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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閻王且留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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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09: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閻王且留人 作者:於晴

笑……他在對她笑嗎?啊,那他一定是好人了。  
打她從墳墓出生,從沒人對她笑過,她是第一人呢!  
她想……想留住她的笑呀……  
但見她天生一副病骨,大夫言他活不過弱冠之年,  
不過他今年二十有三,多活了三年了呢!應該可以更長的  
身為女巫世家,她該是有辦法留住他的!難道──  
姊姊們說,祝氏一族為驕傲的女巫世家,  
今時敗落至此,全是西門一家起的禍,  
所以他隨時會見閰王,原來是她們祝氏一家長年來的詛咒,  
她接近他,原是要他死在她血裡……  
心好痛……她竟無法為她解咒,沒法留下他嗎?  
原來……她真的是惡靈?是她的鬼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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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0:1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三姑避暑,六婆現身
  三姑六婆?萬盛「竟敢」拿這當題材出套書?!嗯……的確是奇葩一株。
  可是……讀者知道哪三姑哪六婆嗎?
  快查字典呀!
  不……不用了!編編這就為你解惑來也。
  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是也。而因為今年夏天實在太熱了,三姑決定先放大假,各自找地方避暑去,留下六婆陪眾親愛的讀者happy,順便長一點知識。
  話不多說,編編這就將六婆的典故寫出,讓大家認識認識--牙婆:又稱牙嫂,這是一種專做人口販子的女性。這種牙婆既有專為府宅官方奔波,也有為富豪私家拉攏。宋代<吳自牧夢梁錄>裡曾說:府宅官員,富豪人家,欲買寵妾、歌童、舞女、廚娘,針線供過,粗細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將牙嫂的職業特徵記得清清楚楚。後來直到清代,牙婆為人家買丫頭、買妾仍盛行不衰。<紅樓夢>中,賈府丫頭犯了大錯,就要叫「人牙子」帶走賣掉,這種人牙子裡,就有牙婆的一席之地。
  按字面解釋「牙」是指責買雙方中間的介紹人,有「互」之意,或者說「牙」通「互」。牙婆又通常兼營媒婆的職業,而做媒婆的也常常兼做牙婆的買賣,這樣互相兼職,可以大大提高經濟效益。
  媒婆:就是專為人家介紹婚姻的老媽子。我國古代媒人起源較早,早在<詩經.衛風.氓>裡就有「匪我愆期,子無良媒」的風俗了。沒有良媒,雙方就成不了親。在<周禮>的「地方」篇裡,還有負責掌管男女媒合的官名,叫做「媒氏」。因為依照古代習俗,婚姻的成立必須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則私下苟合,就要被父母和社會看輕,這就是<孟子.滕文公>下所說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後因老媽子年事較高,閱歷豐富,並在本地一帶人頭又熟,所以人家有小子或女兒的,都樂意找她們去解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問題。封建社會中,連媒婆也有分等級的。宋<東京夢華錄>提到:「……媒人有數等的,上等戴蓋頭,著紫背子,說官親宮院恩澤;中等戴冠子,黃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涼傘,皆兩人同行。」
  要幹這行,媒婆的心計和嘴皮子是很厲害的。尤其是為了賺昧良心的錢,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可參閱<金瓶梅>媒婆與西門慶勾結)。
  師婆:以裝神弄鬼、畫符念咒的巫術作為生活來源的巫婆。巫在我國起源很早,有男巫和女巫之分。男曰眺,女為巫。其中女巫稱為師婆,大概在宋以前就有這樣的叫法了;後來元.張國賓<羅李郎>中有說:「也不索喚師婆擂鼓邀神,請山人占卦操著。」由此可見,師婆的叫法已是很普通了。而師婆尚有一個叫法,為師娘,這在明.陶宗儀的書中也有記載。
  其實,作為搞騙人把戲為業的女巫,早在戰國時代就被西門豹弄得聲名狼藉了(請見河伯娶婦,女巫誆騙送女子入河,以利河伯娶親)。
  總之,由於我國地域的廣大和封建迷信在人們腦中根深柢固,所以師婆的職業還是花樣翻新,不斷耍滑地留傳了下來。雖然他們害人不淺,劣跡斑斑。
  虔婆:就是妓院裡的鴇母,因為虔字在古代有強行索取之意,而鴇丹勒逼雛妓接客,從她們身上強行搾取錢財,所以人家便送了鴇母一個「虔婆」的稱號。元.<曲江池雜劇>道:「雖然那愛鈔的虔婆,他可也難怒免,爭奈我心堅石穿,准備著從良棄賤。」把愛鈔與虔婆連在一塊,倒也十分貼切。
  藥婆:就是靠著出賣手裡的草頭方和成藥為生的婦人。賣藥治病當然無可非議,可是這幫子人串門走巷、進出人家,為了多賺好處,又常會幹起不可告人的勾當。比如在暗底下替蕩婦們出賣春藥,向不慎懷孕的姑娘出賣打胎藥,弄得不好,有時還會偷賣鴉片,或者毒藥等等。為了賺錢,她們總是千方百計口吐蓮花,漫天要價。有時人家被她抓到什把柄,敲搾勒索,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穩婆:就是為官府服役或私人接生的收生婆,平時也常叫老娘。按照<長安客話>的說法,宮廷所需穩婆,都是要在民問收生婆裡預選,然後把預選出來的穩婆名字登記在冊,以備需要時的選用。被選進內廷的穩婆除了接生,以及選奶口(乳娘)時看看「乳汁厚薄,隱疾有無」之外,她們還在宮廷選美活動時起著重要的作用,不僅在辨別妍蚩時有著她們的份,並在裸衣檢查體格皮膚乳房陰部等,更是非她們莫屬。
  而公家的穩婆,在踫到女屍時,也常要她們出場以檢查隱私之處;平時對於婦女遭人強奸,也總由她們進行采驗。
  民間接生的穩婆,既有專職也有不專職的;穩婆接生只憑經驗,缺少醫學常識,因此碰上難產,產婦娘的死亡率就高得嚇人。加上她們不懂消毒,又給產褥熱和嬰兒破傷風的發病,釀成了人為的因素;加果她們再為姑娘家非法墮胎,那自然要被社會唾罵了。
  三姑之限劃分極細,六婆則否,一婆兼六婆也是可能。

  話畫<六婆>       德珍
  三月二十二日,麥當勞,項姐神釆飛揚地拿出<六婆>企畫檔案;霎時,我腦海瞬間閃過聖經裡摩西雙手高舉著十誡的場景,哎呀呀,一時之間周圍光環乍現,詭譎氣氛撲天蓋地而來……對的,就是這種感覺--很另類。當下我知道--新的挑戰上門了。
  沒讓我失望,<六婆>這題材確實強力吸引了我,因為……很怪。立即的,兩人便熱絡地討論了起來,更有志一同地想做一些新鮮玩意兒來配合這套書。
  項姐很認真、很認真地告訴我:「妳可以畫得怪一點,沒關系。」
  「太怪……萬一影響美觀……那銷售量……」這下換我猶豫了。
  項姐當下豪氣千雲、爽剌剌道:「我都不怕了,妳怕什?畫!」
  好!免死金牌既出,後顧無憂,於是拍板定案。
  然後,痛苦緊跟著來,原因無它,不就是我血液中隱著的叛逆因數躍躍欲試。
  而在突破第一層壓力之後,一陣無與倫比的快樂乍現!
  為了讓畫又「怪」又有味道,且要保持我的風格,項姐不時打來「關懷」的電話:「要怪,要漂亮,要有風格,其他,隨便妳怎畫!」
  嗯……想像空間很大,實際付諸行動的範圍卻很小,我心中的天平無法取得平衡--既要驚動萬教,又要顧及主角的美麗形象,這任務……實在很難哩。
  要怪、要漂亮……項姐的電話餘音常常讓我腦中呈現一大片白,坐在計算機前發呆半天。望著桌旁、地上小土丘般的資料,再看看計算機裡被我殺掉的N個檔,心中好不服氣。於是,一次次不厭其煩地重畫、重修,無非是想精確地拿捏分寸。從套書<姻緣簿>、<花神>,以至現在的<六婆>,我都費盡心思,想給讀者耳日一新的感覺!這點,相信項姐及眾作家們也都和我一樣的想法。
  結果出來啦!不知作家們和讀者是否喜歡?但我真的已盡力維持「怪與美」的特色了。
  每一次的合作案我都獨自進行,盡量不受大多幹擾,項姐給予我相當自由的創作空間;企畫案的溝通,我們之間只有共識,而沒有約束。或許是因為事前溝通順暢,默契也夠,畫稿幾乎都能符合頂姐的要求。而這些畫稿的獨特之處,就在於每張畫稿的、主題和背景上,隱約或明白地影射出、主角的特質和身分,每張畫稿的小細節其實都有可堪玩味的「意思」。
  這次的<六婆>系列因為主角身分較特別,對萬盛家族成員來說也是嶄新的挑戰。夏日炎炎,希望這異於以往的「口味」能帶給讀者很不一樣的感覺。
  序
  師婆的靈感,是就近取材於書上的「河伯娶親」--官員西門豹將誆騙女子入河當新娘的巫婆投進河中,一舉掃蕩騙財的巫婆,破除人民的迷信。
  而真正的亞女自然也受到波及,不得不避居它地,從此地位一落千丈。祝氏巫女怨恨油然而生,就從這一代開始,世世代代詛咒西門家,而男主角就是很後代、很後代的唯一子孫--
  寫的是反傳統的六婆之一,至於角色或故事有沒有反傳統,自然是由讀者來評斷。
  一直以來,我對套書的感想是一種另類挑戰,它跟單人的創作不一樣,從接到套書主題開始時,腦筋會一片空白,必須花時間培養感情,然後花盡心血為它量身打造一個劇情,就算寫到一半突生其他想法也不能走調太多,以免失去主題,無法配合其他的套書作者,這也算是學習一種團隊的合作精神吧?(笑)所幸,項姐給的主題愈來愈另類,這一點我不得不佩服項姐,摸透萬盛作者的心思,愈另類的興趣愈能提高戰鬥能力,反而對以強烈愛恨為重的主題,我真是束手無策,恐怕要發呆大半年才會有一點結果出來--相信我,這一直是我寫作生涯上的一大弱點。
  另,這一次,寫六婆,讓我很開心的一點就是特別版裡的前世今生。
  從第一次接觸到言情小說的前世今生,就有一種「哇,一定要這麼慘嗎?」的想法。書中,前世一定慘絕人寰,男女主角難以廝守終生,所以今生才能苦戀成功;若無法成功,沒關系,來世再來一次……當年尚是讀者身分的自己,一本接著一本看,看到最後因為太悲慘了,所以對前世今生的題材漸漸不感興趣。身為讀者的心很想跟作者們抗議,是誰規定一定要前世死不暝目,這一輩子才能排斥萬難再相聚?
  不過那時很傻,根本不知什麼寫信或傳真,後來自己當了作者,也不能免俗地寫了一本前世悲、今生喜的故事;更曾想過一本書裡塞個前世今生大圓滿,前五章寫前世,後五章寫今生,前世今生都快快樂樂的,呃……當了作者才發現這種快樂的前世今生對於整本書好象沒有什麼意義,寫出來就是自己爽而已。(沮喪)所以這一次,利用特別版,寫了一篇前世今生,讓西門恩與祝十五在古代圓滿結束,也在今生有美好的開始,寫得讓我非常開心、寫得讓我心好癢好癢,算是一圓當初身為讀者的夢想,這倒是當初接下六婆時,始料未及的美麗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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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0:2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
  「嗯?小妹妹,你在說什麼?」少年坐在床緣微笑道。他的面色略嫌憔悴蒼白,但相貌卻十分清俊。
  「什麼叫惡靈?」
  「惡靈?」他慢慢梳著她亂亂翹的長發,沉吟了會,答道:「那在眾人眼裡算不好的東西吧。」
  瘦瘦小小的身背硬梆梆的,少年心裡覺得奇怪。
  「小妹妹?」他俯下頭,不料她突然轉過身來,差點撞上他的嘴,他心裡無由來地漏跳一拍,連忙退後。
  「她們叫我惡靈。」聲如蚊,幾乎聽不真切:「那我就是不好的東西了。」
  「胡說。」少年撇開臉咳了幾聲,才轉回溫柔笑道:「每家的孩子都是寶,連我這病骨在大哥他們眼裡都是寶了,何況你這小姑娘生得這麼可愛呢。」有一副健康的身體,相貌又生得極佳,就算生自祝氏一族的巫術世家,將來的命運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她像沒有細聽他的話,只呆呆地望著他迷人的笑顏。
  忽地,她像一頭小狗撲進他的懷裡,叫道:「笑笑!你好好,對我笑笑!」
  少年被她撞得倒在床上,雙手連忙抱住她的身子,怕她掉下床。他懷疑自己被撞到內出血,氣一時順不過來,猛咳著。
  「別靠近我!咳咳……小心傳染……」咳了不知多久,差點把心肺都咳出來,才勉強抑止。虛弱地張開眸,瞧見她皺著眉望著自已。
  他微微一笑,道:「我沒事。瞧,你送我的花也沒事。」他從袖中拿出那朵扁扁的小白花。
  「送花花,就笑。」她害躁地說:「你真好,只有你笑。」她忽停了一會兒,叫道:「姊姊要來了,我忘了要做的事!」
  她連忙爬下他的身體,跳下床。
  「等等,小妹妹,別忘了面具。」他趕緊坐起,拿起擱在一旁的鬼面具。「要忘了,你可完了。」
  她用力點點頭。「你不說,我不說,姊姊不會知道我拿下面具過。」她閉上眼,等他幫她戴上面具。
  少年俊秀的臉龐抹上淡淡紅暈,想起之前她說拿下面具的意義。反正……反正只有他倆知道,不要洩露就沒有關系;何況他久病在世,何時離世都不知道,就當他不知拿下面具後的意義吧。
  她閉上眼,小臉白白的,白到幾乎透明,讓人懷疑她之前究竟在什麼地方生活,仿佛沒有照到陽光;頭發雖柔又軟,卻不黑,身子瘦瘦小小,思考也有別於旁人,他想起她方才說的話--
  沉吟一會兒,他捧起她的小臉,輕輕柔柔地在她額面上親上一口。
  「你在做什麼?」她張開眼,好奇地問。
  臉微紅,他柔聲說道:「這叫憐惜,就是很疼很疼你的意思。不管旁人叫你什麼,你都不要在意,人的命都是由自己來決定的,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想笑就笑,你瞧,像大哥哥,活了十多年,要出門還得靠人扶持、要人照料,相較之下,你這個小惡靈,是不是比大哥哥好多了?何況,你待在我這裡也有好幾個時辰,我也沒有什麼事,是不是?說是惡靈,那都是騙人的。」
  她的小嘴微張,眼睛張得大大地。他被盯得臉龐燥熱起來,心裡雖有些失落,但仍然小心為她戴上像鬼一般的面具。
  「我想跟姊姊一樣當巫女。」
  「那真好。」他笑道。
  那醉人的笑容深深刻在她的眼底,她脫口:「生病不好。我當巫女,照顧你。一直一直,只要你笑笑。」
  他聞言,心底滑過異樣的暖流,笑道:「好啊。」如果他的笑,能讓她開心,他倒是一點也不介意忍著病痛,對著她笑容滿面的。
  「等我喔,等我回來,都不能離開這裡喔。」
  「嗯,不離開。」他哄她道。她年紀小,過了幾天就會忘了他,而他,還能活多久也沒個准,只是……她的語氣從面具後透出來,有些迷離,像是有兩個人在說話,必須細聽才知道。
  面具戴在她臉上,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知道什麼會讓她開心起來,他毫不吝嗇地露出迷人的笑顏,心中百般不捨,嘴裡仍道:「告訴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好不好?」
  她用力點頭,軟聲說道:「我叫祝……」
  祝什麼,他聽不真切,一陣猛咳讓他又差點咳出心肺來,眼角見她遲疑一下便轉身離去。他想叫住她,後而一想,叫住她又有什麼用?
  她不是西門家的人,來此也只是客……只是個小孩而已,他心中惦記著這麼深做什麼?自小到大,他久病,以致少見外人,家中女子只有女婢,並無姊妹,那小姑娘只待了幾個時辰,他卻隱隱約約覺得待她的心態與待親人不同,有點心跳狂亂、依依不捨,想要留下她卻沒有任何的理由跟……本錢啊!
  突然間,胸口一陣疼痛,讓他直咳出聲,咳到了驚動女婢,兄長聞訊飛奔而來。
  「快去請大夫!大夫呢?大夫呢?」
  「大少爺,外頭有一攤血呢!」
  「血?誰的?混蛋!管它是誰的!快去把大夫叫來……不不,去把馬車拉出來,我背恩弟去比較快!恩弟,你忍著點!」
  他還能活多久呢?西門家的血脈將要斷在他這一代,他是早有心理准備了,只是好生對不起大哥他們。
  他的神智飄忽不定,似死非死,連他也搞不清楚了,也許,等他醒來後,牛頭馬面已在眼前了--
  他不知,方才那小姑娘的最後一句話成咒,讓他受盡病痛之苦,卻在未來的數年內,無法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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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南京城茶餘飯後的話題很多。
  其中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城內兩大富豪聶家跟西門府。
  會將兩家相提並論,除了兩家在南京城內各為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外,在家族背景上也頗有神似之處。
  比方,聶家與皇親貴族保持友好關系,曾在大明開國有功於朝廷,而西門家也曾功獻朝廷--只不過是由西門家的義子冒命換來;聶家家中兄弟多人,無姊妹,西門家中兄弟也多--除了西門恩外,其他兄弟都沒有血緣關系;聶家中有個自幼體弱多病的聶老四,而巧的是西門家中也有一個自小病到無藥可救的老幼--只是這老幼恰好是西門家中唯一僅有的真正血脈。
  聶家與西門家就好比是對影,無處不巧,直到幾年前聶家老四親自出門代斷腿的聶老三經營書肆之後,對影就被打破了;西門家的老幼仍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曾有人發下毒誓,親眼目睹西門家的某個義子就站在書肆附近,惡毒的眼光像要瞪死聶老四般。
  聶家,最近沒什麼話題可供人嗑牙閒聊天,自然地,南京城無聊的百姓便將話題轉向西門家--
  看看西門家裡,到底是哪個義子會獨吞掉西門龐大的家產?
  說起西門家,就不得不提起一連串的不幸--自從十三代前,西門家突然間從多子多孫開始一脈單傳起來。初時,西門家的祖先們很單純地不覺有異,只當自已不夠努力,於是娶一堆老婆回家,夜夜奮戰,奮戰到死,還蹦不出第二個子兒來;後來幾代的祖先下場更慘,幸運點可以陪兒子七、八年再去見祖宗們,不幸點兒的,兒子才兩、三歲,老爹就一命嗚呼。
  上一代的西門老爺最慘,兒子還在娘親肚子裡,他老人家就下去見閻王了。生出的兒子叫西門恩,像要結束西門家十三代來的「慘劇」似的,自出生就身體狀況奇差,每個大夫都說絕過不了弱冠之年,如今西門恩雖已過了二十以上,但外人從未見過他--換句話說,就是深鎖內院二十餘年,不是離死不遠,就是遭西門家的義子以久病為名,將他困在府裡一輩子也見不了天日,好獨霸西門家的家產。
  「哦,原來如此啊,你說得真詳細……」
  「美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破舊的衣裳不知是幾百年前城內的流行,衣袖的尾端還有補釘,洗得幹幹淨淨的;懷裡抱著舊舊扁扁的包袱,但看得出她身材姣好,而且……年輕美麗。小夥子的口水流了一地,與同伴施了個眼色,對她說道:「既然你對西門家這麼有興趣,西門府離這兒不遠,咱們兄弟倆好心,帶你去瞧瞧,你說好不好?」
  「好啊……不,還是算了。我在這裡等人,我離開了,她們找不著,那可麻煩了。」
  「那有什麼關系?咱們兄弟倆啊,在南京城裡算是地頭蛇,七拐八轉的路子在咱們的腳下,一會兒就到了。你不是想知道西門家長什麼樣嗎?那可跟現下你瞧見的房子完全不一樣呢。」
  見她遲疑地點點頭,兩個小混混心中大喜,連忙帶她拐進小巷裡。她的打扮就像是鄉下小姑娘,與南京城裡的繁華頗有格格不入之感,這種女子最好騙了。
  她好奇地東張西望,從一進南京城,就覺得一街一巷十分地眼熟,好象很久以前曾經來過--是她跟姊姊來過嗎?為什麼她連一點印象也沒?
  「請問……幾年前是不是有過巫女到西門家祈福?」
  那小混混回過頭,驚訝道:「你怎麼知道?七、八年前聽說是有找過城內的王師婆作法,不過沒有用,後來聽說有外地的巫女來了又走,西門家的人一直在找她呢--」行到巷中,忽然停步。
  巷極長,而且無人,兩個小混混忽然對看一眼,又擦擦口水,轉身向她說道:「美姑娘……咱們兄弟倆很久沒有女人了……你讓咱倆摸一摸、親一親,好不好?」
  她愣了下,後退一步。
  「摸一摸就好了,不不,再加親一下下,美姑娘,你的皮膚好光滑,眼下的小痣好性感,我已經好久沒有女人了……」他涎著笑。
  她望著他的笑容,脫口:「你在對我笑嗎?」
  「啊……是啊是啊!我當然在對你笑啊!」
  他在對她笑呢!雖長得小頭銳面,笑起來倒也真好看。她想道,不知道城裡的人是不是都像他們一樣愛笑?見這一對小兄弟愈走愈近,伸手探向她扁扁幹幹的包袱。
  「這包袱,是我的。」她皺眉說道。
  「是你的,也就是咱們兄弟的,就像你的人,再一下下也會是咱們的了!」
  魔手抓向她的包袱,她彎身連避,跑向巷口。她的行動有些遲疑,像是每跑一步都停了一下,才到巷口時,後頭的小混混追上,一把抓上她的衣袖,「嘶」地一聲,衣帛裂開,破了好大的袖子,她心中暗叫不妙,頭皮忽地吃痛,飛揚的長辮被狠狠拉住,腳被人拐上,隨即翻滾在地。
  火辣辣的劇痛從臂上傳出來,一抹濕答答的,是……血?
  慘了!
  祝六、祝八、祝十必定恨死她了!
  「看你往哪兒逃!」
  「不要逼我!」她惱叫,心裡薄薄的怨恨開始凝聚。「走開!」
  「鴨子都到口了,誰會走開?美姑娘,不怕不怕,我就來扶你了。」
  她瞇起細美的眼眸,忽然之間,龐大的黑影閃到她的面前,擋住那只魔掌。
  「光天化日的,在調戲良家婦女嗎?」男人沉聲說道。
  不理救命恩人,她迅速爬起來,轉身就跑。
  「西……西門老爺……」那兩個小混混同聲低叫。好不幸哪,怎麼遇見西門家會武功的主子了呢?
  西門笑很輕松地打昏他們之後,轉身瞧見那年輕的姑娘跑開,地上的包袱未撿回去,他正要喊住她,忽地看見對面王師婆押著一名漢子。
  他認出那漢子正是為西門家的米行做事的小張,職位雖低,但每天生龍活虎的,充滿熱心,只是這幾日聽下頭的人說他連事也不做、老婆也不理,成天不知道在哪兒鬼混,找不著人。
  那胖胖的王師婆大聲說話,仿佛要讓所有人知道:「張嫂子,你放心!他交給我,我准把附在他身上的鬼給驅出來,有我南京城的王師婆在,沒有問題的!」
  有鬼附身?
  西門笑心中訝異,隨即瞧見那小張撞上先前他救的那年輕小姑娘的纖肩。
  他直覺脫口喊聲小心,忽見那小姑娘不經意地側身與小張對視。
  從小姑娘的側面望去,十分年輕美麗,但在他眨眼之間,突見她眼睛張得好大,細長到瞇瞇線的眼眸暴裂,黑白極為分明,像要凸起,嘴唇血紅上咧到耳際,蜜色的臉龐化為數年前他曾見過的鬼臉……
  他瞪著她的嘴巴張開,好象說了一個字,他聽不真切,只覺耳邊一陣吼聲,從她喉口噴出一股強氣來,正中小張的瞼,然後,小張立刻像被千石壓身,模糊的鬼影被震離他身上,王師婆卻渾然不覺方才發生的一切,押著小張走了。
  「我的天……」他再定睛一看,那小姑娘頭也不回地拐進另一條街跑了。
  沒有人發現方才她的臉……像鬼嗎?
  還是自己錯看了,先前只是幻覺?
  「可是……她那張鬼臉好眼熟,在哪兒看過?」應不是幻覺,他雙眼自幼能見一些模糊的影子,只是從未像這次見過的可怕清晰,那小姑娘莫非也被鬼附了身?
  方才是鬼嚇鬼?
  他一頭霧水,瞧見地上有她的包袱,包袱露出一角很眼熟的東西來,他蹲下拾起,隨著那一角,露出全貌--
  「是面具……」這面具長得跟她的鬼臉一模一樣,打開他很久之前的記憶。他恍然大悟:「是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她是祝氏一族的巫女?」
  找了這麼多年,終於讓他找著了!
  很少有表情的西門笑露出極度的狂喜,低叫:「恩弟有救了!」
  拐了一條街,說是走在陌生的街道裡,不如是依著自己模糊的印象--
  真怪,她從來沒有來過南京城啊,難道……真的是帶她來過?
  模糊的印象讓她走向一楝大宅前,正奇怪為何有好幾名姑娘站在小門前,後來才知道那是新買的丫鬟。她會知道是因為她才走近那些跟她穿著很像的姑娘們,小門就突然打開,有個老頭子趕著她們進去,嘴裡說著西門家規矩一向嚴謹,絕不容私什麼的。
  這麼巧?
  進了西門府,她隨機掩身,一見那老頭兒帶著一堆姑娘離去,她立刻背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
  愈走愈偏僻、愈走愈奇怪,遇見分岔兩條路,她毫不遲疑地往左邊而行。
  「奇怪,我好象來過這裡……」
  眼前的銅門半掩,卻沒見半個家僕丫鬟經過此地,她的心漏跳一拍,東張西望,想要找門口先跑出去,等祝六她們來之後再說,但雙腳卻不聽意志地側身走進銅門之內。
  銅門之內,一樣無人。
  「姊姊說,走這邊,會遇見一個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裡呢?」
  她驚跳起來,立刻轉身,不見任何人。她撫著心口,張大瞇瞇眼,低叫:「我的天啊,這裡有鬼嗎?那聲音……好象是個小女孩……」而且很像她小時候的聲音呢。
  不怕不怕,她不像姊姊是巫女,可以看見三界鬼神。從小到大她連個鬼都沒見過,應該……不會很不幸地在此遇鬼。
  她咽了咽口水,走進熟悉的拱門內,樹枝打上她的瞼,她慘叫一聲,搗住疼痛的臉,瞇瞇眼看見花開滿枝。
  「有花!」她喜道。順手摘下一朵盛開中的小白花,心髒的跳動突然又變得極快,好象這樣的事她曾做過。
  她抓抓有些亂亂翹的頭發,咕噥道:「真怪……」
  忽然之間,聽見一陣輕微的咳聲,她驚得跳了起來。
  「是……誰在咳?」真有人在咳?那咳聲不斷,心雖驚,腳步卻不受控制循著咳聲往前走,來到一間房前。
  窗子半掩,她搗著疼痛的瞼,小心地往窗內偷瞧。
  「啊,找到咳咳的人了。」童音忽起。
  她見怪不怪,當作沒聽見。窗內,有個人坐在床上,咳聲像是從他嘴裡發出的,他是側躺著,床幔微微遮住他的容貌,只見他在翻著書,慢慢地看著。
  翻著書的手……好白、好瘦,幾乎可以見到骨頭了,青筋凸起,醜不堪言,像是一層極薄的白皮包在骨頭上了。
  莫名地,她的心髒狂跳起來。
  這就是西門恩吧?
  這就是祝六她們嘴裡說一定要害死的西門恩吧?
  明明沒有看見他的臉,心裡就是知道他是西門恩。為什麼?是那看起來好單薄的身子很像是她們嘴裡篤定離死不遠的西門恩嗎?
  「好高興,好高興!找到了!」
  「別叫了!」她惱道。
  「誰?」房內的人輕訝,十分緩慢地坐起身子來,從床幔後露出他那張臉來。
  她瞪著那張……好可怕的瞼。
  那張臉瘦到只剩骨頭,就像是他的手一樣,只剩一層薄薄的白皮包在臉上;雙眼隱約看出眼形好看,但如今深陷,像兩個大黑洞;唇無血色,白色的皮膚上蒙上一層死灰。如果有人告訴她,眼前這男人再兩天就死了,她一點也不會驚訝。
  「怎了?是霍總管帶回來的丫鬟嗎?」氣若遊絲的。他的話聽起來病懨懨的,卻十足地和氣。見她捂著臉,不答話,他露出微笑道:「是不是迷路了?我告訴你路子,你出園之後,往右邊走--」
  他在笑耶!「你……在笑嗎?」
  他微楞,答道:「我是在笑。」他知他自已早病入膏盲,笑起來很可怕。
  「你在對我笑嗎?」她驚奇地問道。
  他又是一楞,這次發楞的時間較久,一雙眼睛直瞪著她。曾經……也有人用同樣的驚奇問過同樣的話,讓他永遠不忘。
  「我是在對你笑……」他柔聲說道。忽地瞧見她的臂上少了一截袖子,上頭還沾著一道血痕。他吃了一驚:「你受傷了?」
  這傷看起來不輕啊,怎麼霍總管沒有為她先治傷呢?
  他瞧見桌上有布巾在,遲疑了下,向她招招手,微笑道:「小姑娘,你進來,我幫你包紮傷口。」他早就失去冒犯一個姑娘的力氣,就算整楝宅院的人發現她在他房內,應該也不會對她的名節有損。見她好奇地走進來,心裡有些微訝她連一點矜持也沒有,連忙道:「不要關上門。」
  她點點頭,走進房內。
  「桌上有白布,你搬張凳子過來。」他撇開頭咳了幾聲,等他回過頭時,她已坐在他面前。
  他微微笑著,緩慢地想將白布撕成兩條,撕了幾次卻沒有力氣。
  她見狀,說道:「我幫你。」
  她一把就撕了布條,力氣比他還大。
  他點頭致謝,隔著自己的衣袖抓住她的手臂,開始清起傷口來。
  「小姑娘,你在院內跌倒的嗎?」看起來像是硬石子劃過的傷口,怎麼她一點都不怕疼?這道傷口從手肘滑到快手腕的地方……他暗暗瞧見她的手腕處有一塊好醜的幹痕,像被咬過一樣。
  他微微皺眉,記下若遇上霍總管,要他去取無疤藥膏給這個小丫鬟用。
  「每個人都怕我流血,你卻注意到我有傷口。」心裡滑過奇怪的暖流,卻不知該如何形容。
  族裡每個人,一見她流血,就倉皇逃走,除了姊姊外,就剩他不怕。這種被人包紮、問疼不疼的經驗是頭一遭,連姊姊也不曾有過。
  是城裡的人都像他這樣嗎?還是他比較特別?
  「這麼大的傷口,誰都會注意到。就連你自己,都會感到疼,不是嗎?我幫你包好了,血也止住了,待會你一定要去跟霍總管要藥,姑娘家留傷不好看。」他輕輕笑道,抬起頭看她一眼,隨即呆了呆,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她的臉,好眼熟啊--
  方才她捂著臉,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發現她美麗的臉形,很像他記憶中的小女孩,她左眼下的痣就長在同一個地方,淡淡小小的,卻惹人憐愛……天啊,是同一個人嗎?
  被他幾乎無禮的瞪視,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臉微微熱起來。
  「你……你……」連咳了數聲,差點問不出話來,等到氣喘回來了,他才心顫地問道:「你姓祝?」
  她訝異:「你怎麼知道?」祝六她們的仇人好強啊,連她姓什麼都知道。抓著她手臂的力道愈來愈緊,讓她暗暗嚇一跳,覺得他好象快把全身力量用盡了,而且他似乎渾身在發抖。
  他忽地瞧見她衣襟裡露出一朵白色的小花瓣,啞聲說道:「花……送給我,好嗎?」
  「花?」她被他熱切的眼神嚇到,很認命地拿出那朵被壓得扁扁的小白花。「你要就給你……」這朵花,雖在他家摘下的,但摘下了,就是她的了啊,他眼這麼尖。
  他慢慢接過,楞楞地注視這朵扁扁的白花,哺喃道:「給花,就笑笑。」他盯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低啞問道:「你……你叫祝什麼?」
  「我叫祝……」
  祝什麼?他又聽不清楚了,因為痛的喉口讓他再度咳了起來,咳得又凶又猛,就像當年一樣--
  「別……」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顧自己咳到快昏厥,只知道用力地抓住她。
  他的手掌像骷髏,若要使勁掙開,其實是可以的。她見他咳得快死了,心裡不禁想道,若是他死了,不知道祝六她們是不是會發狂?
  等到她發現時,已經在拍著他的背。他的背好單薄喔……這種人,怎麼還活著呢?好象在拍著一具骨頭而已。
  「我……我去找人來,好不好?」
  「別……別走!」他氣喘如牛地說道,額面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白唇直顫抖,想要努力忍住咳聲。「告訴我……你叫什麼?」
  她叫什麼,有這麼重要嗎?他又不是巫師,不能詛咒她吧?
  他微微側過臉望著她。大到驚人的眼眸十足駭人,若是在夜裡突然見到他,必定會以為是一個好可怕的鬼,但此刻他的唇邊勉強露出微笑……他在對她笑嗎?明明他痛苦得要命,不是嗎?
  為什麼還要對著她笑呢?
  「別怕……咳……我不是有心要嚇你,只是想知道你的閨名而已。」
  她迷戀地望著他一直沒有收起過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輕聲道:「我……我叫祝十五。」
  好奇怪,明明天是涼的、也有風,為什麼她看著他的笑顏,臉龐不只會發燙,連心跳也快到連自己都要有些頭暈了--
  「你真是胡鬧。明明說過不能吹風的,怎麼不關好門呢?若不是阿碧送藥過來,及時發現,你不是要活活嚇死我們嗎?」
  「笑大哥,生死有命。諸位兄長們長年為我求來各地奇藥,我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奇跡了。」
  「奇跡?」西門笑的聲音微微激動起來:「你說的是。上蒼要給奇跡,才會先讓我在街上遇見祝氏一族,連你在府中也能遇見她。」
  「她……還沒走吧?」
  「我怎會讓她們走?」
  「她們?」
  「恩弟,我先遇見祝姑娘,後來又在大街上巧遇祝六、祝八跟祝十,她們都是祝氏一族的巫女,你一定有救了!」
  「六、八、十……十五……」
  「你是覺得哪兒奇怪嗎?祝八姑娘說當年救你的巫女與其他姊妹不幸意外,但還有這四個姊妹,你不用怕。」
  「笑大哥……咳咳,你幫我拿那面鏡過來,好不好?」
  就算西門笑覺得奇怪,也沒有多加詢問,將西門恩不曾照過的銅鏡舉到他面前來。
  「我……看起來很醜吧?」
  「怎會呢?」聲音中連點訝異都沒有,只是靜靜地搜尋西門恩的表情。「現下你只是病了,將來你會是咱們兄弟裡最好看的那一個。」
  「我病了……咳咳,一直是病著,一直是這樣的,我怕再病下去……再過個幾年,我會更可怕……難怪,她好象認不出我來……」
  「恩弟,你喜歡祝十五?」不過幾個時辰,怎會讓恩弟付出真心?啊,是了,恩弟所見女子極少,能相談的更幾乎等於無,恩弟巧撞祝十五,依祝十五的貌美,自然……腦中迅速翻轉,心中已有了計量。
  「笑大哥!你不要!」
  「不要什麼?我是要端藥給你喝呢。」
  「不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祝十五……你別要硬將她湊合給我,我只是……」
  夜風涼涼,接下來的話不必聽啦。
  肥肥胖胖的身軀從窗下偷偷跑出園外,中途雙腿無故一軟,呈大字型地趴在地面上,恨恨地低叫:「祝十五,你又受傷了!有你受的了。」
  她努力翻起胖胖的身軀,以快走的方式走回暫居的院裡。
  敲了幾下,她自行打開門,隨即將門關上。
  屋內,沒有光,只有從月亮透過紙窗的淡白光圈。
  「十五睡了?」胖胖的祝八壓低聲音問道。
  祝六面不改色,指指躺在床內側的身影,道:「剛才她不小心劃破了手指,我叫她上床,點了她睡穴,防她三更半夜醒來。」
  「太好了!」祝八瞇起眼,得意地笑道:「我終於找著法子了,咱們可以光榮地回祝氏一族,順便解決惡靈的糾纏。」
  她摸摸自己紮著繃帶的額頭,心裡好恨。她就知道下午她莫名其妙遭惡人搶劫,還重傷頭部,就是因為祝十五流了血……還好祝六懂點武,及時帶她脫身,要不然她就會像其他姐妹一樣死於祝十五的手上了。
  「那個像鬼一樣的男人,喜歡她呢。」祝八道。
  「像鬼一樣?」
  「就是咱們祝氏一族的大仇人,西門恩啊!」祝八笑得連貝齒都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本來我只是想瞧瞧西門恩好不好對付,想看看西門家的義子是不是早就想獨占家產,幹掉西門恩。我只是在視窗戮了個洞,真是嚇死人了,西門恩那張臉……想來就發抖。」
  像要附和自己的話,祝八可愛的身子一直在抖啊抖的。一回想到那張像骷髏卻還沒死的臉,真佩服極他自己竟還能攬鏡自照,不怕活活嚇死自己嗎?
  「你怎麼能確定他喜歡祝十五?」話不多的祝十忽然問道。
  「任誰在場,都能聽出來的。」祝八酸酸地說:「他不是祝氏一族的人,自然不知道她的身分,而我們,都忘了她已經不小了,除了眼下的痣,她長大後跟大姊長得一模一樣,在西門恩的眼裡,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我猜,西門笑明兒個會先探探咱們的口風。」
  「我也猜,你肚子裡已經有好計策了。」祝六說道,看了床的內側一眼。
  圓圓胖胖的祝八得意地點頭,道:「當年大姊沒做完的事,現在我們為她做完,祝氏一族會因此再度接納我們的。西門家絕料想不到一脈單傳全是當年祝氏一族的所作所為,現在我們趕盡殺絕,絕了西門家的後,以後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都不用再詛咒西門家了--」頓了下,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怕祝六的點穴功夫不佳,讓祝十五隨時會醒來似的,低聲說道:「我們姊妹會被趕出族外,不是因為大姊死了、我們沒有用,而是他們怕惡靈;我們不敢甩掉祝十五,正是搞不清楚她流了血,死的究竟是親人還是靠近她的人……所以,我心中想了個法子可以一石二鳥,一來可以榮耀地回族裡;二來也可以擺脫她這個惡靈。我們可以騙西門笑說,大姊雖死,但祝十五是巫女……」
  「她不是。」祝十說道:「沒有人是了。」
  「我知道,但西門家不知道啊。」祝八真不知這死腦筋的祝十到底是哪個爹生的,一點也沒有她的聰明。「為了保住西門恩的命,祝十五可以嫁給他,一輩子鎖在他身邊……呵呵呵,好妙好妙,到時,讓我們看看,祝十五流了的血,會轉到誰的身上去?那時她最靠近的人是西門恩、最親近的人也是西門恩,西門恩會死在她的手下,我們就能回去了。」
  祝六與祝十齊望著她,前者問道:「你……要怎麼說服祝十五?」
  「這需要說服嗎?她不是也想要當巫女?她跟十妹一樣,奢想著成為巫女,咱們就拿這個來誆她,只要她暫嫁給西門恩,只要她害死西門恩,咱們就可以回族裡告訴大家,是祝十五用巫術咒殺他的,那時,她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啊。」
  「祝氏一族的巫女會是我。」祝十認真說道。
  「不就告訴你,那是騙她的嗎?等我們一確定她流了血,不會害死咱們就跟害死其他姊妹一樣,我們立刻找機會離開西門家,先在城裡找地方住下,一等西門恩的死訊,就回族裡。」
  祝十聽了,滿意地點點頭。
  「我要睡了。」祝六說道。走到床前,又看動也不動的祝十五一眼,便翻身睡在外側防她半夜滾下去。
  「我太激動,怕睡不著呢。」祝八眉開眼笑,圓胖的身軀跳上另一張床。啊,自從被趕出族後,就再也沒有睡過這麼軟的床了,她眼一閉,立刻就夢見了周公。
  冷冷的夜,黑黑的屋子裡,祝十詭異的歌聲,清清冷冷、低低地飄著--
  頭一個是巫女,中間的是普通人,最後一個是惡靈,血就是詛咒,帶來不幸跟痛苦,記得,不流血,保平安。
  月光照在床上,祝六睡的那張床內側對著窗外的月圓。
  窗,是開著的,祝十五瞇瞇眼張得大大的,一直一直望著白白的月亮,不肯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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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0: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心難定,才會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吧?
  他歎了口氣,合上一個早上沒看幾頁的書本,說道:「阿碧,我吃不下,你拿回廚房吧。」
  語畢,他微微又恍神一會兒,回過神時,想起方才似乎沒有聽見腳步聲離去。
  他從床上稍稍坐起,瞧向門後的淡影。
  那人影正端著食盤站在外頭,果然沒有離開。
  「阿碧?」叫了兩聲,見那人影紮著長長的辮子,辮子有些亂亂翹,他的心跳忽地加快,不由得脫口:「祝姑娘?」
  外頭應了一聲,說道:「我是祝十五。」
  是她的事實讓他的頭有些暈,卻不意外。他張口要說話,不知該說什麼,想起昨晚與笑大哥的談話,他垂下眸,柔聲說道:「這是男人的房間,你來做什麼?快回去,若是想要什麼,直接吩咐丫頭們便是。」
  外頭沒有再吭聲,人影卻還在。她怎麼不說話?怎麼不離去?
  「祝姑娘,我這病見不得風,說話會勞累,無法陪你。」他輕聲說道:「府裡,還有很多可以陪你的人,若是教我傳染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我是來送飯的。」
  送飯?她這性子真拗。他暗歎口氣,怕她站在外頭太久,只得說道:「那你進來吧,把飯菜放下了,就趕緊出去--」話還沒說完,門就被推開,他瞧見她穿著另一件冬天的衣服,很幹淨卻顯破舊,心裡正訝天氣明明偏熱了,她怎麼還穿成這樣?
  才想這麼一會兒,就見她跨步進來,把門關上。
  他嚇了一跳,道:「你將門關上做什麼?」
  「你不是見不得風嗎?」她抓抓亂翹的頭發,望著他死氣過甚的臉色。「你瞧起來,比昨天的氣色還不好呢。」
  將飯菜擱在他床旁的茶幾上,搬凳子過去時,發現他撇開臉,不願正視她。
  「飯送來了,你可以走了,祝姑娘,謝謝你。」
  好冷淡的語氣啊,祝八不是說,他喜歡她嗎?是祝八的誤會嗎?那就表示,祝八的計畫根本連開始也不會有……她皺起眉,心裡有一些難以言喻的不舒服。是在生氣嗎?她可不能生氣,一氣就變鬼了。
  「你……你的傷口,還疼不疼?有沒有換過藥?」
  她聞言,露齒而笑地說:「有,你瞧,我來時換過藥,自己包紮的呢。」
  西門恩見她自動地將袖口卷了好幾層,露出白白的布來,原要她快快放下袖子,後來見到她包紮的功夫簡直可以跟笑大哥相比,等到他自已發現時已忍不住握住她的藕臂,歎道:「你怎麼不叫你姊妹幫你弄呢?」這種包紮法,唉。
  「我姊妹……啊,你是說祝八她們嗎?祝八她……她也受傷了,而且我都是自己來的。」
  「這麼巧?」
  不是巧合!差點脫口,但她及時忍住,看著他垂眸專注地將她的傷口重新包紮好。
  他算是第一個對她這麼好的人吧?不不,也不算,昨天西門笑見她也紮著白布,好心地詢問她,還吩咐人拿上好的藥來用……應該說,西門家的人都很好,如果讓他們知道她的身分不是巫女,而是會害死人的惡靈,那時就會害怕了吧?
  她的視線落在他又長又濃又黑的睫毛,連他束起的長發也是極黑,明明是多病的人,怎麼會有一頭比她還黑、還要美麗的頭發呢?
  西門恩細心地將她長袖拉好,抬頭說道:「好了,你別再自已包紮了,叫誰都好……」心跳了下。「你……」
  她正靠近自己,把玩著他的發尾。
  「祝姑娘,你也該出去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畢竟不好--」他不動聲色地將頭發從她手中抽回。
  她的眼瞇起一直線。「我不能生氣的。」
  「什麼?」
  「我一生氣就會變成鬼的,所以我不能生氣。」
  「變成鬼……你……你要做什麼?」
  「你的手臂又冷又細喔。」
  他暗暗要抽回,但力氣沒有她大,削瘦的臉微紅,惱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你不懂嗎?」
  「我不懂。」她很乾脆地說。小心地用食指撫過他只剩骨頭的手臂,似乎很喜歡他的溫度。
  「祝姑娘!」蒼白的臉龐簡直是血氣上沖了。不曾有人這樣摸過他的病骨,他瞪大可怕的黑眼,顫聲道:「等等,你想做什麼?」
  手臂被舉到她的唇邊,她小小地咬上一口。
  他不覺得痛,只覺暈厥了。「你……」
  靠近腕間的地方,有淺淺的小齒印,他知一會兒印痕便會消去,但她的唇碰觸到他的感覺卻一直烙著。
  她到底想做什麼?她……不是一個害躁可愛的小姑娘嗎?
  「我生氣時,都這樣的。你真瘦,我真怕咬傷你。」
  「什麼?」他難以細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縛雞之力的手被迫與她五指交迭。
  她的神色有些緊張,稍稍抓疼了他的手指,引起他的注意來。
  「以前,我曾看過一本書,是說白蛇跟許仙的故事。」
  白蛇傳?話題為何突轉?
  她又開始摸起他瘦得可怕的手掌,他忽然發現在微顫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蜜色的手指。心中微一楞,對上她很認真的目光。
  「當丈夫的因為妻子是蛇,所以活活嚇死了、害怕了、退卻了。如果是你呢?」
  「我?」
  「如果你的老婆,看起來像人,事實上是個鬼呢?」
  鬼?雖不知她為何突然問起這事,但她神態認真專注,他也不能含糊以對。他望著她的眼睛,沉吟了一會兒,才說:「我這一輩子是獨身一人了,所以我說的,都是'如果'。如果,我真有這麼個妻子,相處多年,說沒有感情是騙人的,沒有真實遇見,我自然不能告訴你細部的心態,但我絕不會遺棄她、害怕她,感情這種事也不是說一見有異,就能收得回來的。」
  她聞言,細長的眸裡透著光彩,點燃她蜜色的臉蛋,不是錯看,她的雙頰竟染起淡淡的醉人紅暈。
  他的目光移不開,忽地,她松開了他的手,從懷裡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朵很眼熟的小白花--跟昨天她的那朵一模一樣,跟數年前的那朵也一樣,跟他房外每年都開的小白花更是同枝所生。
  「送你。昨天的不算,現在才是。」她有些害躁地說。
  西門恩接過花,想起她說過的「送花,笑笑」,知她喜歡看人笑。他放柔聲音,露出極淡的笑意,道:「謝謝……」他笑起來跟不笑的時候,還不都是一副可怕的樣子?心裡微歎,抬眼正好看見她笑顏燦燦,極為高興的模樣兒,高興之中又有女孩家的害躁--他性子極為細膩敏感,總覺方才他是不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讓她誤會了?
  「祝姑娘,我瞧你待在這房裡也夠久了,還是快出去--」
  「對啊,我是送飯來的,你喝的粥怕都冷了,我吃的包子也涼了。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包子是祝八做的?」
  「沒有,祝姑娘,我還是覺得--」
  「你捧不起碗,對不對?來,我來喂你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等等,祝姑娘……」
  「不吃,身體不好。就算小時候,我不開心,他們拿飯來,我也得乖乖天天吃飯吃。」
  他心裡閃過對這句話的疑問,但湯匙到唇邊,不願給她難堪,只得勉強吞下一口。
  「祝姑娘--」
  「西門笑說,你博覽群書,是不是?」
  「不算博覽,只是我久病在床,無事可做,便多讀了點書,唉,祝姑娘,你還是--」
  「那待會兒你說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還有待會兒?
  軟軟的,有點兒骨頭,可是,有人的體溫,真好。
  「祝……祝姑娘……」
  遠遠地,好象傳來很心虛、很著急的聲音。是誰呢?啊,她想起來了,是西門恩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好聽,不徐不緩,雖然氣弱了點,又直咳著,可是他說起話來,總是面帶笑容。
  真好,她喜歡看人笑;他的笑,是對著她的,一點也不勉強。
  「祝姑娘?祝十五……該不會是被笑大哥給迷昏了吧……笑大哥怎麼會做這種事?糟……怎麼搖不醒……別抱了,我不是枕頭、不是棉被,我是西門恩!你再抱下去,就……就真的要毀了你的名節了!」
  她知道他是誰啊,真暖。她貪戀地埋深他的胸前,好象聽見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祝十五……別這樣……你……你的腿……夾住我了……」
  他說話似乎很困難,也有點吵……
  「別扯開我的衣服!是誰?別進來--不,我沒有事,我不想用早飯……阿碧,你退下,不要來打擾我……等等,笑大哥!別進來--」
  西門恩不及叫醒她,只得眼明手快地將她整個人埋在厚重的被子裡。
  「恩弟,你怎麼了?連藥也不肯叫阿碧送進來?」西門笑擔心地破門而入,一看西門恩滿頭大汗地抱住一團大棉被,他一時錯愕,隨即東張西望,問道:「十五呢?」
  西門恩漏跳了一拍,瞧見一個胖胖圓圓的陌生女子跟著西門笑走進來,一見他的臉,就惡心地撇開視線,應是祝八;而站在門口冷眼相望的,就是十五嘴裡說的祝六吧?
  「恩弟?」
  「我不知道。」他強作鎮定地道:「笑大哥,我一覺醒來連個門都沒出,現在才多早?我怎會知道祝十五在哪裡呢?」
  見他們一臉愕然,心裡正覺有異,忽覺棉被動了下,他暗暗用盡力氣抱緊,祝八的聲音突地響起--
  「天啊!祝十五不會逃了吧?我就知道她這麼乖巧地接受,是不安好心的--」
  「八妹。」門口的祝六冷冷斥道。
  「笑大哥,我尚未梳洗,不如你們先出去,待會兒再請你們--」目光忽地落在牆上的紅字,他以為自已錯看了,再費力定睛一看,那紅字始終貼在牆上,他的視線移到西門笑有些僵硬的臉龐。
  「我還當,十五已經說了。」他知道恩弟天一亮就醒,還特地多等幾個時辰再過來瞧瞧。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像一隻小狗硬抱著他。天,他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笑大哥……你們請先出去……」再怎麼樣,他也要先保住她的名節。「我待會兒再找你。」他的聲音有些空洞,還回不過神來。
  「我讓阿碧把藥擺在這兒,你一定要喝。」西門笑見他一時之間承受不了這麼多的驚喜,便道:「你別怕,天底下的事都有我來擔著。」
  擔著?連他的生死,笑大哥也能擔著嗎?耳裡聽著西門笑請親家出去、祝八罵著十五……他怔忡地注視牆上的喜字。
  那「喜」字寫得極紅,讓他想起十七歲時,笑大哥曾有意為他沖喜,偏偏好人家的姑娘多知南京城內西門家裡的西門恩隨時都會見閻王,誰肯嫁?
  他也不肯啊,連死了都得掛記著自己曾糟蹋過的好姑娘,這種事他做不來。
  「咳咳咳……」棉被終於被翻起,祝十五脹紅了瞼,拼命吸著氣。
  出於本能,他輕拍著她的背,讓她順氣。
  「我差點被悶死了。」咳得連眼淚都要掉出來了。睡得正好,卻遭了偷襲,她還以為她會完蛋。
  「你怎會答允?啊,是了,必定是昨晚他們也給你服了藥?」
  難怪事先連點跡象都沒有,難怪昨晚笑大哥親自送藥來,眼神有異地看著他喝下藥。那時他只當笑大哥擔心他,如今回想,分明藥中又摻了其他的藥,想讓他一覺到天亮,好在眾人眼裡生米煮成熟飯……只是,藥之於他,就幾乎像是空氣了,自小到大哪天沒喝過三碗以上的菜汁了?難怪--
  「難怪,他突然走到我身後……頸間一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現在回想起來,才知有異!才知有異啊!
  西門恩對他又氣又惱,趕緊拉住她的手,說道:「你快走……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做,做得這麼狠,也不想想若我死了,你該怎麼辦?你收拾收拾,叫你姊姊們快跟你走,我手頭沒有現銀,你拿我的玉佩到帳房那裡去,你知帳房怎麼走嗎?待會兒我畫地圖給你……」
  方才太過震驚,卻沒有細看,現在才看見她穿著單衣,好單薄,細頸微露,有些白,不像她臉上的膚色。
  他的臉紅了,像被燙傷似的放開她的手,啞聲說道:「拿我的玉佩,你可以領五百兩,離開南京城,回去你族裡。」
  祝十五呆了呆,皺起眉,小聲說道:「你不要我?」
  「我……不能要。」也要不起。
  「那就不是不要了?」她松了口氣,像八爪章魚撲抱住他。
  他要避開,但自己虛弱的身體根本沒有她快,只能被迫抱住。
  他暗暗屏息,粗啞說道:「你不要這樣。」
  原要她快快放手,但想起他一提祝氏一族,她的神色就有點不自然。她是出了什麼事,才不得不留在這裡嗎?
  才四天啊!
  她來西門府才四天,笑大哥是用什麼方法騙她的?
  「別……」他倒抽口氣,低聲說:「別這樣咬我。」
  「不會痛!我不敢咬深。」祝十五抬起眼對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你收了花,不能反悔了。」
  「你不知道嗎?祝氏一族的女人送花給男人,表示求婚啊。」
  風有些大,西門笑輕輕掩上一半的窗子。
  「求……婚?」他失聲說道。
  「恩弟,她沒告訴你?坦白說,我考慮了很久,說有私心,那是必然的。她是祝氏巫女,能夠永遠地留在你身邊--」
  「誰告訴你,十五是祝氏巫女?」西門恩忽然插嘴道。
  「是八姑娘她們說的啊。就是方才我為你引見的那三位巫女,祝六、祝八與祝十。八姑娘說,巫術最盛的是十五。當年為你祈福的巫女是她們的大姊,不幸早逝,十五長得跟她一模一樣,自然也承襲了最高深的巫術。她們落難南京,幸而遇見咱們,一是報恩;一是祝氏一族的自尊,不允許曾被祈福過的你,病再拖下去,所以,她們有意安排小妹的婚事。為兄的,是松了口氣,你在我們心中是最重要的,自然也希望為你討個好媳婦過門,十五……我很喜歡,由她來當我弟媳,是再好不過的了。」他沒有說出口,當祝八提出婚事時,他差點嚇壞了,一想到恩弟身邊躺著胖胖的祝八,就害怕他可憐的小弟活活被壓死。
  西門恩閉上眼,想起先前見過的祝六、祝八與祝十,那三人給他的感覺並非很好,至少她們在望著十五時,眼神令人不舒服。
  「恩弟,別吹太多風了,我把窗子關上,抱你回床上,好不好?」
  「為什麼六、八、十,接著會是十五?」他喃喃道。
  「什麼?」
  「沒什麼,笑大哥。她們在做什麼?」從窗外看去,她們埋首在涼亭裡不知在吱吱喳喳些什麼。
  「王師婆你知道吧?就是當年為你祈福卻沒有用的王師婆。」西門笑也頗感頭疼地說道:「成親只有自已人才知道,多餘的,我一個也沒請。連新郎都是叫其他兄弟代拜堂的,也不知是哪個下頭人傳出去,你也知道王師婆是南京城裡有名的師婆,當年我們已經很不給她面子了,她一聽你娶巫女是為治病,所以來鬧,要求十五她們公開跳祈福舞。」
  西門恩聞言,連忙抬起頭來,失聲道:「笑大哥你答應了?」十五根本不是巫女,怎麼跳?一跳,豈不是洩底了?
  「恩弟,你果然知心。我是答應了,既是巫女,也是你的妻子了,本就談好要在婚後為你跳祈福舞,驅惡鬼、趕病神,在府裡跳與在府外公開跳,不都是一樣的嗎?何況,我要讓大家知道你西門恩,西門家最疼的兒子,娶的絕非外傳買來的鄉下姑娘。」
  西門恩一時啞口無言,心裡知道兄長平日沉穩,能當上西門家的一家之主,靠的不是他圓滑的手段,而是他對兄弟的一律平等與寬厚,也從來不對人說一句重話,但,唯有事關他,兄長容許不了任何有貶於他的字言。
  「笑大哥,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我死了……」
  「你有十五了,她是巫女,不會讓你死。」
  西門恩的視線落在十五身上,沈默了良久。
  「她……我是說,十五她們是不是真的無處可去了?」不用西門笑回答,他也可以清楚知道答案。
  他問過十五,包袱裡就一件替換的衣服跟當年對她來說過大的鬼面具,除此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若留在西門家,至少可以飽三餐、有個地方休息……他垂著眸,沉思許久。
  「恩弟,別怪我不經你的同意,就將十五塞給你。她是個好姑娘,我瞧她待在府裡時,常過去你那裡……」瞧見西門恩猛然抬頭望著自已,他笑道:「有什麼事可以瞞得過我呢?你心細,自然也會隱約體會她們姊妹之間的感情似乎有些詭異。」
  連笑大哥都發現了,那就不是自己的錯覺了。
  「啊,我真高興為你娶了一房媳婦。」西門笑難得面露歡愉的笑:「將來,你會有小孩兒,為西門家傳宗接代;你的病也會好,然後會長命百歲!」
  傳宗接代?他能嗎?西門恩微微苦笑。他側眼注視兄長快樂的神色,不忍戳破他的夢想,只微微笑道:「你說的是。」
  言下之意,認同了祝十五是他媳婦。
  十五不是巫女的秘密,就這樣沉封在他心底好了。他能活多久,連自己也不知道,就算十五是巫女,他也不敢奢望這種迷信會為他帶來什麼好運,只是--她一個姑娘家,能去哪兒呢?回族裡嗎?她必定與族中有糾纏,才會一提到回族時,她沒有自覺地露出些許的恐懼。
  她以為沒有人發現,但她叫自己親姊妹,從不曾叫過一聲姊,祝八她們也連名帶姓地叫她,他原以為是自己多心,後來發現除了十五之外,祝八她們彼此都以姊妹相稱。幼年見她時,只覺她的生活必定有異,現在他可以確定,她在族中,甚至是在姊妹中的生活並不好過,要他怎麼能趕她走?
  見到十五走下涼亭,腳底一滑,像要跌在階梯上。
  「十五,小心!」他氣弱叫道,只恨自己身子極差,不能撲身救人。
  「不要流血啊!」一個尖銳的聲音蓋住他虛弱無比的驚叫。
  他瞧見圓胖的祝八就像是飛天小豬一樣,突然撲向前,他心裡暗叫不妙,以為她要助一臂之力,將十五推倒在地,不料,祝八胖胖的身體巧妙滑向十五的身下,活生生地當了熱呼呼的軟墊。
  「有沒有流血?有沒有?」祝八不顧自己,先問她。
  「真……真是姊妹情深啊,恩弟,是我誤會了她們。」西門恩搖搖自己的頭。雖不怎麼相信眼前這一幕,但事情就是發生了,他暗暗提醒自己千萬不能以貌取人。
  真是姊妹情深嗎?西門恩心中存疑,但隨即又想到--
  既然她不是巫女,她要怎麼跳祈福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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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2: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巫,神明與百姓溝通的重要管道。
  神靈不會直接面對百姓,當百姓有所求時,就必須透過被神靈附身或賜與神力的巫師,來向神明祈求。而祈求的方式有許多種,千不該萬不該,就是放風聲說以舞蹈之姿來為西門恩祈福,是她白癡笨蛋。
  「早知道用符錄、用言咒都比跳舞好!」祝八氣喘如牛地說道:「若不是大姊當年就是以祈福舞的方式讓他好上幾天,我……可惡!莫非是那西門笑懷疑咱們,故意要咱們當著眾人的面前好辨真偽?」
  「有心說這個,不如好好地跳!祝十五,不是那樣跳!沒有這麼慢!」祝十哼著祝氏一族特有的調子,停下腳步,瞪著祝十五道:「你的身手比八姊還不如。」
  「我……」祝十五抓抓亂亂翹的頭發,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西門恩。
  他明明是個病人,卻硬要出來瞧她們練舞,吩咐阿碧推他到亭內最佳的視野處,可是,他的身子禁得起外頭的太陽嗎?不知不覺,心神有一半被他偷偷分了去。
  他仿佛注意到她在偷看他,原本死灰的臉龐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臉紅地轉回,卻發現祝八在放肆地打量他。
  「他在監視我們?」
  「監視?他不是吧。」
  「不是?那快要死的人拖著病骨來瞧咱們做什麼?」祝八雖胖,但長相極為可愛,圓圓的大眼黑白分明,她瞧見西門恩喚來丫鬟,不知在吩咐什麼。該不會那丫鬟去通報西門笑,說她們其實根本跳得很爛,一點也不像是祈福舞吧?「你到底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咱們太久沒跳了,所以需要練習。」祝十五說道。
  「那就是你讓他起疑心了?」
  「他不疑心的。」
  祝十五想起他跟西門笑談過後回房,沒有像一開始的震驚排斥。這幾日的相處也十分客氣,待她算是極好,這就像是書上寫的「相敬如賓」吧?
  只是覺得……好象缺了什麼一樣?
  「你喜歡他吧?」祝八忽地湊上圓圓胖胖的臉。
  「什……什麼?」她的臉微紅。
  「喜歡西門恩啊?你到底喜歡他了沒?」
  「我……我怎麼會喜歡他呢?」她略嫌結巴。
  祝八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惱道:「說得也是。要你在短短幾天內,喜歡上他這種病死人,還真難。這人,一點好處也沒有,說長相,都病入膏肓了,就算貌似潘安,誰也不知道;家財又隨時都會被那些義兄弟奪走,誰會喜歡這種男人?可是,你一定要喜歡上他,知道嗎?喜歡上他了,就讓他死在你的血裡!誰也只當他病死,不會懷疑到咱們頭上的!」
  祝十五微紅的臉忽地罩上一層薄薄的怨氣,嘴巴掀了掀,卻始終沒有說出想說的話來。
  「我會殺死他的。」祝十開口:「等我摸透了該有的步驟,由我來咒殺。」
  微怒的光芒剎那閃過祝十五的眸裡,身側已成拳。
  「你以為普通人能像大姊一樣當巫女嗎?」祝八潑冷水道,忽見丫鬟向她們走來,她立刻閉上嘴。
  「少奶奶,少爺請您跟親家姐姐們進亭裡消消暑,用些涼糕再練舞。」
  祝十五還來不及反應,祝八圓眼已閃閃發亮,態度立刻大轉變。
  「妹婿好細心,祝十五,你真是嫁了個好夫婿呢。」她的聲音提得高高的,跟著祝十五往涼亭走。
  「你真會見風轉舵。」祝六壓低聲音。
  「這是為未來鋪路。」祝八幾乎只用唇形說:「既然祝十五沒法子在祈福舞前解決他,也沒法子跳好十妹編的舞,那只有一個辦法。」
  「一個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天降神靈附她身了,還會有什麼辦法?
  「我去打聽過了,這年頭騙人的巫師不少,要學神靈附身跳舞,必先捨掉自我,我都備好藥了,保證那天她吃了,精神狂亂,任何東西在她眼裡都不是人了,連她自己都不是了,自然不會跳得拖拖拉拉的。」
  祝六與祝十愣住不語。驕傲的祝氏一族竟要淪落到這種地步?
  進了涼亭,西門恩敏銳地發現祝十五神情不太自然,他伸出手,她立刻走到他身邊握住,緊緊地。
  是出了什麼問題嗎?他不動聲色,對著祝八她們微微一笑:「你們跳了一上午,必是累了,我吩咐丫鬟端來梅汁,喝瞭解暑。對了,八姐,我聽十五說,你做的包子是一流的,可惜我不宜食,不然真要好好嘗嘗八姐的手藝,我特地吩咐下頭的去府外街上買了南京城最有名的錦記包子,你嘗嘗看,味道合不合?」
  祝八雙眼一亮,顯然他此舉正好切中她的要害,不再理會他們,直接撲向石桌。
  西門恩原要再說話,忽覺手指頭開始遭人玩弄起來,他面不改色,反手緊握住那不規矩的小手,請祝六她們自便,讓阿碧取來梅子汁後,才轉頭瞧向坐在輪椅身邊避開她姊妹視線的十五。
  她已經開始咬起他可憐的手臂來了。
  「十五。」他柔聲說道:「你要咬隨你,不過在那之前,先喝點東西,好不好?」
  想答不好,卻知自己沒有任性的本錢,她心中好惱,一聽祝八提他短命、提他不好,她的腦中就產生恨恨的情緒--
  「十五?」
  她抬起瞼來,面容微怨地對上他溫和的笑顏。
  他的笑,是對著她的,她一個人的。
  祝八說他長得像鬼一樣的醜,可是入她眼的,卻是他的笑,其他的,她再也看不見了。
  心中被點燃的一把醜陋的小小火苗,被他的笑容慢慢地澆熄。她盯著他的笑,緩緩低頭再咬一口,白晰見骨的薄皮立刻露出淡淡的牙印來。
  「你真瘦,咬得不過癮。」
  西門恩削瘦的臉龐抹上淡紅,不及反應,便聽見身後的驚喘,只得低聲說道:「我努力養胖,讓你咬。」
  她聞言,才綻出笑容來。
  「十五,你在做什麼?」祝八本想竊聽他們的談話,一靠近,也顧不得吃了一半的包子,大叫:「你要肚子餓,有東西吃啊,幹嘛去咬妹婿的手?」想吃西門恩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我沒餓。」祝十五撇開臉不看她。
  祝八微微一楞,忽覺她的反應有異。以前她說什麼,祝十五只有聽,不敢反駁,眼下這種反應是擺明故意給她難堪,還是有心在玩詭計?
  西門恩拉緊十五的手,笑道:「八姑娘,我瞧你們跳祈福舞,跳得挺順利的。」不動聲色地改變涼亭內的氣氛。
  「是……是啊,是挺順利的。」還好這病鬼看不出來。「主跳是祝十五,呵呵呵,因為她是主要的巫女嘛,那一天咱們會穿上法衣、戴上面具--」
  「面具?」是了,就是當年十五戴著那個鬼面具。西門恩看了祝氏姊妹一眼,遲疑了下,問道:「我記得祝氏一族的姑娘們在外人面前都戴著面具,除非……除非有意許終生,才會露出面貌來,當年令姊的確是戴著面具而來,你們--」
  祝八等僵硬了下,祝六冷淡說道:「陳年舊規,不提也罷。」
  「是啊!」祝八笑嘻嘻地說道:「咱們家大姊跟祝氏一族的老頭兒們都是老式的人,走進城還戴著面具,那只會引人非議吧。若真的要嫁給第一個見著我面的人,我想想,呵呵,那不是要我嫁給一出祝氏一族就瞧見的乞丐嗎?誰肯啊!瞧,祝十五一出族,瞧見的是誰?是老頭子,對不對?可她嫁的是你啊!」
  西門恩微笑以對,也不提起他才是第一個真正瞧見十五面貌的男子,只說道:「八姐說得是。十五,你推我回房,好嗎?我有些累了。阿碧,你在這裡伺候八姐她們……八姐,你們練舞雖練得順,但我的命可要靠你們這場舞保住,為了確保沒有萬一,也許你們願意上書齋去瞧一瞧?」
  「上書齋?」
  「西門家的書齋雖不比南京聶家藏書七、八萬冊,但我自幼病痛纏身,無法動彈,家兄便為我四處尋書,如果我記得沒有錯,書齋中與巫有關的書冊不少,也許親家姐姐們想去瞧一瞧?」
  「巫術的書我讀得可不少。」祝十突然說道。
  西門恩身子已然有些不舒服,仍笑道:「若要論絕版書,西門家也不少。阿碧,親家姐姐若有意,待會兒你就帶她們上書齋走一遭。十五,推我回房吧。」
  十五見他臉色已是極差,還要強打精神,趕緊推著輪椅下涼亭。
  太陽有些大,曬得他費力地以袖袍遮面,微微喘氣起來。
  「是不是很難受?」她擔心地問。
  「還好……」
  「我背你,好不好?」用背的比較快。
  即使有些難受了,西門恩仍是笑了一聲,輕聲說道:「我雖是離死不遠的病骨,但憑你,還背不起我來。」
  離死不遠這四字聽起來真刺耳,她心裡微惱,說道:「我嫁給你,不是要看著你死的。」
  「十五……」她對他的生死,真是看重。他暗歎,說道:「你剛來西門家,不知我病況有多嚴重,但,既然你名分上目前暫是我的妻子……我想我有必要告訴你,我今年二十三,每個看過我的大夫都說,我最多不過弱冠,如今我已多活三年,再活多久誰都算不准,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騙你的,但……若有一天,我走了,大哥已答允我,你要另行改嫁、要留在西門府裡生活,他都不能干涉;就算你要趕你的姊妹們走,你不用出面,只要暗示他,他自然會杜絕任何的糾纏。」
  連她跟祝八她們之間有嫌隙,他都瞧出些端倪來,可見他的心有多細。她心裡悶極,不能也不敢告訴他,他快要死,全是因為祝氏一族長年的詛咒,她不想見他死啊!
  不想不想!
  第一次見人死,是祝二。冰冷的屍體被埋在土裡,她被驅趕不准上山,怕祝二的魂魄難以歸天,可是她偷看見了。
  祝氏一族沒有棺木蓋身的習慣,祝二冷冷僵硬的臉,慢慢被黃土一把一把地覆住,直到不見了,那時,她覺得那就叫死人。
  一個死掉的人,不會說話、不會動了,更不會用奇異的眼神一直望著她。
  後來,死人一個接著一個,她已經習慣了。當姊姊死時,她好失望,為什麼一個被族人當作是神的巫女,也會死?
  每個人都在哭,每個人都在哀號,每個人都說姊姊是巫女,魂歸之處必是天上天,而她……只是集了所有怨恨的軀殼,所以是惡靈,所以註定死後下地府--
  那……他呢?
  他何辜?只因身為西門家的人,就慘遭詛咒加身。人又這麼好,死了之後必跟姊姊一樣飛上天……那他們就永遠再無相見之日了!
  「十五?」即使胸口疼得緊,也發現她的異樣了。他轉過身,已用盡全身力氣了。
  「我討厭你說死!」
  「十五?」她背著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覺得她美麗的臉孔好象有些模糊。
  「就算是她們說要你死,我也不想!」
  「她們是誰?」胸口悶得緊,連呼吸也開始順不過來了。這是他的病,他知道,但為什麼她也在喘氣?
  「我討厭她們!我不喜歡她們!她們也不喜歡我,卻要你死,我嫁給你,並不是要你死!」
  是祝八她們?要他死?為什麼?
  疑惑盤旋在腦際,他沒有問出口,因為在逆光之間,瞧見了她模糊的臉孔變得有些猙獰,他心一跳,想起她說過一生氣就會化為鬼。
  「十五!」他用力喊道。
  冰涼的觸感讓有些恍神的祝十五微微回過神,低頭瞧見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啊,是他的溫度,為什麼這麼冰?
  「恩弟!」遠遠地,西門笑就瞧見他倆停在大太陽中間。他快步走來,喊道:「怎麼不回房或找避陰處……思弟?」長年照顧西門恩,不會不知道他此刻的狀況。
  快步已變狂奔,對著十五喊道:「快去差人請大夫來!」他手腳飛快,已抱起孱弱的西門恩來。「放手啊!」不放祝十五,怎麼回房?怎麼請大夫?怎麼救人啊?
  西門恩搖搖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祝十五,像要讓她確確實實地聽見他說話。
  直到她的瞳仁裡映出他的身影來,她才顫動了一下。
  「聽……聽見我說話了嗎?」他喘氣道,像跑了百來裡都不止,豆大的汗一直冒出白白的薄皮上。
  「恩弟!」天啊,難道他不知道他的每一口氣對他們這些兄弟來說有多珍貴?
  「十五,你說,你一生氣就會變鬼……」視線有些模糊了,如果他暈了過去,會不會在這一次就結束了他看世間的所有機會了?思及此,就算十五開始變得專注,他仍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人世間唯一的浮木。「你聽著,每一個人,都會有變成鬼的時候……」
  她愣了下。惡靈不只有她?她還有同伴?
  「絕對……並非只有你,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鬼……」西門恩緩緩松了手,十五翻手要握住,西門笑卻已經狂奔起來。
  她追上前幾步,呆呆的。冰涼的溫度不見了,她低頭看著腕間的紅印子,難以想像人的體溫是這麼地冰冷,就像那一年她偷摸姊姊的屍體,硬硬的、冷冷的,像是冬天的雪。
  「還待在那裡做什麼?去找大夫啊!」西門笑怒叫。
  她一震,脫口:「是啊!找大夫!」
  她不想他死!死了就見不著他的笑!她不要他變死人,不要那張臉變得冰冷僵硬,最後被黃土掩去--
  思及此,她的雙腿開始有所動作。
  從小到大,她沒有跑過。不敢跑步,怕弄傷自己,怕一流血,就有人傷亡,現在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祝八、祝十誰死都好,就是不要他死!
  她想起他的笑……他是唯一一個,她送花就笑的男子,胸口的疼痛讓她恨不得保住他的命。
  死人,不適合他!不適合他!
  她踉踉蹌蹌地,差點跌了跤。她們一點都不瞭解她跳得慢吞吞的原因,每跨一步之前總要猶豫一下,怕一落腳踩滑了,受了傷,她們會受傷啊!
  腳滑了一下,背先著地,讓她疼得齜牙咧嘴,勉強爬起來,好象聽見祝八的聲音在尖叫。
  她不理,繼續往前跑去。
  如果說,在這世上的人都要死,獨留一人,她會選那個唯一一個對她伸出雙手的男人,其他的人,都去死吧!即使在血緣上是姊妹、即使相處了幾年,但,是她們先推開她的花、她的手,怨不得人。
  這個想法……慢慢地在她心中產生,卻沒有任何的罪惡感。
  原來,她真的就像是她們說的,軀殼裡充滿了族裡反咒下所產生的所有怨恨啊!
  夏天的夜,有些些的風,風中卻帶著一點的熱度。
  這種熱度正適合他,不算熱,反而有些暖和。
  淡淡的熏香讓他難得舒服地翻了一下身子。身子有些疲累,像被狠狠地折騰過,他輕咳一聲,隨即警覺地閉上嘴。
  他差點忘了,這幾天還有一個共睡一床的小妻子--
  小妻子啊……原本沒有什麼真實感,但她睡覺會抱人,他本想叫兄長再安排一張屏榻在房裡,但後而一想,叫她睡在屏榻上,依她翻來翻去的身子必會掉下,只能任她睡在內側,然後半夜爬上……抱上他的身體。
  他從來不知自已枯乾的身體能讓人這麼著迷,讓她連睡著也滿足地在發笑……他心裡微微訝異了下,終於明白為何在暖和的夜裡竟突然清醒過來。
  他的懷裡空空的,一點體溫也沒有。
  他吃力地張開眼,床的內側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明明入了夜,她到哪兒去了?
  他想翻身坐起,卻發現體力差到身子好沉,根本爬坐不起來,驀地回想起白日昏厥過去的剎那,還以為真是解脫了。
  「原來……我還活著啊……」他撫上自已枯瘦的臉,竟摸到嘴角含笑。「我在笑?為什麼?」因為自己還活著?
  以往在生死之間跑來跑去,每次清醒過來,心裡並沒有任何驚喜的感覺;就算是生死有命,有時也覺得醒過來的身子沉重到讓他不如解脫吧。這一次,卻讓他心裡有極淡的喜悅。
  為了……十五嗎?
  「西門笑?」半掩的窗外傳來聲音,是十五的。
  這麼晚了,她在外頭做什麼?
  笑大哥也在?
  「噓,恩弟還在睡嗎?」
  「嗯。」
  西門恩深吸口氣,慢慢地、費盡力氣地爬坐起來。
  「這麼晚了……你在跳舞?」
  「是啊,這叫祈福舞,能保健康平安的。」
  「多虧你了……咳,不是我懷疑你,十五,你真的有辦法讓恩弟恢復健康嗎?」
  窗外,沈默了會兒,才聽見她低語:「我盡量。」
  「我也不奢求,只要他別在生死邊緣遊走,只要能偶爾讓他走出府外,西門家上下就感激涕零了。」
  西門恩拉過床幔,氣喘如牛地下床,聽見西門笑說道:「等跳完祈福舞後,我會安排你見見府裡其他兄弟,義弟就是西門義,當年他也是被撿回來的兄弟,他現在在內地,正快馬加鞭地趕回來,想見見恩弟的媳婦兒。」
  「你們都沒有獨占家產的意思嗎?」
  西門笑微微笑道:「獨占家產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府裡,我雖名為當家,但真龍是恩弟、在商場上玩狠手段的是義弟,我要獨占家產,只怕還得花很多的功夫去防人,太累了,我做不來。」
  好不容易走到窗邊的西門恩,趕緊扶住牆,止住暈厥的感覺後,從半掩的窗往外瞧,正好瞧見笑大哥正對十五在微笑。
  笑,本就沒有什麼不對,但十五一直抬臉望著他的笑。
  「你在對我笑嗎?」
  同樣的問題讓西門恩忽地一窒,胸口鬱悶起來。
  「是啊,怎麼了?」西門笑不知她的心結,心想自己的笑容真這麼好看?為何一直癡癡望著他的笑。「我不進去打擾恩弟的休息了。你也別弄得太累,後天吉時的祈福舞就拜託你了……對了,聽說祝八她們中午受了點傷,那時光忙著恩弟的病,直到入夜我才知道這事。」
  聽阿碧說起時,他還當阿碧在說笑話,好好的一個人在吃包子時,突然噎到,到處找水時,撞到柱子,結果祝六、祝十去拉她時,被她沉重的體重拖下階梯,結果就三人雙雙受了點傷。
  「她們受傷是家常便飯,沒關系的。」
  見她一直望著自己的笑,就算是再粗線條的人也覺得不妥。西門笑溫聲說道:「那我就告辭了。恩弟還有勞你照顧了。」
  他離去之後,她又望著他的身影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走回石桌前,借著月光與夜明珠的光芒,翻看記載巫術的書籍,喃喃重復上頭的話,再戴上屬於她的鬼面具。
  在半夜色的籠罩裡,十足得像真鬼人身。她自言自語道:「姊姊說,我永遠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
  因為她是惡靈,體內有太多的怨恨,所以她無法祈福。以前她相信,現在她想試看看,至少姊姊常跟別人說,心誠則靈,她心誠,應該就能靈驗。
  神明,不會不公平的。
  她只看過姊姊跳過祈福舞,連學都沒有學過,要在幾天內學會有點勉強,就算學會了、跳得完美了,能不能真向神明祈福,都是一個未知數。
  她小心翼翼地握起劍來,嘴裡低哼著調子,慢慢套上舞步。
  夜明珠照在劍上的閃光,讓西門恩瞧出那是一把真劍,心裡微驚!真劍易傷,祈福舞的確有時為求逼真,用上真刀實劍,但他知她們根本不行,早就談好用假刀假劍,做做樣子蒙了過去便是,她的真劍是打哪兒來的?
  她的舞姿很慢,一眼就看出她根本沒有學過舞,西門恩膽戰心驚地看著她舞弄著劍,未見她的臉貌,卻知鬼面具下的臉孔十分地認真。
  他想開口阻止她,話滾到唇邊,卻被她美麗的身姿給迷惑。她跳得很差,但舉手投足間充滿了妖艷之姿,她的雙足逐漸跳快,與白天他所見的舞蹈完全不同。
  她在跳什麼?
  長辮被打散,一頭不黑的長發隨舞飛起,舞姿從生澀變流暢,瞧起來有些鬼魅,尤其她面罩鬼面,似鬼已近八分了,再跳下去,他怕不妥。
  「十五!」出於直覺,他大喊,驚動那舞得極快的身影。
  「誰?」她回身,從面具下傳出迷離的聲音,像兩人同時發出,隨即,她一震,連退兩步,一直喘著氣。
  「十五?」
  十五卸下面具,驚喜地望著他。
  「你醒了?」她丟了長劍,奔到窗前,眉梢眼角都是笑:「我還當你會睡到天亮呢!」
  西門恩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竟連汗都不流,與白天那遲緩的樣子完全不同。方才,是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不……你剛才,在跳舞?」
  她點點頭。「我跳得好不好?跟白天不太一樣,對不對?我覺得,我好象抓住味道了,多虧你的書,我從祝十那兒拿來一本看,真的幫我好多。」
  那真的是祈福舞嗎?
  他的視線從她喜悅的臉上落在那張鬼面具上。「這面具,給我瞧一瞧,好不好?」
  原要答聲好,後來想起姊姊的叮嚀。她搖搖頭。「姊姊說,每個人都有一個面具,這是我的,不能讓人碰的,一碰就失了靈,會不准的。」
  讓人碰就失靈?可是,明明小時候他就碰過啊,怎麼不像失靈的樣子?小時候她戴過這面具,當時只覺過大,而且戴在小孩子的臉上,很有趣,但方才……卻驚得他心神好不寧。
  現在,她戴著這面具,就像第二張臉,再也不覺有異。
  「對了,我煎著藥。大夫說,等你醒來,就要喝的。」她將面具先放在窗欞上,轉身跑去小爐上端藥、倒藥汁。
  他訝道:「你不知我何時醒來,如何煎藥?」目光沒落在她身上,反而一直盯著那鬼面具瞧。
  「那簡單,我多拿了幾帖藥,煎幹了,你沒醒那也算了,重煎一帖就是了。」
  那不是說,她要守著一整夜了嗎?
  「大夫說,藥喝了還得多休息幾天,別再像今天一樣,被熱氣給熏著了。這大夫看起來好老喔,老得都讓我懷疑他怎能幫你看病呢。」
  「他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大夫。城裡頭,多的是老大夫,他們為人治病了大半生,所學所懂的絕非年輕人可以追上的。」
  目光仍是不移那鬼面具。面具此刻看來只不過是一張頗富色彩的面具而已,一點兒也不像是剛才見她戴上時,那種心裡驚艷又打突的感覺。心裡驀地浮起她的話來--
  她說,這鬼面具不能碰的,一碰就失了准,再也不靈了。
  他的確是碰過,但畢竟已是久遠之事了。如果,他再碰一次,她就不會再像方才那樣跳得奇艷的舞姿……像與鬼同舞?這個念頭冒出來,讓他寒毛直立。
  對於巫術,他雖不表任何意見,也不願戳破兄長的期待,但他書讀得多,心底還是多偏向迷信之說,他也知她並非真是巫女,所以心裡明白就算她再跳,也是沒有用的,可是方才--
  「真怪,咱們旅裡沒有大夫,都靠姊姊。她是巫女,以巫治病,再也理所當然不過的了。」
  他瞇起眼,指腹顫了一下,突然下定決心,枯瘦的手掌覆住那鬼面具。
  他的心在暗跳,掌下卻沒有任何的感覺。在她轉身之際,他立刻縮回手,向她微笑。
  她望著他的笑顏,不由得也靦腆一笑,小心地將溫熱的藥碗捧到他唇邊。
  「我喂你。」
  「喂……」他嘴一張,藥汁就灌了進來,見她含笑,他只得乖乖喝進口。
  「喝完了藥,還是休息吧。」
  「你呢?」
  她抓抓亂亂翹的發稍,想了下說道:「我再練練,說不定會愈練愈好。」
  她要再練?心頭又打了個突,他不動聲色,露出氣弱笑顏--明知自己的笑並不迷人,也不比兄長的笑來得好看,甚至病弱憔悴到連他都有些看不下自己的笑,但她似乎很迷戀他的笑……應該說,她很喜歡看人笑。
  「我雖累,卻有些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好嗎?」她果然像著迷似的直盯著自己的笑。「十五?」
  她回過神,露齒一笑:「好啊,我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出來練舞。」
  他聞言,心中暗暗有了計較。正要扶著牆,慢慢地坐在椅上,突然見她拿起面具,把窗關上。
  他瞪著窗子一會兒,聽見外頭有短暫收拾的聲音,隨即門被打開,他回頭看她已抱著面具跟書走進來。
  「你還是別吹太多風比較好。」她笑道。
  「是……是嗎?等等,你要做什麼?」
  「我扶你上床啊。」
  「上……上床?我還不想睡……」他的本意並非如此啊。
  她硬扶著他上床,取下他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極為單薄的身子,尤其他穿著白色單衣,幾乎完全凸顯他的瘦弱,憔悴的雙頰有些淡紅,這種身子……薄弱到強風一吹就倒,若是女兒身也罷,但在他這個二十三歲的大男人身上實在是難看,尤其她一雙美目一直不離他……他費力地拉過棉被要蓋在自己身上,她卻以為他怕冷,趕緊幫忙拉被蓋住他。
  隨即,她坐在床緣,笑望著他。
  「你……」不能避開她好象有些熱情的眼眸,不能讓她再回頭練舞,有個聲音告訴他,在寂靜的夜裡,她不能與那鬼面具為伍。他只好找話題,柔聲說道:「我還不知道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那兒好不好?」
  她偏頭想了下,笑道:「那裡都是山、都是溪,不像這裡,好多人、好多店、好多奇怪的東西,我第一次瞧見,真的是嚇了好大一跳,原來,城裡是長這樣的。」
  「第一次?」就算她當年太小,忘了他,至少,有人帶她入過城,久居數天,這一點她應會有印象的啊。「你以前沒有入過城?」
  她搖搖頭。「我一直待在族裡的。」
  西門恩心裡暗暗驚訝,思量了一會兒,暫忍下這個疑問,隨口問道:「你都跟著祝八她們住嗎?」
  她遲疑了下,道:「我十歲的時候……住的地方不一樣,小小的、黑黑的,我以為大家都跟我住的一樣,後來姊姊讓我搬進她的房間,跟祝八她們不住在一塊。」
  小小的?黑黑的?難怪當年她的膚色跡近透明……因為沒有陽光?思及此,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你怎麼老叫她祝八呢?」話才問完,就發現棉被下的手指又開始被一根一根地抓著玩。
  她垂著眸,美麗的臉孔有些稚氣,玩了很久之後,才低聲說:「她們不准我喊姊姊,可是,我現在也不稀罕了。」抬起臉,沖他一笑。「因為,我有你了。」
  西門恩原是微楞。他一直以為是姊妹間感情極端不好,才會連名帶姓地叫著,顯然還有內情,後來一聽「我有你了」,他的呼吸忽然停止了。
  她繼續玩著他一根一根又瘦又幹的手指,說道:「我第一次看見你,你就對我笑,從小到大,沒人對我笑過,我心裡一直惦記著,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睡不著,半夜一直想著你的笑,心想這個人一定很好。後來,她們說要我嫁給你,我雖沒有入過城,十幾年來都待在族裡,可是我很明白什麼叫成親,這樁婚事……在你眼裡一定很荒唐,莫名其妙一覺醒來,就變成了一個有妻子的人。」他張口欲言,她卻當作沒有看見,像在自言自語。「但對我來說,意義很重大。那天我一直忘不掉你,忍不住背著她們,偷偷來你這裡。送你花,是咱們族裡求婚的表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人勉強我,也沒人騙我。我想要你一直對我笑,一直一直,過去我得不到的我都不再等了、也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說到這裡,蜜色的臉孔多染一層顏色,小聲地說道:「所以,我們做真夫妻,好不好?」
  西門恩的笑忽地斂起,專注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知道……什麼叫真夫妻嗎?」
  她點點頭。
  交纏的手指有些發燙,不知道是誰的體溫遽升。原來……她一直知道這幾日的相敬如賓是出自他有心的隔離。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保有你的清白,等我走了,你若喜歡上其他的男子,要改嫁也方便。你雖算寡婦,但他知你不經人事,必會多憐惜你幾分。」他不出大門,也知世俗的看法。
  玩弄他手指的動作停下,她皺起眉,就在他隱隱覺得她表情不對勁之時,她開口,表情恢復正經,美麗的眼睛直眨著,順口編起謊言:「誰是寡婦?你又沒死。祝氏一族雖能改嫁,卻沒有人改嫁成功過。」
  「為什麼?」他脫口問。
  「若是相公不幸,當老婆的得抱著他一塊被封棺三天,若是三天後,還能活著,那就隨便她了。」
  他一驚。「這不是太過殘忍嗎?」各地風俗民情不一,這種作法根本是活活害死一條人命。
  她搖搖頭,開始解起衣服來,露笑說道:「我覺得很合理啊。」
  若讓他早知道祝氏一族有這種規定,拼死也不要讓她進門,幸而現在她不在族內,萬一他不幸離世,她不用抱著他的屍體悶死在棺木裡。思及此,他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氣,回過神,瞧見她羅衣盡褪,露出白色的單衣來,他立刻掉開視線,雙頰微紅起來。
  她累了,那正好,不用再練舞。這幾日她睡床內側,也不能叫她連衣服都不要脫。
  正值夏日,她怕他吹風受涼,門窗都關得緊,床幔都放下了,她穿著外衣睡自然會熱昏……他只能目不斜視,就算半夜抱住他可憐的身子,他也不敢胡亂瞄。
  「你……」聲音有些沙啞,眼角忽地瞥見連白色單衣也落了地。他一窒,連頭也不敢抬,低喊:「十五,你在做什麼?」
  她沒回答,棉被裡倒是鑽進溫溫的身體,一雙藕臂環住他極瘦的腰。
  他咬牙:「你別這樣。」迫於無奈,怕她滑下床,只得往床的內側退去,正要拿身上的棉被擋在兩人中間,卻見她爬上他的身體。
  「十五……我……不行……」沒個男人願意承認自己不行,但病得快死的人,若還能行房事,那真的是奇聞一樁了。
  不顧他的抗議,她拉開他的單衣,露出很瘦弱的胸膛,硬將自己的肌膚熨貼上去,他的肋骨弄得她有些疼,體溫也有些冰涼,但就是覺得這樣的溫度是她最喜歡的。
  她抬起臉,露齒一笑。
  「什麼清白?現在就算沒有了吧?姊姊曾說過,巫術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意志、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決定,世間上沒有再比它強的咒術了。對我來說,你的笑,就是咒術,讓我心裡住了一個你,不要走,好不好?」不等他回話,她的臉頰靠著他的左胸,聽著他微弱的心跳聲,雙臂緊緊環往他,小聲說道:「走了,我又剩一個人了。如果你想要,我願意把天下間所有的花都找來送你,所以,你的笑容不要走,好不好?我一直在想,來到南京城遇見你的笑,我好象從另一個世界掙脫出來,這個世界的顏色變得好亮;如果沒有你陪著我,那我又是一個人了……我會努力跳祈福舞的,我要讓你健康起來,如果……如果真的有萬一……就算不身在族裡,我也會進去的,三天、四天,我都待……」
  心弦一震,動容得連身子也微顫起來。西門恩原要斥責她在說渾話,幾天的相處能讓她生死與共?這是哪兒來的感情?是她年紀太小,還是另有它因?
  話滾到唇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啊,放話出來,是存心想要陪他一塊死嗎?
  死有什麼好?
  死了,她再也看不見這大千世界,就算是下輩子也不見得會再相遇……啊,他竟然也開始信起輪回了?
  輕顫的掌心慢慢地撫上她軟細的翹發,她像小貓一樣蜷在他胸前,含笑地合上眼眸。
  數度想要張嘴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半晌,他才歎息,低聲說道:「十五,咱們改天再好好談。」陪他枉死又有什麼意義?「你先躺好,這樣不好睡。」
  「人的體溫相觸……好舒服……」
  他微楞了下,再低喊幾聲,才發現她就這樣抱著他睡著了。
  良久,他才自言自語:「你這不是在逼我許下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承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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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2: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搞什麼?簡直丟了咱們西門家的臉!」
  「丟臉……事小。」歎了口氣。
  「丟臉還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裡有多少人在看好戲?看恩弟娶來的巫女媳婦,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們?他們都在笑,說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買個女人回來好播種,若來不及生個兒子,正好合西門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們大權在握,緊緊控制那嬰孩,在外照樣可以擺足面子,做盡有情有義的西門義子!」
  一陣狂怒由西門府的大門飆進,奴僕早就在西門笑暗暗擺手中逃逸。西門府裡,最可怕的不是當家西門笑,而是那個長年在外談商的西門義。
  他面貌尚佳,但眉宇之間十分陰沉,一雙精目仿佛永遠處於算計人的時刻。他十歲就跟在西門笑身邊學習,十七歲開始接手家中事務,如今在西門家中,他雖明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裡卻幾乎接掌了西門家所有的財務管理。
  難得地,一向陰沉的臉龐怒氣幾乎沖上天,快步地往安靜的「守福院」走去。他的身後跟著西門笑,來不及逃逸的奴婢只敢僵在原地,拼命向平日待她們極好的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門義呢,眾家奴僕私下選出來最不歡迎歸來的西門主子,偏偏他幾個月就要回來看一次西門恩死了沒。
  「義弟,外人說什麼、想什麼,我們並不能改變啊。」
  西門義猛然停步,轉身差點撞上西門笑,他停了一會兒,才退開一步,抬頭望這高他一點兒的兄長。
  「大哥,外人說什麼、想什麼,我們是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不必自鬧笑話給他們看吧?西門家的笑柄還不夠多嗎?」
  西門笑沉穩地望著他,說道:「給誰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聶家吧?」
  西門義聞言,微惱爬上他陰沉的臉龐。他撇開視線,答道:「是,大哥,你說得沒錯。我可以不要面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點點,可是就容不了聶家的指點!」他的聲音本就低沉,一壓低,更顯幾分陰狠。
  西門笑知他心結極深,一時半刻解不了,只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聶老四來,不好的那個就給恩弟了?西門義硬生生地忍下這句話。
  他轉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門笑怕他太過激動,跟在自己身後。
  他心裡不激動才怪。千裡迢迢趕回家鄉,正好趕上了那自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極多,都是來湊熱鬧的。
  他看著那臺上戴著鬼面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長劍的是恩弟的媳婦,跳起舞來有模有樣的……讓他差點以為巫術是真有其事。
  才跳沒一會兒,那巫女的動作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步伐緩慢,劍鋒連著數次差點砍中自己,多賴其他巫女捨命相救,連那個胖子巫女都撲上去格開那把劍,她卻仍在跳--連一個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這女人根本是服了藥物所致,與坊間騙術極佳的師婆沒有兩樣,都是利用藥物來使精神狂亂,以達神明附身之說。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罷了,竟在外頭丟西門家的臉!」他還在人群裡瞧見聶家的老,傳回去有多難聽?
  人人都拿西門府與聶家當對影,不知不覺中,連他也覺得兩家子都有極為相像的地方,但為什麼多病的聶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卻久久不見曙光?他連當年治過聶老四的所有名醫都千金請回府裡,卻對恩弟的病情毫無幫助!
  「好吧。」事情都發生了,面子也丟了,他頭也不回地問道:「你打算何時讓恩弟休妻?」
  「我沒這個打算。」
  西門義驚訝地轉過身,瞧見西門笑仍是一瞼沉穩的笑。
  「你要讓一個假巫女當恩弟的媳婦?」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難道還是真的?西門義從回府後,就沒正視過西門笑。此刻,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雙永遠讓人安心的眼眸,正因為西門笑這種令人安心的個性,義兄弟才會信服於他,可是--
  西門笑見他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以為他是不以為然,解釋道:「十五是當年來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雙眼能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她能驅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門義聞言,臉色微變。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麼了?有何不妥?」
  「沒……沒有。」西門義轉身又走,明顯地掩飾住心裡的激動。
  西門笑見狀,心中雖有疑惑,卻沒有主動問他,只是,少見義弟為了恩弟之外的事感到驚惶失措。十五不曾下過山,會與他有什麼糾纏?
  「恩弟此時在房裡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見那丟臉的場面--」
  「咳咳,他現在……恐怕在照顧十五吧。」
  「照顧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體虛病弱嗎?你要他照顧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鬟先通報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來,就先送到他房裡去。我也問過祝八她們……她們坦承怕祈福舞失敗,所以給十五服了點藥,頭一回做這種事,下藥下得太重,只怕現在她還沒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擔心極了。
  一個精神狂亂的女人會做什麼事來,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大哥怎會不知呢?恩弟他連捧個書以上的東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制住那女人?
  西門義雖暗暗質疑,也不再主動詢問,乾脆加快步伐,走進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這座樓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點也不要漏失,但,到底守住了什麼?
  院內沒有一個僕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門義走近房前,聽見低低的啜泣聲,嚇了一大跳。
  「好了,別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淚給淹了。」
  是恩弟的聲音?這種溫柔又氣弱的聲音的確是恩弟的,卻不曾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跟哪個丫鬟說過話。
  他往西門笑看去,瞧見西門笑面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輕輕推開門,進入視線的是他可憐的恩弟,不能好好養病,反而坐在床緣,附在那據說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邊不知在低語些什麼。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櫃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吸引過去。
  「義三哥,你回來了?」
  西門義回過神,道:「我……」
  西門恩立刻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外頭說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蓋好棉被子後,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著床吃力地站起來。
  西門笑貼心,快西門義一步穩住他,順手拿起被風,慢慢扶著走出門。
  西門義回頭陰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著出門。
  「不,大哥,我靠著門說話就可以,別扶我到涼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還好吧?」西門笑關心地問道,遭來西門義的瞪視。
  「大夫來瞧過了……」
  「你們請大夫來了?」西門義難以置信:「萬一那大夫傳出她服藥之事,豈不是真毀了西門家的名聲?」
  西門恩聞言,微微一笑,並不多作反駁,只道:「大夫說,她服藥過多,加上體質關系,所以會發作……一陣子,幸而她是頭一回吃這種藥,完全清醒了就沒事了。」
  「以前沒服過?那她以前怎麼騙人的?」
  「義弟,我不是說過她是一個真正的巫女嗎?」西門笑輕聲提醒,想要讓西門恩充滿信心。「我想這是一個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會盡力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難保一條心。」
  「義弟!」西門笑輕輕斥道,瞧見西門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內不斷傳來的啜泣聲。「恩弟,既然十五會因藥效發狂好一陣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幾天,我差阿碧來照顧她,等她恢復了,你再搬回來。」
  「不。」想都沒想地否決了。「我來照顧十五就夠了。」瞧見兄長們不信的眼光,他綻出溫笑:「十五的發作與人不同,她沒有精神狂亂,她只是……一直哭。」哭得連他也心疼了,短暫的相處,沒見她哭過,而她哭,是為他。
  「一直哭?」兩人同聲驚訝。
  「她被送回府時,精神狀態有些不穩,好象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又好象知道她的祈福舞失敗了……便一直哭著,一直在道歉……」西門恩的語調更軟,仿佛充滿憐惜,輕歎了口氣:「我知道她多看重這一場祈福舞,花了多少時間在上頭……我根本沒有一絲期望她會成功,更沒有怪她之心,她卻怪起自己來。」
  西門義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充滿柔情的神色。
  門內,又傳出泣語,聽不真切,西門恩頻頻回首,明顯地不再專注與兄長的談話。
  西門笑道:「我扶你進去,你好好照顧十五,我讓阿碧在門外候著,要什麼就告訴她,由她來做,免得你先軟了身子,沒法顧到十五。」
  「這是自然,多謝大哥。」
  西門笑扶他進去之後,再出門時,瞧見西門義將窗子推了一條小縫,他暗歎,輕步走上前,窺見西門恩正坐在床邊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過西門義的肩,輕輕推上窗子,附在耳邊說道:「恩弟早已成年,許多事由他自己作主吧。」
  西門義像是受了驚嚇,立刻轉身瞪著他,雖力持鎮定,但西門笑知他有異,訝道:「怎麼了?」
  「沒……我是教你嚇了一大跳。」頓了頓,像要刻意改變話題,道:「我沒料到恩弟他竟然也陷進這種感情裡。」
  「那不是很好嗎?」
  「好?」西門義低聲嗤笑:「他從出生就幾乎不曾出過大門,能見到的姑娘都是丫鬟……最多也不超出十個,或老或幼,嚴格說來,祝十五應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姑娘,現在,他只是被迷惑了,將來他若病好了,見到這大千世間,必會發現這世上勝於祝十五的姑娘滿街滿城都是!」
  西門笑望他良久,心裡只覺這兄弟好象有些變了,卻不知哪裡有變。他耳尖,聽見西門恩低聲哄道:「我在這兒……對,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該承諾的,人的生死豈能由我來定……偏偏見不得你的淚……好了,我都說我會好好養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說死字,你不要再哭了……」聲量忽高忽低,只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哄語。
  西門笑露出滿足的笑來,瞧見西門義驚訝的表情,知他也聽見了那一番話。
  他拉著西門義的手臂,往守福院外頭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堅持過什麼,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們雖難過,卻也有各自的生活要過,不會因他而受影響。現在,他有求生意志,卻是為了十五。」西門笑轉向西門義,高興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義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覺得這婚事是對了,當什麼藥都沒有辦法治癒時,沒有形體的感情卻能緊緊系住他的生命,這世間真是無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歲也不小了,不快點娶房媳婦、生個壯丁,將來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後代了,要怎麼保護他的後代?」
  「啊……真是。你一回來就提這事,也不嫌煩,我太高興了,這事就暫擱下,等……等有機會再說吧。」
  西門義聞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陰沉、很陰沉地從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著自己的那只手,盯著好久好久,像……在算計什麼。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讓她每天都期待地看著它,看它什麼時候會吃掉所有的黑色,讓她身處的小房間也變得白白的。
  小房間?她心一跳,定神瞧見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訝異自已的身子竟能塞進這麼小的洞裡。她努力想要爬出來,卻發現身體變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種小身體的生活,但她的身體愈縮愈小,小到……是姊姊還在的時候!
  黑色的世界開始有了變化,紅的、黃的、藍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顏色,她都看見了、都碰到了,但,顏色卻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變化。
  「惡靈!」
  「不要喊這兩個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會出現。」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後不要再喊她惡靈了,懂嗎?」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惡靈了?真好!可是……為什麼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姊是祝十二,那她應該叫十四,她會算,是姊姊算錯了!
  「十五?十五?」
  是誰在叫她?小小的身體好象長大了一點,但是顏色不停地扭曲,讓她好難受。眼前所看見的畫面不停地跳動閃過,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個接著一個,連姊姊也死了--啊,這不是已經成為回憶了嗎?還是,正在發生?
  姊姊抓著她的手,叫出了那個在族裡塵封的名字。
  為什麼還要叫她惡靈?
  紅色跟黃色扭動得像蟲,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貴的巫女之身,為何會死在惡靈的詛咒裡?
  她……真的是惡靈嗎?她沒有詛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們趕了出來。她知道祝八她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沒關系,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會受傷。只要不受傷,祝八她們就不會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顏色沒有那麼錯亂了,甚至,走過南京城的大門時,她覺得好象脫離了過往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
  祝十說,要回族裡,就要先咒殺西門恩。紅色又在祝十的臉上晃動,她沒有看見祝十的表情,卻可以想見祝十回族裡的心意有多麼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說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個人下來?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卻不敢問,因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們怕她會害死她們,所以緊跟在側。
  她低頭跟著她們走,才走了一步,讓她一頭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頭,見到窗子裡的西門恩--
  好亮,顏色不再扭曲了,紅色就是紅色、黃色就是黃色,規規矩矩地待在自己該待的位子。她的頭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開的心,終於有人住進來了。
  她低頭一看,訝異自己長大了,剛才小小的身體竟然變成十七歲的模樣,手腳也開始動起--
  對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來了!
  姊姊說,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體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為人祝禱,因為神明不會接納一個充滿怨恨的身體。
  她不相信!她沒做過壞事,她只是想要為他祈福、為他延續壽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練--
  但,為什麼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藥了?被下藥了?為什麼要下藥?她很努力在跳啊!為什麼要對她下藥?這個時辰是今年最有福氣的時辰啊!不趕緊趁這個時辰跳完它,威力會減半的啊!為什麼她每跳一步,好象被萬石拖住--
  是誰將她從臺上抱下來?
  讓她跳完!拜託!讓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別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難受啊。」
  遠處,傳來溫柔的聲音。這是……住在她心裡那個人的聲音嗎?
  她想要看清楚,紅色又在眼前晃動了--她討厭紅色,她流了血就註定有人會傷亡,神明就真這麼討厭她?既然討厭她,為什麼要讓她出生?
  「我討厭當惡靈……我不想讓他知道……為什麼我不是一個普通人……」
  「不管你是惡靈,還是普通人,我都不會嫌棄你……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聲音好象從心裡鑽出來的。
  「我好恨……好恨……每個人都說……天意難改……姊姊也說,這就是天意……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延續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沈默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極輕的承諾--
  「我不走……你要我說幾次都成……我會留在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責了,別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嗎?真的嗎?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極重,他也不會離開她嗎?
  「不會離開你……你要我怎麼捨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個人……我怕會出事……」
  原來,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們,她還是一個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見了,她心裡的那個小房子裡會變成一個沒有住人的廢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裡,等我病好了,咱們就當真夫妻,你說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淚擦幹了,你又流,是存心折騰你自己的身子骨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遠,最後化為天邊的光,再也不聞其聲。眼前,紅色變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張開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細長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條縫,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腫--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覺得全身骨頭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卻發現西門恩和衣睡在外側。
  她吃了一驚,趕緊拉過自己的棉被蓋在他身上。怎麼連被也沒蓋的就睡著了?他死灰的臉色上充滿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觸他削瘦過度的臉頰--
  還好,還有溫度,憋在胸口的氣吐了一半,心裡又有點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間。
  他還在呼吸,氣息雖然極弱,但……還活著。
  她露出感激的笑顏,頓覺口舌更燥,小心地越過他,爬下床。
  門窗是關上的,沒有光從薄窗透進來,那就是入夜了。她回頭看他一眼,他完全沒有被驚醒,像睡得好沉,是什麼事讓他累成那樣?
  她安靜無聲地倒了一杯溫茶,啜飲之前,忽地瞥見擺在櫃上的鬼面具。
  記憶忽地如潮水湧進她的體內,杯子滑落手間,滾到桌上,奇異地沒有驚醒西門恩。
  在上臺跳祈福舞時的那一刻,她滿心期待,期待就此結束他的病痛。她雖不是正統巫女,卻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誠的祈禱……她完整的記憶只到這裡,接下來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卻是亂七八糟的顏色,她被人抱下臺了--西門笑抱她入轎的時候,她聽見了!聽見了!
  「所以……我沒有跳完。」雙掌開始緊握,瞪著那張鬼面具。「祝八,你們當真這麼恨他!」連一點點機會都不肯給嗎?讓她服了藥、讓她失敗了、讓她錯過了一年內最好的吉辰、讓她……變成鬼,這就是她們要的嗎?
  指甲緊緊掐進肉心裡,一時之間只覺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難道十幾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過你們的妹婿嗎……」怨恨一點一滴地竄進心裡,一直膨脹再膨脹,這是第一次她容許自已產生怨念,她的目光從鬼面具慢慢移到銅鏡前的簪子。「啊,是啊,她們從不當我是妹妹,自然對他也不好了。那為什麼我要對她們好呢?」
  雙腿開始移動,走到銅鏡前,低頭瞪著那簪子。心裡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沒有了,他的病藥石無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們嘴裡的惡靈,誰還能救他?
  這樣子欺她,她們覺得很得意嗎?她們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萬一……萬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個人,她要怎麼辦?
  心裡的恨好飽滿,沒有發洩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頭是鑲金的龍鳳,尾巴卻是又尖又利,這是西門笑讓她入門時,送她的見面禮之一,現在總算派上用場了。
  「你們要他死,為什麼我就不能要你們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語,在腕間比劃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劃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個人……
  她腕間有一條好舊的疤痕,像被咬過,她自己卻一直不記得這傷疤是哪兒來,她問過姊姊,姊姊也推說不知,族裡的人都傳說是她自己咬傷來害死人的。
  現在,她終於可以記得她的每一條疤將會害死誰。
  「祝六、祝八或祝十,誰死都可以。」她偏著頭,微微用力,蜜色的膚被刺得有些下陷,卻還沒有血流出來。
  她突然想道:「對啊!要當場看,看她們鬼哭神號,那才好。」那種快樂無疑會比現在多,就像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緊緊握著簪子,取出幹淨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頭繡著黃色的圖案,穿起來雖有些單薄,卻著實比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涼爽許多。
  房內,絮絮嗦嗦的聲音輕輕響起,只有銅鏡烙進她穿衣的景象。
  鏡中,握著簪子的雙手拉好頸間的領角,蜜色的臉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嘴角咧在耳邊,極紅,雙頰底色是黑的,上頭像是塗亂了不同的顏色,有一點點的泛青,連帶著,連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銅鏡照到的那一剎那,她又低頭不經意地跳出鏡中的倒影,拿起鬼面具戴上。
  她的視線終於落在銅鏡上,看著鬼面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顏色若隱若現地閃爍著,讓她的黑眼格外奇異。
  她滿意地走到門前,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著床幔後一動也不動的身影,但瞳仁裡一直是黑色的,映不進那極虛極瘦的身影。
  「我馬上回來,等我喔。」她的視線又掉開,像在自言自語。
  然後,門輕輕地被合上了。
  夜深沉,府裡空空蕩蕩的,沒個人。
  雙足踩在地上,卻沒有落在地面的感覺。身子極輕,連夏風輕輕吹起,夏衫微飄,連一頭沒有綁起的長發都飛得好張狂。
  連輕風偶爾停了,翹發仍然飄揚在空中,她未覺,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頭一個是巫女……最後一個是惡靈,流了血,帶來不幸與痛苦……」她輕輕唱道。
  快近客房時,她突然停步,回頭看著無月的夜。
  「誰在跟我說話?」誰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沒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耳朵聽進的聲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進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面具之下,她手握著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面前。
  會是誰先叫呢?
  她慢慢卷起左手的袖尾,露出蜜色的皮膚,這一次她要流出很多很多的血,讓她們嘗嘗當性命被迫消失在這世間時的痛苦。
  「她……睡了五天吧?」祝六的聲音忽地從窗內響起。
  這麼晚了,她們還沒睡?
  「咱們也安全了五天啦,這五天有西門恩照顧她,咱們也不怕她誤傷自己。」
  「她……醒來,你要怎麼解釋?」
  祝八可愛的聲音響起:「那就實話實說啊!誰教她禁不起藥物的控制,她若能像那些假師婆一樣,裝個樣子跳個舞,也不會害咱們被府裡的下人指指點點。這五天,我都不敢出門玩,就怕南京城裡的人笑!」
  「是你的藥下得太重了。」
  「下得重,又如何?一回生,二回熟,西門老大都不指責咱們了,六姊,你在哪裡鬼叫什麼?唉,西門家真是個好地方,又有得吃、又有得喝,連住都比咱們族裡好,我真希望就此長住,不用再過苦日子了。」
  「不可能。」祝十的聲音冷淡響起:「我要回族裡,我要代替大姊當巫女。」
  「你只是個普通人,十妹。」
  「不必靠祝十五,也不必等西門恩氣絕身亡,我也已經有了咒殺他的方法,多拜他書齋裡的書之賜。」
  「那有沒有可以在這裡吃喝不盡,又能讓你當上巫女的法子呢?有了!」祝八高興地說道:「不如,我去暗示那個叫西門義的,說我有法子讓西門恩提早見閻王,到時,要他好好答謝咱們!」
  「你瘋了!西門義是西門恩的三哥,你當他會感激你害死他兄弟?」
  「是三哥沒錯,卻是沒有血緣的。」祝八得意洋洋地:「你們沒注意到,我卻眼尖地看見了。」
  「看見什麼?看見西門義想謀害西門恩?」
  「也相去不遠了。我跟廚房裡的丫鬟們套過口風,西門義長年在外,必定是找機會要吞掉這西門家的家財,而且連她們都發現有好幾次西門義待在府裡時,都拿那種算計的眼光望著西門老大,你們不也在城裡聽說過風聲嗎?連有血緣的親兄弟都會闡牆了,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義兄弟們?」
  「聽起來……是有幾分道理。」
  「天下沒有難得了我的事啊……好困啊,睡覺了啦!明兒個我還想上廚房呢。」
  屋內,聲音沒了。
  過了沒多久,只聽見均勻的呼吸聲,偶爾夾有祝八的打呼。
  窗外,十五垂著頭,腦中不停地盤旋她們的對話。豈能再讓她們活下去?豈能讓她們再度傷害他?
  簪子的尖銳微微刺痛她的肌膚,她仍舊不覺,專注地要劃下一道足以讓她們致死的傷口。
  「十五。」
  夜風飄來低語,她的動作停下,並未回頭。
  「十五。」
  她慢慢地側過身子,轉頭望向叫她的人。
  那人,有點眼熟。
  「你總算醒來了。這麼晚了,你出來散步嗎?」那人的聲音極低,彷佛不願意驚動屋內的人。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暴凸大眼盡黑,如無底的地獄。
  他走近幾步,溫柔地說道:「十五,你要散步,怎麼不多加件長衣披著?」他的視線落在她緊握的簪子上頭,簪尾正貼在她的腕間,他連表情也沒有變,將帶來的薄披風遞到她面前。
  她低頭看著那薄披風,也有點眼熟。
  「是恩弟的。他怕他不小心睡了,你卻醒來睡不著了,若在府內散步會著涼。」
  是西門恩的?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那薄被風,藥味撲鼻,沖醒了她些許的神智。
  「啊,那不是我給你的見面禮嗎?」他狀似驚訝地要拿走她手上的簪子,她卻一縮手,將簪子緊握在手中。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笑容上。她似乎很喜歡看他笑?雖不知何因,但他仍是保持笑容,輕聲說道:「十五,該回房了,恩弟還要靠你照顧呢。」他再度不動聲色地伸出手,一碰到簪頭,便有准備在她反抗時用力搶走。「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見面禮是西門家長輩傳給後代的,只傳親生孩子,不過西門家親生的只有兒子,沒有女兒,便改傳起了媳婦。」
  他慢慢從她手中抽出,仍是驚動了她。她低頭看著那簪子,遲疑了下,他頓覺她使力壓住簪子,正要不顧一切用力搶過時,她突然松開力道,讓他順利拿走。
  他心裡暗松了口氣。
  「傳給了我,我就算是西門家的人嗎?」她細聲問道。
  「這是當然。現在你已經嫁給恩弟,對他來說,你是比西門家裡的任何人都還要親。」
  「西門笑,你……」
  「你初進門,不適應是理所當然,但禮不可廢,還是叫我一聲大伯,比較妥當。」西門笑輕輕提醒她。
  她想了一下,點點頭。
  「大伯。」她張望四周,微訝道:「好晚了。」
  「是啊,很晚了,我送你回房吧。你把面具拿下,我怕路上遇見丫鬟,活活被嚇死。」
  她不動許久,就在西門笑以為必須先打昏她再抱她回房時,她慢慢拿下面具,露出美麗的面貌來。
  西門笑自然不知方才她的臉與面具同化過,只覺她戴著面具時,雙眼極大又凸,一點也不像是祝十五,若不是認出她的身影來,真要以為是哪裡的鬼出現在西門府了。
  他慢慢走出院子,眼角十分注意她有沒有尾隨上前,見她仍在原處連動也不動時,他又輕聲道:「明兒個,我打算登門求醫去。」
  顯然「求醫」二字驚醒了她,她快步上前,跟著他走出院子。
  「不是說,名醫皆束手無策嗎?」是詛咒啊,大夫怎會破?
  「有任何機會,我們都不會放過的。」他的聲音輕輕飄散在夜裡。「而世上的名醫,只要我們知道的,都找過,的確是沒有用,但,我下午收到消息,說聶六回到南京城了。」
  「聶六?是名醫嗎?」
  「很有可能是。他年紀輕輕,被傳說是個厲害的大夫,不過沒找到被他醫過的人,所以不知是真是假,加上你義三哥在商場上略為不擇手段,與聶家算是有些過節,義弟自然是大力反對求醫……唉,既然有機會,正好那聶六又回來,我想試一試。」
  西門義大力反對?她想起方才祝八說的話。
  義兄弟裡,沒有半個人可信,是啊,連祝八她們與她在體內流有一半相同的血,都能如此相待了,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義兄弟呢?
  她走在他的側後方,瞧見他面含溫和的笑……一點也不像是會奪人家財的人。
  「我剛進城裡時,聽人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親兄弟都會相爭,何況是義兄弟呢?」
  「十五,你問了,那正好,我正想要怎麼告訴你呢。」他邊走邊斟酌,走了好幾步,才又開口:「其實,沒有人刻意記得是從何時開始,西門家因為人丁單薄的關系,所以收養了幾個孤兒。那些義子感其恩情,一心想使西門家的親生血脈開枝散葉,重振威風。不過,天註定,凡人豈能更改?西門家一脈單傳,就這麼延續下來,而且有壽命減短之勢,而當年的義子也有後代,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守著西門家,若是沒有後代的,也會跟著領養幾個兒子回來。」他微微一笑,側向十五。「你聽見的,就是這些吧?」
  十五點點頭。一進南京城,隨便找一個人問,都可以知道這些事,每個人都說得差不多,可見流言之中必有真實。
  「是的,你聽見的流言都是真的,但是從來沒有人設身處地為這些義子想過,曾經,我也是其中一個。十五,我七歲之前是孤兒,跟一群乞丐生活在破廟裡,那時我也曾聽過這種傳言,也想過若是有朝一日,我走運地成為西門義子,必定會霸其家產,奪下西門家的一切,至於西門家的血脈?丟到哪楝小屋去等死吧!反正都是沒有血緣的人,這些有錢人,就是笨,時興養什麼義子,只是養虎為患而已。」
  見十五眼透訝異,西門笑笑得十分高興。
  「你一定覺得為什麼此時此刻我還要為恩弟四處求醫?供他吃好住好,為他撐住西門家?我七歲來此,那時恩弟親爹尚有一年性命,他教我、養我……」他頓了下,再開口已是有幾分沙啞:「他視我為親生子,人非禽獸,豈能無情?沒有經歷過的人,只知萬貫家產是天下間次於生命之物,怎能瞭解當我們看著恩弟出生時,仿佛看見西門老爺生命的延續時心中的激動?他將我們視作親生子,未死之前將自己親生的兒子取一個'恩'字,是要他時刻記住這世間任何的恩情,記住我們這些沒有血緣的人待他的好,如果我還因此有奪下西門家的念頭,那真的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不知不覺已來到守福院,他停在房門口,將簪子遞給她,微笑道:「你好好休息。我雖是恩弟的手足,但終究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他就拜託你了。」
  十五沈默了會兒,接過那冰冰涼涼的簪子,看著他轉身離去。
  夜風仍在吹,卻不像之前充滿陰森之感。甜甜的味道呢,她暗暗地吸氣,發現空氣中既涼又甜,好象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情感。
  是西門家兄弟之間的愛嗎?這種愛己非是手足單純的親情可以來論斷了吧?
  祝氏一族是下咒人,西門家是被詛咒者,為什麼西門家因此得到了無數的回報,而祝氏一族卻待她如此?這就是被咒者的下場?還是下咒者功力過差?
  「對了。」西門笑在院口停住,轉身說道:「我忘了告訴你,你還沒見過你義三哥,他看起來雖陰沉,卻也是個好人……以後,你會有機會瞧見其他兄弟的。」遲疑了下,他柔聲說道:「每個人心裡都潛藏了一個鬼,每個都有,沒有人可以例外,除非是神仙。不用刻意去消滅它,當你被左右時,想想你心中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語畢,他像踩著夜風走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早消失的背影。
  「他說的……跟西門恩好象啊……」想起西門恩,她渾身一顫,像完全回過神來。
  輕輕推開房門,燭火早熄,伸手不見五指。將簪子與面具放在桌上,想起對祝八恨的同時,又浮現方才西門笑的話。
  「十五?」床幔後傳來極輕的啞聲。
  她立刻解下外衣,爬上床,沒有躺好,就覺得一雙瘦弱的手臂擁住她的身子。
  這是他第一次睡覺會主動抱住她。她心裡一顫,悄悄地回抱住他乾瘦的身子骨。他的體溫足夠讓她變軟的心一直融化了。
  「我吵醒你了嗎?」
  「沒,我才醒,沒摸著你,就猜你是出去散步。」
  散步?跟西門笑說的一模一樣。他們真覺得她是去散步?為什麼西門笑會知道她會散步到客房前,還拿著西門恩的披風哄她?
  「我醒來時,好惱好惱。」
  「我知道。」
  他的聲音略帶睡意,卻強撐著跟她說話。他根本不是睡飽了才醒吧?
  她用力地、發狠地抱住他,好希望自已能揉進他的身體裡,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
  「我好希望好希望我從小就是西門家的人。」就算是被下咒了,也沒有關系,只要能擁有西門家手足之間的感情,就算只活二十歲,她也心滿意足了--這就是他久病纏身還能有好脾氣,還能說出生死有命的原因嗎?因為,他擁有的,已經遠遠勝過許多人了。
  「現在你就是了,不遲,一點也不遲。」他柔聲說道:「我已經答應你,陪著你,不走了,不會是生死由天,我要你一輩子都是西門家的人。」
  她聞言,猛然抬頭。
  明明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黑暗中那一雙微微帶笑的眼眸,閃著光、閃著承諾。
  「你可不要著涼了。」他拉過自己的棉被,一塊覆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間,她攀身而上,准確無誤地親上他幹澀的裂唇。
  西門恩一怔,溫暖的芳唇醉人,臉微紅,他不推開她,只是默默地縮緊了如柴的骨臂,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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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當年,祝氏一族的巫女到底是下了什麼咒語呢?
  「只有繼任的巫女才知道。」她抓抓亂翹的發尾,努力地回憶姊姊生前有沒有提過西門家,捧著頭想了半天,卻沒有任何有意義的回憶。
  祝氏巫術的秘密,向來只有在傳承時才會知道,秘密絕不外洩,其他普通人根本無力窺之。如今姊姊死了,祝氏一族再也沒有巫女了,那等於是永遠也沒有辦法知道的秘密了。
  「會是什麼咒語?絕非只讓西門家人丁凋零。人丁雕零用不著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來集念成咒,一定還有什麼!但,會是什麼?」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啊。
  她雖想成為像姊姊一樣的巫女,但因她身分過分特殊,族人避她如蛇蠍,所有的巫術非她可以看見。即使是有,也只是看過姊姊為族人跳祈福舞或聽她偶爾提起咒術的種類。
  若是祝十……應該懂得比她還多吧?
  她翻著書,買來的、收藏的,一本接著一本,渾然不覺過了一個下午,有人走進書房裡,她也沒注意。捧起一本看起來好破好舊的書,書中有好多頁數被撕去,是誰撕的?是西門家的人?
  「你就是祝十五?」
  撕掉的那幾頁,她不知細目,但看了被撕頁前的那一頁……
  「是密咒嗎?西門家中誰需要密咒?」不是懂巫術的人,是看不出咒語是真是假,各家也有屬於各家的高級咒術,誰會把密咒公諸於世?可信度有多少?
  她腦袋亂成一片,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想才正確。
  「女人!你是當年來府裡的那個巫女之妹?」
  一雙黑靴進入她視線內,她微微驚訝,抬起頭,瞧見一名貌陰的男子站在眼前。他一見她的容貌,立刻震驚得後退數步。
  「是你?」
  她眨了眨細長的眼,沒有印象見過此人,但見其人衣質極佳,相貌像西門笑所言,有些陰沉……遲疑了下,她猜道:「我是祝十五。你是……西門義嗎?」
  那人瞪著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喃喃道:「長得一模一樣……簡直是一模一樣……不是她,歲數上不合,所以不會是她。」
  他像在安撫自已一樣,隨即驚愕的表情斂起,恢復原有的陰沉之相,冷冷地打量她。
  「你跟你姊姊長得真像。」靜下心來看,她的眼角有顆小痣,神態也與那個高傲冷漠的巫女有所不同。
  「你見過姊姊?」
  「當年,她來時,我曾'有幸'一睹容顏。祝十五,你們族裡不是規定第一個瞧見你們容貌的外人,就必須負責任嗎?怎麼?才幾年工夫,你們連規矩都改啦?」
  祝十五見他神態自然,但身側雙拳緊握,忽而想到姊姊在世時,規矩尚未廢除,那……那豈不是--
  「既然你看見她的臉,那……那你不是要……」姊姊極重族內舊規,怎從不提起他?
  西門義跨前一步,瞇起眼,道:「所以,你是她的妹妹,必須要負責。」
  此人貌陰沉得可怕,明明有怒,卻不流露在臉龐上;目中也無寒光,但整個人比方才還要令人覺得害怕,渾身散發「誰敢惹一個黃鼠狼,就來找我吧」的氣勢。她不由得抱著古書退後一步。
  「我姊姊早就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她死得更好,留下一堆爛攤子!你來得正好……我不知道你在祈福會上搞什麼花樣,不過你既是她的妹妹,就該會解咒,現在,我要你為我解咒。」
  「解咒?」
  「她對我,下了咒。」他咬牙切齒地說道。仿佛光是回憶,就讓他痛苦不堪,但他的臉部卻沒有扭曲難看,他的恨全透過語言。
  祝十五一驚,脫口:「她對你下了什麼咒?」
  姊姊對西門家的人真恨之入骨嗎?幾百年前的恨啊!她甚至懷疑若世世代代沒有耳提面命,誰還會記得這些仇恨?
  紅暈飛上了西門義的臉龐,她見狀,差點要揉揉眼睛瞧清楚這人是真臉紅,還是夕陽的紅光不小心打到他的臉上?
  「我不能說。」他撇開臉。
  不能說?就算她真是巫女也不能解啊!她細細打量起他健康的身子,雖然不像西門笑的練武之身,但看起來就是身強體壯,沒個病啊,姊姊會對他下什麼咒?
  「那一天,我不小心偷看到她的臉,她就對我下了咒,這數年來我過得極為……痛苦。若是你能就此解開那該死的鬼咒,我就當你是恩弟的媳婦,否則……」他哼了兩聲,以表威脅。
  縱然他是西門家的人,也讓她有些反感跟動怒。她暗暗吸氣,告訴自已,誰也動搖不了她跟西門恩的關系,就算是兄長,西門恩也不會是非不分地不要她……肺部快爆炸,她才慢慢吐出氣來,試圖把怒氣也一塊吐出來。
  現在,她最討厭的就是瞧見祝八她們,而眼前的男人,竟讓她聯想起祝八。她一直以為西門家的人都像西門笑一樣,原來每家都會有個祝八。
  「你……」西門義正要再逼她,忽然聽見門外傳來甜甜可愛的聲音--
  「奇怪,明明他就是往這裡來,怎麼不見了?是欺我胖,走得慢嗎?該不會進了書房了吧?」
  是祝八的聲音,原本壓下的怨恨又起,連打照面的意願都沒有,祝十五抱著書側身閃進隔牆之後,掩住自己的身子。
  西門義略帶驚訝地,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見祝八進了門。
  「西門三哥,果然你在這裡呢。」
  連聲音都受不了,祝十五咬住唇,瞪著那攤開的古書,專心看、專心看,忘了跟祝八共處在一室。她知西門恩極為細心,明白她不願再看見祝八她們的心態,讓她們從守福院附近的客房搬到另一頭去,就連有時祝八有意過來探個口風,也讓阿碧給擋掉了。
  想起西門恩的微笑,她漸漸沉下氣來。怎會有人認為他醜?他笑起來多好看,讓她著迷得連視線也移不開。不由得揚起笑,不只是因為想起他溫柔的神色,而是一想到他願意相伴一生,什麼怨恨都可以拋之腦後。
  她專心一意地讀著書上的字字句句,只盼祝八快走。
  「西門三哥,咱們來談一筆生意,好不好?」像甜包子一樣甜甜膩膩的聲音響起。
  「生意?你不也是巫女嗎?有什麼生意可談?」
  「咱們可以談的,也只有一筆,讓你穩賺不賠的喔,連成本都不用。」
  「連成本都不用?」西門義的聲音微微挑高,顯然不怎麼相信。「世上無本生意不多,若真有這麼好的事,八小姐為何不獨享?」
  「因為……」祝八的聲音神神秘秘地:「這無本生意,只有你能做成啊。」
  「我?我為西門家談成了這麼多生意,還沒遇過無本的呢。八小姐,你倒說說看,在下願聞其詳。」
  「你為西門家談成這麼多生意,有哪一筆是你自已能賺的?全歸入西門恩的名下了吧。」
  沈默了一會兒,西門義的聲音才狡猾地響起:「你想說什麼?」
  「其實,你也不服氣吧?你拼死拼活地為西門家做了這麼多年,到頭來,你什麼也沒有得到,就因為你是義子,他是親生兒子,所以你做牛做馬,他卻坐享其成。」
  「八小姐,你到底要說什麼?吊足我的胃口了。」
  祝八壓得極低:「我是說,真龍不死,你如何當家?而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讓西門家盡歸你所有。」
  這一次,沈默得更久,西門義聲音響起的同時,祝十五在牆後才翻了一頁,眼睛突然大睜,渾然不覺牆後的對話。
  「你是怎麼看穿我的心意的?」
  「我是個做包子的,而人就跟包子一樣,餡裡裝什麼,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很像,西門三哥,明明唾手可得,為什麼要讓它拱手讓人?我不相信你沒有細數過西門家所有的財產總目是多少?西門恩,只是一個外人啊,為什麼要將財產留給一個外人而非自己的兒子?」
  「你說得沒有錯。」
  「那你是願意跟我合作,害死西門恩了?」祝八大喜道。
  厭勝物!
  古書上突現的三個大字,緊緊抓住祝十五的目光。她好象聽姊姊說過這三個字,但不確定,只覺耳熟。
  她細看下去,才知此物乃施行巫術的法器之一,以咒語相配合,可以害人於無形之間,厭勝物的形體不一,尤以金屬製品常見。
  巫術千奇百怪,絕不是單靠厭勝物來害人,但厭勝物卻是能害人鬼的東西之一……為什麼自己對它特別在意?腦海中有什麼閃過,卻抓不著的。
  怎麼辦?她心一急,腦中更亂,總覺此物是關鍵,卻不知為何自己作如此想?她合上眼,慢慢回想起西門恩的笑來。
  「若要害他,為什麼我要跟你合作?你要負責下毒?殺人?還是在旁打鼓吶喊?」
  西門恩的笑,再度讓她靜下心來,腦中開始流入一些片段的回憶。那回憶,是姊姊的葬禮,她想都不想要去想的,甚至刻意避開,為什麼現在又讓她想起了?
  雨像紅色的血,一直流著。在雨水中,完成姊姊的葬禮,姊姊的屍體埋進黃土之間--
  她只能遠遠地看,一直看,一直看著黃泥蓋滿了姊姊的身體,沒有人發現她的存在,她躲在石後面,連動也沒有動,視線直落在姊姊的墳墓上,人走了,都走光光的,她捨不得走。後來,有個人來了--
  那個人走近姊姊的墓,拜了拜。那時她心裡奇怪,這人明明跟著來葬屍過的,為什麼去而復返?跟她一樣捨不得姊姊嗎?後來,她看見那個人挖起黃泥來,姊姊的屍身重曝地上,那人從姊姊的身邊拿走一些東西,是什麼她不清楚,只見那人又重新埋起姊姊,拿著那些東西走了。雨還在下,白光的閃電突然響起,那人手裡拿的某樣東西略閃了下,她記得很清楚,是金屬做的!
  「啊!」她驚呼,喜上眉梢。
  「誰?誰躲在這裡?」
  那時她一直不敢說,怕被族裡的人更排斥,後來也覺得那人沒做什麼,就忘了這事。
  祝十!
  是祝十!她要姊姊的陪葬物,准是為了當巫女。她想當巫女想瘋了!
  「西門義,你藏了個人?」
  「誰藏了?她要躲你,誰知你們姊妹搞什麼鬼?」
  「姊妹?」祝八楞了下:「是祝十五?」
  一聽有人叫她的名字,祝十五微微回神。
  「祝十五,你躲在裡頭做什麼?」
  雖有點不情願,但她心裡的開心足夠讓她見祝八而不沖上去殺人。她抱著書,慢慢地轉身走出牆後。
  祝八與西門義見她臉色,均是一嚇。
  祝八打量她紅到異樣的臉頰,又往西門義望去,眼裡逐漸浮現勝券在握的光芒。
  「原來如此啊……」她拉得長長地,充滿了暖昧。
  西門義畢竟在商場上打滾多年,一聽就知她猜錯了什麼,垂下眼問道:「你想說什麼?」
  祝八挑挑可愛的眉,笑嘻嘻說道:「男歡女愛自是理所當然,西門恩都只剩一口氣了,要他行房事是在作夢,你倆的事我可不會說出去,我就說嘛,祝十五你躲什麼,原來是這樣啊……」她丟了個「做得好」的眼神給祝十五,又道:「現在你又多了一個除掉西門恩的理由,西門三哥,我們真的要好好談談。」
  「不用談了。」
  「啊?」不談怎麼謀策?靠心有靈犀一點通嗎?他以為他是誰啊?
  西門義抬起陰沉的眼,對著祝十五說道:「你是來傷害恩弟的?」
  「我沒有!」祝十五撇開臉,不看祝八,清楚地說道:「她不當我是妹妹,我也不再當她是我姊姊,何況,我現在不姓祝了。」
  「那就給我滾!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西門義對祝八輕柔地說道:「如果不是知道恩弟會不忍,我就要你滾出西門府,要你在南京城裡連個乞丐都混不下去。想要奪人家產,你還沒有這個天分。」
  祝八聞言,胖胖可愛的笑容倏地凍結。
  「你……你不是……不是想要害死西門恩嗎?」是嫌她沒用,還是連杯羹都不讓她分?這麼小器?
  「我有這麼說過嗎?」
  「你……一定會的啊!沒有血緣、沒有手足之情,你不害,難道要等其他義子害了,你再來後悔嗎?」
  西門義微微笑了,笑容有些陰陰毛毛的。
  「是人的話,就沒有自己傷害自己的身子的道理。為什麼我要冒著疼痛的危險,去弄死我身體的一部分呢?」他忽覺祝十五對自己投以奇異的眼神,他當沒看見,只對祝八說道:「你想待在西門家,就給我乖乖地不要鬧事。只要府裡出了事,不管是誰惹來的,我一律當你做的。能久居商場的商人絕非善良之輩,你懂了沒?」
  祝八最多只能算是一個愚蠢的壞人,留下最多礙眼,卻不會搞什麼大名堂;笑大哥在搞什麼?就算要鬧個媳婦回來,也要好好身家調查一番,姻親之中竟有這種蟲子,讓人看了就反感。
  祝八迷惑地盯著他瞧,想要看出他到底是不是真心,還是誆騙她?她怎會看錯人?明明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他這邊,不造反簡直太對不起他自已了啊。
  她遲疑了下,眼角瞄到祝十五,心裡閃過一計,可愛地說道:「你不怕,我把你們通姦的事說出去?說給西門恩聽?」
  話語方落,祝八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他已撲到面前,頸間立遭劇烈的痛楚。她大聲慘叫,不復可愛之聲。
  「你要是敢在恩弟面前嚼舌根,我會親手殺了你!」他緊緊掐住她的胖頸,面貌極為忿怒,像是巴不得活活掐死她,省得再多惹事端。
  祝八低喘了一聲,眼角往祝十五望去,原要她為自己說話,後來發現祝十五面帶殘怒地瞪著自己。
  頸間猛然再縮緊,讓她難以呼吸,她脹紅臉,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不會亂傳……絕對不會說出去,你放心……我快不能呼吸了……」
  西門義狠狠地瞪著她,直到她剩最後一口氣,才慢慢鬆手。
  「給我滾!」
  祝八不敢再試探他的底限,也沒本錢再試,忙不迭地手腳並用,逃離書房。
  西門義冷哼一聲,回頭瞧見祝十五背著自己,顯是羞慚難當。若不是見恩弟對她有情,想盡辦法也要把她們一家子都趕出西門府,省得烏煙瘴氣。
  他嫌棄地再哼一聲,拂袖而去。
  書房轉眼空蕩,只剩她一人。她沒抬頭,仍將小臉埋在腐味極重的古書裡。
  「不生氣,不生氣……」模糊難辨的聲音傳出:「有人出氣了,我還在氣什麼?」
  良久,才微抬起臉,細長的眸盯著皺巴巴的書頁。
  「我一點也不同情她,真的。」正因如此,才覺得自已絕情。
  今日發生之事,讓她更為確定這一輩子對祝八的觀感不會變,永遠也沒有辦法將祝八視作親姊妹,如身子的一部分看待。
  身子的一部分啊……她聽見西門義將西門恩比作自己身子的一部分的當時,心裡好震驚又羨慕,可是她與祝家的姊妹永遠也不會親到這種地步--以前以為天地只有她們,也怕自已會如她們所說變成惡靈,所以她一直忍一直忍,就算滿腹委屈,她也得忍。但她必是體內流有怨恨,不夠良善,才會在祝八一提及要傷害他時,心裡的恨如洪水滔天,難以再忍。
  「我不要她們了,她們也不要我,我只剩下你了……」她直盯著書,喃喃道:「所以,不要離開我……不然我什麼都沒有了……」
  門輕輕地被推開,躡手躡腳地走進來。
  「你回來啦。」
  她一驚,轉身瞧向坐在床緣的西門恩。
  他微微一笑,問出了她眼裡的疑惑。「我今天精神還好,不怎麼困。」
  精神還好?他已有些倦容,怎會不累?
  「這麼晚了,早該休息了。」目光落在他的書上,她走來拿過他的書,道:「晚上看書,對眼睛也不好。」
  語畢,正要去吹熄微弱的燭火,西門恩忽地拉住她的手,溫聲道:「先別吹,我想瞧瞧你。」將她拉坐床上,發現她雙頰極紅,他楞了下,不由得撫上她蜜色的臉頰。
  溫溫燙燙的,卻不似發燒。
  「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因為我很高興啊。」她露齒笑,閉上眼睛蹭著他的掌心。
  西門恩少見她如此高興,心裡微微驚訝,卻也沒有懷疑她什麼,視線落在她鮮紅欲滴的朱唇上一會兒,才悄悄移開。
  「你做了什麼事,這麼快樂?」
  她張口,隨即搖頭,笑道:「秘密。」不能先說,怕萬一猜錯,那就再讓他失望了。
  西門恩的表情未變,眼底卻透著擔憂,柔聲提醒:「你要做什麼都好,就是別做傷害自已的事。」
  「沒,我沒有。啊,我好高興,高興得都快睡不著。」
  他卻不能不睡,她將抱回房的書跟偷拿回來的饅頭一並放在桌上,解了衣。注意他的視線刻意落在它方,她不以為意,吹了燭火,爬上床的內側,在他還沒有主動抱自己之前,一雙藕臂已經緊緊環住他的腰,鼻間都是他的氣味混著淡淡的藥味。
  說出來一定會被笑的,她一天之內最快樂的時刻就是抱著他睡覺。
  「你帶饅頭回房做什麼?」燭火熄的剎那,他瞧見了。「你沒用晚飯嗎?」
  「我忘了,剛才餓得很,便上廚房拿了個饅頭,不過回來瞧見你,我快樂得又飽了,吃不下了。」
  她到底在快樂什麼?有什麼秘密不能說出來?顯然,這個秘密是在今天才發生的。腦中浮現祝八告訴他的話,他眉頭一皺,忍住要脫口的話。
  「我好喜歡你,別離開我。」
  他聞言,微皺的眉宇松開,自覺懷裡躺的不是老婆,而是一隻老愛磨蹭他的小狗狗。掌心慢慢順著她柔軟的發絲,笑道:「我知道,你不用天天說。」
  「姊姊說,這叫言咒。天天說,用最誠的心去說出每一個字,遲早會靈驗的。」話鋒一轉,她問道:「你覺得那個姓聶的大夫開的藥有沒有效?服了之後,有沒有覺得好多了?」就算他的病與醫無關,但還是奢望著有奇跡出現。
  巫與醫本是一家,直到後來才分開……對她來說,總有幾分相似之處。
  他沈默了一會兒,沒告訴她那聶六也十分驚奇,瞧不出他的病狀,只能開些調理身子的補藥。他微笑道:「我精神是好多了。」
  黑夜中,幾乎可以瞧見小臉發亮了。
  「真的有效嗎?他是神醫啊!」她又驚又喜。一天下來的喜悅幾乎滿出了過去十七年來的快樂。她好怕這些都是在作夢,夢醒了什麼都沒有。
  西門恩不動聲色地跳離這話題,改說道:「以後你記得要定時用飯,若是真不小心忘了,就叫阿碧去廚房煮碗面都好,別空著肚子或拿冷饅頭吃了。」
  「嗯,你若願意跟我一塊三餐定時,我一有人陪著,就不會忘。」
  這丫頭分明是拿她的健康要脅自已,他沒有說任何話,卻知自己會依著她。
  她又道:「今天我只是待在書房久了點--」
  果然是在書房。
  心裡的擔憂又現,他斟酌著如何開口,才不會引她懷疑,過了一會兒,才柔聲說道:「我聽笑大哥說,你十姊最近常上書房,我知道你這幾日不想見她們,不如你要什麼書,我吩咐阿碧去找給你,你就陪我待在房裡……」
  想起她的膚色是長年曝曬在陽光之下,與幼年那幾乎透明的肌膚相比,簡直天差地遠,由此見,她應極喜在外頭走動。
  思及此,他補充道:「你若覺得悶,我讓阿碧陪你出門走走,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自個兒出門,我等你。」
  「等我?」
  「等你身子好了,能走動了,我們一塊出門。」
  如果他不好,豈不是要她一輩子都要守在西門府裡?心裡覺得不妥,正要開口,她卻將整個臉埋進他的胸膛裡,作勢欲睡,他只好住口不語,任她將自己抱得緊緊的。
  他是無所謂,但天氣熱,門窗都關緊,她這樣抱著自己,不會發汗嗎?就算這樣問她,她也是不肯放手吧,她十分喜歡人的體溫……是不是該感謝她第一個見到笑的男子是他、第一個抱的也是他,而非西門家的其他人?
  低頭輕輕吻了下她的發頂,她似乎震動了下,腰間快被她勒斷了,想來她還沒有睡著。他知她極喜歡有人碰觸她,尤其是他一碰她,她就像小貓小狗般的湊上來。
  他唇畔含笑,輕輕將她環進自己的雙臂裡。他身子已是累極,神智在似睡非睡之間,方才只是強撐在等她--這幾天她不知埋在書房裡做什麼,怕她陪著自己無聊,也放任她去,只是沒像今晚三更天了才歸來。
  他想起祝八加油添醋的說法,不覺為十五擔心起來。義三哥是自己人,就算現在長年不在府裡,但自幼一塊長大,怎會不相信自已人,反而相信一個外來的祝八?
  只是祝八畢竟是十五的姊姊,若是鬧得太難堪,對十五只有壞處,他又怕祝八再傷十五的身心……
  意識雖模糊,卻始終繞著祝十五在打轉,不知過了多久,忽地懷裡的身子動了動,像是慢慢地往後退去。
  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就算她睡姿再不舒服,也要抱他一整夜才肯鬆手,怎麼突然間拉開彼此的距離?
  他暗惱自己的粗心,她的臉紅成那樣,說不得真是生了病,卻強裝開心,思及此,正要張開累眼,忽地幹唇被舔了下,溫溫的唇貼著自己,輕輕摩擦著,讓他的幹唇微微濕潤起來。
  他心一動,頰生紅暈,她卻喃喃自語:「這樣也沒醒,一定是睡著了吧。」
  他乾瘦的臉龐被碰觸,輕輕地、慢慢地,被她的指腹摸著,由眼到鼻,再到嘴。她想做什麼?
  「我實在睡不著。不行,愈早解決愈好。」
  她的話落進他的耳裡,他一頭霧水,棉被仔細地被蓋好,她躡手躡腳地爬下床,極力不驚動他。
  他聽見她穿起衣服來她要上哪兒去?
  隨即,門被掩上。
  他張開透著迷惑的眼,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她回來。
  半夜三更,櫃上的鬼面具還在,她會上哪兒去?
  即使身子極累,卻再也睡不著,腦中忽地閃過祝八的話,苦笑一聲,撫上略濕的唇。
  他知她對自己的心意,絕不是看了笑大哥他們的笑容就會改變的,但每次瞧見她著迷似的望著別人的笑,他心裡仍有幾分不舒服。
  「原來,我在我心中也有一個鬼啊……」他自嘲,連連苦笑之後,閉目靜下心來。
  既然她出去,必是有事要做,可不要是去對付祝八啊。原想等她回來,但等了又等,天微亮了,才在半醒之間聽見有人爬上床的聲音。
  隨即溫暖的身軀立刻埋進他的懷裡,出於直覺,他立刻抱住她的身子。她的長發撩到他手背,有些露水……她都待在外頭?做什麼?
  「十五?」
  「啊,我吵醒你啦?」她直窩進他的懷裡,困困地問道。
  再窩進,就要揉進他的身子裡了。他穩住她的身子,摸上她有些涼氣的雙頰,想起天才亮,是最容易受風寒的時刻,連忙讓她盡情分享自己的體溫,順手分給她棉被。
  「會不會熱?」
  「不會。」
  語氣中濃濃的困意讓他不忍再問下去,也沒將她整個探進他衣襟裡的毛手給拉出來。
  「你好好睡吧。」他低語,知她一覺應該會睡到午後。自己也極累了,便抱著她,確定她全身都暖和了,便跟她一塊沉沉睡去。
  三更半夜的,她到底去了哪兒?應該只有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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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2: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答案是不止一回。
  一連好幾天,她半夜都失了蹤影,直到天方亮才回來。
  說沒有疑惑,是騙人的。有什麼事,必須瞞著他天黑才去做?
  她原有的作息全亂了,天亮回到房裡,午後才醒,好幾次想要明問她,卻被她躲過;笑大哥與義三哥每天必來探他一次,也不見有什麼異狀。
  她一個人……在搞什麼?
  就算有心跟蹤她,也沒有那個力氣。被瞞著的滋味並不好受,若是一般人瞞著他什麼,他自然無所謂,但正因是最親近的人,所以格外地注意……原來,他對她也有獨占的心態啊。
  前一夜她回來,身子帶著好濃的花香,這附近哪裡種有這種花……到了白天問阿碧,才知道祝八她們住的客房附近正盛開著這種花,遠遠就可以聞到其香。
  他心裡頓覺有異。
  他始終怕祝八再對十五做些什麼,更怕十五一氣起來會做出後悔莫及的事啊。
  她沒有明說過,他卻能感覺她極不愛發火;不是不會發,而是努力地壓抑,怕一火了起來,就有事發生。
  會發生什麼事,他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怕她壓抑過頭,會真出事。
  「阿碧,今天你有沒有看見十五?」見阿碧搖搖頭,他垂下眼,沉思了會兒,又說:「這幾天晚上……你待在隔壁房,別睡深,我若有事會叫你。」
  阿碧驚訝地看他一眼,但她一向守分便應聲答允。
  「別告訴十五。」他道,心裡總是不安心。
  入了夜,她陪他用了飯、上了床。沒多久他又感覺她離開自己的懷抱,下床穿衣。
  如果現在他出聲阻止,她會怎麼做?
  等到他真正睡著,再去做她要做的事?
  在他思量的當口,門被掩上的聲音驚動他。他勉強爬起身來,無心瞧見櫃上的鬼面具沒了影,他心一驚,脫口:「她想做什麼?」
  不安感漸濃,昨天她一直背著他,對著一迭泛黃的紙喃喃自語,如今想來……她在背咒語?
  此時此刻,方恍然大悟。
  「除了我外,沒有人知道她根本不是巫女。她會在那兒苦心背咒語,絕對不可能是為惡整祝八她們,那……就是為我?」什麼咒語可以解他長年的病痛?
  「阿碧!阿碧!」他氣弱但用盡力氣地喊道。
  沒多久,阿碧立刻出現。顯然白天他的吩咐,讓她連睡覺都和衣而眠。
  「扶我……跟著十五,別讓她發現。」隱隱覺得有事要發生,他不去不行了。
  阿碧看了空床一眼,心裡雖驚訝,仍是吃力地扶起他來。
  光是走出門外,就讓他喘息不已。「先到十五她姊姊住的客房去。」見阿碧滿頭大汗,心裡雖歉疚,卻也只能賴她扶持。
  他頭又開始暈了,此時此刻只恨自己不是一個健康的男人,必須仰賴身邊的人為他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
  沒有瞧見祝十五,卻在客房前看見祝六。
  她衣著整齊,顯然有事要趁夜去做,她微愕地看著他,脫口:「你來這兒做什麼?」都半個死人了,灰白的臉色分明要昏過去,在這種夜裡他出現在這裡,總不可能是散步吧?
  「十五……有到這兒嗎?」
  「祝十五?」祝六聞言,先是訝異,後來臉色遽變。「果然是她!」
  他心裡一沉,知道必有事發生,正要開口,祝六卻看了一眼阿碧,道:「既然同路,由我來扶你。」
  同路?西門恩自知這只是藉辭,祝六有事要說,不願外人相聽。他遲疑了下,想起祝八性子小奸小惡、眼界狹小;祝十則以當巫女為終生的願望;祝六倒是摸不透她在想什麼,只知她是個練家子,武功不比笑大哥高。
  「阿碧,你先回去,這事別告訴任何人。」
  阿碧離去之後,祝六一把撐起他的身子,不停步地往外走去。
  「你知道十五在哪兒?」他問。她眉間沒有遲疑,仿佛早就知道祝十五的去處。
  祝六沒答話,只是扶著他走。
  他極力讓自已不成累贅,跟著她的步伐,才沒走一小段路,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滑下他的額面。
  「祝十五是從墳墓裡出生的。」祝六突然說道,見他注意力轉移,又道:「她有沒有告訴你,她還是從死人身體裡出生的?」
  西門恩聞言,有些錯愕,但腦中思緒轉得極快,道:「這就是她被視作惡靈的原因?」
  「你知道?」祝六略帶驚訝:「她什麼都告訴你了?」
  「不……她什麼都沒告訴我。」他聲音極為憐惜:「原來這就是原因。她這種情況雖不普遍,但不是沒有發生過。」憐惜稍收,略帶指責的:「我若是她兄弟,必會更加疼惜她。原本她已沒有見天日的希望了,她能出生,你們該感快慰才是。」
  祝六轉過側臉,瞪著他的黑眸,近看之下,他眼如黑海,雖因枯瘦而顯空大,但眼中卻有似水的柔情與斂於內的鎮定……是對祝十五嗎?
  祝六有些恍惚,喃喃道:「城裡的人,果然不一樣。」
  「還沒到嗎?」西門恩心裡焦灼,始終不安。
  「祝十屬水,她要施法,必找有水之地。」
  「施法?這跟十五有什麼關系?」
  「因為她施法的對像是你,西門恩。」
  「我?」
  「巫術之家,外表看來十分風光,能制人鬼神,功力高深者,影響對方的心智都不是難事,自數百年前巫術被指為迷信,祝氏一族隱居它地,巫女專心潛修,但仍有不少紅塵凡人找到咱們,請巫女降咒術完其心願?其間不乏殺人者、奪人妻者,甚至左右上位者的心意……」見他眼中有不苟同之意,她冰冷的唇角微微扯動:「南京城那王師婆最多驅驅鬼、騙騙人就算了,哪裡會懂著巫術之精妙所在。祝氏一族,雖風光,卻有個外人不足道的秘密。」
  「這秘密,你是打算說給我聽了?」
  「既然你是祝十五的夫婿,遲早要知道的。祝氏一族每隔五代都會有一個'秘密'的,祝十五便是這一代的'秘密'。你知了,也許,你會怕,也許就此拒祝十五於千裡之外。」
  「那你就不用說了。」
  「不,我一定要說。不說,你必會後悔一輩子。」祝六不容他拒絕,道:「祝氏一族每隔五代,就會出現一個惡靈,或男或女,惡靈的出現絕對不是平空,而是凝聚了對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氣、恨念,甚至是置人於死地的殺氣。剛才我說過,巫女殺人不必用刀、不必沾滿血腥,甚至不歸入因果之中,沒有官府會信這種事的,但受到咒術傷害之人,必有怨念,生靈、死靈的殘念都在世間飛竄,追尋咒氣而來,這些殘念傷不了施咒巫女,但當它們凝聚成龐大的力量時,就會有惡靈產生,危害到祝氏一族的性命。」
  「既知會反撲,何必以咒傷人?」
  祝六投以奇怪的一眼。「巫女皆順天意而行,凡行咒之前,必先問天意。會有惡靈,是上天給咱們的修行。」
  這是什麼歪理?西門恩心裡極端不同意她的話,但生性溫和,不願與她再辯下去,只是淡淡說道:「上蒼若要你們修行,絕不會拿一個活生生的人給你們當修行的對象。」
  圓月當空,正是十五,微亮的月光照在祝六面上。她神態未變,臉色卻有些白。彷佛沒有聽見他溫和的指責,她繼續說道:「惡靈一出生,她的血就左右了我們的生命。長久以來,祝氏一族有一個歌謠……頭一個是巫女,中間的是凡人,最後一個是惡靈--」
  「血就是詛咒,帶來不幸跟痛苦,記得,不流血,保平安。」西門恩喃喃接續道,至今才知最後幾句的意義。
  「這你也知道?」祝六十分驚訝。
  「十五曾唱過,在她很小的時候。」
  「那麼她有沒有告訴你,她在祝氏一族的生活?」祝六問道。
  西門恩搖了搖頭。「對她是惡夢,就不要再回想了。」
  「那你就不知道她的生活了?我曾聽過族裡長老提五代之前那惡靈……一生被關在不見天日的黑洞裡。」
  他心一涼,脫口:「從一出生?」
  「從一出生到死亡,惡靈的下場就是如此。不將他關起,萬一惹出什麼禍端,死的是族人。」祝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道:「一出生就如此,他也不知外頭花花世界,自然沒有什麼欲望,也不懂企圖傷害自己,有人定時送飯,供他三餐溫飽,他就這樣活著,一直到老死,不見血的最好方式。」
  西門恩掀了掀嘴皮,眼裡難以置信。「十五……曾被這樣對待過?」
  「每一個惡靈都該如此的,她是唯一的例外,因為你。」
  「我?」
  「上一個惡靈死時,不過三十歲,是被毒蛇咬死的,死時七孔流血……只怕他死時,連蛇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他的血,讓族內痛失許多親人。到了這一代,祝十五一出生,立刻將她關進地洞之中。」
  「她不是你們的妹妹嗎?」西門恩沙啞說道,不忍想像她幼年生活的慘況。
  「她叫祝十五。」祝六面不改色地說道:「我們姊妹皆以'雙'來取閨名,祝二、祝四、祝六,到祝十二,都是姊妹,大姊是巫女,另有閨名,惡靈會取祝十五,是怕她到西門府裡,自曝其名。西門恩,你算是救了她的一生,當年大姊就是靠她來害你,才讓她從地洞裡出來。」
  「害我?」怎麼害?當年她像可愛的小狗,一直撲在他身上玩,能害他什麼?
  「現在,你知道了她真實的身分,你還敢要她嗎?」
  西門恩頓覺好笑,正要答話,忽而聽見前面有熟悉的聲音,這才發覺不知不覺已走到府中偏遠的庭院,這裡歸給二哥住的,但二哥長年在外,少住此院……他心裡暗叫:「二哥喜水,在院中建了大池子,莫非在這兒?」
  才思及此,胸口突地如火燒起來。
  他悶哼一聲,在祝六鬆手的同時,及時扶住庭院拱門的邊緣。
  「原來普通人也能學巫術?依你的身子來看,十妹是有點小成了。」祝六低聲說道。
  什麼意思?祝十在詛咒他?西門恩腦中一片混亂,卻覺胸口前所未有的疼痛,難以開口問話。
  「住手!」祝十五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火光在拱門之後若隱若現的。
  他聽見院內一陣腳步雜亂之聲,像在搶什麼,他心一驚,怕祝十五做了錯事,用盡力氣地跨前一步,將院中景看個一清二楚。
  院裡的水池前有小小的祭壇,祝十戴著鬼面具,雙手持符咒,不知喃喃自語什麼,祝十五就站在她面前,同樣戴著鬼西具,拿著……一個金屬製品。
  「我叫你往口!」祝十五喊道,心一急:「你若不住口,我就割腕!我讓你……讓你死了就沒有嘴巴念咒了!」
  這威脅讓西門恩的意識從疼痛中脫出,正要張口阻止祝十五,作嘔的感覺立從腹中升起。
  「祝十五!」祝十不得不中斷長篇咒文,罵道:「你忘了我們的仇嗎?沒有西門家,祝氏一族何必避居?沒有西門家,咱們的地位不會一落千丈,到頭來還讓那些假巫女恥笑咱們!」
  「你只是想當巫女而已,少來扯這些幾百年前的事!」
  「祝十五,你敢反抗我?」難以置信地:「你嫁給西門恩,就想把咱們撇得幹幹淨淨了?你沒有想過一件事嗎?當初,咱們讓你嫁給他,除了就近害他之外,還想把你擺脫嗎?現在你心中有他,說不得你流了血,死的會是他,不是我們!」
  院內一陣靜默。
  不知是不是祝十停止念咒的關系,胸腹之間的火燒減緩不少,他慢慢抬起臉,瞧見院內祝十五僵硬的背影。
  「把厭勝物還給我!」祝十伸出手,道:「就算你拓印了我的咒文,又如何?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就算你背起來了,神明聽得見你的祈求嗎?你忘了大姊說過,擁有惡靈身分的你,永遠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
  「你要不要試試看?」
  「什麼?」
  「看看我流血了,死的是誰!」
  西門恩聞言,眼皮直跳。這種聲音……這種聲音雖出自十五嘴裡,卻顯得十分的陰冷,彷佛不止一人在說話。
  在旁的祝六不由得退了一步,身後撞到一堵肉牆。她暗驚,回頭一看正是西門笑與西門義。
  「怎麼了?」西門笑壓低聲音問,走上前扶住西門恩。「阿碧說得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你一個人怎麼……」眼角瞥到院內,暗吃了一驚。「怎麼回事?十五她……在施咒?」
  一聽施咒,西門義也走上前來。
  「她施什麼咒?」
  「你想要脅我?」祝十冷笑:「你可以試試看,老八說你喜歡極了西門恩,簡直是愛上他了。你不敢、也不會拿他的命來作賭注。大姊未完成的事就由我來解決吧。」她看了一眼從大姊墓中找出的厭勝物,閉目開始念起又長又臭的咒文來。
  西門恩低叫一聲,疼痛又起,這一回來得又快又猛,痛到他喉口起了血腥之味。
  「恩弟!」
  院中,祝十五腦中一片混亂,緊緊握著那冰冷的厭勝物,沒聽見西門笑的驚呼,她眼裡只瞧見祝十的嘴愈念愈快。
  祝十在念咒文……她也可以啊!
  對,她也有背啊!她緊閉著眼,握著厭勝物,開始念咒文。她記得拓印來的咒文極長,祝十念得是布咒,她是解咒,她沒念過咒文,只覺得每個字發音好艱澀,必須反復再三才念得正確。
  她一緊張起來,無法專心,耳裡祝十的咒語愈念愈快,腦中不停閃過西門恩垂死之相……以前,她看過姊姊念咒語,有的短、有的長,她那時曾有疑惑,這麼長的咒文若被人打斷,該怎麼辦?
  掌心之中的厭勝物由冰冷開始加溫,她心裡一急,聽見祝十的咒文已念到中段,她再怎麼努力也趕不及了!
  心中閃著西門恩的笑貌。他是要陪自己過一生的人,怎能壞在祝十手上?她不敢賭眼前這個普通人是不是真有咒人之能……心一急,怨恨再起。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她發狠地高舉附滿咒文的厭勝物,往火爐之間投去,喊道:「解了!解咒了!西門家世世代代永不再受咒術所苦!全解!」
  祝十眼睛暴睜,趁著厭勝物未融完之前,嘴裡持續念咒。
  西門笑與西門義面面相覷。後者倒退數步,重復喃哺:「這就叫解咒?」
  在跟他開玩笑吧?若這麼簡單,他會苦了這麼多年?他看了一眼西門笑,心裡的感覺依舊。真的解了嗎?
  「祝十五發瘋了嗎?」祝六不可思議地說道:「沒有人這樣解咒的!她當她的話是什麼?神的話嗎?」
  祝十五見祝十仍在念,心裡更恨,沖上前推她一把。「住口!往口!」
  喉口突然嗆住,再發聲,一口血噴出來,祝十難以置信自己要完成的咒文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打斷了。她瞪著祝十五,大叫:「就算我住了口,又如何?我是助他一把!讓他馬上一命歸西!你讓我住了口,歷代加諸在他身上的咒術仍在,他也不過是拖著一個病身過活,與死沒有兩樣了!你讓他解脫,讓我順利成為祝氏巫女,不好嗎?」
  祝十五瞇起暴凸的眼睛,雙拳在側,一字一語說道:「他陪我、我陪他,他什麼時候死,我就跟他走,絕不獨留!所以,他活著,不會與死一樣。」
  是自己錯眼了吧?當他從痛暈中清醒過來,一聽她的話,心裡已是駭極。平日她若說此言,他雖不捨,但她說的是「人話」,不一定會實現;但現在他張眼的剎那,仿佛瞧見她所說的每字每語,都像是成串的咒語緊緊嵌進她的身子,一點縫隙也不留。
  這……表示了什麼意思?
  「這在搞什麼--」連西門笑都覺得不對勁了。「我去--」
  「十五,把話收回去!」西門恩喊道。
  聽見有人叫她,祝十五回過身,呆呆地看著拱門旁熟悉的身影。
  「十五,說!快說剛才的話都是假的!」
  「跟那夜一樣,她的神智有些奇怪。」西門笑訝道。想起西門恩要他守在祝八房外那幾夜,以防祝十五做出錯事來。
  西門恩強撐著身子,往她走了幾步,突見祝十從袖中拿出符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往十五的面具上貼去。
  「十五,小心!」
  符紙貼上鬼面具的剎那,一股強大的力量鑽進她的腦間,她脫口大叫:「好痛啊!」
  「我從大姊的墓裡挖出來的,專治鬼神,怎會不痛?沒人敢收你,我來收!」
  「十五!」
  「啊啊--好痛啊--」十五捧著頭大叫,隱約覺得有人到她面前,用力撥開她的面具,但疼痛依舊啊!她腳不穩,不知撞到了誰,撲倒了桌子,狼狽地跌到地上。
  好痛!好痛!如火燒的痛像一團火球不停在腦間亂鑽。為什麼符貼在上頭,她會痛得生不如死?
  她是個人啊!
  符咒只對鬼、對妖靈驗,不是嗎?
  她是人啊!就算族人說她是惡靈,但她的外貌是人、身子也是人的,有溫度有感情,打從心底她還是認為自己是人啊!
  「十五!十五!」模糊的叫聲從遠處傳來。
  是誰在叫她?有人從身後抱住她,是誰?
  「十五,不痛了,不痛了!」
  誰當她是小孩在哄?誰會哄她?
  疼痛稍減,她張開眼,想要瞧是誰抱著她,卻發現自已趴在水池旁。
  水中有月,微微反著光,照出她……她的容貌?
  是她的?
  這張臉……是她的?她驚惶失措地摸著自己的臉,面具明明掉了,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臉還是面具上的模樣?
  暴凸的眼、血色的紅嘴、如鬼的面貌……這張臉是誰的?為什麼穿著自己的衣服--鬼臉的旁邊露出男人的側面,顯然正站在自已身後。
  她的視線在水中與那男人相觸,他微楞了下,立刻彎身攪亂水紋,模糊了那張鬼臉。
  「啊--真是我的臉?這張臉是我的?」她驚聲大叫,雙手遮面,不敢再讓他看見了。
  是鬼啊!是鬼啊!原來,她真的是鬼啊!
  「十五,不要怕!有我在!」
  就是有他在,她才怕啊!他看見了!他真的看見了!那種錯愕的眼神,她不會忘!用力推開他,雙手遮面想要逃出這裡,踉蹌之中不知撞向哪裡。哪裡都好啊,一頭撞死也無妨!
  「大哥,你不要管……小心!十五!」有人硬生生地從她身後拖住她,她知是誰,不敢再使力掙脫,他一時拖得用力,雙雙跌在地上。
  「走開!你走開!」
  「我不走!我走了,你要怎麼辦?」
  「我不要你陪了!你走開!走開!」
  「十五,把手拿開。」
  拿開了,讓他一窺鬼貌嗎?姊姊以前也看過她這模樣兒嗎?如果看過了,為什麼不乾脆把她殺了?略嫌冰冷的手掌壓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驚,緊緊地遮著面不敢動彈。
  「你……你走開!不要看我!」
  微微的喘息在她耳邊響起,她不敢偷看,只覺他的身子半壓在她身上。
  他……好象有點撐不住了,怎麼不走?他明明看見她像鬼的臉啊!不走,難道真要一個鬼妻子?
  「我若走了……」他喘了幾口,才續道:「你必會就此不見蹤影。」
  「我走了,對你好……」她低泣道。
  「你走了,對誰也不好。」試了幾次,始終無法拉開她的雙手。他歎了口氣:「你真要躲著我嗎?」
  「你看見了。」
  他沈默了一會兒,像在思量哪個答案最好,最後,他才輕聲說道:「我看見了。」見她又要掙紮,連忙握住她的手臂,低喊:「十五,你還記不記得你來求婚時,曾問過我一個問題?若是有朝一日,我發現相處多年的妻子是個鬼,我會如何做?」
  她是問過,那時沒有料到自己會變成這樣啊。這種臉……這種臉……也許永遠待在族裡那個不見日光的地洞才是最好的。她是鬼啊!就算她再怎麼努力,惡靈還是惡靈,永遠不變,就像沒有辦法為他祈福一樣。
  眼淚不停地從眼角滾落,一雙手掌慢慢地擦著她的眼淚,無奈又憐惜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十五,現在已經不是我會如何做的問題了,而是我已經禁不起被你拋下了。你說過要陪著我過一生的,不是嗎?每天陪著我、抱著我,已經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了,你若走了,等於是割掉我生命的一部分,你捨得嗎?」
  十五聞言,心裡一動。這種說法像是西門義的身體之說……她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嗎?若在它日,她必然高興得連覺也睡不著,與他生命相系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現在……現在……
  「我是鬼啊。」她哽咽道:「我不想當、我不要當,可是,我就是!」
  「你是人,就是我的人妻;是鬼,就是我的鬼妻,於我,並無差別。」
  他的聲音怎能自始至終都不曾變過?他不害怕?不逃之夭夭嗎?
  十指遮目,她遲疑了下,淚眼偷偷從十指的縫間窺視,瞧見他正俯在自己的面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他的眼神始終如一,還帶著憐惜--是憐惜她嗎?她值得被憐惜嗎?
  他彷佛察覺她的偷窺,露出迷人的笑來。
  「十五,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你會嚇著。」她低聲說。
  「我若嚇著,就罰我跪算盤好了。」他含笑說道,輕輕拉著她的雙手,見她有些放鬆,心裡大喜。
  「我不想當鬼。」
  「我知道。」
  拉下她的雙手,慢慢露出她膽怯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笑顏沒有僵硬、也沒有收回,只是溫柔地望著她。
  「我……還是那樣子嗎?」
  他眼露柔情,緊握住她的雙手,俯頭輕輕吻住她的唇。
  她的眼睛張得極大,狂跳的心慢慢地緩了下來。他肯吻她,表示她恢復原樣了吧?
  是不是表示,以後避開符紙,就不會再變成鬼臉了?
  「十五,以後你要變成鬼,心裡也要想著我,好不好?我絕對不會捨下你,所以,你要信守你的諾言,陪著我這病骨一生一世,照顧我、保護我,不要讓我獨自一人地活著、獨自一人地離開。」
  從他的身後可以窺見圓月的一部分,他的言語就像是月光,明明都是沒有溫度的聲音,但卻滲進她的心裡,暖和起來。
  「你真的不怕?」她小聲問道。
  他微笑:「我自幼在鬼門關前徘徊,差點都成鬼了,怎會怕你?」
  他不怕!他真的不怕呢!激動難以言喻,憤恨的怨氣消散不少。暴凸的大眼慢慢回到細長的美眸,如鬼的面貌模糊起來,化成美麗的臉孔。
  淚珠沾滿睫毛,她低聲說道:「老天爺對我還是很不錯的。」
  「老天爺對咱倆都很不錯。」見她已然無事,他心弦一松,慢慢地倒在她懷裡:「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好累。」
  祝十五暗驚,連忙抱住他。
  「我沒事,只是方才被你摔來摔去的,累了……」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要沉進夢中,仍不放。「答應我的事,要做到。不讓我一覺醒來,發現你違背你的承諾。」
  「我不會!」
  他聞言,安心了,唇畔露出虛弱的笑,終於允許自己的神智被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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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年後--
  「你真的不去?」轎內,男人的聲音極為輕柔。
  同坐一轎的年輕女子搖搖頭。
  「我不想見她。」
  沈默了一會兒,男子喊道:「停轎。」又對她道:「我讓你中途下轎……要你自個兒慢慢逛,若是你累了、或者不想逛了,就來包子鋪找我。」
  一聽不用與祝八打照面,她抬臉沖他一笑,彎彎美目讓美麗的瞼孔充滿光彩。
  男子一時失了神,過了一會兒,發現她在等些什麼,便勉強露出笑顏道:「若迷了路,你要記得,大街上的招牌旁寫有'西門'字眼的,你都可以進去表明身分,讓他們來找我或義三哥。」
  「好。」她要出轎,他不由自主地拉住她。
  見她回頭看著自已,他連忙松開她的手,輕聲說道:「你第一次出府,要小心。」
  她點了點頭,笑道:「我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
  沒有什麼理由再留她,只好微笑送她。他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怔忡了會兒,正要喊起轎,忽地,跟在後頭的轎子停下,西門義匆匆走過來,訝道:「她去哪兒?」
  「她頭一回出門,我讓她先去逛逛。」
  西門義腦筋極快,已猜出幾分,對著轎外的阿碧說道:「阿碧,你去跟著她,省得恩弟擔心。」
  「不不,阿碧,你留在我身邊,別跟去。義三哥,十五她這一年陪著我,不曾出過家門,也夠悶了,讓她自個兒玩一玩也好……何況,阿碧跟著你出門幾次,旁人會認得她的。」
  說得好象只有祝十五才年輕,卻忘了自己也不過二十四歲而已,西門義陰沉的臉微柔,道:「你也別光顧著她,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一感到不舒服,就告訴我或阿碧,唉,其實你不必來的,不過是個包子鋪開張嘛,雖然頂著西門家的名,卻是祝八的包子鋪,明明你我對她都沒什麼好感的,偏偏你為十五想--」頓了下,見西門恩露出淡笑,他搖搖頭,道:「待會兒,若見著南京城所有的百姓,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放下轎簾,向阿碧使了個眼色,便回到自己的轎裡。
  「起轎。」
  出了巷口,從轎窗裡已不見她的身影。西門恩望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相隔十來年再出府,見到大街並不陌生,一切都像他告訴她的,不曾變過。
  轎愈近八姑娘鋪子前,愈瞧見許多人不停地張望。
  三姑六婆,人之天性。
  「還好讓十五先下轎,否則她必會受驚嚇。」他喃喃自語,想起十五,面容不自覺地浮起醉人的笑來。
  一年前初進南京城,那時緊張個半死,身上也沒剩多少盤纏,只能與祝八她們分別尋西門家--
  想起祝八,心裡就有淡淡的恨,那種恨,就算時間過了一年,仍然沒有辦法沖淡。
  「我心中果然還是一個鬼。」人家都說,什麼人都可以恨,只有親人不會恨久,但她自己心裡也清楚,這一輩子最多只能做到形同陌路而已。
  她慢慢走在大街上,東張西望地瞧著街上四周,果然如恩哥所說--
  「左手邊範家鋪子數來第三間是酒樓,啊,真的呢!」她驚喜地看著那據說是朝廷在南京城建的十六座酒樓之一,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酒樓最有名的是醉仙烤鴨,不過右手邊往前走過十家,有一間小店鋪,也是賣烤鴨的,味道不比酒樓差,咦咦,真的還在。」
  事隔十幾年,南京大街除了一些小店小鋪開了之外,幾乎都沒有變過,一切就像是恩哥拿出來的圖卷一樣。
  那圖卷據說是恩哥的二哥花了一個月的工夫將南京大街上所有的店鋪、路徑畫下的。
  「因為我不知好歹。」西門恩當時笑著解釋:「小時候體弱多病,根本出不了大門,偏又羨慕極兄長來往各地,哭鬧不休,笑大哥見狀,只好背著我出門,義三哥走在我身邊,東指西指介紹大街景象,其他哥哥們就在前頭開道趕人,怕我禁不住人多,再受風寒。回來之後,我果然立刻大病一場,等神智完全清醒時,已是一個月後的事,那時一張開眼,二哥就將他畫好的街圖交給我,我知道他們怕我又想要出門……我怎會再讓他們擔心呢?有兄如此,我再鬧,就真的太不知福了,是不是?」
  那時,他的神色極為溫柔,因為回憶對他來說是美好的。她癡癡聽著,心中不知有多羨慕他,連義兄弟都可以做到這種地步,那麼……為什麼自己的親姊妹卻完全不同呢?
  那一夜過後,祝十走了,沒人再提起。
  祝六與祝八雖留下,但西門恩卻巧妙地隔開她們,不再相遇。一年來,不曾聽過她們的消息,偏在月前他主動提起為祝八開包子鋪。
  「這是你八姊的心願,她要開包子鋪,府裡也拿得出這點錢來,就當合作,只是以後她可能忙得連府裡都難回一趟,所以鋪子後頭多弄了一間房,讓你八姊不致如此奔波。」他笑著提起。
  明著說,是為祝八;暗地裡,是為她,她知道。
  他煞費苦心,處處顧及她在府裡的顏面,不讓祝八難堪,也讓她一勞永逸地擺脫祝八在背後的小動作。
  「近日,他有些怪異,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可要注意點,祝十雖不在了,但我總怕她去而復返,萬一……萬一……」學了什麼高深的巫術想害西門恩,她可也要有應對之策才好。
  祝十五陷入沉思之際,身後隱約傳來耳語--
  「那西門恩真會出現?」
  「若還活著,自然會出現啦!之前不有人謠傳他早死在自己兄弟手上,也有人說他被巫女妻子從地府裡救回一條命來,今天正好一睹謠傳真實性。快點,若是早點到,說不定還能擠個好位子。」
  身後才有話傳來,忽地纖肩被撞了下,她踉蹌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一名站在攤販前的少年。
  她皺眉,瞧見那兩名男子回頭不經意地看她一眼,隨即同時停步,以驚艷又放肆的眼光盯著她猛瞧。
  連西門恩也不曾有過這種放肆的眼光,她心裡微惱,正要側身避開,其中一名男子上前,笑問:「姑娘,小生我--」
  「喂喂,光天化日之下,不要隨便調戲良家婦女,小心我一狀告到你們府裡,不知道嫂子們會作何感想?」那在一旁吃酸棗的少年忽然說道。
  那男子循聲望去,脫口:「又是一個小美人兒?女扮男裝多可惜!」
  少年的瞼瞬間化為猙獰的面貌,跳腳道:「你叫我什麼?小美人兒?你是不是要我當場脫衣給你看?女扮男裝!女扮男裝!你敢說我是娘們兒!」
  「小姑娘要脫衣也是可以--」
  「高兄,且慢!且慢!」男子的同伴趕緊附在他耳邊低語。
  男子驚疑不定直看向少年。
  「……真是男的……不會吧?真是他?」南京城的龍頭之一,不會這麼巧就遇見了吧?「算……算了!走吧,走吧!咱們別生事,趕著去瞧西門恩先!」
  「啐,有種就留下來啊,跑什麼跑--咦咦,這位姐姐,你也打算去瞧本年內最大驚奇恐怖兼神秘的男人西門恩嗎?」
  聽這少年也知西門恩,祝十五原要跟在他們後頭的,頓時停下腳步,奇怪道:「驚奇恐怖兼神秘?」恩哥一點也不恐怖,怎麼南京城裡的人競相目睹?
  哎啊哎啊,南京城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怎麼他一點也沒發現?這少年連酸棗也不買了,立刻跳上前,一臉義氣地說:「八姑娘包子鋪此時此刻必定人多到包子賣光了也不見散去,姐姐你去一定會被吃豆腐,就讓小弟我來護送你吧。」
  「你連八姑娘包子鋪都知道?不是今日才要開張大吉嗎?」
  「哦哦,姐姐,你孤陋寡聞……不,應該說三姑六婆的名單裡沒你一份,就讓小弟我,為你解說一番好了。包子鋪在那兒,對對,往這兒走。」
  他的熱情並不令人討厭,她也想知道為何分手片刻,西門恩就成了眾人嘴裡的話題;她慢慢跟著那少年走,瞧見人群都往同一個方向走。
  「這就叫做哪兒有熱鬧,就往哪兒湊。」那少年笑嘻嘻道:「本來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我一出門,不管到哪兒都聽見西門恩的消息,說他身體健康,完全不復病相。」
  「身體健康是好事,為什麼驚奇恐怖又神秘?」
  「驚奇一個沒有辦法下床的人,竟然還能健健康康地跑出門,恐怖他還算不算人,神秘他到底是怎麼好的?咦,你一臉迷惑,可見真不知道,好吧,小弟我就暫時充當一下三姑六婆,把聽來的全告訴你好了……嗯嗯,從哪兒說起呢?一年前我曾看過西門家的祈福大會,挺好玩的,不過那巫女中途好象出了點問題,被西門笑抱下臺,我聽人家說,那是假巫女,事隔一年,又有風聲傳出來,其實,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巫女,為了救西門恩,不惜跟牛頭馬面搶人,還下地府救人,所以西門恩今日才能走出府外。」
  祝十五聞言,有剎那的懷疑。什麼時候她下過地府救人了?別說下地府了,連牛頭馬面她都沒有見過啊。
  「姐姐,你不相信,對不對?沒關系,還有別的說法,聽說一年多前有名醫入西門府治病,那名醫醫術賽華佗,所以西門恩的病終於有了起色,所以養了一年的身子便能出府;巫女仍是假的,不然怎麼從不見她出府過呢?准是西門府的人不讓她出門。」少年皺皺鼻,咕噥道:「是真是假也無所謂啦,人能康復是最好的了--」
  她原是專心聆聽,後聽到他最後一句話,露出笑顏來。
  「你說得對。人能康復,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她抬眼,瞧見人都擠在前頭,想是祝八的包子鋪到了。
  人這麼多,要擠進去不易。她皺眉:「好好的,怎麼這麼多人都知道他要來?」
  「自然是有人洩露的嘛。」少年不算高,跳高了幾次,說道:「看樣子想嘗嘗包子也是不容易啦。」
  誰洩露的?祝八嗎?因為要讓自己的包子鋪一舉成名,所以就讓他身處眾人之間嗎?有沒有想過他身子雖漸如常人,但仍須好好調養啊!
  「咦,姐姐,你要去哪兒?不會吧!你要跟這些渾身汗臭的人擠嗎?要不要跟我去喝茶……咦咦?你這老頭子跟人擠什麼,趁機吃人豆腐啊!」見她當真不顧被吃豆腐的危險,鑽進人群之中,他忙著打人頭,咕噥道:「要吃,也讓我來嘛!都是汗臭味兒,還是女孩家的味道好聞!」
  「我瞧見了!我瞧見了!就是那個穿白袍的男人,他就是西門恩,一點也不像是躺了二十幾年的病骨嘛!」
  驚奇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祝十五聞言,側身望去瞧見說話的是一名年輕的婦女,她心中產生前所未有的微妙情緒。
  「所以我才說,一定是巫術治病,不然怎麼轉眼就能生龍活虎?」
  才不是轉眼呢,他足足養了一年多的病,身上的肉才養起來,這些人說得好象是親眼所見。
  「啐,你們女人就只會迷信!明明就是大夫治好病了,還在哪兒說是巫術救命!張家藥鋪不都說了西門府的人每個月都去拿上好養生補氣的藥,明明就是以藥醫人,你們這群女人家偏要認定是巫女救夫,分明是迷信!」
  這些人……說得好象親眼所見一樣,她心裡驚訝萬分,從不知一個包子鋪開張會引來這麼多人的注目。不小心被人推擠了下,她往前跌了幾步,抬起眼,正好瞧見西門恩就站在店門口,微笑地聆聽一個老頭兒在說話,阿碧隨侍在側。
  「瞧,那女的,是不是那一年多前出來跳祈福舞的巫女?」
  「不是吧,瞧起來像是每月拿藥的姑娘,聽說是西門家的丫鬟。我猜啊,是西門家丟不起老臉,將那假巫女媳婦給關在府裡了。如今西門恩身體健康,接著自然要走上他爹以前的路子,娶一堆妻妾回家努力生小孩……搞不好,那相貌清秀的丫鬟就已經是了呢。」
  祝十五皺起眉,轉頭看那幾名湊在一塊說長道短的男女,正要開口否決,忽地聽見那老頭兒斷斷續續道:「……原來西門賢侄生得一表人材,又年紀輕輕,將來西門家都得交給你……我有個小女兒,才十四歲,年輕又可愛,臀大又圓,保證一口氣生好幾個兒子都沒問題--」
  細長的美目張大,瞧見西門恩微笑答話,答什麼她沒聽見,因為他的聲音向來輕柔又低沉。
  忽地有人抓住她的手,嚷道:「我的天,姐姐,你比我還會擠,我在後頭打人頭,你也不等等我……包子是香,卻混著汗臭,別買了,我帶你去買別家包子好了……」
  他的聲音清朗又好聽,引起幾人注目。阿碧循聲望來,瞧見她時,楞了下,叫了一聲「少爺」。
  西門恩轉頭瞧過來,也注意到她,他露出微訝的笑容,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她被握住的手臂,笑容忽地斂起。
  「西門少爺!」
  有人從後面撞來,那少年被迫擠開,祝十五整個人往前傾倒。
  「小心!」西門恩不等阿碧上前扶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撲前的身子。
  他身上的氣味一如以往,一點汙臭也沒有。啊,才離開沒幾個時辰,就想念起抱他的滋味了,偷偷抱住他的腰,還是不胖啊,這些人只會閒言閒語的,怎麼知道這一年來她心裡的不安、他的痛苦呢?
  「西門家的少爺,您身子骨真的好啦?」婦人的聲音傳送她的耳裡。她微微側臉,瞧見阿碧對她悄悄做了一個口形--王師婆。
  「托您的福。」他微笑道。瞧見南京城有名的王師婆穿著一身的法衣,顯然不是剛做完法,就是正要去做法。抱著祝十五的左臂不動聲色的縮緊,將她緊緊地護在自己懷裡。
  「說是托老身的福,不如說是托令夫人的巫術吧。」王師婆哼聲說道:「一年多前令夫人跳的祈福舞是有目共睹,是真是假不言而喻,如今您身體康泰……趙將軍對令夫人倒是挺看重的。」
  「趙將軍?」
  王師婆從懷裡掏出符錄來,大聲說道:「哼,我聽說一年多前西門府將鎮宅避邪之物一律搬走,以為有了祝氏一族的後人,連那些守護的東西都不要了嗎?我王師婆在南京城裡做了二十多年的師婆,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事情,我倒想瞧瞧令夫人與我的咒語哪個厲害?」
  語畢,像要表示自己的威風與厲害,正要將符紙順手貼上,想起西門恩是南京城裡的大富,將來少不得要拉攏關系,便隨手將符紙往他懷裡的女子貼去。
  才要抬起頭的祝十五一瞧見,與西門恩同時大驚,她嚇得連忙把臉埋進他的懷裡,西門恩則立刻以衣袖護住她的頭。
  符咒不小心貼上他的袖袍,王師婆錯愕了下,瞪著他撕下符咒,當著面揉成一團後才交給阿碧。
  「這種東西可不能亂貼的。」他淡笑道。
  懷裡的祝十五隱隱發抖,他向阿碧使了個眼色。西門義從另一頭脫身走來,一瞧眼前場面,心裡知了幾分,轉開話題說道:「恩弟,你身子剛好些,別出門在外太久,就先回去吧……你這少年有點眼熟……是聶十二?你來這裡做什麼?想要刺探軍情嗎?哼,就憑你們聶家……」
  西門義接著在說什麼,西門恩已沒在聽,在她耳邊低語:「咱們從包子鋪後門走,那兒沒人,你別怕。」
  幾乎半抱著她鑽進包子鋪裡,回頭瞧了一眼,瞧見西門義正抓著少年不知在說什麼;阿碧正盡忠地退到後門口,不讓任何好奇過頭的人通過。
  走出後門,空氣頓時清新不少。小巷中無人,他拉著她的小手,柔聲說道:「十五,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我以為你要逛完大街才來。」見她沒有抬起頭來,他眉間微皺,語氣卻顯取笑道:「你低著頭,是地上有什麼好玩的嗎?」
  「我怕你嚇著。」
  果然,心歎,臉卻笑道:「要嚇也不是由你來嚇,方才我差點以為城內所有的人都來跟我爭一口氣。」
  說到那些人,她抬起臉,脫口:「那些人是怎麼了?明明不關他們的事啊,為什麼他們連我不知道的事都說得像是親眼所見……」
  注意到他微笑地望著自己,連忙又垂下臉。
  「十五。」
  「我……我的臉是不是……是不是……」變鬼了。
  掌心輕輕地被掐了下,聽見他柔聲說道:「我沒被嚇跑,自然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她偷偷摸著自己的臉,好象真的沒有變化,才慢慢地抬起臉,看他仍是帶著笑,她癡迷地望了一會兒,才喃喃脫口道:「我真希望我是人……」不必怕自已隨時「變臉」,不用一見符就害怕。
  西門恩的笑顏更迷人了,讓她一時忘了自己的害怕,直到香氣撲鼻,她回過神,才見他撕了一小口的包子餡遞到她的唇前。
  「方才順手拿的,你嘗嘗看。」
  是祝八做的,她不要。她撇開臉,低聲說道:「我不吃,你吃就好。」
  「八姐的包子並不差。」
  八姐、八姐,他始終遵禮,叫祝八一聲八姐,是為了她,她知道。
  她望著他,張嘴讓他喂進那口包子餡,趁機使力咬了下他的手指。他楞了下,只能苦笑連連。她的習性不改,反而還有加強之勢,心情一受波動就拿他的手當肉啃。初時他體弱,她不敢用力,近來她一口牙愈來愈利,不在他的臂上留下齒痕,是不會鬆口。
  咬到滿意了,她才松開,讓他吃著剩下的包子。
  「我臀不大也不圓。」
  才到喉口的包子差點嗆住了,西門恩驚訝地注視她。
  「你怎麼突然……」忽想她必是聽到話了,他俊臉微紅,咳了幾聲才道:「那些話,只是說笑,對方都還是小女孩呢,我要個小女孩做什麼?又不是帶回家當女兒養,何況……」
  頓了下,像是及時收口,不想再多談。牽起她的手,走出巷外。
  「還早,咱們去逛大街,我帶你去瞧瞧以前笑大哥帶我走過的地方,這兒就交給義三哥。」笑道。
  巷外是另一條街,人不多,許是都集中在包子鋪前的街上,沒人認出他是誰來。他看穿她的想法,俊美的臉龐露出微笑:「你長年住在族內,來城裡的一年全浪費在西門府裡,自然不知道一般人的想法。他們只是好奇,好奇我是如何逃出鬼門關的,過一陣子就沒人會在意了。」
  她聞言,先是奇怪他用「浪費」來形容他養身的一年,後來又被他的話吸引,遂邊逛邊問道:「既然如此,你不該出門的。」還讓祝八逮著最佳機會宣傳她自己的鋪子。
  「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出門吧?」他笑道:「八姐這樣做,也沒有什麼不對。正好為我鋪路,雖然帶來一時不便,好歹也讓城裡的人知道我身體健康,無病無痛,一掃外頭對笑大哥他們的謠言,何況……既然我與常人差不多無異了,不該再仰賴兄長他們,該我接手的我當然要接下,趁此機會,與城內的人打好關系,只有好處,再者我已經有--」他笑了笑,沒說話了。
  祝十五仰起臉,瞧著他清俊的側面,心裡有些不安。他愈來愈能頂天立地了,條件上已遠勝過許多男子了,而她……始終沒有變,是一個可怕的惡靈。
  她沒忘了姊姊曾說,她一生一世都無法為人祈福,因為自己的體內擁有的不是與神明親近的善魂,而是凝聚怨恨的惡靈……一個惡靈連為他人祈福都不行了,何況自己的幸福呢?
  腦中忽地閃過他與阿碧站在一塊的模樣兒,心裡生起奇異的情緒,隨即小手被拉,聽見他笑道:「十五,瞧,那是西門家的茶肆,是義三哥三年前開的。這是唯一一間他不先問賺不賺錢而開的茶肆,裡頭幽靜淡雅,如入山間,專供文人雅士品茶論文。他會這麼做,是存心跟南京聶家槓上了,這三哥,真是。」頓了下,見她的視線落在附近鋪子上頭的八卦鏡與避邪物,他拉緊她的小手,柔聲說道:「我常聽他們提,雖心生好奇,卻不曾進去過。在外用飯,若遇見識得我的人,一定又沒了清靜,咱倆到茶肆裡吃,你再告訴我方才你在街上逛了什麼。」
  祝十五收回視線,望了那茶肆一眼,那茶肆的門口連個鎮宅之物都沒有;她再看看西門恩,知他心意,便露出笑,點點頭。
  現在,她似乎可以理解了為何當年族人要將她關在地洞裡,一輩子不見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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