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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大亨不好嫁(漫漫追妻路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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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1: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千尋 - 大亨不好嫁【漫漫追妻路之一】

她暗戀一個男人六年,每天至少和他錯身兩次,
然而儘管他們見過四千三百多遍,他卻不認得她,
在她得知自己罹病,決定要辭職回鄉下老家之後,
她終於鼓起勇氣直闖總經理辦公室,可明明是想告白,
不知為何卻變成了「忠心員工離職前的直言正諫」……
原本懊惱的以為暗戀就此畫下句點,豈料──
沒有感情的機器人總經理竟來她家的鬼屋民宿投宿?!
她只是客套的說要帶他四處逛逛,他卻理所當然的當真了,
她騎小綿羊載他趴趴走,他自然的把手環在她的腰上,
她帶他去海邊夜遊踏浪,他再度自然的牽她的手,
甚至自然的在他手機裡留下她的號碼,不時打電話跟她聊天,
他們之間曖昧的情愫讓她著迷又惶恐,
直到他兒子出現,孩子的媽求她不要介入他們的感情,
她才知道,原來不管她有沒有生病,他們之間都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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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1:5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醫院裡面人滿為患,不管走到哪個診間都有一堆或坐或站、神色凝重的病人,有人低聲討論著,有人看著電視螢幕企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夏日葵匆匆走到神經內科,好友嫚嫚已經幫忙掛好號,她很忙,只能請兩個小時的假,看完報告、趕回公司後,還得進會議室開會。

    這個會議,說好聽叫做檢討會,說難聽就叫「批鬥大會」,會議功能是攻擊各部門。

    哪個部門效果不好、業績不彰,哪個部門人浮於事,需要透過裁減提升員工競爭……每個月檢討會來臨的前一天都會有不少人鬧失眠,生怕下一波的裁員風波將掃到自己頭上。

    夏日葵也是恐慌族的一員。

    她不是千金大小姐、沒有長輩或金錢做後盾,她還有一個失聰的妹妹需要照顧,以及一間每月貸款都要硬生生摳下她一層皮的公寓,因此她不能被裁,因此昨晚,她趕報表搞到凌晨三點,哎,可憐的、忙碌的、辛勤的螞蟻族。

    她支起下巴,偏過頭,看一眼座位上滿滿的病人,她從沒見過電影院裡有這樣盛況空前的人潮。

    真奇怪,人們省下了休閒,好把時間挪到醫院看診,是人類捨本逐末,把健康擺在工作後面,還是台灣醫療服務太好,看醫生比看電影明星更能讓人心得到撫慰?

    夏日葵聳聳肩,她沒那麼喜歡看醫生,也沒有時間看電影明星,若不是長期失眠讓她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若不是暈眩、耳鳴、記憶倒退、視力模糊,讓她開始恐慌起自己的身體狀況……唉,兩個小時,她可以做不少事。

    都是壓力惹的禍!

    上星期醫生替她做了一些簡單測試,然後排檢查,護士從她的血管打進一堆雖不致命,但對身體絕無好處的化學物品,逼著她躺進太空艙裡,聽太空梭起飛的聲音……

    今天,她專門請假來看報告,如果報告上說她罹患憂鬱癥或躁鬱癥,她可不可以向公司請假?哼!公司應該會直接讓她退職吧,畢竟想要她這個位置的人還不少,而公司更不是慈善機構。到時,她可不可用一份醫師證明,去申請殘障給付?

    十七號!

    診間的紅燈亮起來,夏日葵停止胡思亂想,走進診間之前,還看一眼手錶,不錯,她還有一小時七分三十二秒,聽完報告、拿完藥,趕回公司恰恰好,絕對不會讓葉組長有機會發飆。

    夏日葵是天生的業務員性格,她朝醫生點頭微笑道︰「醫生,您好。」

    「夏小姐?」

    「我是。」

    這位醫生看起來很年輕,不是上次安排自己做檢查的那一位,如果不是他的保養功夫做得很徹底、不是玻尿酸打得有夠早,那麼,他頂多三十幾歲,年紀這麼輕的醫生,醫術不知道好不好?

    夏日葵提醒自己,有機會別忘記打聽他有沒有女朋友,如果有就算了,誰教她慢一步,如果沒有,下次掛號別忘記讓嫚嫚幫忙掛他,他叫做……盧孝勛,嗯,盧孝勛、盧孝勛,記住了。

    「醫生,我來聽報告的。」

    「嗯,是。」醫生看看病歷、再看看她的臉,幾張顱部的斷層掃瞄跳上電腦螢幕,夏日葵湊上前看,看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但醫生的眼光她看的懂,他的眼底帶著淡淡的同情,兩道好看的眉毛聚在眉心,他斯文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幾分欲言又止。

    所以,她得了惡性腦瘤?

    心猛然被重重一扯,扯到半空中,再經由重力加速度猛然往下墜。腦瘤?不行,她還年輕、還沒有交過男朋友、房貸還沒付清、還有妹妹要照顧……她還有那麼多責任未完成,怎麼能夠死?

    她咬住下唇的牙齒微微顫抖,她的瞳孔收縮,好幾幕畫面從腦袋裡閃過,每一幕的開始都不同,但結尾都是她躺在棺木之中。

    「夏小姐,希望你先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有人能對死亡做好準備的嗎?她嚇死了……但她熬不過醫生的欲語還休,抖著聲音說︰「我得的是什麼病?」

    「是早發性的阿茲海默癥。」醫生長嘆一口氣。

    和她想像的不同,但是……有比較好嗎?

    「這種病……」

    醫生試圖向她解釋清楚,但夏日葵迅速伸手阻止。

    不必解釋,她知道什麼是阿茲海默癥,她爺爺得的就是這種病,那時候,爸爸媽媽照顧爺爺照顧得精疲力竭,他們曾經對夏日葵說︰「以後如果我得到這個病,你不要客氣,我不想拖累你們姊妹。」

    爸爸無緣得到這種病,因為六年前,他和媽媽回鄉下老家時出車禍,沒了!

    夏日葵搖搖晃晃起身,即使盧醫生長相秀色可餐,她卻已喪盡胃口,她二話不說,像一縷遊魂似的飄出診間,惹得診間護士和盧醫生面面相覷。

    盧醫生斯文的臉龐出現一抹抑鬱,他語重心長嘆道︰「那麼年輕而美好的生命吶,她需要時間想想,放心,她很快就會回來。」

    護士點頭,正打算按鈴讓下一個病人進來,門被重重敲了兩下,有點急的樣子。

    護士打開門,一名中年男子扶著一名女人進來,一進門,男人就頻頻點頭對醫生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剛剛我們去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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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東區街頭、人來人往,多數人臉上帶著淡漠,偶爾有一兩個掛著笑臉的人從你身邊走過,你不曉得他們踫到什麼好事情,只曉得這樣的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機率很低。

    好事少、壞事多,住在大都會的人們對於生活的評語,唯有忙碌兩個字。

    夏日葵坐在冰淇淋店裡,看著玻璃碗裡的冰淇淋一點一點融化,粉紅色、金黃色的濃稠糖水慢慢交融,像水彩顏料似的調合成另一種色澤。

    拿起勺子挖一口,放進嘴裡,除了膩人的甜以及過度的香精味,她品嚐不到食物的快樂。

    她皺眉,轉開臉,繼續注視著落地窗外快步往來的人們。

    當所有人都快速地朝目標前進,只有少數人停下腳步,對這個世界是不會出現任何影響的,那麼要有多少人同時放棄目標,站在原地不動,才會讓這個世界不一樣?百分之三十?五十?或者七十?

    夏日葵重重吐氣,抬起雙掌,用力捂住眼睛往下壓。

    她壓得相當用力,壓得眼球都快擠出來了,可是當她的手鬆開,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從眼角處滑下來。

    她死咬住牙關,但腹部一抽一抽的,然後是胸部、喉間,一聲幾不可辨的啜泣聲逸出嘴角。

    淚水沿著臉龐滑到頰邊,滴入已經融化七八成的冰淇淋裡,一滴、五滴、十滴,稀釋了濃稠的冰淇淋液。

    猛地,她狠狠吸一口氣,從包包裡拿出濕紙巾和鏡子。

    她拔掉假睫毛,擦去眼線液,再把口紅眼影、腮紅粉底,一層一層卸去,直到看見鏡子裡出現她長期被埋在化妝品下方的雀斑,才忍不住笑出聲。

    這才是她,真實的夏日葵。

    一陣清脆的銅鈴響起,伴隨著店門開開關關發出聲音。

    幾個重重的高跟鞋聲後,一個燙著大波浪卷發的女孩站到夏日葵面前,她由上往下俯視夏日葵,臉上出現不可思議的表情,大大的眼睛裡倒映出「你瘋了」三個字。

    「阿葵,你在做什麼?心情不好也別拿自己的形象糟蹋!」

    她沒理會好友的指控,仰頭問她,「嫚嫚,你覺得是什麼讓人類生病?速食店裡的炸雞?泡麵裡的維生素E?食品添加劑?毒澱粉?污染的空氣、嚇死人的酒精?男朋友的無情無義?老板的吼叫聲還是……我們臉上的化妝品?」

    不對勁!

    楚嫚嫚嗅到怪異氣息,阿葵從來不抱怨的,就算環境再惡劣、老板再刻薄她也不會抱怨,因為她最愛說的話是——抱怨太浪費時間,要是有多餘的時間,我寧可拿來改造世界。

    她是樂觀主義者,她是把炸彈綁在身上,也會笑著說「不怕,待會兒我就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當公主」的女人,但今天……她怎麼會埋怨起他們的生活空間?

    楚嫚嫚拉開椅子坐下,手肘靠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微傾,眼楮在夏日葵沒有著妝的臉龐上下搜尋。

    卸下彩妝的夏日葵,好像回到十七、八歲的高中時期,只是大大的眼睛下面有著厚厚的黑眼圈,而鼻子兩邊有幾顆不雅觀的雀斑。

    她的長相中等,嗯……基於朋友情誼,她的長相算中上好了,但她常常會給人一種美麗的錯覺,那是因為她說話的時候表情生動、目光靈活,豐富的肢體動作會讓與她對話的人們不由自主被吸引。

    大家都說她有長輩緣,再漂亮的女生站在她身邊一起讓老先生、老太太們挑選,十個有九個半會想選她當自家媳婦,所以楚嫚嫚常喝著醋、滿口酸氣說︰「你的工作能夠那麼順利,和能力無關,而是你媽給你生了一副好五官。」

    楚嫚嫚和夏日葵是完全不一樣的女生,楚嫚嫚天生就是美女,走在馬路上,隨隨便便就可以得到男人的注目,如果有狐狸精評選大賽,她絕對穩拿第一。

    只是這種長相會讓一群想玩玩的男人圍著她轉,卻不會讓感情專一的男人尾隨她身旁,因為,她看起來就是一張小三臉。

    誰都沒有想過,這麼不同的兩個女生會成為好朋友,事實上她們從國小時期就很要好,很幸運的進入同一所國中、高中,然後一路好到現在,如果她們是異性、如果她們有同性戀傾向,早就同居在一起了。

    她們聊天打屁,分享生活中所有喜怒哀樂,幫著對方罵上司,一起勾引某個從身邊走過的帥哥,她們的交情不是普通的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死黨。

    所以楚嫚嫚能夠從細微的表情中發現,好友的情緒很糟,糟到就算確定外星人入侵地球,也沒辦法讓她這樣生氣。

    多年相知相交,她明白夏日葵越是跳腳,她越要裝作若無其事,才能把她的低潮引開。

    「我想都有吧。」楚嫚嫚瞄一眼桌面上的冰淇淋,那不也是一堆化學原料組成的食物,有毒,但甜美好吃,可以讓人們緊繃的情緒獲得短暫的舒緩。

    「既然知道,為什麼我們還是要吃炸雞、吞泡麵、塗化妝品?」夏日葵嘆息。

    手機又響了,肯定是葉組長催她回去開會,她連看都不看,直接把手機關掉,她不想上班,因為今天是國際阿茲海默癥日,得到這個病的男女老幼都有權放假。

    「因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們必須藉由某些危險的事項,來證明自己的勇氣,所以放任有毒的物品一天一天佔領我們的世界。」楚嫚嫚一臉視死如歸。

    「換句話說,現代人比古人更勇敢?」夏日葵用斜眼瞄她,一臉的要笑不笑,好像眼睛被釘書針釘到。

    「錯,古代人比較勇敢。」

    「你的邏輯有問題,是你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沒有足夠勇氣,誰敢在老虎嘴邊拔毛。」古代可沒有這麼多的廉價化學藥品充斥他們的世界。

    她們從一開始講的就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和大腦神經元,但這種缺乏意義的屁話很像巧克力,在聽過、嘗過、笑過、罵過後,神奇地滿肚子的怨氣就會自動消解。

    「勇氣是有固定配額的,現代人把勇氣全拿來對付有毒事件,用光了,所以我們不勇敢,只能蒙著眼,繼續與有毒的世界周旋,而古人不必,勇敢的存貨量是現代人的五到十倍。」

    夏日葵失笑,她趴在桌上,歪著頭看好友,目不轉睛。

    「幹麼用這種眼光看人?很詭異耶。」楚嫚嫚回覷她。

    「什麼眼光?」

    「那眼光很像……你偷用我的男朋友,心裡很抱歉,想招認又擔心我包包裡面藏了一把瑞士刀。」

    夏日葵沒笑,冷冷的表情裡帶著濃濃的無奈,「嫚嫚……」她只喊了一聲,聲音便消失在喉嚨裡。

    「怎樣?」

    「在你眼裡,我是個怎樣的人?」

    「畫完妝的夏日葵像充滿朝氣的向日葵,聰明、能幹、俐落,笑起來的時候自信滿滿,可以說服天底下的人任何事。沒有化妝的夏日葵,整個就是一隻小狐狸,單純、可愛、善良,一張臉風光明媚,明明都是二十八歲的老女人,看起來還像十八歲的高中生。」

    「我還真想當狐狸精,可惜沒有男人肯接受我的迷惑,唉……」夏日葵深吸氣、深吐氣,迷濛的眼睛對上楚嫚嫚的水晶指甲。「真想在有生之年,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聽完她的話,楚嫚嫚笑得直不起腰。「你啊,不可能。」

    「是你自己說我像狐狸的,迷惑男人不就是狐狸精的本分?」

    「第一,你太能幹,沒有男人喜歡比自己聰明厲害的女人。第二,你有沒有認真算過,自己一天花多少時間在工作上面,你的休閒娛樂是什麼?照顧你妹妹,還是對著存款簿裡的數目字暗笑?第三,迷惑男人需要一分美艷、兩分魅惑、三分虛偽、四分做作,而你,連半分條件都沒有。所以,乖阿葵,你還是認分地當女強人吧,繼續創造一月銷售三十戶房子的紀錄奇蹟,繼續讓玫瑰以你這個姊姊為榮。」

    楚嫚嫚猜,夏日葵肯定又是因為那位高高在上的暗戀對象而失控,這是近兩年唯一能夠影響她情緒的男人。

    可惜,這回她猜錯了。

    她笑道︰「別哭喪著一張臉,如果我有你這種能力,就不會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如果我可以自己賺錢買房子,就不必找個富二代當對象,阿葵,我超羨慕你的,你是一個這麼成功的人,要不是嫉妒好朋友會下十八層地獄,我一定會在背後釘你小人。」

    「我哪裡成功?」夏日葵嗤笑一聲。

    成功人士面前都有一片坦途,而她跟前的道路,只有缺乏人性的漫生荊棘。

    「你買得起一間房價高、坪數大的優質公寓。」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除非他的職業叫做偶像明星或小開,否則想都別想買,但阿葵辦到了,她不是人,她是傳奇,是現代青年的楷模。

    「那個地點很糟,我每天得騎半個小時的摩托車才能到捷運站。」

    「是沒錯,但是有四大房、兩大廳,還可以在屋子裡蕩秋千、騎滑板車,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區,是奇蹟。」

    「這樣就算成功?」

    她爸媽死得早,所有的親人扳動手指頭,只剩下一個外婆和妹妹,重點是,她還因為和阿嬤嘔氣而與她斷了聯系。

    她向往有很多家人住在一起的熱鬧屋子,所以加入賣房公司。

    上班第一天,夏日葵便告訴自己,以後要買一個大房子,存很多錢,找一個好男人,生很多小孩,她要每天下班回到家門口就聽見小孩子的吵鬧聲,她要快樂悲傷的時候有家人在身邊,在火大發脾氣的時候,有人拍著她的肩膀說︰沒關係,我們都支持你。

    「當然算成功,別忘記,你還給玫瑰裝最高級昂貴的助聽器。」

    楚嫚嫚的口氣好像她給玫瑰買的是一把昂貴、手工訂製小提琴之類的奢侈品,拜托,如果能夠,她寧願省下那筆錢。

    「那不是所有姊姊都應該做的,電視上不都這樣演,姊妹情深,這和成功有什麼關係?」

    「那麼你正式工作六年,存款簿裡面已經有五百萬元呢,這樣夠成功了吧」嫚嫚扳動手指頭,拚命舉證好友的成功事例。

    「說錯了,正確的數字是六百一十三萬。」

    「喂!」楚嫚嫚瞪她一眼,很受不了地對她努努嘴,一個有六百多萬存款的女人,騎一台車齡超過八年的爛摩托車不打緊,身上只穿公司的制服,一雙皮鞋修到不能再修,連手上的錶還是她媽媽的嫁妝。「你在炫富嗎?要不要容我提醒你,花掉的錢才叫做財產,花不掉的叫做遺產。」

    楚嫚嫚的話正中靶心,夏日葵一下子就蔫了,變成冬日葵。

    「說得好,我存那麼多遺產幹麼?要是到最後沒人認領,會被政府充公吧。」

    「沒錯,政府拿了錢不會給你立雕像,也不會開一條叫做夏日葵的街道,連在電視上打無名氏捐贈六百一十三萬的字幕都不會。」把錢送進廟裡,至少龍柱上會刻上夏日葵三個字。

    「說來說去,我就只是一個會賣房子的有錢人,和成功有什麼關係?」

    「不然呢?你以為大家說比爾蓋茲成功,不是指他的身價高居全球前幾名,而是因為他長了一張成功人士的臉?」楚嫚嫚把椅子向她拉近,捧起她的臉,「我不知道你受了什麼挫折,可是在我心目中,夏日葵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成功女性。」

    夏日葵也笑了,「嫚嫚,記不記得剛上高中時,老師要我們一個個上台自我介紹?」

    「記得。那時候我說我要變成大明星,走到哪裡都有人認得我、對我歡呼尖叫,誰知道我竟然變成幫大明星化妝的,唉,世事難料啊。」楚嫚嫚感嘆。

    「我說,我要當偉人。」夏日葵接話。

    「對,那時全班笑得東倒西歪,還有人嘲笑你,說辛亥革命早就結束。」

    「當偉人很難嗎?」

    「是很難,亂世才生得出偉人,你要不去找蓋達組織合作?」

    「亂世生英雄,不是生偉人。」夏日葵戳上楚嫚嫚的額頭,不學無術的傢伙。她從包包裡找出一本小冊子。「幫我想想看,要做什麼事才可以當偉人?」

    如果你剩下一個月的生命,你想做什麼?有人想睡到死、有人想大吃大喝、有人想環遊世界,而夏日葵,她想完成自己的偉人夢。

    「小姐,還想當偉人?你已經二十八歲了,不是年幼無知的十六歲。」

    「二十八歲就不能作十六歲的夢嗎?」夏日葵哭喪著一張臉,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向嫚嫚。那表情像在說︰不公平,身為二十八歲的剩女已經夠可憐,連一點點的小夢想也不行作?

    楚嫚嫚細細審視她,沒想到好友情緒居然糟到這等程度,連幼稚的夢想都重新提及?

    那麼她肯定不光是因為那位暗戀對象,難道是又被葉組長釘釘子了?

    「可以,作夢吧!我陪你一起作。」楚嫚嫚接過她的小冊子,打開。「要當偉人呢,基本條件是……盡全力幫助窮困的人。」

    「嗯。」

    夏日葵同意,打開筆,寫下兩行字——

    在死前一定要完成的事︰

    一、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

    楚嫚嫚看著夏日葵逐字寫完後,說︰「第二,鼓勵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

    「鼓勵?我有這麼好的口才?」

    「你沒有?那你憑什麼一個月賣那麼多房子?」楚嫚嫚雙手壓住她肩膀,誇張道︰「阿葵,相信我,你有很好的說服力,有時候,你連話都不必說,只要用可愛的大眼睛對著人,大家就被你說服了。」

    「好吧。」夏日葵聳聳肩,就當自己有吧。「第三呢?」

    「把溫暖帶給冷漠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

    楚嫚嫚拚命在腦裡翻出可以用來激勵人心的句子,幸好她幫藝人化妝,三不五時會讀被明星們丟在椅子上的劇本,不然那麼多年沒寫作文,她到哪去擠句子。

    「這個不錯,第四?」夏日葵用原子筆敲敲自己的額頭說。

    「第四,把用不著的財產,捐給貧窮的好朋友。」

    夏日葵停下筆,望向楚嫚嫚,眼角微挑,問︰「誰是我‘貧窮的好朋友’?」

    她指指自己,皺皺可愛的小骨子。「你不認識嗎?她叫做楚嫚嫚,世界上只有兩件事可以改變她貧窮的命運,一是嫁給有錢人,一是中大樂透。現在有好朋友相助,成為白富美的機率又多上好幾成。快寫、快寫!」

    楚嫚嫚逼著夏日葵把第四條一個字、一個字寫下。

    「繼續,第五?」夏日葵說。

    「第五,不管碰到再困難的事,都要用微笑面對。」

    「微笑跟當偉人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趙匡胤被黃袍加身的時候,是面帶微笑的。」

    「你親眼看見了?」

    「如果現在有一群人衝進來,喊你夏總統,別騙我你不會笑得嘴巴咧到後腦勺?而且國父臨終前,一面說‘和平、奮鬥、救中國’的時候,也是面帶微笑的。」她的口氣篤定,好像當時她人在現場。

    「你怎麼知道?」

    「如果他沒有笑得夠甜蜜,怎麼說服大家乖乖照他的遺願去做」

    「國父昨天晚上給你托夢了?」夏日葵拿斜眼掃她。

    「你很囉唆,現在開始我要念很多點,你一一給我記下來!第六,把自己打扮成世界大美女,上街勾引男人。第七,環遊世界八十天……等等,把十塗掉,玩八天就夠了。第八,做一件浪漫到讓自己痛哭流涕的事。第九,向暗戀的對象告白。第十,當一天韓劇的女主角。第十一,找個帥到不行的哥哥拍婚紗照。第十二……」

    「等等、等等,你慢一點,後面那些,跟偉大有什麼關係?」

    「前面那些是對別人偉大,後面的是對自己偉大。對象不同,但都是偉大的事。」

    「對自己……偉大?」

    「當然。我的好阿葵,這些年你過得太辛苦,你應該對自己好一點、任性一點,不要把自己的青春全數埋在錢堆裡。」

    「任性一點?」夏日葵問。

    「對,任性一點!」楚嫚嫚鄭重點頭,加強口氣。

    「怎麼個任性法?」

    「為所欲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那……我可以擺臭臉,成天不講話,讓葉組長知道,本小姐有脾氣,他不可以竊取我的業績?」她比出食指,代表任性一。

    「當然可以。」楚嫚嫚彈指,百分百贊成她的任性。

    「我可以任性地對待存款簿裡的孫中山?」加上中指,她的任性值增加一倍,變成V。

    「當然可以,他不是早就告訴你要和平奮鬥救中國了嗎?」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管別人的看法和眼光,我要做百分百的夏日葵!」三根手指,她不是童子軍,但她要宣誓,敢任性便天下無敵。

    「說的好,來,再多任性一點。」

    「我要把工作辭掉,認真為當偉人而努力!」

    「好!」話甫出口,楚嫚嫚停電三秒鐘,把好友的話再消化一次。「等等,這個、這個好像有點過度任性了。要不要換一種任性法?比方,把所有的特休一次請光光,不然……留職停薪好了,葉組長賤雖賤,但他好歹很重視你,你要求停職兩個月,他一定會說沒關係。」

    「不要。」她用力搖頭,她任性定了!「我要辭職。」

    「別說大話,現在工作難找得要命,而且你的薪水真的、真的……很了不起。你請假吧,去日本、去韓國、去美國,去任何一個你向往的國家,在那邊待上半個月,等玩膩了就回家。」

    「不要。」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我要耍任性。」

    楚嫚嫚用力嘆氣,苦著臉扳住她的肩膀。「小姐,任性分成ABCDE……很多等級,你為什麼要選麻辣級的?」

    夏日葵嘆氣,嘆得和她一樣用力。「嫚嫚,也許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任性,你就不要阻止我,好不好?」

    兩個女人對視,不久,楚嫚嫚敗下陣。

    「好吧,反正你很有能力,反正你很搶手,反正有很多公司想挖角,反正……六百多萬,足夠你任性好幾年,任性任性任性任性,盡情任性、拚命任性,用你所有的力氣去任性吧。」

    說到後來,楚嫚嫚的口氣已經充滿放棄的意味。

    夏日葵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說︰「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我的任性是最最正確的決定。」

    「會有那麼一天的,到時,你要記得帶我最喜歡吃的梨山蜜蘋果到精神病院探望我。」她不只是對夏日葵放棄,連自己也一並放棄了。

    夏日葵大笑,一面笑、一面點頭,笑得眼淚擠出眼眶。「嫚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

    楚嫚嫚同意,抱著夏日葵的頭一起點,她們當死黨的時間超過二十年,二十年可以發生許多事,可以讓恩愛夫妻反目、讓受精卵變成到處播種的死小孩、讓乞丐翻身變成白手起家的傳奇、讓大學生變成政壇大人物……時間改變人類的速度比什麼都快,但嫚嫚沒變、阿葵沒變,她們的交情沒變。

    「不,你不知道。」夏日葵搖頭,扯著楚嫚嫚的手一起搖。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倒楣,多難過,多痛苦,痛苦到想買票到101大樓頂樓。」

    「做什麼?參觀大陸觀光客?」楚嫚嫚失笑。

    「不是,是想從最上面往下跳。」夏日葵的手指往上衝到頂點後,忽地一道弧線往下垂,叩,撞到玻璃桌面。

    「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跳啊,掉到地面的時候,會不會連骨頭都不剩了?」楚嫚嫚朝著她的臉用力吹一口氣。

    「你以為是彗星撞地球,碰到大氣層,會燒成灰塵?」夏日葵用力吹回去,楚嫚嫚卷卷的瀏海往上翻了兩翻。

    「差不多。」楚嫚嫚笑著捏捏她的臉頰。

    「變成灰塵也沒關係,反正已經倒楣透頂了。」

    「想不想告訴我,什麼事那麼倒楣?」楚嫚嫚在心底忖度,除了嚴帥哥和葉組長,還有誰能把阿葵逼到不顧一切的耍任性?

    「不想。」

    「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你是,但我不想把自己的霉運過給你。」

    「講講就會過霉運?那我那麼愛看鬼片,是不是要天天撞鬼?」

    夏日葵看向楚嫚嫚,臉上的笑多了幾分鬆懈,「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之前,我眼睛裡的天空是灰色的,你來之後,天空開朗了。」

    楚嫚嫚笑得眯起眼。「我真的有這麼好用?」

    「有。」

    「那好,以後盡量利用我吧。」楚嫚嫚揉揉她的頭髮。這丫頭,明明是女強人一枚,卻又可愛到讓人想狠狠抱在懷裡,像寵紅貴賓一樣用力寵她。

    「我會的。」她握住好友的手,拉下來,貼在自己臉上,感受她掌心的微溫。

    「別吃冰淇淋了,走,去喝酒,不醉不歸,為你的任性大肆慶祝一番。」

    「又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夏日葵笑問。

    「對,姊妹們,一起去打隻大老虎吧,吃虎鞭、啃虎膽、烤虎肉、睡虎皮。」楚嫚嫚拿起包包,把手伸到夏日葵面前。

    疊上自己的手、兩手相握,夏日葵深吸氣,告訴自己︰至少她還有玫瑰,崇拜自己的妹妹;還有嫚嫚,一個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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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七點十分進更衣室,換好西裝。

    七點二十五分,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洗好切好的水果蔬菜放進果汁機,打爛、喝掉、清洗杯子和機器。

    七點三十五分,走出家門。

    七點五十五進入辦公室,他的秘書已把今天的行事歷放在桌面上。

    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他盡可能維持同樣的生活規律。

    這個男人叫做嚴幀方,他做事一絲不苟,有著高度的秩序性,他的腦袋規律,邏輯清晰,沉穩而冷靜、沒有過多的情緒,每天重復著同樣的事情,從沒有過厭煩表情。幾乎沒有人見他笑過,而碰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他也不會對人大聲咆哮,但是往往幾句冷冷的話就能把人戳得心驚膽跳。

    他一針見血的功力很高超,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搞鬼卻不被發覺,有人說他是機器人,但這種說法並不正確,因為他比機器人更機器,機器人還有器械故障、需要維修的時候,嚴幀方並沒有。

    他出生在財團家族,從一出生就受著接班人的教育,從吃喝睡眠到言行坐立,都有專門的老師指導。他不知道什麼叫遊戲,不知道多數人的童年並不是在書桌前面渡過,更不知道十歲的孩子可以不必學習財經資訊。

    當然,他也像其他小孩一樣學鋼琴、小提琴,只不過學習那些的目的不是為了培養音樂興趣或氣質,而是要提升他的感受力與專注力,以便在其他的學習頂目上有更精優的表現,他也補英文和說話課,但他學的英文單字有七成是商業用語,而說話課的主要目的,是學會面對群眾演講。

    他比一般小孩優秀,這點並非反應在智商數字上,事實上,他的智商和普通人差不多,但環境不同、教育方式不同,造就了他與眾不同的性格與能力。從小,他便學習著不屬於自己年齡該懂的知識,未曾反抗過,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從四歲到二十歲,他的世界只有無數書本和來來往往的家庭教師。

    沒錯,他連背書包上學去是什麼感覺都不太清楚,更別說理解與同學喧嘩哄鬧、調皮惡作劇的感受,這樣的生活方式,培養出今天的嚴幀方。

    當然成長過程中,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他曾經問父母親,為什麼鄰居哥哥姐姐需要去上學,他卻不必?

    嚴幀方的父母是這樣回答他的——你為什麼要跟其他人一樣,將來他們都是你的手下員工,如果你和他們一樣,憑什麼領導他們。

    就這樣,他沒有朋友、沒有同儕、沒有競爭對手,更沒有可以分享心事的人,如果他知道心事是什麼東西的話。

    他的父母親有沒有後悔過?

    有,在去年嚴幀方的父親一場大病、差點去世時。

    他們發覺兒子居然不會傷心難過,雖然他把公司和醫院所有事處現得井然有序,沒有讓哪一邊亂了套,甚至他連最壞的結果都計算好,開始讓秘書接洽殯葬業者,但是,那種冷血的處理方式太教父母傷心。

    冷血是領導者很好的特質,他們成功地培養出一個領導者,卻沒想過,自己要不要一個冷血的兒子?他們教會了兒子的專業知識與技能,卻沒好好教育孩子的感情發展。

    十一點十分,他離開辦公室,準備進入會議室。

    員工們早已排排坐好,整個房間裡面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看著桌面上的資料,預測自己上台報告時,會被抓到什麼問題,那感覺很像回到大學時期在教授面前做報告,偏偏在座的「同學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葉組長有點坐立難安,夏日葵還沒有回來,她請假兩個小時,出公司前還信誓旦旦一定會在會議之前回來,現在呢?他已經打了將近二十通電話,從不接到直接關機,這傢伙是故意要他好看嗎?

    他很緊張,以前總經理提問時還有夏日葵做後盾,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資料讓他回答總經理的質問,現在……他有尿失禁的危機感。

    一不小心,原子筆從他手肘邊滾下去,他舉起五根手指輕輕貼在額際,對大家做出抱歉表情,然後歪下半邊身體,撿滾落在地面上的筆。

    這時,一陣開門關門聲,葉組長的右手還沒摸到原子筆,視線已經接觸到進門的嚴總經理,瞳孔瞬間放大,冷氣明明很強,他卻嚇出一身冷汗,臉部表情倏地僵硬,他加大動作,手指一掃……呼,老天爺保佑,筆找到了!

    他飛快把筆拿起來,端坐身子,僵直脊椎,迅速把表情定位於零度C狀態。

    嚴幀方坐下後開口,「請各部會報告這個星期的工作進度。」葉組長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兩條腿還在發抖,他回想自己照著夏日葵的資料,自信滿滿地念出「上個月的營業績效上升了百分之四」的時候,笑容還掛在臉上。

    沒想到總經現不鹹不淡的丟出一句,「上個月這兩千戶的行銷新廣告推出時,葉組長曾經拍胸腩保證,本月的業績定會上升百分之五,請問還有百分之一去了哪裡?問題是出在行銷企劃,還是營業部員工?」天壽,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組長,總經理怎麼把他的話記得那麼清楚?那已經是上個月的事啦,他連昨天晚餐吃什麼都記得……他又不能回答上個月那句純粹是誇大的屁話。

    都怪他太得意忘形,一不小心想到組裡有超級戰將夏日葵,才會誇下海口,誰知道……誰曉得……夏日葵是對的,他說出這句話時,她就面帶遺憾地告訴他,「葉組長,下個月你死定了!」她的話果然應驗了,嚴總經理的話又在他腦袋裡晃過,晃得他全身發軟虛脫。

    他說︰「葉組長是公司的老將了,應該很清楚,六個月沒達到公司要求的業績……」知道、知道,輕則扣薪,重則降職,在這一行裡,競爭是家常便飯,隨時隨地都有人想踩著他的頭頂往上爬,難怪他頭髮禿得那麼凶。

    他無奈地垂下肩膀,江組長走到他身邊,望了他慘白的臉色一眼,轉頭看向電梯上方正在朝上攀升的燈,口氣很酸。「怕什麼,才一個月沒達到標準,下個月補回來不就得了,反正你們那組有個超級戰將。」
      葉組長不以為然。「超級戰將?你以為組裡有她,我的日子比較好過?」

    「錯!我天天都作惡夢,夢見她一腳把我踹下來,坐到我的位罝上耀武揚威,你沒看見我巴結她的樣子,我是把自尊驕傲通通丟到地上踩。她請假,不敢說不,她說一定回來開會,結果呢,我怎麼打電話她都不接,她是故意讓我在總經理面前難看,她根本是想使心計把我換下來!」

    兩天後,在葉組長的苦臉已經接近深宮怨婦時,夏日葵終於出現了。

    當他走進辦公室、視線與夏日葵相觸那刻,他猛地倒抽一口氣,雙眼暴睜,好像看到民族救星,幾個輕快的小跑步,他衝到夏日葵面前,也不管會不會被指控職場性騷擾,一把抱住她,語帶哭聲。

    「阿葵,你終於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有救了。」

    「組長、組長……」一個職員輕戳他的背。

    葉組長鬆開夏日葵,轉過身,發現是菜鳥小趙在阻止自己的溫情攻勢,想也不想地瞪他兩眼,咆哮大喊,「叫什麼叫,就是你,你專門拖垮我們這組業績,現在都幾點了,為什麼還不到現場去?!」

      小趙縮縮肩膀,面帶尷尬地指指夏日葵桌上的紙箱,壓低音調說︰「葉組長,夏姐在跟我交接工作。」小趙悶悶地低下頭,在心底對葉組長破口大罵。

    葉組長是個現實鬼、骯髒鬼、倚老賣老的非回收垃圾!他只會搶下屬的業績和功勞,只會成天到晚是超級戰將的混蛋,以為好話說盡,就;能小小地沾上人家一點光,可……屁啦,誰不知道他是什麼德性。

    夏日葵看不過他的行徑,深吸氣,走到組長桌上,拿起剛放上去的辭職書,交到葉組長手上,皮笑肉不笑地說︰「組長,我不幹了。」

    「不幹了!為什麼不幹?」他的聲音霍然提高十六度,誇張的者喉嚨裡發出海豚音。「你、你在生氣嗎?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上個月的業績獎金是少算了一點點給你,不然這個月,我一定在你的薪水裡補齊,好不好?」夏日葵當然知道他在指什麼,上個月她說服一對老夫妻買下一戶四十坪公寓,葉組長走過來說有客戶指定找她,她只離開十分鐘,老夫婦就在組長的手裡簽下契約書。

    他搶走她的業績,她氣得當場罷工,拿了包包跑到外面喝咖啡。

    葉組長嚇到了,開始奪命連環CALL,她理都不理,還跑到江組長那裡,有意無意表達自己想轉組的意頭……後來那戶公寓的佣金,他們五五分帳。

    「不必,合約是組長簽的,我拿一半,夠了。」她今天來,是為了耍任性,而且是那種「永遠不回頭」的任性?

    「阿葵,你擺明是在對我生氣嘛,你已經二十八歲,應該成熟懂事了,職場生涯嘛,多多少少會碰到一些不順心,當初組長也是這樣熬過來的,我敢保證,不管你到哪裡上班都一樣,何況你已經生氣兩天,也夠本了,那天你還在會議室裡放我鴿子,我有對你發火嗎?沒有嘛!」

    「好吧,以前組長有什麼做不好的地方,我在這裡鄭重向你說對不起,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如果有什麼看不慣的,你好好說,組長一定馬上改,求求你,不要鬧脾氣、不要辭職,好不好?」原來自己有這麼重要啊,過去被他壓成這樣,還以為自己無足輕重咧。

    她微笑退開兩步。「葉組長千萬別說對不起,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很抱歉,沒辦法再為公司效力,我不是發脾氣,只是有私人原因,非離職不可。」

    「你真的非辭職不可?」他的眉頭擠壓出一個痛楚的表情,想把夏日葵的同情心給擠出來。

    很可惜,在過去幾年,她的同情心已經被他迫害殆盡。你會同情戕害你、打壓你,有利用價值時給你呼一呼,沒利用價值就把你踢到旁邊當看門狗的男人嗎?

    當然不會!她又不是割肉喂鷹的佛祖,何況她現在有比同情葉組長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對。」

    「是不是有人挖角?」

    呵,簡單的人、簡單的頭腦,他的腦袋迴路能不能再複雜一點。

    她沒回話,他自顧自往下說︰「阿葵啊,你要想清楚,我們公司在業界裡算是最大家的,辭了這裡,別的公司哪給得起這麼好的福利?」夏日葵微笑,面帶無奈地拍拍組長的肩膀,她無法和大象談論蘇格拉底,無法說服獅子吃素對地球的意義,同樣的,也無法說服淺薄無知的組長理解她的「組長,我已經把手邊的資料和工作交接給小趙,我先走了。」點點頭,她抱起紙箱往外走。

    「不要……阿葵不要走、不要走……」葉組長奪下她的紙箱,扯住她的手臂,滿臉的哀戚。

    她用力吐氣,把葉組長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組長,我非走不可。」

    「阿葵,看在我們相處多年的分上,就算要走,你……你多留半年,幫我好好訓練組裡的員工,把你的售屋秘訣教給他們再離開,好不好?」

    「哪有什麼秘訣,不就是組長常常掛在嘴邊的,熱誠、專業、勤奮不懈……我都是照組長教的做啊。」她說得很天真,旁邊的組員聽見,連忙捂起嘴巴偷笑,如果賣屋的秘訣只有夏日葵說的那幾點,每個人早就都是超級戰將了。

    「三個月!求求你,我知道半年太強人所難,三個月就好。」

    「不行。」她二度抱起紙箱。

    「兩個月?」葉組長哭喪著臉捉住她的手哀求。

    「對不起。」

    「一個月……」他絕望地大喊。「阿葵就當你報答我的提攜之恩,好不好?」

    提攜之恩?要不是葉組長的表情太悲情,她還真想大笑出聲。

    她當菜鳥的時候,他諷刺她,「你以為這裡是酒店,對客人傻笑兩下,人家就會掏錢買屋?」這算提攜?

    她成功賣出第一戶公寓時,他冷笑道︰「買屋的是你爸媽還是親戚?做業務的,可不能只在親人身上找錢。」這算提攜?

    她慢慢建立自己的人際網,第一次業績超越組長時,他眼紅道︰「了不起啊,這麼拼,要錢不要命,哪天得了癌症,千萬別說是組長茶毒你。」這是提攜?

    「葉組長,放手!」夏日葵橫眉。

    「不放、不放、不放。我放了你,下個月怎麼辦,公司規定連續三個月業績下滑,當組長的就要降職調薪,我已經沒有老婆,小孩也不理我,要是連錢都沒有,我要怎麼活?」

    「組長,我再說一次,放手。」她滿臉無奈地望著上司。

    「不放,說不放就不放!」他耍賴得像大小孩。

    「真的不放?」她歪了歪嘴巴,眼角掛上兩分威脅。

    「真的不放。」

    「好!」她把紙箱放在一旁,右手從裡面找出釘書機,拉開釘書機,她想也不想就朝葉組長的手背上釘下去。

    她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小趙聽到啪一聲,嚇得臉色慘白,被釘的葉組長更是嚇得說不出話來,緊抓住夏日葵的手軟軟地攤了下來。

    夏日葵一笑,怕什麼,裡面又沒有釘書針。

    經過小趙身邊時,她輕飄飄丟下一句,「小趙,你和我剛來時很像,加油,你一定很快會嶄露頭角,只是要注意身體。」抱起紙箱,她走到電梯前面,這個電梯,她來來回回坐過上萬次,電梯裡沒有人的時候,她就大大方方照鏡子,估測自己的迷人程度,其實她不醜,這是實話。

    可是她的男人緣很稀薄,大學四年,對她表示好感的只有一個學長和一個男同學,但最後都不了了之,出社會六年更慘,她完全不知道被男人愛慕是什麼?嫚嫚說她的神經線太大條,阻礙了男人前進的動力;又說她太強悍,男人喜歡柔弱的女性。總而言之,她就是個不受男人歡迎的女人?

    沒有人愛慕她,那麼,她有沒有愛慕的人?

    有,就在公司裡頭,她暗暗地喜歡一個男人,她和他一天至少會錯身兩次,在某些特殊狀況下,他們錯身的次數會多達十次以上,假設以最低標兩次來算,六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兩次,他們見過四千三百多遍,但很不幸的是,她敢打包票,他不認得她。

    他叫做嚴幀方,是公司的總經理,在十七樓辦公,他做事態度嚴謹,什麼事都要做到一百分。公司設有人事部,但每回面試新職員,他都會坐在評審席上。

    夏日葵來應徵那天,他拋出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想要到這裡上班?」她想也不想,直接回答,「我要在兩年之內成為百萬富翁。」別的面試官還沒問其他問題,嚴幀方就又開口,「你,明天開始上班。」有決斷力、有眼光、有魄力,就這樣,夏日葵迷上嚴幀方。

    夏日葵沒有認真分析過,自己是因為感激他工作給得很阿莎力才迷戀上他,還是因為他的聲音很有磁性、他的五官超帥氣而迷戀上他?又或者是,他那張沒有多餘表情,卻莫名其妙讓她覺得,他值得信任、給人足夠的安全感……而迷上他?

    沒有科學根據、沒有能夠說服人心的道理,她就是理直氣壯相信,他在,飯碗就會捧得牢牢穩穩,他在,工作就有發揮空間,他在,再多的疲勞,一進到公司、想起他,她就會感覺充實而幸福。

    因此她每天都在期待著兩次或兩次以上的碰面。即使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即使她能做的,只有和其他同事一起朝他點頭,說聲「總經理好」,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他連回應都沒有。

    她依然迷戀他,迷得亂七八槽!

    她在雜誌裡、在公司的刊物裡、在公司網站裡,找尋剪輯有關他的報導和照片,她做成一本厚厚的剪貼簿,那本簿子的書名叫做「我暗戀的男人」。

    無論如何,夏日葵的直覺是對的。

    六年來,公司在他的帶領下,拓展了二倍以上。她的飯碗捧得很牢,她在第二年的年中就晉升成百萬富翁,而且她的確有很大的發揮空間。

    她在電梯前面停了三十秒。

    只要按下電梯鈕,門打開,進去,壓下數字,然後出電梯、離開公司,從此,她失去一天見他兩次的機會,失去用目光追隨他背影的機會,也失去感覺充實而幸福的機會。

    暗戀,就此畫下句點。

    再見……這個詞壓迫著她的心臟,讓她有呼吸不順、胸口微痛的感覺。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按下電梯鈕,門打開、進去,壓下數字……她不太確定,這種壓迫算不算是思念的某一種形式,她就是覺得漲漲的、痛痛的、酸酸的,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卡在胸膛裡面,出不來、下不去,就是緊張過度、胃漲氣時,也沒有這樣不舒服。用力吐氣,她企圖把那種亂七八槽、沒有道理的感覺推出去。

    當!電梯開門,她跨出電梯,這才發覺這裡不是一樓大廳,而是……她下意識地按了十七樓。

    兩個秘書望著她這個基層人員,不理解她的突然出現。

    說實話,她也不曉得自己要幹什麼,如果她的腦袋還正常運轉的話,她應該鞠個躬,表示自己走錯摟層,然後乖乖離開。

    但是,她想起手冊裡面的第九條——向暗戀的男人告白。

    心臟陡然跳快幾拍,可以嗎?她可以相信嫚嫚的鬼話,可以對自己偉大?

    當然不可以,她瘋了嗎,他可是嚴幀方,機器人中的極品,世界上想跟他結婚的女人比天上的人造衛星還要多,她敢隨便亂出手,萬一人造衛星砸下來,絕對會把她砸成肉屑。

    所以……是不可以的嘍?為什麼不可以,她不是要耍任性嗎?反正她已經辭職,告白完畢、轉身就走,他頂多被嚇兩跳,然後嘲笑她幾句。

    別怕,很簡單的,只要告訴他,「總經理,也許你覺得很突兀,但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喜歡你!」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開……心底在天人交戰,她歪嘴扭鼻、瞠眼皺眉,在她做完所有詭異的表情之後,她用力一咬牙,走到秦秘書面前,把手中紙箱重重地往她桌上一擺。

    「總經理在裡面?」

    夏日葵的氣勢很強,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和名牌,秦秘書會誤以為她是黑社會大姐。

    「是。」她不自覺地順著夏日葵的話回答。

    「很好,我有話要跟他說。」

     她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微點頭,輕聲間︰「您有預約嗎?」

    「有。」她已經預約了六年。

    「請問,您是哪一位?」說話的時候,秦秘書瞄向她胸前的名牌。

    夏日葵拿起電話,直接塞進秦秘書手中,「你自己問總經理。」

     她露齒一笑,就要往裡面走,這時候,另一位江秘書快步擋在她面前,客氣道︰「對不起,請先讓我們確認一下預約。」兩個秘書有默契地互視一眼。

    夏日葵很明白這個眼神代表的意義,如果她真的乖乖等她們確認完畢,下一步,警衛就會直接上來抓人。

    夏日葵微笑。「好。」

    她拿起秦秘書辦公桌上的飲料,輕鬆寫意地在鍵盤上灑上大半杯,再把剩下的往江秘書身上倒,同時間,她聽見兩個尖叫聲響起。夏日葵趁機打開總經理辦公室大門,大大方方走進去,反手鎖門。

    她終於和嚴幀方面對面。

    面對不遠之客,嚴幀方有些微的錯愕,卻沒有太多表情。

    電話聲響,他拿起電話,默默聽對方說話,夏日葵猜,是那兩位秘書在告御狀,無所謂,反正話說完她馬上走人。

    嚴幀方聽完後,淡淡一句,「沒關係。」然後放下話筒,蓋上電腦,迎視夏日葵的目光。

    被他雙眼一盯,她心裡準備好的幾句「很簡單的話」突然間糊成一團,像乾掉的牙膏,無論如何使勁都擠不出來。

    「你不是有話要告訴我,可以開始講了,你有……」他看一眼手錶,「七分鐘。」他往後一靠,兩手在腿間交叉,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轟轟轟,連番雷聲打過,把她乾掉的牙膏炸成千萬碎片,可是機會難得,她不想就此和他錯身而過,就算要走,她也要在他心底留下抹印象,即使那個印象叫做莫名其妙,也比一片空白來得好。

    「總經理你好,我叫做夏日葵,我有話想對你說,希望能夠有些幫助。」她吸口氣後,繼續往下說︰「固然公司在你的帶領下,規模越來越大,這代表在某一方面您的確是成功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喜歡你、我暗戀你、你在我心裡待了整整六年),我指的是與員工的互動與溝通上,我認為您有很大的問題。」

    「也許你覺得一針見血是幫助員工發現問題最好的方法,但這種不留情面的對話方式,往往帶給員工許多負面的、消極的情緒,它讓員工覺得自己不夠好,覺得自己缺乏能力。」

    (我喜歡你、我暗戀你、我不明所以、無法控制地暗戀著你!)

    「總經理,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美國有個貧窮社區的小學,某天來了一個很有名的專家,他進到班級後,就指了幾個小朋友,對全班和導師說,這幾個孩子的智商很高,將來一定很有成就。」

    (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無數個喜歡你!)

    「幾個月後,專家再度回到這間學校,發現當時被點名的幾個孩子,在學業的成績上面都有很大的進步,事實上他們並沒有比別的學生優秀,進步的原因來自於自信。」

    (我暗戀你、暗戀的感覺很甜蜜、很幸福,謝謝你的存在,讓我這六年過得很愉快……)

    「這個例子證明什麼?證明同樣要推員工一把,與其說「不好、不行、不夠、很差勁」,不如講「我相信你可以,你做得很好、下次再努力」。」

    (我很喜歡你,雖然只能夠藏在心裡,可是我要離開了,還是想對你說一聲謝謝。)

    「總經理,我承認你是個優秀的領導者,如果你肯多給別人一點溫暖,幾分親切,我相信整個公司的氣氛會更好,行事效率會更高,當個受人愛戴的領袖,不是比當個讓人恐懼的領航者更讓人快樂嗎?如果你的目的不是為了發洩怒氣,而是為了提高效率,也許你可以試試我說的話。」

    (再見了,我最崇拜、佩服的老板……)

    她學他看一眼手上,「謝謝你珍貴的七分鐘,希望我的話對你有所幫助。」

    呼,說完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語是不是有條有理,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講了些什麼,但印象絕對已在他心底烙下,她一直知道,他的記憶力有多強。這樣,就足夠了吧。

    一個九十度大鞠躬,她很帥氣地打開門,走到秘書桌前拿走自己的紙箱,電梯來了,她走進去,在電梯門關上時,她的手腳開始發抖,抖抖抖抖抖,她抖得跌坐在電梯裡面。

    她帥嗎?也許吧,那種把老板訓一頓,頭也不回往外走的姿態看起來很了不起,可是她其實快嚇死了。

    夏日葵壓著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臟失速的跳動,她不曉得心臟一分鐘要跳多少下人才會失去意識,不過她快喘不過氣了。吞口水,看著電梯即將抵達一樓,她努力讓自己雙腿再度站直。

    當!電梯門開,如果剛才不夠帥,現在她要帥帥地走出這家待了六年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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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輩子,嚴幀方沒有這麼嚴重的發呆過。

    他看著夏日葵的臉,靜靜地聽她講的每句話,她說話的速度飛快,快得他想要出聲反駁都來不及。她像一陣風,才剛從他身邊刮過,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有一件事情是值得計較的,她說謊了,她不只用七分鐘,而是用了八分多鐘,她手上沒有錶,她只是在裝模作樣。

    他認識很多女生,有做作的、有矯情的,有討人喜歡也有討人厭的,但是沒有一個像她那樣,不但公然說謊,還態度自然得像……事實就是這樣!

    他知道她,營業組C組、葉組長的屬下,好幾次開會,他看見她偷偷給葉組長遞紙條,幫助他渡過許多次難關。

    是葉組長向她抱怨了嗎?因為前兩天的會議,好幾個組長被刮?因為他要求葉組長做出那個自誇的百分之五,所以她想為葉組長出頭?看不出來那種沒有能耐的組長,竟可以得到組員的全力支持。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他受的領導教育裡面,沒有人情這一塊,而他的人際關係只限於有利益往來的客戶或合作對象,他不認為需要在員工面前費心這種事。

    不過……他喜歡她講話的方式,喜歡她的神情態度,喜歡她用來輔助語句的手勢,喜歡她誠懇熱切的眼光,好像她不是特地上來教訓人,而是過來進行一場熱情的演說。

    重點是,她的話吸引了他。

    嚴幀方受過專業訓練,上過說話課,但他不認為同樣一篇演說,他可以做得比她更好,她是個有高強說服力的女人,如果把她延攬到自己身邊,不知道她的能力可以發展幾分?

    想起她,難得地,他的嘴角略略往上勾,說不清是什麼感受,但他確定自己想再見她一面。

    第一次,他因為女人而開心。

    門敲兩下,他沒聽見,秦秘書打開門、端進咖啡時,發現嚴幀方的笑臉,頓時受到強烈驚嚇,她從沒見過老闆這號表情,所以無從分辨這個笑代表的是「怒極反笑」,還是「輕鬆愜意」。

    不過依她淺薄的判斷力,她想,那位夏小姐大概下場淒憤。

    「秦秘書。」

    「是,總經理有什麼吩咐。」她低頭恭敬回話。

    「把剛剛那位夏日葵小姐叫上來,我有事找她。」果然……

    同為公司員工,雖然她送了自己的鍵盤小杯咖啡,還是容許她為夏小姐默哀三分鐘,在這個工作難覓的時代裡,唉……半步都不能走錯啊。

    「是的,我馬上把夏小姐請上來。」

    秦秘書飛快走到門外,打電話到人事處,確定她工作的辦公室,誰知分機撥過去,竟得到一個讓人難以想像的答案?

    夏日葵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默哀!

    她辭職了啊!難怪敢孤注一擲,闖到總經理辦公室,不過她還是值得的,就算哪天她要離職,也絕對沒有這等勇氣,敢衝到總經理面前胡言亂語。

    她讓人事處將夏日葵的資料傳上來,確定她在營業C組,在公司待了六年,以及六年當中的表現成績,再讓會計室將她的業績薪資一並傳到她的電腦裡?資料匯整完畢、打印,她飛快把葉組長、夏日葵的手機電話和辦公室電話全部打成書面資料,然後夾入公文夾裡,再送進總經理辦公室。

    「報告總經理,夏小姐辭職了,這是她的資料。」秦秘書把文件放在他桌上。

    嚴幀方打開文件,細讀裡面的每行字,她就是公司裡大家口耳相傳的超級戰將?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離職,是被上司打壓,還是有人挖角?

    他拿起話筒,直撥葉組長的分機,「是我,嚴幀方。」
     聽見總經理的聲音,葉組長嚇掉滿身的雞皮疙瘩。「總、總經理……有事嗎?」

    「夏日葵為什麼離職?」

    葉組長全身一顫,上下排牙齒在嘴裡發抖,他、他知道了……他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天!完蛋,總經理一定知道他搶走夏日葵的業績,知道他打壓她,知道他對她有心結,常常在背後說她的壞話……他就知道,知道不能惹火超級戰將,要把她當成神明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都怪他小心眼,嫉妒心強,都怪他一天到晚擔心她搶走自己的位罝,以至於拼命壓榨她,現在東窗事發,他完蛋了。

    一顆豆大的汗水自額間滑下,答,滴在桌上的卷宗上。汗水又重又大,他幾乎能夠聽到它的聲音。

    「總、總經理,我也不曉得,本來做得好好的,她突然說辭就辭了,我求了她很久,她還是把辭職書丟了就走……我剛才有拼命拉住她、拼命挽留,她竟然拿釘書機釘我的手,夏日葵雖然很會賣房子,可是她的脾氣很壞,大家都怕她,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不尊重辦公室倫理……」

    「夠了。」嚴幀方不要聽這些廢話,他下一道簡單指令。「把她找回來,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說完,掛掉電話。

    說不清為什麼,他的眉頭自然形成一道皺褶,對他而言,夏日葵只是個陌生名字,認真說來,今天不過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對個第一次見面的女人他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法和心思。

    把有關夏日葵的資料放進抽屜,揉揉發皺的眉心,他深吸氣,投入下一個工作中。

    葉組長能夠留得下夏日葵嗎?

    當然不!

    她是超級戰將,賣房子功力一流,短短不到半個月,她賣掉自己的大公寓,並且付清貸款,然後大賺一票。賣房隔天,她帶著妹妹夏玫瑰拉起兩只皮箱回到墾丁鄉下,去見那個六年前鬧翻的外婆。

    外婆年紀很輕,她十六歲就跟著外公跑了,十七歲當娘,她母親身上流著外婆的血液,也是十六歲跟著阿爸跑了,十七歲當娘。

    照理說她的外公和阿爹,都應該因為誘拐未成年少女而吃上官司才對。但是外曾祖父開明,沒狠狠修理大野狼一頓,而外公自己行不正、品不端,沒有立場痛罵和自己犯同樣錯誤的女婿。

    因此六十出頭的阿嬤有兩個二十八歲和二十四歲的外孫女,也因此在夏日葵和夏玫瑰成長的過程中,最常聽見的真心叮嚀,都是來自外公和爸爸。他們常說︰阿葵、玫瑰,你們要好好念書,外面的男人都不是好貨,你們千萬不要像阿嬤和媽媽一樣被騙,年紀輕輕就當媽媽,很歹命的。

    至於夏日葵為什麼會和外婆鬧翻?

    因為外婆沒和任何人商量,就把外公留下來的遺產拿去買一間已經經營二十年的老民宿。她以為民宿很好賺,一個晚上兩千、二十個房間四萬,一個月就有一百二十萬收入,一年一千四百四十萬的紙鈔會讓她數到手軟腳抖、血壓飆高。

    民宿過戶後,她一天打五個電話,鬧著要女兒女婿回鄉下看一看,並且小小給它建議一下,倘若兩夫妻感覺還滿意,可以帶外孫女回去闔家團聚。女婿當CEO,女兒當廚房經理,兩個外孫女當外場經理,一千四百四十萬全讓自家人賺。

    人算不如天算,在夏日葵爸媽被煩到受不了、開車返鄉的半路上,出車禍了,他們還沒送到醫院便宣告死亡。雖然當時夏日葵已經大學畢業,依然無法忍受喪親之慟,更別說是才高中畢業的妹妹。

    夏日葵哀傷而鬱悶,她一邊安慰不知所措的妹妹,一邊承擔她完全不懂的責任,她每天忙著喪事,心力交瘁,沒想到外婆在喪事期間竟又舊事重提。

    那一刻,滿肚子的怨怒像火山似的爆發,夏日葵再也憋不住,她不孝不悌、不尊重長輩的指著外婆狂聲大罵︰為什麼你要操控我們的生活,我們明明在台北過得好好的,憑什麼因為你一個人的寂寞,害得我們失去爸媽……接下來的話缺乏理智,她把爸媽的死全歸咎到外婆身上,外婆哭了,她低下頭,承擔夏日葵加諸在她頭上的罪惡。

    夏日葵有沒有後悔過?

    當然有,當她看見驕傲的外婆,臉上兩串止也止不住的淚水,當下就後侮了。

    那天夏日葵哭得厲害,玫瑰窩在她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死的是她們最親最親的家人吶,三個女人淚眼相望,對不起就壓在她舌根底下,卻怎麼樣也發不出來,一直到喪禮結束,外婆離開,她們都沒有再交談過。

    她不是沒想過向外婆低頭,但台北生活很辛苦,每次念頭浮上來,就被一波新的忙碌給蓋過去,然後她就對自己說︰沒關係,下一次。

    她當然明白自己在逃避,但她就是這樣的性情,表面上勇往直前,比誰都敢衝、比誰都敢拼,但每次遇到細膩的感情問題,一旦解決不來,她只會逃避。

    一個「下一次」、兩個「下一次」……六年光陰就這樣靜靜地流逝。

    她不知道外婆會不會很自己,不知道那些話是不是像刀子,日夜凌遲她的心,雖然一直很懊悔,可她依然不知要如何面對,要不是情況不允許,她又想逃避。

    夏玫瑰牽起姐姐的手,她一樣緊張,六年不見外婆了,六年的不聞不問,她會怪她們嗎?

    「不要怕,沒事的。」她向玫瑰說著連自己都沒把握的話。

    是啊,她也恐慌,如果外婆記恨呢?如果她不肯收留她們呢?如果那些惡毒的話摧毀了她們之間所有的感情呢?

    是,夏日葵知道自己自私,在忙得精彩時,她沒想過外婆,甚至為了躲避自己的罪惡感,連過年都不敢回來。

    現在她需要幫忙了,需要有人在自己生病之後照顧玫瑰時,她才出現。這樣的孫女不是普通不孝,可她沒有其他辦法,除了外婆外,她沒有別的親人能依靠。就當欠債吧,下輩子再來償還。

    咽下心口的憂懼,她帶著妹妹走進民宿。兩個女孩、四顆圓滾滾的眼珠子四下張望,心底同時嘆口氣。

    這間民宿實在太……平民,應該怎麼形容?嗯,就是那種傳統到不行的老房子,雖然佔地很大,但一間很不怎樣的小客廳,中間長長的一條走廊,兩邊各有幾間房,不要說什麼設計感了,現在已經找不到這種傳統到讓人想跳腳的格局佈置。

    她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阿嬤憑什麼敢認為這種民宿能夠一個晚上賺進四萬塊?

    廳裡沒有人,她和夏玫瑰走進走廊,房間的門沒鎖,她推開一看,哇哩咧,裡面比外面更陽春,一張床、床邊一個小櫃子,櫃子上面貼著境子,浴室裡面的設備……民國初年的飯店都沒它這麼陽春。

    再往前幾步,她們聽見樓梯間傳來聲響,站在樓梯中間旋轉處的女人發現有客人上門,立刻大聲喊,「歡迎光臨。」一個妖嬌的中年婦人走下階梯,夏日葵和夏玫瑰同時舉目向她望去。

    她燙了一頭大卷髮,直披在腰背間,上半身穿一件花色鮮艷、綴有「寶石」的長版雪紡紗上衣,下面搭一件瓖金蔥的內搭七分褲。她畫著美艷眼妝,妝畫得不錯,皮膚還算光滑平整,身材也保持得有模有樣,不認識的人會以為她只有四十,知道內情的卻清楚她今年已經六十二歲,而夏日葵和夏玫瑰是明白人,因為美艷婦女不是別人,她恰恰好是她們的外婆。

    發現客人居然是夏日葵和夏玫瑰,阿嬤眼睛張得老大,再很努力的揉了十幾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老花度數又增加。

    碰碰碰,美貌老人的心臟狂跳,她盯著兩個孫女猛瞧?怎麼辦?怎麼辦?她要說什麼?腦子一片混沌,薑醋蔥蒜醬……全部的調味料通通倒進鍋子裡,那個味道,連說都說不出口。

    「你們來幹什麼?」她的問句很直接、很不友善,而且還很不客氣,但口氣裡的顫抖,洩露出她的真實感受。

    夏日葵也是個驕做、不樂意低頭的,但多年的職場生涯讓她學會不衝動,她定定望向外婆,眼底情緒複雜,她久久不發一語,只是盯著、看著,在往日記憶中尋找外公和外婆對自己的寵愛。

    夏玫瑰首先撐不住,兩顆豆大的淚珠滾下來,她輕輕地喚一聲,「阿嬤……」那刻,外婆眼底泛起水霧。

    這兩個孫女,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小學的暑假,她們經常下鄉當野小孩,曬出一身黑皮,再帶著滿滿的快樂,回到那個讓人緊張的大都會市區。

    當初,她還為了玫瑰去學好幾期的手語,後來才曉得掛上電子耳,玫瑰還是可以聽見她說話,但為這件事,小玫瑰亂感動的,直說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外婆。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沒想到會發生那個車禍。

    其實,不必阿葵生氣,她已經怪死自己了,如果她不要三催四催,逼著女兒女婿快點回來看自己的新民宿,女婿怎麼會在加班加到快天亮後還打起精神開車,如果他不要那麼累,也許禍事就不會發生。

    她怪了自己很多年了,只是,這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她猛吸鼻子,仰起下巴,努力做出一副自己不是孤獨者人、不需要孫女陪伴的模樣。

    阿葵垂下眼,想起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低聲道︰「我想帶玫瑰回來住。」

    「是住一天還是住很久?」外婆的口氣還是硬邦邦的,但表情已經鬆軟幾分。

    「住一段日子吧,如果玫瑰能夠習慣,也許會一直住下。」夏日葵猶豫著回答。

    這件事,她還沒有跟玫瑰商量過,只說外婆年紀大了,我們應該回去盡孝道。

    意外的答案!外婆一不小心笑意洩露,她揚起兩道畫得很藝術的眉毛,緊抿雙唇,怕自己笑出聲,飛快轉身,刻意隱藏笑臉。

    但夏日葵看見、夏玫瑰也看見了,她們相視一眼,展顏而笑。

    「既然如此,你們跟我來吧,先把行李放好。」外婆轉身,往二樓走去。

    夏日葵悄悄鬆口氣,對妹妹點頭,夏玫瑰露出淡淡的笑容,終究是親人,什麼仇恨嫌隙都可以拋在一邊,她也鬆了一口氣,握緊姐姐的手,帶著微笑上二樓。

    外婆轉身,立刻鬆開牙齒和臉部肌肉,任由笑容無限制擴大。

    要讓阿葵和玫瑰住在哪裡呢?呃,就住在樓上的總統套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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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無助地坐在陽台上,旁邊有一部嬰兒推車,推車裡的小女孩已經一歲多,她睡得很香,嘴邊還淌著口水。

    把視線從女兒身上轉開,望向遠遠的大海,他告訴自己,除了若若,他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家、沒有朋友,事實上,他連銀行存款簿都沒有,他上衣左邊的口袋裡有一個皮夾,裡面有身分證、健保卡、駕照,可是半張紙鈔都沒有。

    在遇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LILY姐之前,他已經兩餐沒吃東西。LILY姐見他睡在公園的椅子上,若若躺在他懷裡、餓到連哭聲都發不出來,同情心發作,讓他跟著回民宿,供他吃、供他住,只讓他做一些簡單的打掃工作。

    被同情的感覺很槽糕,但他別無選擇。命是救回來了,但他忘不了那種饑餓的感覺。

    那天,他在飲水機裡喝了很多水,他抱著女兒有一下、沒一下輕拍著,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去,不知道隔天的新聞會不會報導他的淒涼死狀,不知道她知道這個消息後,會不會有一點抱歉或罪惡感?

    應該……不會吧,她總是把同樣的話掛在嘴邊,她說︰「你這種男人就算死掉也沒關係。」她說他是缺乏價值的男人?

    價值?他攤開自己的掌心。

    曾經他驕傲的認定,自己的腦袋以及一雙手就是無限價值,曾經他認定自己會讓全世界的人為他瘋狂,也曾經相信他將會衣錦還鄉,讓看衰他的家人知道,自己有能力、有能耐。

    可是,那個「曾經」離他越來越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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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葵走往陽台,遠眺海岸線,海風迎面吹來,帶著鹹鹹熱熱的氣味。

    很久以前,她想像過自己的退休生活,想像她坐在外婆家的屋簷下,聞著臭臭的鹹魚味,想像柱著拐杖,在海灘上留下一對半足印,也許身邊會有個老男人,聽她叨叨絮絮說著重復言語,但現在……眉心微蹙,她不是現在才學會計劃永遠在狀況外。

    偏過頭,她望見鄰房的住客。

    生鏽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他腳邊有個漂亮的小孩,白白的、嫩嫩的,紅得讓人想親的小嘴唇正微微幌著,而那個男人,他的頭髮很長、很黑、很亮,大概沒有被太多的化學染劑或燙髮液污染過吧。他的衣服雖乾淨卻有點破舊,和小孩身上穿的差不多,經濟狀況大概不好吧,也是,不然怎麼會選擇阿嬤的鬼屋民宿。

    他有張稚氣的臉龐,抿唇的時候可以看見嘴邊有兩個深深的小梨渦,他的頭髮幾乎蓋住整張臉,但他上一次抬頭時,隨手將瀏海往旁邊一撥,她看見他一雙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珠是深褐色的,雙眼皮,眉毛很濃,是個落魄卻相當好看的男人。

    他對著大海老半天才低下頭,拿起身邊一本厚厚的本子,從口袋裡掏出筆,在本子上頭塗塗寫寫。

    民宿的陽台是互通的,她陽台上的椅子生鏽又缺腿,真坐下去的話絕對會四腳朝天,於是她先回房間拿來紙袋,再走到大男生身邊,笑回︰「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他沒抬頭,繼續做著手邊的事。

    她聳聳肩,就當他默許,在他身邊坐下,從紙袋裡拿出食物。

    是在前面不遠的超商買的,為了貪便宜,飯團麵包配上飲料,只賣三十九塊或四十九塊,她買了兩份,一份給玫瑰、一份給自己,但玫瑰累慘了,頭一沾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

    以前在吃的方面她很小氣,因她相信聚沙成塔,相信小金錢會累積成大財富,所以她相當克扣糧食,還鼓吹自己和玫瑰︰清淡飲食、有益健康。現在想起來,突然覺得好笑,省了那些,不但沒替自己省出健康,連該有的享受都沒嘗到就要變成笨蛋了,真不曉得自己的扣扣省省有什麼意義?

    打開飯團,咬一口,是明太子龍蝦口味,微甜、有點香,配上小號酸奶,雖然談不上人間美味,卻可以應付饑餓的腸胃。

    轉頭,她看一眼大男生的筆記本。

    他在寫譜?他是個落魄的音樂家?想到這裡,一大堆電視劇裡會出現的情節跳進她腦袋中。

    優秀的富家子弟,追求音樂夢想,無奈時不我予,家道中落、音樂夢碎,現實環境容不下一個天才。他不願與商業化音樂競爭,以至於落魄到今日田地。他曾經有一個小情人,他為他的情人彈琴、談情,他們有過美麗浪漫的約定,但落魄的他促使了女人離他遠去,他只好帶著女兒遠走天涯,再也不敢回顧過去感情……故事還沒想到結局,她已先一步回神,發現男人的灼灼目光正盯著自己手上的飯團不放。

    只是吃不到龍蝦肉的龍蝦飯團,又不是真的龍蝦,他的眼光幹麼那麼熾熱?

    「你餓了嗎?」

    他照慣例,沒回答。

    夏日葵從紙袋迅拿出另一個飯團和飲料,他看她一眼,沒說話,默默把食物接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饑餓的記憶太深刻,他總是覺得餓。

    打開塑膠包裝,半顆飯團進了他的嘴巴。

    有那麼好吃?夏日葵茸肩,再咬一口,嘴巴裡的米粒還沒有掉進胃袋裡,他已經解決掉她給的東西,她用眼神示意,問問他對自己手上這份有沒有興趣。他瞥她一眼,不客氣地把東西接過去。

    三十秒後,他把所有的垃圾丟進紙袋裡,起身、進房間扔垃圾,他是個有良好教養的落魄男人。

    他重新回到椅子上,拿起紙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夏日葵也回房間拿出畫冊和二B鉛筆,一點一點描下眼前的風景。

    以前她很會畫畫,小時候還拿過畫畫獎狀,她以為自己會變成畢卡索;國中時期她學了一陣子雕塑,者師誇她有機會變成朱銘,可是到最後,她既不是畢卡索也不是朱銘,她變成很厲害的賣房子戰將。

    拿著筆,手停在紙上老半天,卻連線條都沒有勇氣畫下去,筆是好的、紙是好的,但是她已經失去畫畫的勇氣。

    他和她相反,他的筆很明顯地摔過,每寫幾下就必須拿起來甩一甩才能繼續用,這對他是個嚴重困擾,因為他的腦子正快速地湧出一串又一串的音符,而手上的筆卻跟不上他的思想速度。

    夏日葵不懂音樂,只覺得那些豆芽在五線譜上跳來跳去很有意思,她把自己的筆遞給他。

    他還是沒講話,但略略點頭,表達謝意。

    有了可流暢使用的筆,他寫譜的速度更快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催促似的,他寫完一頁,翻到另一頁,可是那裡已經停了不少豆芽,他再翻、再翻,把整本冊了都翻透了,卻找不到空白頁。

    夏日葵失笑,把手上的畫冊送到他手邊。「雖然不是五線譜本子,將就用吧。」

    「謝謝。」

    他又進步一點點,開始懂得用語言表達感謝。

    他接過冊子,飛快在紙上畫出五線譜,明明沒有尺,他卻畫得又快又直,好像他的手本身就是一把機械手臂。夏日葵看著他,看他寫完好幾頁,她完全無法理解的五線譜,直到太陽西下,天邊的雲霄染紅半個天空。

    他終於閤上筆記本,一臉滿足地伸懶腰,透過微弱的光線,她找到他嘴邊的小酒渦。

    那種感覺,她懂。

    在賣出一戶房子時,她有,在存款簿的數字節節上升時,她有,在別人帶著嫉妒口吻喊她超級戰將時,她也有。成功地完成一件工作後,的確會讓人有濃濃的滿足和幸福快感。

    「寫完了?」她偏過頭問。

    「寫完了。」他回答,三個字,又進步一點點。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他詫異地望向她,臉上透出一抹欣賞笑意。因為她說「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而非「那是個什麼樣的曲子」。

    是的,所有的音樂都有生命,它們在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一段又一段的情緒,分辨它們的好壞,不是好不好聽,而是有沒有生命。

    他的論調曾經被人嘲笑,他們說,只有能賣的東西,才是創作。

    他們把音樂當成「東西」、「商品」,他們否認音樂有生命力,偏偏他們都是資深的音樂人,而眼前這個連五線譜都看不懂的女人,竟然問他,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於是他笑了,頰邊的梨渦一跳一跳,問︰「你想聽故事嗎?」

    「想。」

    「那就請我吃晚餐。」一頓晚飯換一個故事。

    「這有什麼問題?不過想上大飯店有點困難,我知道附近有間麵店還不錯,對不起,我失業不久,所以……」她攤攤手。

    她剛把老闆解聘,要求一個失業婦女請大餐,沒有天理。

    他嗤笑出聲,好看的眼睛帶著勾人魔力,如果她再年輕幾歲,或許她會崇拜這種等級的帥哥偶像。

    他反問︰「你以為我穿成這樣,大飯店會讓我進去?」民宿沒有客人,外婆七早八早就和鄰居到活動中心唱卡拉OK,玫瑰還想睡,自從知道她們要搬到墾丁後,她一直沒睡好。

    他們帶著孩子到小吃店,雖然失業婦女很可憐,但她還是幫小寶貝買了一瓶奶粉,小寶貝很好款待,吃飽、打隔、倒頭就睡,半點不囉嗦。

    她點了兩碗乾麵、一碗湯麵、一碗酸辣湯、一碗餛飩湯和一大盤鹵味,向來對吃很小氣的夏日葵第一次花大錢,因為眼前的男生看起來餓得很嚴重。他吃完湯麵、乾麵、酸辣湯加上半盤鹵味後,才開始說話。

    「有一個小孩,三歲會彈琴,他可以把所有聽過兩遍的曲子用短短的手指頭在鍵盤上敲出來。」

    「好厲害,你講的是莫札特嗎?」

    「想聽莫札特的故事,你不必浪費這頓晚餐,直接去圖書館走一趟就可以知道。」

    「明白,我閉嘴。」夏日葵扁嘴,塞進一塊豆干。

    「有人說他是神童,爸爸媽媽就花錢送他去學鋼琴和小提琴。十二年來,那是他人生最快樂的一段,可是他把大部分時間拿去玩音樂,學校的成績越來越難看,父母親終於忍不住了,把他的琴賣掉,要他好好念書、考第一志願。」

    「他本來就不喜歡念書,高中考得亂七八槽,大學只考二十八分,家裡的兄弟姐妹、表哥表姐個個都很會讀書,爸爸忍受不了沒面子,就花十幾萬把他送進補習班,決定第二年重考大學。」後來呢?她想問。可是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又往嘴巴塞進一塊海帶。

    好半響後,他才開口。

    「他不是乖小孩,他偷偷向補習班要求退費,拿著那筆錢去台北。他的運氣不錯,找到一家PUB打工,他在那裡擁有一群歌迷,他一面表演、一面累積實力,他開始作詞作曲,而那些死忠歌迷,不管他做的曲子好不好聽,都送上最大的鼓勵,於是,他越來越自信、越來越驕傲。」

    「然後,他在PUB里遇上一個女人,她是樂壇中頗具知名度的女人。她比男人大十二歲,她欣賞他的才氣,鼓勵他、幫助他,而男人崇拜她、熱愛她,他們相戀了,十二年的距離對他們而言不算什麼,他們決定同居,過起新婚夫妻的生活。」

    「女人把男人捧成當紅歌手,她為他成立樂團、唱紅他做的曲子,演唱會一場接一場,他越來越紅、他得到音樂大獎,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愛情事業兩得意……」說到這裡,他閉上嘴巴。

    夏日葵有強烈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一個愛情事業兩得意的男人,為什麼會淪落到對一個陌生女子的飯團流口水,更想知道一個曾經成功的男人,為什麼會像個迷路的孩子,充滿無助與徬徨。

    可是他的表情凝重,眼底隱隱閃著淚光,好奇心固然重要,但同理心也不應該少,夏日葵往他的碗裡夾一塊菊花肉。

    他沒動筷子。

    她再夾一塊豆干,歪歪頭,笑眼對他。

    他還是沒動筷子。

    她不死心,海帶、貢丸、米血、鹵蛋……在他的碗上堆出一座小山,直到一顆花生從碗尖滾到桌面,他忍不住笑了。「就那麼想聽故事?」

    「誰說我想聽故事,今天不聽了,下次心情好的時候再聽。」

    「不想聽,幹麼拼命給我塞食物。」

     我媽媽說,浪費食物的人,下輩子會投胎變成非洲人。」

    「你害怕下輩子變得貧窮饑餓?」他能夠理解這種想法。

     「不對。」她搖頭,看著他,笑開了。

    他一頭霧水,不知道有什麼好笑。「不然呢?」

    「我害怕變成黑人,害怕頭髮很卷,害怕跑馬拉松,害怕和另一個黑人躺在床上,害怕曬太陽……我有嚴重的公主病。」

     噗哧,他捧腹大笑,她害伯的東西……還真是小一般啊。他把碗端起來,將鹵蛋夾進嘴裡。

    「這點東西,只夠我塞牙縫,絕對不會害你變成非洲人。」三句話說完,小山已經被鏟成小丘陵,很快就會變成台地。

      夏日葵手肘支在桌面上,捧著自己的臉,看著他的吃相。

     「喂。」她出聲。

    他抬頭瞄她一眼,沒說話,繼續將碗裡的台地變成平原。雖然交情不深,他還是樂意為她而努力,努力讓她的下輩子與非洲絕綠。

    「我叫夏日葵,夏天太陽底下的葵花,你呢?」

    他吞下米血,夾起麵條時,停下兩秒鐘,回答,「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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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3: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偌大的客廳裡,穿著白色制服的管家大嬸站在門邊,她手中拿著一根藤條,一張慈祥的臉上勾勒出幾道深刻的紋路,她滿面憂心地看著小少爺。

    先生、大人和老太太的臉色都很難看,三人目光齊聚在少爺身上,她擔心得眉頭打結,可少爺還是一臉悠哉。

    「你很厲害嘛,送你出國、一間破大學給我念八年,一天到晚除了吃喝玩樂、睡女人,你還學了什麼回來?」老爺率先發難。

    少爺沒說話,垂頭望著自己的褲角,反正他每天都在被秋後算帳,習慣了。

    「你都二十八歲了,是不是應該替未來好好打算,你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夫人苦口婆心,只差沒對他掏心掏肺了,可他還是無動於衷?

    老話,他習慣了。

    多年經驗,爸爸習慣用威脅恐嚇加逼迫,媽媽用哀求哭鬧、生病和離家山走,而奶奶會在最後關鍵時刻出頭,總合大家的意見,與他「溝通」。

    這個家庭中,三人齊心,其利斷金,到最後,他非得乖乖照他們的話做不可。

    傅育康的父母親給他建造一個黃金籠子,期待他在籠子裡面好好長大,只要他的手腳不企圖伸出籠子外,就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
    所有的朋友同學都覺得他很幸運,他可以不必做任何的努力就能當王子,他不是啣著金湯匙出生,而是穿著金縷衣投胎,這麼好的家世、這麼好的父母,他應該感激涕零而不是天天搞叛逆,無奈他是大煞星下凡,專門來克傅家長輩的。

    如果傅爸、傅媽能多生幾個,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狀況應該會比較好,可借他們努力多年,再也生不出文曲星,卻不幸地把另一顆紫微星給養死,只能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天煞星身上。

    因此,傅育康經常覺得自己被擠壓、被揉搓,經常覺得呼吸不順暢,他想掙紮反抗,卻被許多無形的手壓制得動彈不得。這種生活,他過了十九年,直到他交到壞朋友、學人家晚上飆車喝酒,爸爸為了面子名聲,也為把他和狐群狗黨分開,硬把他送到國外念書。

    聽起來很不錯,出國留學是很多人的夢想,但對傅育康而言並不是,不愛念書的他,英文破到不行,把他丟到美國,等同於把他丟進外層空間,而家裡長輩聽不見他的極力反對和怒吼,一心照著自己的安排做事。

    他活下來了,就算美國是外層空間。

    他吸大麻、玩女人、搞三P,用最糜爛的方式過日子,反正戶頭裡有用不完的錢,你不用怎麼對得起裡面每個月直線上升的數目字,直到笫三年,一個金髮女子因為吸食毐品死在他的床上,和屍體睡了一夜的他被嚇到了,才戒除那樣的生活。

    他不是沒有想過未來,可是不論怎麼想,最後的結論是——他命好,不管想不想,他都有個富爸爸,可以供應自己一輩子富足的生活,他不必流血流汗逼自己工作,他最好的做法就是花錢、消費、玩樂。何況就算他真的為自己規劃了什麼未來,到最後都會在長輩的反對下被消滅。

    他茫然,他找不到生存目標,他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就這樣吧,乖乖蹲在籠子裡過一輩子吧,直到他遇見自己的生命導師。

    多年過去,他被壓迫的感覺已經從身上褪去,但一通電話、一個謊言惡耗把他騙回台灣,然後他在十五天裡面和十三個女人相親,並且在父親公司裡頭掛了經理名號,看著自己痛恨的文件。他又有了呼吸不順的壓迫感。

    「說話啊!你不是成天說我們不給你自由、不允許你有想法,現在讓你講話,你又不講。」傅父粗壯的指頭指向他。

    他冷笑,講了有用嗎?「我想回美國。」

    「想都別想!」傅父一口氣否決。

    果然,傅育康挑挑眉毛,不管他講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想進公司、不想去相親。」

    「你不做任何事,要我養你一輩子嗎?一個活生生的廢物,哪家的女兒會看得上眼,就靠你這張臉嗎?只要多交往幾天,人家就會發現你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垃圾。」傅育康深吸氣,再次證明自己是對的,不管他講什麼都會被否決,二十多年了,這種狀況從未改變。

    傅母拿起面紙抹眼淚,哽咽著對傅父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把兒子給寵壞,才讓他變成今天這樣,對不起,老公,你罵我吧,你把我趕回娘家吧,還是你再另外娶一個女人,叫她給你生個好兒子……」傅育康翻白眼,準備進入第二階段。

    爸爸會開始責備媽媽,把所有的罪名往她身上加,好讓他產生濃厚的罪惡感,以利接下來的讓步妥協。問題是他已經在美國生活八年,他再不是當年的青澀男孩,這種方式對他已經失去效用。

    傅父用力往桌上一拍,怒吼,「趕你回去有用嗎?以前我跟你講的時候,你要是肯多少聽一點,他今天會變成這副德性?!誰說獨生子就要寵要疼要哄,多少人家把獨生了教養成棟梁?」

    「你看看他,高不成、低不就,上班一個星期,什麼事都做不成,只懂得調戲辦公室裡的女職員,你知道人家在背後喊他什麼?喊他傻富。」

     傅母哭得更大聲了,她走到兒子身邊,拉住他的衣袖哭鬧,「育康,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要這樣虐待媽媽,害我走到哪裡都抬不起頭。」

    「嚴媽媽的兒子那麼優秀,才三十二歲就把公司擴大好幾倍,王媽媽的兒子、李媽媽的兒子,他們年紀和你差不多,一個個都進公司,準備接父母親的棒子,我每次聚會,聽人家在炫耀兒子,都恨不得一頭撞死。你可不可以長大一點、替爸爸媽媽多想一點,就看在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分上,順從我們的心意,不行嗎?」這就是重點了,順從他們的心意。

    傅育康低下頭,淡淡一哂,繼續堅持。「我對爸的公司不感興趣。」看著他不馴的表情,傅父更形火大,他怒指他的臉。「對我的公司不感興趣?那你對我的什麼感興趣?錢?車子?信用卡?」

    「行!我給你感興趣的東西,至於你,不管當不當傻富,你每天都給我打卡上下班,你要在辦公室玩電動也行,要調戲女職員也沒關係,只要按時出現在辦公室裡、只要不把女職員的肚子搞大,其他的,隨便你。」傅育康用力吸氣,肺被擠壓的感覺再度升起,他別過頭,不看憤怒過頭的父親。

    不知道生兒子這件事有沒有辦法建立退貨制度?有人想生A貨,沒想到送來的是B貨,養了幾十年,才曉得養的不是理想中的那一種,豈不是很冤?

    他臉上帶了淡淡譏諷,嘲笑當年的送子鳥是路痴,把他送錯門號。

    「傅育康,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傅父受不了他的嘲諷沉默,衝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如果我沒有聽進去,就可以不必照父親大人的意願做事嗎?那麼,我沒有聽進去。」他口氣裡帶上挑釁。

    「你這個該死的孽障!」

    傅父一聲怒吼,搶過管家大嬸的藤條,刷刷刷,速度飛快地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三道紅痕。

    細藤條打在肉上的感覺很痛,但傅育康臉上不帶半分表情,唯有嘴角的諷刺還固執地掛著。

    他那態度,激得傅父更加憤慨。「當初死的為什麼是你哥哥不是你!」話出口那刻,傅父後悔,傅母定身,管家大嬸的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頰,整個客廳停電似的靜默了下來。

    一聲沉重嘆息,傅奶奶從椅了上站起身,走到對峙的父子中間,她拿下兒了手中的滕條,面帶無奈地說;「孩子大了,打他、罵他有用嗎?管孩子不是這種管法。」接著她轉過頭,埋怨地看了孫子一眼。「我這老太婆實在不明白你們年輕人心裡在想什麼?想交女朋友,找個素質好一點的,不好嗎?專挑那些亂七八槽的女人,到最後弄壞的還不是自己的人生,男人啊,娶錯女人,一輩子都不會安生的。」

    「你就乖乖去相親,不要再說自己有什麼要好的男性友人,問對方介不介意三人世界;不要嚇人家女生,說什麼嫁妝沒有十億就別考慮交往問題;更不要笫一次見面就裝變態,邀人家上床、強吻女人;不要摸服務生屁股、當女人面用紅酒漱口、剔牙……」孫子的行為用罄竹難書來形容,半點不過分。

    她拍拍傅育康的肩膀,輕聲道︰「既然你對你爸爸的事業不感興趣,就安安心心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小孩,只要生下兒子,讓你爸有機會重新栽培一個接班人,到時你想要去遊戲人生,再不會有人管你。」

    傅母搶過來,拉住他的手臂說︰「是啊,就照奶奶說的做吧,我們也不敢再指望你什麼了,就求求你定下心、找個好女人,生個兒子就行。」

    之後呢?他的兒子將和自己一樣,被安排、被要求、被控制,他不能有自己的喜歡,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只能按長輩的想法生存?對他們而言,傅育康是個失敗的產品,既然失敗只好重新復制一個,是這個意思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無法忍受的事,怎麼忍心傳給下一代?

    傅奶奶從桌上拿出邀請函,交給孫子。

    「育康,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對方叫做曾佩音,是華美集團的獨生女,茱莉亞音樂學院畢業的,主修長笛,她比你交往過的任何女人都漂亮,性子也溫和柔順,時間、地點都在裡面,如果感覺不錯的話,裡面有兩張音樂會的門票,邀她一起去吧。」性子溫和柔順?意思是,她是生孩子的最佳機器?

    「如果感覺不對呢?」他挑釁間。

    「那就多吃幾次飯,等感覺對了再進行下一種約會。」傅奶奶把約會講得像公司會議。

    「奶奶口中的「最後一次機會」,意思是我非跟她在一起不可?」

    「沒錯。和華美集團當親家,對公司有很大的幫助。」哼呵,不光要他生接班人,還要他替公司找金援?

    他的冷笑落入傅奶奶眼底,她深深嘆息,這個孫子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成器?也許他真的需要逼一逼。

    「育康,奶奶先把醜話說了,如果這次再不成功,我只好沒收你的車子、信用卡、衣服鞋子包包以及……凍結你的銀行帳戶。如果你有本事獨立,有本事不依靠父母親,或者希望和家裡決裂的話,就破壞這次的相親吧。」說完她和孫子對視,再沒有多餘廢話,但傅育康看得出來,這次,奶奶是玩真的。

    他緊咬牙根,忿忿轉身,往樓上走去。

    管家大嬸悄悄地偷望先生、夫人和老夫人幾眼,趁著無人注意,挪動小步伐,從客廳退下去。

    管家大嬸敲開傅育康的房門,見他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邊,心疼不己,她把麵疙瘩放在桌上,走到少爺身邊,拉拉他的手。每次少爺生氣,就喜歡吃她做的麵疙瘩,不是因為彈牙好滋味,而是因為他在生氣、他咬牙切齒,需要咬一點東西來洩恨,而麵疙瘩夠嚼勁。

    她知道他心裡頭煩悶,少爺從小就不是個能夠被安排的孩子,他和哥哥性子不同,他的想法很多、意見很多,他的內心世界裡有怪獸、有惡魔、有正義……有一大堆不受社會束縛的東西。可惜夫人和先生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無法認同,少爺的辛苦,只有一手帶大他的自己最明白,卻無能為力幫他什麼?

    傅育康朝著她苦笑,輕喚一聲,「林嬸?」

    林嬸從口袋裡掏出藥膏,捲起他的衣袖,那有被藤條抽過的痕跡,她不捨問︰「痛不痛?」

    「小事。」

    「怎麼會是小事?」她口氣埋怨,擠出藥膏,輕輕地塗在傷口上,眼裡泛著淡淡淚光。

    她沒有結婚、沒有小孩,把兩個少爺當成自己的孩子,誰知道……要是大少爺還在就好了,他聰明聽話,又那麼疼小少爺,一定會把家庭責任擔起來,讓小少爺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傅育康見她那樣,圈住她的圓腰,把頭埋進她懷裡,像小時候那樣。「林嬸。」她吸吸鼻了,輕拍傅育康的背。「乖,林嬸沒事,只是心裡頭捨不得。以後可不可以別頂撞老爺,打傷了,痛的是自己。」

    「可是頂撞過,肉痛,心情卻很舒服。」

    他說得林嬸笑了。「你這個叛逆小子。」她拉起傅育康的手,走到桌邊,「吃吧?」

    「麵疙瘩,我的最愛!」他驚呼一聲,拿起湯匙,吃一大口,仰頭,滿足嘆氣。「我在美國,天天都在想它。」林嬸搬來椅子,坐在他身邊。「出國留學有那麼多不順心的事嗎?」

    「多了。

    「要不要講給林嬸聽聽?」

    「不要。」

    「為什麼?我還以為你最疼林嬸。」

    「我怕你聽完,心痛到睡不著。」

    「有那麼嚴重?」

    「非常嚴重,我保證。」

    「幸好都過去了,少爺已經回家,回家……就好。」看見林嬸滿眼滿臉的心疼,他摟過她,這個家,只有林嬸肯聽自己說話,也只有林嬸理解他的心情,他很可憐吧,錢很多,親情卻很少的傻富。

    「林嬸,如果奶奶說話算話,相親失敗就要把我趕山去,林嬸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好,林嬸去餐廳工作,賺錢養少爺。」她揉揉他的頭髮,連考慮都不多考慮一下。

    「可是你在這裡待到快要可以領退休金了。」

    「有少爺,林嬸哪還需要退休金?」

    傅育康笑開,露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林嬸,如果我真的被趕出去,你先不要急著收拾行李,等我租到房子、賺到薪水,一定回來帶你。」

    「好,我等著少爺回來。」

    「可是萬一不成功」

    「不會。」她迅速阻止他的自卑,他在和大少爺的比較中長大,他總是被批評、被責罵,她眼睜睜看著一個自信滿滿的孩子漸漸失去信心,心比誰都「別人不曉得,我怎會不清楚?我的少爺很有能力、很聰明,是那種不鳴則己、一鳴驚人的了不起人物!」

    「可是公司裡面,大家都喊我傻富。」

    「哼,少爺忘記林嬸教過的嗎,以前有同學罵你,大嬸就說……」傅育康笑著接話,「罵人就是罵自己、打人就是打自己。」

    「對啊,我的少爺是大智若愚,他們才是真傻,不富又傻,他們這輩子沒希望了。」

    「林嬸,你真的相信我會成功?」

    「當然,我的少爺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男人!」傅育康看著林嬸,心情被撫平了,卻還是忍不住第一千萬遍問自己,為什麼她不是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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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葵特地上台北一趟,把房子的過戶文件辦好,鑰匙交到新屋主手上。

    離開舊家時,心裡多少不捨,畢竟這房子是她從無到有的代表作……但捨得捨得,有捨方有得,不捨下代表作,怎麼能夠成就另一個代表作?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又想誇自己一番。

    她不是普通厲害,是特別厲害,別人賣房子沒有三、五個月很難成交,但她是超級戰將,房子不但賣出,還賣得心裡想要的高價位,還掉貸款後再加上她戶頭裡的存款,若是省著點花,在不和別人比時尚的鄉下,玫瑰和阿嬤應該可以一路活到老都不虞匱乏?

    她在台北待了一夜,處理掉房子的事後,她和楚嫚嫚約在餐廳吃早午餐。最近嫚嫚很忙,打手機給她,她常說︰「我回去再和你聯絡。」可是回去後,她累到倒頭就睡,還談什麼聯絡?

    她打電話給夏日葵,也是匆匆幾句話就掛,夏日葵嘆道︰「風水輪流轉,以前我對你敷衍,現在輪到你敷衍我。」楚嫚嫚笑答,「都是生存惹的禍。」然後她告訴夏日葵,她升等了,變成周大牌的御用化妝師,又恍然大悟說︰「我,你在台北時,把我的工作運搶走,你離開,工作運又轉回我頭上。」夏日葵嗤之以鼻。「工作沒有運不運氣的問題,只有努不努力的問題。」不過,她承認嫚嫚最近真的碰到不少貴人,讓她的工作等級一升再升。

    嫚嫚說︰「幸好現在很忙,不然想你想到思念成疾怎麼辦?」夏日葵明白,盡管忙碌讓彼此少了聯系,但她們之間,情誼不變。

    嫚嫚一進餐廳,還沒坐下就急急間︰「見到外婆了?」

    「見到了。」

    「那你們……還好吧?」她問得有點小心翼翼。

    「不好的話,我早就帶著玫瑰回台北了。」夏日葵知道,好友擔心自己,怕自己不低頭的倔脾氣把好不容易的團聚又鬧成一場骨肉分離。

    她鬆口氣,一巴掌拍上夏日葵的背脊。「那就好,早說了嘛,祖孫哪有隔夜仇,一個眼神、微笑就能泯恩仇。怎樣,阿嬤身體還好嗎?」夏日葵斜她一眼,馬後炮!「她很好,看起來比以前更年輕,她知道我上台北會見到你,要我問間,你什麼時候去墾丁玩?」楚嫚嫚三年級的時候,曾和夏日葵、夏玫瑰一起到鄉下過暑假,那兩個月,她們一起瘋鬧、一起吃睡,於是兩人的關係從朋友提升為姐妹。

    「我保證,一定找時間去看阿嬤。」她講得很認真。

    「別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老人家會當真的。」當上大牌的御用化妝師,代表嫚嫚將有越來越多的邀約,越來越響亮的名氣,越來越了不起的成就。楚嫚嫚尷尬笑笑,說︰「下次買維他命去看她。」

    「送我外婆維他命?她寧可你送她一組化妝品。」

    「阿嬤還是那麼年輕朝氣而且……不服老?」

    「你敢叫她老太太,她一定會找你拼命,我覺得她比我們都更活力有勁。」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阿嬤要開始預約養老院。」

    「她肯定活得比我還要久,我看要預約養老院的人是我吧。」服務生走來,她們分別點好餐點後,楚嫚嫚到化妝室去,夏日葵從包包中拿出那本寫了「我在死前一定要完成的事」的小冊子。

    她逐字讀過。

    一,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

    二,鼓勵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

    三,把溫暖帶給冷漠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

    四,把用不著的財產,捐給貧窮的好朋友。

    五,不管碰到再困難的事,都要用微笑面對……第一點,她在翅膀身上做到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碰到「對未來失去期待」或「不懂幸福」的人,但她覺得能夠對翅膀付出,是件愉快的事情,她提醒自己,回墾丁之前,給若若和翅膀買些新衣服吧。

    手機響起,她順手拿起,「喂!」

    「夏日葵嗎?我是葉組長,你打算什麼時候才 銷假上班?」銷假上班?他腦袋有問題嗎?她遞到他手上的,明明是辭呈不是假條,他以為裝傻到底,她就會乖乖回公司賣命?想都別想。

    夏日葵擠眉弄眼,伸手捶打空氣中的葉組長。

    過去一個月,他至少打過百通電話,他用自己的手機打、也用陌生號碼打,夏日葵若是不小心被逮到,便一次次表達堅定離開的意願,但他有選擇性失憶,永遠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裡。

    「組長,我已經離職了。」她一個字一個寧說得極其緩慢,試圖讓他理解,自己的心意比花崗岩還堅固。

    「我沒準就不算,總之」

    「葉組長!」

    一個沒忍住,夏日葵提高音量,發現旁邊有人轉頭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朝對方點點頭,拿起包包,走到外面和葉組長溝通。

    夏日葵打開門同時,傅育康從門外走進來,他們相錯身,一進一出。

    傅育康找了張沒人的桌了坐下,坐下後才發現桌上有本淺藍色的小冊了,是誰掉下的?基於好奇心,他打開小冊子,從「我在死前一定要完成的事」讀到「第九,向暗戀的對象告白」時,他忍不住揚起嘴角。

    在死前一定要做完這些事嗎?如果換成他,死前要做什麼?

    他認真想、努力想、拼命想,想到最後只能想出——替傅家生一個接班人,還是把老爸的財產花光光?

    他在認真考慮的同時,夏日葵已經結束和葉組長的對話,走回位置前面。

    她看見傅育康拿著自己的小冊子,直覺的一把將冊子抽走,面色不善的說︰「先生,對不起,這裡有人坐了。」

    「對不起。」回看夏日葵一眼,傅育康離開她們的座位,轉到隔壁桌。

    夏日葵坐下,鄭重其事地將冊子收進包包裡面,此時楚嫚嫚從化妝室出來,一臉心急的對她說︰「阿葵,對不起,劇組臨時call人,我得去工作。」她嘆氣,無奈揮手。「去吧,賺錢最重要。」

    「當然,我們家阿葵失業了,要是我再沒頭路,到時要找誰接濟你?」

    「快去,少囉嗦。」夏日葵覷她一眼。

    楚嫚嫚調皮地眨眨眼,說︰「我走了,那你咧?」

    「食物都點了,我當然要把它們吃光,隨便浪費是要不得的行為。」

    「好吧,那我的鬆餅拜託你嘍。」

    「嗯。」道過再見後,楚嫚嫚匆匆離開座位,她打開大門,迎面一個女孩走進來。

    那是個盛妝打扮的女人,臉上的粉塗得比上綜藝節目的女星還濃,楚嫚嬡是化妝師,用她的專業目光掃過,妖孽現出原形。

    眼線、雙層睫毛再加上瞳孔放大片,讓她的眼睛比平常大上一倍。她的嘴角有打玻尿酸,鼻根也打進填充物,但手術不算太成功,因此即使花了不少錢,鼻形仍然不夠完美,至於她的下巴,絕對、百分百是做的,天然下巴不會這麼假。

    女人經過楚嫚嫚身邊,走到傅育康面前,露出得體的微笑,「你好,我是曾佩音,傅先生嗎?」

    「我是,請坐。」傅育康起身,招來侍者,兩人分別點了餐點。

    夏日葵的餐點在這時候送上來,她向來不浪費食物,不管貴的或便宜的,所以她拿起刀叉,從三明治開始進攻,並且吃得津津有味。

    傅育康不時偷覷她的吃相。不過是個普通到不行的三明治,她卻吃得像牛排大餐,有這麼美味嗎?

    沒有等太久,他們的飲料也來了。

    相形之下,茱莉亞音樂學院出身的果然優雅高貴得多,傅育康目測,她一口喝進嘴裡的咖啡,大約不超過和幼兒感冒時喝的藥水量差不多,以這種速度,她面前那杯咖啡,至少要三十口才喝得完。

    當然,貴婦絕對不會讓杯子見底,再怎麼好喝,也得在杯子裡留下四分之一到半杯的量,這代表若是要等到她喝完咖啡,他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要熬。他不耐地握了握拳頭,懷疑自己有沒有本事忍耐。

    「聽說傅先生也在美國念大學?是學什麼的?」她的口氣不疾不徐,是典型的大家閨秀。

    「室內設計。」把玻璃杯裡的白開水全部喝光,他皺眉,受不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道,偏過頭,他看見夏日葵把最後兩滴飲料倒進嘴巴,舔舔唇,再感受一次好滋味。

    他忍不住扯出一抹笑意。

    「傅先生在開玩笑吧,我聽說你學的是經濟。」既然都聽說過了,何必還挑出來問?吃飽了撐著嗎?他不以為然,卻沒反駁。

    「經濟很難吧,至少數學概念要很不錯才行。」她又找出新話題,只不過臉上的笑假兮兮的,尤其當她的睫毛上上下下扇動時候,他有股衝動,想把它們拔下來。

    「是很難,所以我念了八年還沒畢業。」

    他毫不掩飾的話甩掉她臉上的笑意,但笑容消失沒多久,她盡心盡力地再拉出另一張笑臉,這一張比上一張又更勉強了。

    傅育康沒理會她,偏過頭,看見夏日葵揉揉自己的胃,推開吃半的三明治,轉攻那盤水果松餅。

    吃不下了干麼硬吃?女生不都害怕肥胖?

    「念這麼久,是雙主修吧,我大學也念六年,為了要主修長笛和鋼琴。」她努力替他找台階下,問題是,他根本沒打算下來。

    「嗯。」他應得很隨便,目光沒落在對方身上。

    暗育康覺得她不聰明,通常他講到八年後,對方就該換掉話題了,不應該還在糾纏同一個話題。

    接下來,她又提出一堆沒意思的問題,他高興就答、不高興就「嗯」一聲帶過,傅育康已經煩燥到極點,但想起奶奶的威脅,他猶豫著,有沒有造反卻不必承受結果的可能性?

    她每說一句,他心底的叛逆獸越是蠢蠢欲動。他低聲默念,不要看她沒有焦距的眼睛,不要聽她枯燥的聲音,不要理會她虛假的笑意,沒有人、沒有人……他眼前沒有半個人。

    他試著催眠自己,但小成功,只好轉移注意力麼看夏日葵,她已經把鬆餅上面的水果片和奶油解決掉,現在正把鬆餅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她拿起叉子,像串糖葫蘆那樣串起三塊,塞進嘴裡。

    「你一直在看鄰桌的小姐,你們認識?」

    曾佩音說話的同時,手竟然握上他的手臂,所有的忍耐在此刻冰消瓦解,叛逆獸衝破牢籠,他、再、也、受、不、了、了!

    一個抽氣,傅育康猛地起身,奮力抽回自己被握的手,帶著壯士斷腕的神情,說︰「被你發現了,曾小姐,對不起,她是……我的妻子,長輩不諒解我們在國外結婚,所以不承認她的存在,我一回國,長輩就不斷逼我四處相親,妻子心裡不安,我只好帶她一起過來?」

    他跨兩大步,坐到夏日葵身邊,握住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深情款款的對夏日葵說︰「老婆,不要再吃了,我知道你很生氣、很不滿、很憤慨,對不起,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家裡長輩接納你,至於相親,有了你,我怎麼還會看上別的女人?我愛你啊,沒有你這個世界對我就沒有意義……」

    夏日葵傻眼,手上的叉子匡啷一聲掉到地板,雞皮疙瘩從腳底一路竄上來。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她的頭被壓在傅育康懷裡,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聲音,溫暖猝不及防地向她進行攻擊,害得她的腦袋失靈……

    曾佩音看一眼對方桌上,果然是兩人份餐點,那女人果然用吃在發洩情緒,他把她當成什麼?有老婆的人還來這裡相什麼親,拿她當猴子耍嗎?

    傅育康鬆開夏日葵,轉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激動說︰「曾小姐,能不能請你幫幫忙,暫時假扮我的女朋友,等幾個月過後,我們的孩子出生,我爸媽再不高興也會接納她,到時,我們再向周遭的人公佈事實真相。」

    連孩子都有了!太可惡,她是什麼人啊,何必讓他這樣耍?

    她舉起手,啪!狠狠甩他一巴掌。

    「我為什麼要?我沒人追嗎!」接著抓起包包,頭也不回的離開餐廳。

    夏日葵看看曾佩音,再看看傅育康,看懂他們在演哪一齣戲後,緩緩抬頭,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叉子撿起來,用紙巾擦拭乾淨,繼續吃鬆餅。

    這麼鎮定?傅育康不可思議地望向她。

    「你不生氣?」他坐到她身邊,問得有點緊張。

    「也要我甩你一巴掌嗎?」

    「如果不甩的話,我會很感激。」

    「那好,你盡情感激吧,我對甩巴掌不感興趣。只是你這樣對待相親的對象,真的很可惡。」她實話實說,如果自己是那女人,一個巴掌肯定不能完事。「因為長痛不如短痛,也因為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相親的對象是你。」他坐下來,把她沒吃完的三明治拿到嘴邊啃。

    夏日葵失笑,為了少挨一巴掌,他還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但她沒計較,點點頭,同意道︰「也對,我長得比較漂亮。」

    「不對,她的比例比較完美,你有沒有注意到,她至少是D罩杯,鼻子嘴巴和下巴眼睛都燒錢做過。」

    「意思是她比較美?」

    「對。」

    「好啊,反正我看起來比較聰明。」

    「她是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畢業生,雙主修。」

    「那……我還算有錢。」

    「她是華美集團的獨生女,身價到少幾十億。」

    「幾十億?」夏日葵瞠大眼晴,怒問,「你瘋了嗎?條件那麼好的女生和你相親,你居然把它搞砸,還說什麼寧願和我相親,這種胡說八道的話也講得出口?!」

    看見她發脾氣,他居然笑彎了桃花眉、花眼,湊近她的臉說︰「沒有胡說八道,我真的寧願是你。」

    「為什麼?」

    他伸出兩手,捏捏她的臉頰。「因為你笑起來像麵疙瘩。」真材實料、不虛偽、不作假,而且滋味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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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3: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到最後,夏日葵帶著傅育康回到鄉下老家。

    那個原因嘛……有點複雜,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好吧,話說從頭。

    在傅育康把女配角氣走後不久,他在五分鐘內接到一通鬼吼鬼叫、分貝高揚的電話,他沉下臉、耐心把話聽完,在對方掛掉手機之後,他斯斯文文地衝著夏日葵一笑。

    他長得很好,是濃眉大眼的陽光型男,身高夠、FACE帥,一笑雖不能傾國傾城,卻能夠讓無數女人芳心微動,若不是這副好長相,恐怕配角小姐不會只賞他一個巴掌了事。

    夏日葵看得出來他在笑,但也看得出來,他的眉頭裡藏著抑鬱,那是種很煽動人心的表情,尤其這表情出現在一張好看的臉上面,更讓人於心不忍。

    傅育康間︰「老婆大人,根據最新的梢息指出,我已經被家裡驅逐出境,你那裡有沒有地方可以收留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如果不是他長得很正派、穿著打扮很小開,如果不是那通電話威力十足、他臉上沮喪的表情生動無比,她會以為他在玩仙人跳。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慎重考慮中。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他的條件符合偉人手冊第一條。

    「怎樣,幫個忙吧,我從沒求過陌生人伸援手。」

    「我應該因為擁有你的第一次,感到無比慶幸?」她說得暖昧,眼睛上上下下掃視他,腦子沾上黃色液體,他會是……第一次?

    他了解她的目光意指,揚眉,也笑得滿臉的不正經。「慶幸不必,但你必須同意,我們很有緣分。」

    「所以?」

    「所以不為難的話,順應天命收留我吧!」她隨口問︰「你會做什麼?」她並沒有指望能得到答案,沒想到卻等到一句令她無比心動的話。

    他說︰「我會室內設計。」

    他會掐指神算嗎?知道她想給阿嬤的民宿改頭換面?知道她想試著把老舊到讓人睡不安穩的民宿改得正常而親民?

    他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話,立刻從包包裡拿出連上網路,自網頁上找出幾筆資料給她看。

    新銳設計師傅育康的得獎作品。

    傅育康設計引發出的環境省思。

    年輕設計師——傅育康設計中蘊含的人文氣息。

    她抬起雙眼懷疑的望著他,好半響才問出話,「你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能獨立生活?為什麼需要我收留?就我所知,室內設計應該還滿好賺的。」講到這個,他哀怨地嘆口氣。「說來話長,我的名氣是在國外建立的,那些得獎作品拿的都是國外獎章,目前在台灣,知道我的人還很少。過去八年,家人並不請楚我在國外做什麼,他們以為我無法從商學院畢業,所以選擇留在國外鬼混。」

    「事實上,我放棄商學院後改學室內設計,室內設計是我喜歡的事情,因此經常參加比賽、表現還不錯。上個月我從研究所畢業,在教授的推薦下,拿到一間頗具知名度的建築事務所聘書,但是我父母親用祖母病危的消息把我騙回台灣,他們希望我接手家族企業。」

    「然後呢?」

    「發覺真相,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逃跑,但我爸媽反應比我快,他們把我所有證件沒收,二十四小時派人盯著我,他們逼我進公司、逼我相親,他們想用婚姻留住我的心。結果是……你剛看到了,長輩有他們的堅持,而我有我的倔強……」他並不打算在台灣久待,也不想讓父母親知道他在國外的真正動態,沒有證件、信用卡,沒有工作,現在的他不僅動彈不得,還是一窮二白。

    在落魄歌手的故事後,夏日葵又聽了一個絨褲子弟的悲慘奮鬥史,於是在付掉兩桌的餐點費用後,她決定收留傅育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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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幀方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握著方向盤,今天的他有點煩。

    他不喜歡鄉下,因為鄉下既落後步調又緩慢,鄉下給他的印象很糟,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出這趟差。

    但是,他別無選擇。

    公司最近有個新計劃,想在墾丁投資開設一間大型飯店,他們是建設公司,蓋房賣房是專業,至於經營飯店……他並不看好這個跨行事業。

    雖然隨著國內旅游漸漸發達,墾丁是個相當好的旅遊景點,在這裡蓋五星級飯店的確有很大的成功機率,但他不認為門外漢的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和資源與當地的飯店業者和抗衡。真要加入這場戰爭,他們必須卯足全力,而他的性格,不喜歡做缺乏把握的事情。

    當然,讓他煩燥的原因還有別的一那個叫做李茜的女人。他同意親自往返墾丁考察,當中有一大部分是因為她。

    眉頭打結,他的臉色寒冽,控制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泛白。

    此時一輛小型貨車從後面超車,嚴幀方不介意被超車,但他介意超車的人有沒有道德,駕駛加踩油門時,車子屁股後面噴出一團濃密的黑煙,如果這種車在台北,上路不到二分鐘就會被人拍照檢舉,但這裡是人情味很重的鄉下地區,他如果檢舉,大概連警察都會覺得他大驚小怪。

    冷冷的目光凝視前方破爛的貨車,他心裡想,這種車早該賣到廢鐵工廠回收了。當黑煙散去,他看見車子後面應該載貨的地方坐著兩個人,而且……冷冷的眉毛出現幾分熱烈,目光中揚起興味,葉組長始終聯絡不上的女人,居然在這裡?

    這算是……意外收獲?

    包教他意外的是,除了同他嗆完聲就辭職不幹的夏日葵之外,另一個人也是舊識。

    傅育康——傅伯父的紈褲兒子,大學念八年,連張商學院證書都抱不回來,進公司拿不出半分實力,最大的功績是泡走公司裡面最有名的冰山美女,然後把人家拋棄。

    傅育康和夏日葵怎麼會湊在一起?

    傅家正積極幫傅育康相親,而嚴幀方之所以知道這個消息,是因為他們相親的對象有許多重疊部分。這並不奇怪,他們都是一群為家族利益而生的男女。所以他和夏日葵之間……不可能,夏日葵確實有能力,但她的家世並不足以支持她嫁進豪門,重點是他不認為她有嫁入豪門的意圖,如果有的話,在過去幾年,她有不少比傅育康更好的選擇。

    目光落在夏日葵身上,她正閉著眼睛、微仰起頭,像是植物在接受太陽洗禮,她展開雙臂、大口大口吸著空氣,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她笑得……隔著一層擋風玻璃的嚴幀方,掃除了心間鬱氣,感受到愉悅。

    她幹麼那麼開心,難道是因為鄉下的空氣零污染,可以聞到帶著花萃的芬芳氣息?

    嚴幀方有些心動,他壓下按鈕、車窗緩緩滑下,但是……他的五官迅速扭曲,嗯!什麼芬芳氣息,根本是鹹臭的魚腥味。

    飛快把車窗升起,將冷氣開得更強,他希望惡臭盡速散去。

    再看一眼夏日葵,她依然滿臉的享受,天!這女人沒有嗅覺嗎?怎麼能笑得這麼沒心沒肺沒感覺?

    嚴幀方腦子裡亂七八槽的,畫面一幕幕跳過,一下子是夏日葵義正詞嚴教訓他的模樣,一下是夏日葵的迎風笑臉,一下是她人事資料裡端莊的表情,夏日葵不同的面貌在他心底交互跳躍。

    不知不覺間,他跟著他們的車子走,不知不覺地,他們來到一間叫做「老家」的民宿,他停車、下車,上下打量這間民宿……果然很老。

    照常理來說,看見這樣的住宿品規,他應該轉身就跑,但不知道哪根神經接錯線,還是哪部分大腦神經元當掉,他居然下車、提者行李箱走進去,居然在看見那個打扮得像花蝴蝶的老女人時,告訴她,「請給我一間房間。」他想,他瘋了。

    南下的路上,夏日葵不斷和傅育康討論民宿裝溝,傅育康提出幾個方案,聽起來都不錯,因此心急的夏日葵一回到民宿就帶著他前後上下逛兩圈之後,才送他回房,他們約好洗漱過後一起到樓下餐廳吃晚餐。

    洗過澡走出房門時,夏日葵還在估算裝潢費用。

    賣掉房子、還掉所剩不多的房貸,再將這段時間的存款加一加,手頭還算寬裕,如果隔壁大叔的果園肯賣的話,她打算買下來,蓋個有機農場、牧場,種種菜、養些雞鴨,或者挖個池塘,放養一點草魚、吳郭魚,應該會更加吸引觀光客意願入住的。

    她想的很認真,完全沒注意到傅育康就跟在自己後面,他看著她專注而無視周遭的神情,忍不住想笑。

    夏日葵想得太認真,經過2。7號房時,一扇門突然從裡面往外推,她嚇一大跳,驚呼出聲。

    「這個爛門是誰設計的,哪有從裡面往外開的啦。」夏日葵抬起頭,視線對上開門的房客時,她大驚失色,誇張地往後彈三步,反射大喊,「總經理?」

    他是鬼嗎,有必要嚇成這樣?嚴幀方表情彆扭,一雙濃眉快要皺成麻花。

    夏日葵撫著胸口,喑暗猜測,他怎麼會在這裡?因為捨不得超級戰將離職?算了吧,公司又不走只有她一個會賺錢的。

    還是因為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從來沒有被人糾正過的總經理,發覺被人教訓是件爽快到爆的好事情,他覺得她有脾氣、很性格、與眾不同,然後……一不小心愛上她?

    呿!她什麼時候改行當偶像劇導演了?所以最有可能的理由是……為了公事!

    沒錯,嚴總經理總是嚴以待人更嚴以律己,和賺錢無關的事,絕對勞動不了他的神經……呃,不對,是精神。

    那是什麼表情?嚴幀方看著她兩道眉毛一下子緊縮、一下子放鬆,嘴巴一下扭曲、一下子歪斜,他有長得這麼可怕嗎?她和育康在一起,連呼吸污染空氣都滿臉的享受,一見到他,就像猶太人碰見希特勒。在她眼中,他和那號殘暴人物畫上等號?

    夏日葵在胡思亂想,嚴幀方在生氣,至於走在夏日葵身後的傅育康……他看看嚴幀方再看看夏日葵,她喊他總經理,所以他們認識?

    唉,天涯若比鄰吶,有緣分的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會碰在一起,緣分?想起早上才剛碰上的緣分,傅育康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嚴幀方發現傅育康的笑臉時,下意識板起臉孔。他不是幼稚的男人,可當下他居然幼稚起來,最嚴重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種心態相當幼稚。

    到最後先做出反應的人是傅育康,他往嚴幀方肩膀一拍,強化了臉上的笑容。

    「幀方,你怎麼會來這裡?」

    嚴幀方和傅育康的大哥傅育軒是好朋友,他們是同質性很強的兩個人,所以彼此很有話聊。那個時候,嚴幀方帶幀平、傅育軒帶傅育康,四只小竹馬相識一場,雖然嚴家家教不同凡響,不贊成小朋友在一起玩鬧,但兩對兄弟互有好感、經常聯絡。

    直到傅育軒意外死亡,而傅育康這個敗家紈褲入不了嚴家雙親的法眼,於是傅育康和嚴家兄弟漸行漸遠,嚴幀方變成菁英,他變成不學無術的傻富,長大後,他們在某些場合遇見,昔日好友變成點頭之交,再成為陌生人。

    那之後,最常掛在傅家媽媽嘴裡的話是「人家嚴媽媽的兒子如何如何」。而嚴媽媽最常說的則是「你們現在還覺得我的教育出錯?看看傅家那個對照組」。

    「你能來,我不能來?」嚴幀方的幼稚度擴敢,他挑釁地朝傅育康望去眼。

    「我沒這個意思,這裡是觀光區嘛,陽光昔照、風景明媚,誰都可以來玩個三、五天。」夏日葵的反應比較慢,但她也從傅育康的稱呼裡頭,知道兩人之間有交情,至於交情是深是淺,不是她想了解的範圍。

    她比較想了解的部分是……就算前上司是來南部休閒觀光,墾丁有那麼多五星級飯店可以挑,他沒事幹麼住鬼屋?

    他和翅膀、傅育康這兩隻住免費的又不一樣。

    他是那種——窮得只剩下錢的極品人物。

    喑暗嘆氣,夏日葵習慣當人家下屬揚起笑臉,輕聲問︰「總經理,不知道您到墾丁有什麼事?」

    「我不能來墾丁?」他臉色更臭了,難道這裡只歡迎傅育康,不歡迎他出現?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靈光乍現,她的話轉出一個大圈圈,她笑得眉歪嘴歪,從頭到腳每個細胞都在彰顯諂媚。「總經理,我是在地人,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當導遊、帶總經理四處逛逛。」她的話純粹是客套,就像問朋友鄰居「呷飽沒」一樣的問候語,並不是真的想帶他出去逛逛。

    但嚴以待人的嚴總經理,絲毫不在意她說的是場面話還是實在話,他篤定了人類必須為自己說出口的話負責任。

    於是,他的回答是︰「可以,明天早上七點鐘出發。」於是,夏日葵滿臉驚詫,不敢相信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怕她不確定自己的意思,再補上一句,「開你的車還是我的車?」

    「嗯,我的車子賣了。」她反射性的回答。

    「好,那就開我的車,記得先去加油,油箱快空了。」他很自然的吩咐,轉身走往餐廳。

    夏日葵再次為他的雷厲風行感到震驚,不由自主的跟在他身後前進。

    來到餐廳,看一眼排在櫃子上的菜盤,這個是……BUFFET?強烈的懷疑在嚴幀方心頭掀起巨浪。

    夏日葵看一眼停下腳步的領隊人,從他身邊鑽過去,一句無聲嘆息從喉嚨底處深深發出,她理解他的遲疑。

    在總統級套房的目錄裡,介紹了附贈的總統級早餐、午餐和晚餐,可是沒人規定總統級套餐一定要是BUFFET啊,何況你見過哪家的總統套餐是苦瓜鹹蛋、絲瓜湯、姜絲白菜……再嘆三聲無奈,她向總經理說道︰「請稍等一下。」她把兩張四人桌並在一起,再把櫃子上面的七、八道菜端到桌面上,最後拍一拍外婆的肩膀說︰「沒關係的,只有六個人的晚餐,不必弄得這麼麻煩。」

    「可是人家大老板……」

    「放心,我們家老板不會介意。」

    「你們家老板?」外婆聲調陡然提高八度。

    本來傅育康還沒完全弄懂兩人關係,外婆這一聲驚喊,他已充分明白。

    夏日葵再嘆。「是啊,這是我的前上司,嚴總經理。」她的口氣又讓嚴幀方不爽了,介紹他,語氣需要這麼沉重?

    嚴幀方臉色越來越陰沉,不過下一秒鐘,他的不爽飛快被外婆給解除掉,她熱情大方衝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大手上下搖晃。

    「帥哥,謝謝你照顧我們家阿葵,我們家阿葵很辛苦的說,她一個人在台北,又要買房子、又要養妹妹,那個22K真的不夠用啦,幸好帥哥薪水給得很大方,不然阿葵和玫瑰就要話活餓死。」她眉飛色舞,眼睛盯住嚴幀方,一看再看。他長得好帥氣哦,比她的老公帥十倍,看看那個眼睛,多深情款款,看看那個嘴唇,多性感迷人,看看那個身材,厚,是運動型男人不是弱雞先生,要是她再年輕個四、五十歲,她一定會和他私奔。

    面對老人家的熱情,嚴總經理臉上總算出現笑容,開擠出為數不多的客氣。「阿葵很努力,她拿到不少業績獎金。」阿葵?!夏日葵眼皮抖了十下,他們……有這麼熟嗎?

    「唉呦!」

    外婆舉起右手往下拍落,鄉下種田人的力氣可不是假的,他們不必上健身房就可以鍛煉出六塊肌,外婆的手往嚴幀方胸口拍下去,他的身體立刻歪掉一半。

    「老板說話怎麼那麼客氣啦,你是大人物,我們家可以招待到你,實在是太榮幸!」嚴幀方在喘過氣後,勉強拉起笑容。

     「請問你是阿葵的?」

    夏日葵還來不及說,外婆搶先一步回答。「我是她姐姐……」講完後,她發現嚴幀方臉上有嚴重的懷疑,只好稍稍往上略作修整。「呃,其實是阿姨,呃,是阿母……」

    嚴幀方的表情從懷疑到蛋卡在喉嚨口,悶了,豁出去道︰「對啦,我是阿葵的外婆啦。」她沮喪到極點,這個少年家眼睛怎麼這麼利啦,她可是他們墾丁地區的美魔女,大家都猜她四十幾,這時候,有人很不識相地倒吸一口氣,而且是非常大的一口,這口氣不是出自嚴幀方或夏日葵,而是傅育康。

    「外婆?」不會吧,這個年齡的女人還可以打扮得這麼……花俏?

    滿臉不痛快的外婆回瞪他一眼。「怎樣,我不可以是外婆嗎?」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天底下哪有這麼年輕的外婆!」他口氣急轉彎,找出一句好話來討好未來房東。

    「真的嗎?」原本沮喪到谷底的老女人被傅育康一吹捧,立刻給它大怒放,她熱切地勾住傅育康手臂,小鳥依人。「你覺得我很年輕?」

    「呃……這個、這個沒什麼好懷疑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外婆?哪有外婆長這樣的,太年輕了啦,根本不可能?」他在心底默念一句哈利路亞,希望上帝原諒他的謊言。

    「就知道你有眼光,以後別喊阿嬤、外婆的,你就喊我LILY姐。」外婆的話讓傅育康全身興起一陣惡寒,夏日葵完全能夠現解那種感受,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這時,她發現前上司臉部出現忍無可忍的便秘表情,急忙換話題,「阿嬤,快開飯吧,總經埋應該餓了。」

    「我擺碗筷,你去把玫瑰和翅膀叫下來?」夏日葵點點頭,轉身回二樓。

    夏玫瑰故意把電子耳留在房間裡,因為她不想聽外婆囉嗦。

    過去幾天,晚餐桌上是外婆發表請說的最佳場所。

    外婆不斷催眠她們說︰「你們加入後,我保證民宿生意肯定一路上揚,阿葵和玫瑰將會變成墾丁最有名的姐妹花……」接下來,一堆驚嚇指數高居不下的計劃紛紛出籠。

    外婆要她們穿比基尼去海邊拍照,去搭香蕉船,再拿一杯外婆的特調飲料,坐在陽台上,假裝在享受墾丁的燦爛陽光……她說要把照片放在電腦(事實是網路)上,給所有的人看,很快,房間就會爆滿。她不知道外婆想賣的是比基尼泳裝還是民宿房間,更不認為外婆的計劃會成功、不認為姐姐會配合,她比較希望自己和姐姐有足夠的影響力,讓外婆變成正常的老太婆。

    因為她真的很難忍受,當著外人的面喊外婆LILY姐。所以她拔下電子耳、拒絕被催眠。

    夏玫瑰走出房間,發現翅膀用嬰兒車把女兒推出房間,他也要下樓吃飯吧。

    最近為了趕出版社的翻譯稿,她整天都關在房間,早、午餐有姐姐幫忙送進來,因此過去兩個星期,她和翅膀很少踫面,除了晚餐桌上。

    外婆規定晚餐是全家團聚的好時光,必須全員出席——在她不去朋友家唱卡拉OK的晚上。

    夏玫瑰沒和翅膀說過話,頂多是在眼神交會時略略點頭,不過她很喜歡他的女兒。

    夏玫瑰知道翅膀的故事,那是夏日葵用一頓晚餐換來的,所以她毫無罪惡感的和妹妹分享了,夏玫瑰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個男人,但她確定自己並不討厭他。雖然被女人拋棄這種事,不是太光彩。

    她對翅膀的第一印象是他長得很好看。他像韓劇裡面的美型男,尤其在剪掉亂七八糟的長頭髮之後,五官更立體了,他的眉毛很濃密、有一雙漫畫家筆下才會出現的深邃雙眼,他的鼻子很挺,如果讓她猜測的話,她會猜他去做過醫美整型。

    她很少看電視、很少聽音樂,也許和她不喜歡戴電子耳有關係,但她覺得似乎看過他,因此特別找時間上網查詢,卻怎麼都查不到一個叫做翅膀的偶像歌手。

    夏玫瑰默默跟在他身後往樓梯方向走,在樓梯口時,翅膀突然轉身,對她說︰「你可不可以幫我抱一下若若?我搬嬰兒車下樓。」夏玫瑰沒有戴電子耳,而他轉身的時候,她並沒有看著他的嘴巴,因此完全不知道他在說話。

    翅膀旋身,她抬眼,他懷疑她的表現是想意幫忙還是不願意?夏玫瑰也懷疑他幹麼擋在樓梯口,是肚子餓還是不餓?

    然後翅膀心想,若若這麼可愛,沒有人會不喜歡抱她。

    原是他把若若舉高,準備交到夏玫塊懷裡,但若若被爸爸高舉,樂得咯咯笑不停,她手舞足蹈,很喜歡這個遊戲。然後夏玫瑰心想,原來翅膀父性發作,不顧樓梯口危險,想逗女兒開心。

    於是她決定不打擾他們的溫馨父女情,她低下頭,從他身邊穿過去,直接下樓。

    那個瞬間,翅膀驚訝地瞪著夏玫瑰的背影,張大的嘴巴再闔不攏……她居然就這樣從他身邊走過去?!她居然無視天真善良、可愛無助的小若若?!

    這個女人有沒有半點同情心啊?她沒看見若若在對她微笑嗎?她不知道不可以隨便拒絕小孩子,那會導致孩子的心靈受傷嗎?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夏玫瑰,帶著怒氣,他一手抱住若若、一手勾起嬰兒車,準備下樓。

    夏日葵恰好從樓下上來喊人,見狀連忙笑道︰「我幫你抱若若吧。」晚餐桌上,夏玫瑰對於翅膀不斷投過來的眼光很不解,她惹到他嗎?

    沒有吧,她從不主動招惹人的,他們甚至連面對面溝通都沒有過,難道是……姐姐把他惹毛了?

    如果是姐姐,他幹麼三不五時瞪她?他應該把視線角度拉大一點,這樣姐姐才能感受到他的怒氣。

    夏玫瑰下意識嘆氣,她不習慣和別人計較,她比較習慣一個人低頭,沒有電子耳、眼睛再選擇視而不見,那麼她會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安靜世界。翅膀從鼻孔狠狠噴兩口氣,像在向誰示威似的,也刻意低下頭,悶聲吃飯。

    夏日葵第一次坐在暗戀對象身邊吃飯,那顆不安分的心臟啊,怦怦跳不停,一個不小心,她的手碰到他的……血壓立刻飈升,血液含氧量遞減,她有嚴重暈眩的感覺。

    如果是過去,她肯定會一面吃、一面偷笑,幻想出無數的粉紅色泡泡,然後在吃飯結束後衝出去打手機,把嫚嫚約出來,告訴她整個經過。但現在嫚嫚已經是周大牌的御用化妝師,有大明星加持,她將很快會變成業界紅人,哪有那個美國時間聽她講廢話。

    所以她低頭吃飯,假裝身邊的男人不是嚴幀方,雖然她沒有電子耳可以拔掉,不能把外婆的聲音丟進第三度空間。

    嚴幀方樣專心吃飯,為今天的晚餐感到驚艷不已,原來一條簡單平凡的絲瓜,只要搭配幾顆牡蠣和姜絲就能夠這麼好吃?原來鹹鴨蛋不一定要雕花,就算切得亂七八糟和苦瓜和在一起炒,也能好吃得讓人想連同舌頭一起吞掉?

    他習慣了五星級大廚的手藝,沒辦法容忍未經擺盤設計的食物,但是一盤比一盤還醜的菜肴,居然道道都是好味道,好吃到讓他停不下筷子。

    是他太餓嗎?他摸摸肚子、感覺自己的腸胃蠕動,半晌後,答案是一並沒有。

    在住進一間爛透了的民宿之後,他終於擁有第一筆收獲,也許他可以延攬夏日葵的外婆,到未來的飯店裡面做技術指導。晚餐的前半頓是傅育康在向外婆解釋自己的設計方向,晚餐的後半頓,是外婆在發表未來的經營方針,雖然完全聽不出來和鬼屋的經營方向有什麼不一樣,但她說得興致勃勃,好像他們的民宿已經登上CNN版面,成為全世界旅客們心中的第一品牌。

    外婆和傅育康越說越興奮,兩個沒有經營過事業的老女少男一拍即合,奠定兩人日後車不可破的祖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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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3: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她不習慣在凌晨兩點以前上床,但民宿離墾丁大街有點遠,她也懶得出去逛街。

    在這裡,最好的休閒娛樂是看電視,糟的是,這裡不只是鬼屋民宿,還是遠古時代的鬼屋民宿。整棟屋子,只有外面的待客大廳有部二十幾寸的電視。但夏日葵不想和外婆搶、也不想和她一起看風水世家,所以只能待在房間裡,張著睡不著的眼睛,往腦袋裡面填充一些無聊思緒。

    偶爾她聽見隔壁房間若若的哭聲,偶爾她聽見翅膀唱歌哄女兒入睡的催眠曲,說實話,翅膀的歌聲還滿迷人的。

    她有些同情小爸爸,從翅膀身上,夏日葵再次印證,太早結婚、太早生小孩,是件辛苦事。想想辦公室裡的同事們,別說二十五歲,三十幾歲還在玩的大有人在,她敢保證,他們不會唱催眠曲,只會唱醉生夢死。

    夏日葵趴在窗前,任由海風吹在臉上,她喜歡這種濕濕暖暖的海風,從小的時候就喜歡,她喜歡在空氣裡聞到大海的氣味。

    玫瑰睡了吧?她習慣早睡早起,她是個很規律的翻譯者,她也寫小說,比起許多人,她更容易專注在文字上頭,更正確的說法是——她做什麼事,都比多數人專注,所以她不太喜歡戴電子耳,她喜歡安靜而沉默的世界,那會讓她感覺安全。

    為了配合她的喜好,全家人都去學習手語,即使並不需要。

    拿起水壺,夏日葵發現裡面沒水了,她打開房門、到樓下裝開水,走下樓梯時,發現樓下的燈是亮的。外婆還在看電視?不會吧,已經十點多,早過了外婆的睡眠時間。

    她加快腳步下樓梯,當她發現坐在客廳裡的是嚴幀方時愣住了。

    她遲疑五秒鐘,考慮該走過去打聲招呼,還是假裝沒看見,直接躲進廚房裡?

    但在她猶豫不決時,嚴幀方轉頭望向她,她直覺露出一抹笑意,問︰「睡不著嗎?」她並未期待得到任何反應,但他居然回應了。他說︰「嗯。」

    「我陪你看電視。」可看他把遙控器當成電腦鍵盤,不斷按來按去,態度擺明對於電視節目,他有深刻的無聊感。不然找個話題吧,「鄉下地方就是這樣,沒什麼新鮮刺激的地方,談談總經理去過的夜店吧……」

    「你每次要和我說話,都需要再三斟酌、考慮半天嗎?」

    「是啊。」她直覺回答,這句話倒是應得又快又好。

    「為什麼?」

    「因為現在工作很難找。」而再白目的年輕人,都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前途和上司開玩笑。

    「你不是已經辭職?」嚴幀方覺得好笑,她嘴巴說工作難找,卻把高薪工作當廢棄物甩手丟掉。

    「對,但你高高在上的總經理形象還在我心裡盤踞。」她聳聳肩,餘威尚在,心底陰影未除,一日為上司終身為父吶。

    「既然我高高在上的形象還在,為什麼敢跑到我辦公室嗆聲?」呃……她可以說那不是嗆聲,而是告白嗎?只是告白的句子沒有從嘴巴跑出來而已。「那只是……」

    「只是什麼?」他的眉毛揚起。

    近距離接觸,夏日葵發覺他很喜歡用眉毛來做表情,大約厲害的人都是這樣,捨棄最簡單的語言溝通,喜歡用表情讓旁人臆測自己的心思,以便……測試對方的智商?

    幸好她的智商不太差,能夠猜出他對自己的答案很感興趣,所以,認真比敷衍好、說謊比誠實妙。

    「那只是小小員工企圖在離職之前,讓偉大的上司明白自己的卑微心聲,目的不是要求上司改進,而是希望對自己負責任。」吸氣,她補充說明,「我是認真相信「領導員工」不等於「下指令、執行」,後者,你只能夠領導桌面上的電腦,不能領導人類,因為是人就有心,就有不同的思考模式。」

    「我沒要求他們改變自己的思考模式,我只要求看見成績。」一句話,他堵死她的後績。

    「那只是個人淺見,總經理見多識廣,小小員工卑微無知的意見,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騙子!她嘴巴說的和臉上表情是兩碼子事,她根本打心底認定他才是那個無知淺見的男人。

    他沒轉開視線,害得她頭皮發麻,只好認命嘆氣,問︰「總經理睡不著嗎?要不要出去走走,我知道有個地方還不錯。」他沒說好或不好,但他關上電視、站起身。

    夏日葵走到櫃台邊,從空空如也的抽屜裡找到一把鑰匙,領著嚴幀方走到門外面,他們停在外婆買菜的那台五十CC小綿羊身邊。

    然後,他又揚眉。

    她承認自己很過分,一只在女人群中算高大的夏日葵,再加上一只將近一百九十公分史前巨獸……她幾乎可以聽見小綿羊哀號呼救的聲音。

    她想也不想就坐到小綿羊前座。

    「我沒有安全帽。」他拒絕的理由很正當。

    她突然覺得高高在上的嚴總經理很可愛,她笑彎兩道眉毛,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對他說︰「親愛的總經理大人。第一,警察伯伯已經下班,他們不會犧牲睡眠時間來找你的麻煩。第二,這裡不是台北,是講究人情味的鄉下小地方,我阿嬤買了幾十年的菜,騎著摩托車到處跑,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安全帽戴在頭上是什麼感覺。」她在笑他?!他活了三十二年,還沒有人敢用那種表情看他!

    他回看她兩眼,然後解釋自己的立場。「第一,警察是二十四小時輪值的,沒有存在下不下班、找不找麻煩的問題︰第二,我有車,可以開我的車去,不必凌虐這部……」他眯緊雙眼,這還算車子嗎?用殘骸來形容它應該更恰當吧!

    第一次,她興起和他對立的念頭,第一次,她想在他面前堅持,因為……她對史前巨魯欺凌小綿羊畫面,有強烈的好奇感。「坐上來啦,晚上騎摩托車御風而行,是很愉快的經驗。」

    「這是你個人的、小小的、卑微而無知的淺見嗎?」
     「不,這是在地人的真心推薦。」

    「想御風,打開車窗就可以,我保證,經驗不會比凌虐小摩托車差。」

    「你確定油箱裡有足夠的油,可以撐到明天我開到加油站?先說了,警察伯伯的確有二十四小時輪班,但加油站員工有沒有二十四小時輪班,我可不敢打包票,畢竟這裡是鄉下地方。」話說完,她好想給自己拍拍手。

    他望著她老半晌,她回看他,大大方方。

    近身觀賞,她發覺他沒有想象中那麼帥,他的眼睛不夠大、嘴巴不夠寬、下巴太剛毅,大概是因為暗戀加上遙望,讓自己將他完全美化,而現在,有花美男翅膀擋在前面,他的積分迅速往下掉。

    嚴幀方對她的想法,和她對他的不一樣。在他眼中,現在的夏日葵比在辦公室裡面那個順眼,她的眼睛很大、鼻子小巧,她的嘴巴很紅、脖子很漂亮,她的頭髮放下,沒有用任何東西固定,看起來有些散亂,但風吹起,瀏海在額頭上飄的樣子更添幾分風情。

    不上妝、不穿套裝高跟鞋的她看起來很嬌小,有幾分甜、幾分可愛和幾分的……青春活力。

    也許,向日葵本就該在有陽光的地方綻放。

    「怎樣?敢不敢坐上來?」她抬起下巴,口氣挑釁。

    不敢?這輩子他還沒碰過不敢的事!

    他沒回答,卻用屁股給出答案。他往她身後一坐,整台摩托車頓時往下沉墜,她嚇一大跳,倏地轉頭,竟然指見他惡作劇得逞的笑顏。

    哇咧!積分數突然間急速上升,他的帥度再次破表!

    原來他有笑覺神經,她終於明白,整個公司上下都冤枉他了,其實他不是故意板著一張死魚臉,他之所以擺臭臉,是因為他笑起來會讓公司上下員工都陶醉迷戀,會讓女職員無心工作,讓男職員自信心低落,所以他刻意封閉自己的美。

    他的臭臉和蘭陵王的面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蘭陵王的面具是為了震懾敵人,他的臭臉是為了恐嚇員工拼命為他工作。

    猛然回神,她自我鎮定三秒鐘,然後,打開鑰匙、用力催動油門。備受凌虐的小綿羊,在被逼迫到最極點後,發出一聲怒吼,壓得半扁的輪胎緩緩啟動。車子發動了,夜晚的風有些涼意,白天的暑氣盡數褪去。

    風掠起,她的長髮往後飄,坐在她身後,嚴幀方聞到一股淡淡的發香,沒有濃郁的化學味道,沒有名牌香水矯揉造作的香氣,有的是和她本人一樣天然宜人的氣息。

    車子後面設有地方可以拉,他只好把手扣在她腰間,當他的手圍上,她的心臟狠狠撞了幾下,他靠得那樣近,她的背兒乎貼在他胸前,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暖意、那個在她柔軟腰間烙下熱痕的掌心……涼風吹不散他的氣息,惹出她一陣陣心悸。

    她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焦慌?不是,驚喜?不是,是……一種讓人感到安全的愜意,嗯,是安全!很莫名其妙的感覺,但從以前開始,她總是在想起他、看見他時,倍感安全,那感覺能安撫她的抑鬱、卸去她的慌亂,能讓她在極度低潮時,灌進滿滿的甜蜜。

    她知道這很沒道理,在一個對自己不熟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安全,真的很沒道理,但如果感覺可以用道理來解釋清晰,人生哪得恣意?

    微微笑起,夏日葵騎了一段,路上沒有半輛車,只有路燈的光亮灑落兩人身上。她用力吸幾口涼夜的空氣,為了分散腰間注意力,她開始唱歌。

    那是他沒有聽過的曲調,沒有歌詞,只有悠揚的樂音,她的歌聲不夠了亮,但勝在清脆乾淨。

    突地,她停下歌曲,回頭對他說︰「這是我妹妹最喜歡的曲子。」他沒回答,只是點頭,她感受到他身體的震動,知道聽眾不嫌棄這個話題,便繼續往下說。

    「玫瑰一出生耳朵就有問題,但我媽媽性格迷糊,只覺得她特別乖、特別好帶,直到快周歲時,鄰居家放鞭炮,我嚇得躲到爸爸懷裡哭,玫瑰卻文風不動,媽媽才覺得情況不對勁。」

    「爸媽帶她去看醫生、配電子耳,玫瑰原本安靜的世界突然間多出許多噪音,她嚇到了,一天到晚都在哭,媽媽氣急敗壞,竟然決定將電子耳拿掉。醫生說這樣不行,若是錯失學習語言的最佳時機,對玫瑰不好,媽媽無奈,只好再幫她把電子耳戴上,那時候只要玫瑰哭鬧,我就在她耳邊輕輕唱著這首歌曲,她就會安靜下來。」

    「你是個不錯的姐姐。」

    「你不是個好哥哥。」她脫口而出,後面的男人再沒有回應。

    她後侮了,自己交淺言深了,「對不起,是我以偏概全了吧,我只是剛好看見你對他的批評,口氣不留情面,當時我想,幸好他脾氣夠好,換了我,大概會和你大吵一架,然後離開公司。」

    「你認識幀平?」

    進公司的時候我和他分在同一組,後來他升遷的速度很快,我跟不上。」

    「不是你的問題。」他截斷她的話。「我知道啊,他的後台夠硬,我並沒有因此失去信心。」

    「你弄錯了,他之所以升得快,是因為我對他的嚴格要求,至於你……除了對自己的弟弟,我不會對其他員工這麼用心。」他反將她一軍。

    夏日葵擠眉弄眼,滿臉的不以為然。

    他這是在反對她批評他對自己的弟弟不好,還是在反駁她那段「身為優秀的領導者,可以多給人一點溫暖,以至於行事效率更高」?

    不管是反對哪一段,她都確定,他是個睚皆必報的男人。

    小綿羊緩緩前行,她滑進一個小坡道,他本來想提醒她,下去容易上來難,如果不是太遠的話,他們可以把車子停在這裡,兩人一起步行下去。

    但當海浪聲音響起,所有的話都停在嘴邊,再也無法發出去。

    沒有魚乾的腥臭味,只有濕濕鹹鹹的沁鼻氣息,他不想模仿她,可他就是忍不住抬起頭,用力吸一口氣,直到空氣把肺葉充塞得飽飽的。

    這就是海洋的味道?

    夏日葵停下摩托車,拉著他,脫掉鞋子,兩人慢慢在沙灘上留下兩行足印。

    一時間,他說不出心頭停駐的是什麼感覺?

    他去過很多國家,但做的事差不多,上飛機、下飛機,迎賓車直接把他送進飯店裡,然後開會開會開會、應酬應酬應酬,再然後,上飛機、下飛機,回公司報告行程。與其說他到過某個國家,不如說他到過某間飯店,都說他足跡遍布全世界,事實上,他的玩樂經驗少得可憐。

    他很忙,小時候忙著學習、長大忙著工作,他並不無知,什麼大海、生物、童玩、科學游戲……他通通知道,只不過那是從影片書本裡面擷取下來的知識,他從未親手摸過、親自體驗過。

    所以……海浪的聲音這麼大?和刻意把電視音量調大的感覺不一樣,原來沙灘上的沙子,柔軟皮和埃及棉不一樣,沙在他趾縫間穿進穿出,從他腳背漫上、滑落……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

    提著鞋子,他跟在她身邊,只有一個小小的手電筒照亮前方,不經意地,他又笑了。

    隨著往前的步伐,腳底下的乾沙變成帶著濕氣的沙子,她朝他調皮一笑,搶過他的鞋子,把兩雙鞋往後頭拋,他來不及抗議,她已經開始用腳趾在沙子上面挖洞、用腳板在沙上畫出直線橫線。

    「學我!」她抬起下巴對他說,不是驕傲,而是因為他長得太高。

    這回,他從善如流,也用腳趾在沙灘上作畫,感覺泡過水、又硬又軟的沙灘在他腳下臣服。

    她畫一個大圈圈再畫兩個小圈圈,「這是米老鼠。」米老鼠?如果漫畫家像她那麼敷衍,就不會有這麼多人喜歡看卡通片。

    他輕嗤一聲,用腳畫出許多交叉的直線橫線,跟她一樣隨便。「這是報表。」

    「沒有想像力的男人。」她搖頭,滿臉的不認同。

    「這樣子很沒有想象力嗎?」皺眉,他覺得比她的米老鼠更有想象力啊?「嗯。」她點頭點得很認真,一臉的童叟無欺。

    「那……」他畫出12345,間︰「不錯吧!」

    「這是寫字,不是畫畫。」她又嘆氣搖頭,那表情像是在看癌末病人,他的想像力已經病入膏盲。

    「不然,這個呢?」他學她用腳趾畫兩個圈,但中間有一塊重疊的部分。

    「這是什麼?」

    「這是交集。」

    「唉,你就只會玩數學嗎?」她眼底充滿對他的同情,可憐的男人,他一定沒有童年。「那你來?」夏日葵動作起來,她小跑步畫出團一團團接在一起的圓圈圈,他怎麼看都是a交集b、b交集c、c交集d……也不見得比他高明到哪里去。

    可她卻衝著他大笑說︰「這是愛吃人的毛毛蟲,咬你一口!」話說完,她踩上他的腳,他動作敏捷、勾起小腿跳開,她沒咬到,不甘心的又往他腳板踩去。咬你一口!再咬一口……」她一面說、一面「咬」,他一面躲、一面笑,她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往前撲倒,在她的尖叫聲中,他及時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懷中,救她免於泥膜敷臉

    但手電筒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它滾在沙灘上,黃黃的光照在他那個「交集」上,中間的重疊部分已經被雜亂的腳步抹掉,於是兩個半圓接在一起,變成大大的愛心。

    她在他懷裡,也不說謝謝,只是望著他笑。

    笑會感染,本來只會咧嘴做出微笑表情的嚴幀方,升級一點點之後,再升級一點點,他從胸腔微動,到空氣從喉嚨口鑽出來,震動起聲帶,拉出笑聲,他的笑聲很沉穩,像他的人。

    聽見他的笑聲,夏日葵更樂了,忘記自己正待在暗戀男人懷中,忘記這個男人笑起來很有殺傷力,忘記他們的姿勢過於曖昧,只記得開心,她不停地笑著、單純地開心不已。

    他們笑很久,笑到兩人都沒有力氣,她才彎腰撿起手電筒,但他沒有放開她的手,他喜歡她軟軟暖暖的小掌心,喜歡握住她時,她的手指自然彎曲勾上他的掌緣,也喜歡兩隻手的相牽系,讓她離自己不太遠。

    他們一起走往鞋子被拋的方向,她的力道很平均,四隻鞋子距離不遠,都是一正一反、一正一反,恰恰好兩個聖杯。

    夏日葵看見,指著鞋子笑問︰「說!我丟鞋子的時候,你偷偷許什麼願?」

    「我?沒有。」他不明白她的問題。

    見他一頭霧水,沒有半分領會,她又笑彎眉頭,問︰「總經理,你從來沒有和別人玩過,沒有打屁過,對不對?」她猜對了。過去三十二年,嚴幀方以為玩耍和打屁的同義詞是浪費生命。

    見他不語,夏日葵知道自己猜對了。事實上,從他弟弟嚴幀平的形容中不難明白,嚴家兄弟接受了怎樣的嚴格教育,差別在於,嚴幀方毫無異議地接受一切,而嚴幀平想盡胳法想掙出牢籠。

    夏日葵又問︰「你一定覺得玩是浪費時間的無聊舉止,對不對?」她又猜對,因為他依然沉默。

    「總經理,你為什麼要賺那麼多錢?為了工作成就?還是為了讓日子過得更愉快舒服?」她認真望著他,拉著他一起坐下,白天的泥沙已經退去熱度,但還留有些許餘溫,對嚴幀方而言,溫熱的屁股……又是另一番全新感受。

    「都有吧。」

    「剛才那樣玩,你不覺得心情愉快舒服?」

    嚴幀方觀察她的表情,如果自己點頭,她肯定會說︰瞧,光是玩耍打屁就會讓人心情愉悅,不一定要用很多錢來陪襯,所以玩耍並不無聊,玩耍有其必要的存在意義。

    發覺她的小伎倆,嚴幀方勾勾嘴角。「你企圖說服我為玩耍重新下定義?」

    「我說得動你嗎?」她不否認自己的小心思。

    「那得看你接下來的導遊行程安排得怎樣。」

    「所以總經理真的是來墾丁觀光的?」她抓住他的話尾追問。

    他沒回答,她興起莫名想法,神經陡然緊繃……不會吧,要遭受多大的挫折,機器人才會想到偏鄉地帶休息?難不成超級戰將真有這麼厲害,她一走,公司就面臨倒閉危機?

    他不理解她臉上突如其來的錯愕,反問︰「你為什麼辭職?」一句話,他不但沒回答她的疑惑,反而把她的錯愕轉開十萬八千里。

    「你猜,我外婆幾歲?」

    她回答得很認真,他卻誤以為她也想轉移話題?眉心蹙起,他選擇順應她的話題。「要生出你這麼大的孫子,至少要七、八十歲吧,但是她看起來很年輕.」

    「猜錯了,我外婆十七當媽媽,三十四歲當阿嬤。」

    「你們家有早婚遺傳?」

    「也許吧,外公整整大她二十歲,卻誘拐未成年少女,把外婆的肚子給搞大,我阿祖心慈仁善,沒有把我外公告到法院去,因此十七年後,看到我媽媽被爸爸追走,外公只能倆服老天有眼、報應來得不遲。」

    「那你父親在你十七歲那年,一定嚇死了,」

    她揚眉望他,他也懂得幽默?很好,這樣聊起天來才有趣。

    為了褒獎他的進步,她說出一大串。「何止嚇死,他送我和玫瑰上學下課、上補習班回家,私立女校那麼貴,家裡那麼窮,他卻不惜下重本,只為了不讓我們接觸男人。」

    「他天天在我耳邊叨念,說天底下沒有好男人,只有橫行野獸,在他眼裡,男人都是畜生,唯一無害的那只叫做DADDY,更狠的是,我的生理期晚一天,他就要去買驗孕劑。」

    「你這麼聽話,不交男朋友?」

    「怎麼交?根本沒機會。補習班有個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裡,我爸第二天就追殺到人家學校。從我和玫瑰滿十五歲後,我們家的保密防諜做得比國防部還好。」

    她嘲笑爸爸不遺餘力,只是……爸爸再也沒辦法紅著臉、抓著頭髮,滿臉尷尬地在她面前辯駁說︰「爸爸都是為你好啊!」

    「很嚴的家教。」和他們家有得比,只不過嚴家的家教更……全方位一點。

    「嗯,小學時期,每年暑假我都在外婆家過夏令營,外公帶我去辨椰子,外婆帶我去唱卡拉OK,我每年過來的時候都是白雪公主,回去時變成灰姑娘,我和墾丁的太陽有約定,不見不散。」

    「你在這裡,有很美好的回憶。」

    她點點頭,如果不要出那起意外就好了。

    「你說外婆看起來很年輕,那是因為她很幸運,碰到一個把她當成女兒、捧在掌心呵寵的丈夫。外公賺錢、做家事、帶小孩,還得負責讓外婆開開心心過日子,我們經常覺得外婆對外公很壞,是一個惡媳婦,可是外公卻說,能娶到外婆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每次外公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深刻的皺紋裡散發著溫柔」

    「大四那年,外公過世了,外婆把外公存的錢拿來買民宿,她把民宿誇得像峇里島的VILLA,讓我們光聽就羨慕死了,她還給我們畫大餅,說如果我們願意一起經營,一定可以很快變成千萬富翁。」

    「會不會變成千萬富翁,說實話,並沒有那麼吸引我,真正吸引我的是這裡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大海,以及美到讓人嘆為觀止的生態,我所有童年的快樂記憶都是在這裡成形的,所以我舉雙手同意,至於玫瑰……你說的,我是好姐姐,向來都是我在哪裡,她便心向哪裡。」

    「我開始作夢,還拉著爸媽和我一起作,作一個墾丁民宿經營者的美夢,我提出很多想法,說得津津有味,把全家人都籠罩在夢想氛圍。其實當時,爸媽並不太贊成這事,他們總覺得回到鄉下會影響我們的學業、改變我們的人生,甚至是找不到能夠匹配我們的好男人,可是看我們這麼開心,他們「好決定找一天回鄉下,先看看情況再說。」這段她對誰都沒有說過,這段裡頭有她深深的罪惡感,多年來,她經常回想,如果當初她不要表現得這麼快樂,不要作著適不可及的夢,是不是她和玫瑰不會失去爸爸媽媽?

    「後來你們為什麼沒回來經營民宿?」

    「那一趟,我爸媽出車禍、雙雙死去,我把責任推給外婆,說她因為寂寞才想逼我們回鄉下,那並不是事實,當年的我太幼稚,不敢承擔自己的錯誤,只一心想推卸責任,以為這樣做,心裡就能夠不愧疚。我的話傷了外婆、更傷害自己,那次之後,我沒臉回墾丁,而外婆也不敢和我們聯絡。我很忙、我寄情於工作,我還說服自己等房貸還清,就把外婆接到台北住,但是……」他接下她的話?「你房貸還清,卻改變主意?」

    「世事難料,當我回到這裡,吹著鹹鹹的海風,便再也不想離去。再三考慮後,我決定重新裝潢民宿,把當年我對爸爸媽媽和玫瑰架構的夢想慢慢築起,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辦到,但我會努力,所以我選擇離職。」她避重就輕、篡改離職的真正原因?

    「真的不回台北嗎?你很有潛力。」他終於明白她不是轉移話題,而是用一大篇故事向他解釋辭職原因?

    「我知道,但有能力的人,不管待在哪裡,都會經營出一片天地,不見得非要待在你的公司裡,何況,你只對自己的弟弟用心,不對其他員工費力,能力高超的夏日葵一直升遷不上去,心裡很悶呢。」她終於反咬他一口,心底樂著呢。

    「有仇必報?小女人就是這樣。」他睨她一眼,都過去那麼久的話,還記得那麼牢。

    「哈哈,彼此彼此,大男人也不過如此。」她朝他皺皺鼻子,瞬間,兩人間的距離又更近一步。

    「提醒我,千萬別惹到你。」

    「我不必別人提醒,就很明白,總經理是誰也惹不起的。」他嘆氣,和她鬥嘴,他還需要大量練習,才有機會贏。

    見他不再接話,她笑說︰「明天我們先去海洋館吧,那裡比較適合小孩子,也適合一個對遊戲有錯誤認知的男性。」他沒介意她攻擊他的認知能力,他只是垂了垂眼睫,再次抬眼時說︰「我其實不是來渡假的。」

    「所以是來?」

    「董事說想在這裡經營飯店,我先過來考察。」通常他不會把未進行的計劃告訴他人,但他說了,算是回饋她那篇長長的故事。

    「董事長想跨行?這樣不好吧。」

    如果是蓋飯店讓別人經營,還有道理,但經營飯店……好吧,董事長的想法也不算稀奇,奇美可以開醫院又開電子公司,燦坤可以賣電器、開餐廳、旅行社,跨行大概是現代企業家的最新時尚流行吧。

    「我也覺得不好,但不試試誰知道,如果計劃成形的話,也許我還會在這裡待更久。」

    「知道了,我會找時間帶你逛迪墾丁的各個景點,還有私房的我。」接下來,他們又絮叨了不少話,有公司裡的八卦、有墾丁的飯店經營概況,有私事、有公事……他們一面說、一面看著沒有被光害影響的星空。

    嚴幀方心底有些震驚,原來星星真的會眨眼睛,不是文學家的強加附會,當他親眼看見星星移動、細細分辨星星的色澤,當他在夏日葵的指點下找到幾個星座,那些儲存在心裡的知識瞬間變化為生活經驗。

    回程,相當不幸地,小綿羊陣亡了,它的輪胎變成一塊包不住空氣的破橡膠皮,夏日葵搖頭嘆息、為它哀悼三秒,然後和嚴幀方踏著腳底下長長的黑影,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家。

    隔天,嚴幀方人生破天荒的睡到八點半才起床。

    他沒睡過這樣飽足的一場覺,他認為這是因為墾丁的空氣真好、星星真好、海浪真好,陪他夜遊的夏日葵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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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4: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當然知道海洋館是什麼。

    如果有必要,江秘書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依各種不同的評比,將全世界的海洋館資料傳進他的電腦裡,如果他願意,還會附上好幾G的影片一起送進來,好讓他了解海洋館的展覽頂目、魚類以及海洋館平面或立體介紹。

    但就算他獲得再完整的資料,也沒辦法仰著頭看一堆魚群在頭頂上游來游去,那種彷彿罝身於海洋裡的感受,是影片無法提供的震撼。

    他也設辦法看見章魚多到嚇人的吸盤貼著玻璃緩緩移動,好像在對他挑釁,更沒辦法親手碰觸海星海參……那軟軟、硬硬、刺刺的觸感……他找不到貼切的詞匯來形容。

    「怎樣,不錯吧?」

    夏日葵看嚴幀方舉著自己的掌心望半天,那表情單純得像六歲孩子,他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嗎?她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找一天到台北,帶他去逛逛動物園。

    「需要我誇一句無與倫比嗎?」

    不知道是睡得夠飽,還是心情特別好,今天,他的話變多了。

    「那倒不必,請我喝一杯咖啡就行。」

    「累了?找個地方坐坐?」

    「好啊,當太多年的辦公室肉雞,逛幾圈就覺得累。」

    「我每天都有運動。」說這話時,他的口氣有明顯的驕傲。

    「去哪裡運動?健身房?運動場?還是公園?」她很難想象他在公園裡和阿公阿嬤練氣功的樣子。「我家裡有一個房間,專門放健身器材。」

    「我……」果然,有錢人的運動和他們這種凡人不一樣,他們都住在地球亞洲台灣,面對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們先去拿鑰匙圈,再繞出去找個地方休息。」

    「好,休息一下,再去關山看日落。」

    「那是網路上很有名的景點。」他附和她的建議。

    「你上網查過墾丁景點?」

    「我想在這裡開飯店,總得多了解這裡。」

    「你是個很認真的經營者。」她給他拍拍手。

    他嚴以律己也嚴以待人的風格,在過去六年當中,她清楚感受到,但他無法理解,天底下的人不可能全和他一樣,有人需要push,有人需要鼓勵;有人目標確定,需要快步行走才能到達目的地,有人需要時間緩步慢行才能看清楚周遭環境,才不會迷失自己。

    「不夠認真的人,無權與成功迎面相對。」

    「你沒見過努力了一輩子,卻總是與成功失之交臂的人?沒見過有人天生好運,什麼事都不必做,成功就掌握在他手中?」

    「沒有。之所以與成功失之交臂,代表就算他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努力依然不夠。我承認有人天生好運,但如果他什麼都不必做,只是坐享安逸,我敢保證,那些令人艷羨的成功終將會離他遠去。」

    「固執。」她有些不以為然。

    「我說的是真理。」他不是和她吵架,而是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真理也有角度問題,在某個方向看起來,真理只是一篇笑話。」她的口氣僵硬,眼見就要長篇大論,和他大辯特辯。

    但他不想吵架、不想挨訓,只想和她愉愉快快地過完今天,於是他及時轉換方向。「那我說的這篇笑話你喜歡嗎?」她懂他的影射,笑出聲,這個男人很懂得化解危機,難怪會是談判桌上的第一把交椅,他的家教費付得半點不冤。

    他們來到展館門口,拿走鑰匙圈,那是他們以小白鯨為背景合拍的照片,照片裡,她笑得滿臉燦爛,而不笑的他也咧開嘴唇,眼角眉梢處,掛上稀有的溫柔。

    她對著鑰匙看了很久,同意又同意,微笑的他很帥、很好看、很美。

    「一人一個吧!」

    她把鑰匙圈遞給他,他看一眼,收下。

    離開展館前,他們發現有原住民在賣琉璃珠,夏日葵拉著他、加快腳步走過去,老板見到顧客上前,揚起笑容,牙齒在印黑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更雪白了。

    「客人,參考一下,很漂亮的啦。」

    夏日葵回他一張笑臉,拿起兩條珠子,老板趕緊介紹。「小姐,這是太陽之光,有尊貴的意思,在我們族裡是頭目高貴身分的代表,所以啊,頭目結婚一定要有太陽之光做聘禮,才算隆重的說,先生可以挑挑。」

    「啊這條是孔雀之珠,代表堅定不移的愛情,很多女生都很喜歡買這個孔雀之珠,小姐,你要不要挑一條?」嚴幀方隨手拿起一條。

    「先生,這是太陽淚珠,代表心裡充滿不捨和懷念。」聞言,他把太陽淚珠放回去,夏日葵瞄他一眼,向老板買下手上拿的兩條,她把太陽之光套到他手上,嗯……老實說,有點不倫不類,不過尊貴的太陽之光就該配高高在上的他。

    「你知道琉璃珠是怎麼來的嗎?」夏日葵問嚴幀方。

    「你知道?」他懷疑望著她,夏日葵看起來不像有原住民血統。

    當然知道,故事是外婆告訴她的。說是她的原住民朋友講的,而那個原住民朋友也是從他外婆那裡聽來,原住民故事沒有文字記載,多是口語相傳。

    「在很久以前,排灣族的人覺得自己在婚禮上沒有漂亮的珠寶可以戴,就向上天抱怨。有一天,大祭司接到上天的神諭,就讓族人去抓各式各樣的蜻蜓,把它們的復眼取下來,裝滿一百簍子,然後混上木灰、覆蓋起來。經過一天一夜,蜻蜓的眼睛變成色彩繽紛、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從此他們便有了漂亮的珠寶可以佩帶,族人都充滿感激,認為這是上天給予他們的恩賜。」

    「好啦,聽完故事,你想到什麼?」

    「那是真的神諭還是大祭司的詭計?我認為,他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才會編出這等荒繆故事。」他提出質疑。

    「你對人性有嚴重的不信任感。」

    「我深信,人類不會做對自己沒有利益的事情。」

    「是嗎?那史懷哲呢?充斥在世界各地的慈善家呢?」

    「他們不是留名於世了?」

    她擠擠鼻子,滿臉的不苟同,人心哪有他想的那麼市儈。

    「所以呢?你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反問夏日葵。

    「知道這個故事時,我還很小,我想的是,一百簍蜻蜓的眼珠子耶,蜻蜓爸爸、蜻蜓媽媽很可憐,蜻蜓寶寶一定嚇到不知所措。」

    「人類習慣殘忍地對待和自己不同的生物。」

    夏日葵側過臉,輕咬下唇,靜靜看向嚴幀方。

    「怎麼了?」他被她專注的眼光看得有些尷尬。

    「你不只對人性懷疑,還有許多不滿?」

    「說錯了,不是不滿,而是了解透徹。當你知道人性殘忍,看見殘忍的事件,就會感到害怕;當你知道人性貪婪,發現別人對你不是真心而是有所求,就不會感到失望;你越了解人性,越不會對周遭人存有過度期待,更不會因為別人達不到你的期望而失望沮喪。」她認真聽完,才明白,他不是對人性懷疑失望,而是習慣把人性標準壓得很低,好教自己不失望,誰讓他失望過嗎?讓他變成驚弓之鳥,讓他再對人……心生期望?

    接下來一個星期,嚴幀方不是關在房間裡工作,就是讓夏日葵帶著他到處跑,他們去南灣坐香蕉船、玩海上摩托車。

    雙雙落水那一刻,他驚得回不過神,他在海水裡面拼命尋找夏日葵,直到看見她冒出水面,一顆心才擺回定位。

    他心生調皮,潛進海中、游到她身邊,一把將她抱進海水裡,夏日葵嚇一大跳,害得她浮出海面時又咳又嗆,兩手兩腳圈抱住不放,他成了她的救生圈,而他發覺,被她緊緊擁抱的感覺很教人興奮。

    他們去墾丁牧場喂牛,在草原上跑來跑去,玩那種很幼稚無聊的追逐游戲。

    很無聊、很沒氣質、很與他的身分不搭……但他們笑得很開心。

    那天,他愛上拉著她的手,逼迫她的小短腿跟上自己步伐,她跟不上,一邊求饒一邊笑。

    他們去墾丁大街,嚴幀方這輩子沒吃過那麼不衛生又便宜的路邊攤,但夏日葵拉著他一攤一攤試,他從剛開始的勉為其難到後來的越吃越上癮,於是,他又多了一頁人生新閱歷。

    他們去佳樂水、帆船石、白沙灣,他們去恆春古城、去阿嘉的家、去貝殼砂展示館,他們逛過墾丁國家公園、社頂自然公園……他們留下無數張照片。最後行程結束了,他必須離開墾丁,回到那個很先進、很文明、很方便也很人擠人的城市裡。

    於是,他們又來到那個夜晚、夏日葵說故事的海邊。

  「謝謝你。」他說。

   「不客氣。」她回答。

    他拉起她的手,不是十指交握,只是朋友間的手拉手,他的左手戴著太陽之光,她的右手戴著孔雀之珠,他們在長長的沙灘上留下兩行足跡。

    今晚的他們都有點沉默,腳步有點緩慢,心情有點……低落……「我喜歡你外婆的廚藝,她做的菜很好吃。」他總算翻出一個話題來講。

    「怎麼比得上你們家的五星級大廚。」

    「我們家大廚是不是五星級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做的菜都是冷的。」她笑出聲,硬硬的臉部線條變得柔軟。「哪有菜做出來會是冷的,一定是你為了工作,延宕用費時間。」在這裡,開飯時間固定,誰不來便不等誰,不愛吃殘羹的人,就得學會遵守用餐時間。

    「也許吧,我習慣用工作下飯,吃進去的食物都像在嚼蠟。」

    「所以嘍,賺錢重要、工作成就重要,生活品質也很重要,否則,一來,現在不是亂世,你想名垂千古是不可能了,二來,你賺再多都是替他人作嫁,人生啊,花掉的才叫做財產,來不及花的都是遺產。」

    「你在危言聳聽?」

    「我的危言聳聽會讓你試著改善生活品質嗎?」

    「也許。」

    「那好,我不介意繼續危言聳聽。」

    他望著她,笑了,她看著他,七天來第無數次贊嘆,他笑起來不是普通帥。

    「真的不想回台北?」他再問一次。

    嚴幀方心裡很捨不得……她的笑容。

    台北?她苦笑,曾經那裡有她的夢想,她夢想帶著妹妹在那裡成家立業,在那裡把自己變成女強人,也在那裡親手打造一個父母親來不及參與美好的家庭。

    現在她只能滿腦子計劃,如何在自己病情惡化後,玫瑰和外婆有人照顧。

    「不回去了,我要在這裡經營外婆的民宿。」她說得斬釘截鐵。

    「說實話,我不認為這間民宿能夠經營得起來,除非打掉重建。」

    「育康說這房子的主結構很好,不需要打掉重蓋,只需拉拉皮、整整型,就能改頭換面,替外婆完成千萬富翁的夢想。」

    「那需要花不少錢。」

    「別忘記,我曾經是貴公司的超級戰將。」而且她的投資理財也很有一套,她可是嫚嫚眼中的菁英級人物。

    「你相信傅育康的話?」他念的是商學院,卻接連八年拿不到畢業證書。

     「他有不少得獎作品。」

    可是那些只是學生時期的作品,雖然有不少建築設計師看好他,可是不知道他有沒有足夠的實務經驗?整型失敗的例子隨處可見吶……不行不行,她得往好處想,嗯,他在談起整修事宜的時候,眼光是自信的、態度是驕傲的。」用這種眼光和態度對人,表示他胸有成竹……吧?

    「得獎作品?我以為他念的是商學院。」

    「本來是,後來沒有興趣就轉學了,家裡不知道他改行,他說,如果轉系消息傅出去,他就別想拿到足夠的學費。」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拍上他的肩膀,鄭重叮嚀。「這件事,你千萬別告訴別人,我指的那個別人是……」

    「我明白,是他的家人。」這是大八卦,沒想到傅育康居然敢違反傅伯父的意願,獨生子不肯接棒……這消息傳出去,的確會鬧出大事。「所以呢,他有拿到畢業證書?」

    「有,他從研究所畢業後,在教授的推薦下,拿到一間頗具知名度的建築事務所聘書,但他父母親用長輩病危的消息把他騙回台灣,他急著趕回去,但身分證、護照……所有證件全被扣下,他只能選擇投靠我,只能跟著我回墾丁,用一身本事換飯吃。」

    「你和他感情不錯?」

    「還好吧,我和他不很熟,也就認識七天,你來墾丁那天,我在台北遇見他、認識他。」

    「然後,就把他帶回墾丁?」他眼底滿是不贊同,眼神讓人不舒服,她不過是收留一個男人,弄得好像她在自家房間養了一條小狼狗。

    「不然呢?我從小就想當偉人,當偉人不簡單,要做很多事。」偉人?嚴幀方失笑,收留傅育康和當偉人有什麼關系。「比方?」

    「比方,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比方,把溫暖帶給冷漠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比方,鼓勵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比方,把用不著的財產,捐給貧窮的好朋友……我遇見傅育康的時候,他又破壞了一次相親會,他父親氣得停掉他的卡,要他自生自滅,所以我把他撿起來養了,我在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夏日葵說完,自己都覺得厲害,她居然把那些條例背得清楚分明,想當年背南京條約、馬關條約時,有這麼認真就好。

    「你在開玩笑?」

    嚴幀方聽到把溫暖帶給冷謨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時,他以為她在影射自己,但聽到後來又覺得……他瞇緊眼睛,試圖從她臉上看出端倪。

    「開玩笑?你這是在污蔑我的人生志向。」她嘟起嘴巴,正色道。

    他還是盯著她,沒說話,臉上卻擺明不相信。

    「好吧,你等等,我證明給你看。」

    她找出手機,撥出號碼,不多久楚嫚嫚接起來,她打開擴音器,對著電話那頭說︰「嫚嫚,你記不記得我的人生志向是什麼?」

    「誰不知道,你要當偉人咩,怎樣,有沒有開始濟弱扶傾,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

    「有,開始了,謝啦,下次再聯絡,拜!」她沒等楚嫚嫚抗議就把電話掛掉,然後搖搖手機,神色張揚的說︰「怎樣,我沒說謊吧。」他扯扯唇角,把她的手機接過來,在上面按入一組號碼、撥通,他的手機響起,他有了她的手機號碼。

    「下次到台北的話,給我一通電話。」他說。

    「你是大忙人耶,我怎麼敢去打擾你。」她痞痞笑道。

    「再忙,和朋友喝杯咖啡的時間還有。」他也跟著她要痞。

    他人生中遇見的每個人,對他或多或少都帶有某些目的,所以他有伙伴、有同學、有下屬……他與各種不同人聯結出關係,但那些關係裡頭,沒有一個叫做「朋友」。

    「好啊。」她回應得很熱情,現在他們是朋友與朋友,不是上司與員工,這七天的免費導遊,值得!「等民宿整修好了,我送你三天兩夜招待券,就當是……回饋你的咖啡。」

    「好,說定了。」他喜歡她的熱情,所以用熱情還熱情,他握住她的手,更緊。

    「嗯,說定了!」她舉起交握的手,用力點頭,從現在開始,他是她的朋友,是除嫚嫚之外,第二個交心的死黨。

    「那……我明天就回台北。」

    「好,有空給我撥電話。」

    「那……傅育康,你別靠他太近。」

    「為什麼?」

    「他很風流,交過各種膚色的女朋友,她們湊在一起,可以組成一個聯合國。」他居然在說人家壞話,唉,他的品性向下沉淪中。

      「哇塞,他這麼有行情?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需要相親?」

    「因為他家裡的長輩對於血統、基因有嚴格要求。」這是笑話,他表現出難得而珍稀的幽默。

    她也幽默回道︰「那我肯定也不符合要求吧。」

    「為什麼?你對自己沒自信?」

    「和自信沒關係,事實上,我有貧窮基因。」

    他不知道幽默來、幽默去,就是某種形式的打屁,但他感覺這種交談方式很不錯,因此決定繼續。「貧窮不是一種固定的顯性基因,它可以就用幾樣名牌貨給掩蓋過去。」

    「但本質是不會改變的,買狗都要調查它的祖宗十八代,我認為討厭聯合國的傅家長輩們,肯定會把我家祖宗從墳裡刨出來做人身調查。」

    「別人家的長輩我不知道,但是傅家伯父……確實會,有空去上一炷香,告訴你們家的祖宗嘴巴嚴一點。」

    「為什麼要嚴一點,問就什麼答什麼,坦蕩蕩、光明磊落,咱們雖窮,卻窮出一身傲骨,別說傅家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傅育康咧……」他們一路說、一路走,沿著海岸線,落下一地細碎的欣喜歡愉。

    這個晚上,他很開心、她很高興,回去的時候,他開著車,繞著墾丁不停往前行,他打開車窗,他不再介意魚千乾的腥臭味。迎著風,他只聞到她淡淡的髮香,像那個坐在小綿羊後座的夜晚。

    對於玩,他心底有新定義了沒?

    有的。他想也許到死掉那天,讓他挑出人生最幸福的一段,他會選擇墾丁七日遊。

    隔天,他向LILY姐道再見。

    結完住宿費用後,夏日葵送他到車子邊,她揮揮手,指著他腕間的琉璃珠說︰「尊貴的頭目先生,加油!」他點了下頭,發動車子,她沒追出來,只是遠遠地看著他的車子慢慢離開視線。而他,從後視鏡裡,一次、兩次望著她逐漸模糊的身影。

    他突然發現,她有很多黃色的T恤,陽光下,黃色的向日葵、黃色的阿葵……夏日葵並不知道,回台北之前,他刻意繞到海洋館,買下太陽淚珠,那個代表心裡充滿不捨和懷念的太陽淚珠……

    嚴幀方回到家時已經不早了,他打算在進公司之前先把這幾天的考察報告再整理一遍。

    七天前,他對這個案子不感興趣,但七天後,一朵開得燦爛罐眼的向日葵,讓他對太陽的故鄉充滿興趣。

    也許,在墾丁蓋飯店是個不錯的計劃。

    夏日葵說︰「我知道有很多地方,當地政府為了在地觀光,集合一些人、一些力量,幫助當地進行產業轉型,我在考慮,是不是買下鄰居伯伯那塊地,闢成休閒農場,養點魚、種點有機蔬菜水果,讓來渡假的客人們除了玩水,還能多一些不同的選擇。」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做吧,我投資,你把休閒農場做大。」

    她偏著頭望他老半天後說︰「看來,你對「休閒」開始感興趣了。」

    明明就是,他卻故意搖頭回答,「不,我還是對賺錢比較有興趣。」

    她並沒有急著說服他,超級戰將不是當假的,她很清楚,想要說服人,除了言語行止,更重要的是對方的認同,如果他只是嘴巴上認同自己,卻打心裡不屑,那麼任何的說服都只是笑話。

    因此那天下午,她帶他去逛墾丁國家公園。當他們走到一線天,她和他站在窄窄的岩壁洞穴裡面,滿身大汗的他們迎來一陣風,頓時,暑氣全消。

    他們坐在外頭的椅子上,背對著背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東搭西聊、漫無目的,他沒有告訴她,但他打心底同意,自己對「休閒」已產生濃厚興趣。嚴幀方低頭,從口袋裡掏出剛買的琉璃珠,分手不過短短幾個小時,他已經嘗到不捨與懷念,他想打個電話告訴她,但,告訴她什麼呢?

    告訴她,我已經到家?還是問她,沒有我的海邊,還好嗎?

    他苦笑,搖頭,電梯在這個時候打開,噹!

    他握緊琉璃珠,抬起頭,卻不經意望見一張帶著淚水的臉,沉重迅速漫入心間……他不動,她也不敢動,她深吸氣、向前一步,往前走,電梯門卻在這時自動關起,她急急追上前、大聲說道︰「幀方,我和兒子快被趕出去了!」

    說不清楚,心裡頭悶悶的是因為什麼,大概是……太累?

    夏日葵送走嚴幀方後,回房間蒙起頭睡大覺,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一陣強過一陣的敲門聲給吵醒的。

    夏日葵推開棉被、滿臉痛苦與無奈地走下床,兩條腿在床腳下摸索半天才找到拖鞋。她一把拉開房門,閉關好幾天的傅育康終於出現,他抱著電腦和設計圖,滿臉得意地望向她。

    「設計圖畫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她露出笑臉說︰「好啊。」

    她退開一步,讓他走進房間,傅育康展開設計圖,嘮嘮叨叨在她耳邊解說。眼看計劃一步步實現,她應該開心興奮才對,但她實在提不起精力,他的話,十句有七句會自動溜出耳朵外。

    他打開電腦,把預覽的立體圖展示給她看,電腦裡面的新房間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他很厲害,能夠把鬼屋弄成既獨特又有風格的超級民宿,難怪他在國外會頻頻得獎,把這種人擱在商學院,簡直是暴殄天物。

    照理說,看到這麼美的未來風景,她應該大叫大笑,跳起來轉三圈,然後跑到隔壁拉玫瑰一起過來想像美好的「錢景」,問題是……她提不起勁,除了傻笑、除了一雙驚艷目光,她擠不出更多精力。

    傅育康終於感到不對,他停下解說,細細觀察她的眉眼五官,遲疑問︰「難道你不喜歡我的設計?」

    「誰說,我喜歡得很,你打算什麼時候動工?」

    「你「喜歡得很」的表情太古怪。」他模仿她的口氣,好半響後搖頭,還是不對。

    「要我發誓嗎?好!我發誓,傅先生,你是天才、你是英才、你是天生的設計師,本民宿能夠聘請到你,是我們最大的榮幸。可以了嗎?」

    「不可以。」他皺眉。

    「不然你要怎樣?」她都沒發現,自己的口氣有多不耐煩。

    「我要你驚聲尖叫!」他握緊兩個拳頭放在臉頰兩邊,笑得一臉很欠扁,他拉高嗓子嗲聲嗲氣,「我真是太幸運了,居然出門吃個東西都會撿到寶,康,你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你是我的再造恩人,我愛你、我喜歡你、我敬重你,你是我目中最重要的男人。」最後,他尖叫一聲,蹦兩下腿、搖三下肩膀、送出四個飛吻,充分示範了正確的誇讚法。

    夏日葵再也忍耐不住,笑了。「你在耍什麼寶?無聊!」

    「會笑了?那就好,你再這樣下去,我會誤以為你捨不得嚴幀方回台北。」他似笑非笑說。

    「捨不得?我以後是要開民宿的,走一個客人就捨不得一回,那還有完沒完。」

    「嚴幀方於你而言只是個客人?」

    不,他不是,他是朋友!這話沒什麼不好說出口,但不知道為什麼,話到了嘴邊,她就是無法說。

    她沒好氣敷衍他,「不然呢?」

    她的敷衍卻意外地換來他一張大笑臉,傅育康說︰「那就好,害我擔心好幾天。」

    「擔心什麼?」

    「你喜歡他,擔心我表白得太慢,擔心你被他搶走。」

    「你在說哪一國鬼話?」她輕嗤一聲,撇過臉,走到化妝台邊,拿起髮圈把長髮束起來。

    突地、她定住動作,因為她想起他說過,「你的頭髮放下來很好看。」真的好看嗎?她看一眼鏡子,重新把頭髮放下來,左看、右看,好像真的還不賴。那就放下來吧,他是個嚴謹的人,說出口的話肯定經過深思熟慮。

    「……你說呢?可以嗎?」他走到她面前問。

    夏日葵回神,錯愕地望著他的滿臉興奮。「對不起,你說什麼?」唉,他垂下眉毛、垮下雙肩,那麼重要的話啊……她沒聽見……「你是真的沒聽見,還是故意假裝沒聽見?!」他燃起一股火氣。

    「你的話很糟嗎?會把我惹火嗎?為什麼我要假裝沒聽見?」三個連續問號,把他問得更火大了。她以為他是會輕易打退堂鼓的男人?惜!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勇往直前!

    「我說,我很喜歡你,怕嚴幀方中途插隊把你槍走。夏日葵,聽清楚沒,我喜歡你、我要追求你,在裝溝民宿的這段期間,請你好好觀察我,如果覺得我能夠通過你的標準,請允許我當你男朋友!」女人聽到這種話,會有什麼反應?傅育康在心底暗自猜測。

    她會滿臉震驚,捂著嘴巴問︰「為什麼這麼突然?你喜歡我哪裡?」如果她這麼問,他就告訴她,「從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你了!喜歡你大口吃東西的模樣,喜歡你仁慈、善良、願意收留我,以前那些女人接近我,是因為我的口袋金光閃亮,而你不同。」幸好夏日葵的反應和他猜想的不一樣,她沒問他想像中的問題,而他也沒有回答自己預計的答案,否則她肯定會很無情地說︰「對不起,我收留你不是因為仁慈善良,而是因為我想利用你。」

    這個時候,夏日葵心裡想的是——

    第一,嚴幀方不是中途插隊,他早已經在她心裡很多年,她不確定過去六年,那份情愫有沒有在自己心底生根,但她確記這七天,那個小秧苗成長茁壯了。

    第二,嚴幀方完全沒有插隊意圖,他只當她是朋友,一個教會他玩耍、培養他打屁能力的好朋友,一旦回到他熟悉的生活環境,「休閒」就該被束之高閣。

    「我,講的話很好笑嗎?」傅育康被她笑得臉紅、腦子發漲。

    「是很好笑啊,傅育康,你給我聽清楚,我對加入聯合國不感興趣。」

    「什麼意思?你有獨特的政治立場?」他雙手橫胸,由上往下俯視。

    「據可靠消息,你很風流,交往過各種膚色的美女。」他細細一想,大叫,「嚴幀方居然毀謗我,我還以為他是正人君子。」

    「是毀謗嗎?你確定。」

    「我是交了一些外國女朋友,不過還沒有到達組織聯合國的標準。」他抓抓頭髮,有點小窘。「有道理,你只在美國待八年,要湊齊一百九十幾個會員國是有點強人所難。」她還在嘲笑他。「可惡的嚴幀方,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他用暗步!」他氣急敗壞,又叫又跳。

    他越叫,她就笑得越厲害,抱著枕頭問︰「說實話,你今年有沒有篩檢過?」

    「篩檢什麼?」

    「愛滋病。」

    「夏日葵,你可以再更過分一點。」

    「你生氣,是因為我說對了?」

    我生氣是因為你把我瞧低,我沒病,我很注重安全性行為。」

    「不對,你明明有病。」

    「對,我有病,是王子病,你有建議的醫生嗎?」

    「有,名醫在國防部,你應該去當兵,軍營裡面專治這種病。」她一面說一面笑,笑彎了腰,用大笑特笑掩飾心中的悶悶不樂,她想,不管心悶的原因是什麼,都會好起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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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9 00:14:3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為了民宿裝潢,他們搬回外公和外婆的老家,老家距離民宿不太遠,騎摩托車只要五分鐘,是個小小的四合院,連同正廳有六個房間,中間有一塊鋪著紅磚的曬穀場。

    再回老家,夏日葵有種親切的熟悉感,牆角冒出來的雜草,屋頂上的瓦片,每個角落都有她的童年記憶?

    外公死後,外婆死活不肯住在老家,夏日葵問過媽媽,是不是因為老家太大,外婆一個人住會害怕?媽媽說,因為在那裡,外婆會常常想起外公,想起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那種思念會教人心碎。

    以前夏日葵不懂這種感覺,還反駁媽媽說︰「如果是我,我絕對不搬,我要待在想得起外公的地方,這樣外公就不會徹底消失。」如今故地重遊,她明白了那種酸酸澀澀的痛。

    她從房裡抬頭望向窗外時,會想起外公在曬穀場拿著鋤頭翻曬稻穀的背影;她坐在廚房後門納涼時,會想起外公踩著木梯拔玉蘭花,想起他會把自己樓在懷裡面說︰「你阿嬤最喜歡玉蘭花的香氣,用它來供佛,佛祖會很高興。」廚房後面那棵玉蘭樹已經很多歲了,是外公娶外婆那天種下的,小小的樹苗一天一天長大,外公用呵護外婆的心思,呵護著玉蘭樹。

    她是現代女性,對於愛情沒有深切期待,她相信人生碰到錯的人比碰到對的人機會大,愛情必須在危險逆境中一路往上爬。

    她不是國父,看見魚兒逆水而上會激起向上決心,她只會想,如果愛情真的那麼難,那麼就退而求其次,別讓太多的幻想破壞自己的生活。

    在愛情當中,她不是個積極的人。

    但是,外公對外婆的愛情,讓她深深地、深深地感動。她始終認定,外婆能夠嫁給外公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即使所有人都認為外公配不上外婆。回到老家後,玫瑰又耍自閉了,而且情況嚴重。

    之前她是為了躲開外婆的碎碎念,刻意在晚餐桌上拒絕惱人音波,最近卻成天低著頭,不戴電子耳、不與人交談,像游魂似的在眾人面前飄來飄去,自閉到一個無法形容的境界。

    外婆不明白,但夏日葵很清楚,所以她並不擔心。那意謂著有小說劇情在玫瑰腦海裡翻覆不已,通常這種情況會持續一、兩個星期,直到她開稿之後就會結束。

    這情況,外婆不明白、翅膀不明白,小若若更不可能明白。

    怪的是,若若不明所以地喜歡夏玫瑰,每次只要經過她身邊,就會張開雙臂要讓她抱,可是夏玫瑰正在自閉中,她哪裡看得見若若發出的友好訊號,因此一次兩次二次,她傷害右右純潔幼小的心靈。

    而若若脾氣倔強,越是辦不到的事越固執,每次發現夏玫瑰從窗外經過,她就咿咿呀呀指著夏玫瑰,要求翅膀抱她出去,有幾次她還邁著小短腿,硬要出門。

    可惜熱臉老是貼到冷屁股,烈焰遇見冰,被澆熄了滿腔熱情,若若還沒有溝通能力,只會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可憐,夏玫瑰卻充耳不聞,低著頭,穩穩當當地從她面前走過。

    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發生,令翅膀火大?

    他沒辦法向若若解釋,有人天生,也沒辦法教導她,不管你再好、再可愛,都會有那種沒眼光的人不懂得欣賞。

    翅膀的火氣一天比一天高張,氣到極點時,他會刻意擋在夏玫瑰面前,不讓她經過自己身邊。

    問題是夏玫瑰整個人陷入自己醞釀的情緒中,完全無法意會他的惡意,他不讓過,她就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他給她擺臉色,她頂多微微一怔、露齒一笑,便繼續低下頭。

    她冷漠的態度讓翅膀再也受不了,這天,他趁若若午睡,搶到夏玫瑰面前,張開手擋住她。

    她下意識向左移,他的長腿就挪到左邊,她向右,他跟著向右,終於夏玫瑰皺起眉宇、抬起頭,望著他的挑釁。

    他滿臉憤怒,為什麼?她並不清楚,她知道他在說話,只是嘴巴開開闔闔,速度非常快,她讀不懂他的唇語。

    即使翅膀極力控制自己的憤怒,也沒辦法放慢說話速度,那些話已經在他肚子裡放很多天,他必須一吐為快。

    「你不喜歡我就算了,我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只要賺到錢,我就會馬上離開民宿,不再拖累LILY姐、拖累你們姐妹。我承認自己接受救濟,你有權利看不起我,但是若若那麼小,她有什麼錯?錯的是我!」

    「你不能對她敷衍一下嗎?你難道看不出來她很喜歡你?就算你沒辦法演戲,你可以不要抱她,就拍拍她的頭、摸摸她的臉,隨便誇她兩句,很難嗎?你這樣傷害一個小孩子,有沒有想過,很可能在她心靈留下陰影……」夏玫瑰靜靜望著他的憤慨,好像他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這讓他更自卑、更覺得丟臉,他承認,自己的怒氣有一部分是因為自慚形穢。

    她的表情沒有因為他的口不擇言而改變,她依舊靜靜地看著他。

    她的眼睛很大、很無辜,她眉頭微蹙,不明白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憤怒。其實她雖然搞自閉,卻也不是對周遭全然不解,起碼她知道,翅膀不喜歡她。至於什麼理由……不喜歡一個人,哪需要什麼理由,她還曾經因為耳朵聽不見,被班上同學霸凌,也曾經因為有人誤會她搶走自己的男朋友而把她關在廁所裡,從小到大,莫名其妙被惡待的情形多得很,她哪能——計較算清。到最後,她只能學會假裝無所謂,假裝沒有他們的喜歡或討厭,自己也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

    他還在說話,她很努力地盯著他的嘴巴,她承認,自己的手語比讀唇語精熟得多,而且他說話的速度這麼快,她根本無法理解他要表達什麼。

    「怎麼了?」

    夏日葵在房間裡就聽見翅膀的長篇大論,她快步出門,走到兩人中間。

    夏玫瑰看見姐姐,找過一個求助眼神,問︰「他在說什麼?」夏日葵回想方才翅膀的話,一下子就串出前因後果,明白是哪裡出了錯。「沒事,他說若若很喜歡你,下次如果看見若若,他希望你可以抱抱她、拍拍她。」夏日葵比起手語,對妹妹說話。

    「若若喜歡我?」夏玫瑰一臉驚訝,她不知道呀。

    「對,喜歡得不得了,她並不知道你聽不見,不知道你低下頭,不曉得周遭發生什麼事,偏偏你最近又在搞自閉,怎樣?是不是又有新的小說構想?」夏日葵一面比,一面用嘴巴向翅膀翻譯自己說些什麼。

    「對,這裡讓我想起外公,想起他對外婆的疼愛,心裡感受特別深,故事就自己冒出來了。」原來對老家心有感慨的不只有自己,玫瑰也一樣,難怪外婆沒辦法在這裡住,一個到處都是外公的地方,光是思念就;會把人給逼瘋。

    「你還要閉關多久?」

    「這兩天就打算開稿了。」

    「開稿後就把電子耳戴起來,外婆已經滿足過發表慾,最近很少在晚餐桌上大發謬論。」

    「好。」夏日葵轉身,拍拍翅膀的肩膀,說︰「你誤會玫瑰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她不會看不起人,向來只有她被看不起的分,如果你有話要對她說,在她沒有戴電子耳的情況下,你必須放慢速度,她讀唇語的能力不太好。」解釋清楚後,夏日葵從兩人中間退出,走回自己的房間。

    翅膀看著夏玫瑰,滿臉羞愧,他真想挖洞把自己埋起來,他面色尷尬,一張臉越來越紅,到最後連脖子、耳根都紅起來。

    看著他不好意思的模樣,夏玫瑰溫溫柔柔笑開,她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因此主動搬台階給他下。「對不起,我不知道若若喜歡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聽不見。」他放慢速度,並且加上手部動作,試著讓她理解自己的意思。

    「過去幾個星期,我以為你討厭我,你的眼神……有點嚇人。」夏玫瑰眼底一片澄澈。
    「對不起。」他把手放到額頭上。

    「你不介意的話,我先回房間戴電子耳,待會兒過去看若若。」

    「若若睡著了,我想去買奶粉,你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在賣嗎?」夏玫瑰想了想,說︰「我載你去好了,用外婆的小綿羊。」小綿羊剛修好,外婆付錢付得很心痛,還恐嚇她們,誰都不許再碰她的寶貝。

    那隻羊,是外公生病時給外婆買的,因為他知道,以後再也不能用他的老野狼載外婆去買菜,只好一天一點,慢慢訓練外婆獨立生活的能力。

    外公生病時,爸媽經常帶她們回來,那時她們看見外婆一面哭一面學換燈泡,還以為換燈泡又累又辛苦,長大後才明白,外婆不是因為辛苦而哭,是因為心酸、心痛,因為疼惜自己幾十年的老伴終將離開自己。

    「Lily姐會抓狂的。」

    翅膀把自己的頭髮抓亂,誇張的動作引的發笑,夏玫瑰咧開嘴角,潔白的牙齒露出來,她的笑容真誠而坦率,讓他的眼睛定住,再移轉不開。

    民宿工程什麼時候結束?別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這是嚴幀方傳來的簡訊。

    他在回台北的那個晚上、凌晨三點,給夏日葵寄出第一封簡訊︰我回到家了,已經把明天要向公司做的簡報處理好,你那邊呢?裝潢工程什麼時候開始進行?

     那是他寫給她的第一封簡訊,收到簡訊的隔天清晨,夏日葵的心情一掃前日陰霾,高興得連走路都踮著腳小跳步。

    傅育康見她恢復爽朗,打心底高興起來,他以為嚴幀方對夏日葵影響力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大。

    之後,她們開始忙著搬家,而傅育康到處接洽裝潢師傅。

    於是她回給嚴幀方的簡訊上說︰昨天已經看過設計稿,傅育康有點真本事,我想外婆變成大富翁的夢想,有機會實現。

    之後一來一回,他們給彼此發簡訊。

    偶爾他會埋怨公司業績下滑,偶爾他會說,想念墾丁明燦燦、亮晃晃的大太陽,如果他們是情人,他很想補上一句——也想念墾丁的向日葵。

    而夏日葵大多告訴他工程進度,告訴他自己擬的行銷計劃,就像她說的,有能力的人走到哪裡都能經營出一片天地。

    嚴幀方同意,她的行銷能力不是普通厲害。

    他說︰那個時候,我怎麼會讓葉組長壓在你頭上?

    她回︰沒辦法,明珠蒙塵,奸佞當道。

    他回︰你也有這種感覺?我就知道葉組長是奸佞,都怪我不辨忠貞、不明是非。

    她笑得亂七八糟,然後說︰你嫌棄他奸佞,他還怨你是暴君呢。

    慢慢地,他們從簡訊升級成LINE,然後某天他覺得兩人交情夠了,在清晨七點鐘時打電話給她。

    他們都是早起的辛勤螞蟻,她曾經這樣說過。

    電話接通,嚴幀方說︰「早安。」

    聽見他的聲音,夏日葵的眉毛瞬間展開,她的心硬是狂跳十幾下,很想打開抽屜去找塔羅牌,算算今天運勢為什麼特別不一樣。

    「早安,你還沒去上班?」她的口氣裡有明顯的歡快。

    「這個時候,我剛從跑步機上下來,洗完澡、腰間披著一條大毛巾,正在衣櫃前挑選今天要穿的衣服。」但今天沒有,今天他為了打這通電話,把做運動的時間拿來做心理建設。

    翻開他們在墾丁拍的照片,照片裡她的笑容比陽光耀眼,這兩個月他已經看過這些照片無數遍,看著它們,想著她,心裡那股淡淡的甜蜜,維持著不曾散去。

    「你在向我描述裸男圖?你期待我對你有幻想?」她舔舔嘴唇,回收溢出的口水。

    「你會嗎?」

    「拜託,我是成熟女性好不,何況又是空窗期。」事實上,她一直處在空窗狀態。

    「墾丁的男人都瞎了嗎?放一朵令人垂誕的向日葵在馬路上跑,都沒有人敢辨取動作。」他向她開玩笑。

    她順著他的玩笑接下去。「你覺得我令人垂誕,我我,說實話,你有沒有幻想過我?」他發出一串開朗笑聲,然後說??「真可憐,兩個互相思念的男女,居然只能靠著幻想來慰藉自己。」

     她也跟著笑,笑得朝陽感染她的好心情,亮晃晃地灑落一地金光。「可不是嗎?世界上最可憐的是男有情、女有意,偏偏一夜風雨,花枝落地,分離在即還要強裝笑意,說什麼錯過你,是我人生最遺憾、也最美麗的事情。」

    「你的話缺乏邏輯,既然遺憾怎麼又會是最美麗?」他指正她的錯誤。

    「男女分手是遺憾,但如果繼續交往下去,認識對方的真面目後,那就不僅僅是遺憾了,所以在最怡當的時間點說再見,把那段相知相惜封存在記憶裡,當然是最美事。」

      「意思是……七天,是我們最恰當的分手時機?」他的口氣出現幾分不悅。

    嚴幀方問得夏日葵語塞。

    半晌,夏日葵嘆氣,她在想什麼呢?他們不過是朋友,而他的問題肯定只是在打屁,她撇撇嘴,跟著胡扯下去。「你不會是在清晨七點鐘,特地打電話和我討論再見的最佳時機吧?我們連開始都還沒有就談分手,會不會太傷感情?」夏日葵的話卻提醒了他,對啊,他們連開始都還沒有,哪來的分手?這個想法把他的不悅踢到九霄雲外,他現在該考慮的是要怎樣開始。

    「說的也是,傷感情的事不談,我們來談增進感情的事。這個星期六我要南下看一塊地,可不可以跟你要一張免費民宿券?」

    「民宿還沒裝潢好,要不要我幫你訂飯店?」

    「要訂飯店,江秘書可以幫忙,我不喜歡飯店那種冷冰冰的感覺。」他忘記鬼屋民宿也是冷冰冰,雖然裡面種了一株暖呼呼的向日葵。

    讓人感覺冷冰冰的他居然嫌飯店冷冰冰?她想也不想便回答,「你聽過企鵝會嫌南極冷冰冰嗎?」這話很無厘頭,但他聽懂了,電話那端他皺兩下眉頭問︰「你覺得我很冷?」

    「難不成你覺得自己是個溫暖的男人?」

    她問得他啞口無言,瞄好半晌才說道︰「我知道了。」

    「你到現在才知道?天!你的感覺不是普通遲鈍。」她還在開玩笑,絲毫沒察覺嚴幀方認了真,這就是電話的缺點,沒有面對面、看不到對方表情,很容易被對方的語氣蒙騙。

    「我以為自己親切善良、溫柔和藹。」他整頓情緒,開起自己的玩笑。

    噗哧一聲,她在電話那頭大笑。「你的自我認知有嚴重問題,你形容的那個人百分之百不是嚴幀方而是夏日葵。」他皺皺鼻子問︰「你確定自己的認知沒問題?」她發現,他的打屁功夫直線上升,再加上一張俊美無儔的大笑臉,也許他有機會變成親切善良、溫柔和藹的好男人。

    「應該沒有吧。」

    「哼哼!你有自我感覺良好的問題。」他拿起車鑰匙準備放進口袋時,目光落在海洋館的照片鑰匙圈上,大拇指輕撫過女孩的臉,他的笑容更加深幾分。「好吧,我回去好好反省幾天,徹底找出自己的問題點……」接著又是你一句、我一句,扯些無聊又沒營養的話題。

    掛掉電話後,夏日葵才想起來,他的住宿問題還沒解決,便低頭發簡訊。

    而他想到,如果他是冰人,那麼是不是多曬曬墾丁的陽光就能夠回溫?於是也打開手機,給她發簡訊。

    夏日葵發的是︰不嫌棄地方簡陋的話,到我老家住幾天吧,先申明,我們家連二星都稱不上。

    嚴幀方發的是︰如果你真的是個善良親切、溫柔和藹,沒有自我感覺良好問題的好女人,就幫幫需要溫暖的冰冷男人吧。住你家怎樣?我還沒看過玉蘭花長什麼樣。

    他們看著彼此的簡訊,笑意悄悄攀上嘴角。

    把手機收到口袋裡,夏日葵抱起木梯走到屋後,爬到樹上摘下朵朵純白的玉蘭花,她把玉蘭花湊近鼻間,甘甜的花香味讓人心情開朗。

    她把玉蘭花分別在兩個瓷盤裡排成圓圈,裡頭放一點清水,拿到外公的牌位和佛像前面,她闔起雙掌對外公說︰「阿公,有個很冰冷的男人要來我們家住,如果你也喜歡他的話,請保佑……」說到這裡她怔了怔,要請外公保佑他們的友情升華嗎?他們之間距離千萬裡,就算他爸媽不看血統證明,她也曉得高攀和妄想並非正確的事。

    嘆口氣,她續道︰「請保佑他會慢慢回溫,變成一個善良親切、溫柔和藹的好男人。」默禱完,她看著外公的照片,微微笑開,祖孫倆面對面笑著,抑鬱的陰霾在此刻消散。

    「阿葵,我要去民宿那邊,你去不去?」傅育康走進廳堂,看見夏日葵闔著雙掌拜拜。

    「怎麼去?」夏日葵放下掌心,旋身面對他。

    他們的唯一交通工具是外婆的小綿羊,後來夏玫瑰載翅膀去買奶粉,車子又在半路上拋錨,外婆氣急敗壞,鄭重恐嚇她們姐妹倆,誰都不許再碰她的小綿羊。

    夏日葵只好再買一台摩托車代步,從此小若若迷上兜風,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指著外面,要翅膀載她去兜風。夏玫瑰心腸好,幫他抱著若若坐在後面,三個人一天出去逛二回,把若若逛得越來越野。

    現在小綿羊和摩托車都不在家,而墾丁的陽光曬很大,她可不想當黑姑娘。

    「你有沒有考慮買部二手車?這樣進進出出很不方便。」傅育康問。

    要是在過去,他買車需要和人討論?不必,挑挑品牌型號,直接讓業務員送過來就行,他雖討厭父親的價值觀,卻沒辦法否認他說的,金錢永遠是你無能為力時最大的支柱。

    「我想過買一部全新的小車程,民宿距離墾丁大街或車站都有點遠,如果可以提供免費接駁,也許會增加客人入住的意願。今天我不去民宿了,你自己去,我到高雄去看車。」

    「如果買到車子的話,別忘記去民宿接我回來。」

    「哪有這麼快?」夏日葵瞪他一眼,她是正常人,買車有必要的管道和等待時間,和他們那種一通電話、萬事消費模式截然不同。「好吧,如果你從高雄回來,時間還早的話,可不可以請我到餐廳吃飯?」

    「為什麼要到餐廳吃飯,阿嬤做的飯可是一流的。」尤其為了她遠大的夢想,外婆又去報名烹飪課,學些點心餅乾和西式餐點,以便提供客人更多的選擇,她不認為外面的東西有家裡的好。

    「今天是我生日。」他悶了,暗示過那麼多回,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她居然沒有半分警覺。「真的嗎?」

    「幹麼那種口氣,我會拿這個當借口誆你一頓嗎?如果護照身分證在,我一定立刻證明自己的清白。」

    「行,別一臉怨婦樣,我會提早回來,晚上請你去吃大餐。」

    「謝啦!」他挑起眉毛,笑得很賊,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算計,但他追過的女人當中,夏日葵是最難追的一個,他真的很想和她單獨約會啊。

    嚴幀方放下手機,臉上的笑容未止,他調整領帶角度,準備出門上班。

    門板上傳來兩聲敲扣,他的眉頭瞬間糾結。

    他沒說請進,但下一秒李茜已從外頭推門進來,她小心翼翼問︰「幀方,你今天有沒有空,我們帶品言去吃飯好不好?」

    「我沒空,晚上有個會議。」

    「會開到很晚嗎,能不能把會議時間往後延?」

    「為什麼要?」

    「今天是品言的生日。」眉頭鎖緊,是他的錯,他徹底忘記這件事。

    「知道了,我會讓江秘書重新排行程,如果時間空得出來的話,她會打電話通知你餐廳位罝?」

    「謝謝你,品言一定很開心。」李茜瞬間湧起滿面笑容。

    嚴幀方面無表情的望她一眼。

    李茜是個很美麗的女人,那年他剛出社會,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吸引,那時候,她是他的秘書,她有很好學歷文憑、很好的工作能力,雖然家境不太好,卻是個力爭上游的女子,他欣賞這種獨立的女人。

    於是兩人試著交往。

    沒想到在一次應酬後醒來,嚴幀方發覺自己躺在她的床上,他猛然一驚,問她為什麼不拒絕自己?

    她卻面不改色的反問他,「男人和女人交往,這種行為不是很正常的嗎?」他不認為正常,他覺得一切發展得太快,這樣的速度不在自己的計劃中,而他習慣事事掌握,控制外的事會讓他心情低落。

    不多久,她居然發現自己懷孕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想逃。

    他曾經為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恥,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後來他逼自己面對,即使那種感覺很差勁,從小到大,他從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未婚生子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污點。

    他說︰「把孩子打掉吧,我們還年輕,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哭著求他,「不要,他不只是一塊肉,還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是我們愛情的見證,幀方,你不愛我嗎?如果你愛我,怎麼捨得把我們的愛情見證消滅掉?!」她的話讓他認真檢視自己的感情,他真的愛她嗎?如果真的愛,自己怎麼會把「愛情見證」當成「人生污點」?

    他要她拿掉孩子是因為不夠愛,或是理智考慮兩人的未來?

    如果他想的是前途,那麼他不是領二十二K的上班族,一定可以找到方法來解決,並非一定要把孩子拿掉。

    所以不管是「年輕」、「前途」或「發展太快」都只是借口,重點是他們之間的感覺,還沒有深刻到足以成為一家人。

    嚴幀方花好幾天才想通這件事,然後再次鄭重找李茜溝通,告訴她,「把孩子拿掉吧,我會給你一筆錢,再另外給你找份好工作」意思是,他不要她再在身邊工作。

    李茜驚慌,她歇斯底里、哭喊不已,她說︰「如果你不要孩子,我要!」她跑掉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出現。這讓他充滿罪惡感,他擔心她發生意外,聘請徵信社到處尋找她的下落,沒想到在徵信社找到她之前,她竟然主動找上他父母。

    她到嚴家,跪在地上哭求他父母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爸媽沒有反對生下孩子的事,但他們說︰「孩子生下來後,你離開吧,我們會好好照顧孩子,並且給你一筆錢,如果你同意的話。」她當然不同意,她趴在地上又哭又鬧,一副不照她意思去做的話,就要死在嚴家客廳的氣勢。

    父親寒聲說︰「那就隨便你了,反正以後也不是沒有女人肯替幀方生孩子。」嚴幀方接到電話返家時,看到她拿著刀子、橫在自己腕上的情景。

    他想上前阻止她的瘋狂,媽媽卻用目光阻止他。

    父親是老江湖,經商多年,什麼狀況沒見過,他冷著臉對李茜說︰「你不生,我沒意見,你要生也可以,你想自己養也行,交給我們養,我們也沒意見,所有的主導權都在你手上,我不明白,你還要鬧什麼?」父親的話讓李茜一頓,半天說不出話來。可不是嗎,決定權在她手上,沒有人強逼她,哭鬧上門未免太無理。

    這時她發現站在門邊的嚴幀方,連忙奔到他身邊,扯著他的手臂哭鬧,「求求你們成全我們吧,我和幀方是真心相愛的,如果你們不肯成全,我只好帶著孩子去跳樓,讓你們相信我們的愛情是真的。」她的話讓他陡然一驚,不敢置信地叮著李茜——因為她的話,以及語調裡的恐嚇。

    父親也生氣了,怒瞪他一眼,雖然沒說話,嚴幀方卻明白父親在氣自己,連挑女人都不會。「如果幀方想和你結婚,你需要求到我們跟前?如果你只想要愛情,不想藉由孩子得到嚴家女主人的地位,何必哭哭鬧鬧,逼我們點頭?就在外面租個公寓同居,追求你想要的愛情啊,這點小錢,幀方還花得起。」父親幾句話戳破李茜的謊言和野心。

    他把李茜帶走,給了她同樣一番話︰要不要生隨她,把孩子交給嚴家,他就認下孩子,不交,他就不認,他的態度沒有轉圜餘地。到最後,她確定他不會更改心意,考慮再三後,她收下一筆錢,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她拿走一千萬支票後離開台灣,嚴幀方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但很可惜,並沒有。

    兩年後,她每隔一段時間就寄信給他。

    因此嚴幀方知道她生下一個兒子,名叫李品言;他知道她沒有工作,全心全意教養兒子;他知道兒子個性活潑,在幼稚園裡面很受老師同學的歡迎……李茜的文筆相當好,即使他對她已經沒有半分感情,仍然因為她筆下描述的每件小事而動容。

    他慢慢喜歡上品言,慢慢因為他的童言童語而喜悅,慢慢有了身為父親的自覺與驕傲,但是同時他也慢慢有了罪惡感。然後,他開始給她寄錢,並且在兒童節、聖誕節、生日時為他挑選禮物,這是錯誤的開端。

    五歲那年,她帶兒子回台灣,從一開始的不期而過,到後來她找上門,要求一起吃一頓晚餐。

    他可以拒絕李茜,但他無法拒絕品言,品言是個好孩子,長得眉凊目秀、脾氣溫和,他懂事乖覺、純善體貼,從不給人製造麻煩,而他渴求父愛的眼光,更是他最難拒絕的部分。

    現在品言八歲了,他習慣每個月和爸爸吃一頓飯,習慣在飯桌上興致勃勃地講一堆話,講他的功課,秀他的才藝或獎狀,提他對學校同學的見解看法……即使嚴幀方不喜歡李茜,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個好母親,把兒子帶得相當好。

    但李茜回台灣這三年,是他惡夢的開端。

    他去相親,對方很快就會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因此現在外面己在傳說他有私生子;他在宴會場合出現,經常碰見她的身影,她總有借口說是受別人的邀請,然後在外人面前做出兩人交情匪淺的錯覺。

    她常常把品言送回他父母家裡,爸媽不可能把小孩子丟出去,而且品言是個招人疼的好孩子,他漸漸和爸媽建立感情,為了品言,爸媽後來已不再反對李茜成為他的妻子。

    只要一有機會,李茜便會想盡辦法接近他,只要一點點心軟,她就會不厭其煩告訴他,她對他的愛情,從來沒有改變過。

    不管嚴幀方怎麼解釋,她都聽不進去,一廂情願認定他是因為父母的關係,才不讓她嫁進嚴家大門。

    她很有耐心,一點一滴逐步滲入他的生活,她很有毅力,就算是用爬的也要爬到目標,她的堅持和耐力讓他感到害怕,他覺得自己是被困在網中的小蟲子,隨時有被她張口吞掉的危險。

    兩個月前,在他到墾丁考察之前,她滿臉為難地告訴他,「學校選家長代表,發單子給學生回家勾選,品言的同學問他,為什麼你的家長欄沒有填爸爸的名字?為什麼你和媽媽一樣姓李?品言回家後大哭一場,同學都嘲笑他是私生子。幀方,你可以不和我結婚,但是可不可以求你收養品言,讓他改姓嚴?」他沒有同意,但那天他送李茜回家,看見兒子紅腫的雙眼,他的罪惡感又開始泛濫。

    只是他怎麼都沒想到,從墾丁回來那個晚上,李茜會出現在他家門口,她哭著說︰「房東要把房子收回去,我和兒子找不到地方住。」然後她帶著品言搬進來了,她蠶食鯨吞掉他的私人空間,她為他做早餐、午餐、晚餐,她說︰「反正我也要幫品言做,外面的食物不健康。」起初,她很合作地讓司機幫忙送餐,上個月她借口司機車子壞掉,親自把午餐送到他的辦公室裡,那天的午餐還附上幾袋手工餅乾,送給江秘書和秦秘書。

    後來幾次,她帶著品言到公司等他下班,不是要求他幫品言挑衣服、買玩具,就是一起去吃飯,她的行為引起眾人側目,於是地下情人即將扶正的謠言傳遍公司。

    他喜歡品言,這點無庸置疑,但他越來越害怕李茜,不明所以。

    見他走出房間,她加快腳步跑到餐桌前,幫他拉開椅子,把蔬果汁和煎得香噴噴的法國吐司送上。

    她拉過椅子坐在他對面,笑盈盈地問他,「你星期六不是要到墾丁嗎?可不可以帶我和品言去,品言還沒和爸爸一起去旅行過。」聞言,他冷下臉,目光閃過一絲寒意。「你偷聽我說話?」

    「沒有,你誤會了,是剛才要進去叫你吃早餐時不小心聽到的。」不小心聽到?嚴幀方心底冷笑,在提到要去墾丁出差之後,他和夏日葵又聊了一大段,不知道她「不小心」聽到多少?

    但他不想和她辯駁,最近他覺得和她相處越來越累。「我是要出差工作,不是去玩。」

    「我知道啊,你把我們放在飯店裡就可以,我們會自己玩自己的,如果你有空的話就一起吃頓飯,不然也沒有關係。」沒胃口了,他把早餐推開,「這兩天你把行李準備好。」她忍不住嘴角微翹,笑問︰「你要帶我們去嗎?」李茜心底得意著,她就知道,只要搬出兒子,他就無法拒絕自己。

    「我已經托人幫你找到房子,離品言念的國小不遠,如果你行李整理好,就打電話給江秘書,她會協助你搬家。」說完,他推開椅子拿起公文包走出家門。

    李茜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心底湧起無窮失望。

    是因為她嗎?那個和幀方拍了許多照片、在鑰匙圈上留下身影、住在墾丁……叫做阿葵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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