出來——」

    「家華——」白驥舒想要阻止,屏風後頭已傳來女子叮噹佩飾的聲響。

    「都是自家人,沒那麼多禁忌!」路家華擺擺手。

    只見一名頭梳牡丹頭,身穿對襟鑲牡丹帶的天青襖衫,底著彈墨長裙的纖瘦女子,輕巧的自屏風後走出。

    「芝瑋,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好兄弟,你就叫他聲白大哥。」

    「白大哥。」陽芝瑋欠身一福。

    「別客氣!」白驥舒有些手足無措。

    見他的模樣,路家華忍不住一笑。「瞧!我這兄弟什麼都好,就是對女人——」

    「家華!」白驥舒低喝。

    路家華才不管他,逕自拉了張椅子讓妻子坐下之後,繼續道:「我跟驥舒從小就跟在舒先生身邊學做買賣。他因為父母早逝,舒先生又是孤身一人,所以他這輩子跟女人相處的時間用五根手指頭就數完了。他啊!只要一見女人就像多生了雙手腳,怎麼擺都不對,不像我——」

    「不像你多風流韻事。」陽芝璋淡笑道。

    「我哪有?!」路家華擺出一副無辜樣。

    瞧他們夫妻相處的情形,白驥舒禁不住羨慕的笑笑。

    陽芝瑋的臉頰不禁一紅,一隻手輕輕在桌底捏了丈夫一把。

    路家華不敢再調笑,將桌上的翡翠盒子推向妻子。

    「你也聽到了,這是白大哥送你的見面禮。」

    「這……」她遲疑的看向丈夫。

    「沒關係,你收下吧!」白驥舒開口。「我娶妻的時候,家華也送了樣東西給我妻子,這不過是禮尚往來。」

    這一說,陽芝瑋只好收下。

    「怎麼大嫂沒一塊來?」她輕聲問。

    「她……」白驥舒不知怎麼日答。

    「別提她!」說話的反倒是路家華。「她呀!眼睛是看高不看低,像我們這種商人是入不了她眼的。」

    「怎麼,還記得她給氣受?」白驥舒笑了。

    「她哪敢啊!」知道我爹打我出生就給我買了個三品道員,她那姿態放得才低哩!」話一說出口,才想到不管如何總是自己兄弟的妻子,想要收回卻是來不及。

    「她人就是這樣。」他還會不知道自個妻子的脾性嗎?淡淡說了句後,他便把話題轉開。「我這趟——」

    「驥舒,有句話你別嫌我說得唐突。」路家華截斷他的話頭。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輕啜了口茶,他回道。

    「你從沒想過休妻再娶嗎?堂堂一個大男人,何苦鎮日看她的臉色?河況,她入門這幾年也沒生個一兒半女——」

    白驥舒舉起手阻止他。

    「她畢竟是官家小姐出身,難免覺得我配不上她;反正平時不惹事也就罷了。」

    「但——」

    「我在家的時間也不多,隨她去吧!」聽他的語氣是不想再討論下去。

    「驥舒——」路家華還想再開口,但陽芝瑋暗地裡猛拉他衣服制止他。

    「白大哥今兒個理當要留在這裡吃飯,」陽芝瑋打圓場道。「我叫老李到河口去買些鮮貨,弟媳好做些拿手菜請大哥嘗嘗!」

    「不敢多勞!」白驥舒拱拱手。

    「不會。」她說完便告退入內。

    兩個大男人坐在室裡,白驥舒想著想著突然一笑。

    「怎麼了?」路家華好奇道。

    「你們府上那個老李呀!也真夠有趣的……」於是,他將門口發生的事大略說了一遍。

    路家華聽了不禁搖頭。

    「我是拿他沒辦法,他呀!是我妻子帶過來的人……」——

    白驥舒在路府待了近一天,直到天色暗了,才好不容易辭別路家夫婦的盛情,準備回府。

    一進門,就見到管家白晉躬身候著。

    「有事嗎?」

    「各地分行的信函今天送到,江蘇那兒的是封急件。」白晉走在他身後秉告。

    「嗯。」他點點頭,伸手推門。「沒事了吧?」

    白晉想了想。「昨晚夫人失足掉進池裡,聽她身邊的嬤嬤說,像是受了風寒,發了一日高燒未醒。」

    「請過大夫了嗎?」

    「昨晚大夫就來過了。」

    白驥舒在門前站了好一會,才轉身往另一個院落走去。

    「我不在這幾個月,家中一切安好吧?」

    「是,不過上元時,老太爺來過一趟。」

    「又來嘮叨……」他喃喃道。「沒出事吧?」

    白晉遲疑了會兒。「老太爺讓幾個傭僕拿竹杖嚇過夫人。」

    「竹杖?」這一提,他才想到是地方上的習俗——拍喜。

    他抬頭見院落尚燈火通明,回頭對白晉道:「我去看看夫人,你先下去吧!對了,以後上元別讓老太爺進府。」

    白晉恭謹答了一聲便欠身退下。

    正舉步往妻子房前走去,遠遠一個胖大身影,卻在此時飛也似的朝他衝來。

    「姑爺,你總算回來啦!」許嬤嬤匆匆在他跟前停住腳。

    「你家小姐還好吧?」白驥舒開口問道。

    「不好!」許嬤嬤猛地搖頭。「大夫說差點救不回!看她發了一天一夜高燒,老奴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一向受不了許嬤嬤聒噪,他稍稍閉了閉眼,按了按額頭之後說:「既然她在發燒,我就不進去打擾她,讓她好好休息吧!」

    「這可不成!」許嬤嬤一聽,連忙把房門推開。「姑爺好不容易才來,總得探探我家小姐。」她硬是將人推進屋裡。「小姐她一定也希望能見見姑爺!」

    一想到妻子見到他時那副冰冷眼神,白驥舒心中便起了退縮之意;想要離開,偏許嬤嬤像顆大石般堵在門前。不得已,他只得硬著頭皮走到床前。

    掀開粉色床幔,他看著床上的女人。見她仍然睡著,他鬆了口氣,在床畔坐下。

    發現她睡得極不安穩,白驥舒不經意問道:「許嬤嬤,大夫看過之後是怎麼說的?」

    「大夫說,」許嬤嬤一雙眼死盯著床上的女人,心裡直要她翻動得更大力些。「等退燒之後就沒什麼大礙了。」

    女人大概是渾身燥熱得難受,兩手一推,被子便離開了上身。

    白驥舒拉了被子想替她蓋上,視線一觸及她身子,整個人突地一僵——

    「許、許嬤嬤!」白驥舒發出像被嗆著的聲音。「你怎麼只讓她穿件……」底衣!

    「我也沒辦法,小姐她直喊熱嘛!」她說得無辜。

    他急忙將被子拉高到她頸項,兩手緊按著被,以防她又因燥熱揮了去。

    他嘴裡忙喊著:「你還不快過來替她穿上衣服丫——」

    「唉呀,不行!」許嬤嬤像想到什麼似的推開了房門。「小姐的藥多半好了,我得去替她端藥。衣服的事就麻煩姑爺了!」

    「許嬤嬤——」他眼角瞥見個胖大影子跨出門去,回頭一瞧,果然轉眼間許嬤嬤已不見蹤影。

    兩人雖然結縭四年,他卻連她的身子一次也沒瞧過;每次總躲在被子裡摸索燕好,所以方纔的景象對他來說委實太過刺激。

    「這……這可怎麼辦!」

    他一張瞼熱得發紅,任憑她不斷掙扎,但他壓著被子的手卻一刻不敢鬆,深怕一不小心又看到方纔的情景。

    這一想,腦中又浮現她那一雙透著紅暈的臂膀、粉嫩白皙的肌膚……

    「天啊!白驥舒,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他甩甩頭,嘴裡不禁喃喃。

    低頭看著昏睡中的女人,他這輩子第一次對人低聲下氣說話。

    「你別動,求求你現在別動。」

    他深吸口氣,手一鬆,回過身就要衝出門去;怎知道不知哪來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衣擺……

    「我……」他以為她人已經醒轉,僵直著身子不敢回頭,他清清喉嚨道:「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是許嬤嬤她——」

    「救……我……」女人的聲音細微嘶啞。「救……我……」

    「夫人,你怎麼了?」他微側過身,斂目垂首道。

    沒有回應,接著響起的是細小微弱的哭泣聲。

    「怎麼了?」顧不得許多,白驥舒旋身坐到床前。這才發現她緊閉著眼,淚水卻不住溢出眼眶。

    第一次看見妻子的淚水,他不禁心軟。瞧她還抓著他衣擺,他盡量輕柔的板開她手指,將她的手擺床邊。才要離開,她就像害怕什麼似的又緊緊抓住了他,怎麼樣也不肯放手。

    「救……我……」慢慢的,那雙漾著淚水的杏眼微微睜開,艷紅的小嘴一張一合的輕動著。「我不……要……死……」

    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觸動了他的心弦……是偎著他的細白小手或是她滿眼的祈求及害怕,或是她那戀著他,彷彿他是她唯一支柱的脆弱模樣?

    他只知道,他不再顧忌會瞧見她的身子,甚至不在意她清醒之後會拿怎樣的眼神看她。

    他用另一隻空著的手笨拙的拍拍她,輕聲安撫道:「不要怕!我不會讓你死的……」

    在那侵擾了她一日一夜的惡夢中,她終於尋見了一支粗壯木頭,一支可以托著她,讓她不至失足沉溺水中的唯一依靠……

    她的眼,終於放心的合上。

    感覺到緊抓著他的手略鬆了些,他原先皺緊的眉頭也不禁一鬆……他重新替她蓋好了被子,然後坐在床邊,以一種自己也分辨不出的心情,細細看著他的妻子。

    話說另一側廂房內,許嬤嬤正對覆著臉固的祝念茗大聲吹噓著自己的計謀。

    「……我一望見姑爺朝這兒來,就連忙扒下包嫣娘的外衣,然後替她蓋上被子。果然姑爺一見她只著底衣的樣,整個人都呆了!」她端起茶水輕啜一口。「之後我就急急告退……沒有我在那兒打擾,我敢打包票!姑爺一定是迫不及待……」未了她還發出陣陣詭異笑聲。

    「想到那兩人正在做的事,祝念茗就覺得全身冒雞皮疙瘩。

    「別再提那種骯髒事!你說,明天我們該怎麼做……」——

    昨兒個很晚才回房,一早醒來略作梳洗之後,白驥舒如同往常一般到書房處理生意上的雜事。

    正當他開始研究起各貨鋪情況時,門外卻突然傳來管家白晉略顯焦急的聲音——「你別這樣亂闖!」

    許嬤嬤的大嗓門如雷般響起。「要不是小姐出事!我也不會這麼急生生跑來。」她索性拉直喉嚨大喊:「姑爺、姑爺!你快出來呀!小姐她——」

    「怎麼了?」白驥舒推開房門。

    一見正主兒出現,許嬤嬤忙兩手一揚撲到他跟前。

    「姑爺呀!小姐她不知怎的居然不識得我了!我要端藥給她吃,她卻避著我;還直說她不認得我、不知道我是誰!老奴實在是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麼辦好,不得已才來打擾姑爺……」

    白驥舒聽了眉一皺,他轉頭對白晉交代:「快請大夫來。」

    說完,他逕自匆忙往妻子居住的院落走去。

    許嬤嬤嘴角浮現個詭計得逞的笑,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她尾隨著跨進房。

    包嫣娘瑟縮在床角,雙手抓著被子蓋住自己,一雙掩不住恐懼的眼,半顯昏沉的看著房門口高大的身影。

    「夫人?」白驥舒小心翼翼的靠近她。

    「你——你叫我什麼?你是誰?你識得我嗎?」她顫抖的說。

    這是怎麼回事?

    白驥舒仔細瞧她。「夫人,你不認得我了嗎?」

    包嫣娘正要搖頭,可頭一擺,就疼得她閉眼、咬牙。

    「你沒事吧?」白驥舒擔心的走近一步。

    「沒、沒事!你別過來!」包嫣娘整個人嚇得更往床角縮。

    「好,我不過去。」他率性拉張椅子坐下,盡量放柔了口氣道:「我是你的丈夫。你現在生了病,所以腦袋有些迷糊;我已經教人請大夫過來,你別怕、別擔心。」

    像是被他的語氣催眠了,包嫣娘呆了半晌之後才道:「你——是我丈夫?」

    「是。」他點點頭。「我們成親四年了。」

    「四年……」她閉上眼像是要迴避他的視線。「我什麼也記不得……」

    看著她的模樣,他幾乎要懷疑起她的身份。

    她真是他的妻子嗎?那個從來沒拿正眼瞧過他的妻子?她也會有害怕無措、心慌脆弱的一面嗎?

    「我……」

    他見她張嘴像是要說什麼,卻突地瞼色一白,纖細的手指舉起按住了額。

    「怎麼了?頭很疼嗎?」

    白驥舒的語氣有掩不住的擔心。他回過頭看向許嬤嬤,正想要她去催大夫時,白晉已領著白髮白鬚的陳大夫匆匆趕來。

    一見到大夫,他才鬆了口氣,站起身輕聲對妻子道:「大夫來了,你別緊張,讓大夫仔細替你瞧瞧!」

    大夫在床前坐下,先是替她把把脈,接著又看看她臉色,之後便對站在一旁的白驥舒道:「夫人除了受點風寒之外,我瞧不出她有什麼問題。大概是落水時受到了驚嚇,我開點安神的藥方,或許吃了之後情況會有些改善。」

    白驥舒點點頭道.二「陳大夫,不知道她這樣的狀況會持續多久?」

    「這……沒個准的!有人一兩天之後便好,有人就這麼過一輩子;其實只要你們好好教她,對她有耐性些,這病應該不成問題才是。」大夫撫撫鬍子。

    讓白晉送走了大夫,打發傭人去拿藥之後,他慢慢在床沿坐下。

    「你都聽到了吧!或許一覺醒來之後,你什麼又都記得了。」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些失落,他勉強笑笑道:「就算想不起來,我也會讓人好好教你,你就放寬心。」

    包嫣娘沒再說話,不過原本緊繃的身子倒是鬆了些。

    「許嬤嬤,」白驥舒將門旁婦人喚來。「你就將一切說予她聽,她從前的事你最清楚。」

    怕她又畏懼起來,他柔聲對她說:「這是許嬤嬤,從小她就伴著你長大,有什麼不懂的事你就問她。」

    包嫣娘的頭微微一點,一雙美眸還是既慌又懼。

    再次叮嚀了許嬤嬤之後,白驥舒便起身往房門口走去,才走到門邊,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怎麼了?」他回頭。

    「沒,」包嫣娘兩手緊抓著被子,杏眼裡還泛著淚珠。「你什麼時候再有看我?」

    看見他梨花帶淚的楚楚可憐樣,白驥舒的心不禁一動。他定定看著她好一會才說:「今晚我會過來一趟。」說完便轉身離去。

    許嬤嬤小心的關上門,回頭見包嫣娘那副可憐樣,她撇撇嘴道:「你哭什麼?!要不是見你眼淚掉不出來,我才懶得動手!」

    原來,方纔她擔心姑爺一出房門便把包嫣娘拋到腦後,才伸手狠狠掐了她臂膀一把,硬是讓姑爺答應晚上再來一趟。

    「我可是跟你說清楚了!」許嬤嬤拉過椅子坐下,一面倒茶一面冷著臉道:「今晚你想盡辦法也要巴著姑爺留下來過夜,否則有你好受!」

    正事說完,她一張嘴仍喳喳呼呼的抱怨不停。

    「還以為你們昨晚已經……怎麼知道你居然睡了一夜!連姑爺在身邊都不知道,枉費我想的好計謀……」

    輕揉著手上瘀青,包嫣娘什麼話也不敢說。

    她一早被許嬤嬤叫醒之後,才知道白老爺昨晚在她床畔坐到了三更天才離去。

    昨天夜裡,她雖然整顆頭又暈又疼的,卻不得不照著許嬤嬤的話演戲。只是直見著了人,她卻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原以為白老爺會耐不性子離去,沒想到他……包嫣娘腦中浮現他的身影。

    背對著光,她瞧不清他的樣子,只知道他的身形高大、聲音低沉。低頭看著繡花被,她想著他極力安撫她的模樣……

    他是真的擔心他的妻子嗎?原來,世上也有男人會以這樣溫柔的語氣對自己的妻子說話……

    這一刻,她不羨慕祝家小姐的家世,卻羨慕起她擁有這樣的丈夫。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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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3: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我不知該怎麼做……」

    「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你會不知道該怎麼把男人拉上床……」

    「我從不曾主動,我不懂——」

    「我管你懂不懂!反正你就親他、抱他,硬是拉他上床,我就不信我家姑爺是柳下惠……」

    獨自坐在榻上,包嫣娘想著許嬤嬤交代的事。從前大武總是匆匆忙忙了事,只要躺著忍過了就算,如今……

    「我該怎麼做呢?」難不成是急生生壓倒他,雙唇直朝他磨蹭?

    老實說,那滋味一點也不愉快,白老爺怎麼可能因此就……

    「我不懂……」她輕歎。

    「不懂什麼?」一陣低沉的噪音傳來。

    她本能的抬起頭,一抬頭便迎上一張黝黑的大臉。

    「你——」她嚇得往後一縮。

    「不會吧?」白驥舒斜著頭看她。「你又忘了我啦?」

    這聲音是如此熟悉……

    「白老爺?!」她驚叫。

    「怎麼這麼叫我?」白驥舒屆一皺。

    她雙眼緊盯著他,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這才發現,他完全不是她原先想像的樣子。

    他是個富商,不是該一身衣著華麗,渾身滿是銅臭味,怎麼……他一身高大黝黑的模樣,反倒像是個慣常辛苦勞動的莊稼漢。

    她一眼瞥見他那雙大掌,心中禁不住想,要是讓他發現她膽敢假扮他的妻子,他那大手一揮,只怕自己不死也剩半條命。想到此,她整個人便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瞧見他的手正朝她襲來,她更是身子一僵,閉上眼就等著落到她臉上的拳頭。不料,他卻是輕輕柔柔的棒著她的臉,另一手還撫上了她的額。

    「你會冷嗎?燒退了沒?」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臉龐,濃濃的眉、寬寬的唇,眼裡是滿滿的關心。她怔愣的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白驥舒則近乎著迷的看著她長長的睫毛,他貼在她額上的手緩緩撫上她的眉角,輕揉著一處淡去的白色傷疤。「我從不知你這兒有傷……」

    「那是……」大武打的。

    現實猛地竄進她腦海,包嫣娘頭一偏,臉頰立時脫離了他溫暖的大手。

    白驥舒悵然若失的垂下手。「你——還好嗎?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包嫣娘搖搖頭沒說話。

    「你……」瞧見她一瞼倦容,白驥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沒事,你就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他站起身准備離開。

    「別——」包嫣娘急忙拉住他。「你別走!」她結結巴巴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我……」

    一時,白驥舒被她逗笑了。他在床畔坐下,輕聲道:「有什麼話你慢慢說,我等你說完再走。」

    「你——今晚睡哪?」她深吸了口氣才小聲問道。

    「睡……」她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你不是應該睡這兒嗎?你說我們是夫妻……」她囁嚅道。

    要告訴她嗎?說他們從成親之後便分房睡。

    「你身體還沒好,我怕睡這會影響你。」他終究沒說出真正的理由,胡亂編了個籍口說服她。

    包嫣娘的手仍拉著他的衣袍,心裡正想著該怎麼把他留下來。

    「你要我在這兒睡嗎?」瞧她的模樣,白驥舒試探問道。

    包嫣娘急急點頭。你要不在這兒過夜,明天許嬤嬤又要給我一頓排頭。

    白驥舒可不知她心中的想法,一種被依賴的感覺教他心裡泛起一陣甜蜜,連嘴角也忍不住輕輕揚起。

    「好!我今晚在這兒睡。」說完他便解了外袍上床。

    包嫣娘挪了位子給他,躺在他身側,她緊繃著身子等著他壓上身……時間緩緩流逝,她等得昏昏欲睡,勉強提起精神側身一看,才發現他早已閉上了眼。

    這可怎麼辦?難道非要她主動磨蹭得他滿臉口水嗎?

    她不安的翻動把才剛入睡的白驥舒吵醒,他微撐起身子間:「怎麼?你睡不著嗎?」

    「不是。」她困擾的看了他許久才鼓起勇氣道:「你不想和我……」

    想了好一會他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紅著瞼道:「你身子還很虛弱,所以……」

    明知不該,包嫣娘還是忍不住松了口氣。

    「那,」她試探性的笑笑。「我睡嘍?」

    白驥舒點點頭。

    她樂得被子一卷便翻身入睡。

    白驥舒瞧著她雲鬢微亂的背影,腦海裡浮現她柔柔弱弱的模樣,這會,反倒變成他夜不成眠了……——

    第二天一早,包嫣娘眨了眨眼迷迷蒙蒙醒來。

    透過粉色帳子瞧見白老爺正在著衣,她倒抽口氣,急急的掀開帳子下床。

    「老爺!我不是故意這麼晚才起床的……」

    她應該服侍他梳洗穿衣的,她怎能比他晚起?

    「你別忙,」白驥舒抬手阻止她。「你是病人,本來就該多休息。」

    「但我該——」

    白驥舒邊扣著襟扣邊道:「不打緊,這事我自己來;倒是你,得喚許嬤嬤進來幫你吧?」

    「老爺……」坐在床邊,包嫣娘吶吶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簡單梳洗完畢,他對她笑笑道:「你可以不用叫我老爺,從前我就對你說過……你叫我驥舒吧!或許你還記得這是我的名字。」

    想起當時她的反應,白驥舒臉上的笑容顯得有點僵。

    「驥舒。」她低低喚了聲。

    頭一次聽她這麼叫自己,白驥舒愉悅的笑了笑。「聽來順口多了。」

    不久,許嬤嬤敲敲門走進屋裡,先對白驥舒請安之後,便端著水盆走向坐在床頭的包嫣娘。

    一背向姑爺,許嬤嬤的臉色便顯得十分難看。她胡亂將軟巾往盆裡一丟,隨意拿起盆裡的面巾就朝包嫣娘臉上抹。

    怎知道面巾才剛覆上她的面,包嫣娘就雙手一推,尖聲大叫……

    許嬤嬤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時措手不及,胖大的身子往後一傾,一盆子水灑了全身濕。

    「你……」她重重的喘息,差點就要給她一巴掌,要不是姑爺擋在她跟前,她非好好教訓這女人不可!

    「許嬤嬤,你做什麼?!」看著縮在床角閉起眼,直顫抖著身子的妻子,白驥舒不禁怒氣橫生。

    「冤枉啊!姑爺,我不過是替小姐擦面,怎知道她——」

    白驥舒手一舉示意她住口。「你先下去換件衣服之後再端盆水來。」

    聞言,許嬤嬤只得心不甘情不願應聲退下。

    「沒事了!你別怕。」他嘗試著伸手安撫她。

    「水……」她其實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只是許嬤嬤將水盆放在她跟前時,她看著看著就突然覺得一陣頭昏;等到臉頰一沾上水,她就再控制不住……

    「你怕嗎?」他試探性的用手沾了沾水,緩緩靠近她的臉,果然見她如預期般,白著一張臉避開。

    瞧見她害怕的模樣,他忍不住一歎。「人好好的怎麼會掉到池塘裡去呢……」

    「我也不想……」包嫣娘喃喃道。

    過了一會,許嬤嬤才又端了盆水進來,他以眼神示意她放床畔。

    他親自將軟巾放進水裡,仔細擰乾之後便柔聲對她說:「你過來。」

    包嫣娘慌亂得搖搖頭,整個人嚇得縮成一團。

    「沒關系的。」他手一勾將她攬進自己懷裡。「這沒什麼好怕的。」他緩緩的將軟巾貼近她頰畔。

    頓時,包嫣娘身子一顫,眼一閉。「我……我不能呼吸……」

    「張開眼,」他的氣息如和風似的撫上她的臉。「我在你旁邊呢!」

    「救我……」她小聲茫然的說。「救救我……我不要死……」

    「我不會讓你死的。」他的唇疼惜的落在她耳邊。「張開眼,你不在水裡,你在我身邊。」

    包嫣娘的眼眨了眨,最後終於睜開了眼。

    「看!」他輕拭著她的臉。「只是手巾罷了。」

    她傻傻的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任他溫柔的替自已擦臉,覺得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化了……

    一旁的許嬤嬤看著兩人濃情蜜意的樣子,心裡突地浮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姑爺從不曾這麼對待過小姐,從不曾用那樣的眼光看過小姐……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他真對這個「假小姐」著迷起來?

    「咳咳咳……」許嬤嬤故意清清喉嚨。

    意識到房間裡還有別人,白驥舒對著妻子赧然一笑,替她稍稍撥弄了微亂的發絲之後,他才走下床來。

    「夫人沒事了,以後你小心點,別讓水濺上她的臉。」他對許嬤嬤交代道。

    「老奴知道。」她裝得十分恭謹。

    等白驥舒離開之後,許嬤嬤將房門使力一關,氣沖沖的走到床前。

    「包嫣娘,你當真以為你是白夫人嗎?!」

    「我沒有……」她小聲道。

    「沒有?!」許嬤嬤冷哼道。「這話你也說得出口,瞧瞧你自己的模樣!」她伸手朝她額上一戳。「你穿的衣服是我家小姐的、你睡的床也是我家小姐的!最重要的,」她狠瞪著她。「你別忘了你剛巴著的男人是我家小姐的丈夫!」

    「我……」她羞愧的低下頭。

    她真是鬼迷心竅了,方才那一瞬間,她幾乎要以為白驥舒是……

    「你還知不知羞啊!」許嬤嬤擰了她手臂一把。「女人最重要的不過是貞節二字,你呢?你懂得那兩個字怎麼寫嗎?!原以為你是為了女兒才甘願賣身,現在才知道你是貪圖榮華富貴」

    「我沒有!」包嫣娘抓緊被褥。

    「你沒有?」許嬤嬤冷冷一笑。「我是要你來生孩子,可不是要你來搶丈夫!瞧瞧你在我家姑爺面前是什麼狐媚樣,裝得弱不禁風,你以為你真是個小姐嗎?!老實說!你是不是打算迷惑我家姑爺,從此就代替我家小姐的地位,留在我們白府不走了?!」

    「我從沒這樣想過。」她只想早早完成工作,早早回家和娘及阿汝在一起。

    「就算你真這麼想那也不稀奇。」許嬤嬤突地語氣一轉。「我知道,比起你從前的生活,會貪戀現在的日子是一定的;不過,你也得替我家小姐想想,再怎麼說她也是你姊姊,你跟姊夫同睡一榻已是不該,再搶姊姊的丈夫……這說出去像什麼話!更別提那在廣州可憐兮兮等著你的阿汝——」

    「許嬤嬤,你別再說了,我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錯了,她不該因為白驥舒待她好,她就軟弱下來;她不該因為他待她溫柔,就忘了她離去時阿汝的淚水……

    她該記得她是包嫣娘,她不是他真正的妻子。

    「我會早早完成我的工作,」她低聲喃喃。「我會認清自己身分的……」——

    透過菱花格子窗,她看著天上一輪明月。

    暈黃的月色照在她臉上,映亮了她眼底微微水光,輕輕一歎,她在凳上坐下,一雙眼充滿復雜思緒的望著門扉。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房門才被人推開。

    「怎麼坐在那?」白驥舒一進門見到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便走上前細瞧瞧她。「有什麼心事嗎?還是頭又犯疼?」

    包嫣娘搖搖頭,站起身去解他的衣服。

    「你是怎麼了?」白驥舒抓住她的手。

    這一問更催動她眼底的淚,她也不說話,直踮起腳尖,雙手樓著他頸子,一張嘴胡亂往他臉上湊。

    「念茗!」白驥舒兩手握住她的肩將她拉開。「你到底是怎麼了?」

    包嫣娘搖著頭,眼淚撲簌簌掉。

    「你不想抱我嗎?我已經這麼主動了,你還是不想抱我嗎?」

    瞧她的模樣,白驥舒便覺得心口泛疼。

    「我怎麼會不想?我只是不懂你怎麼會突然——」

    「別管我為什麼!」包嫣娘又投進他懷裡。「我只想你抱我,我只想快點懷孕……」

    聞言,他重重一歎。

    「是不是許嬤嬤在你耳邊說了什麼?我知道老太爺給了你很大的壓力,你別理他。像我們從事販運買賣的,懷孕生子的時間總比別人晚幾年,你別太逼自己了。」

    包嫣娘根本不想和他說話,她將他拉到床頭,一使力就將他推倒。

    「念茗……」面對這樣的情況,白驥舒不禁失笑。

    這主動壓在他身上的女人真是他那極端厭惡房事的妻子嗎?

    「念茗,」他反身壓住她。「你別急……」

    包嫣娘兩手勾住他頸子,嘴唇又要湊上……

    「好、好、好!」白驥舒只得投降。「我抱你,我抱你總行了吧!」

    一反先前的主動,她兩手規矩的放在身側,閉著眼,僵著身子等候,怎知落下的卻是輕如蝶翼的吻……

    瞧著月色下她宛如細瓷的白皙臉頰、鮮紅小嘴,他突然興起一分旖旎情思……他不想再和從前一樣,拉上被子在黑暗中了事;他想看她,想細看月色下的她該是如何美麗。

    唇輕輕落在她頰上,柔嫩的觸感令他的心微微一陣騷癢,他不自覺的磨蹭她的頰,手也自有意識的貼上她的唇。

    「不是這樣的。」包嫣娘出聲抗議。

    「你怎會記得是怎樣?」白驥舒眼帶笑意的望著她。「你不是跌進水裡什麼事都忘了嗎?」

    聽他這麼說,包嫣娘只得閉上嘴。

    或許他就是這般辦事的吧?!不過,連衣服也不脫,盡是這樣磨磨蹭蹭的,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完事?

    白驥舒只管順著自己的心意,吻吻她的睫、吻吻她的鼻,連她的耳朵他也不放過,先是輕輕舔過,接著像玩出了興味,乾脆含在嘴裡輕啃舐舔……

    他的動作擾得她身體漸漸發起熱來,她不自覺的扭動著身子。

    「你能不能別這樣做,我覺得……好奇怪……」

    她的聲音變得異常沙啞,聽在白驥舒耳裡,內心更是騷動難耐,只恨不得她再多說幾句。

    「我不覺得奇怪呀!」他的聲音也顯得有些沙啞。「我覺得這樣子很好。」說著便使力吮了吮她柔嫩的耳垂。

    包嫣娘呼吸一窒,說不出流竄在身體的是什麼感覺……她不自覺的動了動,低低呻吟了聲。

    她的呻吟勾起了他的欲火,白驥舒將唇壓向她的,靈巧的舌探進她嘴裡。

    輕輕解開她的襟扣,露出她細致的頸子,也露出頸上的紅色絲繩。他撩開了她身上的湖色繡襖,露出了水藍色肚兜;他瞧著肚兜上圍那白雙峰,便覺得喉嚨一陣乾渴,像幾日沒喝水,連喘息也不由得粗重起來。

    突來的涼意讓包嫣娘張開了緊閉的眼,低頭瞧見他一瞬不瞬的盯著她身子,她臉如火燒,連忙一手掩住胸前,一手尋著床上被褥。

    白驥舒哪如她的意,他一腳將被子踢到床角,拉開她遮掩胸前春色的小手。他

    的唇輕輕落下,再一路蜿蜒至頸項,碰到她頸上的紅繩,他用牙扯開繩結,一手再滑到她腰後解開身後結系。

    「你怎麼……」她只說了三個字,一看到他抬起頭來,又禁不住嬌羞的別過頭。

    悄悄褪下她水藍色的肚兜,看著染上一片排紅的酥胸,他忍不住低聲喃喃:「你好美……」

    他暗啞的嗓音讓她不由得顫栗,雖閉著眼,她卻彷佛可以看到他燃著火焰的眼。

    他雙唇克制不住的在她身上吻著、吮著……在感覺一陣陣火熱與量眩間,兩人身上的衣物不知不覺褪盡,他近乎貪婪的唇舌不住肆虐著她。

    他著迷於她無法克制的顫抖呻吟,心醉於她不自覺的蠕動反應,更被她那欲睜還閉的迷醉星眸中,惹得渾身有如火燒。

    他的手在她身下輕揉著,瞧她輕擺著頭,輕啃紅唇的模樣,白驥舒心裡便充滿了欣喜。

    「你喜歡嗎?」他緊貼著她耳畔道。

    「你……」她閉著眼低聲呢喃。「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你怎麼能——」未盡的話語又化為陣陣低吟。

    「我當然能。」聽見她喉中發出如小貓般的低嗚,面頰艷如榴紅,他忍不住驚歎:「天!我好愛看這樣的你……」

    語音方落,他將自己推入她體內—雙手摟抱著她,將呻吟吐進她耳。

    「我從不曾嘗遇這種感覺,你不會明白你帶給我多大的快樂……」

    「驥舒……驥舒……」在這心蕩神馳的一刻,她根本不知自己說了什麼,她只是不住喃喃低喊著心裡那人的名字。

    「我愛聽你叫我。」感覺她身子輕顫,他再克制不住的低吼出聲,任兩人一起投入美麗的幻境。

    喘息稍停,白驥舒抱著她的手卻沒松開,他翻個身讓她壓在他身上,伸手拉起床角被褥,蓋住了兩人。

    她累得就要陷入夢鄉之際,耳邊仍聽到男子沙啞的喃喃低語:「我的妻……我的妻……」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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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4: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路府書房

    路家華一雙興味十足的眼直盯著對面男人。

    與他相識十餘年,路家華從不曾見過他這模樣——時而微笑、時而蹙眉。他從沒想到一本普通的《士商要覽》,居然能有這等功效。

    格子門咿呀一響,陽芝瑋身著一件琵琶襟白緞裌襖、粉色鳳尾裙,手上端著個托盤,笑意盈盈的立在門口。

    她端著盤子走到酸木書桌前,好奇瞥了一旁的白驥舒一眼,正要張口喚他,卻被一旁看好戲的路家華伸手阻止。

    她雙眼含嗔的看了他一眼,才將托盤輕輕放在桌上。

    輕微的杯盤撞擊聲讓神遊太虛的白驥舒眨了眨眼,回過神來,一抬頭便瞧見兩雙滿含笑意的眼緊瞅著他。他臉一紅,假裝若無其事的低頭將手上書本闔上。

    「這《士商要覽》似乎頂有趣的?」路家華揶揄道。

    「是不錯!」白驥舒定定神後說:「裡面有個士商十要,舉凡出外、行船、待人、入席,皆多有提點。」

    「你還真在看啊?」路家華語氣驚訝。「我還以為你在發白日夢呢!」

    早習慣他愛調侃的性子,白驥舒只笑笑不說話。

    「待會再逼問你!」路家華可沒這麼容易放過他,不過先禮後兵的道理他還懂得。「芝瑋知道你要來,特地弄了點東西,你先嘗嘗對不對口。」

    白驥舒的視線移向坐在一旁含笑的女子。「真麻煩你了!」

    「不會,只是些家鄉玩意兒。」

    她自盤裡端上蓋碗細瓷杯,再放上花形銀盒、銀鑲牙筷。

    白驥舒仔細一瞧,才發現那銀盒雕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開一看,裡面是五隻細瓷碟子,盛著五樣點心——杭州的香榧、昆山附近的黃燦瓜子、南湖的元寶菱、金華的蜜棗,還有一樣嫩紅糕點,看來大概是玫瑰年糕。

    陽芝瑋笑著解釋道:「多半是些現成貨,只有那糕是弟媳親自做的,倒要請大哥嘗嘗味兒!」

    白驥舒拿起筷子挾了一塊放嘴裡,香甜之餘還有股微酸,細細咀嚼另有種說不出的味兒,像是帶了點淡淡的苦,卻顯得甜味更清、更香。

    「這是……」

    「桃子汁加洞庭梅酒一塊在粉裡蒸的。」陽芝瑋解釋道。

    「真是好手藝!」他又挾了一塊吃。

    「你還沒嘗過她們那兒的香茶呢!」路家華在一旁提醒。

    「香茶自然此不上白毫銀針或浙江龍井,不過卻是我們那兒的特色。」她將瓷杯移到白驥舒跟前。「這是用曬乾的胡蘿蔔乾、青豆加桔子皮、炒熟的芝麻和新鮮黑豆腐乾兒,加少許綠茶葉沖泡而成的。」

    白驥舒將茶蓋掀開,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便直撲而來……他再瞧瞧杯裡那碧綠茶葉、紅色桔子皮、淡黃蘿蔔乾、圓胖青豆,再加上一點一點的黑白芝麻,別說喝了,光是看便覺得享受。

    他輕啜一口,更覺香醇濃郁,風味獨特。

    「原來弟妹是蘇州人,那和家華倒是同鄉,怎麼從沒聽他提過?」他又轉向路家華。「原來香茶是你們那兒的特色,那時你還說……」突然,他像是想到什麼似的頓住了口。

    「他說什麼?」陽芝瑋笑得燦爛。「莫不是說香茶是不入流的鄉下人喝的東西吧?」

    「呃……」白驥舒不敢回答。

    「娘子,你就饒了我吧!」路家華也不避諱白驥舒在場,立即拱手向妻子討饒。

    陽芝瑋輕哼一聲。「比起你從前對我,我已經算得上客氣了!」

    瞧他們夫妻的模樣,白驥舒禁不住一笑。

    「別只顧著笑我們,」路家華將矛頭指向他。「你喝也唱了、吃也吃了,到底你方才在想什麼,現在總該說了吧?」

    白驥舒閉口不答……總不能教他承認自己大白天的在發呆想老婆吧?

    「我說,大哥心中想的定是女子。」陽芝瑋頂有把握的說。

    「怎麼說?」路家華問。

    「大哥那神色,我在你臉上看過,在家漢臉上也看過。」

    家漢是路家華的弟弟,也是剛成親不久。

    「說吧!」路家華上前逼供。「你是不是在想女子?難不成你是看上了哪家閨女,想休了你家那個再娶?」

    「別胡說!」白驥舒止住他。「我想的是……」他遲疑了會,但想到自己也理不清個頭緒,乾脆說出來讓他們幫忙想想辦法。

    「說了要讓你失望,」白驥舒心一定,臉上便出現了笑意。「我想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妻子。」

    「想她?!」路家華一聽,索然無味的坐回椅子。

    「兩個多月前我剛回來,不是曾來找過你們嗎?那天回家之後,白晉說我妻子前一日不慎失足落水。我原本想看在夫妻情分上,總得去看看她。」他啜了口香茶。「說了也不怕你們笑。她從入門以來,對我總是冷著張臉,連話也很少跟我多說一句;怎知道她那天高燒昏迷中,卻對我顯得柔弱依賴。那天還是我第一次仔細瞧她,我這才發現,原來我有個貌美的妻子。」

    他腦海中像浮現了當日的情景。

    「原本還想,等她清醒便見不到她那模樣,哪知道她卻因落水受驚過劇,把之前的事情全忘得一乾二淨,連她自己是誰都記不得。」

    話說到這,還真挑起了路家華的興趣。

    「這可有趣!要是我就趁這機會好好整整她!」

    「整她?她不整我就不錯啦,」白驥舒苦笑。想起自己的一顆心總因認她的舉動而飄來蕩去、上下起伏不定的。

    「大哥莫非是對嫂子動情了?」陽芝瑋生就一顆玲瓏心,一看他神色便知。

    白驥舒一張黑臉微紅,還未開口便先歎息。

    「唉!我早年喪母,從小又跟在舒先生身旁,從不知家裡有個女人是什麼滋味:等娶了個妻子進門,原以為夫妻本就是相敬如賓,成親不過是為了傳嗣續宗,如今才知……」

    「才知什麼?」路家華興味十足道。

    「才知不只如此。我這兩個多月來,總算明白有個妻子到底有多好。」

    「想來,這煥然一新的嫂子,定是對你溫柔有加,平日噓寒問暖的,床榻間又纏綿以待的?」路家華開口調侃他。

    「那倒不是。」他淡笑道。「反倒是我溫柔侍候的多。」

    他回想起妻子的舉止溫柔說道:「我就是想對她好,就是想看她開心;她只要輕輕對我一笑,我一整天人就像浮在半空中似的……為什麼從前不會,現在卻如此,我怎麼想也想不通……」

    「這或許是老天爺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吧!」路家華嘴裡對他說,雙眼卻含情脈脈的看著自己妻子。「她大概就是你命裡的冤家,能遇著又能成眷屬,那可是三生有幸!」

    陽芝瑋不禁掩嘴一笑。想他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冤家……」白驥舒喃喃。「可不真是冤家嗎?否則哪會為了她戒多煩惱,卻還心甘情願……」

    「她又惱了你什麼?」路家華問。

    「也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一會對你笑,一雙杏眼那麼輕靈靈的瞅著你;但一會卻又避到一旁,硬在兩人中間隔著道莫名的距離。我們是夫妻呢!親親密密、恩恩愛愛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卻像心裡有疙瘩似的;問她她又不說,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煩躁道。

    路家華與陽芝瑋互看一眼。

    「大哥,」陽芝璋輕聲道。「不如,過幾日你帶嫂子過來一趟,有些事或許她不好意思對你說;我們同是女人家,不妨由我來探探她,說不定她會願意同我說說她心事。」

    「這法子好!」路家華雙手一拍。「恰好我從老李那贏到一壇上好女兒酒,你們順道過來嘗嘗!要知道想喝到老李的酒可不簡單!」

    「要不還有一壇楊梅老酒,嫂子說不定會有興趣嘗嘗。」陽芝瑋笑道。

    「這說來是家務事,迢累得你們這樣麻煩,我心裡真過意不去。」白驥舒看他們熱心的模樣,心裡著實感動。

    「大哥這麼說倒生分了!你幫家華的難道還嫌少嗎?這事我只是提個意見,還不知道成是不成?」

    「再說,也是好奇,」路家華接著妻子的話說:「我倒真想看看嫂子現在的模樣。你就別說那些話了,否則,是我要不好意思了。」

    「好吧!既是自家兄弟,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白驥舒拱手道——

    東嶽廟娘娘殿——

    跪在注生娘娘面前,包嫣娘看著許嬤嬤將事先備好的三牲菜碗,金銀紙錢等冥鏡,依序擺置妥當。

    許嬤嬤白眼朝她一橫,她連忙誠心跪拜,希望注生娘娘答應讓她取花,好讓她能早生貴子。

    拿起聖茭一擲,娘娘沒有答應,她只得一再膜拜祈禱;連擲了數次,身旁的婦人來來去去,娘娘卻是一直沒答應她。

    「包嫣娘!」許嬤嬤火了。「你究竟在想什麼?!是不是你根本沒誠意,否則為何人人都能取花,就你不准?!」

    包嫣娘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娘娘廟人人都說靈驗的!錢家的媳婦上個月才來取花,這個月就有了喜;我不管你心裡在想什麼,反正今天娘娘不給你取花,我們就不回去!」

    她跪得兩腳生疼,聖茭也不知擲了幾次,但娘娘不知怎的就是不許。

    她抬起頭看著娘娘慈祥的面容,心裡似有所感——

    娘娘是不是看不起像她這樣的人?為了錢出賣自己的身子,與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苟合,還……還對那男人產生感情……

    在娘娘慈眉善目的面容下,她不禁瑟縮了……

    和他作了兩個多月的假夫妻,每日對她來說莫不是痛苦中摻雜著喜樂。

    從前,她原以為男人娶妻只是為了傳宗接代,順道找個柔順的女傭兼受氣包,成天被呼來喚去、叱罵捶打的。如今才知……這世上也有男人會把妻子捧在手心裡護著。想起他的眼,他對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她心裡便泛起一絲絲甜意……

    他愈是對她好,她愈是覺得對不起他;他愈是對她溫柔多情,她愈是覺得無以為報……她心裡對他依戀漸深,卻又得在心中不住提醒自己——他不是她的丈夫;她,更不是他的妻……

    垂下眼睫,她瞧著自個身上的棗紅錦鍛襖和那雙穿著弓鞋的小腳。

    她原是廣州鄉下的尋常婦人,是個連小腳也沒資格纏的低下貧戶;她與他原是天差地遠的兩個人,該是連見面的緣分也沒有,如今卻能相識相親……

    上天安排讓她遇見他,讓她和他生活這段日子,她已經滿心感激、心滿意足了,絕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她誠心誠意的閉眼默禱——

    娘娘,我收了人家的錢,就該為人家生下孩子。驥舒待我這樣好,我什麼也不能給他,只求娘娘讓我替他生個胖男娃,好讓他們白家能傳宗接代。我不守貞節、說謊騙人,娘娘盡可降罪予我,但求阿汝、娘親及驥舒一切安好。

    說完,她將聖茭往地上一擲。

    「答應了!答應了!娘娘終於答應了!」許嬤嬤高興得合不攏嘴。

    她上前打量注生娘娘頭上的花,終於發現是一朵代表男孩的白花。

    她興奮的將花拿下,一面放進包嫣娘拱起的衣襟一面說:「此去讓你多生子,生了之後再來拜注胎娘做乾媽!」

    包嫣娘連忙答應,然後再把花插頭上。

    「這下,我總算能對小姐交代!」走出廟門,許嬤嬤笑看著包嫣娘。「注生娘娘已經答應你了,你要多努力,趕快生下我家小姐的孩子!」

    包嫣娘點點頭,心裡也期望能早日生下孩子;想想她能替他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回到家,才跨下小轎,一見到等在門前的白驥舒,她眼也亮了、嘴也笑了。

    「念茗,」迎上她,他毫不避諱的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你到哪兒去了?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意識到許嬤嬤的眼正一瞬不瞬直瞪著他倆交握的手,包嫣娘忙掙了掙。

    白驥舒卻是將手握得更緊,斜睨了一旁老婦,他道:「你先下去吧!」

    許嬤嬤表情有些僵硬的行禮退下。

    「現在可以說了吧?」他拉著她的手往園裡走去。

    「我去娘娘廟取花。」

    拉著她走上小亭,他瞧著她頭上的白花。「取花做啥?」

    在石椅上坐下,她對白驥舒道:「當然是求注生娘娘早點將娃娃送來。」她摘下頭上的花。「男娃是白花、女娃是紅花,娘娘答應要給一個男娃娃呢!」

    「你……」白驥舒歎了口氣。「你別一直記掛著生孩子的事,慢慢來不打緊的。」

    包嫣娘只是笑了笑,不說話。

    「不談這些。」倚著石柱,他輕撫著她頸畔落下的一綹髮絲。「我有個親如兄弟的好朋友,過兩天我帶你去見見他,」

    包嫣娘臉色微微一變。

    「你不願見他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幾乎是從小一塊長大的……」他失望的看著她。

    「我——我去。」她終究不忍讓他失望。

    白驥舒笑了。他的笑容對她總有股奇特的影響力。她看著他發亮的眼眸,他嘴角歡愉的笑紋,心想著,總有一天她就見不著這樣的笑容;於是,她望著他的眼神更是深情款款了……

    白驥舒深深著迷,他一手攬住了她,輕輕的在她耳邊問:「我可不可以親親你?」

    這兒可是人來人往的庭園,怎能做出如此悖禮的事;可畢竟,誰知道她還能擁有他多久?

    她拉著他衣襟,有些結巴的說:「你要親快些,別讓人瞧見了!」

    他帶笑的低下了頭,嘴唇快速的掠過她,然後像是禁不住誘惑,一次又一次落下點點輕吻……

    她合上眼,輕歎一聲,只覺他唇的滋味嘗來是如此甜蜜……——

    「這……這兒就是路府嗎?」

    包嫣娘瞪著眼前的巍峨大宅,朱漆的大門,上頭是燙金的門額,門前還有兩隻栩栩如生的大石獅,加上門前那著青衣的老者,一看即是富貴人家。

    白驥舒但笑不語,伴著妻子走向青衣老者。

    「老李!」他出聲招呼。「前日來訪不曾見到你,不知你最近可好?」

    「不好、不好!」老李領著二人往屋內走。「我家老爺使計偷走了我珍藏多年的女兒酒,讓我心痛了好些日子沒法子起床。」

    「這暫且不提。」他笑著道。「我曾說要請你喝酒的,就不知你何時有空?」

    「請我喝酒?」他眼一亮。「我倒忘了還有這招!」

    說著他一瞼央求之色。「白先生,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大好人!你要請我喝酒,擇日還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今天?!」白驥舒略略想便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盤,他也不說破,就等著他自個說。

    「你就行行好!讓我也能趁機嘗嘗那女兒酒的滋味。」說著說著他又忍不住抱怨。「我可是忍了二十多年,本想等個大日子開封,怎知道……」

    「嗯……」白驥舒沉吟著沒說話。

    「求求你!白先生。」老李極力請托。「我不會白喝這個酒的!我那兒還有些好酒,待會我一併奉上!」

    至此,白驥舒才哈哈一笑。「我說老李!你家主人的心思,十分裡我總摸得著七八分。我說這事不需我開口,一會他自會要人喚你來吃酒;你就準備帶著你那些好酒過來,咱們開個品酒大會倒也有趣!」

    老李一聽喜上眉梢,他生平沒啥嗜好,平日雖也上上堂子,但最愛這杯中物,尤其能與同道中人一塊吃酒,更是平生最大樂事。

    「希望真如白先生所言!」他忙對白驥舒一揖。

    白驥舒急忙扶住他。「老李,你要不嫌棄,咱們便交個朋友!以後見面別再來這套!」

    老李也不謙讓,只嘻嘻一笑道:「白先生不嫌老頭子瘋瘋癲癲,老頭子哪裡退敢說什麼。咱們自個說好,別管我家老爺!」

    白驥舒還來不及說話,倒是一旁看戲的包嫣娘忍不住笑出聲;見一老一少全將視線移向她,她忙低下頭,不再出聲。

    白驥舒看著她的模樣,嘴角不自覺輕揚。

    老李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瞧眼前一幕,便知道這是對恩愛夫妻。他輕輕一笑後道:「白先生,老頭子稍稍懂點面相之術,不如就替你們看看?」

    白驥舒點點頭,輕聲要妻子抬起頭。

    老李一見包嫣娘的瞼,居先一皺,一雙老泡眼張得老大。「怪了……」他喃喃。

    「有什麼問題嗎?」白驥舒緊張問道。

    老李又將視線移向他,這一瞧,眉倒鬆了。

    他呵呵一笑道:「你們之間的緣分可詭譎得很,本是無緣之人,莫名的倒連上緣分;本是該斷的緣分,卻又……」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白驥舒也沒多問,心想看相之人最忌洩露天機,這一問說不定反害了他。

    包嫣娘張了張口卻沒出聲,眼裡隱藏著複雜的情緒。

    老李一改玩笑的態度,慈祥的對包嫣娘道:「你做得很好,只要憑良心做事,別生壞心思,上天總會給你一條路走的。」

    簡簡單單一句話,包嫣娘不知怎的卻牢牢記在心上。

    「老頭子胡說八道!你們聽過便算。」他又神色一轉。「我家老爺、夫人全在醉蔭軒等著,路管家在前頭等著帶路,老頭子就先告辭回破狗窩準備好酒去了!」說完,也不待二人回應,低頭往旁邊小徑一鑽,再也見不著他人影。

    「世間奇人倒是不少……」白驥舒一歎,伸手握住她小手。「你在意他說的話嗎?」

    包嫣娘搖搖頭。「老先生說的對——只要憑著良心做事,別生壞心思,上天總會給路走的……」

    他微微一笑,盥一妻子順著曲廊往前走,繞過兩重院落,穿過一座假山,便見到一座傍水而築的亭軒。

    「這路府更大!」一路行來,她根本分不清自己走過了多少亭台樓閣。

    聽見她語氣中的驚異,他微笑道:「此起家裡如何?」

    「這兒怕有三、五個白府大!」她未曾細想直言道。

    「你要喜歡,我們把家裡也弄大些。」只要是她喜歡,他倒不介意。

    「不!住這麼大地方,只怕找不著路呢!」

    被她逗得心中一樂,趁著四下沒人,他低下頭快速在她頰邊落下一吻。

    她頰上紅暈未褪,久候多時的路家華已按捺不住由管家伴著從前方小徑行來。

    「還以為老李把你們帶到哪兒去了呢!」路家華一開口就抱怨,接著便引著兩人走入醉蔭軒。

    「大哥、大嫂!」身著一件湖藍長背心的陽芝瑋立於桌旁,陽光透過濃蔭在她身上灑上點點金光,將她映照得更顯清雅。

    「念茗。」白驥舒側頭對妻子道:「我來跟你介紹,這是我的好兄弟,姓路,我虛長他一歲,你就同我一般喚他家華;另外那位是家華的妻子,你們自個商量看要怎麼稱呼。」

    包嫣娘搖搖頭,臉上儘是掩不住的畏怯。她小小聲開口,嘴裡喚的卻是老爺、夫人。

    陽芝瑋暫且不提,路府的華貴氣派就世間少見,而路家華渾身上下與生俱來的富貴氣息,教少見世面的包嫣娘嚇得只想躲在白驥舒身後,這讓她更體會到自己原不該是站在這裡的人。

    「怎麼了?」白驥舒不解的回頭看她。

    家華派頭雖大,畢竟是商賈出身,比起她娘家,還少了份為官氣勢,她怎麼會……但一想起妻子喪失記憶,站在她立場想,第一次見著這樣的大宅院,不怕才怪。這一想,他的語氣自然帶著幾分憐惜。

    「別怕啊!家華他們人好得很,與外表一點也不像——」

    「喂!喂!喂!」一開始還驚訝於白驥舒對妻子的疼愛,但一聽他安慰的話,路家華第一個就不服。「你這麼說好像我們長得一副凶神惡煞似的。」

    「你現在才知道。」白驥舒眉一挑。

    「好!我就不提了。」他拉過妻子。「難不成我這人世間難得的美嬌娘,也是個凶神惡煞?」

    陽芝瑋自知自個的相貌只稱得上清秀,還稱不上什麼美人,私下談笑還好,這會被當著大夥的面說出來,讓她一時羞極反怒,反手給了丈夫一肘子;接著才走向包嫣娘,親熱的握住她的手。

    「我們別理那些臭男人!」她領著她到桌邊坐下。「你叫我芝瑋就好,別喚什麼夫人。想我未嫁入路府之前,不過是蘇州鄉下武館一個搬不上檯面的臭丫頭。」橫了丈夫一眼後,她又繼續說:「大哥說你原是官家小姐,這麼說起來,是我要喚你夫人了。」

    「不不不!」包嫣娘一聽她這麼說,心中便生了一分親近,加上她一臉笑容可親,待她又這樣親熱,壓在她肩上的大石就輕了許多。「你叫我的名字就好。」

    「念茗。」她親親熱熱一喚,接著便問長問短,說起女人家的事來了。

    一旁的兩個男人只得摸摸鼻子,自個默默落座。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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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連老李那樣的傢伙你都交上了?」路家華不得不佩服白驥舒,他轉向包嫣娘道:「嫂子,你不知道這傢伙交遊有多廣闊吧?上至達官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他哪兒都有朋友!」

    包嫣娘看向白驥舒的眼神,崇拜中又著些自豪,那樣的神色令白驥舒禁不住也有些飄飄然。

    路家華和陽芝瑋看到這樣的情形,忍不住會意一笑。

    察覺他們的目光,白驥舒輕咳了咳,微紅著臉回歸正題。「就如同我跟老李說的,除了那壇女兒酒外,咱們也該嘗嘗別的,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我本來想讓老李多愁會兒,沒想到你倒提早替他解了憂愁。」路家華搖頭笑道。「也罷!就去喚老李過來吧!」他轉頭朝一旁隨侍管家道。

    「不需要了。」管家忍笑道:「窗外那探頭探腦的不就是老李嗎?」

    眾人將視線往菱花格子窗一探,果然見到一身青衣的老李,正抱著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在那兒引頸企望。

    陽芝瑋第一個笑出聲,她伸手向他招了招,示意他進來。

    「這麼急做啥?」陽芝瑋嘴上埋怨兩句,人卻挪了挪位子,拉著他在身邊坐下。

    「怎能不急?!」他也不拘禮,伸長著頸子便四處張望著。「怎麼不見我那壇寶貝?」

    「你呀!只記掛著那罈酒。」陽芝瑋嘟著嘴撒嬌。

    「嘿!小丫頭吃味啦!」老李擰她鼻子。「那酒還不是為你留的!」

    路家華瞧他們旁若無人的親密樣,心裡就直泛酸。

    「喂!嘍!喂!你們是沒瞧見我坐這啊?」

    老李斜睨他一眼。「老爺。」他拱拱手,語氣中諷刺意味大些。

    陽芝瑋笑著對白驥舒及包嫣娘解釋:「李叔雖然在我家為僕,但我們情同父女;我一直都把當他當家人看,只是他倆,」她指指那兩人。「從一見面就看對方不順眼。大哥、大嫂可別見怪!」

    「不會。」白驥舒笑道。

    「我不同你玩啦!」老李一面說一面取過酒杯。「那!先說好,女娃可以不喝,你們兩個可不准跑!嘗嘗這是什麼酒,要喝不出,那女兒酒我情願打破了也不給你們喝!」

    「等會,」陽芝瑋開口阻止。「你們喝酒,我們閒坐在這也無聊,不如先開了那壇楊梅酒,嘗過了我也好帶念茗去逛逛園子。」

    眾人沒意兒,陽芝瑋便轉身吩咐管家下去張羅準備。

    不一會,一張八仙桌上就擺上了銀鑲牙筷、白玉杯和幾碟精緻小菜,最後上桌的是個大肚白瓷壇。

    陽芝瑋上前打開了封口,一揭開紅布,立時酒香四溢,眾人聞了莫不醺然欲醉。

    酒一倒進杯裡,紅色酒液襯著幾顆梅子在杯裡載浮載沉的……

    將酒端到妻子跟前,白驥舒輕聲道:「這種楊梅酒,楊梅味都沁入了酒裡,喝來甜淡些,你喝點,不會醉的!」

    她一杯喝下,只覺甘甜清淡,沒什麼酒味,但不知怎的,臉頰仍發起熱來;抬頭瞧見對面的陽芝瑋也是如此,兩人不覺相視一笑。

    雙頰艷如石榴,眼波流轉,再加上唇畔的甜笑,教一旁兩個男人見了不覺神魂顛倒。

    見此情景,老李不禁嘻嘻一笑。

    「誰說這酒醉不倒人,現下不就有人醉了嗎?」

    聞言,兩人頭一轉,瞧見身邊人的模樣,兩人又羞又喜的。陽芝瑋拉著包嫣娘的手站起身。

    「你們愛喝什麼便去喝吧!我們去吹吹風。」說完她笑著跑出了軒亭。

    眼前少了粉雕玉琢的美嬌娘,兩個男人頓覺興致全失。白驥舒甚至怨起自己多事,搞個什麼品酒大會!坐在這看妻子的醉態不是頂好的嗎?

    「啐!沒有美女總還有美酒,幹嘛擺出那一副失意樣?」老李率先端起酒杯細啜。

    「嗯——」他搖頭晃腦道。「酒色橙黃透明、味村而微苦,好個上品狀元紅!」說完便一口氣喝下。

    是啊!沒有美女只得將就美酒,兩個男人交換個眼神後,也乖乖端起酒杯,品起酒來——

    走在蜿蜒小徑上,隨意瀏覽掩映花叢間的亭榭,或怪石峪胸的假山疊石,本是種悠閒自在的享受,但這會陽芝瑋卻無心於此。

    她想著該怎麼開口才不顯唐突,畢竟兩人今天才初識啊!

    她低頭細想,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使個眼色造退了隨侍婢女之後,她轉過身準備開口,才發現她正怔愣的看著眼前一片華美細緻的園林景象。她那杏眼圓睜的驚異橫欖,絲毫沒一絲官宦人家該有的雍容大度,反倒像是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她心裡不禁生起一分同情,語氣和動作便顯得格外溫柔。她牽著她的手在樹下石椅坐下,輕聲問道:「念茗,你知道大哥一直很擔心你嗎?」

    包嫣娘眨眨眼,不懂她說這話的用意。

    於是,她一五一十將那日的對話大略說了遍。陽芝瑋懇切道:「我知道也許是我太多管閒事了,只是看著大哥煩惱,我們也不好受,所以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將心裡的事告訴我?」

    包嫣娘嘴張了張,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陽芝瑋拍拍她的手。「不勉強的!只是,你心裡要真有事,還是找個人說說好,悶在心裡久了要生病的。」她關心的望著她。

    包嫣娘眼裡隱隱泛著淚光。她咬咬唇,有些結巴的說:「你——你知道我生了病,什麼都記不得了?」

    陽芝瑋點點頭。

    「我……我一醒來,他們便告訴我,我是祝念茗,白驥舒是我丈夫。我原以為做丈夫的往往凶霸不講理,沒事便對妻子拳打腳踢的……我心裡早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咬牙忍耐就是了,怎知他……」包嫣娘眼眶含著淚水。「他對人這麼好……」

    聽到此,陽芝瑋心裡有些疑惑。

    「你怎會以為做丈夫的全像流氓似的?」

    聞言,她身子一僵,垂下眼睫,喃喃回道:「我……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你再繼續說。」

    「我……我知道他心裡有我。」包嫣娘克制不住的紅了臉。「我知道對他而言,我是很重要的,但……」她臉色由紅轉白,低聲說道:「那樣的好,真是我該承受的嗎?」

    陽芝瑋眉頭輕蹙。「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包嫣娘站起身,背對著她說:「我的身份是別人說的,但那是真的嗎?或許……或許我並不是祝念茗,或許他對我萬般的好,全該是別人的;他的溫柔多情,或許該是別人的……」

    「念茗!」陽芝瑋好笑道。「你該不是在吃味自己吧?」

    「不……」她猛力搖著頭。「我覺得自己像偷了原該屬於別人的東西,心理——覺得罪惡。再者,」她的聲音轉小。「我值得他對我這麼好嗎?」

    「唉!」陽芝瑋故意大歎一聲。「聽大哥那樣說,我還以為你藏著什麼心事呢,原來不過是你自個在胡思亂想!」

    「你……」她聲音一頓。「你不懂的。」

    「誰說我不懂?」陽芝瑋走近她,雙手放在她肩上。「你大概是為了記不起從前的事,所以心裡不安吧!」她輕聲道。「想這些做什麼呢?不管你記不記得從前,大哥愛的就是現在的你;如果害怕自己不值得他對你好,那你就還他一百倍嘛!」

    「我就怕還不起。」她眉蹙得更深。「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遇見他、遇見你們,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美夢,可夢總有醒的一天……」

    「是啊!夢總有醒的一天,」陽芝瑋順著她的口氣道:「但就因尢如此,所以才更要把握當下呀!既然總要醒的,與其記掛著何時夢醒,不如拋開一切,多夢想一分是一分嘛!」

    包嫣娘驚訝的看著她。「我從來不曾這樣想……」

    陽芝瑋淺淺一笑。「我是中了李叔的毒,認為能高高興興過一天是一天。李叔總愛說那句什麼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我說,會說這話的一定犯了鬱症。」粗啞的男聲遠遠傳來,乾瘦的身影慢慢踱到她們跟前。「夕陽既然無限好,你就好好享受嘛!心裡揣著個只是近黃昏的想法,再美的夕陽看來也不美了。再說,就算近黃昏又如何,今天的夕陽沒了,難道明天太陽就不上山、不下山了嗎?有什麼好擔心的,明天還有嘛!」

    「李叔!」陽芝瑋眼一亮,上前抱著他臂膀道:「你不是在和他們喝酒嗎?」

    「憑他們也想和我喝?!」老李掩不住得意之情。「你們家那個酒量你是知道的!我不過使計灌了他幾杯烈酒,現下不馬上躺平了!」

    「你們那個也一樣!」見包嫣娘張口欲言,老李主動答道:「不過他還多撐了幾杯,酒量算不錯了!」

    「李叔!」陽芝瑋跺跺腳,顧不得和他多說話,拉著包嫣娘便匆匆趕往醉蔭軒。

    「莫怪人家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老李搖搖頭,接著神色一喜。

    「你就不同啦!」也不知他從哪兒變出一罈酒,那捧著酒甕的手充滿憐惜。「雖是差點『嫁』出了門,可總算讓我想盡辦法搶了回來,唉!」他禁不住親親酒甕。「我的親親女兒酒啊!我忍了二十多年的寶貝,我怎麼捨得讓你進了別人的口……」——

    午後的陽光斜射進屋裡,偌大一間房裡寂靜無聲,只有青石地上搖晃的樹影,搭著室內隱隱的桂花香氣,透出些許早秋氣息……

    通往內室的木門碰的一聲教人撞開,三個跌跌撞撞進門的人攪亂了一室的清寂。女子奮力的想撐起肩上重擔,偏那擔子並不合作。

    「老……老爺……」管家白晉因使力的關係,一張臉脹得通紅。「你可不可以……好好走……」

    「不行。」白驥舒將高壯的身軀盡數壓在荷著他肩的兩人身上,感覺一邊硬、一邊軟,遂貪歡的將大部分重量壓在軟的那方。

    這下,包嫣娘可吃不消了。

    「驥舒……」她微喘息道。「你能不能……站好……」

    「可以。」他點點頭,接著又說:「可是我不想。」

    「夫……夫人!」白晉探頭對包嫣娘說:「老爺真是醉糊塗了,這麼跟他囉嗦不是辦法,還是先扶他上床休息吧!」

    包嫣娘點點頭,和白晉攙著他往床榻走去,兩人合力將他往床上一放,正要站起身、喘口氣時,那白驥舒卻猛力一拉,將才替他蓋好被子的包嫣娘也揪上床。

    「驥舒——」包嫣娘著急的喊。

    白驥舒根本不讓她的話說出口,他將她壓進懷裡,側頭對白晉道:「你出去!記得把門帶上。」

    小心不讓笑意浮上嘴角,白晉彎身退下。

    「你——」包嫣娘好不容易從他懷裡鑽出。「你究竟是真醉假醉啊?」

    瞧著她的臉,白驥舒的手不受控制的順著她臉頰爬上她的眼、她的唇。

    「該是醉了吧?」只是不知是醉在酒裡,還是醉在情人的眼波裡。

    她掙扎著下了床,撥弄他微亂的發,再細瞧瞧他猶泛酒暈的臉。

    「你真是醉了。」她將他拉起身,像對個孩子道:「你坐好!我幫你把衣服脫了。」

    他規規矩矩的坐在床上,看著她纖細的手解著他的衣扣。今天他穿了一襲斜襟長袍,為瞭解那最後一顆扣子,她幾乎要鑽進他胳膊裡,只露出一截白嫩的粉頸細看那上頭的細細汗毛,鼻間嗅著那屬於她若有似無的香氣,他禁不住低下了頭……

    「你做什麼?!」她微扭了扭身子。「別鬧,我替你脫了衣服,讓你能好好休息。」

    「我不想休息。」白驥舒抱住她,閉著眼,唇卻一個勁的往她頸上鑽。「我只想吻吻你、抱抱你……」

    「唔……」包嫣娘躲著他的唇。「你身上都是酒味兒……」

    「別躲,讓我好好吻吻你……」

    「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好不容易將最後一顆扣子解開,她嘴上不住嘀咕。「明明是吃了酒,還偏要這樣瞎鬧,你要好好休息嘛!」

    白驥舒見妻子有些不開心,忙舉起手壓著頭。「唉,我頭好暈。」

    「快躺著!」替他將袍子脫下後,包嫣娘按摩著他的肩。「好些了嗎?」

    「還是暈。」他閉了眼,只覺得眼前好似轉了起來。

    「我去替你打盆水擦擦瞼,看看會不會好些?」說著她就要起身。

    「別,」白驥舒伸手拉她。「我不想你離開我。」

    她臉頰一紅,語氣微瞠道:「哪來這些肉麻話,我一會就回來。」

    見他還是一副不願放手的模樣,她只得俯下身,輕輕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真的!我一會就回來了。」

    白驥舒鬆了手,閉上眼,感覺她的吻還留在額上。不知怎的,他自顧自就笑了起來。

    是啊!他怎會說出這麼肉麻的話,偏他心裡不覺得肉麻……要是再多肉麻個幾次,是不是能多騙幾個吻呢?

    想奢想著,他朦朦朧朧的像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等他神智稍微清醒些,眼睛尚未睜開,便覺得額上一陣清涼。

    眨眨眼,他才發現這會日已偏西,室內一片橙黃夕照,倒讓人有種置身夢境的感覺。

    頭一偏,視線一觸及那心中記掛的人兒,一抹淺笑便悄悄浮上唇畔。他側過身,細瞧她的睡顏。夕陽在她頰上染上一層嫣紅,那垂覆的眼睫看來如此安詳,紅唇微微張著,像引人採擷的鮮嫩紅莓……

    靠在枕上,他細數她濃密的眼睫……倏然,他額上滑下一塊軟巾,阻礙了他的視線。白驥舒將布巾拿起,輕輕放回架上水盆。

    也不知昨晚她守了他多久,想來就令他心疼。

    輕微的水聲傳來,淺眠的包嫣娘立時張眼醒來,一抬頭就見他怔怔的望著她發愣,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醒了?」她輕聲道。「好些了嗎?」

    他輕輕頷首,抬手將她睡亂的髮絲塞回耳後;之後,手卻不忍移開,依戀不捨的撫揉著那貝殼似的耳。

    「想些什麼?」包嫣娘放低了聲音問。

    「想……為何從前吃醉了,沒有你在我身邊?」他話裡摻雜些許莫名的惆悵與欣慰。

    「這時在,也就好了。」

    「上床來。」白驥舒挪了挪位子。「我們說說話好嗎?」

    她聽話的褪下弓鞋,坐在床側。

    白驥舒卻突然使力一拉,將她拉到自己身上,雙手抱著她,下顎摩掌著她的頭。

    靜默了好半晌,白驥舒才開口道:「我一直很怕一件事。」

    「什麼?」

    「我怕你想起從前的事,怕你又變回從前的模樣。」他打了個寒顫。「果真如此,我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承受。」

    「我從前待你不好嗎?」

    「從前,」他抬起她的臉。「你的眼中沒有我,更遑論你的心。」

    他粗繭的大拇指撫摩著她的頰。

    「從前,你看不起我,對我總是揚高了下巴,好像我不是你的丈夫,是個鄙賤的下人。」

    「你嫌惡我苛刻得過火,明明有傲人的財富,過的卻是一般小康家庭的生活;你還怨我為何不像其他人去捐個官,好提升自己的地位,你怨我只能讓你做個商人婦,卻不能讓你做個官家妻。」

    就算有一天她離開了也永遠記掛著……

    「這是你說的!」突然,他翻個身將她壓在身下,帶些調情意味說:「說好了,永遠不准忘了我倆的一切,否則就罰你……」

    他熱切的搜尋著她的臉,像要直直看入她心裡……突然,他發出一聲低吼,整個人狠狠埋入她頸側。

    「天哪!原諒我的自私,我真慶幸你發生了那樁意外,慶幸你忘了從前!否則,我一輩子也沒法子瞭解愛上一個人會是怎麼樣一種幸福……」

    她眼裡泛著隱隱淚光,她環著他的背,喃喃低訴道:「我們別想從前,別想以後,就守著這一刻吧!只要能擁有這一刻,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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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5: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入秋了。」祝念茗坐在窗旁,喃喃自語道。

    濃郁的桂花香氣隨著涼風飄進室裡,她呆看著飄落地上的細碎花瓣,嘴裡不自覺喃喃:「她進府來也半年了吧……」

    她肚裡還沒消息嗎?

    問題一浮上心頭,那惱人的複雜思緒也一併纏上了心頭。

    她該為此焦急的,離明年上元大約只剩下半年時間;可不知怎的,她心上卻生起一陣莫名喜悅……不是只有她不能懷孕吧!瞧,不是只有她有問題……

    不!她不能這麼想,要是包嫣娘真不能生,那她何苦忍受這段時間的苦?

    自從姓白的一回到家,她就像是個見不得人的東西,除了許嬤嬤外,她不能讓任何人見著她。

    她又歎了口氣,穿過隔扉走到室外。

    這西廂除了許嬤嬤之外,再沒有人會過來這,一整天裡她多半是一個人——一個人發呆、一個人說話、一個人胡思亂想。有時,她幾乎覺得自己快被這無止盡的孤單生活給逼瘋。於是,她只能安慰自己,想著有了孩子之後的幸福遠景……

    當她視線移到她原本居住的廂房,臉上便浮上一抹厭惡……

    等她光明正大再踏進前頭正廳時,她第一件事就是要將房裡的東西全部換掉!想想那姓白的和包嫣娘居然在她床上做那種骯髒事……真是低三下四的一對!

    她撫撫胸口,止住喉中欲唔的感覺。

    「小姐。」胖大的身影偷偷摸摸的鑽進西廂,許嬤嬤手拿著食盒,壓低聲音喚道。

    「瞧瞧你這什麼樣!作賊似的!」祝念茗沒好氣道。

    早習慣她難伺候的脾氣,許嬤嬤陪著笑,跟在她身後走進廂房。

    「小姐為何不搬回原來的房間?」許嬤嬤一面從食盒端出菜餚,一面沒話找話說。「那房間起碼比這大一倍——」

    「你要我睡在那張床上?!」祝念茗激動得拔高嗓音。「那張他們曾辦過事的床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許嬤嬤真想賞自已一耳光,現下只要一不小心說話就會犯著小姐,她還是趕緊閉上嘴,乖乖做事。

    冷眼看許嬤嬤端出的幾盤菜,祝念茗一開口又是一頓臭罵。

    「些東西是我能吃的嗎?!」

    「小姐……」許嬤嬤一臉為難。

    小姐現在的身份可是一個慘遭祝融之禍,僅靠許嬤嬤這層遠房親戚關係,勉強入府來的奴婢。

    這樣的身份能要求什麼好伙食?還虧得她在廚房打點,以及包嫣娘在白管家面前說了幾句好話,才能多那麼幾道菜。不過,到底怎樣也此不過從前當小姐、夫人時一般,以至她每回送飯菜來,多少總得受點氣。

    祝念茗使力的接過飯碗,悶不吭聲的低頭吃飯。用餐之後,看著老嬤嬤佝僂著身子收拾東西,她心裡又有些不忍。

    「嬤嬤,」她軟著聲音道。「你生我的氣啊?」

    許嬤嬤一聽就知道小姐心情轉好。她抬起頭,笑笑道:「我怎麼敢?」

    她滿意的點點頭,又賴著許嬤嬤道:「娘嬤,你說他們是不是還那麼不知羞?」

    她當然知道小姐愛聽什麼話,之前,她將包嫣娘和白驥舒的恩愛情狀加油添醋說了回,還說他們不知羞、不避嫌,連在傭人面前,兩人的手也時常緊握著不放。

    「哼!也不怕人笑。」祝念茗輕蔑的挑高了眉。

    「是啊!小姐。」許嬤嬤將收好的食盒放到一旁,偎在她耳邊小聲嘀咕。「尤其是那個包嫣娘!原以為她是為了女兒才犧牲做這事,其實不過是自個下賤淫蕩,跟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也能這麼黏來搭去的,真是教人看不下去……」

    「天生淫賤的女人古來就有,這包嫣娘八成就是,」祝念茗道貌岸然道。

    「也幸好她是這種人……」許嬤嬤突然說了這麼句。

    祝念茗一臉不解的看向她。

    深吸口氣,許嬤嬤強忍著激動道:「她有了!」

    聞言,祝念茗雙眼大睜。

    「小姐,那包嫣娘有了!」許嬤嬤憋了許久的笑意,這會全流露在她眼角眉梢。「這幾日她身體不適,今早讓大夫看過之後,確定是有喜了,說是兩個多月了呢!」

    「兩個多月……」祝念茗無意識的喃喃。

    「小姐,你不高興嗎?」許嬤嬤興奮的抓住祝念茗的手。「你盼了這麼久,忍了這許多苦,終於……」

    「我高興!我當然高興……」她答得有些癡傻。「是呀!我該高興的。我的孩子、我的權力、我夢寐以求的一切,就快得到了……」突然,她抬起頭。「嬤嬤,我們好好慶祝吧!就這幾杯殘酒,我們好好慶祝慶祝……」

    她笑得眼角帶淚,為著她盼了、求了許久的一切,為著她心裡那分又喜又怨的複雜感受,她一口飲盡了杯中冷酒——

    身穿一件對襟藍長袍,頭戴一頂玄色小帽,包嫣娘避著眾人視線,偷偷摸摸的鑽進西廂房。

    走進小院,看見了院中那口井,她深吸口氣,讓撲通通跳的心臟平靜下來。

    說真的,她怕水,尤其是一大片深廣得像是要吞沒人的那種;不過,比起落入水中的那股恐懼感,現在的她已經好大多了,至少,她見了水不會再歇斯底里的。

    她環視四周,確定沒人之後,才小心翼翼的走到井邊,順著水井邊繞行……

    她知道自己的行動鬼祟—可是,再過幾日,她肚裡的孩子就滿三個月了,到那時就來不及了……還好趁著他今日出門不在家,否則她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請師婆行轉胎之術外,這是她唯一知道可以生男孩的方法。只要照這法子做,一定能生下男孩;但唯一的禁忌是,絕不能讓人發現,所以她才會偷偷摸摸到這西廂來。

    她繞著水井走三圈,內心誠摯的祈求上蒼能賜給驥舒一個傳宗接代的子嗣;接著她走到井邊,仔細看著水中倒影……

    水波蕩漾,她的模樣也隨之漂來蕩去的,看不真切;慢慢的,水面趨於平靜,她戴帽、穿袍的模樣也顯得愈發清晰。

    嗯,這就對了,接下來只要她走開,不回頭,不讓人發現,這一切就……

    突然,平靜的水面出現了另一張臉——另一張她的臉!

    她倒吸口氣。不!那不是她——是祝念茗,是真正的白夫人!

    祝念茗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著「自己」的臉,看著那眉、那眼、那紅唇,她幾乎要分不清哪個是她了……或許,兩個都是她?

    那麼為何一個有孕,一個卻長達四年毫無喜訊?

    一時間,她頭又開始發疼,整個人又開始發暈,耳邊似乎有好多人在說話……祝念茗手按著頭,閉上了眼,禁不住呻吟出聲。

    「小姐、祝小姐,你怎麼了?」包嫣娘看她臉色發白的模樣,顧不得自己身份的伸手扶她。

    「憑你也敢碰我?!」她眨眨眼,一把推開她。

    她的碰觸就像一盆冰水,讓祝念茗霎時間清醒。

    「你在這幹嘛?!」定定神,她冷著張臉問。

    「我……」這準備許久的法子算是失敗了,她有些失望的將緣由和盤托出。「我想生個男孩,驥……不!老爺他一定也想要個男孩吧……」

    雖不是存心,但她的姿態話語就是狠狠刺傷了祝念茗。

    這話該是由她說!要生男孩,要想法子生男孩的該是她才對!白家的孩子,該由她來生呀!

    她的呼吸因情緒激動而顯得急促,她的眼一瞬不瞬直盯著站在面前的女人,只見她容光煥發的臉蛋,充滿了母性的眼神,那寬大的衣袍雖掩飾了她的體態,但顯而易見的,那衣袍下定是愈顯圓潤的四肢和逐漸隆起的腹部……

    是的,現下她面對的是個懷孕的女人,那自己呢?自己也是個女人嗎?但在這樣的時代裡,不能生育的根本就不是女人啊!

    「如果你不在就好了……」祝念茗突然喃喃自語。

    「小姐?」包嫣娘疑惑的看著她。

    「如果你不在就好了……」祝念茗的眼神顯得瘋狂。「王婆說,雖是同胞生,卻是兩樣命。要是沒有你,兩樣命並作一條,我祝念茗不也能生……」

    她慢慢靠近呆愣的包嫣娘,雙眼明亮得駭人。

    「我怎麼從來沒想過呢?你不在就好了,你死了,說不定我就能生了……是呀,說不定——」

    話語未完,一雙美麗而纖白的手,猛地掐住了包嫣娘的頸。

    「小姐呀!使不得、使不得!」許嬤嬤像球似的飛撞過來,一雙老手硬是將祝念茗的手扳開。

    「你這是在做什麼呢?!我的好小姐啊……」許嬤嬤抱著祝念茗,像抱著自己最心愛的寶貝。

    「嬤嬤,我……」祝念茗的聲音突然變得疑惑怯懦。「我是怎麼了?嬤嬤,我的頭又疼了。王婆開的藥呢?你端來了沒?」

    「端來了!端來了!」扶著小姐站好,許嬤嬤一迭聲喊。

    「嬤嬤……」祝念茗的聲音軟軟、嬌嬌的。「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怎麼在她那呢?」

    「懷孩子這事太累了,讓她幫著懷好。」許嬤嬤一面引著她往廂房走,一面柔聲說道:「小姐等著,再幾個月,小姐的孩子就出世了。小姐別急,慢慢等著喔……」

    過了好一會,許嬤嬤才從廂房出來,見包嫣娘還站在那,她神色不悅道:「誰讓你到這來的?!」

    「我……」

    「好了!」許嬤嬤揮手制止她。「以後除非小姐叫喚,否則你別到這來!」接著她語氣轉得更嚴厲。「今天發生的事你要敢說出去,看我饒不饒你!」

    「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你別以為我們小姐瘋了,」許嬤嬤放緩口氣道。「她只是病了。王婆說只要吃幾帖藥,休養一陣子就會好了。」

    包嫣娘的手本能的護住微隆的腹部,心想著孩子出生之後,她真能捨得交給祝家小姐嗎?

    許嬤嬤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你少打那些鬼主意!金子你也收了,要敢在這時候反悔,我教你一輩子再見不到阿汝和包氏!」

    聞言,包嫣娘一句話再說不出口。

    許嬤嬤滿意的點點頭。「老實說,我家小姐的病是想孩子才害的。孩子要真抱到她手上,她疼著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傷了他?你也太多慮了,包嫣娘。」

    「是,是我想太多了……」事到如今,除了這麼想之外,她又能做什麼呢?——

    一向被白驥舒視為左右手的白府管家白晉,這回可真遇上難題了。

    看著停在府前小轎上走下來的佝僂老人,白晉不動聲色的上前迎接,心裡卻急得直冒汗。

    「老太爺!」他躬身請安。

    白富擺擺手,人就要往大門走。

    「老太爺!老爺才剛出府。」白晉不好阻止,只得一面跟在白富身後,一面出聲說道。

    「無妨,我不是來找他。」

    不是找老爺?那可真是衝著夫人來了!

    他對一旁的奴僕使了個眼色,隨即跟著白家大族長走進了大廳。

    「去找你們夫人過來!」坐在太師椅上,白富習慣性的撫了撫長鬚。

    白晉一面命人奉茶,一面還不著痕跡的望了望門口。

    「我說白晉啊!」白富啜了口茶。「聽說你們夫人有喜了,是真的嗎?」

    「托老太爺的福!」

    「這可不關我事。」白富皮笑肉不笑道。「我不過是想,她嫁進府裡四年都毫無喜訊的,怎麼年頭讓我一嚇,年中就懷孕啦?」

    「這可不是托老太爺的福嗎?」

    「你說,」白富靠向白晉,壓低聲音道:「這會不會有假?」

    「怎麼可能假得了。」白晉正經道。「要說有假,第一個就瞞不過我家老爺。」

    「說的也是……」白富自言自語道。「這下可麻煩了……」——

    「嬤嬤,」穿著件粉色夾金長背心,裡頭套件月由緞子裌襖,祝念茗神色欣然的走在曲廊上。「你說!上回我們走在這,和這回有什麼不同?」

    走在小姐身側,許嬤嬤掩不住笑意道:「上回是去讓人欺負,這回,我們是去顯威風的!」

    「說得好!」她低頭看看微隆的腹部,有些擔心道:「你綁緊了沒?要是掉了可什麼都毀了。」

    「小姐放心!我倒是怕小姐精神不濟……」她說得委婉。

    「放心!我精神好得很!只要想到能還那白老頭一記,我什麼病都好了!」接著,她側頭小聲道:「那包嫣娘呢?你要她躲好了嗎?」

    許嬤嬤點點頭。「說好了,要等聽到我們的聲音才准她從櫃裡出來。」

    「這就沒問題了,白驥舒要到午後才回來,氣走那白老頭也不需要花多少時間,想來該避得過他才是。」

    她也不是怕他,只是聽說白驥舒一見到包嫣娘總是神態親暱,她可不想忍受那些。

    走進大廳,祝念茗也不行禮,僅點點頭道:「老太爺,原諒晚輩有孕在身,這會不便躬身行禮。」

    直盯著她腹上那塊隆起,白富一咬牙,緩聲道:「你坐吧!」

    「謝老太爺賜坐,」在椅上坐下,她感覺身旁有道探究目光,偏頭一看,恰好迎上管家白晉那若有所思的眼光……她假裝不在意的移開視線,故作謙卑的低垂下頭。

    「你……」白富沉吟了會。「幾個月了?」

    「四個多月了。」嘴角噙著笑,祝念茗輕撫著微凸的小腹道。

    「嗯……驥舒總算有後了!」白富勉強笑道。「不過,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出個意外小產,說不定生出個女娃……唉!變數太大——」

    「老太爺這話是什麼意思?」祝念茗收起笑,一臉冷意問道。

    「呃……」白富有些侷促的撫撫長鬚。「之前我也跟你提過,要不是你一直不鬆口,上元時我也不會做得這麼過分——」

    「不過分。誠如老太爺所言,那是泉州的習俗,老太爺不過是隨俗罷了。」她淡淡回道。

    「這……我想,為了以防萬一,不如讓驥舒再討一房——」

    「這一房,想必老太爺早就尋了戶好人家,說不準還是門遠房遠戚哩!」她微帶嘲諷道。

    「胡說!莫非你以為我貪上什麼?!」白富一張臉分不出是羞是氣。「你也知道,驥舒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是啊!就那個婉君表妹吧!」

    「是啊,說來人家也不計較名分,即使做妾也無妨。看那體態相貌,確實是多子多孫相——」他努力推銷自己的甥女兒。

    「不像我?」

    「是啊,不像你——」他一時接得太順,一出口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唉——你這是開老人家玩笑——」

    「晚輩怎敢?倒是老太爺,人人都道家和萬事興,怎麼老太爺偏與人不同?一個屋裡如果有了兩個女入,哪有不鬧翻天的?先前,晚輩是怕誤了白家傳宗接代的大事,不得已只好答應納妾;如今晚輩都有孕在身了,老太爺還說這些話……莫非,老太爺真這麼厭棄我。」她嘴一扁,眼眶含淚。「真要這樣,乾脆叫驥舒休了我吧!讓我帶著這可憐的孩子,流浪四方去……」

    「你——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白富站起身,「我原是一番好意,哪知反遭人誤會。這事我暫時不管了,一切等生了孩子再說;免得傳出去說是我仗著族長身份欺負你這婦道人家!」

    「老太爺,您別這麼說。」祝念茗態度一轉,細聲細氣道:「您知道有了孩子的女人,性格難免多變,我得替肚裡的孩子想啊!白家的一切,以後都是他的;沒我護著他,我怕有人會搶——」

    「胡說什麼!」白富氣得住廳口走。

    「老太爺要走啦?」祝念茗由許嬤嬤扶著,慢慢跟在老人身後。「晚輩因有孕在身,就不送老太爺了。」

    白富忍住氣,逕自往門口去。

    這回就算他敗了陣,可下回就不一定了!

    目送著白富及白晉離去的身影,祝念茗滿是笑意的說:「我總算是報了仇,像著這孩子——」

    她手一摸著肚子,臉色不禁大變……孩子?她哪來的孩子?

    許嬤嬤一看她臉色,忙要出口安慰,一轉眼,卻瞧見遠遠走來的熟悉身影。

    「不好了!姑爺回來了!」

    「快!我們快回去!」許嬤嬤扶著她,快步往西廂走去。

    偏她一雙小腳走不快,方才只見到個影子,這會卻隱約聽見他的叫喚……

    「他在喊我,肯定是白晉在他面前囑了什麼舌根;要真碰上,我看準完了……」

    祝念茗白著臉道。

    「只要趕得及進廂房,這事絕不會拆穿。」

    說完,兩人跌跌撞撞的闖進了廂房,許嬤嬤顧不得攙扶她,就趕緊從衣櫃裡拉出包嫣娘。

    「姑爺跟著來了,你快到外面應付!」

    「應……應付?」

    「沒時間解釋了!」許嬤嬤整整她身上那套與祝念茗同一式樣的衫裙。「你快出去!快擋著別讓姑爺進來就是了!」說著就把她推出門外。

    她踉蹌的步出了房門,才剛穩住身子,便見到白驥舒跨著大步,神色焦急的向她走來。

    「驥……驥舒。」

    白驥舒也不說話,他先是握住了她的肩,細細搜尋著她的瞼;半晌,他才明顯的鬆了口氣,一把將她攬進懷裡。

    「我還以為你……」他緊緊抱著她。

    「怎麼了?」她勉強開口道。

    「白晉要人通知我,說老太爺過府來找你麻煩。我才一回來,白晉就說你給了老太爺一頓苦頭吃,又說你……」像是變回從前的樣子了。

    這話他說不出口,如今緊抱著她,他知道她還是她。方纔那一路上的擔心、害怕,慢慢轉變成怒氣。

    「你做什麼躲著我?!」他看著她的臉,有些生氣的問。

    「我……」包嫣娘的臉上一片茫然。

    「剛才我一路叫你,你卻跑得飛快。我是你丈夫,又不是你仇人!」

    「我……我沒聽見。」

    白驥舒皺起眉,雙手環胸的看著妻子。「你回西廂來幹嘛?」

    「我……我不知道……」她吶吶道。

    眉鬆了、氣消了,現下他心裡只剩下擔心。

    「怎麼了?是不是又生病了?還是肚裡娃兒鬧事,搞得你身體不舒服了?」

    「沒,娃兒很好……」她輕撫著肚子。

    「我問的是你!」白驥舒將額貼上她的。「沒發燒呀!怎麼問你什麼你都回答不出呢?」

    包嫣娘不禁苦笑。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怎知道該回答什麼。

    「我遠遠的見你和許嬤嬤鑽進這房裡,這房裡住的是誰?」

    「這……」包嫣娘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眼見問不出什麼,白驥舒歎了口氣,伸手就要去推房門——

    「別!」包嫣娘從身後抱住他。「別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不願現在就離開你……」

    「你在說些什麼?」白驥舒笑了,他拍拍她的手。「我只是想看看房裡是誰,瞧你緊張的……」

    「別開啊!驥舒。」包嫣娘的聲音帶著哽咽。「太快了!你該讓我有點準備……」

    「你在哭嗎?」白驥舒轉過身,果然見她眼眶含淚,一臉悲淒。「沒這麼嚴重吧?只是開個門……」他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

    「門一開,就什麼都沒了……」她抽抽鼻喃喃道。

    「傻孩子!」他抬起她的臉,揣著袖子替她擦淚。「難怪人家說懷孕女人的眼全是直通大海。」說著他低下頭親親她的淚眼。「嗯!真的鹹鹹的。」

    這一來,包嫣娘禁不住笑了。

    「啊!親親就笑了。」白驥舒的唇頑皮的在她臉上流連。「那多親一會好了……」

    「咳!咳!咳!」許嬤嬤板著一張瞼輕咳了咳。

    「原來是你。」白驥舒意猶未盡的抬起頭。

    許嬤嬤點點頭,出聲解釋道:「這屋裡住的是我一個遠房親戚。因為她臉燒傷了,所以不願見人。小姐可憐她,所以讓她守著西廂;平時西廂的打掃、清潔,全靠她一個。因為是同鄉,所以小姐偶爾會來找她說說話。方纔,我就是陪著小姐來找她。」

    「是嗎?」白驥舒撫撫下頷。「她叫什麼名字。」

    「姓包,是個鄉下人,曾嫁過人,不過沒幾年就被人休了。」許嬤嬤意有所指的看向包嫣娘。

    「是人家的私事,不需要說得這麼詳細。」白驥舒有些不安。

    微側過頭,他這才發現她臉色蒼白得駭人,他握著的一雙手也有些發冷。

    「怎麼了?」他打橫抱起了她。「我抱你回房休息。許嬤嬤,你去請大夫來一趟!」

    許嬤嬤低頭應了聲,可拋向包嫣娘的眼神,卻滿是嘲諷之意。

    「不用了!」包嫣娘掙扎著。「你快放我下來,我沒事!」

    「大夫可以不請,但要我放你下來,那是萬萬不可能。」

    「驥——」她有所顧慮的改口。「老爺,你——」

    「誰准你叫我老爺的,我不愛聽你這麼叫。」

    「好了,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的……」

    白驥舒突地一歎。「你就讓我抱著吧,也不知還能抱多久……」

    聞言,她身子一僵。

    「兩個月後我得出門一趟。今後我想多陪陪你,所以外面的生意我得托給能信任的人。這趟,約莫要大半年才能回來;等我回來,孩子大概都三、四個月大了……」白驥舒不安道:「你會不會怪我?實在是蘇州那出了問題,關係著幾百口人的生計,我不能不去一趟;要不等孩子出生之後再出門也可以——」

    包嫣娘搗住他的嘴,但笑容裡像混著點淡淡哀愁。

    「你該去的!這大概是老天給我的回答吧!我說要給我時間準備的,這會可不應驗了嗎……」

    白驥舒疑惑的看著妻子,心裡隱隱有著不祥之感。

    「我想想法子,看可不可以不去——」

    「你要去!」包嫣娘堅決的打斷他。「幾百個人的生計呢!」

    說著,她溫柔的偎向他,聲音輕柔的在他耳畔說:「我們還有兩個月……」

    「胡說,我們有一輩子,」

    「嗯,一輩子。」

    兩個月,就是一輩子……

    「我們回房吧!」她偎在他頸窩。「我想多和你在一起。這兩個月,好不好都給我……」

    白驥舒吻住她。「我一輩子都是你的,不!永永遠遠都是你的……」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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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06: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夕陽像一輪急欲歸鄉的火輪,方纔還在山頭,這會已看不見了,只留下天邊微微一抹紅。

    道上急馳的一隊車馬,眼見天色愈漸昏暗,帶頭的人不得不勒馬停步,舉起手勢示意大夥停下休息。

    一時,馬蹄嘶鳴聲混著車輪聲,在空曠的原野中顯得分外熱鬧,一群人說說笑笑,生火煮食的聲響,在熱鬧中又增添一股溫暖。

    驀地——

    「老闆,別擋在這!去、去、去!到旁邊去!」餵馬的駱大見一個身形高大的人手捧著堆草料,卻呆呆的站在雙眼發亮、口水都快流滿地的馬兒面前,立刻大聲趕人。

    不一會——

    「求求你!老闆,我已經忙不過來了,你別在這兒亂!去、去、去!到旁邊去!」廚子高二眼角瞥見一個高大身影,頻頻將他準備好的食材打翻,同樣不耐的出聲趕人。

    那高大身影慢慢踱到樹旁,雙眼瞪著營火,嘴張了張,逸出的卻是一聲長歎。「唉——」

    「唉——」

    突然,另一聲長歎由他耳邊傳來,白驥舒偏過頭一瞧,恰好迎上一雙滿含調侃意味的眼。

    「驥舒,你這回出門可真讓大夥開了眼界!」路家華笑著走近他。

    「唉!」他又是一歎。「在外頭跑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跑得這麼慘。」

    遇著大事還好,他會硬逼著自己集中精神去做;偏是那些芝麻蒜皮般的小事,他心思總不自覺飄蕩,以致頻頻出錯。

    近五個月時間,大夥也從一開始的驚異到慢慢習慣。反正只要見有人擋著了路、踢翻了東西,十之八九都是自家老闆——白驥舒。

    「你別再想啦,」路家華出言安慰。「明天就能到家,見了嫂子,包你相思病全愈!」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他喃喃道。「我到現在才體會到這樣的心情。」

    好像從一出門就開始記掛她了……想她現在怎麼了?會不會遇到什麼事?會不會被肚裡的寶寶擾得不開心?會不會也記掛著他?

    吃飯時也會想她吃了沒?睡覺時也會想她不知睡得是否安穩?

    自從她肚子愈來愈大之後,每回總要他替她揉撫後才能好睡,他走了後,她怎麼辦?

    一路上,他看到什麼、做了什麼,心裡有什麼感覺都想跟她說,一回頭才發現她不在身邊,那感覺,真夠酸澀的……

    離家愈近,相思之情愈甚,他真恨不得能生出一雙翅膀飛回家,也少受這分分秒秒的相思苦。

    「好了、好了!看你這模樣,好像只有你有妻子,只有你會害相思似的!」路家華的語調有些酸。

    「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瞪著火光,白驥舒喃喃自語。

    「什麼不好的預感!」路家華拍拍他肩頭。「從你離家之後,白晉三五天就一封信的,你還有什麼好放心不下的?」

    「前幾個月還好,」白驥舒的嘴角因回憶而微微上揚。「白晉信裡總詳細寫著念茗的一切,說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直到她生下孩子之後,信卻愈來愈短,也愈來愈少提到她。我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他只說一切平安。」

    「那還不好?」

    「好!好得讓我頭皮發麻。」白驥舒站起身,煩躁的踱步。「那樣的回應與從前太像,讓我不得不擔心——」

    「你別瞎操心!」路家華盡力安撫。「總不會那麼巧!上回你出門,她把什麼都忘了;這回你出門,她又什麼都記起來了!」

    他換個方式道:「再說,就算她記起,也不代表就會把你們那一段全忘了,你別想太多了!」他視線一轉,伸手接過高二端來的肉湯、米飯。「吃飯吧!這幾天忙著趕路,我瞧你什麼都沒吃。」

    白驥舒勉強扒了幾口飯,偏覺得飯粒像哽在喉中似的,難以下嚥。

    「我吃不下。」

    「該不會害病了吧?」路家華伸手想碰他的額。

    「沒事!」白驥舒側頭避開。「我去幫把東西整理整理,今天早點睡,明天好早點上路。」

    「是——」他拉長尾音回道。「大夥會幫忙你早點見到妻子的。」

    頓時,四周響起一陣哄笑。白驥舒微微揚起唇角,心裡激盪著難以言喻的相思渴望。

    是的,讓他早點見到妻子吧!那教他魂牽夢縈的人兒……——

    日頭高照,白花花的烈陽下,由總管帶著商隊往倉庫去,白驥舒則由路家華伴著,策馬往家中奔去。

    管家白晉早率著眾人在門前等著,白驥舒遠遠馳來,一雙眼逕往人群中搜尋,尋不見那熟悉的身影,白驥舒心裡有些失望……

    是了,外面太陽這麼大,她大概是在裡頭等著,才生完孩子不久呢!是該好好靜養。

    將馬交給一旁傭僕之後,對著躬身行禮的白晉,他交雜著興奮、焦急的語氣問道:「夫人呢?」

    「夫人……」白晉讓開身子。「在那兒等著。」

    他抬起頭一看,前面廊簷下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嗎?

    顧不得身子疲累及渾身髒污,他跨大步往前走去;一路上又禁不住咳了咳。

    「老爺……他……」白晉看了看身旁的路家華疑惑道。

    「昨夜下了場小雨,他又幾日不曾吃好睡好,大概是不小心染了風寒,不礙事的!」

    不一會,他又笑著說:「反正他有愛妻照料,生病也不打緊的!」

    白晉臉色含憂的搖搖頭。

    「還是請路少爺跟著我過去吧!一會恐怕還需要你幫忙。」

    站在廊下的女子看著朝她走來的身影,眼中閃過一抹厭惡神色。

    天!他又曬得更黑了。除了那些低下的人,誰會把自己搞得這般烏漆嘛黑的?王公貴族、富商巨賈,哪個不是斯文白淨的?就他,什麼事都親自動手,把自己弄成一副莊稼漢……還好孩子像她。

    她帶笑的低頭細看懷中熟睡的嬰孩,那眉、那眼,都像她!只有那嘴,像透了那男人,她眉一皺。

    「念……念茗。」

    她低垂著頭,他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近五個月不見,他想一把緊緊擁住她,又想捧著她的瞼細看,內心的情感如大海波濤洶湧……他不由得也低下頭,藉著探視嬰孩的動作以定定自己的心神。

    嬰孩睡得極熟,他憐愛的以手指細細揉撫嬰兒柔嫩的臉頰,髒污的手在孩子臉上留下一道長印……

    祝念茗低聲驚呼,她立刻由衣襟拉出絲帕,細細將那磨巧拭去。

    白驥舒不由得歉疚一笑。「對不起!一路上趕著回來,身上實在髒得有些駭人。」

    祝念茗仍舊沒開口,手上的絲帕怎麼也不想再放回自己身上。她朝四周望了望,隨即將帕子交給一旁女婢。

    「念茗!」白驥舒的聲音裡有著掩不住的渴望。「你還沒歡迎我回來呢!」

    雙眼緊盯著妻子低垂的頭,心裡猜想她抬起頭時會是怎樣一番神情……那眼、那唇,又會混雜了怎樣的羞喜表情……

    終於,祝念茗抬起了頭,臉上不見他預料中的嬌羞神情,卻是一分教人冷徹心扉的淡漠。

    「歡迎老爺回府。」她冷冷道。

    霎時,白驥舒的臉一片慘白。

    「你——」他看看她,又回頭看向白晉。

    白晉臉上滿是愧疚的神情,早已卜言而喻——他的妻子,又變回從前冷淡的模樣,那曾與他相知相借,與他度過許多甜蜜日子的妻子,己消失不見……

    他的心猛地緊縮,他按著胸口,那壓抑了好一會的咳,排山倒海而來;那掙扎著由喉中冒出的氣音,宛如哀嗚……

    白晉和路家華分別伴著他身側,除了頻頻拍撫他的背,兩人也不知該說什麼。

    「扶——扶我起來!」白驥舒勉強開口道。

    由兩人攙扶著,他一雙眼猶帶著最後一絲希望。

    「你——什麼都忘了嗎?!就算只有一丁點也好。那過往的一切,難道真的不曾在你心裡留下任何痕跡?!」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垂眉斂目,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著裙擺,那模樣像是怕沾上什麼髒東西似的。

    「我在說什麼?!我在說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我在說幾個月前,在亭中、月下,你曾給予我的一切!念茗,別告訴我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別告訴我——」

    「老爺,請自制。」

    他的身子顛了顛,一股怒氣油然而生,他一雙大掌突地箝住了她的肩。

    「你說過不會忘的!你說——」

    白晉和路家華急忙上前阻止,祝念茗則被他這般瘋狂失控的舉動嚇得驚叫連連。

    「你——」怒氣稍稍褪去,白驥舒瞪著眼前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臉蛋,心上湧起一絲疑惑……

    他雙眼倏地大睜。「你不是——」話語未竟,突地,白驥舒高壯的身子大樹似的向後倒去。

    「這是怎麼回事……」路家華掙扎說道。

    不一會,木盆匡唧墜地的聲響,吸引了大夥的視線。

    「我、我是不得已的!」許嬤嬤嚇得舉高手。「他要傷害我家小姐,我、我是不得已才打昏了姑爺……」——

    這一倒,白驥舒足足昏迷了好幾日。

    幾日來的操勞,夾著風寒之勢一發不可收拾,他發著高燒囈語不斷,一會叫著妻子的名字,一會又胡言亂語的,把隨侍在側的白晉擾得也是日漸消瘦……

    「驥舒好些了嗎?」

    天色漸暗,路家華到房裡來換班,見他氣息較前幾日平穩,懸看幾天的心總算放下。

    「稍早大夫來看過,說病情大有進展,約略這幾日便會清醒。」神情雖然顯得憔悴,白晉說起話來仍舊十分恭謹。

    路家華點點頭又問:「那女人來看過他嗎?」

    「許嬤嬤來傳過話,說是一會就過來。」

    一聽這話,路家華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忿忿的在一旁坐下,方纔的好心情這會全消失無蹤。

    沒多久,環珮相擊的聲音由門外傳來,透過屏風,隱然可見一道儷影緩緩走來。路家華頭一偏,雙眼直盯著牆,明擺出一副眼不見為淨。

    「夫人。」白晉躬身行禮道。

    祝念茗頭微微一點,也不搭理路家華,逕自走到床邊。

    「他今日好些了。」

    聽出她話中微微一絲失望之意,路家華差點又要大發脾氣,最後還是強忍住。

    「夫人要走了嗎?老爺昏迷時喊的儘是夫人的名字……夫人好不好多留下一會?」白晉的語中有著明顯的祈求意味。

    祝念茗朝許嬤嬤投了個眼神。

    「哎呀!小姐留在這兒也不能幫什麼嘛,」許嬤嬤上前道。「姑爺睡得這麼熟,大概也不需要小姐在身旁伺候;倒不如早點回房伴著小少爺——」

    話還沒說完,上一刻還像是睡熟的白驥舒突地睜開了眼,把許嬤嬤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老爺!」

    「驥舒!」

    白晉和路家華立即衝到床邊,白驥舒一雙大眼卻直盯著祝念茗。

    他奮力的撐起身子,喉裡冒出的聲音嘶啞難辨。「你把她還來!」

    他泛著血絲的眼看來如此駭人,祝念茗膽怯的往後一退。

    「你把她還來!」他的頭雖然還有些昏眩,但說出的話卻鎮定異常。「把我的妻子還來!」

    白晉和路家華對看一眼,兩雙眼中都充滿了憂慮。

    「姑、姑爺,」許嬤嬤鼓起勇氣。「小姐就是你的妻子,你真是病糊塗了——」

    「我心裡的妻子只有一個!你把她還給我!」他執拗道。

    「驥舒,」路家華不得不開口了。「你是怎麼了?真是糊塗到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認得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她是真的消失了,你就當是作了場夢——」

    「她不是我的妻子,」白驥舒瞪著那臉色發白的女人。「至少,她不是我愛上的那個妻子!」

    「我明白。」路家華安慰的拍拍他的肩。「你愛上的那個——早迷失在她記的洪流裡了。」他搖搖頭。

    「你還不懂嗎?!我愛上的和眼前的這個是兩個人!她們不是同一個!」白驥舒忿恨的瞪大了眼。

    「完了、完了!直燒糊塗了!」路家華轉頭對白晉道:「還不快去請大夫來!他怕是承受不住,腦袋病了!」

    「我很清醒!」白驥舒掙扎道。「我知道你是我那蠢兄弟!我知道剛跑出去的是白晉,我更知道那嚇白了一張臉的胖婦人是許嬤嬤!我更知道,這人絕不是五個月前送我離開家門的妻子!」他瞪著祝念茗。

    祝念茗躲進許嬤嬤懷裡,搞不懂他是真明白了一切,還是病傻了。

    「驥舒,你振作點!」路家華紅了眼。「我知道你只是生病,神智昏亂而已,絕不可能是瘋了……絕不是瘋了……」

    「我本來就沒瘋!」這一鬧,白驥舒更是明顯的體力不支,說起話來也半帶喘息。「她、明明不是——」

    「你瞧!」路家華扳住他的臉。「你自己瞧!那眼、那鼻、那身形,明明就早你的妻子!驥舒,你清醒些吧!別讓兄弟的擔心。」他的聲音轉低。

    他無力的躺回床榻,尤似自言自語的喃喃。

    「我能證明的!讓我睡一會,等我醒來,我能證明她……」

    慢慢的,屋裡又回復了平靜,路家華看著白驥舒,確定他真的睡著之後,才鬆了口氣站起身。

    「你……」瞥見縮在一角的女人,他神色不悅道:「這陣子你還是別過來了,免得又刺激了他。」

    她正巴不得如此,微一點頭,她和許嬤嬤便相偕走出了房間。

    過了好一會,祝念茗見四下無人才開口:「嬤嬤,你說,他是怎麼回事?」

    「姑爺他——」許嬤嬤有些心虛。「會不會是知道——」

    「別說!」祝念茗止住她。「我看不可能!他怎麼可能看得出?怕是燒昏了……」

    她又揚起頭道:「就是真看出我也不怕!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就算他死命咬住我,可有誰信?我與她實在長得一模一樣,誰會信他說的?!」——

    幾日後——

    「還是不信我?」坐在床榻,白驥舒極其嚴肅道。

    「不是不信……」路家華搔搔頭。「實在是不知從何信起。我怎麼也看不出她們會是兩個人——」

    「你不是說過,哪這麼巧的?上回我回來,她什麼都忘了,這回我回來,她倒全記起!可中間那段她絲毫不記得。」白驥舒截斷他的話。

    「我是說過,但……」他語氣一轉。「你怎麼證明她們是兩個人呢?我可是怎麼也看不出——」

    「我看得出!」白驥舒激動道。「原先只道自己心情激盪,又離她有些遠;可一把她拉近,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

    「那感覺不對、味道不對,她分明不是我愛上的那個女人!」

    「你就打算憑著『感覺』跟『味道』認人?」路家華微諷道。「你想說服誰啊?」

    「還有,她們兩個,一個眉角有道疤,那疤不顯眼,但細看卻看得出,另一個卻沒有。」白驥舒笑了。

    「真的?!」路家華眼亮。

    「再確定不過!」

    夜裡,當她陲著之後,他不知曾吻過那疤多少回,想著這傷是怎麼來的?和想她當時受了多少疼……

    「真是兩個人?!」路家華摩著下巴。「那她為什麼要搞這花樣?而另一個現在又到哪兒去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非得找她的原因!我有把握,一定可以從她嘴裡問出事情的真相。」

    「驥舒,」路家華腦袋一轉。「這事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事實真如你所說,那個曾與你做了近八個月夫妻的人,等於就是個陌生人。要真找著她之後,你要怎麼解決這一切?你可是個有妻室的人……」

    「這些,就只有等知道事實真相之後再說了。」白驥舒一歎——

    走下床榻,他帶著路家華和白晉到西廂,大病初癒的身體還有些虛弱,一小段路,居然就教他花了此平常多一倍的時間才走完。

    白晉上前叩門,他自個則盡力平靜自己的呼吸及紊亂心緒。

    開門的是許嬤嬤,一看到姑爺親自上門,她心裡就有了底。

    「才聽說姑爺身體好了大半,小姐正想去探望姑爺呢——」

    「何必勞煩她,我來看她不也一樣。」白驥舒在椅上坐下,看看四周陌生的擺設,他閉了閉眼道:「怎麼傢俱全換了?」

    「不能換嗎?」祝念茗的聲音由內室響起,只見她梳著高髻,身穿一件翠綠衣衫,身姿娉婷的步出內室。

    「昨晚睡得可好?」

    祝念茗沒回答,倒是許嬤嬤開了口。

    「還不是孩子夜裡鬧得凶,擾得小姐不得好睡。」

    「孩子呢?」

    「讓奶娘抱到隔壁房去了。」

    「把孩子抱來。」

    許嬤嬤臉上閃過一絲遲疑,最後還是乖乖將孩子抱來。

    由許嬤嬤手中接過孩子,他雙眼充滿複雜神色的看著孩子,那眼中有不捨、有纏綿,像透過孩子在看著誰似的……

    「許嬤嬤,這孩子的娘是誰?」

    「姑爺,你別開玩笑了,」許嬤嬤勉強笑道。「孩子的娘不就站在你跟前嗎?」

    「你我都知道她不是。」他神色平靜道:「孩子的娘是不是那個姓包的女子?」

    平平淡淡一句話如一聲轟天大雷,白驥舒不管眾人的反應,他邊逗著孩子邊開口:「就是你那個臉被燒傷的遠房親戚,那個恰巧在去年年初進府,卻在孩子出生後沒幾天就離府的遠房親戚。」

    「姑、姑爺!」許嬤嬤結結巴巴。「你這玩笑開得太過火了……」

    「我是在開玩笑嗎?」他淡淡一笑,抬頭直視著她。「許嬤嬤,你也太看輕我了。我知道那與我同床共枕近八個月的女子,絕不是你家小姐。再仔細想,許多我從前看不清的事,如今都看清了。」

    「姑爺,」許嬤嬤顫抖著聲音道:「我家小姐明明是因為落水失了記憶才性情大變;如今好不容易想起從前種種,你怎能因此就說——」

    「好,」白驥舒站起身,緩緩走到自始至終未發一語的祝念茗面前。「就當你說的是真的……」

    許嬤嬤胸中大石才放下一半,白驥舒接著說出口的話卻讓她整顆心高高懸起。

    八個月的日子她真記不得了,可你許嬤嬤不會不知。」

    他騰出一雙手緩緩撫著祝念茗的頰,有意忽視她明顯的瑟縮及厭惡。

    白驥舒柔聲道:「你該知道,那段日子裡,我們兩人是如此恩愛,怎麼樣也離不開彼此。」

    他停了停,稍稍平靜思緒。

    「她忘了,但我沒忘。許嬤嬤,我要找回我愛的那個人。從今天起,我要和我的妻子夜夜同房,我要和她時時刻刻不分,我想她總會想起——」

    「不!」祝念茗克制不住的冒出一聲驚呼。「你不能這麼對我!你明知道我不能忍受你——」碰我。

    這話不需說出口,祝念茗和白驥舒兩人自有默契。

    「但我們曾是如此相愛啊!」他的聲音更輕柔了。「只有日日夜夜纏綿,才能喚醒你沉睡的記憶——」

    「我才沒有什麼沉睡的記憶!」祝念茗衝口而出。「什麼恩愛、纏綿?!我不杲那賤婦,你不能用這種手段侮辱我!」

    他臉上閃過一抹傷悲,隨即換上一副冷硬面孔。

    他低聲道:「告訴我!她是誰!?」

    「你管她是誰!」祝念茗伸手按著發疼的腦袋。「你要白家的後代、白家的香火,如今不是在你懷中了?!算了,就讓一切回到從前吧。不管孩子是誰生的,總歸是你的種……」她累極道。

    「回到從前?!」白驥舒笑了,那笑裡儘是苦澀。「你要我怎麼回去?!你將一個人從冷水裡拉起,教他知道陽光的溫暖,如今又要將他丟回水裡!你說,他怎會願意?」

    「……說吧!你到底要什麼?」她沉默了好一會才說。

    「我要知道她是誰,我要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我要知道她怎會答應替代你的身份,我要知道她——」

    看著他臉上明顯的焦躁渴切,祝念茗笑了。

    「看來,你好像真迷上她了。同樣的外表,你卻迷上身份低下的那個,罷了!原本你們就合適,兩人同樣低賤——」

    許嬤嬤急急搗住她的嘴。

    「姑爺,你別聽小姐說的!這事從頭到尾我都清楚,小姐她確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

    許嬤嬤點點頭。

    「姑爺大約還記得,去年上元,老太爺藉拍喜來嚇唬我家小姐一事?」

    白驥舒微一頷首。

    「那事之後,小姐就和我提過要替您討妾的事。她囑咐我在外頭多加注意,看有沒有乖巧聽話的女子,願意給人做妾的——」

    「說重點!」白驥舒不耐道。

    「是!總之,遇到包嫣娘那天,我也是同以往一般準備出門,人在街上走著,卻見身後有個影躲躲藏藏的跟著我。我回頭一看,竟然是我家小姐!」

    「她叫包嫣娘?」

    「那人長得同小姐一個樣,只是形容枯瘦。我想世上人再相似,也不會相像得如同一人。突然,我腦中靈光一閃,才想起我家小姐有個流落在外的同胞妹妹。」

    「流落在外的同胞妹妹?!」眾人驚訝的異口同聲。

    「說來,這包嫣娘也真可憐,從小就被人偷走,幸好那人還有一點良心,臨死之前將她的身世告訴她。正好包嫣娘遭她丈夫拋棄,茫茫然不知何處去,知道自己身世之後,便打算來投奔小姐。」

    「我問清這一切之後,深怕那張與小姐一模樣的臉會嚇壞別人,所以才出主意讓她覆上面,以遠房親戚的身份帶進府來。」

    許嬤嬤頓了頓後,又說:

    「小姐知道包嫣娘的身份後,自是對她多加款待。過了幾日,她不知從哪得知小姐的問題,主動開口說願意代小姐生孩子,代價是十錠金元寶」

    「慢著!」路家華開口打斷她。「她為何不乾脆要求作驥舒的妾?」

    「我家小姐也曾這麼對她提。」許嬤嬤滿臉無辜道。「可那包嫣娘說,她心裡只惦記著自己的丈夫,會趕她出門,全是她公婆的意思,她們夫妻其實恩愛得緊。她說,有了這十錠金元寶,足夠她家過上幾年優渥的日子,她公婆定會將她再接回去。」

    明知這話八成是假,白驥舒仍不自主的心中一震。

    「你也知道,不能生育的女人在旁人眼中會被貶低成什麼樣子,小姐被她的話打動了,這才答應她做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說,這事從頭到尾都是包嫣娘自己的意思?!」路家華不可思議道。

    「正是!」她頭急急一點。「我家小姐委實無辜得很——」

    「那包嫣娘呢……」白驥舒的聲音低啞。

    「她寫了信要她丈夫來接她。生下孩子後不久,她就帶著金子走了。」

    「她是哪裡人?」

    「這……」許嬤嬤遲疑著。「老婆子從沒聽她提過,也沒想過問……」

    白驥舒低低一笑。

    「好個許嬤嬤!整件事經你一說,你家小姐倒成了委屈求全的賢淑女子。可惜,我一個字都不信。」他笑意一收。

    「不信我也沒法子。」許嬤嬤揚起臉微帶怒氣道:「我家小姐確是大好人一個!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你們白家,忍氣吞聲讓別的女人佔了自己丈夫八個月,結果呢?瞧她得到了什麼?!」

    「逍遙自在,不受打擾的快樂生活。」白驥舒冷哼。

    「果然!」許嬤嬤氣惱道。「莫怪人人都說男子薄倖。我家小姐是知書達禮的閨閣千金,床榻間哪比得上那包嫣娘狐媚?!姑爺自然一心都向著那賤婦——」

    「住嘴!別再讓我聽見你這麼說她。許嬤嬤,你不會想試試我的手段!」

    說完,他抱著孩子走向大門。

    「等等!」祝念茗慌了。「你要把孩子帶去哪?」

    「孩子不是你生的,不能讓他跟著娘,當然只能跟著爹了!」白驥舒頭也不回道。

    「你不能把孩子帶走!孩子是我生的,他是我的!」

    他是她全部生命的意義,唯有他能證明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唯有他能證明,她沒有半點不如人的地方!

    「孩子是我的!你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廣州——

    「嫣娘、嫣娘!」

    「娘。」揉揉眼醒來,包嫣娘推被而起。

    「快把藥喝了吧!」

    包氏將手上散著苦味的粗碗遞給她,看她皺眉喝藥的模樣,她忍不住一歎。

    「許嬤嬤也太狠了!她明知生完孩子非坐月子不可,居然還催著你離開,搞得回來生了場大病,把身體都弄虛了……」

    「怪不得她。」包嫣娘道。「她怕我會死賴著不走,怕我在驥……白老爺面前說溜嘴。她哪知,其實我和她一樣害怕……」害怕揭穿身份之後,他看待她的眼神。

    包嫣娘推被下床,包氏一見到她那雙腳,眼又紅了。

    「我的兒啊!你真是吃了太多的苦……」

    視線落在那雙小腳上,她不覺憶起一雙腳活生生被彎成兩截的折磨苦痛,至今彷彿還能感受那股錐心刺骨的疼痛。

    「是吃了苦,但也不全是苦……」

    躲避母親探究的眼神,她開口問道:「阿汝呢?怎麼不見她人影?」

    「別提她了!」包氏擺擺手。「自從身子大好,她天天玩得找不著人,只有餓了才知道要回來!」

    「這樣不挺好?」嘴裡雖這麼說,她眼角卻多了點寂寞。

    她還記得剛回來見到女兒時的欣慰及興奮。她不再是風一吹就倒的瘦弱樣,不再是可憐兮兮的皮包骨樣;她壯了些、高了些,雖然還挺瘦,但已經有了這年紀該有的調皮模樣。

    剛回來時,阿汝日日夜夜黏著她,怕她又走了,晚上睡也睡不安穩,一雙手總要緊握著她才行。時間久了,黏著她的時候才少了;慢慢的,只有吃飯、睡覺時才見得到她人。

    她當然高興見到女兒健康活潑的模樣;但不知怎的,她在欣喜中又感覺有些寂寞,畢竟女兒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那麼依賴她了……

    「阿汝不在也好。」包氏坐在桌前慢慢撿著豆子。「我正好有話想問你。」

    在娘親對面坐下,包嫣娘低著頭,一言不發的幫忙整理豆子。

    「你……」包氏看了看她。「娘看得出來你變了,娘也知道你心裡有事,有事你就說嘛,你從不曾瞞娘什麼的。」

    包嫣娘被她帶些撒嬌的語氣逗笑了。

    她抬頭看看四周,小小一間草厝房,自然此不上白府大宅;可在這裡,她就裡她,她不必成天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最重要的,是她心裡的事,永遠有人願意傾聽、願意分擔。

    「娘,從前你同我說過你和爹的事。」

    「是啊!」包氏眼望遠方,嘴角帶著充滿回憶的甜笑。「我們好得很,常恩愛得教人生妒。你爹他一個粗魯漢子,不懂那些斯文人的玩意兒;他只知道把最好的都留給我,他……」

    包氏臉一紅,嘴裡發出的歎息有如少女。

    「反正,我知道在他心裡,最重要的人就是我。」

    包氏搖搖頭,想藉此揮去臉上燥熱。

    「真是的!是我要問你話,怎麼反倒是我自己說了一串。」

    「娘,」包嫣娘的手無意識緊了緊。「我也遇上這樣一個人了。」

    「你是說……」

    「有個人,在我心底。同樣的,他也把我放在心裡。」她按著自己的心窩處。

    「這是好事,」包氏雙手一拍。「那人是誰?介不介意你的身份,」

    她是真希望女兒有機會能再嫁。一來女兒還年輕,要不難不成當真孤身一人過活?再來,說起大武那惡夫是她為女兒挑的,是自己不長眼,才讓女兒、孫女都受了苦,她一直對此滿懷愧疚,所以一直希望女兒能再見一門親事,幸福快樂的過下半輩子。

    「那人是……」她咬了咬唇。「白家老爺。」

    「白家老爺?!那是別人丈夫呀!」包氏呆了。

    「娘,你聽我說!」包嫣娘急道。「我知道他是祝家小姐的丈夫!我心裡明白,我只把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當作一場夢;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說!這樣不行嗎?!」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包氏吶吶道。「心裡念著別人的丈夫,總是不好……」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包嫣娘茫然道。「我怎麼可能忘了他?古麼可能忘了那段日子……」

    「你又要我怎麼辦呢?!」包氏有些動氣。「他是別人的丈夫!你要我怎麼弄來給你——」

    「娘,你誤會了!」包嫣娘雙手交握道。「我不要他!我要不起他,我從來就不認為他會屬於我……」她的聲音漸微。

    「你說我心裡有事,是的!我心裡有他、有回憶;可我只要這些就好,對我來說,這些也就夠了……」

    「傻孩子!你可曾想過,人家會對你好,其實是他對自己的妻子好;他心裡的那個人不是你,是與你長了同一張臉的祝家小姐。」

    「我想過。」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那也無所謂……無所謂……」

    「你……」看著女兒的背影,她開口勸道:「是趁早把那段日子忘了吧!揣在心裡,豈不是礙了你的姻緣路?」

    「爹死了二十年了吧。」她突地接了這麼句話。「娘忘了爹嗎,爹是不是也礙了娘的姻緣路?」

    「這……」包氏說不出話來。

    「我的心情也是如此。」她的聲音輕輕的,像飄在風裡。「我不需要特意記著他或忘記他,他就刻在我心底,磨不去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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