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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佳 -【兩個人的戰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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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27:3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于佳 - 兩個人的戰爭

他是飛翔在戰火硝煙中的鷹,
折了翼惟有墮落天涯。
愛上這樣的男人是幸抑或不幸?
她一次次束縛綁不住他飛往風暴中心。
相隔兩地,一邊是戰爭一邊是和平,
生與死輪番錘煉,戰火點燃愛情……
然後這一次她要面對她的戰場,
雖然沒有硝煙一樣充滿危險。
這是一場兩個人的戰爭,沒有絕對的贏家,
也沒有徹底的輸臣,因為愛,生命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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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28:36 |只看該作者
  前言——戰爭

  2003年5月6日故事開始

  我從不避諱自己是原創作家,我也不介意在自己的小說中描寫現實的殘酷。可是,寫這個故事,我徘徊了很久。從伊拉克開戰前我就在徘徊,到4月10日伊拉克戰爭概念性結束我還在徘徊,從過小年的時候聽聞廣州爆發非典我就在徘徊,直至今日。

  伊拉克戰爭、SARS抗擊戰,我預設的這個故事所有線索都圍繞著2003年我們所遭遇的殘酷戰爭。因為太接近現實,所以我害怕,怕別人說我譁眾取寵,怕寫不好破壞了心中的神聖和崇敬之情,怕現實的殘酷與小說的浪漫難以融為一體。

  可是,今天我還是落筆了,因為一個電話。

  那一天接到高中同學的電話,我們許久不曾聯絡,大家各忙各的,忙著享受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忙著活在我們的浪漫世界裡。接到她電話的那一夜已經很晚,我有幾分疑惑。我們隨便聊著,之後她說:「我今年護校畢業,已經在醫院實習了大半年。我已經遞交了申請書,下週一去市裡的SARS隔離觀察病房幫忙,可能有段時間不會回來。」

  她沒有再說什麼,我處於震驚中也忘了要為她祝福。掛上電話,我才猛然醒悟到她這個電話是在向我告別,作生命的告別。但我相信那不是最後的告別,我更相信她會平安回來。

  三月份的時候,我所在的江南地區尚未發現SARS病例,我沒有感到它對生命的威脅,甚至還拿它向遠在廣州的編輯開玩笑。在我看來,這跟流行性感冒沒什麼不同,打打針、吊吊水,最後還是福壽安康。我沒有想到,這是一場會要人性命的戰爭,而且戰火在兩個月後還蔓延到我的身邊,我更沒想到,我的朋友即將上戰場,雖然今年她還不滿二十一歲。

  寫小說的今天,我放假。因為SARS,我們這些學生在「五一」過後又多了一個星期的假期,而我也將利用它完成這篇小說。

  截至目前為止的2003年,我們已經經歷了大多的戰爭、失去和悲傷。所以我寫了這個故事,送給所有活在戰爭中的人,送給所有在戰爭中倖存和失去的人,送給所有用愛抵禦傷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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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28:5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2003年1月17日

  「中國特別新聞報道:日前,伊拉克局勢日漸緊張,有關方面指出類似九一年海灣戰爭的戰爭很可能將在美國前總統和這後總統任職間輪番上演……」

  看到街頭大屏幕上的特別報道,覃希蹤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又是戰爭,又將出現戰爭了嗎?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又要離開?

  不!不會的,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讓他走,他不能走,如果他真的愛我,就不會離開我。這和一般的災難、小規模的局部戰爭不同,這是大規模的殘酷戰場啊!九一年在海灣戰爭中死去的平民,死去的戰地記者難道還少嗎?為什麼這一次又要把他從我身邊帶走?

  希蹤加快步伐想要趕緊離開大屏幕覆蓋區域,想將心中的煩惱一股腦兒地丟給這冬日陰冷的天空。寒風灌入她敞開的大衣,頃刻間手腳冰冷。

  一隊人馬從她的身邊快速穿過,趕上她正前方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看上去,他似乎挺有修養。

  「先生!先生!您可以接受我們的採訪嗎?我們是電視台的,這是我們策劃的——次街頭隨機採訪,想問問您對伊拉克可能到來的戰爭有什麼感想。」

  男士好像忙著趕時間,白而肥厚、類似豬蹄的大手推開鏡頭,不耐煩地丟出一句:「伊拉克打仗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要我去當兵!自己的事都管不好了,還去管人家,這不是吃飽了撐得慌嘛!」

  男人趕著自己的路,將一幫記者丟在身後。找不到他們想要的新聞素材,幾個人不死心地將鏡頭對準幾個結伴同行的十幾歲學生。「同學,如果美國對伊拉克開戰,請問你們有什麼想說的嗎?」

  「打仗?」女生們笑嘻嘻地咧著嘴,旁邊的幾個男生接著喊了一嗓子,「打仗挺好玩的,我到現在還沒看過打仗呢!電影裡的槍火太假,要玩就玩真的,不知道跟電玩相比哪個更精彩。」

  顯然,學生的回答也不是記者想要的。兜來轉去,攝影師將鏡頭對準了一直走在他們身後的希蹤。「這位小姐,您對戰爭有什麼看法,能不能給電視機前的觀眾說說?」

  「我不希望看到戰爭,不管是什麼形式的戰爭,什麼地域的戰爭,什麼理由的戰爭,我都不希望看到。我要和平,我要全世界都和平,我希望每個角落都安寧、祥和。」

  「好!非常感謝您!」終於拍到想要的鏡頭了,記者們趕著尋找下一個隨機採訪的目標,希蹤丟下她的觀點繼續逆風而行。

  這不是奧斯卡頒獎盛典,也不是世界小姐選美大賽的現場,她不需要扯著嗓子高喊著「世界和平」,更不需要說太多冠冕堂皇的美談。她是真心不希望任何地方發生災難,更不希望世界的某個角落硝煙瀰漫。

  災難總會讓相愛的兩個人天各一方,戰爭可能會奪去我們所愛的人,愛的人就這樣悄然死亡,這可能會改變我們的一生。

  她不是修女,她也缺乏博愛精神,但她衷心祈禱世界和平,為了她所愛的人,更為了她自己。

  因為,她的愛人是災難記者,更是……戰地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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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29: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2003年1月25日

  「我正從台裡出來,你在哪兒?」覃希蹤走出電視台大樓,握著手機尋找著本該開車出來接她的人,死老鷹不會又遲到吧?

  「放心,我沒有遲到,記者需要準時。」馭鷹以全身靠著車門,左手裡握著手機衝她懶懶一笑,那姿態足以迷倒停車場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和她懷裡六歲的小孫女。

  不可否認,他是迷人的。棕髮、銀藍色的眼眸,深刻的五官和預示著外冷內熱的唇角,走在街頭讓多少女生緊趕著為他增添回頭率。188公分的身高,勤於鍛煉的身體讓多少服裝設計師追著打著想拉他做模特。

  可是誰能想到,如果無人提醒,他可以將一條牛仔褲穿上兩個月。他也不會為了自己的身份、形象故意開一輛非常拉風的跑車泡妞,常常是一輛越野車讓人以為他剛從野外寫生歸來。

  這樣一個標準老外卻說著一口同樣標準的京片子,更讓人奇怪的是——他惟一的女朋友卻是個再平凡不過的都市電視台記者,平凡到只能作現場採訪的記者,連上鏡頭的機會都是微乎其微,因為她壓根不上鏡。

  無所謂,反正他的女朋友,他不介意就好。他更不介意陪她逛超市,當拎包小弟,這不來了嗎!

  希蹤拉開車門坐到他身邊,將手中的包丟到車後座。他沒有為她開車門的習慣,他的解釋是:別指望每個西方人都是紳士,他的國籍不在英國。

  「你今天準備買很多東西嗎?」希蹤不常上街,但每次買東西都塞足他的越野車,讓人以為他們家養了許多人。

  能折騰他是希蹤感到最愉快的事情,她奸笑兩聲,像尖耳朵妖精。「難得逮到你一次,我當然要買到你手軟、腳軟,全身都軟。」手軟是因為心疼錢,腳軟是因為逛商場,全身都軟是因為拎東西累的。

  馭鷹騰出一隻手來扯她的耳朵,其實她的耳朵本來就是尖的,實足妖精像。「什麼難得逮到我一次?上周你的衛生棉用完了,是誰開車去買的?」

  「喂!你專心開車,別瞎扯好不好?」她害羞,臉紅了半朵。要不是一時偷懶忘了買那些令人尷尬的東西,也不會給死老鷹逮到話柄。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真正感到西方人的開放式教育有多麼「成功」。

  他笑著搖頭,這才感覺到東方女孩的內斂,即使兩個人住在同一間房兩年的時間,她害羞的表情他依然當咖啡喝。膽小、害羞,小小的任性,再加上東方女性的溫柔、平和,這就是他的覃希蹤,惟一和他相處了兩年的女朋友。

  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在他身邊待上兩年,九一年海灣戰爭結束以後,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女朋友。可是,她來了,走進了他的生命裡。明明告訴自己,這不是他要得起的愛人,可他還是愛了,一愛就愛了兩年,甚至停不了手,放不下懷抱。最近,他常常感到恐慌,害怕有一天他對她的愛會困住自己飛翔的翅膀。

  折了翼的鷹什麼也不是,只能站在懸崖邊等死,等著摔死。

  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眼神掙扎,希蹤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指。「馭鷹,你怎麼了?」他叫Hawk,是「鷹」的意思,她給他起了個中文名——馭鷹。這意思……嘿嘿,大家心知肚明。

  「沒什麼。」他笑笑,銀藍色的眼睛沒說話,困住自己的心情不想再困住她。

  好在他們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趁著馭鷹停車的工夫,希蹤已經開始盤算哪些東西是必須買的。要知道,這可是為春節儲備的物資,該買的一樣不能少。

  走進超市,馭鷹像個乖小孩,推著車走在希蹤的身旁按著她的指示,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從架櫃上取著她想要的東西,反正他也分不清十三塊八的牛肉和十七塊五的牛柳到底有什麼區別。

  兩個人就像和諧的夫婦採購著年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生活用品的物架旁。超市專門開出專櫃做促銷活動,男服務生為了提高營業額硬扯著馭鷹說個不停。

  「先生,買盒保險套吧!這可是正宗進口貨,絕對符合您的需要,我們在促銷期間一律買二送一,您要是買夠十盒,我們還有精美禮品送給您太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您……」

  希蹤羞紅著臉想趕緊離開,她前腳尚未邁出,馭鷹的怒吼卻已經爆發:「你說什麼呢?走開!」

  他在發火,從他提高的語氣中她聽得出來。他鮮少動怒,惟一的一次是因為她不珍惜自己的身體,生病了還在趕新聞稿。他勸她,她不聽,頂嘴回了一句:「你是我什麼人?你憑什麼管我?」

  那一次,他吼了一聲:「我再也不管你了。」然後一個大男人為了這句話小氣巴巴得三天沒跟她說半個字。要不是她拋開矜持,主動誘惑並且圓滿完成任務,他還不知道是不是會氣到肺氣腫才罷休。

  然而這一次,他為何生氣?希蹤捉摸不透地凝望著他,像在瞧一個陌生人。

  男服務生顯然是被馭鷹的氣勢嚇到了,又是道歉又是低頭,馭鷹卻似完全沒看到,一手推著車,一手拎著希蹤的胳膊,大步將她拖出那一區。

  「馭鷹,你慢點,我跟不上。」她的抱怨還伴隨著高跟鞋帶來的疼痛。和他188公分的身高相比,她總覺得自己矮了,穿七公分以上的高跟鞋成了認識他以後的習慣,卻也屢屢折騰著她的腳。

  馭鷹猛地剎住腳步,手舞足蹈地說了一長串她聽不懂的西班牙文。他每到激動之處,就會說一些她完全聽不懂的西班牙文、意大利語或是阿拉伯語。她害怕這一刻,那意味著馭鷹不再被她所駕馭。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她打著手勢要他暫停,毫不在乎地在超市裡大嚷著:「咱們商量過,在我面前你統統說中文。」

  他胸口起伏得厲害,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對不起!我想抽支煙,你繼續買東西,我在出口處等你。」他逃了,只有如此才能不被自己惡劣的心情和兩年來極力在希蹤面前隱藏的秘密所擊垮。

  他將手推車丟給她,獨自越過結賬處,她遠遠地看見他走進洗手間去尋找他想要的平靜。她卻不懂,他到底是怎麼了?

  以馭鷹的犀牛皮,絕對不會因為男服務生向他介紹保險套而羞得躲閃不及,他也不是那種為了一點點小事就大發雷霆的火爆男,沒道理他會突然發怒啊!

  希蹤取下一些生活用品,猛然間她想到了。和他在一起兩年的時間,記憶中他們彼此都沒有使用過任何避孕手段,而她也從未意外懷孕。這跟他怒火沖天有關係嗎?

  取下的生活用品再放回去,她的腦中全是他,已經沒有心思再繼續購物。還是早點離開吧!她有些擔心馭鷹的情緒。

  推著車停在收銀台,辦年貨的人很多,希蹤耐心地排著隊等著輪到自己。一聲高喊突然叫住了她——

  「覃記者,是你啊?」

  希蹤回頭望去,見是電視台的攝像師小高,她連忙打了聲招呼:「高攝像師,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

  如果早知道會在這兒碰到你,我會一直等著你,陪你買東西,送你回家——高攝像師憨憨地笑著,緊張地順了順前額噴多了睹哩水而變得硬邦邦的發。「上次想請你吃飯,你說已經與人有約,不知道現在有沒有空?」

  同是電視台的同事,高攝像師瞄上希蹤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大方溫和,有著一種含蓄典雅的美。和時下流行的野蠻女友完全不同,見了就叫人心動——其實他哪裡知道,每每馭鷹把希蹤惹火了,她最常做的事就是拿日本產的用於煎蛋餅的鐵板鍋敲馭鷹的腦門,聲音嘎崩脆!

  覃記者的溫和成了高攝像師追求過程中的一方屏障,她會微笑著告訴你,她晚上有事不能應邀共進晚餐,你在失望之餘卻不會絕望,依然期盼著下一次機會,所以永遠也學不會放棄,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與失望中浪費時間罷了。

  這一次不等希蹤開口拒絕,只看到她臉上流露出的為難之情,高攝像師就已經開始見風使舵。「你要是忙也沒關係,我送你回家吧!我看你拎了這麼多東西,一個人回家太辛苦了。」

  「她不會辛苦,我會幫忙送她回家,就不勞您費心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馭鷹已經站到了希蹤的身邊。他接過一包包袋裝的東西,還順利地騰出一隻手牽起了希蹤的手臂,冷冷清清幾句話銷毀了高攝像師心頭的星星之火。

  原來,小花早已配了株名草,小高壓根沒戲。

  男人生來是不服輸的動物,高攝像師還想再死一次。他剛想開口爭取讓覃記者挽留他,面前的洋鬼子突然眼冒藍光,像蒼穹中的鷹露出看到獵物後的凶殘,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先走了。」不服輸並不等於願意拿命冒險,沒志氣的男人在這世上也不佔少數。

  馭鷹冷峻的眸光目送妄想動他女人的小男人遠離,目測那男人與希蹤的距離至少在五百米以上,他這才牽了牽她的手臂,「咱們回家吧!」

  「我可以把你剛才的反應當成吃醋嗎?」她問得簡單,他們之間向來不複雜。

  他也不會為了男人無聊的面子問題掙扎,坦白交代:「如果我吃醋的反應讓你覺得我很愛你,很在乎你,讓你感到很驕傲,你大可以放聲大笑,我不會阻攔。不過老實說,那個男人實在夠不上與我競爭的檔次,你的眼光應該沒那麼差吧!」他的自信來源於懂得她的愛,也懂得珍惜她的愛。

  「你真是一點也不可愛。」她伸出手,想幫他拎點東西,總共七個大袋子裝了滿滿的東西都停留在他一隻手中,她不想他為了那點男人的自尊而拎到手臂脫臼。他的手臂可是很值錢的,隨便拍出的東西都得用「萬美金」做單位。「我幫你拎些東西吧!」

  他沒說話,依舊用一隻手拎著七個袋子,另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膀向停車場走去。驀然間,他側過頭偷吻她的臉頰,那一吻急促而慌張,像是為了掩飾什麼,又似是為了證明什麼。

  她感覺模糊,卻熱情地成全了他的吻。因為那一刻,她也需要掩飾心底的不確定,證明他依然在她身邊,不會因為戰爭而離開。

  ☆☆☆

  馭鷹和覃希蹤開著車到家的時候,阿曼和尋尋已經等在家門口了。見到馭鷹,他們立刻抱怨起來:「老大,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我們等你等到花兒都謝了。」

  「你們對中國的文化瞭解挺深啊!」希蹤開門讓他們進去,馭鷹像個家庭「煮夫」忙著將她購買的東西收拾到該放的地方。

  阿曼是位黃頭髮、深藍眼睛的瑞士人,出生在阿曼,所以有了這個名字。尋尋是阿曼的女朋友,而「尋尋」則是希蹤為她起的中文名,姓什麼希蹤也沒弄清楚,只知道她叫「Zemzem」,這個單詞本是古宗教名,古代大食人稱之為實施祆教徒。她隸屬阿拉伯人,從小在西班牙長大,曾跟隨馭鷹師從同一位戰地記者,按中國人的說法就是師兄妹。

  好在外國人不流行師兄妹談戀愛,人家尋尋愛阿曼到骨裡血裡,她本人對老大也沒什麼興趣。這才讓後來出現的希蹤有了先機,抓住這麼個洋鬼子當男朋友。

  「你們要喝什麼?我最拿手的就是泡茶,要雞尾酒找馭鷹弄,還是你們想喝速溶咖……」希蹤探出頭來問阿曼和尋尋,卻看見馭鷹衝他們使眼色,三個人走進了書房。隨著房門咚地關上,希蹤手裡的杯子頹然地落到了吧檯邊。

  她早該想到,阿曼和尋尋這個時候出現絕對是為了伊拉克的戰事報道。簡單來說,馭鷹、阿曼和尋尋就是個三人新聞報道小組——馭鷹負責掌鏡,拍下災難瞬間,攝下炮火硝煙;尋尋是他的助手,輔助馭鷹完成工作;而阿曼主要負責聯繫新聞媒體,採買進入災難現場或是槍林彈雨間所需物資也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

  他們並不隸屬於任何政府或新聞單位,完全是自由、真實地報道戰爭場面。他們沖在戰爭第一線,將拍攝下來的戰地畫面和報道賣給國際媒體。這份工作既是他們的理想,也是他們現實生活的來源。

  與馭鷹相處這兩年來,哪裡有戰爭,哪裡有災難,他就奔赴哪裡。希蹤只能在他所拍攝的新聞報道和圖片資料中找尋他依然「健在」的證據。每一次他的離開都讓她提心吊膽,擔心他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擔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馭鷹已經是殘缺不全的。

  那是一種希蹤無法想像的生活,就像她有多擔心他,他永遠無法明白。

  那麼這一次呢?他又要奔赴戰爭第一線了嗎?如果美國真的對伊拉克動武,那將是一場大規模的戰爭,殺傷力絕對比九一年的海灣戰爭更為猛烈。很可能……很可能,這一次他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她該怎麼辦?放他走嗎?眼睜睜地看他走出她的視野,再也無法推門走進這個家?她不要。

  蹲下身子,希蹤胸靠著膝蓋抱緊自己。這一刻,她好希望他可以伸出堅實的臂膀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再也不鬆開。

  然而,此刻馭鷹的手臂正在為著進入巴格達而奮鬥。

  「就目前的形式看,巴格達已經成為風暴的中心,即使不開戰,也躲不過一場政治風雲變幻。」

  作為戰地記者,馭鷹有著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他的觀察鮮少有失誤之時。「阿曼,你去準備我們的簽證,還有一些必須物資和後備工作。像每次出發時所作的準備一樣,記得將伊拉克的高溫考慮進去。尋尋,幫我準備所有的攝影裝備,要最能抵禦戰火衝擊的那一種。有些東西約旦應該有,但有些東西還是用我們習慣的寶貝吧!」如果槍是戰士的生命,攝像機和照相機無疑是戰地記者的靈魂。

  阿曼和尋尋記錄下了要購買的物品和所要準備的東西,他們準備分頭行動,最後由老大確認裝備,並對一些機械進行改裝。經老大的手改裝過的機械,那絕對是奇跡。

  這頭忙碌著,那頭馭鷹咬著一支未點燃的香煙,幾乎要將其咬碎吞下去。看他那副窩囊的表情,阿曼猜個正著,「老大,你是不是放不下希蹤啊?擔心在你離開的時間裡她會被人搶走?」

  「誰敢從我手裡把她搶走?」對這段愛情,馭鷹還是有自信的,問題在於食物的鮮美並不能抵抗惱人的蒼蠅。想到在超市裡遇見的那個男人,他就火大。

  尋尋好心幫忙滅火,「既然這麼擔心希蹤,不如娶她啊!只要在她的右手無名指上套個圈,誰也無法將她從你手中奪走,反正你們現在這樣子跟結婚也沒多大區別。」老大根本就是「妻管嚴」,希蹤稍微皺下眉頭,他就開始檢討自己什麼地方做得不對——真是沒用的洋鬼子。

  「結婚?」馭鷹不屑地扯了扯眉頭,「你們怎麼會想到這麼差勁的辦法?這算是辦法嗎?」

  「我覺得算啊!」阿曼從一個男人最害怕的角度開始分析,「結婚前不管怎麼玩,頂多被人灌上『花心』的美名,結婚後就不一樣啦!如果你想拴住誰,最殘忍的辦法就是跟她結婚,再生個小孩,包準你們倆有一輩子剪不斷、扯還亂的關係。」

  「夠了!」馭鷹猛地站起身,將咬碎的煙啐在地上,還用力踩了兩下。「我不會跟她結婚的,絕對不會!」

  「吃飯……」希蹤無意識地推門進來,她本想招呼他們吃飯,卻將他那句決不跟她結婚的誓言招進了心底,揮之不去。

  ☆☆☆

  「阿曼和尋尋走了?」覃希蹤拿著浴巾擦拭著滴水的髮絲,抬起的視線只看見沙發上正與遙控器鬥爭的馭鷹。

  」他們兩個人出去約會了。」他不自在地歪在沙發上,看著她坐過來,習慣性地接過她手中的浴巾幫她擦著髮絲上的水滴。「跟你說過多少次,洗完澡把頭髮吹乾再出來,這樣容易感冒,你不知道嗎?」

  她聳聳肩,不在乎地噘著嘴。要是她生病了,他大概就不會丟下她去伊拉克看戰火吧?接過遙控器,她一遍又一遍地選著電視節目,心不在焉的眼睛只是為了找個地方投遞目光。「最近有工作做嗎?」

  「暫時還沒有。」不想告訴她,他很快就會奔赴巴格達,怕她擔心,也想珍惜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你呢?工作忙嗎?」

  「還是那樣,你知道的。作為電視記者,做著一些譁眾取寵的節目,沒有太多的意思。」同樣是記者,他們兩個人相比較,她就太沒志氣了。整天端著電視台的飯碗,不過混口飯吃罷了,實在無甚建樹。

  沙發上又是長長的沉默,直到他替她擦好了發。馭鷹站起身,正準備去收拾浴室,她終於忍不住了。

  「結婚吧!我們結婚吧!」

  他一愣,兩隻大手無意識地擰著浴巾。「再說吧!」

  她盯著他的背,絲毫不肯挪開目光。「趁著我們倆現在都沒有什麼重要的工作,登記結婚吧!又簡單又方便,速度也很快。」

  馭鷹不自在地乾笑了兩聲,「哪有你說得那麼快,我是外籍人員,咱們倆要結婚還是挺麻煩的,以後有時間再說。」

  「你是Hawk,你想要開出結婚證明,大使館會在二十四小時內為你辦好——別找理由,我不想聽。」希蹤的耐性就快用完,她認真的語氣是發怒的前兆。

  他也惱了,不想再繼續這個沒有任何意義的話題。「理由就是我還不想結婚!如果這是你想聽的,我說了。」

  「為什麼?」她就在等他說出心裡話,她真正想聽的是理由!他不想結婚的理由。「我們在一起兩年了,除了沒有法律程序,我不覺得我們倆之間跟普通的夫婦有什麼區別。只是去辦一道手續而已,為什麼你不願意?」

  「既然只是一道手續,為什麼你又如此在意?」他甩開浴巾,始終不肯轉過身來面對她。

  既然他不肯向前,她不介意靠近他。走過去,她從身後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那溫溫的感覺讓她覺得他永遠都停留在她的生命中,不會飛去戰火硝煙的死亡地帶。

  「馭鷹,告訴我!告訴我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你除了我並沒有所愛的人,我們之間並沒有情感上的問題,也不存在性格矛盾、生活習慣上的差異……這些在兩年的生活中都是完美的,我們是天底下最合適的戀人。難道說你對婚姻存在恐懼?告訴我,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告訴我,好嗎?」

  她柔情似水的語氣最讓他無法抗拒,誰說東方女子柔順無比,她卻用柔媚做最好的武器,他總是不戰而敗。「我還沒有準備好,希蹤。我還沒有準備好跟你結婚,咱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嘛!為什麼要打破呢?」

  為什麼要打破?因為她害怕啊!怕他走出她的視野,怕他再也無法回來,她害怕失去他。因為愛,所以無法眼睜睜地失去,更無法親身體驗愛人走進硝煙瀰漫的戰場,從此後再也無法歸來。為什麼他不懂呢?如果他真的愛她,就該懂啊!

  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地逼著希蹤,她再用這種感覺去逼他。驀地鬆開手,他感覺自己的背部剎時陷入冰冷中。

  「你沒有準備好跟我結婚,卻準備好了去伊拉克,去世界的風雲中心,對嗎?」

  「這是我的工作,你從認識我的那一天就知道。」那個時候的希蹤崇拜身為戰地記者的他,稱他為勇士,現在她卻要他做一個懦夫遠離戰場。不再飛翔的鷹,她還愛嗎?折了羽翼的鷹連他自己都不能接受,她又怎麼會愛呢?

  「好了,咱們不要再談這個話題,我去洗澡。明天還要見美聯社的負責人。」既然她已經知道他將要遠赴伊拉克,他也沒什麼好再隱瞞。也許一個月,也許下周,他就將要遠離她,奔赴他的戰場。

  客廳裡不再有他的身影,希蹤關上空凋,穿著睡衣感覺著客廳裡的溫度越來越低,只要再低一點,再低一點……她可能就會得肺炎,最好病得重重的,看他還會不會把她一個人丟下。

  希蹤斜靠在沙發上,耳朵裡竄進電視正在播報的一條新聞:

  「日前,廣州出現一種疾病,患者感冒、發燒,伴有乾咳現象。肺部有陰影,卻與普通的肺炎不大相同,專家稱之為『非典型性肺炎』,有關方面已經開始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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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29: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冬日的天空灰濛濛的,馭鷹迷迷糊糊地用額頭蹭了蹭枕頭,習慣性地用手去抱身邊的……空空如也!他猛地睜開眼,覃希蹤已經不在他的身旁。

  馭鷹緊張地翻身下床,光裸著上身就奔出了臥室。「希蹤!希蹤……」

  她穿著單衣,迎著冬日的寒風靠在偌大的陽台邊。手裡握著一杯半涼的紅茶,早已不再冒熱氣,她卻還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飲著,悠遠的眼神出賣了她孤寂的心情。

  「你在這兒?我以為你不見了。」他抱緊她,不停地用清晨剛冒出鬍髭的臉去磨蹭她柔嫩的肌膚,那種對比鮮明的刺激讓他確認她仍在他的身旁,永不會離開。

  「你怎麼起得這麼早?」他平時不睡到九點是決計不會醒來的,現在才六點多,正是他的好夢時分。手指輕觸他暴露在寒風中的肌膚,她推著他,「快去穿衣服,你不冷嗎?」

  他不在乎,只是更緊地抱住她。「有你在,不冷。」

  偶爾,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會像孩子般地撒嬌,每到這種時候他脆弱的表情總讓她難以拒絕。冥冥中,她感覺他的心底有一塊柔軟的罩門,是他從不對任何人敞開的禁地。每一次,當她快要走近的時候,他又用男人的堅韌推開她,維護著他男子漢的自尊。其實,男人不用永遠堅強,沒有人是永遠堅強的——除非,你不是人。

  「快點進去吧!你不是要去見美聯社的負責人嘛!要是你真的生病了,那可要耽誤工作了。」她推他,她可以生病,他卻不能有事。

  就依了她吧!馭鷹像所有普通的早晨一般,沖涼、吃早餐、換衣服、準備出門。

  「等等!」在他出門的前一刻,希蹤叫住了他:「你今天去見美聯社負責人,是不是應該換套西裝,還得打領帶吧?」

  「我每次見他都很隨便,反正我拍出的東西他一定會要,我開多少價他也一定會給,有必要這麼麻煩嗎?」他不屑一顧。在戰地的時候,幾個星期不洗澡都是家常便飯,還換西裝?他惟一穿西裝的理由是邀請希蹤同他約會,美聯社的負責人尚未達到那層級別。

  希蹤拉著他走進更衣室,打開屬於他的那層衣櫃,裡面放滿了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西裝,全都是邀請他參加國際性記者頒獎大典、專題片頒獎盛典或是其他社交活動,乃至名人婚禮隨邀請函一同送來的西裝。

  可惜,Hawk從不參加這些活動,家裡的獎盃倒是放了整間房,連她用來插花的那個水晶杯都是他獲得某項國際記者大獎的記念品。

  奇怪的是,他越是不參加任何頒獎典禮和社交活動,越是有人一次又——次地將邀請函通過阿曼送過來。邀請函可以丟掉,西裝卻不能隨便送人——阿曼和他的身材不同啊!

  所以嘍!久而久之,家裡的更衣室就累積起了各種品牌的西裝一整櫃,好在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錯,隨便挑一款穿出去都是模特的標準。

  希蹤挑了一款結合了休閒理念的黑色西裝,同色系的大衣,米色襯衫再配上條紋領帶,完美!

  原來,不僅男人喜歡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打扮得光鮮靚麗,女人也喜歡看到自己的男朋友英俊瀟灑。既然她喜歡,那他就便宜了那個美聯社的負責人吧!

  穿衣服馭鷹可以自己來,可是面對這條領帶,他就懵了。領帶他有幾百條,可是活了三十三歲,他從未成功打過一條領帶。左一塞,右一繞的,他頭暈,乾脆不打。惟一一次打領帶還是為了和希蹤出去約會,那條成功的領帶是尋尋幫他打的。整整一天,他都沒敢轉動脖子,要看側面的人全身都得移動,希蹤還以為他落枕。

  相處兩年,他這點毛病,希蹤再清楚不過。奪過快被他捏成臭帶魚的領帶,希蹤手腳麻利地幫他弄著,他半蹲著身子,好讓她足以夠到他的頸項。

  東方小矮人——這個形容詞馭鷹只能在心中默默說道,千萬不能讓她聽到。否則她又要發了狂似的買超高跟鞋,要知道高於六公分以上的高跟鞋對腳都是有害的,他不忍心她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受苦。

  「馭鷹,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幫你打領帶嗎?」她狀似無意地說道。眼睛雖盯著領帶,心卻掂量著該如何將最透明、最殘酷的心思展現在他的面前。

  她收緊領帶,緊緊地勒住他的脖子,「因為每次這樣收緊領帶結,我都感到你正被我握在手中,如果你飛,我就緊緊勒住你,將你勒在我懷裡。」

  隨著她手指收緊的動作,馭鷹全身一僵,抽回她手中的領帶,他避開了她追問的眼睛。「上班時間快到了,你趕快去電視台吧!我先走一步,明天再送你。」

  他走了,逃也似的離開了她的視線。他逃得掉嗎?希蹤走上南面的陽台,那裡正對著別墅的車庫。她看著他坐進車裡,再看著他使勁地用右手的食指、中指拉扯著領帶結,直松到完全脫離頸項為止。

  馭鷹感覺不遠處始終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順著感覺望去,正對上她幽怨的眼神。那是一個比戒指更牢靠的禁錮,讓他永遠也逃不開。

  ☆☆☆

  「嗨!覃記者!」

  覃希蹤抱著新聞稿暫住了腳步,「小孫,有什麼事嗎?」

  小孫是電視台的化妝師,喜歡自稱自己「小孫」,大家也就隨著她這麼叫開了,小孫偶爾也幫希蹤她們這幫年輕女孩做做造型,大家混得很熟。

  「我這兒有些好東西,送你一份?」

  「什麼好東西?難為你還惦記著我。」希蹤接過來一看,全是最新款的婚紗設計,還有拍攝婚紗照的優惠卡以及蜜月指南等等。「這是什麼?你什麼時候做起婚禮推銷員了?」

  小孫至今仍處於家居狀態,見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有好男人嗎?分我一個!她不可能這麼快就準備做新娘。

  「這可是『DRAGON』集團下屬婚禮一條龍服務公司的特別優惠卡,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幾張。你和你的『BF(boyfriend的簡稱,現代流行語)』可是完美登對的等級,怎麼樣?想不想借這個機會把他騙進教堂?」

  電視台的同事都知道希蹤的男朋友是個老外,還是個駐中國的記者。他們不知道那個老外記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戰地記者——Hawk。

  「可惜他不相信任何宗教,絕對不會上教堂。」希蹤的話半真牛假。依現在的情況看,馭鷹不可能跟她上教堂,而且他也的確不信任何宗教,即便結婚也不會在教堂裡舉行。

  小孫當她在開玩笑,也沒在意,「好姐妹」似的推了她一把說:「這麼好的男人你可得抓緊,什麼時候不想要了,請第一個想到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不想要馭鷹?希蹤苦笑著搖了搖頭,她不想要他的可能性不大,她反倒害怕有一天他不想要她。她的情敵沒有別人,只有災難和戰爭。彷彿災難和戰爭是他的生命,災難現場和戰地採訪是他生命中的靈魂,那她呢?她算什麼?

  再多的思考也找不到答案,既然他不想提結婚的事,她也無法勉強他。算了,還是工作吧!失意的女人總喜歡用忙碌的工作來麻痺自己。她是凡人,也只有這幾招俗辦法,成不了仙。成不了仙,所以為愛所困,不懂得放飛自由,惟有收緊手中所能握住的領帶結。

  長而圓潤的手指無意識地移動著鼠標,她的眼睛麻木地橫掃屏幕,冷光乍現。

  同樣是記者,她這個電視台小記者成天窩在辦公室裡編故事混飯吃,比起那些被稱為「無冕之王」的戰地記者,根本是廢物一個。什麼時候,她若是能開闢出自己的戰場,是不是心境也會有所不同。或許,她也能像馭鷹一樣,丟下所有的包袱,獨自翱翔。

  獨自翱翔——如此豪爽、偉岸的字眼適合小小的女記者嗎?還是,她懶惰地只想挽著一雙堅實的手臂走在超市裡比較十三塊八的牛肉和十七塊五的牛柳到底有什麼區別。

  茫然的眼珠裡竄進幾個陌生的字眼——非典型性肺炎——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這個詞的出現頻率正在升溫。

  不知道是直覺,還是無意識的動作,希蹤將那個網址抄了下來。心情不好,連帶著身體也不太舒服,她向主任請了假,將手邊的工作帶回家做。

  希蹤站在家門口,努力地深呼吸。這是兩年來她培養出的特別技能,只要她這樣做深呼吸就能判斷出馭鷹是否已經在家。今天的答案是:他尚未回來。

  沮喪的心情不期而至,希蹤將隨身背的包丟到客廳的沙發上,小孫送她的那些有關結婚的物品從包裡撒出來,掉了滿地。她也懶得去揀,反正最近也不可能結婚,它們之於她——無任何意義。

  換了居家服,她光著腳走近自己的工作室開始沒有完成的工作。沒有原因,她找到抄著「非典型性肺炎」網址的便條,從網絡上調出所有有關非典型性肺炎的資料,出於記者的直覺,她總覺得這即將成為重大新聞。希蹤專注地盯著網上的資料,沒有注意到她期盼的人回家來了。

  馭鷹關上大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徹底地將自己從領帶的捆綁中解救出來,今天跟美聯社的負責人談得非常順利,同為戰地記者,他們還聊了當前伊拉克的局勢。按照大家的推斷,他最遲二月中旬一定要趕赴巴格達,開始戰地記者的前期準備工作。

  這些情況暫時先不告訴希蹤,免得她胡思亂想,還是等決定出發日期以後再告訴她吧!他決定了,這幾天他要盡量抽出時間陪她,陪她做所有她喜歡的事。

  只除了,結婚!

  咦?希蹤已經回來了嗎?馭鷹瞧見她隨身背的包正懶散地躺在沙發上,走過去一瞧,地上亂七八糟地橫放著各種類似雜誌的東西——她又開始亂丟東西了。

  根據兩年來的經驗顯示,一定是心情不好。馭鷹警告自己要小心,免得撞在槍口上。身為戰地記者,他無數次地從槍口撿回一條小命,可是每次都逃不過她的炮火轟擊。

  他幫希蹤收拾起丟在地上的東西,放眼一瞧:2003年春季新款婚紗設計展示、春季蜜月指南、「DRAGON」婚禮一條龍服務公司導向……

  這些……這些全都是跟婚禮有關的東西,她到底想幹嗎?她到底想要他給出什麼樣的承諾?他都說了他尚未準備好,她為什麼要逼他?

  馭鷹怒火中燒,他拿著這些跟婚禮有關的恐怖物品猛地推開了工作室的房門。「你就這麼想結婚嗎?」他將這些東西砸在地上,砸醒了正在看有關非典型性肺炎概述的希蹤。

  她一怔,尚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馭鷹,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是我該問你怎麼了才對吧?」他指著地上的危險物品,語氣控制不住地咆哮著:「告訴我,你就這麼急著結婚嗎?你就非要在我去伊拉克之前結婚嗎?你以為,用這種手段就能把我留在你身邊,你真的是這麼以為的,對嗎?」

  是的,或許他前面兩個疑問有些莫名其妙,但第三個問題的確問對了。她不是非結婚不可,她只是希望用結婚這種手段將他留在身邊,遠離伊拉克可能到來的硝煙。

  「馭鷹,我這個辦法有用嗎?你來告訴我。」她的神情異常平靜,似乎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馭鷹的胸口急劇起伏,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卻總是無能為力。她說對了,一旦娶她就意味著必須對她的終身幸福負責任,他不能在蜜月期內讓她做寡婦,勢必要取消伊拉克之行。而且,結婚意味著要將他所有的過往,這兩年來努力隱藏的秘密盡數拋出,他做不到。

  因為,他不敢冒失去她的危險。他可以作為戰地記者死在炮火中,卻不能死於失去她的心痛之下。

  捏緊拳頭,他殘忍地宣佈答案:「不管這個辦法有沒有用,我都不會跟你結婚。」

  「那我們為什麼要在一起?只是玩玩嗎?」她不相信。

  他對她的好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情人,他們走在一起,沒有人會懷疑他們是夫妻,所缺的不過是一紙婚約,他到底還在等什麼?

  她走上前,努力逼近他如鷹般的銀藍色目光,那是銀河的顏色吧!太廣闊,她的雙手握不住。

  「馭鷹,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害怕什麼?你身上到底還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告訴我,好嗎?」她的直覺從來不會錯,兩年來她總覺得馭鷹的身上隱藏著某種她至今仍不知道的秘密,會是什麼呢?「別告訴我,你在別的國家早巳結婚,妻子、孩子,一個不少。」

  「怎麼可能?」馭鷹甩開手臂斷然否決。這兩年除了她,他身邊連只母蚊子都沒有,當然,公蚊子就更不可能存在了。「如果我要結婚,會考慮的對象只有你。只是,我需要時間。」

  「你到底還需要多長時間?兩年還不夠嗎?難道你需要二十年?」希蹤真的急了,不是急著結婚,是急著留住他奔赴戰場的腳步。她輸不起,輸……就意味著可能永遠失去他。

  馭鷹茫然地搖著頭,一步步倒退著走出門外。工作室的門合上的那一瞬間,他頹然地倒在門外。

  希蹤啊希蹤,你是我這一生不該愛上的人,卻是惟一深愛的人。明知道你不是我能要得起的愛人,我卻至今不捨得放手。是不是?是不是當初我們就不該相遇?如果沒有遇見你,沒有愛上你,沒有進入你的生命,你的人生會不會更幸福?

  我不要其他,只要你……幸福!

  ☆☆☆

  兩年前——

  「瘋了!主任一定是瘋了!」剛從大學畢業的覃希蹤拿著手上的資料一個勁地重複著她的論斷。

  她根本就是一隻才出社會,剛進入記者專業,連飛都不知道是該先扇動左翅膀,還是該先踢騰右腿的菜鳥,主任居然要她去採訪鼎鼎大名的世界頂級戰地記者——Hawk。

  Hawk噯!人家可是「鷹」級別的記者,再加上他從不接受任伺採訪、論談,從不出席頒獎典禮,不在公眾、社交場合露臉的慣例在先,怎麼可能接受她這只菜鳥的訪問?

  就憑著手上這張「曾經」出版過Hawk攝影作品的國際化出版社電話,甚至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說英語,更不知道Hawk本人長啥「鷹」樣,她連見人家一面都困難,還採訪?主任這不是存心為難她嘛!

  做菜鳥的就是倒霉,明知道飛起來會跌個頭破血流,還不能有拒絕的機會。索性希蹤已經想好了對策,她要在主任面前做出一副很努力的樣子,到時候就說Hawk根本不接受任何記者的採訪,一句話了結!

  知道了吧?菜鳥也有菜鳥守則,這年頭誰都不傻。

  說做就做,希蹤以找資料為由,向主任討了半天假逛書店。為了顯示自己做了非常多的前期工作以博取主任的好印象,她一頭扎進了書城。

  戰爭……《戰爭與和平》算不算戰爭?《永別了,武器》也能陶冶一下戰爭情操吧?找一找,找一找,只要是跟戰爭有關的都來找一找。

  「Hawk!」

  希蹤在作者這一欄找到了她將要採訪的主人公,她大呼一聲,引得書城裡的客人紛紛側目,連洋鬼子都瞪大藍眼珠瞅著她。

  希蹤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翻開那本Hawk的攝影集——《逆生而行》,手指劃過書頁,她利用三秒鐘瀏覽了一遍,買回去看看吧!只當是給主任做功課呢!她隨意翻看定價——

  「1256元?他搶錢啊?」不就是幾十張或是幾百張照片累積在一起嘛!居然要她一千兩百多?不買了,打死她也買不起啊!

  將書放回那一欄,她一貓腰,發現那個帥帥的洋鬼子依然盯著她。希蹤丟了個「兩國友好」的眼神給他,蹲在書架前繼續尋找和戰爭有關的書,嘴裡卻忍不住嘟噥起來。

  「不知道洋鬼子是不是都長得這麼好看?應該不能吧!只要一想到那渾身上下的毛,包括返樸歸真的胸毛,還有全身上下不得不用香水掩飾的羊膻味——羊膻味配上腐朽的香水,加在一起就像木乃伊在世,再好看也是白搭。圖坦卡蒙倒是英俊,可惜沒人拿他當白馬王子。」她自顧自地說著,自以為是地認定眼前足以做男模的洋鬼子肯定聽不懂中文。

  牢騷歸牢騷,工作要緊。希蹤在戰爭類書櫃上發現了這樣一本書——「《我鑽進了金字塔》?鑽進金字塔的有三種人,一是考古工作者,二是盜墓分子,三就是法老本人。不知道這本書誰寫的?」

  「唐師曾。」

  希蹤快速地翻著手中的書,沒察覺是誰在跟她答腔,只以為是個和她一樣的找書人,她還友好地跟人家玩起對話遊戲。

  「唐師曾?他是幹嗎的?盜墓的還是考古的?」

  「戰地記者。」

  戰地記者?這可符合了希蹤的尋找要求。她猛地抬起頭想要從那個聲音裡知道更多的東西,卻看見洋鬼子正朝自己笑得俊美無比,那眼神絕對不止於「兩國友好」。

  等等!他剛才說的是中國話吧?那不就等於他懂中文?完了,她得罪外國友人了。

  「呵……呵呵呵呵……」她笑得尷尬,眼神不自在地定在書上。「戰地記者?挺偉大的記者,比我們這些成天待在寫字樓裡編新聞的記者偉大多了。」

  「你也是記者?」他上前一步,手裡拿著的那本書正是希蹤放回去的《逆生而行》。

  他靠得這麼近,她尚未聞到羊膻味,也沒聞到腐朽的古龍水味道,這是個不錯的開始。那一點點好感讓希蹤話多了起來,「你呢?你是做什麼的?」

  「隨便拍拍照片——搶錢啊!」他笑得很坦率,銀藍色的眼睛閃爍著神秘而廣闊的神采,讓人想起銀河的模樣。

  夠坦率!希蹤對他又多了一分好感,「我覺得也是,攝影雜誌、書籍統統貴得要死。你手中這本Hawk的《逆生而行》居然賣一千兩百多塊,我這只剛進人工作狀態的菜鳥得把半個月的工資全砸進去。」

  洋鬼子流露出同情的目光,「可是你知道嗎?這本書的精裝本在美國的價格是兩千四百美金,上架後五個小時內被讀者一搶而空。」

  「照你這麼說,Hawk是個很富有的人呢!光拿版稅就拿到手軟。」

  他以為面前的東方女孩會對Hawk的才華更為崇敬,沒想到她只是覺得Hawk是個很富的人,她的小腦袋瓜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你對戰爭題材的東西並不感興趣,為什麼要在這裡轉悠?」

  洋鬼子對中國還挺通,居然知道「轉悠」這個詞。完了,好感又冒上去一點,快封頂了。「看你這個人也挺忠厚老實的,我就不妨告訴你,反正你也沒辦法向我們主任告狀。我呢!奉命採訪Hawk,就是這個Hawk……」

  「你要採訪Hawk?」他驚訝的銀藍色眼睛變得光芒四射。她居然要採訪Hawk?

  「是呀!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對不對?」希蹤像是找到了知音,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誰都知道Hawk是絕對不會接受採訪的,主任居然把我踢到他面前,這不是存心讓我這只菜鳥接受一點考驗,最終摔成腦震盪嘛!我連Hawk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怎麼採訪他?說不定他滿臉絡腮鬍,一張熊臉,穿上禮服那身材跟帕瓦羅蒂似的。」

  洋鬼子輕咳了兩聲,手指無辜地蹭了蹭鼻子,想忍住在鼻腔裡迴盪的笑意。「還好吧!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難看。」

  「你又沒看過他,你怎麼會……」

  希蹤剛想反駁,卻看見書城的老總在一行美麗秘書的陪伴下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她一下子傻了,心底暗自給自己找樂——難道說我是書城第十萬個顧客,他們老總要送我一張免費購書卡?或者,請我去九寨溝旅遊?再不然西藏也行啊!要是能去日本就更好了。

  來了!老總向我走過來了,他甚至伸出熱情的手,難道他要跟我說:「祝賀您,您是我們第……」

  「Hawk先生,沒想到您真的來了,這真是我們書城全體員工,我們全市人民的榮幸啊!」老總的確向她走來,也的確伸出了熱情洋溢的手,可惜握的不是她,而是她身旁帥帥的洋鬼子,而這個洋鬼子居然跟她要採訪的對象同名同姓。

  世上有這麼巧的事嗎?外國人同名或是同姓的太多了,光是伊麗莎白女王都得掰指頭算,更何況單單一個不知道是姓還是名的「Hawk」呢?

  又不是言情小說,女主人公要採訪男主人公,在不認識的情況下把對方胡貶一通,巧到面前的男人就是她要採訪的對象,然後兩個人經歷誤會,最終百年好合。

  這是誰寫的三流言情小說?恐怕只有東方日意那小丫頭片子才熱衷於這種情節——東方日意是希蹤在大學時候的學妹,明明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會幹部,成績在系裡也是數一數二,偏偏熱衷於寫言情小說,成為全校一大熱門話題。

  趁希蹤判斷洋鬼子與Hawk是否為同一個人的問題時,書城的老總已經握得捨不得鬆手了,「Hawk先生,您說您來書城怎麼不早點跟我打招呼呢?我也好給您辦個簽名售書活動,讓廣大的書迷近距離地一睹您的風采。」

  「我又不是大明星,用不著這樣。」他冷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他的攝影作品什麼時候需要出賣他的色相以增加銷售額?

  這麼說,他真的是她要採訪的那個Hawk?希蹤踮起腳尖衝著他的耳膜大吼一聲:「你這個騙子!超級大騙子!」

  ☆☆☆

  覃希蹤氣呼呼地向前衝,衝出書城,衝過馬路,衝進咖啡廳,拍著桌子大吵大嚷:「冰水!我要冰水!」她要滅火!

  「冰水到,想用它來澆我嗎?」

  懶洋洋的語氣灌進她的耳渦,希蹤驚愕地發現那個長著銀藍色眼眸的洋鬼子……不!是Hawk!Hawk就坐在她正對面。「你……你怎麼追上來的?」他真的是老鷹,這麼快就飛過來了?

  Hawk指指上面,「書城南面的通道口是天橋,走下來直接到達這間咖啡廳。」他從天橋上看到她走進來,所以就不慌不忙地跟上來坐到她的對面。「可以給我一分鐘的時間解釋嗎?」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她還真開始計時?「我只是來書城逛逛,書城老總因為以前曾經見過我所以才這樣熱情,我可並沒有打算探聽別人對我作品的評價哦。可是就那麼巧,我聽見了你對我的攝影作品的定價發出『搶錢』的感歎,所以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之後你又開始批評洋鬼子如何如何不好,我身為『洋鬼子』自然要仔細聆聽東方人對我們的評價。隨後實在不願意你把唐師曾這個優秀的戰地記者想像成盜墓分子,所以我才出聲跟你交談,再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死洋鬼子,搶了圓明園還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她承認要不是因為她的嘴巴太爛,也不至於惹上這通奇遇。但她受不了自己像個傻瓜被人耍了一通,尤其她還認為耍她的人相當「忠厚老實」?誰發明這四個字的,這不是逼人犯罪嘛!

  她的火氣依然很旺盛,Hawk乾脆將自己尚未動過的草莓冰淇淋遞到她手邊。反正他從來不吃冰淇淋,天知道他為什麼要點。

  有一口沒一口地挖著冰淇淋,希蹤硝煙瀰漫的脾氣總算是冷靜下來。再怎麼說人家也是她即將採訪的對象,雖然明知道他不會接受她的採訪。

  「為了表示我的道歉,我給你一次採訪我的機會,怎麼樣?」他簡直大方到家了。

  上周,法國著名社交雜誌派出曾人選世界小姐的美女記者來進攻他,不管對方是否穿了衣服,他照樣把人家關在房門之外。即便是頂級攝影師出征,他也不讓對方拍他的照片。否則,法庭上見!

  反觀像希蹤這樣剛出道的菜鳥記者,連要採訪都不知道帶個攝影師跟在身旁;加上她對戰爭不感興趣,對他一無所知,甚至歧視外國人,而他居然願意給她這樣的機會。

  她知不知道,能採訪到世界頂級戰地記者——Hawk,她的身價將一飛沖天,成為全世界首屈一指的 一流記者,連各國總統都會給她幾分薄面。從今往後,只要是她想採訪的對象,基本不會有人捨得拒絕。

  換作旁人,這時候早就對Hawk感激不盡,菜鳥倒好,白了他一眼冷冰冰地丟出一句:「我幹嗎要採訪你?我才懶得跟你這種沒道德的人打交道呢{我跟主任說你不肯接受我的採訪,我要回家睡大覺。」

  「需要我親自打電話去電視台的記者部,跟他們說:有一位記者小姐不願意採訪Hawk先生嗎?」

  「你卑鄙!」

  只要能跟她保持聯繫,他不在乎自己卑鄙一點,就當是被戰爭中的硝煙熏出來的個性化效果。「這是我別墅的地址,今天晚上六點,我等你。」

  別墅?晚上?等我?希蹤的眼中冒出一個個驚歎號,怎麼看怎麼覺得眼前大名鼎鼎的戰地記者生肖屬狼。

  「你要是害怕,我可以提供給你防狼噴霧器,匕首之類的東西我也有準備——需要嗎?」東方小女孩的膽怯讓Hawk的興致開始勃勃,他忍不住逗她,「放心吧!常年穿梭於歐洲、美洲,對你這樣的干扁四季豆,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希蹤頓時昂起下巴,挺起胸,「去就去,Who怕Who?」

  很好!東方小女孩果然很好騙!Hawk衝她擺擺手,「咱們晚上見。」剛想站起身,他又折了回來,猛地向前,五官直逼到希蹤的眼前。「記者小姐,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

  「覃希蹤。」

  「很漂亮的名字,跟你這個人——不大相符。」

  誰說外國人都是紳士,哪個崇洋媚外的人說的這話?根本是狗屁!「老鷹!死老鷹!」

  等著吧!死老鷹,你是Hawk,我就是Hawker,我是馴鷹者,攜老鷹打獵的人,你永遠也飛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覃希蹤要——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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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29: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覃希蹤帶著下午殘存的宏偉志願,提著傍晚開始蔓延的恐懼心理,一步一步靠向Hawk所住的別墅。

  喝!他還真有錢,在全市最貴的別墅群中買下這麼一大棟房子。靠山臨水,風景優美。可惜從電視台坐出租車到這裡,只見價碼不斷地上翻,她心疼自己的錢包啊!

  深呼吸,放鬆!再呼吸,放鬆!三呼吸,放鬆……

  「你呼吸好了嗎?」門悄然拉開,Hawk穿著牛仔褲和大件T恤倚著門瞅著正在做放鬆運動的她。

  人家都出門迎接了,她還能怎樣?死也得向前挺啊!「家裡……就……就你一個人?要是有個老婆,再加上五六個孩子那多好啊!」因為安全。

  Hawk不動聲色地將自己幾十本護照、暫住證、身份證、五顏六色的卡,各個國家、各個級別的駕駛證等等,一系列亂七八槽的證件都攤在了桌上。

  「你想幹什麼?難道你想告訴我,你是專門製作假證件的?」

  她怎麼不去做刑偵探案記者?「我是想告訴你,我真的是戰地記者Hawk,而且我至今未婚,連女朋友都沒有,更不可能會有孩子。」

  跟她說這些幹什麼?她又不是來徵婚的。廢話少說,希蹤拿出專業精神,從包裡掏出記者採訪本,還有錄音機,這就開始她的第一次採訪,偉大的採訪。

  「姓名。」

  「Hawk。」

  「全名。」

  「我是孤兒,沒有姓,只有義父給我的這個名字。」

  差點,她心底差點就起了同情浪潮。好在她尚能把持得住,繼續做「筆錄」。

  「國籍!」

  「我有很多國家的國籍,你也看到了,我還有這麼多國家的暫住證或是永久居住權。至於最初的國籍嗎?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有西班牙血統,但根據現實來看……」他指了指自己銀藍色的眼睛和棕色的頭髮。「我應該是混血兒,只是不知道還雜了什麼血在裡面。」他回答得相當完整,具有坦白精神,期望從寬處理。

  他隨和的笑語掩飾不了內心的孤寂,一個四歲或是五歲,連自己多大都不知道的男孩每日徘徊在街頭,跟著流浪漢乞食,直到遇見義父的那一天。

  義父是戰地記者,終身未娶,無兒無女。不知道是年齡漸長開始覺得孤單,還是他的出現讓義父感到上天安排的緣分。他收養了他,他們以父子相稱,他也成了義父的助手。

  小小年紀沉浸在戰火之中,追逐戰爭是義父的生命,跟隨義父是他的使命。他沒有上過一天正規的學校,他所有的知識都是義父教的,戰地裡學來的,用鮮血換成的。為了活下來,他必須擁有語言天賦。在炮火紛飛中,在生命危機裡,若是不會當地的語言,那就等於死路一條。

  漸漸的,才有了今天的Hawk。他成了一個戰地記者,一個會六種國際語種,十一個地方語言的權威戰地記者。沒有選擇,這就是命運!

  從此,他不信命,更不相信神。想在戰火硝煙中活下來,想拍下最經典、最殘酷、最永恆的戰爭畫面,他只能相信自己。

  大名鼎鼎的戰地記者幹嗎露出如此憔悴的表情,好像被人欺負到姥姥家似的。希蹤在小小的不忍之下推了推他的手臂,「喂!你還好吧,鷹?」

  「鷹?你叫我『鷹』?」他愕然,為了她這個稱呼。

  「有什麼不對嗎?Hawk的中文意思不就是『鷹』嘛!」一個字好像有點單調,還是兩個字叫起來比較和諧。「馭鷹——我叫你『馭鷹』怎麼樣?就當我送你一個中國名字做見面禮。」

  「什麼『馭』?」他中國話說得很溜,但對中國字的認識基本屬於文盲水準,一個個的方塊累加在一起,他看著頭大。

  希蹤賊笑地瞟了他一眼,「駕馭的『馭』,這名字很有氣魄吧!」

  「嗯。」他點頭沉吟,駕馭鷹?誰駕馭鷹?她?他笑而不語,心中透亮。

  從幫他起名字開始,她就真心地想為他寫一篇採訪報道,報道戰地記者的平時生活。對了!看不到他平常的生活,如何執筆呢?

  「我可以搬來跟你一起住嗎?」

  呼!馭鷹喘起粗氣,三十一歲的老男人端起女兒家家的羞怯,「那個……那個我還沒準備好,這幾年我還不曾與誰同住,所以……所以需要一點時間準備,你要是真的堅持,當然我也不會反……」

  採訪本重重地落在他的腦門上,砸醒他一場春夢。希蹤叉著腰擺出潑婦姿態站在他的面前吆喝:「你不要搞錯哦!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日常生活都是什麼樣的,你可別想歪了。等到採訪結束,我立刻搬出你家,絕對不耽誤一分鐘。」誰要跟洋鬼子住在一起?天曉得他們會不會全身掉毛,難怪洋人喜歡養狗呢!掉了一屋子的毛分不清是人毛還是狗毛,不傷自尊嘛!

  她越是這樣說,馭鷹越是想讓她更久地住在這裡。她生氣時亮晶晶的眼睛像星空中璀璨的星星,記得九一年在海灣的時候,在最艱難的歲月裡,他就這樣枕著手臂躺在沙漠裡看星星。如今,他只想看她。

  其實他心裡再清楚不過,如此單純的東方女孩不是他能要得起的——活在戰爭中的人們,注定孤獨終老。

  他卻渴求著在青色的和平中,有一個微笑盈盈的女孩遙遙地望著他,等待著每一次他從烽火硝煙中安然返回。

  他要的不多,只是一雙永遠等待他歸來的眼睛。

  ☆☆☆

  直到一覺醒來看見陌生的天花板,覃希蹤依然無法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搬來和馭鷹同住,而且還睡在了他家的客房裡。

  客人要有客人的樣子,她換好衣服這才走出房門,誰想馭鷹已經坐在餐桌邊看英文版報紙。

  「早!」

  「早!」他一夜沒睡,當然起得早。不是不想睡覺,而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擺脫不了困惑住他的思緒:她就睡在隔壁房間裡,那個讓他一見鍾情的東方小女孩就睡在與他一牆之隔的那張床上——他能睡著,那才奇怪呢!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拿出男人的禮儀,端坐在餐桌前看報紙。報紙上報道了什麼,他是一個詞沒看進去,她的房門倒是快被他看穿了。他又學會了一個中國詞語:望穿秋水。

  希蹤嚼著乾巴巴的吐司,盤算著今天要做些什麼。「今天你就向平時一樣做你的事,我想要記錄的就是最平常的你。」

  想從不同角度報道他?恐怕東方小女孩要失望了。馭鷹吃完早餐,將盤子堆在水池裡,光著腳丫子這就打開電腦開始上網。身為著名的戰地記者,他不是抓住新聞要素,而是酣暢淋漓地跟他遠在各國的朋友聊天,下載最新的流行歌曲,給喜歡的球星投投票,發表一些評論,連帶著跟人玩起網絡遊戲。

  「卡!」

  希蹤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的平常生活,「你……你是戰地記者,你是國際著名的戰地記者。你是多麼神秘的人物,你平常的生活怎麼能是這個樣子呢?」

  「有時候我也會去樓上的健身房鍛煉,偶爾也會去酒吧喝上兩杯。」都說她要失望了吧?馭鷹好笑地看著她吃驚的反應,她所有的情緒都在他的計算之內。

  「當然,碰到喜歡的女生,我也會有男人該有的反應。比如:追求、約會等等。」這就是平常的他,除了在戰地,他自認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平庸的大懶鬼一個,活著就是為了等死。

  希蹤抓住了新聞亮點,如果能記錄下國際著名戰地記者的感情世界那不也挺轟動的嘛!她傾身上前,抓住他的衣領,「你都是怎麼追女生的?說來聽聽,要不然咱們這就上街,真槍實彈演習一次,也好讓我記錄下全過程。」

  「這是個非常不錯的提議。」他眼冒藍光,待會兒她就會知道她的提議到底有多「妙」。藉著她主動靠近的身體,他的長臂握住她的腰。「雖然你不夠漂亮,身材也不夠好,平凡得就像公車站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你的出現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小姐,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希蹤先是一愣,她的情緒在他的思考範圍之內。她忽地微微一笑,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馭鷹,雖然你是洋鬼子,但你真的很土噯!這種泡妞的方法連東方日意那種三流言情小說作家都不會再用於小說中,你居然還拿它上情場。不用說,準是一個妞都沒泡上,對吧?」

  對!她說得很對,馭鷹藍眼冒火光。他從不主動對女人出擊,因為他從不對任何女人感到特別的興趣,她是第一個。在三十一年的生命裡,不用他出手,對他有意思的女人會因為他的外貌主動撲上來,要是再知道他的身份,更是沒一個肯撒手,所以他往往得藉著國際航空公司的班機來擺脫死纏爛打的女人。

  沒想到平生第一個他想要的女人居然這樣評價他的追求方式,馭鷹懊惱地鬆開手。

  他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就玩起情緒低落的把戲來了,簡直比戀愛中的女生更善變。「喂!洋鬼子,你抽筋了。」

  「我中彈了,需要救治。」

  玩什麼花樣?「你要是不想接受採訪就直接說。」

  「我失血過多,你可以給我一個吻嗎?」

  「呃?」

  她尚未反應過來,他猛地轉身,狠狠奪走她的初吻,讓她品嚐西方人的熱情、直接與東方傳統習慣的大相逕庭。

  「色狼——」啪!

  她在得到新鮮空氣的第一時間賞他一個耳光。然後氣呼呼地鑽進房裡,用力地關上門表示憤怒,再然後……再然後回味著他的吻技好到無話可說。

  馭鷹呆呆地望著緊合的房門,像個惹老婆生氣的沒用大丈夫乖乖地待在廚房裡。幹什麼?洗碗啊!

  希蹤對自己的囚禁一直延續到下午,再出來的時候顯然是午覺睡得太舒服,迷糊中忘了早上的事,也忘了要跟他賭氣。

  她捧著冰水四處找他,終於在書房裡看到了他的身影,他正在處理手頭的照片。選著要給那家國際雜誌社的作品,聽到她的腳步聲,他自然地問道:「幫我選選,我需要外行人的意見。」

  說她是外行人,找扁!希蹤拿起一張攝影作品,畫面上一位母親抱著骨瘦如柴的兒子,你甚至能看到子彈從他們的身邊穿過,那種驚心動魄即使不在現場依然感受清晰。

  「這是什麼時候的戰爭畫面?」

  「九九年科索沃戰爭,當時激戰七十八天,這是戰爭臨近結束時的場景。當時我正在躲避炮火,忽然看到前方不知何時何處躥出這對母子,子彈分不清什麼是敵人,什麼是人民,它們有著自己的生命,按照生命的軌跡飛翔,飛過生命的實體,走人死亡的虛偽……」

  「你等等!」希蹤激動地拿過採訪本記錄下他說的話,「你的話很經典,不愧為國際著名戰地記者的言論,我一定要用在文章中。」

  「這個時候我又不是色狼了?」他無奈地瞅著她,很懷念平生被扇的第一個耳光。

  他還好意思說?洋鬼子的皮可真厚。「誰要你沒事幹拿我開心,居然親我!」

  「因為我想追你嘛!」他坦言不諱。

  「我不會隨便跟男人玩愛情遊戲的。」她是講究倫理道德觀的中國女孩,絕對不玩愛情遊戲,洋鬼子休想誘惑她。

  「如果我說,我希望你做我女朋友呢!」銀藍色的眼睛認真而堅持,連馭鷹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第一次動心居然是為了這個平凡的中國萊鳥小記者。

  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她將成為他奔赴戰場的阻礙,總有一天他會因為她而變成折了羽翼的鷹,再也飛不起來。

  這樣毀滅性的愛,他還要不要?心,不由自主啊!

  可惜他的認真,她不當真。「英明神武的國際頂級戰地記者——Hawk,你跟多少女孩說過這句話?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好了好了!我又不是十七八歲的盲目小女生。我很清楚,你不是我要得起的男人。咱們倆還是趕緊做採訪吧!」

  她沒有把他的追求當真,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在結束這個話題之前,她偷偷地瞄了他一眼。總覺得,他抿緊的唇角似在刻意抑制什麼。她不知道,他在抑制的是自己的感情,他甚至希望自己沒有愛上她。

  她更不知道,兩年後的今天馭鷹同樣希望自己沒有愛上她,從來沒有愛上她……

  ☆☆☆

  覃希蹤原以為簡單的採訪節目會順順當當地進行下去,可惜就在當天晚上她睡到半夜的時候,馭鷹突然敲響了她的門。

  「希蹤!希蹤!快點起來,希蹤!」

  「什麼事啊?」被人吵醒的希蹤不耐煩地揉了揉眼睛,冒出髮絲凌亂的腦袋。「深更半夜難道地震了?你好好地打擾我睡覺做什麼?」?

  門縫裡的馭鷹正在換衣服,快過中秋節了,他卻早早地穿上了很厚的秋裝。他沒時間注視著她的目光說話,只能無禮地一邊收拾自己一邊跟她打招呼。

  「海島發生特大地震,情況很糟。我要立刻飛過去完成拍攝工作,很可能會有幾天或者幾周不在家,你好好照顧自己。這片住宅區的安全很有保障,但你一個人在家也要關好門窗。我到那裡以後看情形再給你打電話,我會盡快回來的,你別擔心。」

  希蹤這才想起來馭鷹說過,他不僅是戰地記者,也是災難記者。他的攝像機記錄下人類最殘酷的鏡頭,最脆弱的心靈,最感動的畫面。他是翱翔在天空中的鷹,孤獨地眺望人的心。

  眼見著他這就要離開,希蹤穿著睡衣送他到門口。空曠的場地上早已停著一架直升機,艙門的旁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洋鬼子。那是希蹤第一次見到阿曼和尋尋,只有瞬間那一眼。

  「快點回去睡覺吧!晚上屋外很涼。」馭鷹拍拍她的肩膀,沒有更多的語言。

  那一瞬間出於人類的本能吧!希蹤踮起腳尖抱住了他寬厚的身體,「保重你自己,我等你回來。」

  就是那句「我等你回來」——彷彿馭鷹三十一載的生命就為了聽到那句「我等你回來」。所有的心理防禦、情感抑制頃刻間灰飛煙滅,他反擁著她,再次吻上她的唇,激烈得如生命綻放的最華美的樂章。

  「我走了。」

  他轉身上了直升機,並沒有對她說那句她想聽到的「我一定會回來」。身為災難記者、戰地記者,他太清楚這份工作的危險性。能回來是奇跡,回不來是這份職業的終極目標。

  他一定會回來——希蹤的心底充滿著強烈的信念,從那一夜起她一直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所有跟海島大地震有關的報道。隱隱約約中,她期盼著,期盼著鏡頭切換的一瞬間能讓她看見那雙銀藍色的眼睛。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做些什麼,馭鷹明明只是她的採訪對象,一個耍花腔的洋鬼子,她沒理由要對他投注那麼多的關切。既然他已經離開這個家,她根本就不該留下來,大可以回到她租的小屋繼續每天的平凡生活。

  即便他真的……真的在災難中喪……喪……

  她思考不了,只要牽涉到他可能回不來的意念,她全都思考不了。獨自待在這間過於空曠的別墅中,希蹤這才發現,對這裡她沒有絲毫的陌生。彷彿這裡就是她的家,一直都是,它早已用家的身份印在她的心底。

  就像他,從第一眼見到那雙銀藍色的眼睛,從她為他取名「馭鷹」,從她決定搬來進入他的平凡生活。她就已經愛上了他,他們像是相識多年的朋友,在危機的瞬間,愛因生命的本能,拋開所有的懷疑、矜持、膽怯、猶豫,驀然盛開。

  希蹤窩在沙發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等他回來,等他回來我一定要告訴他,我愛他,我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不是國際知名的戰地記者。我只是愛上了他,那個被我叫做「馭鷹」的洋鬼子。

  從那一天起,希蹤學會了等待。在世間最殘酷的擔心中與時間比賽煎熬的程度,這在之後與馭鷹相處的兩年中一直是她最大的折磨。

  如馭鷹所說的那樣,他到達海島後真的給她打了電話。可是,要麼因為信號不夠強,聲音聽著總是惱人心緒的疙疙瘩瘩;要麼因為突然有工作要做,他說不到幾句就掛斷了手機;要麼就是根本打不通。

  可即使這樣,希蹤仍然會在接到他的電話以後傻

  乎乎地笑上兩個多小時,只因為他的電話透露著他依然平安的消息。對於災難邊緣的人來說,所愛的人在風暴中心平靜地微笑著,就是他們最好的禮物。

  十一天以後,希蹤接到了馭鷹打來的第七個電話,也是最清楚的一通電話。

  「你好嗎?那邊現在怎麼樣?」

  「正在逐漸恢復正常。」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可想而知這十一天裡,他幾乎從未睡好。「你什麼時候回來?」

  「你想我?」他笑,聲音中透著的還是洋鬼子耍花腔的輕浮樣。

  希蹤藉著他的口氣說道:「是呀!我是很想你,想著怎麼騙到你的採訪好跟主任交差,他快把我殺了。如果我死在他手上,那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不用你放過我,我現在就主動投案自首。」

  門霍然拉開,門外的他倚著牆,銀藍色的眼微笑地守著滿臉吃驚的希蹤。「我回來了,我的東方小女朋友。」

  「你……你……」他回來了,她經歷了十一天的煎熬,他真的回來了。

  「你是想抱我,還是想吻我?悉聽尊便。」他用新學會的詞語,拿她這兒來賣弄。

  希蹤猛撲上他的身,抱著他,吻了他,說愛他。

  馭鷹很開心,像是早就知道她會做這一切。「小姐,我很想牽著你的手,帶你出去吃最浪漫的晚餐,然後在燭光下告訴你『我也同樣愛你』。可是,我已經十一天沒有安穩睡一覺,我真的很累。可不可以給我一天假,將約會延遲到明天?」

  「准假!」他的疲憊悉數寫在臉上,他不需要這麼趕著回來的,希蹤知道他也同樣期盼著見到她。「我去放洗澡水,你洗澡,然後睡覺。」

  他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心中油然欣慰。三十一年來,他第一次找到了家,終於體會了什麼是「回家真好」。

  馭鷹泡完澡放鬆疲憊的肌體準備回房休息,推開門卻發現希蹤正抱著枕頭橫躺在大床上。看見他,她連忙拍了拍床。

  「快點過來睡啊!」

  她在這兒,他還能睡得著嗎?「很晚了,你不回房睡嗎?」她是標準的早睡早起族,絕對不做夜貓子毀壞皮膚。

  「我還不想睡,你趁臨睡前說一些這次拍攝中的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東方小女朋友開口要求,他沒道理拒絕。「好吧!等我說到快睡著了,你就要離開哦!」否則,他不敢保證今晚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人從災難中重生,出於本能會尋找一種激情,證明自己依然活著,為生命的繁衍而燃燒。

  希蹤還以為他是擔心自己會吵到他,連忙點頭如搗蒜。「說啦說啦!等你困了,我會離開的。」

  他用一隻手枕著頭,另一隻手撥弄著她的發,回味著這次災難中的重重歷險。許是真的累了,他很快就睡著丁,在臨睡前他側眼瞄了瞄希蹤。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早就靠在他的胸前夢到了周公。

  他哪裡知道,每日活在提心吊膽中,她比他更難以成眠。

  那天晚上的確如他所願什麼事也沒發生,可惜在半夢半醒的清晨,馭鷹的手碰到了希蹤細細的鎖骨……

  從此,這場兩個人之間的戰爭再也分不清誰贏誰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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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30: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咬著指頭,覃希蹤坐在工作室裡回憶著她和馭鷹這兩年一路走過來的點點滴滴。

  一場主任存心考驗她這只菜鳥的採訪工作,讓她和馭鷹走進了兩個人的世界。那天早晨從馭鷹的銀藍色視野裡醒來,她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清醒地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

  她的眼光沒有錯,馭鷹的確不是僅僅把她當成遊戲的對象,他要她做他的女朋友,接受他惟一的愛戀。從那天起,客房還是用做客房,他的房間分她一半。他們倆在一起,這棟別墅成了她的家。那份採訪最後還是沒有做成,馭鷹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展示在她的面前,希蹤也寫出了滿意的報道。可就是因為太滿意了,她才捨不得交出去。看到她所描寫的Hawk,連她自己都會再愛上他一次,她不願意將這種感覺與其他人分享。

  說她小氣也好,說她缺乏記者的職業操守也罷,她終究還是很乾脆地告訴主任:Hawk沒有接受我的採訪。馭鷹也不介意,反正她採訪的是Hawk,他只做她的馭鷹。

  再然後,這段愛情經歷了兩年的考驗,希蹤一直很滿意自己的選擇,至今無悔。

  或許在旁人眼中,他們是不相配的。Hawk作為國際頂級戰地記者,以他的相貌、才華、知名度和財富,根本不該和她這樣的無名小記者待在一起。幸虧他從不參與社交場合,褪下他複雜的工作身份,他普通得就像一個工薪族。

  有時候,她忙於台裡的採訪,他沒有什麼工作要處理,便很自然地承擔起所有的家務活。老實說,他懶得要命,寧可不吃也不願意洗碗。可是身邊有個小女朋友,他可以委屈自己卻不願意委屈她。

  有時候,他嘮嘮叨叨,像只老母雞,叮囑的內容往往都和希蹤的健康有關。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在意她的身體,哪怕有一點小毛病,他也堅持帶她去看醫生。她甚至覺得他對生病有種恐懼,一個常年處於戰爭、災難中的男人居然會害怕感冒一般的小病,她不解。

  還有的時候,因為工作需要,他必須飛去世界各地。不是為了拍攝照片,而是為了跟出版商、電視台的負責人或是其他什麼買他版權的商人打交道。他最怕面對這些事,往往是阿曼幫著解決,可有些非得他出面的場合,馭鷹也只能暫時離開她。

  電視台裡的同事會擔心自己的男朋友、老公一旦出差,就再也飛不回來,而希蹤從不為這些瑣事擔心。不是她自信,也不是他長得太保險。說不清為什麼,她就是很相信他。兩個人之間彼此相連的安全感不是甜言蜜語說出來的,不是用一個又一個電話硬討來的,而是在日日相處中潛移默化地培養出來的。

  他給了她所有他能付出的,除了對戰爭、災難、死亡的追逐。

  每每什麼地方出現災難或是戰爭,他總是丟下她毫不猶豫地奔赴最危險的第一線。她惟有在家中對著電視、電腦,等著電話、手機,拚命地想確定他依然健在。

  那種每時每刻活在提心吊膽的日子裡;那種生怕下一個電話傳來的不是他很好,而是他死亡的消息;那種永遠擔心今天還待在他懷中,明天不知何方的災難、戰爭就會帶他遠離的恐懼壓得她喘不過氣。

  兩年的時間,希蹤累了,也怕了,她受夠了。

  多希望自己愛上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他不是戰地記者,也不是活在危險中的生命,他只是她的男人,平安、健康、完整無缺的男人。

  老實說,希蹤並不真的想結婚,她甚至對婚姻有恐懼。她一直覺得婚姻是不可相信的,否則當年爸媽不會不顧兩邊家人的反對執意結婚,也不會在她六歲那年,再次不顧兩邊親人的反對執意離婚;否則家裡的年夜飯不會總是父女或母女兩個人單獨相對。

  可笑的是根本就不相信婚姻的她,卻想著要用結婚的方式讓馭鷹別去伊拉克,留下來,留在她的身邊。

  她做錯了嗎?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寧可所愛的人背叛她愛上別人,也不願意看到他踏上飛往約旦的飛機,從此一去不回。

  她的心,為什麼他就是不懂?

  希蹤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孤獨地走上陽台想透透氣。腳步停在與陽台相臨的休閒廳裡,她看到了正撐著頭站在陽台邊緣的馭鷹。

  他似乎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很久,僵直的身體如一尊雕像。

  凝望著他的背影,她不想打擾他,也沒有勇氣靠近。他的雙手撐著陽台扶手,身體微微前傾,半懸在空中,就好像……好像一隻站在懸崖邊緣的鷹,失去飛翔的翅膀,惟有墮落的命運。

  腦中一片空白,希蹤衝上前抱住了他的腰,什麼也沒說,她讓眼淚淋濕他的背。

  因為她滾燙的淚,他從兩年來的回憶中驚醒,赫然發現她依然在他的身邊,從未離開。

  「希蹤……」

  她用最高的沉默回答著他的呼喚,彷彿稍一鬆手,他就會飛走,消失在戰火硝煙中。

  ☆☆☆

  2003年1月31日

  這一年沒有大年三十,卻有正月初一。中國人還是保持著良好的傳統習慣,將正月初一的前一天當成除夕夜來慶祝團圓。

  按照慣例,電視台給沒有直播節目的全體員工提前放假。覃希蹤做好除夕夜的晚飯,給分處兩地的爸媽打起了電話。不愧是在一起生活過十多年的人,兩邊的回答出奇的相似:

  「希蹤啊!回家過年吧!媽媽(爸爸)等著你呢!你叔叔(阿姨)也希望你過來啊!」

  希望她過來?怎麼可能?這不過是大年三十照例要說的客套話罷了。十幾年前,爸媽離婚後,兩個人很快就找到了再婚的對象,然後在第二年同一個月,他們同時有了除了她的第二個孩子。

  從那時候起,她一直都是不被歡迎的小孩。在爺爺身邊住一個星期,再轉到外婆懷裡待七天,偶爾跟舅舅相處半個月,那段時間嬸嬸的心情如果不錯,也可以跟小堂妹擠一張床睡兩天。

  十二年裡,她一直就是這樣過來的,她拚命想逃離這種生活,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後來她考上了大學,來到了這座城市,徹底擺脫了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遇見馭鷹,她才真的有了一個家,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還有愛她的家人。

  從那一天起,希蹤一直想和家人過大年三十的願望才真的有可能實在。只是,馭鷹也很忙。去年這一天,他正忙於沖照片,處理手邊有關巴以衝突的記錄片。前年的年夜飯,他在印度災難現場,她惦念著他的安慰,根本是食不下嚥。今年,這個願望終於可以實現了吧!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邁過,越接近十二點鐘聲敲響的時刻,希蹤的心越是平靜。

  他沒有回來,她不想打他的手機,不想聽到他用抱歉的聲音告訴她:」我正在忙著為趕赴伊拉克作準備,你不要等我了,我沒辦法趕回來陪你吃年夜飯。」

  她情願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將要飛往風暴的中心,不知道這一次他有可能一去不回。十二點鐘聲敲響,電視上春節聯歡晚會的直播現場正是歡天笑語,一派沸騰。希蹤縮在沙發上,卻是異常的冷靜,她就像一塊冰,隨著時間的推移冰點越來越低,心……越來越冷。

  當電視屏幕上四位主持人招手說著新年祝福語的時候,門外終於傳來了希蹤期待已久的歸來。

  「我回來了!」

  馭鷹推開門卻看見屋內燈火輝煌,希蹤縮在沙發上,懷裡抱著抱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很專注的樣子。他不想打攪她,餓壞了的肚子主動尋找可以吃的東西。他猛一回頭,卻看見與客廳相鄰的餐廳桌上放滿了各種中國特有的年夜飯菜色。那不是一個人可以吃完的,她一直在等他陪她共同跨進新年,而他卻失約了。

  褪下大衣,他走到她的身邊,半蹲在沙發邊上,銀藍色的眼中盛滿了抱歉。只是這抱歉又能挽回什麼?

  「對不起,希蹤。我回來晚了,我以為你們電視台有節目,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呢?」

  「我累了,想睡覺。」她拋下抱枕和他,逕自走回房間。

  知道希蹤在耍小脾氣,馭鷹理虧地走去哄她:「除夕夜可是狂歡的夜晚,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睡覺呢?」他輕啄著她的頸項,存心不想讓她睡覺。

  西班牙血統中的熱情因子正在一點點驅散希蹤心底裡對將要失去他的恐懼,兩個人互相擁吻,空氣裡的溫度越來越高……

  電話鈴不斷地吵鬧著,誰也沒有去理它--「我和馭鷹現在不能接聽您的電話,請在'嘟'的一聲後留言。嘟--」

  「老大,是我--阿曼!我想告訴你,我和尋尋已經把去伊拉克的所有手續都辦好了。你跟俄羅斯、法國、德國幾家國際電視台的負責人談妥了吧?咱們什麼時候起程?我已經趕不及想感受巴格達的風雲變幻了……」

  阿曼還說了些什麼已經不再重要,希蹤環著馭鷹脊背的手驀地鬆開,背對著他,她將自己塞進冰冷的被子裡,所有的語言成了多餘。

  馭鷹艱難地抹了一把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之間從火熱蛻變成冰冷。他有種可怕的感覺,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就要失去她了……

  ☆☆☆

  2003年2月8日

  同樣是春節七天假,別人休息回來是清清爽爽,覃希蹤回到電視台卻是黑眼圈濃重。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

  那夜之後,她跟馭鷹都努力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她絕口不問他們將要去伊拉克的事,他也努力掩飾自己正在籌備的工作。可是,她卻私底下登陸國際網站,調出所有跟伊拉克局勢有關的消息。她像一個軍事家利用各種信息分析著伊拉克爆發戰爭的可能性,評估戰爭的傷亡和危險性……

  如果一切真如她所預料的那樣,這一次只會比九一年海灣戰爭更狠,更加血腥。或許,或許漫天的轟炸聲將會永遠奪去她最愛的人。

  「希蹤,想什麼呢?」主任迎面進來看到正在發呆的希蹤,「有件事想交給你去辦。」

  「什麼事?主任您說!」她也想給自己找點繁重的工作做,這樣對遺忘煩惱會有所幫助。

  「你知道廣東省正在爆發的非典型性肺炎嗎?」

  「聽說過。」廣東省和這座江南小城離得實在是有點遠,加上政府不斷地安定民心,告訴大家不要恐慌,希蹤前段時間並沒有將這件事當成什麼重大新聞。可是,隨著網上信息的不斷發布,她開始覺得這一切沒那麼簡單。「主任,咱們要做有關這方面的新聞報道嗎?」

  「再等等!」新聞需要時機,現在時機還不夠成熟。「我需要你留意這方面的動態,有什麼情況你立即向我報告,如果有所需要,我希望你能親自去廣州做採訪。」

  這是記者的職責所在。「沒問題,我這就去找這方面的資料。」主任的想法和她不謀而合,出於記者的直覺,她總覺得廣東省這次爆發的非典型性肺炎不會那麼平靜地結束。

  一整個上午,希蹤都忙於尋找資料,瞭解廣州病情的發展狀況。到了午餐時間,小孫端著午飯過來找她的時候,她還是沒有任何食慾。「我不餓,你先吃吧!」看到餐盤裡油膩膩的東西她就想吐,完了!她真的要吐了。

  希蹤扎進洗手間乾嘔了半天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小孫緊跟著跑了進來,「小姐,你……你不會是……」

  「是什麼?」她有氣無力地望著鏡子中面色蒼白的自己。猛然間,她明白了小孫沒有說出口的猜測--懷孕!

  如果她真的懷孕,馭鷹一定不會丟下她和孩子飛往巴格達,他一定會陪在她的身邊哪裡也不去。

  她,孩子和他,終於可以成就一個完整的家,明年的年夜飯會是三個人的晚餐。

  「太棒了!」希蹤簡直高興得快瘋了,她終於找到能將他束縛在身邊最完美的辦法。抓住小孫,若不是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她簡直要拉著她跳到半空中。

  「太棒了!簡直太棒了!我先回家,跟主任說我身體不舒服,工作帶回家去做,我會把資料處理好發到辦公室的公共電子郵箱裡。當然,如果我有寶寶了,我也不會再接觸電腦……哇!實在是太棒了!」

  小孫傻愣愣地看著希蹤滑動著舞步邁出視野,摸不著頭腦地冒出一句:「我只是想問她是不是過年吃得太多,撐壞了腸胃。她怎麼冒出……懷……懷孕來了?」

  愛情中的傻瓜!大傻瓜!

  ☆☆☆

  希蹤在回家的路上買了驗孕棒,她想先給馭鷹一個驚喜。她前腳到家,主任的電話後腳就追了上來,她只好將東西放在客廳的大桌上,乖乖接受領導訓話--

  「覃希蹤,你無組織無紀律!居然說曠工就曠工,你當我是死人是吧?」

  希蹤抱著電話拚命搖頭,「您怎麼會是死人呢?您絕對不是死人!」死人罵起人來,底氣會這麼足嗎?絕對不可能!

  「少跟我耍貧嘴,你不是說你身體不舒服嘛!明天早上來的時候補一張病假條,詳細說明理由,你要是編不出個像樣的理由,我扣你獎金!」

  「是是是!」不就是編理由嘛!大不了找東方日意幫忙,那個三流言情小說作家專門幫故事裡的主人公編理由。

  希蹤好不容易打發走了主任,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懷孕了,回過頭找起放在桌上的驗孕棒。

  咦?怎麼不在了?難道長腿跑了不成?

  「你在找什麼?」

  馭鷹低沉的聲音像悶雷炸在她的耳邊,她急沖沖地回到家,都沒察覺他已經回來了。「你在家啊?」

  「我問你在找什麼?」他將手裡的小盒子遞到她面前,「你是在找這個嗎?」

  他手裡拿著的東西正是她放在桌上的驗孕棒,她抬手想要奪回來,他卻將手抽了回去。「你買這個做什麼?難道你懷孕了?」

  「可能吧!」她笑得很甜,眼角邊孕育的全是為人母的喜悅。這喜悅包含著能將他留在身邊的肯定,她是真的不想失去他。

  挽住他的手臂,她獨自做著美夢,「馭鷹,如果我真的懷孕了,你開不開心?這個家很快就會有小孩子跑來跑去,不知道他會長得什麼樣,會不會也有一雙銀藍色的眼睛呢?」

  「不可能!」

  他斬釘截鐵的聲音硬邦邦地刺穿希蹤的耳膜,他毫不留情地揮開她纏繞的手臂,那副隱忍憤怒的表情讓希蹤莫名其妙。「你說什麼?什麼不可能?」

  「你絕對不可能懷孕,不可能懷有我的孩子。」他推開她,背過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氣溫驟降。

  希蹤敏感地察覺到事情正向著一條秘密的小道延伸,她想知道前方、後路是什麼。「為什麼不可能?馭鷹,我們倆在一起兩年的時間,咱們都沒有做任何防護措施。我們是成年人了,對自己的行為有承擔能力,會有小孩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近乎絕望地大叫,隨後是長長的沉默。他們都在等,等對方先開口,等彼此間的縫隙逐漸拉大。

  終於,背對著希蹤,馭鷹深吸一口氣,努力隱藏了兩年的秘密就此被揭示--

  「十一年前,也就是海灣戰爭的第二年,我就做了永久性結紮手術。我根本不可能讓你懷孕,我們……永遠不會有孩子。」

  「……」

  希蹤跌坐在沙發裡,全身像冰一樣僵硬。因為父母的原因,她一直渴望有個完整的家,而她對」完整」的定義就是:爸爸、媽媽和寶寶。

  這兩年來,她不止一次地向馭鷹描述過她理想中的家庭,可是每一次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以為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做一個准爸爸,原來他的心底一直有這麼個秘密,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之間從來不做防護措施,可她卻始終沒有受孕。這也是為什麼上次在超市男服務生向他推銷保險套,卻被他莫名的怒火給衝開。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在十一年前,在他才二十二歲的時候就作出這麼重大的決定?他就那麼討厭孩子嗎?

  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她失望加上質問的眼神已經逼得馭鷹想逃離。他忽然覺得自己好殘忍,將她最美的夢戳破,將最醜陋的事實攤開在她的面前。

  她不是他要得起的愛,卻也是他惟一放不下的愛。他該怎麼辦?兩年來,他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不斷地隱瞞自己已經結紮的事實。他怕輸,怕輸掉她的愛。

  這是一場兩個人的戰爭,勝利的姿態卻誰也看不見。

  ☆☆☆

  覃希蹤從來不知道,原來冷戰比爭吵更可怕。

  家還是那個家,空氣卻冷冰冰的。他們依舊是忙完了手頭的工作,準時回家。只是,他再也不說「我回來了。」

  同坐在一張餐桌上,誰也不說一個字,什麼是食不下嚥,她到了今天才有最真切的感受。

  夜晚的時候,被子裡有他的體溫,她卻不敢傾身上前抱住他。他小心翼翼盡量不碰到她的身體,寧可將指尖掐進手掌心,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血痕。

  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兩個人,背對著背留下一道長長的空隙,誰也不肯先跨出那一步抹去彼此間的鴻溝,誰也不肯轉過身給對方一個擁抱。因為,那空蕩蕩的手臂連擁抱自己的力量都不夠。

  希蹤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隱瞞了兩年的秘密,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永遠逝去的夢想。她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他的欺騙、隱瞞和隨之而來的傷害。她覺得生命裡最寶貴的東西被自己最愛的人硬生生地奪走了,她想打他,卻怕打痛自己的心。

  她需要時間理清這一切,更需要時間學會如何原諒他,面對他。

  馭鷹知道她需要時間,所以他不敢打攪她。寧可一個人背負著痛苦,也不想再給她更大的壓力。他多想告訴她,事實比她想像中來得殘酷,但他卻又怕再一次的開口只是讓她更加遠離自己。原來,想像中的情景遠比不上現實。兩年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決然離開他。可當她真的用那雙決然的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他卻恨不得自己在一瞬間瞎了雙目。

  每到夜晚,他多想擁她在懷,不斷地告訴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兩年,更不想毀滅你的夢。我只是怕失去你,怕失去惟一支撐我從戰火中平安回家的期待。」

  他是自私的,明知道她夢想中完整的家是什麼樣子,卻還是自私地留了她兩年。明知道她是他愛不起的人,卻捨不得鬆手。

  這一生,他追求得不多。他只是需要一雙眼神,一雙等待他的眼神,一雙支撐他從生命的邊緣返回的眼神。只有她擁有那雙如星般璀璨的眼睛,可如今她的目光卻再也落不到他的身上。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吧?他早就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家,他命中注定一輩子孤獨地活在戰火硝煙中,一輩子在生存中等待死亡的突襲。

  不想聽到她提出最後的道別,他情願將機會留給自己,留給他注定活在死亡邊緣的人生。

  冷戰還在繼續中,像是為了醞釀一場更為磅礡的戰事。希蹤無意去想將要到來的這場戰爭導火索會是什麼,這兩天為了搜集廣東省的非典型性肺炎發病情況,她已經累得人仰馬翻,回來還要面對和他的冷戰,再加上月事的到來,她的心情更為煩躁。她真希望就這樣病倒,或許昏迷中的她就不會想太多。

  回到家中,她努力地深呼吸。空氣中沒有他的氣息,他還沒回來,又去見阿曼、尋尋了吧!最近他們相會的時間越來越頻繁,是要離開嗎?難道說他就要啟程?

  對他刻意隱瞞結紮的事,她尚未釋懷。此刻要她去面對他的離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甚至以為:若是現在見不到他,或許對兩個人都更好。她需要冷靜地思考,考慮這段路還要不要走下去。脫下高跟鞋,她光著腳走在地板上。電話鈴聲乍響,她心頭一驚,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遲疑中她猛地接起電話,「喂!」

  「您好!這裡是國際航空公司,請找Hawk先生。」

  「他暫時不在家,您有什麼事嗎?」希蹤很想知道國際航空公司跟馭鷹之間有什麼事,是關係他奔赴伊拉克的手續吧!

  「請您轉告Hawk先生,他預訂的三張飛往約旦首都安曼的機票已經準備好,他隨時可以準備出發。我們會再打電話通知他,祝你們旅途愉快。」

  果然不出她所料,電話那頭航空小姐甜美的嗓音卻怎麼也抹不去她心底的恐懼。

  馭鷹,馭鷹他要走了,他要飛往安曼,再坐車直奔伊拉克境內。希蹤的眼前像播放電影一般展現出的全是烽火連天的場面,導彈的轟炸聲、血與沙混合的色彩,旌旗獵獵映著如血的殘陽……

  「不要!不要走--」希蹤嘶喊出心底最迫切的願望。

  馭鷹正開車回來,腳步頓在大門口,他正想著見到希蹤應該使用怎樣的表情,是當作沒看見,還是繼續保持沉默。他尚未調整好心情,突然聽見屋裡傳來她痛苦的吶喊。他心頭一驚,踹開大門衝了進去。

  「希蹤!怎麼了?希蹤,你怎麼了?」

  她宛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雙臂緊緊地纏繞住他的身體,在他的耳畔反覆地呼喊著:「不要走,馭鷹,你不要離開我,不要去伊拉克。你會回不來的,我不要你死在戰場上,我情願我所愛的人只是個什麼普普通通的小記者,我情願你什麼都不是,只是我的'馭鷹'。我只要你好好地活在我的身邊,沒有孩子……沒有孩子也無所謂,只要你平安地留在我的身邊,怎麼樣都可以!怎麼樣都可以!」

  他還能說什麼?面對她,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最擔心、最害怕、最恐懼的問題,她都已經不再在乎。他是不是該謝天謝地,謝謝她願意留住他?

  可是,不!不能啊!從他被義父領養的那一刻起,他就穿上了童話中的紅舞鞋,他的生命就是不停地追逐戰爭,跟隨災難。一旦停下來,Hawk將什麼也不是,只能等死。

  這樣的鷹根本飛不起來,又如何承載她的幸福?

  他是飛翔在戰火硝煙中的鷹,折了翼惟有墮落天涯。

  輕拍著她的背脊,他無聲地安慰著她激動的情緒,卻無法給予任何承諾。

  不該是這樣的,這不是希蹤想要的答案,她要他的承諾,她要他永遠留在她的身邊,平安地用最世俗的方式愛著她。從他的懷裡抬起頭,她渴望的眼神像一條領帶勒緊他的咽喉。

  「馭鷹,說啊!說你不會離開我,說你不會去伊拉克,你說啊!」

  只要他說他願意永遠留在她身邊,她可以忘記所有對「完美」家庭的幻想,她願意跟他兩個人相守到老,只有他們兩個人,彼此不離不棄。只要他說……

  「希蹤,你明白進入戰爭第一線對於一個戰地記者意味著什麼。」他愛她至深,因為她是他的生命;他愛戰地記者、災難記者這份工作,因為那是他的靈魂。

  眼看著這最後的哀求都無法留住他,希蹤真的急了,一種生命被推到槍口的感覺壓得她說出最狠的狠話。

  「如果你去伊拉克,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結束。」

  「希蹤--」

  銀藍色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瞪大,他沒有想到兩個人經歷了最艱難的一關,卻要因為他的工作而全盤皆輸。

  他緊握住她的手,銀藍色的眼中全是焦急的追問:「希蹤,你在開玩笑,對不對?你不是認真的,對不對?你說話啊!」

  「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逃出他的懷抱,雙手握成拳捶著所有能看到的東西,絲毫不在乎手被反作用力刺激得又紅又腫。

  她不在乎,他卻在乎,走上前一步,他妄想握住她狂亂的手,實在握不住,又怕她憋壞了自己,他便挺身提供胸膛,讓她打,反正他本來就該打。

  如果不是兩年前,他主動找上她,愛上她,現在的覃希蹤該是幸福、快樂的女生,談著簡單的戀愛,和雖然平凡,身體上卻無缺陷的男朋友享受著甜蜜的愛情。再過兩年,她會成為幸福的新娘、美麗的媽媽--而這一切都是他這個國際頂級戰地記者無法給她的最簡單的幸福。

  他知道這兩年,在他們看似平穩的愛情生活中潛藏著諸多暗礁。他也知道希蹤一直在隱忍、壓抑著心中的不快。以前他害怕,怕她一旦說出口,他連那雙等待的眼神都會失去。現在他依然害怕,但他卻不允許自己退縮。因為愛她,所以希望她能擁有最完美的生活。

  否則,他算什麼男人?

  希蹤的手停在他起伏的胸口上,她不知道他在努力壓抑著自己,她卻像找到了一個宣洩口,將兩年來的痛苦一股腦兒地傾倒而出。

  「馭鷹,我受夠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我會自己把自己給逼瘋。」相處兩年,她終於將心底最大的恐懼吐露出來。

  「你知道嗎?我很害怕,我每天活在提心吊膽的生活裡,生怕什麼地方又發生了災難或是戰爭。我怕你星夜連程地趕到最危險的風暴中央,怕你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怕接到的電話不是傳來你平安的消息,而是……而是你已經離開我,永遠地離開我。那種不斷的擔心,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那種今天還待在你懷中,明天不知何方的災難、戰爭就會帶你遠離我的恐懼壓得我喘不過氣--兩年的時間,我累了,怕了,受夠了!」

  沒有一個女人能面對自己所愛的男人而忍受這種生活長達兩年的時間,說什麼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支持他的工作--說這種話的人,根本沒有嘗過這般煎熬。

  2001年9月11日,紐約雙子樓被炸的時候馭鷹就在紐約。他第一時間趕了過去,當時恐怖分子還在策劃其他一系列的恐怖活動。希蹤嚇得噩夢連連,直到他回到家將她擁入懷中,她才敢放聲哭泣。

  2002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頻繁爆發衝突,人肉炸彈在街頭巷尾橫飛。馭鷹總是衝到第一現場去記錄下最真實的衝突畫面,甚至有餘彈的飛片擦過他的左肩胛。他帶著傷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希蹤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忍不住地顫抖。然後,再眼睜睜地看著他拖著傷再次飛往以色列。

  還不夠嗎?兩年的時間磨去了女生的孩子氣,將她磨成了最穩練、最冷靜、最壓抑的女人,這還不夠嗎?

  「馭鷹,你知道嗎?我多希望自己愛上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他不是戰地記者,也不是活在危險中的生命。他只是我的男人--平安、健康、完整無缺的男人。我要的不多,就只有這些而已。為什麼你不能給我?為什麼?」

  因為折了翼的鷹根本就不是她的馭鷹!

  他伸出雙臂擁她入懷,兩個人溫熱的額頭相抵,只有彼此的體溫足以說明他們始終在一起的事實。

  「希蹤,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未來如何,不管生與死,都請你記住--我愛你--Te  A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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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03年2月14日

  這兩天,他們出奇地珍視對方,小心翼翼卻大把大把地揮霍著幸福,用他們所能想出的各種辦法來表示對彼此深刻的愛意。彷彿再遲一步,再遲一步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似的。

  就像此刻——

  小孫搖著手裡的電話,沖覃希蹤笑得異常詭異,「希蹤,你BF打來的電話,快點來接啊!」

  馭鷹從不會在工作時間打電話給她,今天這是怎麼了?難道說他要飛往安曼了?希蹤心一緊,手中的筆掉落在桌面,順勢滾到座位底下。她想低下頭去揀筆,她想遲一些再接電話或者永遠不接。可是,面對小孫催促的眼神,她還是鼓起勇氣,懷著一顆心驚膽戰的心接過了電話。

  「喂……喂?我是覃希蹤。」

  「你幹嗎關機?害我必須打你辦公室的電話。」聽他的口氣撒嬌的成分遠多過抱怨,「晚上出去吃飯?去『紫羅蘭』啊!」

  聽到他平靜的聲音,她總算鬆了一門氣。是她多慮了,他不會那麼快就飛往巴格達的。「去『紫羅蘭』?那裡可是正宗西餐廳,你不是很討厭穿西裝,打領帶嘛!而且我下午要計劃採訪廣東省非典型性肺炎的工作,恐怕會比較晚,也許來不及陪你吃……」

  最近她也開始變得很忙,沒有人知道,她只是不想給他機會,不想聽到他臨別的活語。

  而他也不想再聽到她拒絕的理由,馭鷹握著手機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極沒有紳士風度地打斷了她的話,「我已經訂好了位子,你沒有看見我讓人送去給你的禮盒嗎?」

  「禮盒?」希蹤狐疑地四下看看,果然見到辦公桌上放著包裝精美的淡紫色禮盒。

  今天是情人節,她還以為是哪個公司的總裁送給主持人的禮物呢!她一個小記者,都沒敢多瞧上兩眼。現下一看,禮盒上面還插著一張卡片,署名:覃希蹤小姐收。

  「啊!看到了,這是你送我的禮物?裡面是什麼啊?」

  「待會兒掛上電話你自己看啊!」在掛上電話前馭鷹猶不忘叮囑:「記得!做完事打電話給我,我在『紫羅蘭』餐廳等你!拜拜!」

  「幹什麼?神神秘秘的!」玩浪漫實在不適合Hawk先生。

  希蹤好奇地打開禮盒,上面覆了一層紗,揭開輕紗的曼妙,她看見了一件典雅大方的冬日晚禮服。很美,顏色很適合她,是她喜歡的款式、品牌。

  小小的記者部立刻沸騰起來,電視台裡的女生趕集似的湊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希蹤,你好幸福哦!今天是情人節,我們最多也就收到幾枝玫瑰,可你收到這麼漂亮的晚禮服,為什麼我們的男朋友這麼不懂得浪漫呢?」

  她們哪裡知道,她倒希望馭鷹和她們的男朋友一樣,簡單卻平安地陪在她們的身邊吃每一年的情人節晚餐。

  結束工作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希蹤在洗手間換上馭鷹送的那套晚禮服,再穿上冬日御寒的大衣,這才來到了紫羅蘭餐廳。站在門口,面對侍應生熱情的招呼,她始終卻步不前。

  怕!怕他的溫柔是一種告別的形式,怕浪漫的代價是從此失去他,更怕這將成為他們之間最後的晚餐。

  「您是覃小姐吧?Hawk先生已經等您多時,請吧!」

  面對送上滿捧玫瑰的餐廳領班,希蹤知道,自己已沒有後退的機會。踩著八公分的高跟鞋,隨著領班走進餐廳,她看到了正焦急看著手錶的馭鷹。

  「對不起,我來晚了,你等急了吧?」

  「不會啊!你難得讓我等一次,我該感到榮幸才對。」他默默地搖頭,只要她來了就好,他最怕她今天不會來。

  今晚的他很帥,最正規、最新款的名牌西裝,配上最合適的領帶。不用說,準是尋尋幫忙弄好的。他還是和他們剛認識一樣,一旦打上領帶,就跟落枕似的,不敢隨意轉動脖子。

  希蹤平靜地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幫他鬆開領帶結,最終取下了他脖子上的領帶。「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打領帶?你可以選擇不要它的。」

  她沉吟的聲音裡飽含著她在今晚說不出口的話語,她喜歡他打領帶,原因她早已說過。那是她對他的束縛,可今晚她卻主動為他鬆綁,是不是意味著……她已不再想束縛他?或是徹底地放手?

  馭鷹銀藍色的眼注視著她,想要將她的一點一滴以最深的烙印刻在心底。「很漂亮——晚禮服。」

  「你真是個不會說話的男朋友噯!就不懂得把我連在這晚禮服裡一起誇嗎?」她也是笨蛋,居然自己拆自己的台,什麼連在晚禮服裡一起誇?他該誇她這個女朋友才對啊!今天不是情人節嘛!

  「喜歡我送你的禮物嗎?」

  「喜歡,只是能穿上它的機會很少。你知道,像我這種小記者是沒什麼機會參加大型社交場合的。」她只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吃爆米花,只要身邊有他就好。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換上輕鬆的語氣拿他開涮,「我可沒有為你準備禮物,你不會生氣吧?」

  「沒關係,我已經想好要你送我什麼。咱們一會兒吃過飯,我帶你去拿禮物。」她能來已經是給他最大的禮物。

  希蹤皺起鼻子,一副看他不上的樣子。「就說你這個洋鬼子太小氣吧!情人節送我禮物,還等著我回禮。早知道就加班不來赴約了,好歹還能跟主任騙點加班費。」

  「好吧!好吧!你買禮物,我付賬,這樣總可以了吧?」幹嗎那麼小氣,她是他惟一的遺產受益人。還有他

  買的意外傷亡保險,保額高達五千萬美金。一旦他永遠地離開她,她能在一夜之間成為超級富婆。

  兩個人玩著情人間的鬥嘴遊戲,全不把高級西餐廳的禮儀放在心上。吃飽喝足,馭鷹牽著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左轉右彎,這兩個穿著最高級別禮服的情侶居然停在了大頭照跟前,引得週遭的年輕男女紛紛側目,當這兩個人是土包子第一次過情人節。

  「你要的禮物就是這個?」希蹤不敢相信地將瞪大的眼睛在大頭照和馭鷹臉上游移。「你今年三十三歲,還是六歲?」

  「我想要這個禮物,你到底給是不給?」他纏著她要禮物的表情像極了六歲的無賴小男生。

  希蹤拿他沒轍,湊到大頭照跟前獨自照了一份,又被馭鷹拉著合照了一份。他把兩份大頭照貼紙當寶貝似的收在西裝口袋裡,一張也不捨得給她。無所謂,那麼幼稚的東西她才懶得要呢!

  「接下來,還有什麼節目?」她偏著頭望向他,卻在他的眉宇間看到了本不該在這個季節冒出的汗水。是緊張、激動,還是其他什麼情緒,她總覺得他的心正在漸漸失去控制。「馭鷹……」

  她喚回他出神的思緒,他尷尬一笑,牽起她的手走到步行街廣場中央。「咱們跳舞吧!」

  「在這兒?」他總是讓她感到震驚,今晚他到底還要給她多少震驚才肯罷休?

  馭鷹指指身後的大屏幕,「這裡有屬於情人的音樂,場地也夠大夠開闊,在這裡跳舞,不好嗎?」

  「可是……」看著步行街上紛紛湧動的情侶,希蹤再次感到東西方文化、背景的差異。

  他向她伸出邀請的手勢,蠱惑著她的每根神經。「來吧!來吧!今晚是情人節,沒有什麼是不被允許的。」

  好吧!她算是豁出這張老臉不要,大不了明天成為電視台的頭條新聞,就當增加出鏡率。

  將手放到他的掌心中,隨著音樂,隨著他舞動的腳步,隨著她的心跳聲,他們在廣場上翩翩起舞,舞動著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舞曲。

  廣場上所有人都把目光給了這對異國情侶,有的情侶加入進來,為他們做襯托;有的情侶欣賞著他們的舞姿,猜測著他們的情感經歷;有的情侶羨慕不已,也希望自己能像他們一樣和諧。

  不遠處噴泉在夜晚的燈光下射出霓虹般的光華,那幅璀璨的畫面是情侶間才有的悸動。

  希蹤在馭鷹的懷中舞著舞著,幾乎要忘記所有現實生活中的不安、戰爭,直到——

  ☆☆☆

  「中國特別新聞報道:伊拉克局勢進一步趨於緊張,各國記者紛紛湧入巴格達市內,準備用他們的鏡頭記錄下這場可能到來的政治風暴……」

  馭鷹握著覃希蹤的手倏地鬆開了,他屹立的身軀不斷地向大屏幕移去,眼神與屏幕上的巴格達膠住。

  希蹤只覺腿發軟,她無力也無心追上他的腳步,將他帶回自己身旁。站在他的身側,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渴望,銀藍色的眼睛望著新聞報道中的巴格達,閃耀著最有活力的光芒,那光芒……那光芒像是要將他從她的身邊帶走!

  不!不要,不能走,這一去可能真的不回了啊!

  希蹤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力氣,她大步向前拉住馭鷹的手臂,硬是將他從大屏幕前拽到了身邊。她不去看他的眼,生怕他眼底的堅定會讓她動搖。她茫然地看著他的腳,視線交錯。

  她吸了吸鼻子,拿出她所能做到的最大的愉悅,連語氣中都醞釀著甜美的蜜:「來!咱們跳舞,咱們繼續跳舞……跳舞……」

  他的腳步動也不動,如磐石難移。希蹤發了火,動了怒,懊惱地叫著:「跳啊!陪我跳舞啊!今天是情人節,

  你說了要陪我跳舞,快點來啊!你來啊!」她急切地催促著,對即將到來的宣判極力抗拒,明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她卻只能將徒勞一遍遍寫在掌心中。那掌心拉著他的手,卻帶不動他的舞步。

  最後時刻終於到來——

  「希蹤,我要走了。」馭鷹主動牽住她的手,十指交錯,心如盤結。「我已經訂好了今晚起程飛往約旦首都安曼的機票,阿曼和尋尋正帶著我的行李在機場等我。到了那裡阿曼已經準備好了車,我、阿曼和尋尋將開車進入伊拉克境內,執行先期採訪工作。如果美國聯軍對伊拉克進行軍事打擊,我們將會一直留在那裡直到戰爭結束。」

  他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這根本就是最後的晚餐,卻也是最終的情人節吧?希蹤知道這一次說什麼都無法挽回他離去的腳步,她茫然的眼對著不遠處湖水中的噴泉。

  「不會開戰的,對不對?」

  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應該去問戰爭的罪魁禍首,馭鷹無法、也無權回答。「本來是想陪你過完這個情人節再說的,現在看來……」我得走了。她的表情像是快要徹底的崩潰,他不忍心說出臨別的話語,那顯得他這個做男朋友的太殘酷。

  「既然不能陪我度過每一個情人節,我情願你不要陪我度過任何一個情人節。」她心口一緊,微微發紫的鼻子抽動在風中。

  「兩天前我跟你說過——如果你去伊拉克,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結束——那不是玩笑,也不是我一時衝動說出的任性的話。我是認真的,想了很久才找到的解決辦法。與其每天活在驚心動魄中,提心吊膽地挨過每一分鐘,挨到自己快進精神病院,我情願一輩子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滋味。」

  他的沉默讓她對最後一搏都失去信心,像是為了催促他作出決定,也像是要增強自己的決心,希蹤再度重複著自己的決定:「如果你去伊拉克,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結束。」

  馭鷹的胸口被什麼東西拚命擠壓著,肺裡的空氣全被剝奪,他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他們之間的愛與誓言會隨著他的喘息而煙消雲散。

  沉默在悄悄蔓延,這是一場持久戰,誰先開火誰就輸了。希蹤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期待,她在拿愛賭,賭的是他的命。

  沒有了靈魂,命對他而言,還剩下什麼意義。

  終於,在開天闢地般的沉默之後,馭鷹沉下了眼眸,「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

  他轉過身,大步離去,心被硬生生地拽離了她的身旁——

  希蹤,原諒我的自私。追逐戰爭、跟隨災難,這是我的靈魂。失去了靈魂,我也將不再是鷹。不再是鷹的我,也不再是你愛的那個男人。

  我曾想過,等我老了,等我再也飛不起來了,到那時候,我要和你坐在陽台上迎著太陽回味這一路走來的驚心動魄,只是你已不再給我機會。如果因此而失去你,我將一輩子活在生命危機中。

  失去了那雙等待的眼睛,靈魂只能漂泊在地獄的邊緣。

  這是一道二選一的難題,無論作出怎樣的選擇,他都將失去所有的陽光。生命就是如此不公,瞧見了吧!這就是生命。

  他走了,這一次他真的離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寧可犧牲他們的愛,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去追逐戰爭。

  原來,鷹還是那只不可駕馭的鷹。希蹤疲倦地走到湖邊,倚著欄杆半坐著,她全身的力氣都在他那句「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的回答後被抽去,絲毫不剩。

  她不是開玩笑,不是任性地耍小脾氣,也不是恐嚇他。她是真的無法再等待下去,如果伊拉克真的開戰,依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情況只會比九一年海灣戰爭更加糟糕。

  為了捕捉炮火轟炸的場面,馭鷹會衝到硝煙瀰漫的半空中。如果戰爭一直持續下去,堅持到打巷戰的階段,馭鷹會握著鏡頭走在子彈街裡。要是他不幸被圍困,他很可能會因為飢餓、缺水或受傷而再也回不來……

  不要!不要!她一個字,一種可能,一番場景都不願意再想下去。她不想對他的愛、擔心、恐懼將自己逼瘋。不是愛了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所以她選擇——不愛!

  不愛了,不再為他擔心,不再每天活在驚心動魄中,這總可以了吧!

  明明自己作出了她認為最好的決定,為什麼她卻一點也不快樂?手撐著扶欄,她面朝著湖水。噴泉升到最高點,映著霓虹煞是好看。

  晚風襲來,噴泉那細小的水珠隨風遣散,濕了希蹤那身美麗的晚禮服。

  新的一年的情人節,她覺得好冷。

  ☆☆☆

  2003年3月14日

  「看情形,伊拉克的戰爭局勢似乎在所難免。」

  這將近一個月以來,每天準時聽到辦公室的同事對著電視做戰爭議論,覃希蹤已經麻木了。她握在手中的筆寫著有關香港和廣東省近期流行的非典型性肺炎的病況,無意識的耳朵卻不自主地伸向議論的中心。

  有同事對戰爭的爆發存在不同猜測,立刻反駁了起來:「也不是咽!根據以往對伊拉克軍方負責人的分析,他總是在最後關頭做出一些扭轉乾坤的大動作,說不定這次他又會這樣。」

  「我看可能性不大,你也不想想,那美國是隨隨便便出兵的嗎?他將那麼多的部隊官兵、武裝設備停在伊拉克邊境,每天的消耗、花費抵得上我們賺十輩子的。他為什麼啊?誰沒事幹拿那麼多的錢砸出鏡率啊?」

  「所以啊!伊拉克那邊拍拍屁股走人,這仗不就用不著打了嘛!」

  如果戰爭可以這麼簡單該多好——希蹤停下筆,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這一個月來她完成了十九份採訪稿,拚命程度讓主任歎為觀止,直問她是不是失戀了。她沒有失戀,只是急著找房子,打算搬出那棟一個人住顯得過於空曠的別墅。

  不想再思考這些無意義的話題,她將手中所有關

  於非典型性肺炎的資料整理好,下午還要在例會上討論呢!

  希蹤的神經剛剛放鬆,卻聽到極不和諧的聲音——

  「我希望它打仗,我活了快三十年,還沒見過真正的打仗是什麼樣呢!九一年海灣戰爭的時候我還太小,沒看到那一幅幅炮火硝煙的場面,這次我可得好好欣賞欣賞。」這是像他這樣二十多歲年輕人的大多想法。對沒見過的事物總是充滿了好奇,情有可原。

  與他相比,三十而立的男人就失了這般鋒芒,「欣賞什麼?你自己怎麼不主動申請去伊拉克做戰地記者啊!就待在那炮火轟炸出的土坑裡,等著看最最現場直播的戰爭畫面,那多過癮!」

  「正當青春年華,我還不知道我老婆長什麼樣,要是就這樣壯烈了,那多可惜啊!我又不傻!」

  有人就很傻!希蹤猛地甩甩頭,想甩掉一腦袋的榆木疙瘩——不能想,說好了不再想戰爭,不再想正處於風暴中心的他——她拿起早已冷掉的早餐,大口大口地咬著再直接吞下去,連咀嚼的過程都省了,只是機械地填飽自己的肚子,為身體找點活幹。

  偏偏同事們正聊到興頭上,圍著電視七嘴八舌地討論開來:「聽說已經有很多外國記者駐紮在巴格達,準備隨時對這場可能到來的戰爭做最全面的報道。到時候,照片、影像資料會在第一時間傳過來。哎!我聽說希蹤的男朋友就是戰地記者啊!希蹤,你男朋友去伊拉克了沒有?」

  聊天的幾個電視台同事一致將目光對準希蹤,在眾人的注視下,包了滿嘴食物的希蹤傻愣愣地瞪大眼睛。嘴巴被堵上,她找到名正言順的理由不開口,又是搖頭又是用手比劃。最終,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她乾脆直接衝進茶水間,堂而皇之地將自己解救於危難之中。

  躲到了茶水間,她卻躲不過自己的心。原來想要忘記一個人這麼難,兩個人可以分手,可是相愛的心卻很難分開。她該怎麼辦?她不想再這樣下去啊!

  馭鷹,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馭鷹——

  ☆☆☆

  伊拉克首都巴格達

  「老大,今天咱們出去做些什麼?」阿曼從外面走進來,順手撿起桌上的水果補充維C。

  馭鷹坐在位於巴格達的巴勒斯坦飯店大堂內,萬般愜意地喝著他的咖啡,完全沒有置身於風暴中心的

  感覺。「尋尋,所有設備準備好了嗎?咱們一會兒出去作一些戰前記錄。」

  「已經全部在車上了,老大,咱們今天就開始行動嗎?」身為阿拉伯人又美麗可愛的尋尋是整個飯店最受歡迎的記者,好在馭鷹和阿曼都精通阿拉伯語,馭鷹又是第二次光臨此地,比其他國家的記者要方便許多。

  放下手中的報紙,馭鷹狀似無意地問道:「其他國家的記者都有些什麼動靜嗎?」

  說到正事阿曼收起玩心一派正經,「已經有不少記者開始準備撤離了,如果美國的速度夠快,我估計一周內戰爭將有可能到來。」

  這就是戰地記者與新聞記者的不同,新聞記者採訪的是新聞,戰爭不是他們跟蹤的目標。而馭鷹帶領的三人小組,卻是為了記錄下戰爭才來到了這裡。他們這幾天充分地放鬆,適應環境、地形、氣候,以準備可能到來的戰爭。相對的,別人的撤離就是他們準備進入工作狀態的開始。

  阿曼對自己手頭的工作作個簡短的交代:「另外,幾家國際電視台、雜誌社和報紙已經向我們發來傳真,第一筆預付款已經到了瑞士銀行的賬面上;看他們這麼急,恐怕……戰爭不遠了。」

  馭鷹點點頭,明確工作部署,「這兩天咱們主要是熟悉地形,以九一年海灣戰爭分析,我估計如果真的開戰將有可能從連續性的轟炸開始,你們要準備好跟我衝進炮火。」他們三個人不是第一次合作,戰爭、災難場面著實經歷了不少,開著車、執掌鏡頭穿梭在轟炸聲中也早已成了家常便飯。

  「哦!對了,」阿曼似乎想起了什麼,「剛才我跟那幾家電視台、雜誌社和報紙聯繫的時候,碰到了香港的一位記者朋友。他跟我說香港正在爆發一種名為『非典型性肺炎』的傳染性疾病,他還說中國廣東地區也正在逐步蔓延。老大,你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希蹤?」

  阿曼這是借題發揮,香港、廣東在爆發非典型性肺炎是事實,老大自從坐上飛機一直就表現出失魂落魄也是事實。鐵錚錚的漢子連面對死亡都穩操鏡頭毫無懼色,除了情愛,還有什麼能撼動他?

  老大那點情感世界再簡單不過,跟他阿曼簡直不能比。當然,在認識尋尋之後,他的情感世界也「比較簡單」,再簡單也比不過老大啊!至少看見穿得挺少的美女,他會側目,老大卻連頭都懶得挪。不過老大能將幾乎什麼也沒穿的最具誘惑的美女記者關在門外,可是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希蹤從出租車下來淋雨走到門口的這份功力,就算是他也只能自歎不如了。

  有時候連阿曼都覺得奇怪,像老大這樣的男人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幹嗎偏生喜歡那個乾巴巴的東方小女朋友?更讓阿曼感到奇怪的是,老大很害怕東方小女朋友生病,那不是普通的擔心,甚至可以用「恐懼」來形容。哪怕希蹤打個噴嚏,他都堅持連夜帶她去醫院就診,緊張得有些不像話。

  他和老大認識整整七年的時間,頭五年,老大從未在任何地方住過三個月以上。自從認識希蹤以後,這兩年除了外出工作,他從不肯挪窩,純粹成了家養動物。

  如今他們都出來一個月了,老大是一個電話也沒打回去,臉色卻是越來越沉。再這樣下去,他怕戰爭沒起,老大先炸了。更何況,現在想打電話還來得及,要是等到戰爭形勢逼近,一方面炮火硝煙,一方面雙方為了戰爭使用各種干擾設備,手機也不一定能做到全球通。

  「老大,你還是打一個電話吧!確定希蹤有沒有被病毒感染,問問她好不好。」

  「阿曼,閉嘴!」馭鷹如鷹般的利眼瞪得阿曼閉嘴。什麼被病毒感染?這小子盡不說好話。「希蹤會活得好好的,絕對不會有事。」

  尋尋一語道破天機:「如果老大你真的這麼肯定,吼什麼?」

  果真是一對活寶,硬生生捅破馭鷹的心。他猛地站起來,瞟了他們一眼吼道:「開工!」

  率先走在前頭,馭鷹的心情無比複雜。他知道這兩年希蹤一直活在擔心之中,他也知道這一次她是下了狠心要擺脫這種心情難安的生活,他更知道自己不該打攪她。說不定,她現在正跟電視台的那個姓高的攝像師先生外出約會,都說了分手,他還有什麼理由佔據她的世界。

  沉重的歎息聲壓下心頭甩不掉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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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31: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2003年3月17日

  「中國特別新聞報道:北京時間9點,美國總統在講話中明確向伊拉克宣佈——遊戲該結束了。他要求伊拉克軍方負責人在四十八小時之內離開伊拉克境內,否則一切後果自負。官方發言人還宣稱……」

  「看情形,戰爭很可能就要開始了。」

  電視台的記者們人心躁動,最安靜的就屬覃希蹤了。從上午進辦公室開始,她的嘴巴就沒停過,一口一口拚命地吃,好像一輩子不曾吃過的食物要在這幾天全部吞進肚子裡。像是再不吃,以後就沒機會似的。

  小孫來找她的時候正看見她嘴巴裡叼著點心,手指卻在鍵盤上快速地敲動。「噯!伊拉克快打仗了,你知道了嗎?你盯有沒有去伊拉克啊?他是戰地記者,對那邊的情況瞭解得怎麼樣?」

  「我很忙,我非常忙,我忙得不得了。」希蹤眼睛緊盯著顯示屏,嘴巴不但用於吃還用於說,功能發揮得相當全面。

  「廣東省非典型性肺炎人數正在呈上升趨勢,弄得江南地區都人心惶惶,不斷地有人搶購白醋、板藍根沖劑,現在一瓶醋已經漲到十五塊錢一瓶了。居然還有人搶購鹽!說什麼『非典』是因為缺少『碘』而引起的,鹽中不是含碘嘛!只要多吃鹽就沒事了——小孫,你說這是不是嚇鬧騰?哈哈哈!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小孫傻愣愣地瞅著她,她是來找希蹤討論伊拉克可能到來的戰事,她倒好,辟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廣東非典型性肺炎的病情,她到底還讓不讓人開口啊?

  「希蹤,你BF到底有沒有去伊拉克?那邊戰事挺緊張的,他要是去了,你也該打電話提醒他小心啊!再說了,中央電視台的記者都準備撤出來了,我看就算原先進入的記者也該全部撤退了吧!」

  「我是記者,我要報道出最真實、最準確的新聞情況。我現在就對『非典型性肺炎』的情況作出報道,絕對不能讓那些不法商人借此機會發橫財。這是我的職責所在,雖然我不是什麼著名的國際大記者,但我該做的我絕對不可以疏忽,我不能瀆職。」她眼底的認真很陌生,很像那雙銀藍色的眼睛在描述戰爭和災難時會發出的光芒。

  隨後則是長長的沉默,那沉默依稀蘊藏著濃重的悲傷,如沙漠深處逝去的雲煙。

  希蹤特別的反應引起了小孫的注意,她驀然發現希蹤停在鍵盤上的手指在抖。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卻不確切。

  「希蹤,你BF不會真的在伊拉克……希……」

  希蹤衝進洗手間,將塞了一個上午的食物全部吐了出來。蹲在地上,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找到熟悉的號碼,她的手指徘徊在撥打那一鍵上。

  打開、關上,關上、再打開,反反覆覆十餘次,她始終提不起勇氣撥打他的號碼。

  同一時刻,遠在巴格達的馭鷹死命地盯著手裡的手機,快要將它瞪得穿孔。屏幕上是希蹤的手機號,只要按下呼叫鍵,他就能聽到思念纏繞的聲音。可是,他做不到,說好了尊重她的決定,他有什麼資格再去打攪她的生活?

  他如此猶猶豫豫,阿曼看著都快噴火了,「老大,你就打一個電話給你的東方小女朋友吧!這次伊拉克方面的口氣比從前幾次在危機邊緣都來得硬,我估計頂多再過四十八小時,這裡一定會被爆炸聲填滿,到時候你想打都打不通希蹤的電話。還不如趁這個時候,趕緊告訴她,你在這裡一切安好,而且你很想她,你很愛她,你很……」

  在馭鷹失落的眼神中,阿曼不自覺地關閉了嘴巴。「老大,你……」

  「我已經失去了說愛她的資格,我們分手了。」不想聽到任何問題或是探究他心意的語言,馭鷹領頭向外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帶有星型鏈墜的項鏈戴在頸項上,這項鏈的款式明顯不適合他這個鐵錚錚的漢子戴在胸前,他卻絲毫不在意。手指碰觸著垂在胸口那顆銀白色的星,他感到勇氣倍增。

  「咱們該上路了,先去伊拉克的南部城市。如果四十八小時之後戰爭到來,排除全面的轟炸形勢,那裡該是最先處於危險中的區域。」

  戰地記者,永遠活在最危險的炮火硝煙中。

  ☆☆☆

  2003年3月20日

  「中國特別新聞報道:北京時間10點05分,代號為『斬首行動』的轟炸聲在伊拉克的上空此起彼伏,以美國為首的聯軍正式向伊拉克發動軍事打擊。這次轟炸的主要目標是伊拉克境內的機場、軍事重地和政府基地,其中包括伊拉克軍方負責人位於巴格達的官邸……」

  「開始了!開始打了!美國終於開始打擊伊拉克了!」

  電視台裡傳來陣陣的騷動聲,簡直像世界盃足球賽的直播現場。正在茶水間裡為自己泡杯咖啡提神的覃希蹤手指一歪,熱燙的咖啡燙傷了她的手背。

  開始了,還是開始了,她逃避了太久的災難終於還是開始了。甩甩頭,告訴自己:這跟我無關!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在伊拉克,我不需要擔心什麼,我只要忙好手中的工作就好,只要管好自己,就好!

  踩著七公分以上的高跟鞋,她昂首挺胸走進主任的辦公室。她幾乎快忘了,她之所以選擇過高的高跟鞋,就是為了配合馭鷹,讓跟他站在一起顯得嬌小的自己不至於給人感覺落差太大……但是現在她不用再站在他的身邊,再也不用了。

  「主任,這是我收集到的有關香港和廣東地區非典型性肺炎的資料。我可以作一個大膽的推測嗎?」

  「記者嘛!有時候需要一些大膽的揣測,否則永遠無法抓到新聞焦點。」主任倒是很想聽聽她算不上高的意見。

  「我估計這次的非典型性肺炎很可能因為廣東人口流動量巨大的原因脫離廣東省,傳播到全國各個地區,乃至全世界。」

  主任認真地看著手上的資料,作出第一層面的判斷:「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希蹤向前一步,雙手撐著主任的辦公桌,冷靜地說出自己的計劃:「我打算成立一支採訪隊,需要記者、攝像師和一名助手,三個人一行進入廣州中山大學附屬醫院專門收治非典型性肺炎的病診處進行實地採訪——我願意以記者身份親臨現場採訪。」

  同樣出身記者的主任對新聞的敏銳自不必說,可是考慮到這次採訪的特殊性,他猶豫了。「照目前看來,這個病具有傳染性,而它的傳染性到底有多強尚未有最準確的報告。希蹤,你還年輕,而且這個病離我們江南地區——至少離我們這座城市還很遠,我看還是算了吧!」

  這種形式的採訪活動需要上級機關的批准,主任的憂慮希蹤心裡很明白,她難以擅自行動,卻又想抓住這個人性化的新聞。「主任,我明天寫個申請報告交上來,您先看一下,然後再決定吧!」

  可笑啊!做不成夫妻,養不出夫妻臉,找死的心境卻能傳染。說好了不想他,因為心的犯規,她想甩自己一耳光。

  希蹤對新聞的敏銳觸角讓主任非常高興,「好吧!等你寫上來,我再看看。對了,別把自己弄得太累,我看你最近氣色不大好,工作歸工作,要注意身體,知道嗎?」

  「謝謝主任關心。」希蹤神色平常地退出了辦公室。

  她氣色不好,不是因為工作太累,而是因為她想找工作來麻痺自己。以為累了,倦了,午夜夢迴就不會想到遠在戰火中的他。然而一切都是徒勞,說分手,容易;忘記他,很難;想要抹去心頭對他的愛意,更難。

  她的心跳注定為他,若他不在了,她的心也就停止了跳動。所有分手的話語,都是徒勞的解脫。

  能救她的人,就只有那只鷹。

  而此刻那只鷹正飛翔在伊拉克炮火喧囂的上空——

  ☆☆☆

  無須任何語言,阿曼開著車穿梭在炸彈聲中,他將最好、最準確的時機留給馭鷹,在尋尋的幫助下,馭鷹執掌鏡頭不時地用他的鷹眼捕捉戰爭最殘酷的瞬間。

  轟隆聲不斷,黑夜被戰火點亮。導彈、炸彈、火箭像星星墜人沉寂的大地,卻無法帶來幸福的美麗。

  時間在車的每一次轉彎中消失,尋尋為另一架相機裝上膠卷,換下馭鷹手中的這一架。「老大,給!」

  「阿曼,衝進炮火中,我需要這個鏡頭。」馭鷹的眼睛透過鏡頭看這個被戰火染紅的夜晚,他平靜地訴說著一句話:「如果你拍得不夠好,說明你離炮火還不夠近。」

  這是著名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在1954年說的經典句子,它是馭鷹義父的座右銘,也激勵著馭鷹、尋尋走上這條充斥著危險、死亡、激情和重生的道路。

  阿曼停下車,讓馭鷹拍攝下沐浴在炮火中的一處平民街頭。下了車,馭鷹托著相機正準備按下快門,胸口的星型項鏈卻牽動了他的手。掌心一時不穩,眼看相機就要摔在地上,馭鷹趕緊俯身去接……

  那一瞬間,他趴在了地上,身體被一處房屋遮擋;那一瞬間,尋尋和阿曼坐在最堅固的防彈車內;那一瞬間,一顆從戰機上丟下的炸彈在距離他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爆炸。

  「老大——老大,你沒事吧?」尋尋和阿曼冒著不遠處的轟鳴聲,衝下車奔到馭鷹的身邊。

  他擺擺手,無語地訴說著他的不在意。抱著相機站起身,手指卻緊捏著胸前的星型鏈墜。差一點,就差一點。如果不是它絆了他的手指,用這種方式讓他趴下,可能現在的他已經永遠趴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謝謝你,希蹤。即使失去了那雙等待的眼神,為了你,我一定要活著回家。

  「阿曼,尋尋,咱們上車,繼續下一個鏡頭——」

  如果你拍得不夠好,說明你離炮火還不夠近;如果你在戰火中倖存,說明遠方的祈禱比死亡更堅定。

  因為有愛!

  ☆☆☆

  2003年3月22日

  「中國特別新聞報道:根據伊拉克戰事傳來的特別消息,今天有兩名外國記者死於戰爭,他們分別是……」

  覃希蹤站在電視機前,身體完全失去了行動力。她想離開,她不想看到新聞報道,她什麼也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有兩名外國記者死於戰爭,不想知道馭鷹很有可能正在面臨危險,不想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世界上。

  握著手機的掌心不斷地冒著冷汗,,濕意盈上她的心頭。大腦一片空白,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打開手機,她忘記了從電話本裡提取號碼,直接撥打著熟悉的手機號。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因信號問題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希蹤一遍又一遍地按著那個號碼,聽著手機裡傳來一遍又一遍的「對不起」。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視屏幕,害怕突然播出新聞報道,報道又有一名戰地記者死在戰場上,害怕那個人就是她的鷹。

  小孫來辦公室找她吃飯,進門就看見希蹤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杵在超大屏電視機前面,手指慣性地撥打著手機,微微蹙著的眉是她全身上下惟一活動的地方。

  「希蹤,你在幹什麼?咱們去吃飯吧!希蹤……」

  她好像聽不見任何聲音,腦子裡就只有好似永遠也撥不通的手機,眼睛中就只有電視屏幕上報道著的伊拉克局勢。

  小孫不放心地推了推她,希望能將她從自我意識中喚醒:「希蹤,你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你倒是說話啊!你這樣一聲不吭,我真的很擔心。希蹤……」

  「我打不通,我怎麼也打不通,我打不通他的電話。」希蹤呆滯的目光狂亂地搜索著四周,期盼有人能給她一點點的安慰。可是現在除了鷹的聲音,沒有人可以安慰她。

  「怎麼辦?我找不到他,怎麼辦?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正在沙漠裡等我去救他?還是,他現在躺在醫院裡,所以他無法接聽我的電話。或者,他永遠也沒有辦法接到我的電話?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要怎麼才能找到他,才能聽到他的聲音,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明知道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她還是反覆責問著自己,她是存心想讓自己陷入瘋狂中,她根本對自己無能為力。

  主任透過辦公室的窗戶已經注視了很久,從剛才新聞裡報道兩名記者死於伊拉克,希蹤就一直站在電視跟前,彷彿靈魂已逝,只剩下不屬於自己的軀殼。他不放心地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打算以主任的權威喚回她的神志。

  「希蹤!希蹤,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家?沒有了馭鷹,她怎麼會有家?有他的地方,即使硝煙瀰漫,戰火轟隆,那兒也是她的家啊!

  希蹤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她用力抓住主任的手,絲毫不肯鬆開,「主任,您派我去伊拉克吧!我要進入伊拉克,我要去採訪,您讓我去吧!主任,拜託你,求求你,您就讓我去伊拉克吧!我不用別的人陪同前往,我一個人去,我一個人也可以把報道發回來。您就派我去伊拉克吧!我一定要去啊!」

  「希蹤,你先冷靜一點!」主任大喝一聲,極力喝醒希蹤,「你要明白,這種危險的戰地採訪,我們這種市級電視台是不可能批准的。至少需要省一級的宣傳廳下令,才能批准你前往。就算宣傳廳批准了,去約旦的簽證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下來的。而且你不會阿拉伯語,你怎麼進行採訪、報道工作。即便你真的到達了約旦,你以什麼辦法進入伊拉克呢?要知道,那裡已經不比戰前,現在已經很難進入了啊!」

  她現在根本管不了這麼許多,她只知道她要見到馭鷹,要見到完好無損的馭鷹站在她面前,否則她會被自己給逼瘋。那比死於戰爭更可怕!

  「主任,你說只要宣傳廳下令我就能到達約旦首都安曼,對嗎?」

  希蹤的眼神有一種排除瘋狂的凜然,好像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怕了,她只想進入戰火的中心地帶,只想……回家。

  「主任,我請假!請一周……不!或許兩周,或許一個月。」

  「那廣東省非典型性肺炎的報道工作怎麼辦?」主任手臂微揚,試圖以職業的責任鎮住她不要命的慌亂。「這兩天台裡正在對你交上去的報告審批,也許下周就能批下來,你不是很想跑這條新聞嗎?難道你要半途而廢?」

  她不要!那是她追求的新聞,她不想放棄。可是,她追求的愛呢?她要捨棄嗎?

  馭鷹,你在離開我飛往巴格達的時候是否面臨著同樣的難以抉擇?你不想丟下我們的愛,你也不想放棄你追求的靈魂,但是最終你還是殘忍地選擇了追尋你的靈魂。如果這就是你送給我的禮物,我收到了,我學會了,所以這一次我也不會放棄我的戰場。

  只不過,我這個人此較貪心,我要的不是選擇而是全部!

  「主任,我不放棄廣東省非典型性肺炎的採訪任務!一旦台裡決定派人去廣州,請你立刻打我的手機,我會直接飛往廣州。我現在有事,一定要走。」

  只要見到他,只要確定他一切都好,只要知道他在戰火硝煙中依然保存一顆為她跳動的心,她就可以坦然地飛往廣州,飛往她自己的戰場,一場沒有硝煙,卻同樣以生命為代價的戰場——她這樣確定地告訴自己。

  希蹤頭也不回地拎著包衝出門外,現在的她不顧一切,只想飛到鷹的懷抱。

  在進電梯的前一刻.希蹤找到了空置許久的電話號碼——

  「東方日意?我是希蹤,你的學姐覃希蹤,有點事想請你幫忙……現在學校沒課吧!到我家見面,好嗎?咱們見面再說……好!一會兒見!」

  希蹤沒有給自己空閒的時間去胡思亂想,回到曾是她和馭鷹兩個人的家,她立刻收拾起行李,一副隨時準備出發的樣子。她還將所有跟非典型性肺炎有關的資料、信息全部整集成冊,預計在旅途中消化人腦。只有準備好槍,才能隨時打響她的戰爭。

  等她手上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東方日意也敲響了她的家門。

  「日意?你來得好慢啊!」

  「慢?學姐,我可是花了五十多塊錢坐出租車來的,這還慢?」

  東方日意目前就讀於希蹤畢業的那所大學,兩個人在學校的時候同是學生會成員,彼此還算熟悉。今年日意畢業,曾到電視檯面試,希蹤順便邀請她到家裡玩,一來二去,兩個人反倒比在學校的時候熟了起來。

  「學姐,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這麼急!』

  希蹤沒有時間跟她客氣,直截了當說明目的:「日意,我現在想進入伊拉克……」

  「你現在要進入伊拉克?」日意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不是吧?人家伊拉克難民說不定明天就要逃出來,你卻要進去?做記者需要這麼專業嗎?你沒必要拿自己性命開玩笑吧?」

  「日意,你聽我說。我所愛的人……我所愛的人正在伊拉克採訪,我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是面對戰火硝煙,我也想和他在一起——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明白!我寫的言情小說裡經常有這樣的對白。」東方日意是個三流言情小說創作者,就是那種退稿永邊遠比錄用稿件多,即便是出版後的言情小說也沒多少人看,即便有人看,也是罵聲高過稱讚聲的言情小說創作者。「可是,我能幫你什麼呢?」

  只要日意肯幫她,這件事就好辦了。希蹤握住她的肩膀,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她身上。「日意,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你伯父曾經到大學來視察工作。他還特意到學生會來找你,看你在大學的生活怎麼樣,對不對?』

  「對啊!」伯父很疼她,可她卻不想借伯父的聲望成就什麼。沒想到,那次伯父去視察還是將她的「老底」捅了出來,害得她在大學窩囊了四年。「你要我幫忙的事跟伯父有關嗎?」

  「他是宣傳廳副廳長,只有得到他的同意,我才有機會進入伊拉克。日意……日意,你幫幫我,好嗎?」

  日意被她的話嚇傻了,「學姐,小說是小說,現實是現實。我倒沒發現原來小說中的情節也會在現實生活中發生,我更沒想到有人會為了愛而連命都不要——真的是連命都不要。學姐,不是我嘴巴壞,你如果真的進入伊拉克,很可能會再也回不來的。學姐,你可考慮清楚了!」

  「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非常清楚。」就是太清楚自己有多麼不能失去馭鷹,希蹤才會作出這個決定。「我有護照,是馭鷹去年帶我出國玩的時候辦的。我現在需要的只有宣傳廳的任命書和相關證件,只有你能幫我。」

  不是吧!學姐連怎麼走,需要什麼證件都考慮得一清二楚,不像是神志錯亂的樣子啊!可她要不是精神有問題,怎麼會這個時候為了一個男人堅決進入閃耀著戰爭禮花的伊拉克呢?這不等於為了一個男人去死嘛!

  大概是沒談過戀愛,沒有愛上過任何人的關係吧!雖然寫了很多言情小說,也看了上萬本言情小說,但日意仍然無法想像一個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柔弱女子為了一個男人衝進戰火硝煙,面對槍林彈雨,連命都不要的樣子。

  「學姐,你真的打算不顧一切去找他?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要了?你可想清楚了,一旦進入伊拉克,你可是想逃都逃不回來。」

  希蹤笑一笑,心中醞釀的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兩年來,我的內心在不停地掙扎。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害怕失去他,我無法眼睜睜地送他去戰地,去災難現場。我寧可與他分手,寧可不要我們的愛,也不願意面對失去他的危險。」

  他們打了一場兩個人的戰爭,沒有人是絕對的贏家,也沒有誰是徹底的輸臣。

  分手兩個字,很容易就能說出來。可是要斬斷心中對他的愛和想念,此生怕是妄想。明知道,他們是誰也離不開誰,何必再辛苦地折磨對方,煎熬自己。她願意飛到他的身邊,不做馭鷹的人,只做一個陪伴鷹飛翔的人,陪他捕捉生命的每一個瞬間。

  人說,戰地記者是追逐理想的亡命徒。愛上戰地記者,才是無畏的追愛者。

  「現在我不怕了,我好像終於明白——他是穿上紅舞鞋的精靈,注定這輩子追逐戰爭,跟隨災難。他是一隻鷹,飛翔是他的生命。除非他死,否則他永遠也脫不下腳上的紅舞鞋,而折了翼的鷹惟有墮落天涯。我願意陪他飛翔,做他的一雙翅膀。」

  兩個人的戰爭因為愛而化干戈為玉帛,每個人都是最大的贏家,每個人也是惟一的輸臣。贏得的是一生的愛戀,輸掉的是自己的心。

  希蹤的唇角泛起微笑,恬適而安寧,這一刻她無畏無懼。滿心裡只有將要重見的喜悅。她相信自己一定會飛到馭鷹的身旁,她也相信他正在等著她。

  希蹤猛地抬頭,卻見日意正握著筆,搬出一本藍色的筆記本刷刷刷地寫著什麼。「日意,你在幹什麼?」

  「把你說的話記下來,以後也許能用在我的小說中啊!」果然是言情小說作家,典型拚命三郎型。

  「那你希不希望這個故事以喜劇結尾啊?」言下之意,要她趕快幫忙,她去伊拉克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日意身上。

  日意合起筆記本,回她一朵如花的微笑,「放心吧!編輯部不接受悲劇結尾的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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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7 00:31: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東方日意的辦事效率還真快,第二天清晨,她就將覃希蹤前往伊拉克的全部證件辦齊了送過來。

  「給你!這些東西你全帶在身上,萬一遇到什麼事,你可以找與伊拉克接壤的幾個國家的中國大使館尋求幫助。約旦、伊朗、科威特,全部都有中國大使館,千萬別一個人挺著。我這可不是以權謀私,正好省裡有幾個記者要出發去約旦、科威特做周邊採訪,你跟他們一同起程。記得多帶幾塊電池板在身上,遇到什麼事打電話回來,知道嗎?」

  「謝謝你,日意。」希蹤由衷地感謝她,若不是她的幫忙,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前往伊拉克。

  「你先別慌謝我。」日意推開她的身體,嚴肅地告訴她,「事情不會那麼順利,等你到達伊拉克邊境的時候,應該已經無法入境採訪。」

  希蹤頓時手足無措,「那我該怎麼辦?」她必須進入伊拉克境內,一定要進入那裡。「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若是學姐不幸在伊拉克壯烈了,她可真是送佛送到西。唉喲,呸呸呸!童言無忌!

  日意將另一個大袋子交給她,「這是國際紅十字會的專用證件,如果你以記者身份無法進入伊拉克,就去約旦大使館找袋子裡的這個人——羅賓。他會負責將你送人一個名為『無國界醫生』的救援組織,他們主要是由阿拉伯醫生組成的,其中應該有懂英語的人。好在你在大學的時候上過護理課,基本的護理知識都很清楚,你就以護理志願者的身份隨這個救援組織進入伊拉克。再怎麼說他們也是國際救援組織,美國聯軍的導彈或是伊拉克的子彈應該長點眼睛,不會撞上去的吧!」

  「你……日意你……」希蹤抱緊日意的身體,千言萬語只有一句話,「謝謝!」

  她知道日意幫她想得有多周全,她也知道在一夜之間辦成這麼多事需要費多大的勁。日意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成全她的愛,她甚至沒有見過馭鷹,也不知道他就是國際著名的戰地記者——Hawk。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後面的路你得自己走了。」看不見希蹤的表情,日意可以盡情宣洩自己的情感。

  「學姐,你要平安地回來,帶著你愛的那個人平安回家。你要證明給我看:言情小說裡的愛情在現實生活中同樣會出現。你一定要做到,做給天下所有早已不再相信愛情的人看!」

  「我會回來,一定會和馭鷹平安回家。」

  知道有人在家裡等你,知道有人在為你祈禱,這兩個理由足以支撐任何一個生在危機邊緣的人平安回家——回家!

  ☆☆☆

  2003年3月25日

  對著漫漫黃沙,馭鷹恨不得將自己整個身體埋進去。這兩天伊拉克的軍民為抗擊美國的導彈系統,將所有的干擾設備統統用上。美軍的導彈到底受到多少影響現在還看不出來,他的手機卻信號微弱,怎麼也打不出去。這兩天拍攝到的鏡頭已經通過電子郵件和傳真形式發送出去,今天他們趕來拍攝美軍進入沙漠的鏡頭,馭鷹趁此時機打電話回家找希蹤。在如此空曠的沙漠中央,信號應該更強——些吧!

  趁著阿曼和尋尋在車上處理將要使用的拍攝設備,馭鷹獨步到這片沙漠的中央地帶,他是想尊重承諾,不再打擾她的生活,他的確想讓她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可是,聽到廣東地區爆發的非典型性肺炎逐漸蔓延的消息,他還是忍不住想確定她是否安康。

  阿曼說非典型性肺炎是一種傳染性極強的呼吸道疾病,已經逐漸在中國各地蔓延開來,因這種疾病死亡的人數也呈上升趨勢。他記得在離開她的那個情人節夜晚,希蹤還在尋找關於這方面的資料。她不會想去第一線採訪吧?她的身體免疫力極差,誰都可以去第一線採訪,她是絕對不能去的。

  從知道這一消息起,馭鷹一直在想辦法跟希蹤聯繫。無論如何,他一定要阻止她去「非典」第一線。

  人就是這麼奇怪,相愛的人更奇怪。他自己可以不顧生命危險,以戰地記者的身份留在炮火硝煙中,他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所愛的人冒著生命危險去傳染病醫院。

  說他自私也好,說他不公平也罷,只要希蹤能平安地活到老,怎麼都好!

  家裡的電話沒有人接聽,她的手機又一直處於關機狀態。馭鷹只好打到她所在的電視台辦公室,他的努力終於讓電話接通了。

  「我找覃希蹤!」

  「希蹤不在。」接電話的是主任,其他同事都忙於奔走新聞消息,只有主任閒閒地在看家。「請問你是哪位?她回來,我讓她打電話給你。」

  或許聽不到她的聲音更好,馭鷹只是想確定她沒有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沒有冒險去「非典」第一線採訪。「可以告訴我,希蹤去哪裡了嗎?」

  主任猶豫了片刻,看到來電顯示上的號碼,他還是說了希蹤的情況。「幾天前,她突然說要去伊拉克,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昨天她打來電話,說她在機場正準備登機。前往的目的地還是約旦首都安曼,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打她家裡的電話沒人接,她的手機又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喂!喂!喂——」手機信號突然變弱,主任的聲音越來越遠,任馭鷹再怎麼呼喊也聽不清。

  他頹然地鬆開手,全身虛軟。希蹤……希蹤要來伊拉克?開什麼玩笑?她怎麼可能來到伊拉克呢?她來這裡做什麼?她只是一個市級電視台的小記者,她不可能進入戰地。那她要來這裡做什麼?他們已經分手了,不是嗎?她不可能是因為擔心他而急著飛過來。

  即便……即便她真的飛了過來,以現在的局勢,她絕對無法進入伊拉克,她也只能留在邊境,遠遠地觀望。

  別擔心,馭鷹,你別擔心!希蹤是安全的,她絕對安全,她必須是安全的。

  明明心底有著如此肯定的答案,為什麼他的心還是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如果她真的不顧一切衝到了戰地,他該怎麼辦?他該拿她怎麼辦?他的手指捏緊頸項間的星型鏈墜,那裡面寄托了他全部的勇氣。

  他是戰地記者,他也是人。面對隨時到來的死亡,尤其是那種神志清醒,身體的某一部分卻已經失去的清醒,他也會害怕,也會想做一個逃兵,逃回安逸的家。

  可是他不能,他是戰地記者,他們這群人被稱為「無冕之王」的戰地記者只能前進,不能撤退。

  於是,他把所有對生的希望,愛的美好全部留給了自己最愛的人。

  希蹤,你知道嗎?你平安地活著,這是我每次從戰場,從災難中重生的勇氣。要是沒有了你,我只能永遠地活在地獄裡,沒有天堂。

  漫漫黃沙隨著伊拉克炙熱的高溫而蒸騰,馭鷹以手代筆,以黃沙為地,在偌大的沙漠上寫下這樣幾個字:

  「希蹤

  我愛你

  馭鷹」

  這幾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字對馭鷹來說卻有著與眾不同的含義,他中國話說得還算地道,可是對方塊字就完全沒轍了。這幾個俗不可耐的字是他背著希蹤找隔壁鄰居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教他的,他練了好久才能寫得端正,本來想在希蹤過生日的時候寫在賀卡上。或許,再也沒有機會了。

  風過,沙漠上的七個字隨風而逝。

  留痕,痕留心底。

  ☆☆☆

  2003年3月28日

  覃希蹤至今仍不敢相信她真的進入了伊拉克境內,所有的一切都在東方日意的意料之內。

  以記者身份根本無法進入伊拉克境內採訪,希蹤只好帶上日意提供的資料和證件找到「無國界醫生」救援組織。接待她的羅賓在她到來之前已經接到日意舅舅打來的電話,按照希蹤的要求安排她進入救援組織。

  輾轉反側了兩天的時間,今天她終於進入了伊拉克境內。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她很快就能見到馭鷹。既然是「無國界醫生」救援組織,他們的責任就是在戰爭中救回更多的生命。只有真的到了這裡,希蹤才能切實地感覺到戰爭的殘酷性。面對臨時搭建的醫院中急於收治,卻又忙不過來的病人,人的本能漸漸覺醒,希蹤無意識地加入救援行動中,用她全部的護理知識去照顧病人。

  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中國,想起廣東,那個陌生的的城市。

  她雖然沒有出現在廣東省非典型性肺炎的採訪區內,但她卻覺得自己正在走近那些正在「非典」第一線抗擊死神的醫護工作者。決定要進入「非典」病區,要去採訪他們,希蹤就必須預先瞭解他們的生活狀態,這是記者採訪前必須要做的工作,算是第一守則。

  而她這個不稱職的記者卻為了愛衝進了伊拉克這個硝煙瀰漫的戰場,她不是一個逃兵,只是在找尋戰爭的方式,為了……打贏自己。

  不同的地區,在兩場不同屬性的戰爭中有著同樣為靈魂的尊嚴而付出生命的人……

  雖然在這所臨時搭建的戰地醫院裡,她能做的並不多,雖然她根本聽不懂阿拉伯語,大多的病人也聽不懂英語,更別說是中文了。但她卻用她溫和的眼神和微笑,盡其所能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他們不是政治的犧牲品,他們只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方土地上的生命。

  眼看一天即將結束,希蹤累到連站的力氣都沒有,接她來的那個懂英語的醫生——羅賓微笑著勸慰她快去休息,別把自己累病了——他們都是可愛的生命,被戰火淬煉得越發鮮活。

  經他提醒,希蹤這才想到,她的手機從上飛機之前就是關著的。

  打開手機,她看到了未接通的電話——

  「是他!是他打來的!他還好好地活著,他還活著!」這個時候該說什麼?謝天謝地,謝謝上帝嗎?不!她要謝謝馭鷹,謝謝他還平安地活著。

  回電話!她要回電話!

  「希蹤!快點來一下,有些平民受傷需要緊急包紮,請你趕快過來幫忙!」

  聽到羅賓用英語呼喚自己,希蹤心裡一急,將電話往懷裡一塞,這就奔了過去。「來了!我來了,有什麼是需要我幫忙的嗎?」

  「這些人是摩蘇爾南部地區的居民,他們剛剛被炸彈炸傷了,這些人的傷勢相對較輕,你幫他們處理一下,可以嗎?」

  「好的。」希蹤答應著,這就手腳麻利地行動起來。

  如果說,她開始加入「無國界醫生」救援組織只是為了進入伊拉克境內找到馭鷹,那麼現在她是真的想為戰爭中的人們做些什麼。

  她沒有什麼偉大的情操,沒有經歷過南丁格爾的熏陶,也不想拿諾貝爾和平獎。人在這種戰爭環境中,面對生命可能就在自己手邊流逝,會有一種本能的回應。你只是希望眼前這個傷者能平安地活下來,這就是你全部的要求——雖然你們是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互不相識,甚至無法交談的兩個陌生人。

  將手邊她能夠幫助的病人都處理好,她將剩下的重傷患者交給其他的醫生,自己則走到臨時醫院門口,準備接收將要到來的另一批傷患。

  沒有轟炸聲的伊拉克天空真的很美,希蹤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星。也許,馭鷹也在欣賞這片星空吧!他們所仰望的竟是同一片天空,同一顆星星,他們的心在戰爭中共同跳動,這種感覺……真好!

  希蹤忽地低下頭,看到不遠處有個衣衫襤樓的小男孩,他的左腳似乎受傷了,隱隱看到紅色的血跡。他將受傷的腳面放到地上淤積的污水中隨便晃蕩了兩下,仍舊抽出來,像個沒事人似的向醫院外走去。

  是本能吧!希蹤出聲叫住了他,「你受傷了,需要治療!」她試著用中文和英文喚了兩聲,小男孩這才回過頭,微瞇著眼瞪著她,那眼神分明充滿憎恨和排斥。他轉過身繼續一個人的行程,根本沒把希蹤的喊聲放在心上。

  希蹤的心一縮.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她大步跑過去,伸手抱住了他。用眼睛瞟了瞟他受傷的那隻腳,她又做動作又使眼色,試著用表情告訴他:「去醫院……你的腳……必須包紮……否則會感染。」

  男孩驚懼的眼神不斷向後退,手用力地推著希蹤,想逃出她的懷抱。兩個人糾纏間,羅賓走了過來,「發生什麼事了?」

  「羅賓,你快點用阿拉伯語告訴他:他的腳受傷了,需要包紮,我並不想傷害他,只是想帶他去裡面治療。」

  羅賓快速地用阿拉伯語重複了希蹤的話,男孩終於鬆開了手,安靜地待在希蹤懷裡,任希蹤扶著他往醫院走。可是,他那雙冰冷的眼神還是明顯表現出他心底潛在的排斥。

  希蹤悉心地將男孩扶在凳子上,半蹲下身體以最輕柔的力道為他清洗傷口,「痛嗎?忍著點,一會兒就好了。」

  男孩睜大眼睛,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乾脆轉過頭不去看她。羅賓不厭其煩地將希蹤所說的每句安慰活翻譯成阿拉伯語說給男孩聽:「希蹤小姐要你放輕鬆,拿出男人的勇氣忍住疼痛……好了!包紮好了,在傷口癒合之前盡量不要行動,不要碰水……希蹤小姐說,你想做什麼她可以扶你,幫你……」

  收拾著桌上的醫療物品,希蹤不經意地問道:「你爸媽呢?他們在哪兒?怎麼不來接你回家?」

  聽了羅賓的翻譯,男孩冷漠而堅硬的眼睛緊盯著希蹤,跛著腳離開之前丟下同樣冰冷的聲音:「他們死了,在戰爭中被炸死了。」

  不懂得那兩句阿拉伯語是什麼意思,希蹤的笑容依舊蕩在嘴角,但在聽到羅賓翻譯的英文後,她的笑容僵硬得像在炮火中殘留下的石塊,不知道該跟這個因為長期經歷經濟制裁而顯得消瘦、單薄的阿拉伯男孩說些什麼。

  「他今年才九歲,爺爺、奶奶死在九一年的戰爭中,爸媽死在前天晚上的轟炸裡,家中已經被完全炸成了廢墟,現在這個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躺在旁邊的傷者將男孩的情況說給羅賓聽,羅賓再翻譯給希蹤知道。

  明明是語言不通的人類,卻同樣為著一個在戰爭中失去所有愛的男孩而心痛。

  ☆☆☆

  2003年3月29日

  今天的戰事尚未開始,加上前兩天拍攝任務過於繁重,馭鷹決定利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好好休息。阿曼和尋尋這對小情侶當然是利用這難得的休息時間好好體味情侶間的濃情厚意,他是孤家寡人一個,處理完手上的照片和影像資料,他將它們通過電子郵件的形式發給買斷它們的幾家電視台、雜誌社和報紙商。

  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神經過於緊張,難得的休息時間他卻感覺不到任何放鬆的情緒。從臥房出來,他逕自走到巴勒斯坦飯店的大堂。那裡現在聚集的全是各國的戰地記者,以半島電視台的新聞工作者為主。

  要了杯咖啡,他坐下來,不參與那幫記者熱切的討論,他只是單純地不想一個人獨自待著。那讓他想起思念已久的容顏,明知道已經無法再納她入懷,只要想到那雙曾經為他等待的眼睛,他就越發地感到自己的雙臂空蕩得可怕。

  一個追逐戰爭、活在地獄邊緣的人是沒有資格擁有幸福和那雙等待的眼神。因為愛她,所以尊重她的選擇,所以……放手,留下空蕩蕩的懷抱擁抱自己。

  馭鷹放下咖啡杯,手指緊緊握住胸前星型的鏈墜,這會讓他感覺好一點。

  「嘿!朋友,你剛從什麼地方回來?」

  大堂裡兩個相熟的戰地記者見面後用英語打起了招呼,面對現在這種情況,每個記者遇到認識的人都會盡量多說幾句話。他們是競爭對手,也是生命旅途上的伴侶,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前一刻還跟你微笑著說「再見」的人,下一刻是否還能活著回來。

  被稱做「朋友」的大鬍子記者落座後侃侃而談,「我剛才去摩蘇爾地區的臨時醫院看了看,那裡的『無國界醫生』救援組織正在盡最大努力搶救伊拉克人民的生命。你們知道嗎?我在那裡還看到了一個東方女孩。」

  東方女孩?馭鷹的神經猛地繃緊,他的手指緊捏著鏈墜,指尖微微發疼。不會的……不可能……絕對不會是……

  「她是中國人,很年輕……」

  馭鷹倏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緊握住大鬍子記者的衣領,其他的記者還以為這裡要發生鬥毆事件,一下子全圍了上來。「嗨!鬆手!我們同樣是戰地記者,快點鬆開……」

  「她叫什麼名字?她是不是叫覃希蹤?來自中國,今年二十四歲,她大概這麼高,喜歡把頭髮高高地綰起,她的左手背中心有一顆小小的痣,鮮紅欲滴的痣……」

  「是的!我聽到那裡的負責人羅賓的確叫她『希蹤小姐』。」大鬍子的英語帶著地方腔,不夠準確的英語在發出「希蹤」這個音的時候更是模糊,可是他接下來說的話卻讓馭鷹更加確定那個東方女孩就是他的東方小女朋友。

  「對了!她還向我打聽,這間飯店有沒有一個叫Hawk的記者,她說她來伊拉克是要找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有個中文名字叫『馭鷹』。」

  馭鷹手一鬆,身體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他顛顛倒倒的步子不斷向後退,上帝手中的鉛球砸中了他的心。

  大鬍子聳了聳肩,不住地說下去:「Hawk?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頂級戰地記者,她的男朋友也叫Hawk,一定不是同一個人。不知道那個大記者有沒有來伊拉克,我一直很想結識他,可是始終沒有機會。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嘿!夥計,你發什麼愣?難道說,你認識那個東方女孩?她很可愛,非常具有東方氣質……」

  大概是第一次在戰場上見到東方女性,大鬍子用了一大堆形容詞來修飾再平凡不過的東方女孩,馭鷹心中卻只有一個評價:

  「傻瓜!她是傻瓜!居然一個人跑到伊拉克,大傻瓜!」拿起車鑰匙,馭鷹直奔停車場。

  他們總共準備了三輛最高級的防彈越野車,車上所有的生活裝備、工作用具都很齊全,就是方便隨時出發的需要,這一次倒是成全了馭鷹焦急的心情。

  他用一隻手開著車,另一隻手將耳麥塞進耳朵裡,騰出手來撥打她的手機。嘴巴裡還不停地用中文、英語、西班牙語和阿拉伯文輪番罵著「笨蛋」。

  手機因為信號問題打不通,他只得用對講機呼叫阿曼:「阿曼!阿曼!」

  「老大!你小點聲好不好?尋尋正在睡覺呢!」而且是剛睡不久。

  馭鷹的心臟都快蹦出來了,他哪裡還能控制自己說話的聲音。「我現在開車前往摩蘇爾地區,在我沒回來之前你跟尋尋原地待命,不准外出,聽清楚了沒有?」

  「老大,你怎麼好好地跑去摩蘇爾?等你突破路上的重重阻礙到達那裡恐怕已經是夜晚。萬一遇上轟炸怎麼辦?太危險了,你還是趕緊回來吧!」老大瘋了嗎?準是想他的東方小女朋友想瘋了。

  他的確快被希蹤逼瘋了,「希蹤……希蹤她現在就在摩蘇爾地區,我必須把她接回來,再想辦法將她打包丟出伊拉克境內,我顧不得許多了。」

  「希蹤來到伊拉克境內?」媽呀!瘋掉的人原來不止老大一個啊!

  「好了,你按照我說的去做,我會再和你聯絡。」如果手機、對講機的信號都沒問題的話。

  馭鷹放下對講機,專心致志開車,企圖盡快趕到摩蘇爾地區。這一路上,他的腦子裡不停地想著見到希蹤之後他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最終他得出了想要的答案:他最想說的話是——「你這個笨蛋!」他最想做的事是——狠狠揍她一頓,揍得她再也不敢胡來,然後想辦法把她鎖在保險櫃裡丟回中國。

  他還想抱她,吻她,將她困在懷抱裡再也不鬆開,在她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最俗的那句話……TeAmO!

  那一路上,馭鷹感到從未有過的漫長,像是將一生要走的路都在那一天走完,目的地似乎永遠也看不見。他只能不停地在心中祈禱,祈禱希蹤平安地等著他,等著他去接她,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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