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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及時行樂】《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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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0: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于晴 -【及時行樂】《全文完》  

「杜畫師?銅鈴眼塌鼻厚嘴,皮膚可怕得緊,說是毀容也不為過啊。」
「杜畫師?長得挺醜的,不建議具體形容,以免損傷想像空間。唯一
能看的,就是那頭又黑又亮的長髮吧。」
「杜畫師?馬馬虎虎,跟她那帶俊的聲音來比,簡直是……不提也罷!」
「杜畫師?她真是個才貌皆備的俊俏佳人啊!」

杜畫師,杜畫師,為何每人對她的感覺都不同?
無論別人怎麼說,與她相處以來,只有他心裡最明白,
對於這位處處欺他雙眼失明,笑他不知及時行樂的輕浮女子,
他一向不假以辭色,甚至極度厭惡。
但在那個細雨紛飛的午後──

「阮爺,我最嚮往的就是那種淡如水的情感,就好比是現在我對你的感情……
就那麼一丁點的喜歡,不會再多,這種喜歡恰恰好。」
他微微怔住,不知道她又在耍什麼把戲?這女人,就是跟他不對盤。
就……就一丁點感情?不知為何,他內心一股惱意升起。

「只要是我喜歡上的,縱然對方死了,我也絕不放手。」她神態認真地說。
他聞言,心頭一震。分不清到底哪句話才是她的真性情?!
難道,她的性子,就如同眾人形容她的長相一般,令他捉摸不定?

回想起她那滑膩纖細的手還有身上的那股子香氣……
突然之間,他很想看清這個皮皮杜畫師的相貌,
更想將她的身影收藏到他這一雙早瞎了的眼裡,
哪怕只有一天的時限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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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1:17 |只看該作者


  我很喜歡老套的故事喔。

  尤其是某些特定老套帶著一點點新意的,一直是我長年看言情小說的不變喜愛。

  所謂某些特定老套,不外乎——

  1.秘書與總裁(外表土裡土氣的秘書,卻精明得要命,當她摘下眼鏡後,頓時化身為世界級的美女秘書,與英俊又白目的總裁熱戀。好吧,我承認不管是言情小說或漫畫,都時常見,不過我真是愛它入骨了^^)。

  2.青梅竹馬(最愛,只要別搞什麼第三者或誤會,我都愛啊)。

  3.女扮男裝(女扮男裝的形式有很多種,只要不是不尊重女性的男主角,我都接受)。

  4.傳統的暴暴瞎眼男與女看護(對於這種類型,我真是樂此不疲,看見絕不手軟)。

  以上都是我的最愛。現在言情小說百百種,各武各門的新招都出爐,不過對於我這個守舊派的讀者,上了書店,翻看文案,只要是以上的故事,通常都會成為我的首選(不知道這能不能叫老套不死,哈)。

  所以當項姐交給我「及時行樂」時,腦中自然而然蹦出一個足不出戶的盲眼男子(有此機會,怎能不利用呢^O^,我真是愛死這種角色啊)。原本打算配個史上最耐打耐摔耐罵無怨無悔的女看護,不過本人資質魯鈍、功力不足,不小心選角選錯了,寫成皮皮女畫師……呃,其實我真的很喜歡傳統派的老套啊……只是不小心稍微走了調,變成暴暴瞎眼男與皮皮女畫師……(下次再接再厲)。

  不知道看完書的讀者,有多少人會再回頭看序?

  不知道有多少讀者重看完序之後,會想起「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說出口」、「即使是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時間一久,也不過船過無痕,無人再記著的」部份主軸。

  因為現實是如此,所以很捨不得暴暴瞎眼男的我,終究還是巧妙地更改了設定,盡力地做到了好人有好報,不是船過無痕,而是藏在心底,以各種形式惦記著。

  是啦是啦,會這麼特別強調,正好是近年的感觸與想法,撞到了機會,就這麼曝光在書上了。由此可見,如果有讀者想從書中男女主角的個性窺探作者的本性,嘿,請三思,產生誤解的機率很大。通常一個作者的個性,會反應在書中最不經常的蛛絲馬跡上,要找很難(其實是我這讀者不太稱職,很少去找蛛絲馬跡)。

  有朋友跟我聊起,我的序太正經太嚴肅……(泣)。對我而言。序是要交代該書用的,要輕松就留等後記吧。
  《及時行樂》是套書的一部份(記得沒?去年是短言集,每年寫套書就是長一歲的時候了,從1997看開始的「戲鳳」,至今到底過了幾年?(~>_<~不要吧!套書竟然成了我逐漸老去的紀錄),套書全部為「食衣住行」,換句話說,有興趣的讀者,請不要往我的書錄裡找食衣住行,今年套書由萬盛出版社甲乙丙丁四人登場,還沒看見其他作者的,可以自行對號入座(在網上已玩過一次,非常有趣)。

  最後,有上網的讀者,可以去拔辣鮮報玩玩,裡頭目前正群魔亂舞中,通常被報主騙進去的無辜小羊,都不小心露出真面目,弄得形象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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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1:30 |只看該作者
未記載 之 萬晉史實

  金碧王朝 萬晉六年春

  萬晉史官提筆寫道——

  萬晉三年榜眼阮姓臥秋,受封都察巡撫,代天巡案,為朝盡忠,平反民間冤情,於萬晉五年為平縣縣官陳盧一家洗刷冤屈,不幸遭人瞎雙目,經聖上恩准,已於萬晉五年秋末辭官,朝服烏紗繳回。

  史官收筆,歎道:
  「一個年紀輕輕擁有大好前程的高官,在朝史上竟不過三行。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一場空。」搖頭同情,然後出房。

  「史官,這烏紗朝服是阮臥秋的?」一名身著官服的年輕男子似閒逛而來。

  「東方大人,」史官訝道,隨即恭謹答復:「正是阮臥秋繳回的烏紗朝服。」東方非乃朝中紅人,背影雄厚不說,處處……嗯,與忠良做對,阮臥秋在朝時,與他向來不對盤。阮臥秋有此下場,東方非該是世上最快活之人。

  「果然啊。我聽到這消息時,還以為是謠言呢。」東方非的薄唇微微揚起,修長的無繭十指輕撫上那烏紗朝服,充滿譏笑:「才當幾年的官啊!枉我找來名醫為他醫治雙眼,到頭,還是沒有用啊。」

  說是名醫,搞不好,是勾結那大夫害了阮臥秋永不見日。史官隱忍不悅,在朝中,當啞巴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哼哼,辭了官嗎?」東方非似笑非笑地注視那朝服,「一根太直的竹桿,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斷,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也難怪會辭官。史官,告訴我,阮臥秋在朝史之上占有多少地位?」

  「三行。」史官照實答道,不敢隱瞞。

  「拼死拼活,只換來三行?」他仰天大笑,笑聲幾乎無法克制。過了一會兒,他勉強斂起笑,道:「史官,你猜,從今以後,朝史之中還能再有阮姓嗎?」

  史官垂頭不語。

  朝史,只能記載台面上的事實,卻無法照實撰寫台面下的所有真相。後世的百姓所看見的,也不過是修飾過後的輝煌王朝……他這個史官真是好窩囊哪……

  「朝史之上,有無阮姓,全由我作主!」東方非冷笑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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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2:4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金碧王朝 萬晉六年

  一大一小的影子淺淺的拉長在黃昏的街道上。
  小女孩牽著高瘦男子的厚實大手,小臉垂著,很專心地盯著自己的小腳板平實的踩在地面上……
  一步一個腳印,就像爹一樣不虛不浮,腳板子實實在在的落地,只是,她的腳印好像只有爹的一半不到啊……小腳多踩了幾下,務求跟爹一模一樣。
  「爹……」她張口欲言,想要喊餓。
  「乖,我知道你餓了。」不必言明,男子已知她心思,及時拉住她差點滑落的小手,一並把她的小小身子提了起來,沒注意到她的小腳板想努力地平踩在地。
  走進最近的一間客棧裡,他點了幾樣小孩子容易吞咽的飯菜,見她拿筷姿勢不正,於是自己也抽了一雙筷子拿著,不出聲也不修正她的動作,就任她目不轉睛盯住他舉筷的姿勢,然後她學了好幾次才改過來。
  他見狀,贊許一笑。
  「我說,都察巡撫阮臥秋確實是個青天好官啊。」隔壁的大嗓門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小女孩渾然不覺,一見爹動筷用食,她埋頭就吃。那大嗓門繼續道:
  「如果沒有他,陳家沉冤豈能得雪。他是真正的好官,我記得那時,賊人恐他翻案救人,毒瞎了他的雙眼,他不但沒立刻請大夫,反而差人快馬加鞭送他上法場,這才救下陳家最後的血脈。只可惜,這一延遲,他眼睛要醫,怕是難了。」
  客棧消息廣,此地距離平縣不過幾天路程,阮臥秋負傷法場救人,才過月余,已傳得人盡皆知。
  「那可怎麼辦?阮青天未及弱冠已有這番作為,將來多少含冤百姓得靠他平反?」
  送菜的店小二路過,插嘴道:
  「聽說,阮大人的眼是真沒法了,可能要辭官,跟咱們一樣,當個小老百姓呢。」
  「真可憐哪……」唏噓四起。
  高瘦的男子見她臉上有飯粒,微笑地為她拂去。
  「謝謝爹。」
  「三衡,你聽得懂嗎?」
  她愣了愣,才知爹在問她什麼。她搖搖頭,不敢說方才她忙著吞飯跟看爹,根本沒在聽四周的閒話。
  「你年紀小,聽不懂官場是非也是應當。」他柔聲叮嚀:「你什麼都不必強記,只要記牢一件事,做人要多為自己想。瞧,就像這個官,他太蠢了,如果他及時治眼,也許會有一線光明,現在他瞎眼了辭官了,換來的也不過是幾聲同情,過了幾天,這間客棧裡沒有人會再想起他。」
  她用力點頭,細聲道:
  「三衡記下了。」一雙眼仍然盯著爹看,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察覺客棧內鴉雀無聲,眼珠一轉,人人都在瞪著爹……爹的確是很好看啊……連她都會著迷,也難怪其他人了……
  年輕男子含笑,招來十分不痛快的店小二結帳,當著眾人的怒視下,牽著她走出客棧。
  先前的黃昏已被黑暗取代。一大一小走了幾步,前者突然停下,彎身捧起她的小臉,柔聲問道:
  「三衡,方才你學到了什麼?」
  她搖搖頭。
  他微微一笑,解惑:
  「這讓你學到,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說出口。」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眸。
  「三衡,」他略加重語氣,像是警語:「你就像你娘一樣很聰明,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算察覺了、就算你是對的,三緘其口才是明哲保身之道,這才是一個聰明人的作風。」
  她不發一語,仍然注視著他,搜尋著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眸瞳。
  「三衡,你記住我的話啊。」他笑著,又仿佛沒事的站直身,牽著她的小手,往街尾的攤販走去。「你的食量比我還大,一定沒吃飽吧?我們去吃蒸餃吧。」
  她的視線從彼此交握的手,慢慢地往上抬,努力地伸直脖子,想要看清爹的側面,然後再慢吞吞地低頭,瞪著自己學爹走路的步伐。
  不虛不浮,看起來很腳踏實地,這才叫走路,爹說的,她完全相信。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出口……
  爹在暗示她,她知道。
  爹從來沒有說出口,但她很清楚爹接下來將要做的事……
  知道了也不能說出來,就是聰明人該做的嗎?
  她……很聰明嗎?
  她忍不住再仰頭看向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街頭燈點少了,爹的五官看起來格外的模糊啊……好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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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萬晉十四年
  輕叩著門,等著房內主人應允,阮府內唯一的女總管鳳春才敢推門而入,見到身著單衣的主子已坐在床上,她柔聲道:
  「少爺,杜畫師來了。」
  「嗯。」
  「小二,幫少爺更衣。」她喚進自己的兒子。即使這是每天必行的公事,她還是出聲說明,讓主子明白眼皮下的一切動靜。
  在阮府裡,聲音遠比眼力重要。
  「少爺,今兒個還是跟昨天一樣,都是藍紋白底,保證杜畫師不會把畫了一半的衣服變色,嘻嘻。」十七、八歲的鳳二郎濃眉大眼,生得十分討喜。他自十歲開始,天天幫少爺穿衣穿褲,穿到熟能生巧,再也不會像當年抖啊抖的,一下撞到少爺平坦的胸,一會兒又不小心摸到不該摸的地方,害他當場哭出聲來……
  「你瞧見畫了?」床上的男子問道,聲音平淡。
  「沒。」鳳二郎流利答道:「我是很想瞧瞧杜畫師如何畫出少爺的英明神武,可惜,那人有個怪癖,沒畫完,是不准看的。」
  「他的規矩倒挺多的。」那聲音依舊淡而無味。
  鳳家母子對看一眼,同時暗松口氣。今兒個,主子的心情還算可以,不會太難過了,萬幸萬幸。
  鳳春輕聲道:
  「少爺,杜畫師的師父曾是宮廷畫師,杜畫師本身在民間有三王之稱,多少會有點怪癖的。」
  他眉頭微蹙,道:「鳳春,你說話老是輕聲細語的,干什麼?怕嚇壞了誰?」
  她心頭一跳,瞧見兒子扮了個鬼臉,比手劃腳的指著門外。她臉色略白,力持鎮定道:
  「我就去請杜畫師進來,要過了午後,她就不畫了。小二,還不快滾?」主子要變臉了,奴才不敢說『慢點發火』,只好找替死鬼了。
  門又被推開了,匆匆離去的腳步聲裡,躡手躡腳怕驚擾他的是鳳春,又跳又輕浮的是二郎,接著,第三個人的腳步聲出現了……
  阮臥秋不自覺微微瞇眸。
  「杜畫師,請。」鳳春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嗯,鳳娘,早啊,你今兒個神清氣爽,像朵盛開的牡丹,嬌艷動人啊。」說話的人有一副好嗓音,光是用聽的,就不由暗贊這聲音好俊。
  可惜,這人笑了。
  那笑聲,在阮臥秋耳裡像淫笑。他的臉色略沉,聆聽雜音之中,此人足音又實又慢,像是整只腳板子確定踩平在地面上了,才繼續邁出下一步。
  門,再度地被掩上了。
  根據過去數日的經驗,這姓杜的,一向不准外人在旁觀畫,也就是說,這房子內,只剩下二個人了。
  「阮爺,又早啊,今兒個你的氣色特別好,很適合作畫,杜某保證,一定將阮爺畫得連潘安都羞愧掩面啊。」杜畫師又笑。
  油腔滑調,沒個正經!阮臥秋暗暗惱怒,那笑聲怎麼聽都刺耳。
  真正有才能的人,怎會如此輕浮?若不是鳳春再三推崇,他會以為這姓杜的小子是來騙吃騙喝的。
  仿佛習慣了他平日的無語,姓杜的開始擺紙擱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來。然後,一股從昨天起開始聞到的奇異味道撲鼻,嗆鼻之中帶著澀味,是他不曾接觸過的氣味。
  雙目未瞎之前,他喜繪丹青,工具之中並沒有這種氣味啊……
  足音又起,像繞過桌子向他走來。他蹙眉不悅,正要開口斥罵,忽然感覺到這姓杜的畫師停在他的面前,近到……異樣的香氣襲面。
  「阮爺,你的衣袍沒拉好。」
  那帶著俊俏的聲音笑著,好近,讓他一時措手不及。突然之間,他身上的衣袍被扯動,他大驚,眼雖瞎也能極快地撲抓住那只不規矩的手。
  「你做什麼你?」他罵。
  「阮爺,你衣袍跟玉佩打在一塊,杜某只是幫你拉好而已。你放心,我不會胡亂摸的。」
  胡亂摸?二人都是男人,有什麼好亂摸的?赫然發現自己還抓著他的手……這手好像有點滑膩纖細,身上的香味持續著,仿佛借著交會的肢體傳遞過來,變得更加濃郁了。思此,他立刻放開。
  剎那之間,再想起這姓杜的畫師老愛『淫笑』……腦中逐漸勾勒出一個細皮嫩肉、男女通吃的小白臉。
  鳳春到底是怎麼被這小白臉騙的?他抿唇不語。
  「阮爺,我又不是在畫門神,你老板著一張臉,我怕會嚇壞看畫的人呢。」
  阮臥秋聽他又笑,直覺生厭,表情非但沒有松動,反而雙目冷冷地瞧向他的方向。
  窸窣的聲音又起,像是提筆在畫畫了。即使他再仔細聆聽,也只能做個揣測,無法如同常人用眼睛去確認真正的事實。
  空氣中持續著那股異香……雖因他走遠而淡去,但始終有股味兒盤旋在鼻頭,就像他的油嘴滑舌一般,聞了就教人不舒服。一個好好的男人,弄得全身都是味道,成何體統?
  不知過了多久,等阮臥秋回過神後,鼻間香氣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這幾天很熟悉的酒氣……
  又是酒氣!
  眉頭不自覺的拱起,使力聆聽,聽聽聽,聽見……輕微的鼾聲?
  額面的青筋在抽搐,這一次不用親眼去看,也能很明白現下一切的真相!這姓杜的畫師根本欺他到極點了!
  時間在流失,鼾聲在繼續,他身子連動也沒有動過,既不出聲叫人也沒有大吵大鬧的意圖,只用一雙早瞎的眸子瞪著那鼾聲的源處,像是持續瞪下去,終有一天能看見這混蛋一樣!
  良久之後──
  門外傳來鳳春的輕聲細語:
  「少爺、杜畫師,晌午了。」
  鼾聲驀然中止。
  「中午了嗎?那正好,我餓了呢!」杜畫師忽然出聲,熱絡的收起畫具來。
  阮臥秋微掀了唇,冷聲道:
  「杜畫師,你可有進展?」
  「有有,當然有啦!」理直氣壯的很。
  阮臥秋輕哼一聲,叫進鳳春,道:
  「你去看看杜畫師進展到哪了?」醉了一上午,會有進展除非鬼神附身!
  「不不,還沒畫好不能看。」杜畫師笑道:「阮爺請放心。我說過會將你畫得連潘安見了你都得認栽了。現下只畫了一半,最多只能騙騙小女娃兒,等我畫完,保證連男子瞧了也動心。」
  「吹牛皮可不是畫師該有的本份。杜畫師,我不在乎你用什麼神技去畫,也不想知道每天上午你在這屋內干什麼勾當,我只要你確實的交出畫來,能讓阮某留傳後人。」
  笑聲朗朗,正與阮臥秋的一絲不苟形成對比。杜畫師笑道:
  「阮爺,你盡管放心。鳳娘說你還沒有成親,那就是連個兒子的影兒也沒有,就算現下立刻找老婆,也得十月懷胎,才會有『後人』出現。只要阮爺沒私生子,杜三衡就算是躺著畫,也能在十個月內畫完。」
  阮臥秋聞言,臉色沉下,瞪向杜三衡。
  「杜某先告退了,明天再見了,阮爺。鳳娘,一塊走嗎?」杜三衡笑道,顯然不把他的滿臉青光當回事。
  「鳳春,你留下。」阮臥秋沉聲道,敏銳地感覺到空氣的流動……仿佛,那令人討厭的小子在聳肩,接著,踏實的腳步遠去。
  「他走了?」
  「是,杜畫師去用飯了。」
  「再去找個畫師來!」
  「少爺,你已經趕跑三個了……」
  「我趕跑的嗎?」有些淡黑的唇譏諷的勾起,「我可從沒要他們滾,是那些沒本事的畫匠打著畫師之名騙吃騙喝,你在怪我?」
  「是鳳春說錯。」她暗歎,柔聲道:「杜畫師是怪了點,可是她師父曾是宮廷畫師,畫技絕不在一般畫師之下。」
  「你認為一個油嘴滑舌、思淫亂德的男人能有什麼才華?」
  「思淫亂德?少爺,這罪名太重了,對她……男人?」她一臉錯愕,正要澄清,阮臥秋又問:
  「你看過他的畫?」
  「是,鳳春登門求畫時,曾親眼目睹她的畫作。少爺,我從沒看過這種畫法,山水畫、人像畫,簡直栩栩如生,完全不像以前請來的畫師。她用的每種顏色又厚又實,人物活靈活現的,連畫的房子都好像是真的一般,如果不是確定那只是一幅畫,我真以為走到畫紙後頭,就能瞧見那肖像的後腦勺呢。」
  阮臥秋聞言,正要斥責她在說神話唬人,後而一想,數年前他曾在宮中有幸目睹一幅巨畫。
  「原來,他的師父真是宮廷畫師。難怪氣味嗆鼻……他學的是洋人畫法,只有宮中才有的,那叫油畫。」語氣逐緩下來,顯然暫時壓下對杜三衡的成見。
  「少爺,我送點飯菜過來好嗎?」
  「我不餓。」
  「可你老是一天吃一餐……」
  「你認為我一天到晚坐在這裡,肚皮會餓嗎?你下去吧。」
  她張口欲言,很想說:杜三衡也幾乎一天到晚不動,還不是三餐照吃,餐餐白飯數碗,外加宵夜,吃得津津有味。
  可現下要說了,怕又要挑起主子對杜畫師的怨氣。
  「對了,少爺……」
  「我不是叫你別再煩我了嗎?」
  「不,我是想,有件事一定要說……」
  他打斷:
  「這幾年府裡大小事交給你,還有什麼需要我過問的?」擺了擺手,顯得不耐,「出去。」
  「少爺,是有關杜畫師的事!」她急聲道。
  「他?又怎麼?」
  「我忘了告訴你,杜畫師她……」遲疑了會,即使會換來責罵,還是一定要說的,「她不是男人。」
  阮臥秋聞言,腦中先是一陣空白,後而想到那小子身上柔軟的香氣,對著鳳春跟他淫笑不斷……他終於恍悟,輕聲道: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他師父是宮廷畫師,他必也是朝中出身,既是小太監,這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不不,杜畫師不是男人,也不是太監……她、她跟我一樣,都是女人。」
  空氣剎那僵住,額面的青筋也不再跳動,蒼白泛著青光的臉龐很緩慢地轉為滿面火紅……血管炸破的通紅。他徐緩而難以置信地轉向她,啞聲問:
  「從一開始?」
  「是,從一開始,杜畫師就是女子,中間沒有變過,我想,將來她也不會變的。」
  ◆  ◇  ◆  ◇  ◆
  隔天一早,用完早粥,討來三杯酒,杜三衡便徐步走向每日必到的「畫室」。從廚房到「畫室」,距離一點也不遠,只是她腳程慢,得開花上鳳二郎的兩倍時間。
  也好,就當飯後散步。阮府位於繁華永昌城內,當初鳳娘曾提,這位姓阮的當過高官,她料想阮府必定富貴堂皇,好處油水不少,這才應邀來作畫。哪知宅子大歸大,卻很空洞,奴僕不出十五個,有一半以上的樓院都封了起來——人員不足暫封,鳳娘是這麼說的。可是,她路經幾座院子,明明就像是七、八年沒有人走進去過,搞得很像是春水街的鬼屋啊。
  就好比現在……
  在往「畫室」必經一條路上的盡頭,是一座看起來有點荒廢的院子。每天早上,在院子前會有一名少年站在那裡死瞪著她看,眼神好像是要吃了她,一直到她拐彎離開,那可怕的眼神始終在她背後燒著,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這少年實在談不上什麼人味……她杜三衡天生膽小怕鬼,所以每天目不斜視,雙腿虛軟地走過去,當作沒有看見這個疑似鬼魂的少年。
  慢吞吞地,終於到了阮府裡最一塵不染的「畫室」——秋樓。鳳二郎跳出來,怪叫:「杜畫師,你動作真慢!」
  「哪慢?」她揚眉笑,「杜某每天都這時候到,不早也不晚,恰恰好。」
  「啐!你畫具我都搬來了,說不准看,我也沒看,擺在屋內就等你過來。」
  「多謝啦!二郎,你今兒個看起來神清氣爽,比昨天更有幾分男子氣概呢,」她笑。
  「是是是。」他推著她進屋,「少爺,人來啦,保證今天杜畫師能把你的英明神武繼續延續下去。」胡亂揮手,隨即連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是啊,阮爺,今天你臉色紅潤,正適合作畫呢。」她一如往昔的謅媚,然後坐下。
  眼角瞥到他微不可見的豎耳動作,她皮皮笑道:
  「阮爺,你大可放心,杜某的畫功雖然還比不上我爹,可至少,能讓你的後代一見,就淚流滿面。」
  打她一進門,阮臥秋就是沉著臉,聽見她浮滑的言語更是火上加油,到最後,他瞇眼問:
  「什麼淚流滿面?」
  她笑道:「阮爺的俊美無儔,一定讓你的後代子孫痛哭生不在當時,不能親眼目睹阮爺的英姿豐采啊。」
  「俊美無儔?是你的畫作,還是我本人?」
  「唔,沒有真人,杜某可是沒本事憑空想象作畫的。」
  「巧言令色!」他咬牙,聲量壓得極低。
  她當作沒有聽見,開始調起顏料來。雙目無聊地亂轉,看見他連動也不動的……嗯,對他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如果告訴他,隨他躺著坐著走著都成,她已不需這個人像杵在這裡了,他大概會以為她是來騙吃騙喝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聞到顏料合成後刺鼻的味道,難得地,他又開口了:
  「你師父是宮廷畫師?」
  「是啊。」靠著她爹,她的確「騙吃騙喝」不少。
  「他學的是油畫?」
  她聞言,愣了愣,終於正眼瞧他,很謅媚地笑道:
  「算是油畫吧,跟宮中洋人學的。阮爺,你簡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連眼睛看不見,都能知道杜某用什麼畫法,神啊。」
  阮臥秋抿著唇,不願破口大罵她。忍了忍,才又用很壓抑的聲音道:
  「阮某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我聽春鳳說,杜畫師今年二十左右?」
  「是啊。」她隨口道。
  「才二十芳華,就能躋身民間三王,實在不容易。」
  句子聽起來很像贊美,但他的臉硬板著,有點僵化發臭,語氣似試探。不過她最無所謂了,當是贊美好了。她笑道:
  「多謝阮爺誇獎。這就叫『有能力的人,不會被隱沒』吧。」
  是不是她眼力變差了?發臭的俊臉上好像浮起一條青筋了呢。
  「你師父的畫技必然高超,才能教出你這年紀輕輕便才華洋溢的徒弟。」他咬牙道,當作沒有聽見她的自戀。
  「阮爺,你連連誇獎真是令杜某受寵若驚呢。」她揚眉笑道。
  他不理,沉聲問道:「你師父現在何方?」
  「唔,阮爺還是別知道的好。」
  此話一出,頓時一陣沉默。唉,她就說,他哪來的好興致聊天,原來是想拿徒弟換師父去。
  「阮爺,我爹的畫是不錯。可惜,他已經很久不獨自作畫了。」
  「你爹?」也對,一名畫師多半是不會收女徒的,除非是子女,「為何不能作畫?」
  「他在五、六年前自盡……」
  阮臥秋內心驚訝,一時之間又無語。
  「阮爺,我爹本是宮廷畫師,畫風偏中原味兒,後來在宮中遇見洋人傳教士,跟著學了油畫,他不藏私,兩樣都教給我了。您盡管放心,杜某雖是女子,十指跟男人一樣,一根也不缺,握得住畫筆。」
  此話分明是暗指他瞧不起女畫師……而他,的確有點瞧不起她,女畫師多少占了部分因素,但絕大部份是因為這姓杜的油嘴滑舌,教他打從心底排斥。
  民間懂油畫的人不多。縱然有,大部份也是年歲過高,不見得能配合他的要求。他沉默了會,終於忍氣吞聲,道:
  「鳳春該對你提過,現在我是待在屋內讓你畫,可畫是要取景阮府的。」
  「是是,鳳春是提過,阮爺大可放心,我透視畫法絕不輸其他人的。」她面不改色道。見他豎耳細聽,更不會在語氣裡流露出半點心虛。
  眼盲之人,大多敏感啊。
  一心虛,口就渴,抓來酒壺就灌入好一口。
  「杜畫師,作畫途中飲酒可好?」他冷聲道。
  管這麼多?她暗扮鬼臉,又貪了一嘴,才道:
  「杜某的習性,作畫中一定得喝水,阮爺可別見怪啊。」
  「你的怪癖真多!」他很不悅,女子喝酒,成何體統?對她厭惡更添三分。
  「沒有怪癖不成王,阮爺包容了。」她嘻皮笑臉地自誇。又見一條很熟悉的青筋在他臉上要炸不炸的。
  她心裡暗暗叫怪,昨天還不掩其怒的。今天鐵青的臉龐老帶著一抹尷尬,好像不太願意跟她共處一室。
  富貴人家的怪癖可比她多,她也不想多去揣測什麼,見他放棄抱怨,於是仰頭就飲。
  「少爺!」鳳二郎活力十足的聲音在外頭響著:「中午啦!」
  「中午了嗎?」杜三衡立刻起身,拉起布遮住不知完成多少的畫作,叫道:「二郎,麻煩幫我抬畫。」
  「沒問題!」鳳二郎立刻推門而入,掩鼻叫道:「這是什麼怪味?杜畫師,這幾天老這種味道,你確定這是在作畫,而不是在謀殺少爺的鼻子嗎?」
  「廢話少說,我肚子好餓,趕著去吃飯。二郎,你來不來?」
  「來!廚房裡見真章,今天一定贏你!」
  「二郎,你在賭博?」阮臥秋忽然開口。
  鳳二郎臉色一變,差點忘了還有一個剛正不阿的少爺。他連忙搖手,後想起是白搖,便趕緊道:
  「沒,沒賭博,在府裡誰敢賭,我第一個不饒他!少爺,你要不要吃點飯?」
  「不必,」仿佛察覺杜三衡在等二郎一塊離去,阮臥秋精准地望往她的方向,冷聲道:「杜畫師先請,我有話要交代二郎。」
  「少爺,你要跟我說什麼?」可別追問跟杜畫師的賭博之約啊,他最說不得謊了。
  「她走了?」
  「是,杜畫師餓壞了,再不走,她會死在半路上的!」鳳二郎打趣,見阮臥秋臉色鐵青。連忙改口:「我是指,杜畫師的食量大,不是有心咒人死的!」一點玩笑話都開不得,唉~「哼,今天她穿什麼衣服?」
  「什麼?」
  「她身上是什麼顏色?」她若是男子,他腦中自動勾勒出油頭滑腦的小白臉。但她是女人,依她這種令人討厭的性子,他竟然想不出她的模樣來。
  鳳二郎的反映不慢,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道:
  「杜畫師今兒個穿著白色的上衫,衫上繡著淡紋,不過這是我早上瞧見她的樣子。方才她要作畫時,便把兩袖卷了起來,露出可怕的膚色來;還有,她前襟沾著藍色……啊,就跟少爺你身上的藍是一模一樣的顏色。若要我說,她頭發扎得很隨意,發尾亂七八糟的顏色;身上穿的也很樸素,八成是剛來永昌城,沒什麼盤纏,在那家老舊的司徒裁縫鋪買的。」
  腦中還是一片空白,只能隱約勾畫勒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來。
  遲疑了一會兒,他問:
  「她的長相呢?」
  「長相?」糟,他可不太會形容女子呢。
  「你連形容一個人的長相都不會?」
  那語氣有點不耐了,鳳二郎暗暗發抖,雙手合十對著遠處咕噥:杜畫師,別怪我實話實說了。
  臉色一正,對著阮臥秋道:
  「少爺,杜畫師很丑,真的很丑。我實在不想冒犯她,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我寧願天天對著鳳春,也不要看到杜畫師。」這是他最真心的實話。
  阮臥秋眉頭微皺,道:
  「就算丑,也不至於像是毀了容吧?」
  「少爺,『毀容』這二個字你用得好,二郎正愁找不著貼切的形容。她的臉的確像是毀了容,就算要叫她一聲丑八怪,我絕對相信不會有人跳出來反對的。」
  阮臥秋聽他說得真切,剎那間,一張模糊中帶著丑陋的五官逐漸具體化——塌鼻粗眉銅鈴眼厚嘴、坑坑巴巴的肌膚……對了,她還貪嘴,身子准是有點肥胖,穿著不相稱的白色衣裙,說起話來老帶著七分輕浮,十足的小人嘴臉。
  原來……
  這,就是畫師杜三衡嗎?

  紫夜冰心、艾文掃校涓涓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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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3: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自萬晉年間起,四海升平,國無戰事,當今皇帝爺兒重文不重武,往往一座城鎮裡,文人雅士難以計數。尤其南方繁華的永昌城,一向是跟著京師的流行在跑,文人飲酒繪畫作詩狎妓放浪,武人為糊口而轉業。在如此太平盛世裡,畫師的身份也水漲船高,連帶著畫材也成為販售的熱選之一。
  不過,繪畫之中,最難選購的就是油畫顏料。早年,油畫顏料由宮中偷轉出宮私下販售,後來重文風氣過甚,畫師泛濫,民間商船來往番國運送貨物時,多少帶點顏料輸入民間,只是因為民間畫師懂油畫的有限,故運回的數量也不多。
  這一日,她掀開畫布,加厚的高麗紙上有著上色的年輕肖像。她咬著畫筆,觀望了半天,提筆揮毫,一一記下所需顏料。
  「杜畫師!」門外,是鳳二郎的大嗓門。
  「來了來了!」
  畫未完成,不能讓人窺見,否則那瞎子知道了她的底細,怕不把她罵到頭昏眼花才怪,於是連忙拉下畫布,才去開門。
  「二郎,怎麼?剛賭完午飯,又要賭嗎?」她笑問,很樂意隨時再賭。
  「啐!是前頭廳裡有人想見杜畫師,少爺叫我過來請人。」
  「有人要見我?誰?」
  「唔……」不知道是不是他不習慣說謊的緣故,眼神飄啊飄的,也飄到她身後那塊畫布,咕噥道:「少爺也在場的。」他的暗示很夠了。
  她揚眉,笑道:「阮爺也在?這倒難得了。有哪個有既認識杜某,也能教阮爺出秋樓一步的?」
  「唔……杜畫師,你也別緊張,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是去前廳讓人看看,看完了,你愛干什麼便干什麼。」
  她聞言,失笑:「二郎,你當我是賣身藝妓嗎?」
  「不不不,只是有人想驗明正身……」鳳二郎往後跳一步,連忙捂嘴:「我什麼都沒有說,我什麼都沒有說,你可別出賣我啊!」
  果然是驗明真身……她就說,她剛來永昌城,什麼人也不認識,哪來的故友登門拜訪。
  「杜畫師,我二郎可是支持你的!」鳳二郎用力拍拍胸脯,力挺道:「其實,你別氣我家少爺。他本來也沒懷疑你的……」
  「哎,阮爺會懷疑,我一定也不意外。」她笑歎,神色自若地跟著他往前廳走去,「我明白他眼瞎,不易信賴人。再加上我是個女人,女人成畫師,依阮爺的性子自然不能認同。」心裡暗暗扮了個鬼臉,即使心虛,也不能流露在臉上。
  「不不不,杜畫師,你別誤會我家少爺。他曾是官呢,判過多少案件,怎會瞧輕女子?只是,今天有客來訪……」鳳二郎豁出去了,反正他天生嘴大,多說兩句死不了人的。「我就說個明白吧。這府邸在永昌城內,已有百年歷史,早年曾有風水師說這是塊福地,三代之內為商為官是少不了的。果然,少爺的爹主商,到了少爺這一代可就厲害了,都察巡撫呢!」鳳二郎想來就驕傲。
  「現在不是啦。」她隨口道。
  他看她一眼,張口想要辯駁幾句,卻發現無話可說,只能很沮喪地答:
  「是啊,打我十歲那年看見少爺滿眼是血的回官邸之後,就再也不是官了。」
  隨即一振,又道:「反正,今兒個是老爺在世時的老朋友,最近他遷居來永昌城,說是要來拜訪故友之子,可一進門,三兩句話就繞在杜畫師你身上打轉呢。」
  「我?」那可不妙了。
  「是啊。我猜,是想請你過府去作畫吧。」他有點緊張,低語:「我知道少爺的脾氣很壞,跟你完全不對盤,可你不能在這節骨眼跑了,我跟你的賭注,還沒個結果呢!」
  杜三衡哼笑一聲,不作表態。
  在前往大廳的路上,到處可見府內半廢的屋宇或無人管理的花景,即使是長年待慣這樣的環境,鳳二郎也不得不暗歎自家府邸的衰敗,他偷覷杜三衡一眼,很怕她嫌阮府太破舊是因貧窮所致,趕緊道:
  「杜畫師,你別誤會。這全是鳳春下的決定啦!」
  她揚眉看向他。
  「她是為少爺好,怕新僕陌生,少爺眼瞎,不易適應,所以到現在奴僕只剩下十五人,原想等著名醫治好少爺的雙眼,再重振家園,哪知——」說著說著,又用力歎了一口氣。他也不過十八少年郎,要煩惱的事真多哪。
  「鳳娘對阮爺,真是好。」她隨口笑道:「簡直是必恭必敬呢。」
  他的神色古怪,低語:「是啊,他倆親密的很,遲早少爺會收她為妾的吧,即使不是現在,最晚也是在這兩年內,阮家子孫是一定要延續下去的,而鳳春的年紀也不小了。」
  「那真是恭喜鳳娘了。」她笑。
  鳳二郎聞言,忽然惡狠狠瞪向她,生氣道:「有什麼好恭喜的?」
  杜三衡看他年輕的臉寵充滿復雜的情感,暗罵自己的馬屁拍錯邊了,只得亡羊補牢,改口笑道:
  「那就當杜某說錯話好了。」
  鳳二郎再瞪她一眼,不避嫌地拉著她的手臂,道:
  「杜畫師,拜托你走快點,你走得慢,回頭少爺又惱了。」
  「哎呀,慢點慢點,我走路向來就是這樣嘛……」把氣出在她身上,她可是會記仇的。
  「你根本是故意要氣少爺吧,我早注意到了每回上午你畫完後,少爺老是臭著一張臉,像是誰家死了人一樣,連我惹火少爺的功力都沒你高……」
  「誰要氣我?」低沉帶著薄怒的聲音響起,讓鳳二郎嚇得跳起來,連帶地撞上被他拉著的杜三衡。
  杜三衡吃痛地叫了聲,抬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自己已經來到正氣廳的廳門外頭。
  「外頭是怎麼了?杜畫師在叫什麼?」阮臥秋起身罵道,鳳春立刻上前攙扶。
  「沒事沒事,少爺,杜畫師……她一時沒走好,撞上門啦!」鳳二郎對她雙手合十,然後毫不猶豫把她推進廳間中門。他書讀得不多,但至少知道什麼叫「死道友,不死貧道。」
  「撞到門?杜畫師眼能視物,也會撞到門?」
  杜三衡當作沒聽見他的諷語,慢吞吞地走進正氣廳,一看見廳內高懸著「浩然正氣」四個大字的匾額,渾身就不由得虛軟無力。
  自到阮府作畫後,每經此廳,就忍不住繞道而行。算她沒用吧,每回見到這種理所當然的「正氣」,就頭暈腦脹,巴不得逃之夭夭。
  她瞧阮臥秋豎耳聆聽,像是隨時要揪她小辮子似的,不禁輕笑:
  「阮爺,難得在作畫外的時間遇見您。您看起來——」很隨便瞄他一身的儒袍,燦笑道:「真是一臉容光煥發,英氣逼人,杜某差點以為您吃了什麼仙丹妙藥呢。」聽見他冷哼,她心裡扮了個鬼臉,當作不知道他的厭惡。
  沒看見沒聽見,這可是她一向明哲保身之道。
  「她……就是杜三衡?」老邁的忽然響起,充滿了不可思議。
  杜三衡循聲看去,暗訝廳內還有一名年約五十開外的老頭兒。
  「田世伯,她正是杜三衡。」阮臥秋冷聲道。
  「不可能!杜三衡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就算她女扮男裝,年歲也不足啊!」
  她聞言,眼珠子從那老頭兒轉向阮臥秋,見他臉色沉著,側耳細聽,分明在觀察她的反應。
  她心裡略感好笑,神色卻沒動靜,只向那老頭拱手作揖,照常展露笑顏:
  「老爺子見過杜三衡麼?她對這老頭兒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老夫沒見過杜畫師,不過聽人道他相貌斯文,年過三十,高瘦之身。」富泰貴氣的老頭遲疑的看向她,「姑娘,你當真是杜三衡?還是同名同姓?」
  「杜某真是杜三衡啊,三衡是我爹為我親取,我可不敢亂改。老爺子,您見多識廣,理應知道謠言能傳得有多離譜。」她很無辜地攤手笑道。
  老爺子捋須打量她一會兒,不答反道:「臥秋賢侄,你真是厲害,傳聞宮中尋民間三王多時,二王已入宮成為宮廷畫師,如今只剩下杜三衡……」
  「宮中要你?」阮臥秋訝道,瞇起沒有焦距的眸轉向她,「為何你不入宮?」
  「為何杜某要入宮呢?」她笑道。
  「宮中既有聖旨,你怎能不從?」他語氣有點惱怒了。
  她失笑:「阮爺,您又不是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若是哪天不小心惹到皇帝老爺,杜某的頭可不能掉了再接回去啊。」
  「杜畫師有長才,卻不懂得貢獻朝延。若人人都像你一般,遲早出事!」他咬牙道,心中對她愈來愈惱。
  「阮爺,您看得太嚴重啦,杜某只是小小一名畫師,進了宮也不過是個宮廷畫師,能有什麼貢獻呢?不就畫畫圖而已,莫說朝史上不會留名,你想想看宮中畫師全是男子,要一塊作畫,鬧出什麼亂子,我多可憐啊。」
  哼,她把宮中朝官都當作淫賊嗎?顧及身邊有世伯在場,不想損及她的顏面,只得隱忍不發。他伸出手,鳳春立刻扶住他,將他帶回椅前坐下。
  杜三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的舉動,連句話都不用說就能配合得這麼好,難怪二郎堅信阮臥秋的愛妾非鳳春莫屬。
  她將視線收回,轉到那老爺子的臉上,卻發現那老爺子正暗自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那眼瞎的阮臥秋。
  突然間,那老爺子像察覺她正看自己,將視線對上她的,呵呵了兩聲:
  「杜畫師,你年紀輕輕就已被世人封為畫王之一,想來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今天特地帶了一樣東西來,想請杜畫師驗明是否是真品?」
  杜三衡聞言,這才注意到廳內有八面屏風……哎呀,那不是——
  老爺子差人搬過來,隨即命人退下,防人似的再看鳳春一眼。鳳春附在阮臥秋耳畔低語幾句,後者點頭。道:
  「既然田世伯要驗畫,你先下去,晚點再過來。」
  等鳳春離去,杜三衡面帶微笑上前,見那老爺子得意揚揚掀起了畫布——
  她微微傾身,盯著油畫中細致的建築物。數名女子神色自然地在大門前閒聊,猶若真人,其色彩鮮明,陰陽對比極其立體,畫面的深線色也依著西洋的透視法而十分真實。
  即使閉著眼,她也能勾勒出每一細微處的畫法。睹畫思人,真的好懷念哪……
  「杜畫師?」
  她依依不捨地拉回視線,瞧見田老爺正興致勃勃地注視她,而他身後坐在椅上的阮臥秋則仔細聆聽廳內的一切變化。
  她的視線往上移,看著上方那「浩然正氣」的匾額半天,然後面不改色笑道:
  「這確實是杜某的畫,老爺子可沒收藏錯了。」
  「杜畫師,這是你十八歲時的畫?」阮臥秋出聲,顯然之前田老爺告訴他畫的內容以及收購的時間。
  她掀唇,漾笑更深:「是啊,阮爺,杜某很有可能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呢,」哎呀哎呀,她沒看錯,他的顏面開始泛青了,好容易就被激怒啊,這麼討厭她嗎?
  「杜畫師,鋒芒畢露只會招來災禍。」
  「杜某只知幾分實務就一事實上要說幾分話,要不,誰來請我作畫呢?」她轉向老爺子,笑道:「杜三衡之名絕非兩年流傳,杜某三歲開始學畫至今,鮮少主要為人畫肖像,自然容易讓人造謠,說我是個三十開外的男子……」她從腰間取出一枚印章。「老爺子,您可仔細比對這印章有無問題?」
  那田老爺求之不得,立刻小心接過印章,瞇著老眼開始對起屏風角落的印鑒。
  杜三衡閒著無聊,向阮臥秋走去。他一聽她的腳步接近,臉色遽沉,她見狀,心裡卻樂得很,低聲笑問:
  「阮爺,你是懷疑杜某並非畫師,請人來驗明正真嗎?」
  「既然決定請杜畫師作畫,阮某自然不會懷疑你的身份。」他壓抑道,鼻間又是她身子的香味,這女人,到底離他有多近?知不知羞啊!
  「也是,」她笑道,「二郎請我時,我剛在畫上補色,你要不要聞聞看?我十指還來不及清洗呢。」
  阮臥秋還來不及拒絕,就聞到一股極淡的嗆鼻味,正是早上她作畫時常聞到的。她……將十指擺在的鼻前?
  他皺眉,臉龐微微撇開,那股味兒仍緊隨不捨,不由薄怒道:
  「杜畫師,你是個姑娘家,理當自重。」
  「阮爺請放心。杜某知道您一向與我不對盤,我不會對你毛手毛腳的。」
  「毛手毛腳?」這種話她也說得出口?要不要臉啊!
  「阮爺!你又不是我會喜歡的男子,我何必對你毛手毛腳損害自己的名節呢?」
  那語氣裡的輕浮,讓他咬牙切齒:「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
  見他氣得好像快要爆炸,卻礙於有長輩在場……回頭看那田老爺還樂不可支地對著印鑒,好像打算一肯定她的身份,她就得自動跳到田府去作畫似的。她揚了揚眉,傾身附在他耳邊說道:
  「阮爺,你要將我讓人嗎?」
  他心頭一跳,沒想到她會靠得這麼貼近,連話都輕聲細語到親密的地步,直覺揮手相向,她頭一側,避開了。
  「你嚇到我了,阮爺。」她笑。
  「你在胡搞什麼?」他咬牙,削瘦的臉龐染上一股紅暈,不知是不是被氣的。
  「我哪有!」她低喊冤枉:「杜某只是問你,是不是要將我讓人?」
  「讓什麼?」她是他的誰?談什麼讓不讓?
  「我瞧你世伯熱衷得很,我很怕他向你要人回去為他作畫啊。」
  阮臥秋聞言,微微錯愕。
  「我這人呢,很少幫人畫肖像的。要畫,起碼也得將阮爺一般俊秀賽若潘安才成,否則杜某天天面對,那可痛苦了!」
  「油嘴滑舌!」他暗罵。
  「我只是想讓阮爺明白,我可無意被讓啊。」
  「你別靠這麼近!」令人心煩意亂的!
  「是是是……啊,對了,阮爺,我的顏料不足了,不知道是要請您府邸的人幫我買呢,不定期是我自個兒去買?」
  「顏料?」
  「是,紫粉三錢,片子粉五錢,綠土也三錢……」
  那是什麼東西?阮臥秋抿緊嘴,聽她叫聲「忘了」,好像從袖間掏出紙張繼續念給他聽。這女人!明知他根本算是門外漢,豈會懂這些玩意?分明故意玩他!仗他眼瞎好欺負嗎?愈想愈惱,不由得憤憤摔袖。
  「哎呀!」她記下的顏料紙給拋了出去。彎身欲撿,袖衫像不小心擦過他的臉龐,他仿佛受到驚嚇,怒極起身。
  起身之際,推撞到她,她沒站穩,撞倒桌上瓷杯,「鏘」地一聲,杯落立碎。杜三衡眼明腳快地跳離原地,他卻聽到破碎的聲音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好賢侄,出了什麼事?」田老爺終於發現不對勁。
  「沒事沒事。」杜三衡暗拍胸,嘴裡喊道:「田老爺,可驗明了?」大眼忍不住覷著阮臥秋。他緊皺著眉頭,不發一語。
  「驗明了驗明了,果然是杜三衡。杜畫師,不知道你——」
  她連忙取回印章,小心收起,又笑:「既然驗明了,阮爺也可放心。唉,我去鳳春來心拾,免得阮爺眼瞎,一不小心受了傷,那杜某可就罪過了。」逃之夭夭,逃之夭夭去!再留下會死人的。
  「你!」阮臥秋終於回神,瞇眼瞪往她的方向,聽她足音一如往昔,應是沒有受到波及,同時聽見田世伯趕緊拉過畫而蓋住屏風,像隨時怕人多看一眼似的。
  杜三衡的畫真猶如珍寶?
  「世侄,這杜畫師……」田老爺笑呵呵的。
  尚未說完,阮臥秋就已客氣打斷。
  「田世伯,杜畫師已與小侄簽定契約,直到畫完才能離府。要讓人也得等她畫完,到那時世伯要怎請她,那就跟我沒有關系了。」
  田老爺聞言,不氣反而笑道:
  「你說話還是一樣不知掩飾。這杜畫師確實是個人才,宮中太多畫師,多她一個少她一個,對皇帝老爺都沒差別,她若留在民間,倒是好事一樁。對了,世侄,我記得你還有個妹子,怎麼沒見著她?」
  「冬故還是個丫頭,不出閨房已有數年。」連他,也幾乎沒再見這小妹子了。
  「冬故是個守本份的小姑娘,你爹教出兩個好孩子啊。」笑瞇瞇的眼細細打量著他。「世侄,你這雙眼……」
  「沒救了。」
  「可老夫覺得你跟常人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跟這杜畫師不對盤了點。她既有才華,你就忍著點吧,反正也忍不了多久她便可離開了。」
  阮臥秋應了一聲,算是聽進他的話。
  「還好你眼不能見物啊……」
  極其細微的自喃仍一字不漏地讓他聽見,他心裡雖不快,仍維持對長輩的尊重,問道:「田世伯,此話怎講?」
  「啊,老夫是說、是說,杜畫師她……」
  「是指杜畫師的長相嗎?」他想起二郎的形容,冷聲道:「有才者多無貌,田世伯不必大驚小怪。」心裡有些不悅。
  「啊,是是是。杜畫師的長相還是最好別形容,免得嚇壞賢侄。」像是察覺措辭似乎過於毒辣,又補充:「不過她的頭發倒像是絲綢般又滑又美,發尾還沾了許多奇怪的顏色呢。」
  黑發如絲綢嗎?腦中不由自主為她的長想再添一筆。銅鈴眼塌鼻厚嘴,再加一頭美麗的長發,發尾常沾著五顏六色的顏料……
  一定是邊畫邊沾上那些顏料,原來這麼輕浮的女子也有迷糊的時候……思及此,仿佛抓住了她的把柄,原本火大的心情竟然浮起淡淡的愉悅。
  ◆  ◇  ◆  ◇  ◆
  靠在燭台旁,杜三衡聚精會神地閱讀著不知打哪來的書,一頁翻過一頁,看得津津有味。
  「杜畫師還沒就寢嗎?」窗外有人輕喚,她一抬頭,瞧見鳳春正在外頭。她笑:「鳳娘,請進啊。」
  這麼晚還來打擾,只怕不是來閒話家常的。微一探頭,看見鳳二郎站在濃霧中等著。這二郎真是侍母至孝到有點戀母了呢。
  「二郎,你要進來嗎?」杜三衡朝窗處喊道。
  「不不不,別讓他進來,他算是個男人,這麼晚進杜畫師的房,會不妥的。」鳳春輕叫,抱著新棉被進房。
  鳳二郎向她扮了個苦瓜臉,而後就坐在外頭的欄桿上等人。
  「這孩子!」鳳春笑道:「杜畫師,秋風快到了,我替你換上新被,好睡。」
  這麼晚來換被,一定有事要求她。杜三衡也不戳破,合上這本看得很有味道的書,笑道:「鳳娘,你有喜事?」
  「不不,有喜事的不是我,是少爺!」
  「哦——是阮爺啊。」早該想到了。鳳春眼裡,就只有阮臥秋了。
  「杜畫師,你記不記得今兒個來的貴客?」
  「記得。是你家少爺的世伯嘛。」屏風搬來搬去的,也虧那田老爺有耐性。
  鳳春一臉喜氣,定到她面前,高興道:「自從老爺過世,少爺雙目失明後,老爺在商場上的朋友與少爺幾乎淡了來往。」
  「真市儈啊!」她道。
  「也不能算市儈。初時,還是有老爺的好友過來探望,可惜少爺多拒於門外,久而久之就沒什麼人來往,直到今天,田老爺來了——」
  「哼,還不是為了驗明杜畫師的身份才來?我瞧他差人小心翼翼搬著那屏風,搬來搬去的,我真想拿塊石頭丟丟看,看那老頭會不會飛身擋住?」不知何時,鳳二郎不甘寂寞,移到窗前來。
  「小二!」鳳春瞪他一眼,轉向杜三衡又滿面笑容:「總之,田老爺發現少爺眼睛雖然盲了,可與他的小女兒挺配的,所以——」
  「鳳春,你想得太美好啦。多半是那老頭還惦著風水師的話。」鳳二郎瞧杜三衡也不排斥聽這種事,便很多嘴地說道:「杜畫師,你是外頭人,不知道當年那風水師曾說阮府建在福地之上,三代之內必有人為官為商。少爺雖然辭了官,但好歹算當過官了,而那風水師說,少爺這一代共有二官一商。」
  「二官一商?」杜三衡一頭霧水,笑問:「我記得你說過,你家少爺之下只有個妹子,啊,我明白了,原來是有私生子哪……」
  「就算是私生子也不見得會是個男人。」鳳春低語,遭來杜三衡奇異的一眼。
  「管他是不是男人,總之那田老頭心裡想什麼,我鳳二郎可清楚得很。他在想,少爺眼盲,可畢竟為官過,才氣是一定有的,外貌也俊俏,再加上這二官一商的誘惑……哼,小小姐足不出戶,遲早會是潑出去的水。那剩下的一官一商,必定落在少爺妻子的娘家裡,若跟咱們結姻親,嘿,說不定他兒子就會飛黃騰達,從此高官進爵。呸,也不想想他家兒子比得上我家小爺嗎?」
  「這倒是。」她附和,然後迫不及待問:「那阮爺呢?」簡直在看好戲了。
  「他還不知道呢。」
  她眨眨眼,訝異道:「還不知道?」
  「一定會拒絕的嘛,當然不敢讓他知道。」鳳二郎沒好氣地說,偷偷覷著鳳春。「少爺脾氣硬,我白天故意探他兩句,被他罵回來了……我想,搞不好他、他心頭另有計劃,好比先納妾什麼的。」
  杜三衡點頭,當作沒有看見他的別扭,笑道:「你說得也挺有道理。好吧,那敢問二位,現值一更天,到底何事找我?」
  鳳春也怕驚擾她的夜眠,連忙道:
  「我本來想白天再來找杜畫師,可上午你要作畫,下午有時又不見人影,只好在這種時候找你。今天田老爺私下對我提起這事,要我暫瞞少爺,我想了一下午,不管婚事有沒有成,可阮府的確需要個夫人,而少爺除去雙眼不能看外,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的,所以我想請杜畫師幫忙,再替少爺畫上一幅。」
  「還要畫?」再畫她怕露餡啊。
  「當然工錢照給。」鳳春柔聲道:「而且不必那麼費功夫,不需要什麼油畫的,就像外頭那種肖像畫,將少爺畫得俊俏點就夠了。」
  杜三衡應了一聲,說道:「是要求相親用的啊……」
  「少爺一知道准會殺人的。」鳳二郎咕噥,語氣泛酸:「就你笨,不知道為自己多想點,打個夫人來壓自己,何苦?」
  「這裡沒你的事,你少多嘴!」她轉向杜三衡,「杜畫師……」
  「這點小事沒問題,過兩天把畫交給你就是。」她笑,順水人情她最會了。
  等鳳春任務達成心滿意足離開後,杜三衡走到窗邊,瞧鳳二郎小心翼翼地走在鳳春後擋風,兩人雙雙沒入霧氣之中。
  「唉唉,這對母子真古怪,最不古怪的,大概就是阮臥秋了。」實在很難想象那個脾氣動不動就火起來的男人,有朝一日會娶妻……即使娶了妻,也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沒有氣的年輕老頭吧。
  理由很簡單哪,他或鳳春看中的,多半只會是知書達禮的良好千金,娶回家後,想偶爾發發火,遇上逆來順受的妻子,也無處可發,只得一忍再忍,忍到最後,就提前變成老頭了。
  光是想象,就讓她笑出聲了,反身走回桌前,拿回先前沒有讀完的書,一頁又一頁翻著——
  其實她也還有個疑問啊,如果他娶的真是守禮的良好千金,一個眼瞎、一個害臊,洞房花燭夜應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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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4: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看見那仕女油畫屏風而生起的懷念,抑或心裡惦著那脾氣又臭又壞的阮臥秋成親後的下場,心裡樂得很,於是一向三更天才睡的她,任由手中的藍皮書滑落,托著腮,就靠在桌旁打起盹來。
  房內,燭炎搖曳,暈黃的燭影在她的睡容不得上幻化不定。唇瓣緊緊抿著,像在睡夢中做著惡魔。忽然間,燭火搖晃得好快,將她在牆上的影子拉得扁長,杜三衡在夢中仿佛見到了什麼駭然的事物,猛地張開眼,瞧見燭火被風吹得幾乎滅了。
  她暗喊不對,二郎離去前還很好心地關上窗……思及此,立刻轉往窗的方向。
  頓時,她心口怦怦遽跳,臉色發白,雙腿發軟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個鬼啊!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樓的路上、所遇見的那名年輕男孩。
  白天尚有好長的距離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歸緊靠窗口,仿佛隨時會穿牆而過,那泛青的臉、無色的唇間掉出過長的舌頭……說他不是鬼,誰信?
  她打小就怕鬼,對誰都能膽大包天,唯獨就是被鬼嚇得沒膽——她曾想過,這輩子要是沒壽終正寢,肯定就是被鬼活活嚇死了。
  驚懼恐慌之下,與他視線對上,她拼著最後一絲力量,胡亂在地上摸了樣東西防身,然後搖搖晃晃的抓起來,就往門外沖去。
  一出門,她立刻被卷進霧氣之中。她暗暗叫惱,忘記阮府夜裡總是有霧,直到天時才會大亮——
  不敢回頭拿風燈,直往熟悉的路徑跑著,後頭有細碎的腳步聲,像緊追她不放。她內心駭然,未到三更天不該入睡的,一入睡果然如小時一樣,遇了鬼……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她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間,腳下踢到了疑似盆栽的東西,整個人撲前,「咚」地一聲,撞上了整面牆。
  好痛!鬼打牆?
  「誰?」男人的聲音響起。
  她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整個身軀彈起來。
  「是誰在那兒?」這一次,這聲音已微微帶怒了。
  好熟啊……是阮臥秋的!心頭一松,果然沒有跑錯頭。她抹了抹唇,要揚笑場開口,卻發現喉口還是抽緊著,一句話也不說不出來,只能摸著牆順著往前走。
  「杜畫師?」冷霧之中傳來訝異的聲音。她那踏實的腳步聲,他再熟不過了。三晚半夜她跑來秋樓做什麼?
  「杜畫師,三更半夜,你是來裝鬼嚇阮某嗎?」見她不答,他心裡十分不快。
  正要起身摸索回屋子裡,突然聽見她出聲喊道:
  「阮爺,你別走!」心還怦怦地跳,他一走,正氣沒了,鬼就追來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杜畫師,這裡頭的嚴重性你不會不明白吧?!」他怒道。
  「阮爺……」她吞了吞口水,強作鎮定笑道:「我迷路了啊,阮府天一黑就有霧氣,這霧氣又濃又厚,我現在伸手不見五指呢。」
  霧氣?他思索了會兒,才想起老家每到夏秋交替之時,入夜即有霧氣,直到天明才會散盡。所以他幼年每逢此時,都不曾入夜外出過……是了,當年他因眼傷回到這兒定居,就再也沒有親眼目睹過足以讓人暫成瞎子的濃霧了。
  「阮爺?「
  黑暗之中又是她那輕浮的笑聲。他譏諷:「怎麼?你也會怕嗎?」
  「我當然怕!好怕好怕呢。」她笑道,循著他聲音往前走。「我從來不知道雙眼不能視物的可怕。不管我眼睛眼睛怎麼張大,就是看不見半點東西呢。」
  他抿起唇,未置一語。
  「阮爺,你到底在哪兒?」
  他輕哼一聲,伸出手。「你往前走,繼續說話。」專注地聆聽她的腳步聲。
  「阮爺,其實你人也挺好的呢。」她笑:「就是脾氣壞了點。」
  「難道沒有人教過你,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
  「有有有!」她很配合地說道:「我爹教過我,有些事該閉著嘴兒時就得閉嘴,他的教訓我沒敢忘過,只是……」她笑了兩聲,沒有再說下去,反而改變了話題:「對了,怎麼不見鳳春呢?」
  「鳳春?」
  「是啊,這時候她不都該服侍你……哎!」一碰觸到十指,她立刻緊緊扣住。溫熱的,是男人的手掌沒錯!她大松口氣,安心了。她就說,阮臥秋渾身充滿正氣,哪個鬼敢再近身?她沒找錯救兵!
  他一碰她十指,頓覺無比冰冷,再被她緊緊握住,發現她掌心盡是汗水。他皺眉,沉聲問:「杜畫師,阮府內有什麼東西嚇著你了嗎?」
  她眨眨眼,暗訝他的壞脾氣之下竟有敏銳的心思。也對,他曾是個官,多少有點料子。她笑道:「我迷路了,當然會受到驚嚇……阮爺,你好像是坐著吧?」
  「杜畫師,你平常雙眼能見物,難道不知道秋樓外頭,有張長椅嗎?」
  杜三衡聞言,思索片刻,才訝道:
  「我想起來了……」正因天天可以看見,又是個不打緊的東西,所以不曾惦記在心頭過,原來她比這盲眼還不如呢。她摸索著他的袖臂,滑過他的身側,聽見他惱怒的抽氣聲,心裡不由得大樂。
  這人,還算是個很明白整理的人呢。他一定想對她破口大罵,罵她不知羞恥,可是心裡又明白她在霧中就跟他一樣看不見,只能咬牙忍氣吞聲。
  她摸到了長椅,連忙坐下,嘴裡笑道:
  「阮爺,我來這麼久,不定期沒有瞧見鳳娘呢,她睡了嗎?」鳳春這總管一向盡職,應該是他沒睡,鳳春也不敢睡才是。
  阮臥秋心裡莫名其妙,答道:「我不知道她睡了沒。」冷涼的空氣中傳來她身子的香氣,讓他心煩意亂的。
  鳳春常在他身邊,卻從沒擾亂過他,這女人是連氣味也要跟他不對盤嗎?
  她輕噫一聲,明知看不見,仍轉往他的方向:「阮爺,你連鳳娘睡了都不知道,未免太過份了吧?」這男人粗心大意的,真是可憐了鳳娘。
  「我在秋樓,她在東邊的僕房,我怎麼知道她睡了沒?」他沒好氣說。
  「咦?她不是正睡在你床上嗎?」
  阮臥秋聞言,立刻轉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動作太快,而她不知羞地靠得太近,他的嘴唇一進擦過了什麼……柔軟冰涼,很像是——
  「哎呀!」她輕呼。
  他心一跳,脫口問:「我碰到什麼?」
  「阮爺,你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啦。」她自然的笑道。
  手背?不像啊,反而像是——摸了摸唇,那余溫尚留,分明是——
  「阮爺?」
  他若真冒犯了她,依她輕浮的性子不大驚小怪鬧個人盡皆知才怪,他一定是弄錯了。他凝神,暫時忘掉盲掉唇上的觸感,沉聲問:「鳳春怎會睡在我床上?」
  「她不是你的女人嗎?」她訝問。抹了抹唇,全是他的氣味啊……
  「什麼我的女人?」說話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
  「阮爺,可別告訴我,鳳娘跟你是清白的啊!你不是……唔,不是已經動了她嗎?」這樣夠含蓄了吧?
  阮臥秋聞言,怒火上揚,痛罵道:「杜畫師!你當阮府是什麼?淫賊窟嗎?還是外頭的青樓?鳳春是我自幼隨身奴婢,八年前成為府中總管,她與我之間清清白白,你要這麼壞她名聲,休怪我趕你出府!」
  杜三衡雙眼大睜,暗暗罵起那過度戀母的二郎。要不是他,她也不會這麼理所當然以為鳳春早是他的人,只差沒名份而已。聽他語氣像隨時會冒煙,要鬧個不快,他只怕會拂袖進門,她可怎麼辦?她可要靠他的浩然正氣避鬼啊!
  「阮爺,你可別氣,是杜某誤會了。」她笑歎。
  「誤會?」他氣惱地哼了聲:「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想法!怎麼旁人不誤會,你卻想歪了?杜畫師,三更半夜的,既然你迷了路都能摸到這兒來,去其它地方也一樣,你直走便可到鳳春住的地方,你過去吧!」
  「阮爺,就當我說的全是放屁。」她一向能屈能伸,笑道:「明天我去向鳳娘賠罪就是。您別趕我啊,要我又迷路了,誰知會不會不小心掉進哪個坑啊湖的。」
  這女人!分明是抓住他絕不會無故不理一個人的死活……胸口溢滿對她的怒意,他「目不斜視」地瞪著正前方,即使看不見任何東西,也不想再面對她。
  「阮爺你又氣啦?你到底不喜歡杜某哪兒?杜某的臉?杜某的聲音?」她笑。
  她的臉?他根本看不見,偏教她拿來說!他瞇眼,咬牙:「杜畫師,你是個姑娘家,卻稱杜某杜某的,不合體統!」
  「那是學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語氣雖然還是皮皮的,卻帶了點柔情。
  「你跟你爹的感情真好。」他哼聲道。
  「唉,阮爺,你的聲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隨便敷衍到睡著呢。」
  有她在場,他怎會入睡?阮臥秋心裡先是這麼想,後來聽她聲音帶絲緊張,好像真怕他睡著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嗎?
  他沉吟一陣,沉聲道:「杜畫師,你要我相信你跟我這麼有緣份,連迷路都跑到秋樓來,實在令人難以信服。你三更半夜到我這裡,到底是在躲什麼?」
  杜三衡摸摸唇,笑:「阮爺,當官都像你一樣,這麼容易就找出破綻嗎?」
  他未置一詞,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復。
  「阮爺,我說實話了。」她微微傾靠他,輕觸到他的肩,仿佛能碰到他的體溫,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氣。她壓低聲音道:「你府裡好像有鬼呢。」
  「鬼?」他皺眉,斥責:「杜畫師,你在耍我嗎?」
  「不不不!我沒耍你!我是親眼瞧見了,差點嚇死我了!」她是余悸憂存啊。
  阮臥秋注意到她語氣中的害怕,平靜道:「這世上沒有鬼。」
  「有!怎會沒有呢?」她圓大的眼眸干脆鎖住他的方向,就算看見他,也會覺得心安。這個人有副壞脾氣,可是卻很正氣。
  「我以前就遇見過。」
  「我沒遇過。」
  「阮爺,您正氣凜然,沒做過件壞事,自然鬼不敢來找您。可我,做了令它們討厭的事,那就算時時來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罵道:「杜畫師!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縱然有鬼,人鬼兩界,不同歸處,豈能相互擾亂?」
  「是這樣的嗎……真的是我在胡思亂想嗎?」
  阮臥秋聽她語氣似有遲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亂想,那就是有人裝神弄鬼嚇你了。杜畫師,你說你在我府裡遇見的鬼生得如何?」
  她極度不願回想,但心裡明白若不弄個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摸索了會兒,摸到靠在長椅上的溫熱大手,立刻扣住。剎那間,他又僵硬了,她有點想笑,幾乎可以想見他很惱怒又很無奈的表情。
  他的猜測果然沒錯啊。他看起來脾氣是很壞,可他看不順眼的人有難,他也不會棄之不顧的。
  「鳳娘提過,打你定居此地後,沒有新雇傭人。那鬼,是個少年鬼,十五、六歲的樣子,每天我來秋樓時,必會遇見他不發一言地瞪著我看,直到方才我在房裡打盹,他就緊靠在我窗口,青白著臉,舌頭吐得長長的,要說不是鬼,誰信?」
  阮臥秋皺眉,府內有這人嗎?
  「阮爺,你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說八道!」他罵道:「准是有人裝神弄鬼在嚇你。」
  「嚇我?我在你府裡,人緣還算不錯,又沒結冤,誰會嚇我?」
  人緣不錯?她這種性子也會有人喜歡?他心裡不以為然,卻沒有說出口,只清楚道:「我說過,世上沒有鬼。縱然有,也多半是有人在胡鬧,杜畫師你不去想它,不去念它,那麼,你心中自然沒有它了。」
  「不去想它啊……還真難呢。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那一晚,沒有臉的綠衣鬼想要帶走我爹……不然一晚上都想你好了,阮爺。」她打趣,聽「正氣」再三保證,心裡逐漸安穩了。
  他皺眉,沒再出口罵她。她的笑聲輕溢,像淡淡白霧活躍地飄散在他的眼內,模糊的身形就在其中。縱然有二郎的形容,仍舊無法勾勒出她具體的長相……
  忽然之間,她像整個人傾向他,額面抵著他的肩,他佩愣一會兒,正要開口斥罵,又聽她迷迷糊糊地低喃:
  「是三更天了嗎……難怪我想睡了呢……」心一安就困了。
  想睡?十指尚彼此交纏,又得寸進尺地拿他當枕來睡。心裡溢出怒氣,隨之而來的是無可奈何。他能硬碰硬,就是無法對一個弱質女流撒手。他懊悔地輕斥:
  「不見過你這種人!」
  「那是阮爺看人就像看鏡子,以為鏡子裡看見的就是全部……」她慢慢合上眼,聽見他哼了聲,心裡安穩了,睡意轉濃。
  夜風吹來,他的衣袍不停被某樣東西騷擾,他伸手摸索,摸到又細又長的……頭發?她的?這麼長?她沒扎起頭發就逃出客房了嗎?
  不知為何,心頭遽跳。連忙斂神,腦中卻不受控制地想起田世伯說她發尾五顏六色的,不知沾了多少顏料……五指勾拳,將她的發尾掌握其中。
  這女人……明明只是畫師身份,何時間竟不經他允許,這麼地跨前接近他?心頭不快,卻沒有將她推開,怕她一醒來又說著讓他滿肚子火氣的輕浮話。
  他閉上眼。不用猜也知道若此時他在屋內休息,依她無賴的性子,一定會賴進屋內,鬧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窘境!真不知她是真怕鬼到來找他擋鬼,還是故意來鬧他!她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啊……他就是看不順眼!思及此,不由得松開手,任她發絲亂飛揚。
  他凝神專注,當作肩頭沒有人靠著,當作身邊坐的不是女人,而是二郎。
  只是,夜風陣陣,帶出她身子的香氣,糾纏著四周,連帶著他也被聞了一整夜,久久不散……
  ◆  ◇  ◆  ◇  ◆
  「少爺,我幫你更衣吧。」
  「……不,房裡有人,不方便。」壓抑的聲音飄飄浮浮的,攬進她的夢間。
  哎呀,果然一語成真!竟然一整個晚上都夢到他,反面沒再想到那個綠衣鬼……他簡直像門神,將惡鬼驅離她的夢境之外。
  「杜畫師在睡,不會瞧見的。少爺,你一向愛干淨的。」是鳳春的輕聲細語。
  鳳春啊……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他卻沒情沒義,真是吃虧;要她,她一定死巴著他不放,至少也要從他身上撈回實質的報酬才是。
  「那就晚點叫二郎換。鳳春,府裡頭有沒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十五、六歲?沒有啊。」
  「府裡一定有這個少年,你仔細想想,這幾年有沒有買下哪個賣身的孩子?」他肯定的口吻,讓杜三衡掀了掀眼皮,透著眼縫瞧見有個男人的背影又直又挺的。
  這背影跟她爹的完全不同。她爹的背呻吟寬厚,卻像隨時會消失一般。她的爹信鬼神,而這曾當過官的阮臥秋卻從不信……
  也許昨晚毫不考慮地向他求助,正是知道他不信鬼神,藉由他的嘴,讓自己也跟著堅信世上沒有鬼神之說吧。
  「啊,難道是他?」
  鳳春狀似自語,他耳尖立刻問:
  「誰?」
  「……是小小姐身邊的一個奴才,六年前來的。因為少爺不喜外人接近,所以他一直留在小小姐身邊做事,很少出冬樓。」
  「這府裡就他一個少年?」
  「是,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二郎,去把那孩子叫來。」
  「少爺,你叫他做什麼?他已經孤苦無依了,你要辭退他,那可是很沒良心的事啊!」
  「要你去就去,由得你在這裡多說話?」他開始怒了。
  這人,真是動不動就發怒啊!
  她慢慢閉上眼,聽見二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鳳春像在房內房外的一切。
  「少爺……這書……這書是你的嗎?」鳳春脫口,撿起長椅旁的書。
  「啊……好。」鳳春極為尷尬地將這本《花妖傳》放進書櫃裡。就算她不曾看過,也知道這本《花妖傳》是時下最流行的淫書。八成是小二買來念給他聽的,可是就算少爺有興趣聽上千百遍,也實在無法靠淫書繁衍後代啊……思及至此,心裡更堅定早日替他找妻子的打算。
  腳步聲遲疑緩慢地走到床邊。杜三衡張眸,瞧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半垂眼「看」著她。突然之間,他摸索著床緣坐下,對她伸出手——
  她瞪眼,看著修長的五指落在頰面,然後他眉頭深鎖,沿著她的頰面摸到鼻梁,再慢慢移上眼,她連忙閉上眸,感覺那手指在她眼皮下游移,最後才收回。
  如果盲人借著摸臉,就能勾勒出一個人的長相,那她一定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他的臉龐流露出惱意,像漫不經心地輕聲問:
  「鳳春,杜畫師生得什麼模樣?」
  「杜畫師?」鳳春訝道,不料到自家主子竟然對她的長相有興趣,「她……跟她的聲音相比,她長得不算好看,可也不丑。」
  「這麼含糊?」他喃道:「跟二郎說得完全不同。鳳春,她的發尾是不是五顏六色的?」
  「是啊,少爺,我常瞧見杜畫師的發尾老沾著顏料。上回我明明幫著她洗那頭長發,隔天不知道是不是作畫的關系,她一出秋樓,又沾上一堆顏色呢。她也挺有趣的,看起來明明有點精明相的,偏又好像挺迷糊的。」試著在他面前為杜畫師多說點好話,免得老是不對盤。
  杜三衡又偷掀了眼皮,目不轉睛瞅著他。他神色復雜,正摸著他自個兒的嘴唇,像憶起什麼……哎哎,千萬別憶起,害她也跟著想起昨晚唇上的灼熱。
  「少爺,陳恩來啦。」外頭二郎在喊道。
  阮臥秋立刻起身,鳳春攙扶他走出樓外。
  杜三衡翻身而起,身上衣物尚完好無缺,四周是再熟悉不過的環境,每天她來作畫,就坐在遠處的椅上,而阮臥秋正坐在現下她躺的床上……
  唇角勾笑。果然是他的床,難怪老覺得像一入睡後就直夢到他,原來枕上被裡,全是他的氣味。
  摸了摸唇瓣,想了一會兒,聽見外頭細碎的交談,連忙下床走到門口。
  「你嚇她?」阮臥秋沉聲問:「你跟杜畫師是結了什麼仇,要扮鬼去嚇她?」那語氣十分的不快。
  杜三衡緩緩露出半張臉,從門外看去,正好與那名少年對上眼。
  「杜畫師?」顯然任何人一接近他,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她暗自大松口氣,嘴裡輕啜一聲,慢步走出來,掀唇笑道:
  「原來如此,害杜某昨晚嚇到差點魂飛魄散了呢。」
  阮臥秋一聽她語氣恢復正常,猶如平日的輕浮,不由得輕哼一聲。
  「你什麼時候來府裡的?」他轉向那叫陳恩的少年問道。
  「我……奴才是六年前來的,爺兒。」
  六年前?那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鳳春怎會讓這麼小的孩子賣身入府?阮臥秋一向依賴鳳春,知她絕不會在自己背後惡搞阮府,多半是心軟——
  驀地他聽見杜三衡走到自己身邊,心裡有些煩亂,這女人非得這麼靠近他嗎?
  回頭必叫鳳春暗示她,別在身上弄那麼重的味道,讓人聞了就心煩!
  他皺眉,對著眼前的陳恩問道:
  「既然你是六年前來的,跟杜畫師並無交集,你裝神弄鬼什麼?」
  「我……」充滿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轉向阮臥秋時,眸裡充滿激動、迷戀,連聲音都顫抖著:「奴才瞧爺兒似乎很討厭杜畫師……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嚇她?趕她出去?這是誰教你的?」阮臥來薄怒罵道:「你是要我這當主子的丟人現眼嗎?」
  「我沒有我沒有!」陳恩大聲喊道:「爺兒,我只是想讓您快樂點……」
  「哎呀!~」杜三衡看了陳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爺,你瞧,連一個小小的家僕都知道你動不動就發怒了,你這脾氣該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來打圓場,咬牙道:「杜畫師,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嚇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兒個不必作畫,你盡管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爺一看我就氣,再看我就想罵人。反正,等阮爺的肖像畫完了,杜某自然閃得遠遠的,阮爺就算想氣想罵人也難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臉了!阮臥秋哼聲不再搭理她,耳朵卻仔細傾聽,聽她又足又實的腳步聲慢慢地離開。
  在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麼——
  她在看誰?他?陳恩?
  心裡又開始惱了。她的一舉一動,竟然能讓他這麼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終像個鬼祟的影子,躲在層層的迷霧後頭,讓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著鳳春少女時期的模樣,勾勒出她三十歲的長相;可以從二郎十歲左右的稚氣臉龐,想象他十八歲活潑討喜的外貌,只要是他曾見過的人,多半可以揣測個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無所知,無從想象!
  那腳步聲又在動了,逐漸遠離,伴著她的輕朗卻刺耳的笑聲!
  「爺兒,你別怒別惱,全是我的錯,以後我再也不敢啦!」那陳恩顫聲叫道,以為他額冒青筋,是氣自己扮鬼之故。
  阮臥秋沉默,閉上眼半響,才道:「鳳春,叫這孩子先回去,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避開了鳳春的扶持,自行摸索走回房去。
  ◆  ◇  ◆  ◇  ◆
  畫求親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卻習慣性地點起油燈,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響。
  雖然她爹是西洋與中原畫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時就跟西洋人學畫,畫裡西風甚重,中原畫法在他畫裡逐漸隱沒。自幼,她也被教導著如何學線法畫與陰陽分野的畫法,只是,在這方面的才氣終究遠不及她爹啊……
  她閉是眼,想象阮臥秋的相貌。
  初來阮府的頭幾天,只覺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壞脾氣,明明是瞎子,眼神卻專注到好幾次以為他逮到她偷懶;後來卻慢慢發現他脾氣雖壞,骨子裡藏著卻是正氣與明白是非的觀念,今早他會叫來那孩子,也是要她親眼看見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與她不對盤,還是會顧及到她日後會被這事影響。這麼正直的人,難怪會只當了幾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覺地又摸上唇,要讓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臉色發青到不知該不該負起責任吧?
  「唉,當時要裝冷靜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溫熱清爽的觸感猶在。第一次這麼不小心教一個男人給輕薄了,沒有滿肚子怨氣,只覺得挺好玩又回味無窮。
  不介意再被輕薄一次,嘗他唇間滋味。哎啊呀。他若知道了,一定罵她不知羞恥後憤而離去吧。這就是彼此間最大的不對盤啊,他瞧她輕浮放浪,巴不得將她罵回娘胎,重新教養;而她,瞧他太過正直,與自己性子天差地遠,一見他又惱又怒,心頭就好樂,樂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樣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幾年,也許就能瞧見他為官的模樣,到底是像二郎中裡說的英明神武,還是另有一番風貌?
  ◆  ◇  ◆  ◇  ◆
  再張開眼,笑意燦燦,提筆沾墨,毫不遲疑地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猛然有人持續敲門,愈敲愈大聲,嚇得她突然回神跳起來,差點掀了硯台。
  「杜畫師!杜畫師!」
  是鳳春!「鳳娘,快請進。」真是,嚇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畫師,你還好嗎?我敲了許久……你在畫畫?」
  「我是在畫啊,鳳娘,既然你不願自己吃了阮爺,我也只能配合幫你畫上求親圖了。」杜三衡笑道。
  鳳春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眼神閃避,綻笑道:「少爺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畫師,自從你來之後,少爺老找你磋,讓你受委屈了。」
  「哪兒的話。阮爺與我不對盤,我才有樂子可尋啊。」她笑道,擱筆熄燈。
  鳳春對她在大白天裡點起油燈的事,並不多問。畫師有怪癖,徹底在杜三衡身上驗證了。她上前,娟秀的臉龐透著淡淡的激動,說道:
  「杜畫師,今兒個一早,我去秋樓等少爺醒來,卻遇上你跟少爺……」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間可沒啥關系啊。」趕緊澄清,免得替阮臥秋添了污名。最多,只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間,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氣味裡夢見他,差點讓她以為不小心對這個男人有了那麼點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爺說你迷路了,一時之間找不著人,而少爺的眼睛又不方便,只得讓你睡在長椅上。他說,你二更天就睡著了……」
  杜三衡臉色未變,只是圓眼微張大,脫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只好叫二郎背你進房了。」鳳春感動地笑了:「自從少爺失明後,很少這麼注意一個人,即使不對盤,也足夠讓我高興個半死了,而杜畫師,你竟然能夠無懼少爺的怒氣,跟他相處一晚上,那簡直是奇跡了……」
  奇跡?是暗示她厚臉皮到連他在罵她,她都還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見到阮臥秋開始,就發現阮府內的奴僕,個個對他抱著近乎卑微的心態,任他罵也無人敢回敬,只怕,這也是他這麼容易發怒的原因呢。
  只鳳春有所求。她展顏笑:「鳳娘又要叫我畫什麼了?」總不能叫她待在府裡幾年,等著畫阮臥秋一家和樂圖吧?再這樣下去,她怕得畫盡阮府的子子孫孫了。
  「杜畫師,自我家少爺失明後,曾有一次出府,但周遭都是陌生人,讓他十分費神,從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爺捎來訊息,說田小姐一點也不但介意少爺失明,但她想瞧少爺生得何等模樣,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親自登門拜訪太唐突,要少爺去田府,只怕他也會惱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約在升平酒樓,杜畫師,你幫我想個法子,讓少爺出門吧。」她柔聲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邊服侍多少年,他也不會聽我主意,何況,剛剛少爺說從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邊服侍,以後改換陳恩這孩子了。」
  唉,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鳳春了?杜三衡暗喊內疚,順道罵起二郎來。其實,這也怪她無眼,當初怎麼會覺得鳳春是他的女人呢?原來,依她想法,鳳春是他的貼身丫鬟,後而與他人結親生下二郎後,因故離緣,再回到阮臥秋身邊——
  不對,鳳春與二郎年紀相差也不過十二、三歲而已,再一瞄鳳春的長相,不由得脫口:「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鳳春輕笑:「杜畫師,我幾乎一生都跟少爺身邊,從未離開過。」
  一生從未離開?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來的,哎呀,莫非二郎與鳳春是——
  她正要開口詢問,鳳春卻垂下視線,瞧見那幅尚有墨漬的畫,而後掩嘴連連驚呼,雙眸晶亮而激動地對上杜三衡,脫口叫道:
  「杜畫師,你看過少爺當官時的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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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4: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阮臥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風來臨的日子裡。
  一身深藍底色的仁厚袍穿在外頭,內側鑲白的衫領微翻,袖尾打著亮白的東邊,束起的長發披在身後,露出細美的雙耳,俊臉微瘦,漆黑的眼像沒有盡頭的夜色。
  仿佛聽見什麼,忽然問,往某個方向看去。
  「杜畫師?」
  她回神,上前拱禮笑道:「早啊,爺,今天你簡直是讓我看傻眼了呢。」
  「看傻眼?」他皺眉。
  「是啊,杜某還當自己女扮男裝夠俊了,沒想到我爺看起來真是……讓我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形容的好看啊。」她笑道。
  公然的贊美讓他臉龐抹上惱色,尤其言語輕佻,像存心吃他豆腐,令他聽了就心生反感到極點。
  「杜畫師,你要油嘴滑舌也行,別拿我來作文章!」他喚來陳恩攙扶進轎。
  「杜畫師,辛苦你了。」鳳春小聲地說。
  「哪兒的話。」她微微笑著:「只是,鳳娘,你把我爺弄得這麼的垂涎三尺,也真是用心良苦,就連我也差點失神了呢。」俊啊俊啊,她最貪戀美色了,能被她認可的美色至今只有一個,現在再加一個阮臥秋,可就是兩個了。
  鳳春當她是不動聲色,笑話,拉著她跟著轎後出府。
  原本,杜三衡就起立行慢,她邊搖扇邊踏實地走著,走著走著,轎子離她愈來愈遠,鳳春、陳恩緊跟在轎旁,後者忍不住回頭,又氣又惱道:
  「杜畫師,你就不能走快點,偏要跟爺兒作對嗎?」
  「這哪是作對?我走路一向就是如此嘛。」她不以為意地笑道。這些日子,陳恩這孩子簡直成了第二個阮臥秋,動不動就對她皺眉惱怒,一轉身面對阮臥秋時,激動迷戀崇敬愧疚樣樣都來,簡直毫不掩飾。
  要她說,她若是爺,又沒失明的話,一定會趕緊斥退這孩子,免得哪天半夜突然發現有人要霸王硬上弓。真的,有時真會以為陳恩對他懷有不正常的心態。
  「陳恩,讓轎夫慢點。」阮臥秋吩咐,等她緩步跟上後,他才沉聲問:「杜畫師,你說田世伯收購鋪子裡的所有顏料,就是要逼你到田府作畫嗎?」
  「是啊是啊。」她跟鳳春眨眨眼,皮皮笑道:「杜某也說過,我一向只畫潘安郎,要我面對老頭子,那我真是靈感全失。現下,我手頭的顏料也沒了,店家又扣著不給賣,自然只有請阮爺出面談了。」
  「你的語氣倒是一點也不緊張。」
  杜三衡笑道:「阮爺,我有什麼好緊張的?天塌下來,有高的人頂著,水淹上岸,沒船坐,抱著浮木也行,反正這世上就這麼樣兒,船到橋頭自然直。杜某要真不幸,非得幫田老爺作畫,那我也只能暫時學阮爺一般,當個盲眼人了。」
  話方落,轎窗內立刻射來兩道火辣辣的視線。她不懼,反而樂得很,即使明知他看不見,仍是對上他的眼。
  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一雙眼竟意外的漂亮,怎麼她都沒察覺呢?
  「你挑著旁人的痛處不放,對人來說有好處嗎?」他咬牙問。
  「是沒好處,可阮爺,我挑中了你的痛處嗎?」她反問:「我聽二郎提,你雙眼均盲,全是為了救一條被冤枉的性命,當時你若沒有策馬赴法場,就算聖旨下來,也是遲了一步,你的眼睛換來別人一條命,值得嗎?」
  轎內半晌沒有吭聲,最後,才聽他怒聲道:
  「二郎太多嘴了!」
  言下之意,她也可以閉嘴了!她措了措唇,唇勾起弧度,再度往轎窗看去。
  他的側面廓線若隱若現的,一會兒廓線柔軟俊秀,一會兒又顯得剛毅正氣,簡直變幻莫測了。這幾日,手頭的顏料還剩一點兒,但在秋樓內已不再作畫,就這麼邊喝酒打量他,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大對勁,他本人離高麗紙上的畫像愈來愈遠,讓她暗暗吃驚,懷疑自己的功力一退千裡。
  初時,她以為光線不對,試著左右從窗口照陽光,後來又覺得他唇線線條不對稱,到底是他一夕之間吃了變臉藥,還是她以前的眼睛被糊了?
  「杜畫師?」
  她回神,泰若自然地笑道:「到了到了,升平酒樓到了,阮爺,可要麻煩你跟田老爺說好。」轎子停了,陳恩上前扶他出轎。
  「爺兒,我扶你上樓。」
  「等等。」她上前,笑道:「阮爺,你的玉佩老跟衣衫打在一塊。」收扇幫他動手解開弓弦的玉佩,抬頭看他凝神傾聽的樣子。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啊……
  「喂,杜畫師,你在做什麼?」陳恩低喊,瞪著她。
  她微微一笑,退開。「我在想,阮爺若娶妻,必選謙德嫻良的大家閨秀。」
  阮臥秋聞言,皺了眉頭,在旁的陳恩接道:「那是當然!也只有才德兼備的千金才適合爺兒!」
  「在胡扯什麼。陳恩,扶我上樓。」遲疑一會兒,他轉向杜三衡,借著襲面的香氣,知道她離自己頗近,於是不動聲色地撇開臉,道:「杜畫師,你就在樓下等著。」以免田世伯老追著她不放。
  「好啊。」正合她意。見他欲言又止,她笑:「阮爺,你有話要吩咐?」
  「……沒有。」聽陳恩說她一身白綢、頭戴方巾,看起來像個讀書少年人……既是少年,身上香氣未免穿幫,還好只是圖出外方便而已,就算穿幫也沒有什麼問題才是。於是,他不語,轉向陳恩,陳恩立刻攙扶他上樓。
  「杜畫師,接下來就交給我了。」鳳春向她感激低語。
  「這是當然,我也得去買顏料了。」杜三衡陪著一塊走上幾步階梯,直到能看見二樓擺設才停步不前。
  升平酒樓的雅座在二樓,看來今天全被包了。從她這角度看見阮臥秋正與田老爺在說話,雅座之後有面簾子,簾後隱約有個女子身影,應該就是田家小姐無疑。
  「我瞧過田老爺的小女兒,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雖然是外室所生,但一定能跟少爺喜好,彈琴作詩,成為世間少有的神仙眷侶。」
  有必要預設這麼美的前景嗎?杜三衡摸鼻,慢吞吞地說:「鳳娘,你說的也沒錯,不過我想的比較現實。我在想,她若對阮爺有意,阮爺眼睛不便,洞房花燭夜她會很辛苦的……唔,要說很主動也是可以。」見鳳春掩嘴抽口氣,她極力掩飾心裡快活,笑著。「鳳娘,就當我說玩笑話,干嘛這麼驚駭嘛,我先走啦。」
  回頭再看一眼,陳恩正扶著阮臥秋坐下。那背影啊,跟往常似有不同……視線又落在那後的女子身影。
  神仙眷侶嗎?難得也,杜三衡眼露一絲惱意,然後下意識地摸了唇瓣,轉身走下樓,順道買了壺酒,便去找尋販售顏料的店面了。
  ◆  ◇  ◆  ◇  ◆
  傳說,升平酒樓是京師升平酒樓的分號,她初來永昌城,就貪了這京師分號的名,住進這家酒樓,直到盤纏快要用盡的那一天——
  她還記得,那一天她正吃著她最後一餐,打算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擺攤賣字畫,哪知,曾被趕出的畫師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罵。
  罵阮府的瞎子不識好歹,罵陵府瞎子不知大師之名,罵到她心生一計,請店家小二找阮府總管來,從此她的生計有了著落。
  她爹常笑她,該煩惱的,她不曾煩惱;不該煩的,卻時刻惦記在心頭。她很明白她爹話中有話,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當沒看見沒聽見,就這麼活到現在。
  阮臥秋啊……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下唇,這幾乎快變成她習以為常的動作了。這男人,也快有好下場了吧,喜好呢……可不要他罵人,他娘子也跟著罵,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喜好,思及此,不免輕笑出聲。
  聳了聳肩,硬將他從腦中驅離,依著鳳春給她的地圖,沿街走著,看見食樂坊後,拐進小巷,小巷裡有間司徒裁縫鋪,出了巷底再拐彎,便是一家老字號的小店鋪。店面雖小,卻藏有私貨如少部份由宮中偷運出來的名畫,借著宮廷畫師之名,賣給民間富商時硬是翻價數倍,而顏料方面,如今雖有民間商船從番國運回,但過於高級的顏料多半還是偷偷由宮中轉運出來,一來不必成本,二來顏料難求。
  她很厚顏地買了宮中顏料,心裡一點罪惡也沒有,要讓阮臥秋知道他的畫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歸功於偷運來的顏料,不知道他會不會氣得一口血噴出來?
  「小公子,您瞧著這幅畫,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店老板好奇地問。
  她笑道:「就算不對勁,憑我這小畫師怎麼瞧得出來呢?」現在只買顏料,對其他畫作並不感興趣,店老板一說,她便隨意睨了一眼那畫在絹布上的女人像。
  「這擺在店裡好幾年了,據說是先皇後宮的嬪妃,公子,您要的話,我可便宜賣給你啊。」
  她彎下身,瞇著眼瞧著這張畫像……「這幅畫沒有署名啊。」
  那店家連忙道:「雖然沒有署名,但絕對是宮廷畫師畫的。公子,你大可放心,買回去絕不吃虧的!」
  畫像中的女子貌美而真實,光影分得明顯,因此在陰暗的小店鋪裡格外驚悚,活像有人一直在畫裡。她記得她爹說過,先帝不喜完全的西風,故洋人畫師多半中西混合,畫得中不中、西不西的,唯有在面對徒弟時,才會將油畫技巧盡數傳授。
  這畫的背景左上方該是藍天的部份,那宮廷畫師卻以灰色調帶過,正如她習慣的畫法……「怦」地一聲,心跳得好高,再對上那畫中太過真實的雙眼,一時間之間想到幼年曾親眼目睹在芭蕉樹下,有個綠衣女鬼拉著她爹走,那女鬼當時是沒有臉的,如今畫中的女子竟與那女鬼重疊起來。
  臉皮遽麻,連忙撇開視線,不敢再瞧。
  「公子?」
  這張畫多半是先帝駕崩,眾妃陪葬時,流傳出來的殉葬物品,只是太過真實,加以收藏價值不如山水或花鳥景圖來得高,才會在此地方擺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當機立斷,寫了張條子給店家老板,笑道:
  「你到城內阮府裡收錢,就跟他說是杜畫師的賬,收了帳,別把畫送來,直接燒了。」始終不敢再看那畫。
  「啊?那多可惜啊!」買了畫卻燒畫,沒見過這種人的。
  「要你燒就燒,對了,到時我會請府裡的人過來親眼看你燒掉。」
  這種畫,縱有紀念意義,也絕不容許另一個男人再看見。
  步出店鋪,已經是近黃昏時刻,毛毛細雨從黃色的天空落下。她瞪著眼,哼笑:「這下可好,忘了帶傘。」
  多虧男兒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飲酒也無人指點。她半淋著小雨,走到街上最近的傘店,買了一把油紙傘。
  不知阮臥秋的「相親」結束了沒?田家小姐是否已經傾心?他肯定惱火,說不定回府之後會對她噴火呢。
  「神仙眷侶?哼,可別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會發酸的心理,在細雨之中,背著一袋的顏料,低頭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實的腳印。
  「杜三衡!」
  極為仇怒的低吼,讓她差點拐了一跤。舉目四望,細雨紛飛,街上人實在不多……她雙目微轉,瞧見飯鋪子的轉角,站著再眼熟不過的男人。
  連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爺,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鳳娘呢?」這時不是該在升平酒樓嗎?盲眼人果然厲害,憑著她的腳步聲,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臥秋一經確認,頓時火冒三丈,怒道:
  「你耍我?」
  「我耍你?」頓了會兒,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爺,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為你的將來打算啊!」不知為何,一見他,心頭又開始樂了起來。
  「你我非親非故,哪由得你為我打算未來?」阮臥秋臉色早已鐵青,從沒這麼氣過,揚起手幾乎要將怒氣發洩在這一掌裡,咬牙切齒、咬牙切齒,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會動手打女人。
  狠狠落下時,一碰她手臂,立刻緊緊扣住她的冰涼,好像有什麼東西因此落地,他也視而不見,反正他是個瞎子,只能任憑旁人玩弄!
  「你這女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要不要成親干你何事?」他咬牙罵道。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讓她吃痛得瞇眼,嘴裡卻輕笑:
  「阮爺要不要成親,的確不干我的事,只是鳳娘說你也快三十了,如果當年沒有遇見那回事,也許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著四周。為何鳳春不在?連那個迷戀他到的孩子也不在?這裡離升平酒樓有一段距離,他是如何走來的?
  「我要你同情嗎?我要你同情嗎?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嗎?也膽敢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騙局,簾後有人窺視,頓覺自己像待宰病狀。自他眼盲之後,從未有過如此的羞辱,在那當口,被她背叛的憤恨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恨極了這女人!
  「痛痛痛,阮爺,你力氣大,快折斷我的手啦!」她終於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騙人騙成精,誰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來誆騙我?瞎子就好欺負嗎?」
  她見他一臉恨色,恨意中參雜了對她的多事的惱火與他的眼盲的自卑,不禁斂起平日嘻笑的性子,歎聲道:
  「阮爺,算我錯了。我跟鳳春本不想騙你的,可跟你實說實說,你一定連理都不理,再這樣下去,你一定孤老終生,我曾想,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找畫師留像?要留像給後代子孫,卻絲毫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頓了頓,望著他青白交錯的臉龐,低聲道:「後來,我才知道你還有個妹子,這畫,就是要給她的後代吧。」
  他抿緊嘴,青筋不停暴跳著,最後才壓抑:「杜畫師,有些話你不該說出來的!」
  「是啊,我爹耳提面命過,明智是有些事是絕不能說破的,我火候還不夠。阮爺,及時行樂不好嗎?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個五十年。你就多娶幾個老婆,多生幾個孩子,每天含飴弄孫,也是一種樂趣啊。」
  他瞇眼,「你是七旬老頭子嗎?杜畫師,凡事你要適可而止!」
  「是是是,以後我再也不敢多事了。」
  他還想罵,卻發現好像有什麼東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嗎?他站在這裡一陣,是下了雨,但上有屋簷,雨該落在他左肩上才是。
  「這是什麼?」
  「什麼?」她一頭霧水,隨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騙我,杜畫師!」他又氣,瞪著她的眼幾乎快要噴出火了,「我最忌人騙我,你若要在阮府裡作畫,就不要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臉,這才發現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淚。好吧,要老實說話,她也不是不會。「阮爺,我流淚了。」
  他一怔,「流淚?」他罵得這麼凶嗎?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從小就挨不得一點疼,所以我疼得流淚了。」
  她語氣稀松平常得很,一點也沒有痛感啊……還是,她又故意耍他?雖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惱地放開她。
  她笑:「阮爺,要取得你的信賴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臉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濕意滿布的臉頰,立刻像被燙傷般的縮回。
  「你干什麼你?」又冷又涼又軟的……
  「讓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養好幾日才能繼續畫呢。」她抹掉眼淚。不知為何,從她說出他打算孤老一生開始,她的眼淚就掉個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緣故。
  他聞言,只覺她情緒隱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淚,說起話來依舊如平常的輕浮……掌心裡柔軟的觸感依舊,如同她身子的香氣總混著一股酒氣,難以分散……他皺眉:「杜畫師,你喝酒了?」
  「啊……」答允過不騙他的,只得承認:「喝了兩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裝,沒人察覺嘛。」
  「你不是說,你在畫畫時才喝?」
  她嘿笑了兩聲,沒有再解釋,瞧見他肩上濕了一片,她趕緊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正好瞄到身邊是一家飯鋪子——
  「哎,阮爺,當我陪禮,吃個飯好嗎?」
  「吃飯?在這裡?」
  「是啊,正好有間飯鋪子呢。我記得我剛來啟昌城時,第一頓飯就是在這家鋪子吃的,米飯絕不差阮府的,正好過午了……」看他的俊容余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憊。是啊,瞎子獨自在外,所費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象有。
  「我不餓,也沒有習慣在外頭用飯。」
  「阮爺,不知道為什麼,我眼淚直掉著,止不住呢。」見他嚇了跳,她有點好笑,實話實說:「我一吃飯就開心,你陪我吃頓飯,我就不會哭啦。」她收了傘,想拉他入鋪子。
  他眉頭深鎖半響,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戲弄,最後,他終於伸出手,道:
  「拿酒壺給我。」
  她愣了愣,隨即明白他是交換,「好啊。」大方地遞給他,反正回頭再買一壺便是。
  他摸索著酒壺,打開栓子後,在她脫口的訝異裡,盡數倒掉。
  「酒能傷人。杜畫師,尤其你又是個姑娘家,喝酒不成體統。」他沉聲道。
  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嗎?這回又關心起她的身子來。她若有所思地端詳著他,然後用力抹去眼淚,綻笑:「阮爺,讓我扶你吧。」
  伸手攙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間的回憶又被揭起,抬頭往他俊秀的側面望去,他一點也不模糊,要不像她爹……
  仿佛察覺什麼,他忽然轉過臉,對上她,「杜畫師,你又在想什麼?」
  「哎……也沒什麼。只是杜某一時之間不小心胡思亂想起來,阮爺,我怕你再問下去會害臊的。」
  又香又有嚼勁的白米飯,半透著晶瑩的光輝,冒著熱騰騰的氣,趕緊戴盆望天得圓加尖的,才淋上濃稠的醬汁……
  哎啊啊,樂得心都絞痛。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補點米飯,把飯往碗盛個滿滿的,才心滿意足地動起筷來,一抬頭——
  瞧見阮臥秋連動也沒動的,她笑道:「阮爺,我來幫你淋上肉醬吧,這飯鋪子真不是我要說,米飯有嚼勁,入口滿齒飯香,讓人吃了念念不忘。當然,阮府的米飯更勝一籌,不必配菜,光淋肉醬就好啊。」絕對不忘捧捧雇主家的廚子。
  她自己說得都口水直流起來,想來她必定餓極。先前還懷疑她不叫菜只吃肉醬配飯,是考慮到他是瞎子之故。
  他舉筷動飯,說道:「我胃口並不大,你叫一桶子飯來,是浪費了。」
  她覷一眼桌上那約莫到手肘高的小飯桶,支吾以對:「阮爺若吃不完,我吃就是了……阮爺啊,我常聽人說,一頓米飯下肚,一天好精神。人一天若只用一餐,最多又只吃菜,那可真是浪費了呢。」
  「鳳春連我吃什麼都告訴你了?」
  「不不,她沒說。是她准備你飯的時候,我就在廚房用飯呢。」她嘻皮笑臉的:「一開始我真是嚇到,心明阮爺這麼俊俏的爺兒,就靠這麼點菜維持,不像我,我爹老說,我美麗白嫩的身子是糟蹋白米飯喂出來的,把我說得像母豬似的。」
  美麗白嫩的身子,雙頰微熱。這女人!說話一定要這麼露骨嗎?她是個姑娘家,而他是個男人啊!即使是在說假話,也不該對像他這麼一個男人說……還是她時常這麼口無遮擋,對著每個人都這麼說?
  聽見她像在盛飯,他微微一楞,「杜畫師,你又在盛飯?」
  「唔,嗯,是啊。」盛滿,再淋上肉醬。
  這麼好胃口?阮府是幾天沒給她飯吃了?既然她這麼餓,他也不便多說敘。
  「爺兒、公子,你們的胃口真好。」飯桶的米飯都去了一半啊,店老板眉開眼笑,店鋪內就這一對疑似兄弟的爺兒最會吃,他還在懷疑兩個看起來只有他一半體重的男子哪來的這麼好胃口?「爺兒,你倆是兄弟嗎?」實在忍不住問問。
  杜三衡見阮臥秋不答,她眨眼笑漣:「是啊,他是我兄長。店家老板,你真是厲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別人老當我是他的小廝,想要接近他,都來摳打點呢。你說是不是,臥秋哥哥?」她臉不紅氣不喘,心裡樂得很,快活得要命。
  阮臥秋哼了一聲,一雙堪稱漂亮的劍眉微皺了起來。
  那店老板笑延:「小公子,你真是說笑了。你一身貴氣,肯定是富家爺兒,誰敢把你當小廝?小人想請教小公子,你的頭發……」阮臥秋豎耳傾聽。她的頭發怎麼了?露餡了嗎?
  「怎麼啦?」她代他問出心裡疑惑。
  「您兄弟倆是剛從京師來的嗎?」他指指她方巾下烏黑的長發,發尾夾雜著各種顏色,興致勃勃地問:「這是京師時下流行的嗎?」
  阮臥秋低聲問:「他在說什麼?」
  她以同樣的低聲答:「哥哥,老板在問我發尾多種顏色不是出自京師的流行?」
  他的眉頭毫不掩飾地皺了起來,口氣不甚佳地說:
  「你出門前,就不能好好地整理嗎?」心裡總是不舒服。這女人,在阮府裡弄得亂七八糟也就算了,連這亂七八糟的一面也要讓外頭的人看見,仿佛……自家的東西分給外人窺視,讓他有點惱火。
  「要出門前我在整理最後的顏料,不小心沾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轉向店老板,露出明亮燦目的笑:「是啊,時下京師就這麼流行的,店老板,你覺得夠不夠花哨?」瞧見阮臥秋沉著一張臉,好像又在怪她說謊。
  她暗暗扮了個鬼臉,她只答應不對他說謊,可沒說一輩子都要痛苦地學他一板一眼的。
  「是挺花哨的。」老板見她和善,好心地說:「公子,你要小心點。這位爺兒看起來就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就算我多重兩只眼,也不會把爺兒誤看女人……」
  「老板,你是說,我像女人了?」她笑問。
  「不不不……」男人最忌說像姑娘,店老板連忙澄清:「我不是這意思,只是小公子膚白,有時候會很不小心被人誤當是女扮男裝。」瞧見阮臥秋仔細聽著,他說我起勁:「你們也知道的,時下世道是挺不錯的,沒有戰爭也沒有內亂,咱們小老百姓只要肯拼,就能活下去,唯一怕的就是官。」
  「官?」阮臥秋開口:「為什麼要怕官?」
  「爺,您是寶貴人家,難道沒給高官好處過嗎?我鋪子每裝卸就得繳點保護費,地頭流氓早就跟官府打點好,咱們老百姓也只有認命了。」店老板對著她低聲道:「小公子,你最好小心點,前兩天我還瞧見知府大人的獨子在這附近走動呢……」
  「知府大人的少爺跟她又有什麼?」阮臥秋的眉頭已是打成結了。
  「知府大人的獨子前陣子才鬧出事來,強搶民女,人家告上衙門,最後被知府大人壓了下來,大伙敢怒不敢言,您沒見最近街上少了很多閨女走動嗎?」
  杜三衡見他臉上沉下,連忙壓住他的手,對著店老板笑問:
  「我瞧,也不見得所有的官都是如此。我記得我小時候有個姓阮的高官,挺為百姓著想的……」指下的手臂動了動,她不理,繼續:
  「他為赴法場救人,犧牲了一雙眼。店老板,你瞧,還是有這種好官的。」
  「有嗎?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記憶來來去去,就是沒這印象。
  她微笑著請店老板再端碗肉醬來,這才放開手,笑道:
  「阮爺,你只吃了半碗呢。若不吃太浪費了,就給我好了。」見他不理,她暗歎口氣,又笑:「好吧,你一定是在計較無人記得你了。」
  「胡扯!」他終於開口:「我計較這做什麼?」
  「那阮爺在惦記著什麼呢?是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官呢?不對,你又不笨,必知世上不管任何人事,都會有好壞。那就是……你還想當官了?」
  他瞇眼:「杜畫師,你認為我這麼不爭氣嗎?連成了瞎子都想負累朝廷?」
  「可是,你骨子裡一直是官啊。」她笑,「你一點也不像我。我一向及時行樂,愛做什麼就去做,就算哪日我當了官,有人找我貪污,我心頭樂了就去貪;……不開心那就算押我入牢,我也不理。你跟我完全不一樣……」忽然改了話題,道:「不得這人,打我來你府裡作畫後,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見他在聽,她笑,「阮爺你一表人材,為什麼會任由自己跟阮府一樣,逐漸成為衰敗的廢墟呢?」
  他聞言,斥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阮府變成廢墟?」
  「你不知情嗎?」她訝問:「既然阮府留下的都是你熟悉的奴僕,那一定十分有限,阮府到底有多大,這些下人能不能顧及每個地方,你一定很清楚。」
  鳳春從未跟他提過……是打算不讓他煩心嗎?對他未免太小心翼翼了!
  「阮爺。」她的聲音從對面移到左手邊:「杜某還有一個疑問。」
  「杜畫師,你的問題真不少。」
  她笑歎:「只有今天才會。平常我可是眼不見為淨呢。」
  「你到底要問什麼?」
  她的氣息微微向前傾,更加貼近他。他皺眉,幾乎可以想象她那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阮爺,為什麼一定要當官才能為百姓謀福呢?現在的阮臥秋,就不行嗎?」
  他轉頭瞪著她——事實上,是瞪著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又成形了,五官還是模糊著,但確定不漂亮,身子隱約帶白,迷霧始終覆蓋著她完整的身軀,唯一他能確定的就是她話中有話。
  她想說什麼?拐了這麼一個大彎想暗示他什麼?
  一個畫師能懂什麼?
  「唉?」她忽叫。
  「又怎麼了?」他不悅道,總是無法預料她下一步。
  「阮爺……」那聲音如耳語,讓他不得不仔細聆聽。她嘴裡的氣息輕輕噴在他的耳畔,令人發癢,「你身上有沒有帶碎銀?我剛買了顏料跟傘,把錢都用光。沒錢吃霸王飯,會被店老板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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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多虧阮爺的玉佩,不然今天咱們兄弟倆真的要落魄在這家飯鋪子裡了。」身側背著顏料,一手扶著他,一手拿著傘。
  他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唉,每天他的臉色總是要臭上這麼幾回,真不知道他有沒有一整天都笑的模樣。算她多嘴,竟然跟他聊起為官之道,以往,她的確是眼不見為淨,今兒個是傻了腦吧。
  「阮爺,你氣啦?」她討好地笑:「下回若再發生這種事也不打緊,咱們就來賣個字畫,對於畫畫,我可專精了。」
  「你以為還有下次?」她這散性子,怎麼會以為他還會跟她再出門?
  「出來走走也是件好事,阮爺不肯那就算。下回我找二郎出來便是。」
  他咬牙,心裡一股怒火又波濤洶湧掀了上來。她的語氣像是只要有人陪,任何人都可替代似的。
  「唉,那有頂轎子,我去雇吧,阮爺你等等——」
  聲音很突兀的消失,阮臥秋直覺不對勁,要抓住身邊扶他的小手,卻撲了個空,仿佛她突然被人往後拉走。他立刻伸手再抓,只抓住她脫落的方巾和飄揚的……發絲?
  他心一跳,馬上喊到:「杜畫師!」
  「糟,是知府大人的少爺!」陌生的聲音輕呼,來自左邊某家店鋪,隨即他聽見門被關上的巨響。
  知府大人的少爺?
  那幾個字在他耳邊轟轟作響,想起店老板的話,他心裡更為焦灼,沒聽見那已經習慣的腳步聲……四周全是雜亂的足音,好像有個人被拖著走……是杜三衡嗎?
  眼前盡是黑暗,根本無從揣測!知府之子拖著她走作什麼?他雙拳緊握,對著四周怒喊:「杜畫師?」
  努力側耳,只聽見幾名漢字的笑聲。
  他咬牙,容不得那無力感在此刻糾纏,他再度壓抑怒氣,喊道:「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嗎?」他聲若洪鍾,同時,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礙,在黑暗之中循著那雜亂的足音上前。
  有人在笑,他不理是為何而笑,只往前直走。
  他眼瞎,自然沒有看見杜三衡被人用力搗住嘴,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
  「哎呀,我就說沒看錯,果然是個女扮男裝的俏姑娘。啊,好香好香,怎麼會有這麼香的身子?脫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小美人?」在她耳邊淫笑不斷,直湊著她聞著。
  杜三衡用力要拉開那幾乎悶死她的巨掌,卻發現男女之差有多可怕。
  雙足踢著地,瞇眼瞧見阮臥秋一臉怒氣,直往這裡走來。這個笨蛋,明明看不見,還要趟進這混水嗎?
  「知府大人之子,請放開杜姑娘!」阮臥秋邊上前邊沉聲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擄人,依萬晉律法是有罪的!」
  「哼,這是你的相公嗎?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呢,小美人。」
  吹在她耳邊的氣,是一股令她極為厭惡的氣味,讓她差點暈了過去。
  「呦,是個瞎子呢,小美人,你配這種瞎子也真是浪費了,不如跟著小爺一塊吧。對了,你說,要讓你相公就在這大街上盲目尋人呢,還是給他一頓好打?」
  阮臥秋似是抓住了聲音的源頭,不怕撞到東西,直往這裡快步走來,嘴裡說什麼,她也聽不真切,只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她心思移轉極快,注意到他一直在側耳傾聽,她猜他是不停說話,想引起對方注意。
  她半瞇著眼,快要糊掉的視線注視著阮臥秋,然後放掉全身力氣,當是被悶昏了,再趁著身後男人不察,從腰間抽出小小的雕刀,用力刺進他的手掌,其力道之重,連自己的臉頰吃痛也絕不松手。
  男人的痛呼,讓阮臥秋頓時停步。
  「賤蹄子,敢這樣傷小爺?」吃痛的放了手。
  杜三衡連忙屈身鑽出,使勁劃過另一個奴僕的手臂,毫不留情。
  她瞇眼,哼笑:「想動我,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動!」
  「你膽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爺?是不是不想活了?」
  「杜某還想快樂活它個七、八十歲,當然得好好保護自己啊。」任由長發凌亂披肩,抿唇笑道:「若真有人讓我活不下去,好歹我也要拖個墊背的,心裡才快活!」
  強擄她的男人身邊走狗一擁而上,她眼捷手快,一腳踢翻鋪子外的圓凳,那些漢子措手不及,摔了個大跤,她反身就跑,不料阮臥秋就在身後,撞個正著。她連忙把雕刀反手收回,這才沒傷了他,正要叫她快走,她整個身子卻被用力地抱住。
  「杜三衡,你沒事嗎?」
  唉,他這是在做什麼?她會胡思亂想的。
  「沒事沒事,毫發無損,不過再不走,我可能就會變成被強搶的民女啦。」她不以為意地笑,不忘拉住他的手,嘴裡笑道:「靠左邊,拐巷。」一點也不驚慌。
  「你先走,別管我!」
  「阮爺,我很像是無情無義的人嗎?」她笑道。
  他皺眉,注意到她語氣如往常般輕浮。她沒有被嚇著嗎?畢竟是個姑娘家啊。還是瞞著他?他問:「他們追上來了嗎?」
  她回頭一看,瞧見那些狗仗人勢的奴僕跌倒時,撞上一名貴公子,那公子的身後有不少的隨身武士,多半也與官脫不了干系,便道:「狗咬狗,一嘴毛!」
  拐了彎,正好看見有轎子停著。那轎夫急忙道:「爺兒,小姐,趁他們還沒瞧見,快上轎吧!」
  那轎夫顯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樣,早就看見卻不敢有任何的舉動,只能趁著沒人發現,趕緊幫點小忙。
  「麻煩,阮府。」她先讓阮臥秋進轎,再跟著入轎。
  阮爺,您沒關系吧?孤男寡女共坐一轎呢。」她笑。
  「情非得已,自然沒有關系。」他移向轎窗的方向,與她之間保持距離。
  「情非得已啊,若哪日有人遇難,不得不在你面前寬衣解帶,阮爺是不是也是情非得已呢?」
  「你沒一刻正經嗎?」他斥罵,遲疑了會兒,問:「你真沒事?」
  「被人拖著走,差點暈過去。」他一提,那男人的味道就撲鼻而來,她皺眉,搗了搗鼻子,偷偷往他靠去。用力吸——唉,果然還是他的味道好聞。
  阮臥秋並未察覺,只咬牙道:「堂堂一名官員的兒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搶人,未免太過橫行!」店鋪子老板才說,一出門就遭被搶,簡直太過巧合。
  「說是巧合不如說是這種事太常發生了。」杜三衡讀出他的想法笑:「要不,就是他見了我貌美如花,不動點邪念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貌美如花?虧她臉皮這麼厚,竟能如此自誇!轎子在行走,明明很平穩,她卻好像在坐船,有點搖擺不定。
  「杜畫師,你真沒事?」
  她原要說她安好,後來臉上疼痛到讓她無法忽略,摸上頰面,五指沾著鮮血,這才想起方才刺進那人手掌時,連帶著劃傷自己的臉。
  「杜畫師?」那眉頭又皺了起來。
  「臉頰受了點傷,不礙事的。」她笑,取出手巾壓住傷口。
  那不就是破了相?她的長相已是不怎麼好看,再破相怎麼得了?
  仿佛又讀出他的思緒,她展顏笑道:「我又不在乎這點小破相,反正也沒天天照鏡子,不會看了礙眼。」
  他未及答話,轎子顛簸了下,嬌軟的身子撲向他。他心一跳,要保持距離,卻聽她道:「阮爺,你身上的味兒真好聞。」
  「又在胡言亂語!」要推開她,聽她吃痛叫一聲。五指似乎滑過她的臉頰,是碰到她的傷口了嗎?
  這傷口不小啊……她怎麼會毫不在意?
  「我這是實話。原來,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方才我被人拖著走,那男人身上就嗆鼻許多。」
  他聞言,又莫名地惱怒了,也不知是在氣她氣定神閒地評論男子氣味,還是氣她遭人輕薄!這一次,他雙手靠放在身側,任她半躺在自己懷裡。她臉上有傷,平衡不足,自然不能推開她——他如此告訴自己。
  臉傷啊……方才不小心擦到她傷口的五指濡濕著,應是她的血。她必定很痛吧?若不是聽她親口說出,聽她語氣根本無法想到她受傷了。
  「天底下還有王法嗎?」他低喃。
  懷裡的人像抬起頭來看他,歎道:「阮爺,你已經不是官了。」
  「我的確不是官了。」
  杜三衡聽她語氣淡然,目不轉地注視他平靜的臉龐。從轎內照進微弱光線裡,她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他的臉色,不由自主地,她心一跳,脫口問:「你後悔過嗎?」見他默不作聲半晌,她又問:「雙目失明,一輩子看不見,就為了一個官字,值得嗎?」
  「我的確恨極自己的眼瞎。不過,如果再來一次,知道我的眼睛能夠救回一條人命,那麼我的確會去做。」
  「即使,沒有人再惦記著你所作過的事?」她輕聲問。
  他微微扯動嘴角,淡然道:「我要人家記得做什麼?」
  她一直盯著他,盯到連阮臥秋這個瞎子都能明顯的感覺到她的視線充滿異樣。
  轎子停了,她仍是看著他,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
  「杜畫師?」他又皺眉了,連喚了幾聲,她都不理,又不像暈了。他惱道:「杜畫師,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阮爺。」她開口,唇抹笑:「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點,我向來聽話,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在你眼裡,真是一個很自私自利的人吧?」
  他不答,那就是默認了。
  杜三衡爺不以為意,展顏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夜,我倆坐在長椅上,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
  「嗯。」他輕應一聲,不知她提起這事做什麼?忽然之間,她又靠近,正要張口,冰涼柔軟的唇瓣竟然輕輕擦過他的嘴。
  他一愣。
  「阮爺……」那聲音很輕浮地笑,吐氣如蘭,「那晚上你碰到的,就是我的唇。」
  「你……」不及說話,她又湊上來貪戀地吻上他的嘴。他心頭一跳,想將她推開,又怕碰到她的傷口,只能撇開臉,不讓她得逞。
  「杜畫師,你又在玩什麼把戲?」唇在發燙,語氣卻有抹狼狽。
  她舔了舔下唇,果然氣味如那夜一般,回味無窮。慢吞吞地摸著臉頰,鹹鹹的淚又掉了下來,把她的傷口弄得好疼啊,「阮爺,我終於明白方才我眼淚不停了。」至今心裡還有點發疼呢。
  他遲疑了會,問:「為什麼?」
  「我掉眼淚是因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阮爺,我覺得好高興,你沒喜歡上田家小姐。」
  「杜畫師,請自重!要玩把戲找別人去!」身側拳頭緊握,咬牙道。
  「哎,阮爺,你真的要我把話說得很白嗎?」
  一抹暈紅飛上俊秀的臉龐,他心裡又惱又氣又無言以對。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呢,阮爺。」隨之而來的是她的一聲歎息,很深很深的歎息。
  ◆  ◇  ◆  ◇  ◆
  阮府廳內——
  「是誰這樣傷你的?傷口好深哪!」鳳春驚呼,連忙喚奴僕去請大夫過府。
  「旁人要傷我也不容易,是我自個兒劃傷的。」她笑道。
  「你自個兒劃傷?」坐在遠處的阮臥秋,一聽之下大為錯愕,「不是知府大人的獨子傷的嗎?」
  「刀子自始至終都在我手裡,誰還能傷我呢?唉唉唉,鳳娘,輕點,好痛!」那清水像燒她的傷口似的,痛到她差點暈過去。
  「鳳春,你在做什麼?由得她這麼喊疼?」
  「少爺,我幫她清傷口啊。杜畫師,就算你要自殘,也不能挑臉蛋啊。」
  「人家蒙著我的臉,總不能拜托他,該蒙別的地方再劃過去吧?」她邊笑邊叫痛,一點也不像是真痛的要死要活。
  「真是胡來!」他怒道:「下刀難道不知分寸嗎?」把自己的臉皮當作別人的來割,她算是第一個!
  「也不是不知分寸,只是我覺得一刀解決好過讓自己再度身陷危機之中嘛。怎麼?阮爺,你心疼啦?」她皮皮問。
  他聞言,想起轎內她的輕薄,惱怒起身,「你淨說昏話!陳恩?」陳恩立刻扶他,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這女人,非得讓他咬牙切齒不可嗎?
  「爺兒,回秋樓嗎?」陳恩小心翼翼地問,不敢觸怒他。
  他應了一聲,走了一會兒,問:「她的傷口有多深?」
  陳恩愣了下,答道:「我沒注意,只知道她一條毛巾都是血。」
  都是血嗎?她卻能談笑風生,即使喊痛也沒有在語氣裡流露出任何的痛樣。
  「在朝為官時,我審過多少案件?有心借著自栽嫁禍他人的案子不少,通常人在狠心劃下第一道口子時,即感疼痛,接著就會本能放輕力道,哪像她……」連為自己留點余地都沒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麼性子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恩,你聽過知府大人的少爺在城裡鬧事嗎?」沉思後,他問。
  「爺,我少出府門,不過聽二郎哥提過,現下世道看似繁華,上頭的官要貪的還是照貪,知府大人的少爺多次強搶民女,全讓知府大人靠關系壓下了。像爺兒這麼正直的官,真的太少了。」
  他輕哼一聲,不以為然:「我當官的時候你才幾歲?懂得了多少?」
  「我……我……」語氣裡流露出一絲激動。
  阮臥秋當沒聽見,又問:「最近杜畫師見了你,還會怕嗎?」
  「不會怕了。」陳恩就是對她沒好印象。
  「是嗎?」又默默走了幾步,他再問:「你覺得杜畫師的性子如何?」
  「輕浮,油嘴滑舌,不能讓人信賴!女子之中屬最下等。」陳恩毫不考慮道。
  陳恩的看法與他之前對杜三衡的印象幾乎不謀而合,阮臥秋幾乎要失笑了。是杜三衡本就如此,還是他們都看走眼了?
  「爺兒。」陳恩小聲地說:「我偷瞧過田家小姐,是個美人呢。」
  「美人又如何?」他冷淡道:「我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又有什麼用?」
  陳恩張口欲言,但見他神色漠然,不敢隨便搭腔。雖然爺兒對鳳春私下瞞騙他去升平酒樓「相親」一事已不再提起,但一個盲眼人竟然能背著大家離開升平酒樓,把他們全給嚇壞,要再來一次,難保不會被嚇瘋。
  他的視線落下,訝問:「爺兒,您的手指受了傷嗎?」全是血。
  阮臥秋沉默一會兒,收起五指成拳,「不,是杜畫師的血,沾了很多嗎?」
  「是啊,流滿爺整只手掌呢,回頭我去打盆水讓爺兒洗掉污血。」
  他沒作聲,就沉默地走著,又過了半晌,他道:
  「送我回秋樓後,別急著打水,你再回去看看大夫怎麼說她的傷勢。」
  「好的。」陳恩抬頭,看見自己最敬重的爺若有所思,又摸上了他的唇——
  最近,這舉動真的好常見哪。
  ◆  ◇  ◆  ◇  ◆
  一大早,神清氣爽的笑聲由遠而近,陳恩先是皺著眉頭,幫忙拉好阮臥秋的衣襟,接著鳳二郎抬進畫具,最後,杜三衡進房,一見阮臥秋,驚喜笑道:
  「早啊,阮爺,你今天看起來真是……秀色可餐啊……二郎,陳恩,你們用這眼神看我,是我變丑了嗎?」
  「杜畫師,你是傷口痛到傻眼了嗎?少爺是英明神武,你用秀色可餐來形容,我真怕你是不是早飯沒吃飽,要一口把少爺給吞了呢。」
  「二郎!」阮臥秋低喝。
  鳳二郎連忙搗嘴,瞪了她一眼,低聲道:「中午咱們再來拼!」
  「二郎要拼,我絕對奉陪。」
  「拼什麼?你們還在賭?」
  鳳二郎一見他又要罵人,連忙道:「少爺,今兒個我得出門贖回你的玉佩,快來不及了,中午我會趕回來的!」語畢,逃之夭夭。
  「陳恩,你去把杜畫師的酒壺換成水,一點酒氣也不准留。」阮臥秋吩咐道。
  她眼巴巴看著陳恩搶走她酒壺,委屈道:「阮爺,沒酒我是沒法畫的啊!」
  「你說過,只要是水都成,何必成酒鬼?」
  「水無味,喝起來真的很痛苦。」她苦笑,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道:「還是阮爺怕我酒後亂性呢?」
  「胡說八道,你是姑娘哪能酒後亂性?」這女人就是沒個正經,永遠不知她在說真心或假話!
  唇角勾起,她的視線移到畫裡的肖像,再對照他的相貌,然後起身往他走去。
  他微怔,斥道:「你過來做什麼?」
  她又不是鬼,他緊張什麼?不,不該用鬼來形容,世上沒有鬼,是他說的。
  她站定在他面前,笑歎:「阮爺這麼討厭我嗎?」
  討厭……打第一次照會,他就對她不順眼,若不是念著她的長才,早讓鳳春趕她出府,而現在……
  「我不是古典美人,眼兒圓圓,細眉又彎又濃,膚色偏白,鼻梁沒你剛硬,不過倒細致得緊,嘴唇略薄,天生花瓣色。阮爺,我這樣的佳人,你不喜歡麼?」
  「你……」那皮皮的語氣又惹毛他了。即使看不見她,也還是撇開臉,不想正面對著她,「再美貌又如何?既然我無法視物,那麼美色於我如糞土!」沒有當面戳破她的自誇自贊。難道她不知,就算他看不見,身邊也有人能形容她的長相嗎?
  她眨了眨圓眼,見他又起惱怒,心裡又樂了;自來阮府後,她真是天天都快樂。她笑道:
  「阮爺能這麼說就好,我破了相……不瞞你說,我至今不敢看傷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坦率地喜歡自己心愛的男子可就不容易了。所幸,美色於你如糞土,那麼破不破相,對我而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心愛的男人?這女人說話一點也不含蓄,不知羞恥——
  阮臥秋抿著嘴,原要問她今天傷勢如何,這下被她搞得火氣上升,要問也問不出口。她的氣息又迎面襲來,像傾上前注視著他。又想起轎內那突如其來的親熱。他惱問:「你做什麼你?」靠得這麼近!
  「我在打量你的長相啊。」她很理直氣壯。
  他瞇眼:「杜『畫師』,你的畫師之職呢?」
  她笑道:「我是在做啊。這幾天我一直觀察阮爺……你別誤會,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我想重新畫過。」
  「重新畫過?」
  「是啊,就是阮爺那幅打算留傳後代的肖像。現在你的長相不一樣了,所以我想將畫燒了,重新再來。」
  她說得很平常,在他聽來卻是疑問重重。好好一張畫,為何要重畫?他的長相從未變過,還是她哪兒有問題?
  「爺兒,酒壺裝滿了水。」陳恩走進屋,一瞧見屋內景象,喊道:「你做什麼?」這麼接近爺兒!從他這角度,差點以為她對爺毛手毛腳!
  「我能做什麼?推他上床嗎?力氣還比不過你的爺呢!要推也是他推我才是啊!」
  陳恩聞言,漲紅臉,正要開罵,阮臥秋卻沉聲道:
  「又在胡說八道。陳恩,你先出去吧。」
  陳恩瞪了她好一會兒,轉向他時,眼神化柔,然後退出房外。
  「阮爺,你可要好好為我保護自己啊。」這小孩的眼神真毛,「我真怕哪天你一覺起來,得負起不該負的責任。」
  「什麼?」
  她蹲在他面前,仰頭笑:「我是說,哪天他若是這樣學我親你,你一定要避開!」滋味永遠嘗不夠,她舔舔唇,想再吻上他,他仿佛生了眼睛似的,手背擋住。
  「你做什麼你?」雙耳微紅,語調卻極為冷淡。
  她扮了個鬼臉,起身,「阮爺,我只是做個樣子,讓你防范嘛。」好可惜哪。
  坐回椅上,盯著畫作瞧。這畫,明明就是他的長相啊……半瞇著眼打量他。
  今天他身穿往常藍紋白底的儒袍,漂亮的黑發披在身後,他的眼眸有點似丹鳳眼,又細又長,由於睫毛濃長的關系,他的眸瞳看起來又黑又深,微微泛黑的唇形有點惱怒地抿著,唇角線條也有點硬,看得出不是常笑的人……哎啊,明明是很俊俏的長相,為什麼一開始沒有注意呢?
  她本以為他出府的那天是例外,是鳳春巧手,後來才發現原來是那夜從她逃到他那裡去後,他的長相開始有了改變。
  阮臥秋半晌聽不見她的聲音,按捺不住情緒,又問:
  「杜畫師,現在你又在做什麼?」
  「我在想,阮爺你一定想把前幾日在轎內的事忘個精光,就當沒這回事吧?」
  他沉默一會兒,道:「你行事太胡來,不該拿自己的清白來胡鬧!」本想就當船過無痕,她偏要提!
  「我很胡來嗎?阮爺,我只是忠於自己而已。」她不以為意地說。
  「你對每個被你畫的人都是這麼說過的嗎?」他心裡有氣。時下的文人多放浪,追求快樂而三心二意的也不在少數,她既是畫師,多少帶點文人氣息,就算她對之前被畫的雇主說過同樣的話也不意外……思及此,心裡莫名撩過陣陣的怒火。
  杜三衡聞言,也不生氣,笑道:
  「阮爺,從頭到尾,讓我久居畫肖像的,也就是只有你而已,哪來的其他人?你要說我頭一遭就中箭落馬也好,我發覺自個兒喜歡上你,如果不面對,我將來說不定會後悔呢。」頓了下,又笑,「阮爺,你放心。我一生中最向往的呢,就是那種淡如水的感情。」她摸著肖像,不經心地說:「我跟我爹不一樣,他愛欲極重,不像我,就愛淡淡的感情。現在我對你就是如此,還不算深,可對我來說恰恰好。」
  淡淡的?不算深……恰恰好?這就是她嘴裡對他的感情?
  她還沒抬頭,所以沒有察覺他極為復雜的神色,只道:
  「還好,阮爺也不是重情重愛的人,若他日你對我有情了,也不會下得太深,我也不必付出太多,你也不吃累,這不是正好嗎?」
  原來她對他的感情……只是如此啊……虧他……虧他……
  她小喝了口無味的水,暗歎下回還是自己摻點酒好了。沒有味道的東西真的很乏味啊。偷覷他一眼,他的臉色發臭,像她說錯話似的。她說錯了嗎?這些時日相處,她多少可以明白他本來就不是把感情當重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若愛欲極重,搞不好他會受不了呢……誒誒,光看他又悶又臭的臉,心裡又開始樂起來了。
  「少爺,杜畫師,晌午啦!」鳳二郎的大嗓門響起。
  她一喜,起身,「我好啦,二郎,請幫我抬畫作回房!」
  「沒問題。」鳳二郎跟陳恩前後走進,前者咧嘴笑道:「待會在廚房等我!」
  她應了聲,瞧著阮臥秋,笑道:「既然阮爺不反對,我就著手重新再來了。」
  杜三衡跟二郎離去後,陳恩將房內桌椅搬好,一如預期地聽見他最敬重的爺兒開口了:
  「今天她的傷勢好點嗎?」
  「還是一樣,左頰貼著白布。」陳恩老實說。
  「她是不是呲牙咧嘴的,在笑的時候痛得搗住臉?」
  陳恩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的眼睛能看人了。「爺,你怎麼知道?早上她剛來時,我就瞧見她好像笑得太開心,扯到傷口,在那兒咧嘴咬牙的,卻沒發出個聲音來,見我盯著她,還故意露個挑釁的笑來。」想來就很討厭,只是每天爺都會問她傷勢,害他不得不多分幾眼給她。
  「是嗎……」痛不發聲,反而嘻笑以對。現在似乎逐漸能抓到她這部分的個性,但她在他的腦中依舊只有模糊的影像。
  他默不作聲半晌,又問:「這幾年,府裡是不是多半荒廢了?」
  陳恩才遲疑了會兒,就聽他沉聲道:
  「我要聽的是實話,不是你們小心翼翼下的掩飾。」
  「爺,府裡的人手就那麼幾個,顧不了整座府邸也是必然的,還是,您想要哪座庭院打掃干淨,我馬上去做?」陳恩討好地說。
  他沒理會,像在沉思什麼。就在陳恩以為他忘了自己存在時,阮臥秋又問:「她在跟二郎賭什麼?」
  她?那一定是指杜三衡了!「他倆在賭吃飯!昨天我看見她跟二郎哥在廚房裡吃飯,這兩人一碗接著一碗,把一桶子的飯都吃個精光,連我都看傻了。對了,爺,你要不要吃上一點?」
  他臉上一整,揮手,「你自己去吃吧,等吃完了飯再來念書給我聽。」
  陳恩聞言,年輕的臉龐布滿迷惑,卻不敢多作勸語。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麼。連忙回頭,道:
  「爺,昨天你要我取藥去客房,讓鳳大娘改用這藥,我不小心瞧見那畫作……」不敢說是背著杜三衡偷掀,不然依爺耿直的性子,非將他罵個臭頭不可。
  他聞言,集中精神,問:「你看見了?」
  果然事關她的事,爺就特別注意。陳恩小聲說:「看見了。那畫、那畫……」
  「怎麼?不像我?」她若真畫成潘安相,那可真不像他了。
  「也不是不像……」他畢竟年幼,對畫的了解僅來自幼年那最風光的幾年,不能算精,只知粗淺?他吞吞吐吐道:「有點像爺,也有點不像爺,是挺漂亮的,背後的景色還畫了一點,可是總覺得……總覺得……」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的是想藏些什麼?」
  「我覺得很普通啊。爺兒,聽說她是民間三王之一,可這畫我實在瞧不出一個畫師該有的天份。一名女子當畫師已是不易,要有眾人欣羨的長才更是難上加難,爺兒,她該不會是個冒充的吧……」
  阮臥秋聞言沉默著,沉默到陳恩都覺得不該說出這個「秘密」來。可是,他真的不願爺兒受騙啊!那女人無德無才,竟然還想入阮府白吃飯,未免太過分了!
  「陳恩,你出去吧。」他平靜道,聽見這孩子依依不捨的腳步聲,又喊住,盯著他的方向,道:「你先別把這事說出去。」
  「好……」見爺兒又不自覺地摸上唇,他一臉疑惑,走出房門的同時,撞上疾奔而來的奴僕——
  「外頭是怎麼了?」連靜也不讓他靜一下嗎?
  「爺,外頭來了一堆官兵!」那奴僕叫道:「說是要來征收阮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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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 15:05: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秋風吹啊吹,吹起了枯黃的落葉,紛飛在半成廢墟的府邸間!
  白色的身影躲過正氣廳的官兵,潛伏在東面窗口與老樹之間,一頭扎起的長發照例染成五顏六色。一手拿碗一手拿筷,顯然是吃到一半,就聽見府內發生大事,特地前來觀望。
  秋風過大,她不敢掀窗,只好拿筷子戳了個洞,從小洞裡偷窺。
  一偷窺就不小心瞧見那高懸在上的「浩然正氣」,她立刻頭暈,連忙拉開視線,落在廳內坐在高位上的華服男子,那男子有點眼熟——
  「是知府大人的獨子高進寶,果然來鬧事了!」身邊有人低語。
  她一轉身,不知何時鳳春也躲到這裡來偷看。
  「鳳娘,你說果然來鬧事是指……」
  「是說我家少爺早就預料了。」鳳春一臉苦惱:「既然是仗著親爹在城內為所欲為,那決不會放過反抗他的人,少爺料想只要等他查出杜畫師是哪戶人家的姑娘,就會來找麻煩了。」
  杜三衡訝了聲:「原來是我惹的禍嗎?」再細看那華服男子,他的右手纏著厚實的傷帶,看起來傷勢挺嚴重的,果然紅顏禍水啊。
  「那不該怪你,今兒個就算不是杜畫師,而是其他姑娘來求救,我家少爺也一定相救的。」驕傲之間帶著煩惱。
  「唉,鳳娘,這一說,我可是會妒嫉的。」她咕噥,知道她所喜歡的男子,為人正直又見不慣世上有污泥。這男人,明明跟她的性子差個十萬八千裡,怎麼會喜歡上他呢?
  這下可好,他手無強權,又非高官,要怎麼辦?
  廳內,阮臥秋就站在那兒,身邊是陳恩跟臨時棄賭的二郎。
  「這人脾氣硬直,必定硬碰硬。」杜三衡就地慢吞吞吃起飯來,自言自語道。再見鳳春一臉焦急頻頻往廳內偷看,不由得好奇問道:「鳳娘,你不進去嗎?」照以往慣例,無論大小事情,她非得跟在阮臥秋身邊,後來小事雖交給陳恩,但這等大事早該沖進去當母雞才是。
  「小二不准我進去。他怕那混蛋看中我……這孩子也不想想我都快人老珠黃了,在那擔心什麼?」
  小二脾氣要卯起來也令人頭痛,真不知是不是她養大的!眼角注意到杜三衡目不轉睛注視她,她低聲問道:「杜畫師,怎麼了?」
  「鳳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繼子,還是養子?」
  「我沒成過親,自然是養子……杜畫師,是誰告訴你的?」
  「果然是養子啊,難怪我老覺得他怎麼看都不像你,而你怎麼看都像另一個人,尤其是一臉又惱又火的時候。」
  鳳春心頭一跳,對上她的眼神。後者眸裡一片無辜,低頭吃著飯,當作沒有看見鳳春那復雜的視線。
  誒,阮府的秘密有點多了,她怕以後得跟阮臥秋結伴當瞎子,才不會動不動就發現。以後啊,她心裡竟然還出現「以後」這二字,看來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話誰敢不從?現下,知府大人的獨子寶少爺就在此地,朝廷要征收阮府,你要不從就是抗命!」廳內傳出喝斥的聲音。
  杜三衡嘴裡尚有飯香,瞳眸卻往小洞裡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征收阮某府邸,是作為何種用途?」
  不徐不緩得聲音是出自他的,她有點想笑,笑他只要事關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對她,一股腦的就是愛罵人,真是不公平。
  「朝廷要征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這市井小民追問嗎?」那當差的奴僕罵道:「征收急用,給你們兩個時辰打點包袱,一個姓阮的都不准留下!」
  阮臥秋瞇眼,側耳傾聽四周的聲響。之前陳恩附在他耳邊低語,此次前來的官兵約莫二十多人,光在廳內就要十來個,呼吸聲雜亂不定,移動的腳步聲遠不如杜三衡那踏實的步伐,壓根不像是久受訓練的士兵。
  「就算小民無權得知,但敢問公文何處?」
  「公……公文?」仿佛有人在對看,然後罵道:「你這賤民!要你讓出府邸就是,哪來的這麼多廢話?難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麼叫官?」
  「誰說我家爺兒是賤民!」
  「陳恩!」他伸手擋住那要沖上前拼命的孩子,壓抑心裡怒氣,沉聲道:「本朝律法確有一條,凡征收民間用宅,必有公文。現在萬晉年間四海升平,既無水旱,也沒有瘟疫橫行,何須征收?若大人無法可據,恕小民斷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連飯也忘了吃。
  「你不捐,寶少爺也得強行征收!」那人顯然惱羞成怒。
  「若要強征,那就公堂上見!」阮臥秋毫不遲疑,雙目銳利的瞪著前方。
  如果不是曾聽說阮府主子是個瞎子,真要以為他凌厲的雙眼是瞪著自己的。不知為何,那差使有點心虛,一抬頭看見「浩然正氣」的匾額,就在阮臥秋的身後。
  有多少人家中掛著這四字匾額,到頭來還不是屈服了!何況只是個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罵道:「要公堂上見,也行,只怕你直的進去,橫的出來得找人來收屍呢!」
  「何必跟這瞎子說這麼多?」高進寶搖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氣不小,差點斷了我的手筋,這筆帳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給我搜出來!女人給我,杜三衡就交給我爹,由他帶進宮中,正好立大功!」
  阮臥秋一聽,臉色遽變,身邊得鳳二郎與陳恩暗叫不妙,爺兒得火氣要爆了!
  「樹大招風,樹大招風。」窗外偷聽的杜三衡咕噥,目光仍緊膠著他的背影。良民斗不了惡官啊,他怎麼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沉吟一會兒,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頰面白布,露出開始結痂的傷口,鳳春見狀,連忙制止,低喊:
  「杜畫師!」
  「我還想活著走出軟府。」她笑歎:「依阮爺的性子,我怕最後連我都死無全屍呢。」
  「我家少爺是要保你,並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爺要保我,我真是受寵若驚。」她笑得爽快,眨眨眼:「鳳娘,你覺得我像是任人宰割的小羊嗎?」
  鳳春見她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躍躍欲試,像隨時都可以進廳內,替阮府解圍。心裡一陣迷惑,她與少爺明明不對盤的,如今卻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險,一點也不像那平日貪圖快樂的杜畫師啊!
  杜三衡暗暗吸氣,正欲起身,忽然聽見正氣廳外小小的騷動。她微微探出臉,瞧見院子裡形勢遽改。
  不知何時,一名錦衣男子頭戴玉冠,手執搖扇,一派灑脫,堂而皇之走進阮府,身後數名隨身武士,全把高進寶帶來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覺有人在注視,他微側過面,對上杜三衡的眼。
  他目不轉睛,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那細長的眸瞳透著幾許的陰柔,然後似笑非笑地移開,走進廳內。
  「來人啊!把這一干人等都給架走!」廳內,高進寶叫道。
  「誰敢?」阮臥秋怒目喝道:「依法無據,王朝之下恣意抓人,凡屬朝中官員親戚狐假虎威者,罪加一等!」
  即使目不見物,他依舊瞪向四周,威喝:「官兵私用,不論其情可憫,一律撤其職務,再分罪責,誰敢無故抓人?」
  正氣廳內,「浩然正氣」高懸,一時間官兵面面相覷,無人敢吭一聲,直到輕滑半諷地聲音響起——
  「我就說,天下間,看見他的人就如同看見打不死的律法,也就只要這麼一個人,賊人看見他都只有認罪的份。臥秋兄,好久不見。」那錦衣男子悠閒踱進廳內,很隨意地看了匾額一眼,然後掃視廳內眾人,最後落在高進寶身上。
  「外頭是誰帶來的官兵?本爵爺還當是哪位公公不要命了,膽敢瞞著我向前都察巡撫阮臥秋私頒聖旨,原來,只是個鬧場的角兒啊。」
  「少爺,是東方大人!」鳳二郎咬牙切齒地低語。
  「誰是東方大人?阮爺的朋友嗎?」窗外杜三衡問道。這人看起來不像是阮臥秋會結交的朋友。太陰了,方才對看之間,臉皮都麻了。
  「不,當年少爺在朝中為官時,東方大人處處與少爺作對。有人說,當初毒瞎少爺的賊人,正是東方非的人馬。就算少爺辭了官,他仍然不放過少爺,每年秋風一起,必定來阮府作客,也一定會帶來一名名醫為少爺治眼……」
  「八年從未間斷?」杜三衡訝問。
  鳳春歎了口氣,道:「每年秋風起的日子不定,但,秋風一起,有個人卻一定會到。從少爺辭官之後,他共來八次,不曾間斷過。」
  ◆  ◇  ◆  ◇  ◆
  梳洗之後,東方非一身儒雅衣袍,完全無官派作風,摒退隨身武士,笑道:
  「臥秋兄,又是一年了。好歹我也為你解了圍,你不感激我,反而板著一張臉,真讓我好生的失望啊。」
  縱然心裡對此人有成見,阮臥秋仍壓抑下來,平靜道:
  「東方大人此次前來,有何事需要小民效勞?」
  東方非一挑眉,薄唇掀笑,嘗了口熱茶,隨即斥道:「這是什麼茶?也配得上臥秋兄嗎?你身邊的丫頭……」
  「民女鳳春。」鳳春垂首,即使不願,也只能恭敬福身。
  「是了,我想起來了,這叫鳳春的,打你當官時,就跟在你身邊了,是不?你泡的是什麼茶?去拿酒來!咱們兄弟兩許久未見,確實該好好暢飲一番。」
  鳳春遲疑著,在看見自家主子微不可見的點頭後,才匆匆離去。
  「你身邊的人真是死心眼兒,你人都瞎了,她們還沒鬧個鳥獸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做人太好。」東方非漫不經心道。
  「東方大人,今年你來,究竟又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你一雙眼睛啊。」東方非理所當然道。
  「阮某的雙眼確實已經沒有救了,東方大人不必再白費功夫。」
  「我白費功夫?」東方非哈哈大笑:「我從來不知道白費功夫是什麼滋味,我要做的,誰能說不?皇帝老爺也不成!」見阮臥秋臉色流露出薄怒,東方非心頭更喜,笑道:「這回,我又找到一個名醫啦,臥秋兄可一定要試試!」
  「阮某心領了。」
  「心領?」他揚眉,哼笑:「你若不肯醫治,那名名醫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見閻王爺兒的份兒,你說,你只是心領了嗎?再說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讓那十八口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東方非!」阮臥秋猛然站起。
  東方非笑聲不斷,在正氣廳內顯得格外刺耳。他搖著扇,打量高懸的匾額,笑道:「你也曾是個大人啊,可惜雙目失明,大好前程盡成空,你想,如果現下我對著聖上提起前都察巡撫阮臥秋,你猜他老人家還記不記得?」
  阮臥秋抿起嘴,未置一詞。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誰能記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記得,當初阮某也不配為官了。」
  東方非知他向來表裡如一,從不說違心之論,薄唇不免又揚起:
  「正是。臥秋兄,你就這點教人欽佩,讓我好生難忘啊。」
  「多謝大人厚愛。如今阮某已是平民之身,大人不必再處處防我了。」
  「哈哈,我防你?你已經是一個沒有官名加身的普通老百姓,我東方非何需防你?我要掐死你,就如同掐死一只螞蟻般簡單。臥秋兄,你可知我在朝中一手翻雲一手覆雨,我要更改萬晉法令,哪個朝官敢吭聲,巴結我都來不及啊!」
  阮臥秋聞言,不由得怒火上飆,罵道:
  「小臣爭寵,大臣爭權,此危國之風也!東方非,你憑一己之私,在朝中翻雲覆雨,縱然得到了一時權貴,國敗民衰,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東方非見他惱怒,不怒反笑:
  「對我是沒有好處,圖個快樂而已。百年之後,這個國家落得何種下場與我何干?又不是我當皇帝!臥秋兄,你還記得當時雖明封為都察巡撫,但實則貶離朝廷,就因你上書反我!我想想,那句是怎麼說來著?『能用一國之善士,則足以君一國;能用天下之善亡,則足以亡天下。東方非禍及王朝,理應撤官查辦』。你啊你啊,就是說話不會拐彎!擺明就是說聖上無識人之明,小弟我雖不才,可也算是聖上眼前的大紅人,就算你搜集罪證又有何用處?我一把火燒了,把你呈上的罪證當著聖上的面燒得干干淨淨。你說,你替這種老頭兒盡忠做什麼?」
  阮臥秋咬住牙根,身側拳頭緊握。
  東方非打量大廳,又隨意往匾額看去,沉吟道:
  「我最愛你這大廳了——『浩然正氣』,你果然浩然正氣,即使遭賤民欺壓,你也從不提你在朝中的勢力,當年武狀元雷行力,是不?我記得此人與你是結拜兄弟,如今他授封將軍之位駐守邊疆,你要提出他的名號,小小知府不會不賣你一個面子,甚至你要提我的名號,我也絕對護你!偏偏你只信律法,只信一身正氣!」東方非嗤笑一聲,不知是贊美抑或其它含義,又道:「身居高位,你可知有多少人來巴結我?而這裡頭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滿腔熱血,懷著自以為是的正氣,打算斗垮我這東方爵爺,可不到幾年,個個成為我的手下。哼哼,浩然正氣啊。我每進一名朝官府邸,瞧見這四字匾額,總忍不住冷笑,笑到這些表裡不一的朝官難掩羞愧,拆下匾額!」
  阮臥秋一貫冷寒著臉,沉著氣。
  東方非見阮臥秋沒有答話,笑盈盈又道:
  「唯有你這正氣廳,小弟不敢笑,所以,我這一輩子最期待的,就是等你回來,官復原職。」
  「即使我雙目有救,也不會重回朝廷。」阮臥秋沉聲道。
  東方非似笑非笑,道:
  「除非我找到了其它的樂子,否則你非回來不可!沒人跟我斗,我可寂寞得很。嗯哼,我還得代為擬召,盡早讓新的知府大人上任,這一回小弟可擔保永昌城內再也沒有一個官敢仗勢欺阮府。我自個兒知道書房怎麼走,你不必送啦。」
  他聞言,心裡連連駭然,沒有想到這幾年,此人權勢已可只手瞞天,竟能自行代為擬召。
  「東方非,你到底所圖為何?」他瞪著門口的方向,咬牙問。
  東方非輕訝轉身,然後笑道:
  「臥秋兄,你還看不出來嗎?那我可得說,你跟我,就像是一根竹子的兩頭,永遠無法像小弟一般及時行樂啊!」
  ◆  ◇  ◆  ◇  ◆
  秋天一到,阮府夜裡霧氣散盡,一名老僕扶著他回到秋樓前,他斥退:
  「到這就好。」房內的擺設他再熟不過。有沒有點燈於他根本無礙。
  進了房,撲鼻淡淡的酒氣,令他蹙眉不已。自從陳恩當他隨侍小廝之後,夜裡就在外廳打地鋪睡,他才幾歲,就開始學當酒鬼了嗎?
  才到床緣,忽地踢到某樣不該存在的東西,他整個身子連防備也沒有就往床上跌去,同時聽見一聲吃痛——
  「杜畫師!」這聲音怎會誤認?
  「誒,阮爺,你回來了啊。」迷迷糊糊的聲音從床角響起。
  「搞什麼你?」他狼狽爬起,對著那聲音怒罵:「三更半夜,你在這裡做什麼?」她非要氣死他才罷休嗎?「既然你在裡頭,為何不吭聲?」擺明欺他眼瞎!
  「阮爺,我可冤枉了!」她抗議,拒絕任何不實的指控,「我睡著了,根本不知道你回來了啊。」
  「杜畫師,你要睡回客房去,到秋樓來做什麼?」他撐起自己的身子,注意到她趴在床緣睡著。要是她敢爬上他的床,非要罵她不可。「你沒點燈嗎?」
  「有啊,我初更來的,我睡著時一定是過三更天,大概滅了吧。」她笑,隱了個呵欠。他皺眉,正要喚醒陳恩點燈,聽她又道:「陳恩喝醉了,睡在客房裡。」
  「客房?」
  「就是我暫住的房間啊。阮爺,我壓根沒法搬走他,於是我心想,反正夜還長,鳳娘說你正讓東方非帶來的名醫看眼睛,沒用晚飯,我就帶了點宵夜過來……唔,現下都糊成一團了吧。」
  簡直亂七八糟!陳恩那孩子倒在她的房裡,她卻來他這裡?「你去點燈!」
  「點燈啊……阮爺,打火石你都放哪?」
  他是瞎子怎會知道打火石放在哪?牙根隱隱發疼,簡直不知拿她該如何是好。「杜畫師,你非得要處處跟我作對嗎?」
  黑暗之中,沉默了會兒,才聽見她的笑聲:「阮爺,你真覺得我處處在跟你作對嗎?我一直以為,那只是我倆性子不同而已。」
  那笑聲明明一如往昔的輕慢,他卻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太對勁。
  「阮爺,東方非帶來的大夫說你眼睛如何?」她很好奇地問。
  「有希望。」阮臥秋唇畔泛起諷刺的笑:「為了確保他一家十八口的命,他說有希望,而我必定得配合。」床微微地動了下,像有人自動自發坐在床緣,他先是皺眉,而後拿她沒轍地歎息了。
  「阮爺,你歎什麼氣?跟東方非交手很累嗎?我聽鳳娘說,那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用簡不簡單來形容東方非,未免太小覷他了!杜畫師,你可知今日來鬧場的高進寶有什麼下場?」他再度咬牙:「未經律法判決,立斬;知府大人教管不嚴,同罪,不必呈報,由他作主即可!」
  「立斬啊……」真痛快,不過這話可不能當著他面說。
  「他素來有個習慣,即使不是他動的手,但,若經他的口而死人,他必會在事後沐浴更衣!」正因他是瞎子,才會對氣味如此敏感!
  「難怪啊……阮爺,我今晚也要沐浴,結果燒好的熱水得先讓人呢。」她笑,然後柔聲道:「阮爺,你要因此而抑郁嗎?既然他知道你眼盲,也一定知道你其它知覺異樣敏感,他故意在你面前梳洗,就是要讓你知道他的權勢有多大。」
  阮臥秋抿起嘴,不發一語。
  「誒,雖然我這麼說,可你一定還是耿耿於懷。」黑暗之中,她道:「因為這就是你的性子啊。阮爺,你猜我現在正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
  笑聲再度響起時,他的眉頭忽地深鎖。
  「阮爺,我在想,現在我也看不見,所以嗅覺格外敏感,我聞到一股藥草味,那大夫一定為你敷了藥……哎啊!」她脫口,忽然發現有人緊緊抓住她捂住肚子的右手。這房裡只有他跟她,誰抓住她根本不用多想。「阮爺,你怎麼啦?」
  他順著她的手,摸到她的肚腹,隨即如燙到般縮回。「你肚子不舒服?」
  她輕訝了聲,暗驚他竟然能發覺自己的不適,笑道:「是有點不舒服。我猜是空腹陪陳恩喝了幾杯,才老覺得不太舒服。」至於喝了幾杯,那可就不能明言了。
  「空腹?你怎麼不吃晚飯?」
  「誒,阮爺不也沒吃?」
  「少跟我嘻皮笑臉的!」他又被她氣了,「鳳春呢?沒給你送飯嗎?」
  「唔……今兒個東方非跟他的隨身武士大概有二十人上下,府裡的米正好用完,鳳娘便請廚娘煮了碗面給我。我知道你還要問什麼,阮爺,你會不會挑食?」
  「不會!」原來挑食!「若不合胃口,請廚娘再煮便是!」
  「不算挑食,阮爺,我只吃米飯,只要煮飯煮得好,不淋肉醬,我也吃得開心。小時候,我最快樂的事就是吃飯,到了現在還是不變,只要我吃了飯就快樂,至於其它食物我就不想碰了。」
  他聞言,哼了聲,注意到方才摸她的手,冰冰涼涼的,必是十分的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叫鳳春再騰一間客房給她就是,為何來他這裡?
  就為見他一面?每天都可以見,何必選在此時此刻?
  「阮爺,一開始我就想說,你眼上的藥草很香啊……」她笑道。
  她的笑聲依舊輕浮,完全察覺不出一絲異樣。是啊,明明察覺不出她哪兒不對勁,卻能從她聲音聽出她不舒服,連他都覺得訝異了。
  「真的好香呢……」
  不知何時,她竟然靠近往床內移了過來。他皺眉,仔細聆聽她的一舉一動。
  「阮爺,名醫說多久能見光?」那芳香的氣息就在面前,帶著淡淡的酒味。
  「自然是等東方非走了之後。」
  「哎……阮爺,我的肚子好痛呢……我能不能親你一口呢?」
  他一聽她肚子痛,咬牙正想秋樓附近沒有家僕,唯有等天亮之後鳳春才會出現,她要肚子痛該怎麼辦?忽地再聽她說淫穢之詞,還沒有回神,嘴上就遭偷襲。
  涼涼的唇瓣幾乎貪戀地吻上他的嘴,他頓時一僵。
  「阮爺,你好香哪……」她吐氣如蘭,留戀忘返地舔著他的唇。
  這女人!當真是得寸進尺了。
  「誒,阮爺,你的味道真像是阮府裡的白米飯……」
  白米飯?他?
  「又香又有嚼勁。」像貓咪般直吻著他的唇,染上他的氣味,心裡就很樂:「小時候我哪兒不舒服,我爹就會帶我去吃飯,一吃飯我就快樂,連痛也忘了……」
  她言下之意,是指吻他也能替她止痛?這女人分明是誆他……
  聽見她微微抽氣,有點重心不穩,傾身向他;他直覺伸手摟住她,沒料她太過往前傾,兩人雙雙倒在床上。
  「搞什麼你……」她的身子又軟又無力,甚至有些冷涼。真很難受嗎?
  「阮爺……」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聽他又惱又怒,干脆不爬起來了,順勢縮起身子。「你真是表裡如一,我大概明白東方非為何不拿美色來毀掉你了。」
  他皺眉,聽見她自行滾到床的內側,他心裡不甚痛快,又想起她身子難受,便隱忍不放,慢慢撐起來摸索坐到床緣,與她保持距離。
  「你是什麼意思?」她讓他頭暈腦脹的,根本無暇思索其它事情!
  「我是說,阮爺你一定很注重精神層面。」連個回吻都不肯!她心裡也直歎氣。「就算他日你有妻妾,只怕也不會很熱中男歡女愛吧。」偏偏她不一樣啊。
  「你還是個閨女,怎能這樣說話?」又怎能這麼地放肆對一名男人?就因為她說喜歡他?就那麼一點喜歡,她就能動不動就吻他嗎?
  一思及她嘴裡的喜歡就那麼一點點,莫名地,他心頭又有惱意了。
  「阮爺,我真要喜歡上一名男子,我一定想親近他,碰觸他,想要得到他的身子,也要獨占他的全部……」她歎氣:「這就是我們兩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啊。」
  這麼露骨的宣誓,與她之前那種向往淡如水的說法,簡直是天地之別,他心裡又疑又惱,到底哪一種才是她的真心?
  這女人,好端端的,何必來招惹他?即使他的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不也挺好?
  「誒……」
  他咬住牙,側耳細聽她斷續的呻吟,如果不是夜裡一片寂靜無聲加上他失明,也不見得會聽見她那微弱的低音。想起她之前連受了又深又長的刀傷,也不曾當著他的臉喊痛,就知道她隱藏情緒功夫有多好了。
  他遲疑了會兒,愈聽眉頭愈緊,最後摸索著移向床內側,摸到她的肩,直覺要縮回,後來又移向她的臉,心裡微驚。她的臉頰都是微濕,像是疼到流了一身汗。
  「你這女人搞什麼你!既然不舒服,來鬧我做什麼?」
  「阮爺。」她笑:「我好失望哪,你真當我來鬧你嗎?打東方非來之後,你心情極差,我是親眼看見他差人押著高進寶出府,那時你臉上表情又恨又惱,不是恨他,也不是惱他,而是恨你自個兒,惱你自個兒,在那時候你已經預見高進寶的下場了吧。誒,阮爺,我是寧願你氣我惱我,也好過自己悶在心頭啊。」
  「你……真是油嘴滑舌,連來鬧我也有理由!」他斥罵,語氣卻不怎麼重。這女人啊……
  「本來我是想找你一塊吃面的,至少看了你,我心裡就樂得很。無味的面、無味的水都成了你的味道,那倒也挺快樂的。」
  他皺眉,忍住罵她言語大膽。
  「阮爺,我可不行了……」
  「什麼叫不行了?」他罵。說話不知分寸!
  「我是說,我胃疼,沒力氣了,你這床可要借我睡一會了。」眼花花,再挨下去可要兩眼一翻了。早知如此就不該空腹喝酒!原要陪他解悶的,她真是沒用!
  「你……」他瞇起眼。
  「阮爺。」她似笑非笑地低喊,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臉龐捧著,輕聲道:「你愛氣就氣我吧,不要再氣自己了,我老覺得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東方非是來逼你回去當官,我可先說好,你當官我也喜歡,不當官我也愛,只要你快樂就好,何必理他?誒,我本想來當解語花,結果落得這麼慘的下場,我的眼真花了,阮爺,你要吃我豆腐可得趁現在啊。」三句脫不了輕浮,她挨不住,虛弱地閉上眼,手指一滑,阮臥秋立刻抓住她無力的手臂。
  他一向守禮,絕不會在夜裡跟一名女子獨處,上回能在樓外與她相處一夜已是極限,今天她侵入他的屋子、爬上他的床,已是他的極限之外,若不趕她出去,就只剩下一個結果——
  他咬咬牙,想起他老是看她不順眼,偏她一有事,他又緊張個要命……
  「喜歡我嗎?」他喃道:「是喜歡我哪兒?」在她眼裡,他已是半個廢人,她是迷戀上他哪兒?有什麼值得她迷戀的?她的迷戀絕非作假啊……
  這女人真是讓他又氣又惱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眼,她已睡著,眉頭還是深鎖著,真這麼難受嗎?既然難受,何必顧及他的情緒而徹夜在這裡守著?
  「誒……」
  他聽見她吃痛的呻吟了,不由得心裡又惱起來了。
  他從未預設過自己的妻子該是何等模樣,尤其失明之後,更不曾有過成親的打算。現在,她出現了,完全不同於鳳春、二郎在身邊相伴的感覺。鳳春、二郎敬他、怕他,站在他的身後,當他願意分享他的喜怒哀樂時,他們才敢有所反應;她不一樣,硬搶著他的喜怒哀樂,硬是坦承她的喜歡……他當官,她跟著走;不當官,她也要賴著嗎?他連個承諾都不曾許下,她這麼大膽放下感情不怕沒有回報嗎?
  又聽她吃痛的聲音,他皺眉,摸索到她微啟的唇瓣,很明白留下她過夜以及接下來要做的事,他所必須承擔的責任。
  責任嗎?他閉上眼,眼內的她還是躲在白霧之中,長相模糊不清,但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始終帶著皮皮的笑意。
  杜三衡啊……縱然只有模糊的影子,這三個字卻已經烙在他的眼裡了,不管有沒有閉上,都很霸氣地在他心裡占地為王了。
  思及此,毫不猶豫地輕吻過她的唇。
  她的呻吟沒了,像是一時之間不疼了。對她來說,他的嘴真像良藥嗎?這女人,真是讓他好氣又好笑……再加上一點點的憐惜……
  她又叫痛,他直覺俯頭再吻她一口,當真百試百靈,她又睡得安穩些。一晚上,他未眠,就這麼斷斷續續,彼此氣息交纏著。
  如果,能清楚地看上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夠了,讓他一輩子記得那樣的長相就是杜三衡的,就算她生得奇丑無比,他也無所謂啊……
  以往東方非在阮府的日子裡,他總抑郁難消,這一夜,卻心思滿滿都是這個名叫杜三衡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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