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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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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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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3:3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章

  安寧甫一答應,任安樂卻不等她走近,直接躍上了馬,朝她招手,「安寧,我知道你是個空有名頭的公主,沒什麼銀子花。你若追上了我,今日我便請你去翎湘樓聽琳琅彈琴!」

  安寧大笑,毫不遲疑往府門前自己的馬跑去,指著任安樂大喊:「居然敢埋汰當朝大公主,任安樂,你膽子不小啊!好,我讓你半柱香時間,咱們誰先到城郊的涪陵山腳,便算誰贏。」

  望著任安樂遠去的身影,安寧眼底神采飛揚,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她剛回京城的模樣。

  兩匹快馬挑著寬闊且行人較少的街道奔馳,馬上的兩個女子笑容燦爛,大氣溫雅,惹得路旁的百姓紛紛側目,不一會兩人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臨近晌午,涪陵山腳,安寧銜著一根枯草站在雪堆裡張望,老半晌才遠遠望見任安樂揮著馬鞭而來,她使勁招手,「哎!任安樂,我在這!」

  待任安樂靠近,她得意洋洋挑著眼,一臉得瑟,「你是在晉南長大的,京城附近的彎彎繞繞哪裡有我知道得清楚,我抄了條近路,比你早到小半個時辰。」

  她倒不含糊,耍起小心思來防不勝防,任安樂瞥了一眼『我就是贏得卑鄙你能把我怎麼招』的安寧,從馬上掄起一腳就朝她屁股踹去,「德行!」

  聽著安寧揉著屁股在原地『哎喲哎喲』直叫喚,任安樂抓著韁繩,自上往下俯視,「別裝了,走,去翎湘樓。」

  安寧咧開嘴笑,順溜地爬上馬,「安樂,這青天白日的,想必姑娘們都在睡覺,哪裡找人啊?」

  「從床上拽起來唄,咱們又不是男人,還講究什麼非禮勿視不成。」任安樂懶洋洋道,按原路返回朝城裡走。

  安寧追上她,「你不看看風景?我覺著這地兒不錯啊!」

  「哪有時間,咱們還要去翎湘樓聽曲,景德園看戲,長柳街猜謎,然後到聚賢樓裡喝兩杯茶水,看四海聚來的士子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今兒個忙著呢!」

  當真便如任安樂所言,她和安寧兩人一日之內幾乎玩遍了整個帝都。繁華的街道亂了眼,百姓明朗的笑容充斥於耳,直到夜幕降臨,兩人才從熙攘的人群中念念不捨地離開。

  兩匹馬早就不知道被丟在了哪裡,行過幾條街,越走越安靜,燈火下只剩兩人拉長的背影和沉穩的腳步聲。

  「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酒館?」任安樂停下來,指著不遠處昏暗的燈火問。

  街道盡頭有家破舊的小店,年紀有些大的老人賣些自釀的酒水討生活。安寧和任安樂頭一次出來逛的時候也來過這裡。

  「當然記得。」安寧朝小酒館走去,「走,你請我逛青樓,我請你喝酒。」

  兩人坐在幾塊木板搭成的小酒鋪裡,四面透著風,桌子斑駁老舊,但兩人神清氣爽,沒有半點不適。

  安寧點了兩壺酒,老掌櫃年紀大了,耳朵不中用,用手比劃半天才明白安寧的話。喜滋滋拿了酒上來,替兩人倒滿,又轉回去繼續笑呵呵的燒酒起了。

  「這老掌櫃活得挺喜樂的。」安寧被這小老頭一樂,喝了口酒,笑著感慨。

  「是啊,京城的百姓都挺活得挺不錯的。看看我們今天去的地方,人人歡欣,處處歡騰。」任安樂漫不經心問,「安寧,你知道為什麼嗎?」

  安寧想了想,「快過新年了唄,辛苦了一整年,家家戶戶都等著這一日呢。」

  任安樂搖頭,手沾了幾滴酒,在桌上隨意畫著圈,「不止是如此,明日太后大壽,想必陛下會大赦天下,賜賞京城百姓,這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自然值得高興。」

  「你瞧京城這地兒多好,士子通達,文才彙聚,鶯鶯燕燕,歌舞昇平。百姓受著皇恩,領著賞賜,等著年節……」任安樂笑得溫和而認真,「安寧,你說,這麼好的日子,咱們晉南的百姓怎麼就等不到呢?」

  安寧神色頓住,朝任安樂看去。她知道,梓元有話想對她說,不管是遲了十年,還是二十年,她總有一日,會聽到。

  「我們等了十年,也沒有等到。」

  「你知道死在青南山的是什麼人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每一個死去的人是什麼名諱,年齡幾何。但是在晉南,說不準哪一戶裡,這些死去的人中就有他們的丈夫、兒子、兄長。你可還記得琳琅第一次在翎湘樓給我們彈的《安魂曲》?不是因為你從邊疆回來,她才談給你聽,那是琳琅彈給那八萬個回不了故土的孤魂聽的。琳琅的兄長和父親十年前死在了青南山,她母親哭瞎眼過世了,後來她去了妓院。我遇到琳琅的時候她十二歲,已經是帝北城花名最盛的雛妓。」

  安寧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顫抖,臉色蒼白。

  「安寧,咱們不說我帝家的冤枉,帝家是晉南的守護者,沒能護住自己的百姓,這是帝家無用。比起那八萬人,我帝家一百多條性命,有什麼值得喊冤的?」

  「你知道殺了八萬人意味什麼嗎?意味著整個晉南地界上的女人再也沒了依靠,意味著八萬家百姓亡了親人,意味著這些人餘生都要活在懷念和後悔中。為什麼後悔?他們誰不是盼著兒郎入軍護國,守護疆土,但他們送走了親人,卻只換回叛國逆賊的恥辱和天下人的聲討,連一副白骨都沒盼回來。」

  「十年了,每一年帝家軍的祭日裡,整個晉南都是白幡蔽天,每一年的年節都聽不到歡聲笑語,妻離子散,血脈斷盡。安寧,你是大靖的公主,你知道你的國土上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嗎?你覺得十年時間很長,長到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掩埋和遺忘?我告訴你,那些人只要還活著就快活不了,喜樂不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俯身靠近安寧,眼深如墨,瞳色分明:「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死在萬里之遙的地方只是因為皇家的權欲和一個女人的不甘心!多麼可笑的事實,你說,對不對?」

  安寧手裡的酒杯落在地上,碰出清脆的響聲。她甚至不敢迎上任安樂的眼。

  她乾澀的開口:「梓元,別說了……」

  「安寧,你生在皇家,長在泰山,遠赴西北,你已經是韓氏皇朝最好的公主,但你……不是大靖子民最好的公主。你十年前就知道真相,是不是?」

  安寧猛地起身,踉蹌地退後兩步。

  任安樂沉眼看她,「你果然知道。我讓苑琴查過十年前宮裡的事,當年你父皇頒旨去帝北城的那一夜,你曾經悄悄潛進過慈安殿。第二日,照顧你的老太監良喜就自縊了,如果不是知道了什麼秘事,他不會死的這麼突然。」

  安寧看了任安樂半晌,手死死攥緊破舊的木桌,「梓元,那是我親祖母!」

  「我知道。」任安樂眉色未動,「所以我不會逼你說出真相,說也好,不說也罷,都隨你。我只是覺得,這些話藏了十年,太憋屈了,想告訴你聽聽,膈應膈應你。」

  「梓元,你要做什麼?」安寧走近兩步。

  「做我父親若在世,十年前就該做的事。安寧,你覺得,這種罪孽,一句放下就可以嗎?」

  任安樂拿起桌上酒壺,一飲而盡,「多謝你的酒。」說完轉身離去。

  「梓元。」安寧喚住她,低低地問,「當年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我早一點說出真相……那八萬將士也許就不會被忠義侯截殺在青南山……」

  身後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任安樂垂眉,藏盡眼底的疲憊不忍。

  「安寧,十年前,你跟我一樣,什麼都做不了。」

  你錯在是大靖公主安寧,而我是帝梓元。

  這偏偏是我們從來都無法選擇的。

  任安樂蕭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安寧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淚如雨下。

  任安樂沒有回府,她徑直一人去了東宮,沒有走近,只是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望著宮門的方向。

  這個時辰還不是很晚,街頭不時會有行人走過,但無人發現她,任安樂整個人融進了夜色裡。她其實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來這裡,但總覺得,應該來看看。

  她站了很久,才看到從街道另一頭緩緩而來的儀仗隊。

  太子御輦停在東宮前,韓燁一身深黑冠服,手裡握著一把摺扇,翩翩風流的濁世公子模樣。東宮的總管迎上前,引著韓燁朝裡走。任安樂凝視著他,一動不動,眼底平和得沒有半點情緒。

  突然,跨過宮門的人停了下來,像是有所感應般,轉身朝任安樂的方向望來。但是他所望的地方烏黑一片,什麼都瞧不見。

  「殿下,可是要遣人去看看?」總管循著太子的目光看了看,小聲詢問。

  「不必了。」韓燁搖頭,掩下眼底的波動,轉身朝宮門內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半個時辰後,任安樂從樹後走出,敲了敲有些僵硬的腿,朝任府的方向而去。

  慈安殿,太后選完了明日壽宴穿戴的冠服,靠在躺椅上休憩。

  貼身嬤嬤見太后精神頭尚好,笑著道:「聽宮外傳來話,說是為了娘娘的壽辰,很多百姓都上了涪陵山上的寺廟為娘娘祈福。」

  「哦?有這等事?」太後面上的神情很是滿意。

  「那是自然,娘娘福澤天下,百姓感恩著您呢。」

  太后笑了起來,「就你會說話。」

  兩人談笑間,宮娥將這兩日品階高的命婦送來的壽禮搬進了內室,嬤嬤慣會琢磨上心,道:「娘娘,我讓她們把禮物拿進來給您瞧瞧。」

  太后點頭,不經意瞥到任安樂送來的木盒可憐巴巴壓在最底下,指了指,「把任安樂抄的經書拿來看看,都說她寫的字比幼童都不如,讓哀家好好瞅瞅。」

  「是,太后。」見太后有了興致,嬤嬤也高興,親自去取任安樂送來的木盒。

  「這也是京城裡的百姓傳著說的,好像還沒人瞧見過任將軍的字到底好不好呢?」

  嬤嬤拿了木盒,雙手遞到太后面前,面對太后替她打開。

  太后噙著笑,俯身一看,幾乎是立時間,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眼底戾氣橫生,一把將木盒掃落在地,神情陰沉難辨。

  砰地一聲巨響,駭得內殿的宮娥魂飛魄散,嬤嬤見太后渾身顫抖,滿臉詫異,不經意朝地上散開的書頁瞥了一眼,嚇得跪倒在地。

  冷風吹進殿,書頁被吹得沙沙作響。

  上面的字颯爽不羈,頗有氣韻,像是武將能寫出來的。

  可那內容——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任誰都能瞧出來,這佛經,是超度亡魂,消彌自身罪孽的往生咒。

  這個東西,怎麼能出現在即將大壽的太后面前!

  我的老天啊!任將軍是瘋魔了不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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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3:4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一章

  嘉寧十七年真的不是一個好年頭,但這一年的重要亦無人能夠否認。無論是科舉舞弊,抑或江南水災,都清了朝廷污垢,一掃濁氣。如今只剩帝家軍之事懸而未決,是以這次太后的壽宴便格外引人矚目,嘉寧帝甚至將宴席定在了只有年節祭拜時才開啟的仁德殿外。

  不同以往,這次壽宴的特殊意義使得賓客的身份更加矜貴和重要。各王公貴族,宗室皇親,朝廷大員,身著朝服,皆攜嫡妻前往。重陽門外的官家馬車自清早起就堵了半條街道,仁德殿外的宴席更是望不到頭,比新年之時嘉寧帝宴賞百官的場面更加盛大熱鬧。

  頭一晚下了大雪,整個皇宮銀裝素裹白雪茫茫,一清早兒,太監們就把仁德殿外的空地打掃得乾乾淨淨,彩燈高掛,一片喜氣洋洋。

  仁德殿外的石階上設明黃御台,御台上龍鳳雙椅並排而置。往下一階,天子左手之下乃太子位,其次便是各親王皇子;太后右手之下為嬪妃公主位。石階之下的廣場上,長長的十幾桌是公侯大臣攜妻落座之處。

  廣場中間搭了個戲臺,上面已有名角依依呀呀甩動袍角唱著戲詞。今兒太后壽宴,不可免俗地點上了一齣八星拜夀。

  此時,除了皇帝、太后與太子,已座無虛席。

  緊鎖的昭仁殿大門外,韓燁著淺黃太子冠服,靜靜立著。一旁跟著的小太監聽見不遠處仁德殿若隱若現的戲曲聲,原地轉著不知所措。

  這太后壽宴都快開始了,太子爺還杵在先帝崩逝的宮殿外幹啥喲!

  韓燁立了半晌,倏然轉身朝仁德殿而去,肩上襲著的墨黑披肩摩挲了一地細雪。

  太子入座,免了百官行禮。他朝石階下望去,任安樂一身正一品上將緋色朝服,大氣端方。溫朔端著一壺酒跑到她身旁,擠眉弄眼地笑,任安樂眼底滿是溫煦,兩人氣氛和融。他的眼在公侯世子中坐得溫雅安靜的洛銘西身上停留了片息,然後拿起桌上的酒慢慢品,面容沉靜。

  望著御台上的空座,眾臣漸漸有些狐疑,已到正席之時,太后和陛下怎還未出現?

  慈安殿外,嘉寧帝沉眼喝問一早被召進宮的太醫院院正:「太后鳳體如何了?」

  方簡之行禮回:「陛下,太后娘娘無大恙,只是一時急怒攻心,才會精神不濟,臣為娘娘開一副凝神的湯藥,休養幾日就好了。只是今日的壽宴太過喧鬧,娘娘不宜……」

  方簡之回的時候很是惴惴不安,普天同慶的大壽之日,太后卻不能出席參宴,著實不是好兆頭。但他話還未完,太后已經扶著蘇嬤嬤的手走了出來。

  嘉寧帝皺眉,馬上迎上前,「母后,您多加休養就是,宴會不去也罷。」

  「胡鬧,這是哀家的壽宴,宗親齊聚,百官拜見,哀家若是不到,皇家威信何在?」太后頭戴鳳冠,絳紅朝服上鳳鳴雲翔,襯得神情格外威儀。

  她朝孫嬤嬤瞥了一眼,「就你慣會來事,一點小毛病也去驚動陛下。」

  蘇嬤嬤惴惴不安,嘉寧帝見她神色有異,沉聲問:「蘇嬤嬤,太后最近的身體一直安泰,怎麼會突然急怒攻心,莫不是慈安殿的宮人伺候得不妥當?」

  蘇嬤嬤剛欲開口便被太后打斷,「好了,此事等壽宴完後再說。皇帝,大臣們想必等急了,我們走吧。」說完扶著蘇嬤嬤的手徑直朝仁德殿而去。

  嘉寧帝有些奇怪,卻也不願在太后壽宴這日拂了她的意,只得跟上。

  嘉寧帝和太后的盛裝出現使得眾人眼底疑慮頓消,一陣兵荒馬亂地請安後,太后和嘉寧帝高坐御台上,和眾臣一起欣賞戲曲。

  此時,八星拜夀已至尾聲,一眾戲者齊聚臺上請安,和樂氣兒十足。

  宮中久不見此般熱鬧,嘉寧帝打賞戲角後朗聲道:「今兒母后大壽,朕甚是高興,這是京裡最有名的東福班,聽說平日裡難請得緊,朕今日為各位愛卿借花獻佛,眾卿想聽什麼,儘管說來!」

  嘉寧帝威嚴慣了,難得有這麼平易近人的時候,一眾大臣犯了傻,開始後知後覺地琢磨起該點什麼戲本才能準確無誤地迎合上心來。

  嘉寧帝是個雷厲風行的皇帝,自然不耐大臣們個個凝神苦思,朝下座望了一眼,正好瞧見任安樂迎上來的眼神,手一揮:「任卿,你來自晉南,點一齣好戲來聽聽。」

  太后笑意吟吟的臉微微一僵,撥動腕上佛珠的手頓了頓,眼底神情難辨。

  一眾大臣朝任安樂望去,見她不慌不忙起身,朝嘉寧帝方向抬了抬手,朗聲笑道:「陛下戎馬出身,微臣也是武將,不如唱一齣沙場點兵吧,陛下覺得可好?」

  眾臣心裡一咯噔,直歎這任安樂著實是個二愣子,帝家軍的事讓皇家膈應得不行,你居然還要聽武戲?

  果不其然,嘉寧帝笑容一斂,卻沒有反對,只是朝戲臺上淡淡道:「依任卿所奏,唱一齣沙場點兵。」

  安寧坐在齊妃之下,臉色肅然,盯著任安樂一眨不眨。

  戲臺上頓時響起鏗鏘頓銼的軍馬之聲,皇帝和太后臉色端凝,氣氛陡然肅了下來。眾臣顫顫兢兢地聽戲,不時瞅瞅那個聽得倍兒有精神的任安樂,歎了一聲「莽婦」,簡直欲哭無淚。

  直到半柱香後,連戲臺上的青衣小生都遲鈍地感覺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的視線太過詭異時,戲終於落幕了。這回嘉寧帝倒是魄力了一次,直接讓這群倒黴催的退了下去。

  廣場上恢復了安靜,嘉寧帝適時的開口。

  「眾卿,今日太后大壽,時值年節,朕欲大赦天下,惠澤萬民。」

  「臣等公主太后娘娘洪福齊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起身,行禮歌功頌德。

  這恢弘的聲音響徹在仁德殿外,整個皇城隱約可聞。

  秋水閣中,帝承恩換了一套正紅宮裙,頭上佩著華貴精緻的琉璃步搖,腰肩繫著內廷前幾日送來的鳳佩,正在梳粧檯前對鏡描眉。

  「心雨。」她喚了一聲,侍女心雨從房外走進。

  「替我把陛下賞的狐狸大裘拿來,我們該去仁德殿了。」

  心雨站在她身後,未依言而動,反而拿起桌上的木梳,替帝承恩細細梳弄起長髮來。

  「心雨!」帝承恩皺眉,就欲起身,一雙手卻壓在了她肩上。這雙手很是熟悉,平時替她梳理頭髮,整理衣袍,陪伴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卻從不知這雙柔弱無骨的手按著她時,竟能如此有力。

  「小姐,您還是不去得好。」心雨輕輕解下她的頭飾,一件件重新放回梳粧檯上。

  秋水閣外不知從何時起安靜下來,空蕩蕩的,沒有半點聲音。

  帝承恩兀然抬眼,鏡子中映出心雨的神情,她臉上少了一貫的唯唯諾諾,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剛毅冷冽。

  帝承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顫抖,像是有什麼感覺豁然開朗一般。

  「公子讓我給您帶句話,他說和您的約定自今兒起就沒了。從此以後,您便自由了。」

  帝承恩手中的鳳釵落在地上,她難以置信地望著鏡中的心雨,雙手攥緊裙擺,指尖刺進掌心。

  「心雨,你在我身邊十年了,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自她被送進泰山起,身邊一直只留著這個丫鬟,到如今才知道最信任的人竟是隱藏得最深的細作。

  「小姐對我很好。」心雨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只是奴才的命是公子從晉南的死人堆裡救回來的。」

  「真正的帝梓元是誰?她是不是還活著?」帝承恩聽見自己顫抖得冷沉的聲音。

  「小姐不是已經猜出來了,何必再問呢?」心雨聲音低低的,回道。

  「好一個洛銘西,好一個帝梓元!」帝承恩放聲大笑,她猛地轉過身,抓住心雨的手腕,眼底悲涼難當,「好、好!你們一個個都好得很,當真好得很!我做了十年傻子,十年傻子啊!」

  秋水閣內,只能聽見帝承恩憤恨難當的哀戚聲。

  與此同時,剛剛換了身衣袍準備參加太后壽宴的太醫院正被華陽閣的宮娥慌慌張張攔在了御花園內。

  小宮娥見著了他,像遇見了救星般連連叩首,「方大人,我家昭儀娘娘要生了,太醫院的大人們都在仁德殿為太后娘娘祝壽,一個人都沒有,再尋不到人,我家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方簡之一驚,原本宮裡待產的後妃都會有專門的太醫守著,以防誤事。哪知因為忠義侯府沒落,負責古昭儀的太醫竟完全沒當回事,在這個時候去了太后壽宴。

  怎麼也是皇家血脈,非同小可,方太醫連連擺手:「走,快些去華陽閣。」

  小宮娥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領著方簡之朝華陽閣而去。

  華陽閣內,古昭儀面容消瘦,臉色蒼白,氣若遊絲,手放在肚子上,床上隱有血跡逸出。她房裡的太監宮娥慌得團團轉,駭得只剩下半條命。

  方簡之走進來,一見床上古昭儀的模樣,臉色立刻就白了,這、這怕是難產之象!

  古昭儀看見他,眼底驟然冒出一抹希望來。

  方簡之急忙上前為古昭儀把脈,手一探,心沉到了谷底,「娘娘,怕是脈象不穩,要儘快稟告陛下,讓陛下定奪是保……」

  「不、來不及了……」古昭儀死死抓住方簡之的袖袍,乾癟的手攥出青紫之色來,聲音斷斷續續:「方老大人,保孩子,一定、一定要替本宮保住孩子!」

  古昭儀尚在韶華之年,半年前還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榮寵至極。哪知世事難料,才過半年就落魄到這般田地。方簡之聽著她嘶啞的聲音,也知時間緊迫,朝後擺手。

  「快去燒熱水,把穩婆喚來,為娘娘拿人參續命。」方簡之有條不紊地安排,轉頭對古昭儀道:「娘娘放心,老臣現在就去熬藥,定當竭盡全力為娘娘保住龍胎!」

  古昭儀點頭,眼底的眼淚奪眶而出,鬆開了方簡之的袖子。

  仁德殿外,太后笑得慈眉善目,端重威儀,以大壽之名賜恩三公,厚賞眾臣,贏得一片恭維之聲。

  她笑著將話語權交給了嘉寧帝,嘉寧帝不輕不重咳嗽一聲,石階下安靜下來。

  眾人抬首,只見嘉寧帝站起身。

  「眾卿。」嘉寧帝頓了頓,「朕知道月前金鑾殿上青南山副將鐘海為帝家軍喊冤,朕亦對此事痛心疾首,今日在這壽宴上,朕便還眾卿真相。大理寺卿黃浦何在?」

  黃浦從席位上走出,行到正中間,跪下,「臣在。」

  「你審案月餘,此事個中原委想必已經問清,你來告訴眾卿,真相到底為何。」

  黃浦抬首,稍一停頓,朗聲道:「回陛下,青南城將士挖開青南山,證實半數帝家軍屍骨上的確有我大靖箭矢。忠義侯在堂上招出十年前他誤截假信,以為北秦鐵騎攻城,才會於深夜劫殺帝家軍於青南山下,此罪他願一力承擔。」

  「可還有其他……?」

  「臣無能,除此以外,未查出隱情。」

  「不怪黃卿,此事已過十年,本是陳年舊案,現帝家軍之死也算水落石出,帝家之事就此落定。傳朕旨意,忠義侯因一人之過累得大靖將士慘死,三日後問斬,那一萬將士不知原由,誤殺同袍,朕特赦其無罪。」

  嘉寧帝長歎一聲,神色沉重,「八萬將士埋骨青山非朕所願,晉南百姓之痛朕感同身受,即日起,朕將免晉南十年賦稅,以示皇恩!」

  一場石破天驚的大案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以忠義侯問斬而塵埃落定?眾臣雖有疑慮,可在鐵證前也無話可說,只得異口同聲的三呼萬歲感念皇恩浩蕩。

  任安樂垂眼,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時起已死死握緊。

  八萬條人命,帝家百年榮辱,滿城十年哀慟……到如今,一個區區的忠義侯,施捨一般的十年賦稅便是你給晉南百姓的交代!

  韓仲遠,你有什麼資格為天下之主,主宰萬民!

  嘉寧帝回到御座上,眉宇威嚴,「當年靖安侯做的錯事朕如今想來都甚為痛心,但帝家主禪讓天下之義朕一直銘記。今日,朕有一件喜事要宣佈。」他朝一旁的趙福擺擺手,「讓她上殿來。」

  趙福心領神會,尖細的聲音響徹在仁德殿外。

  「宣帝小姐覲見。」

  「宣帝小姐覲見。」

  ……

  安寧朝石階下望去,神情有些不安。韓燁由始至終垂著眼,沒有半點動靜。

  眾臣心底有了譜,八成帝小姐叩謝皇恩、拜完壽後陛下就要賜婚了。

  哪知,趙福的聲音在殿外響了個遍,也沒瞅見帝小姐從石階下上來。眾臣面面相覷,這種時候,總不會出什麼ㄠ蛾子吧……

  太后和嘉寧帝的臉色越來越沉,趙福心底發怵,抹了抹汗,昂首再加了把勁。

  「宣帝小姐覲見!!!」

  百官席上,有人毫無預兆地立了起來。

  這等萬籟俱靜之時,一點動響都會惹得人人側目。眾臣抬眼,瞥見那人有些哭笑不得。這傻姑娘不會是不願太子賜婚,在太后壽宴上不知死活地跑出來攪局吧!

  任安樂從一品王公的宴桌上走出,著緋紅朝服,面容凜然,一步一步走到石階中間的廣場上。

  然後,萬眾矚目之下,緩緩跪下,昂首,望著嘉寧帝,朗朗之聲,直沖雲霄。

  「臣帝梓元,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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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3:5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二章

  若在一年前,讓大靖朝臣選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兒,必是晉南土匪旮旯裡的女山大王一紙婚書遞到京城以三萬水軍求娶一國太子的荒唐事;放在半年前,是那頂著蠻夷之名的莽女子囫圇著立下了江南之功,破天荒地被封為了一品上將;回到一月之前,那自然是青南城副將鐘海在金鑾殿上為十年前的帝家軍喊冤……

  按理說,最後這事兒已經夠撓心撓肺了吧,而且好不容易和那女土匪沒扯上半點干係!瞧瞧,光這一點就足以鼓舞大靖上下朝臣的雄心,總不能一年上頭偌大個錦繡江山全圍著一個女子轉不是!

  但事實是殘酷的,人生是逆轉而荒謬的。這世上之事真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發生不了。

  他們剛才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慢慢來回想,先吸一口氣,再舒一口氣,別心臟跳得過快,一下子去見先帝了。到如今這位分上,誰不是折騰了好些年才有資格坐在這仁德殿外,要不就刀光劍影地打了半輩子仗,落下一身傷痛,要不就一步步勞心勞力地往上爬,到如今都在浪裡沉浮。若是臨到老了就這麼無辜地被嚇死,那多划不來!

  哦,想起來了,這姑娘剛才說了啥,她說——

  臣帝梓元……臣帝梓元……臣帝梓元……

  怕是活了幾十年的宗室皇親,王公大臣,此時心裡最想的就是假裝沒聽到剛才這句話。但是他們忽視不了,石階上跪著的緋紅身影筆直而堅韌,天子的一張臉早沒了半點表情。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反應,或者說他們除了靜默,不敢有半點兒反應。

  面前這女子是誰?她真的是帝家僅剩的孤女、太祖定下的太子妃帝梓元?

  那任安樂呢?那個威震晉南數年的女土匪,民心得盡的上將軍任安樂又是誰?

  「任卿……你這是在幹什麼?」安靜的大殿外,嘉寧帝淡漠的聲音突兀響起。他望著石階上的女子,眼底深沉莫名,「朕宣的是帝家女。」

  不知怎麼,這一幕下,太后抿緊唇,坐得更威儀起來。

  「沒錯,陛下宣昭梓元,梓元自然要領皇命,上前拜見。」任安樂坦然回。

  嘉寧帝起身,行到御台前,一字一句問:「你是帝梓元?」

  「是,臣是帝梓元,晉南帝家帝梓元。」

  「荒唐!你說你是帝梓元,以何為證?那泰山的帝承恩又是何人?任安樂,即便你是朕的一品上將,若在百官面前信口開河,愚弄於朕,朕縱使愛才,也饒你不得!」

  任安樂緩緩起身,展眉,「臣無憑證來證明臣是帝梓元。」

  眾臣一愣,不能證明,這是什麼話?而且陛下還未叫起,任安樂怎麼就自顧自的平身了。哎,算了,沒啥好計較的,就算今天這土匪頭子把天戳出個窟窿來,他們也能泰然處之了!

  嘉寧帝沉著眼,淡淡看著任安樂。

  「可是陛下,帝梓元有什麼可冒充的?」任安樂朝四野望去,目光在皇親貴族和文武百官面上逡巡而過,不去管他們精彩紛呈的表情,朗聲而言。

  「她不過一介罪女,仰人鼻息而活,背負帝家叛國之名。而任安樂……是大靖一品上將,入主內閣,前程似錦。敢問諸位大人,帝梓元與任安樂,餘生命途誰更順遂?」

  眾臣想不到任安樂會問出這麼一番話來,無可反駁。任安樂這個身份比之帝梓元,早已不可相提並論。靠自身實力晉位、民心得盡的上將軍比只傳承了一個名諱的帝家小姐要重要得多。

  「陛下,我做任安樂,過一輩子,不無不可。只是終是對不住我父親,對不住帝家。」她停了停,聲音有些追憶,「十一年前靖安侯府,陛下曾與我父親對弈一局,父親落敗,輸了陛下一壇二十年陳釀的女兒紅,父親惆悵三日,輾轉反側。我曾在旁觀棋,笑言父親小氣,陛下可還記得?」

  廣場上安靜下來,眾人抬首齊皆朝嘉寧帝望去。

  嘉寧帝神色一變,沉默半晌,雙手負於身後,緩緩回:「朕自然記得,永寧輸了半子。那時帝梓元不過八歲。」他望著任安樂,眼肅了起來,「你竟知道此事?任安樂,你告訴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是帝梓元,那泰山上被禁十年的帝承恩又是誰?」

  「十年前陛下降旨送我去永寧寺,我不願去,就尋了個模樣相似的女童代替我入泰山,至於我自己……帝家沒了,我被安樂寨老寨主收為義女,落草為寇,改名任安樂,成了晉南的女土匪。」

  「臣在晉南生活十年,直到一年前以任安樂的身份入京,陛下,這便是臣十年過往。」

  眾臣擺好了姿勢,伸長了脖子準備等任安樂說這冗長苦情的十年艱辛往事,哪知她三兩句便把身份之事撥弄清,不帶半點含糊。

  「任……」嘉寧帝重回御座上,沉聲開口:「帝梓元,你可知道,即便你是太祖欽定的太子妃,如此罔顧聖旨,違抗皇命,欺瞞朝廷百官和天下萬民,亦是大罪,朕不能姑息!」

  像帝承恩那樣的女子,他尚能封為太子妃,可若任安樂才是真正的帝梓元……可笑,他自以為掌控一切,卻沒想到竟被區區一個帝家孤女玩弄於鼓掌之間!

  「臣自然知,抗旨乃死罪。但定罪之前,臣想問一事,還請陛下允許。」任安樂立於石階上,道。

  「哦?你還有何問題?」

  任安樂轉身,朝禮部尚書龔季柘望去,拱手,「請問龔尚書,可記得十年前頒往帝北城的聖旨?」

  龔季柘一臉嚴肅,起身,道:「老夫自然記得,十年前那道聖旨是老夫替陛下起草。」

  「那老尚書可還記得我是因何故被禁於泰山?」

  龔尚書怔了怔,其實當初那道聖旨是將帝梓元帶回京城,只是太子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旨意將帝家小姐送往了泰山。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無幾,他也沒有點穿的必要。

  「聖旨中言:帝家謀逆叛國,滿門抄斬,帝小姐得太祖福蔭,才會保全性命,被送至泰山。」龔老尚書年紀大了,中氣依舊十足,廣場上眾人聽得一清二楚。

  帝梓元頷首,轉頭,望向嘉寧帝。

  「陛下,因帝家忤逆犯上,禍及天下,臣才會被陛下下旨送往泰山。」

  任安樂頓了頓,墨黑的眼深不見底。

  「若我帝家並無叛國,也從未私自將八萬將士調入西北;若我父親還是功在社稷的靖安侯,我帝家忠義之名仍傳天下;若陛下當年未得真相,誤下了聖旨,錯斬帝家百餘條性命……那臣未尊聖旨、十年來隱姓埋名居於晉南,以任安樂之名安於朝堂……何罪之有?」

  仁德殿外死一般靜默,唯剩旌旗被冷風吹拂得沙沙作響。

  這算是在質問天子誤殺百姓,冤枉忠臣嗎?若是把命不要了,這世上還真是什麼荒唐事都有可能發生!

  「帝梓元。」

  嘉寧帝垂眼,帝王威壓緩緩彌漫開來。

  「就憑你剛才之言,朕便可賜你死罪。你口口聲聲說你帝家沒有謀逆,那朕問你,八萬帝家軍為何會出現在西北,從靖安侯府又如何會搜出勾結北秦的信件?你帝家謀逆鐵證如山,朕心存憐憫,看在先帝的份上留下你一條命,你便是如此回報於朕,回報於皇家?」

  任安樂不言不動,只是盯著嘉寧帝,半晌,聲音莫名低沉。

  「陛下,帝家沒有謀逆,我父親沒有叛國。」

  她從袖中拿出一份卷軸,揚手展開。從一品王公到三品朝官,那卷軸一點點順著長長的石階鋪陳下來,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雪白的卷面上,密密麻麻染滿墨字,眾臣凝神一看,肅穆的面容微微動容。

  帝家軍虎 騎營先鋒,張少成,年二十八,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 騎營千夫長,趙紅海,年三十二,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 騎營百夫長,孫兆方,年二十五,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 騎營將士,李子青,年十八,卒於青南山。

  ……

  數不盡的名字,一眼望不到頭,這張薄薄的卷軸,承載著十年前埋骨西北的八萬大靖將士的最後遺願。

  華陽閣內,女子的哀嚎聲讓人惴惴不安。方太醫站在房外,讓小宮娥把藥端進去讓古昭儀服用,淺淺地聲音微弱下來,只聽得穩婆惶急的嘶喊。

  「娘娘、娘娘,您可千萬不能睡過去,小皇子快出來了,您再加把勁啊!」

  許是這聲音有了點效果,古昭儀本已沉寂的聲音再度大了起來,雖聽著痛苦不堪,卻帶著一股子視死如歸的希冀。

  過了半息,內房裡猛地響起穩婆尖利的叫喚。

  「娘娘,小皇子出來了,恭喜娘娘,是個皇子……」房間裡外的人還來不及高興,這份喜悅的吶喊聲便戛然而止於內室中,不聞半點聲息。

  方簡之心底一怵,顧不得避嫌,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李嬤嬤,小皇子如何了?」

  滿是血污之氣的產房裡,筋疲力盡的婢女跪了一地,瑟瑟發抖。抱著小皇子的李嬤嬤臉色青白,呆滯地望向衝進來的方簡之,牙齒打著寒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方大人,小皇子、小皇子……」

  方簡之望了一眼,頓在原地,一股子寒意升上了背脊。

  繈褓裡的小皇子全身青紫,一雙眼緊緊閉著,根本沒有半點聲息,古昭儀誕下的居然是一個死胎!

  方簡之艱難地轉頭看向床上,雪白的綿帛上滿是血跡,古昭儀早已閉上了眼,只有嘴角還帶著最後一抹喜悅。

  方簡之倒退一步,摔倒在座椅上,半晌回不過神。

  太后壽宴之日,華陽閣昭儀誕子,居然母子雙亡。如此不吉之事若是傳了出去,大靖皇室必遭天下百姓閑言攻詰!

  與此同時,仁德殿外。

  任安樂一手握著卷軸,凜然立於石階上,如虹之聲響徹於蒼穹之際。

  「陛下,臣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坦陳身份,只為洗盡帝家冤屈,只想還這些年孤魂難回故土的八萬將士一個清清白白的名聲。忠臣之冤,將士之憤,臣十年不得安寐,今日只請陛下給臣、給帝家、給晉南百姓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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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4:0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三章

  仁德殿外一絲別的聲音都沒有,除了任安樂清朗的女聲。

  「證據呢?」御台上,太后按住嘉寧帝的手,朝任安樂望來:「任安樂,你說你是帝梓元,哀家便認你是帝梓元。但若拿不出證據,你剛才的厥詞就是藐視聖威,妄言天子錯判,按律當誅!」

  是啊,說了這麼多,任安樂是晉南女土匪也好,是帝梓元也罷,到了這地步,她的身份其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若是拿不出證據為帝家平凡,以她今日的做法,左右不過也就這一兩天活頭。可她要是拿出了證據,大靖的天怕是要翻過來了……

  十年前帝家究竟有沒有叛國,帝家軍是不是為了和北秦裡應外合才奔赴西北,才是所有人最想知道的事。

  「太后,臣棄了一品上將的身份,提著腦袋站在百官之前,不是這裡出了毛病。」任安樂抬手指了指腦袋,然後將手中握著的卷軸一拋,那卷軸正好落在戲臺上,從上而下掛著,明晃晃落在眾人眼前。

  她從挽袖裡拿出一封書信,高高揚起,「這是我父親十年前收到的一道諭令……」她頓了頓,「這封密信諭令我父親麾下的秦昭將軍領八萬帝家軍化零為整奔赴西北,與青南城守將在青南山下合擊北秦大軍。」

  任安樂的聲音響徹在仁德殿外,眾臣倒吸一口涼氣,灼灼盯著她手上的密信,議論聲轟然而起。

  天下間能命令忠義侯的屈指可數,更何況依任安樂所言,這還是御旨!大靖朝有幾人能頒下御旨!

  「荒謬!」太后眼底一縮,放在御椅上的手微不可見地抖了抖,猛地朝任安樂指去,「哪裡有什麼御旨,分明就是你捏造的!」

  任安樂淡淡看了太后一眼,朝右行了幾步到右相面前,鄭重將信遞到他手邊,「右相,您是兩朝元老,輔佐陛下十幾載,請您替下官鑒別這封密信。」任安樂頓了頓,執禮彎腰,「這本是我帝家私事,下官深知實在強人所難,但大靖朝堂上能如老丞相一般德高望重者寥寥無幾,還請老丞相看在我帝家滿門皆歿的份上,幫梓元做個明證。」

  御台上瞥下的目光猶若實質,百官亦望向此處,頭髮花白的右相望著身前半弓著腰的任安樂,立起身,抬手接過她手中已經泛黃的信函,將任安樂扶起。

  「老夫為大靖宰輔,還天下一個真相乃是人臣本分,帝小姐無需如此。」

  任安樂隱隱動容,眼底劃過一抹感激。

  太后臉色一沉,左相更是神情凝了下來。當年他受太后之令尋找此信,哪知搜城三日,連個信渣滓都沒找到。如今看來是靖安侯自盡之前將這封書信留給了帝梓元,他當年以為此信隨靖安侯一起長埋地下,便騙了太后說此信已毀,可如今……

  右相拆開信封,匆匆掃了幾眼面色大變,翻來覆去將信函看了好幾遍也沒說出半句話來。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拿著密信肅眉走出宴桌,行到御台前,朝著嘉寧帝跪下,一言不發。

  眾臣心底一咯噔,看右相這模樣,難道這密信是真的不成?議論之聲一時更盛。

  「魏卿,你既然看了這封書信,是真是假只管道來,朕恕你無罪。」嘉寧帝威嚴的聲音響起,隨即滿場靜默。

  「回陛下,密信上確實諭令晉南八萬帝家軍接信之日起拔軍去西北,上面印下的是天子玉璽,至於信上的筆跡……乃是陛下親筆所書。」

  右相一句話,讓仁德殿外詭異的安靜下來。天子玉璽,帝王筆跡!以右相兩朝元老、朝廷柱石的身份,若無把握,絕不會輕易說出口。

  嘉寧帝淡淡朝太后掃了一眼。太后身子一顫,頭上的鳳冠微抖,有些不敢迎上嘉寧帝的眼神。

  當年靖安侯只會遵循皇帝之命,根本不會相信她下的懿旨。

  王公大臣互相對視了一眼,又極快撇開頭垂下,此時,御台上嘉寧帝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茶,突然開口:「御林軍何在?」

  眾臣心中一凜,齊刷刷朝石階上的右相與任安樂看去,陛下不會是想……

  御林軍統領張沖身著盔甲從石階下跑上來,「臣在。」

  「此事關乎帝家謀逆與八萬帝家軍命喪青南山的真相,非一家之事,乃大靖舉朝國事,你將后妃公主與各府命婦送回錦繡殿休憩。齊妃,朕將後宮交給你了。」

  齊妃起身,臉色蒼白,卻很是鎮定,朝嘉寧帝行了一禮,「臣妾遵旨。」

  聽到這話,眾臣才算舒了口氣,也對,現在牽扯的是國事,讓后妃婦孺在此的確不妥。

  后妃命婦和一干公主頃刻間退得乾乾淨淨,唯有安寧不動如山,她身份特殊,嘉寧帝也由得她。

  此時,嘉寧帝開口:「魏卿,你先起來。」

  右相聞言從冰冷的石階上起身。

  「朕問你,你確定密信上的筆跡乃朕所寫?」

  「是,這上面的確是陛下的筆跡。」

  嘉寧帝朝後靠了靠,望向百官:「朕從來沒有寫過這封信,更沒有派人將這封密信送往帝北城的靖安侯府。」見眾臣神情猜疑,他接著道:「朕聽聞天下間奇人異士多有,尋出一兩個來模仿朕的筆跡亦不是不可能,魏卿,你說是否?」

  右相一怔,忽而想起一事,朝嘉寧帝身旁的太后望去,臉色微變,拱手答:「陛下所言,亦有可能。」

  當今聖上的啟蒙之師乃太后,太后確實有可能寫出這封信,只是知道此事者寥寥無幾,在沒有證據的情形下,他不能隨便把太后牽扯進來。

  「況且十年前冬月,玉璽曾丟失過半日,朕當時未在意,如今想來也有些蹊蹺。但此事當年已在內務府記錄,吳卿,你來告訴眾卿。」

  內務府大臣吳兆清匆匆走出,叩地回:「陛下所言未錯,十年前冬月十九,玉璽曾於金鑾殿丟失,半日後在上書房尋到,當時臣以為是哪位小皇子將玉璽拿去把玩,便只將此事記錄於案,並未聲張。」

  「吳卿,你且回座。」嘉寧帝擺手,望向任安樂,「帝梓元,此信並非朕所寫,你可信?」

  任安樂頷首,一雙眼烏黑沉靜,「臣信。」說完,她將右相扶到坐席上,才轉身道:「陛下,先不管這信是誰所寫,臣敢問一句,天下臣子若有誰接到了這封密信,會如何去做?」

  嘉寧帝被問得一滯,沉默下來。

  眾臣聽見這話,連連點頭,那封密信上乃天子筆跡,蓋著皇家玉璽,連右相都沒瞧出來真假。只要是大靖的臣子,都會依命行事,若抗命不遵,才是真正的亂臣逆黨。這麼想著,眾臣皆打了個冷顫,靖安侯當年巨擎一方,帝家聲望更是無人能及,亦被幕後之人構陷,若這事落到自己身上……

  十年之後,這些琢磨出一丁點真相的大臣們竟在這仁德殿外生出了同仇敵愾的心境來,若是幕後之人尋不出來,帝家之事不能水落石出,那天子諭令必將成為百官恐懼的催命符,大靖上下從此以後誰還敢依皇命行事,朝政必亂,皇威更是蕩然無存。

  嘉寧帝一望眾臣臉色,便知道他們心中所想,眉頭皺了起來。任安樂不過一句話,便讓滿朝文武都朝帝家靠攏。一個十八歲的孤女,怎麼會有這等駭人的心智?嘉寧帝盯著昂首而立的任安樂,心底竟有微微冷意。

  御台之上,嘉寧帝緩緩開口:「若十年前此信送至靖安侯府後,八萬帝家軍才奔赴西北,此事確實不能定罪於他。」

  任安樂挑眉,只是帝家軍遠赴西北之事無罪?

  她朝左相看了一眼,朝御台徑直而去,朝臣一陣緊張,趙福更是想也未想便攔在了嘉寧帝面前。

  哪知任安樂停在御台下,從袖中抽出幾封書信,遞予趙福,「趙公公,請為我呈給陛下。」

  趙福訕訕接過,輕手輕腳拿到嘉寧帝面前。

  任安樂走回石階中央,道:「陛下,這是當年左相從靖安侯府搜出來的,是我父親勾結北秦的證據。臣從兵部偷了出來,以呈聖諭。」

  殿外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頓響,這麼不光彩的行徑,這位帝小姐怎麼就一點都不知道含蓄!

  兵部塵封的證據早就被他毀了,哪裡來的什麼書信!左相起身就要反駁,卻生生抑住,瞥見任安樂望過來的眼神,想起昨晚的事,他神色一變,頓時大悔,白活了這麼大把年歲。帝承恩會突然來相府提醒他,分明就是有詐,他竟著了任安樂的圈套!

  「劉太傅。」任安樂朝右相身旁的太傅劉世傑看去,拱手道:「十年前劉大人您是兵部尚書,當年的謀反證據裡蓋著的可是北秦王印?」

  劉太傅起身,點頭,神情嚴肅,「當年這幾封書信帶回京城後,乃我親自鑒定,確實是北秦王印。」

  「那王印可是完整無缺?」

  劉世傑一怔,點頭,「自然是完整無缺。帝小姐此話何意?」

  任安樂笑了笑,「誠如剛才陛下所言,世上奇人異士者眾多,既然連陛下的筆跡都可以偽造,那區區北秦王印又為何不能?」

  她轉身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請展開書信。」

  嘉寧帝聞言拆開信箋,沉聲道:「帝梓元,你如何能證明這上面的北秦王印為假?」

  任安樂昂首,「陛下,上面刻著的王印根本不是北秦王室所有,因為十年前北秦大公主潯陽一時錯手,將王印砸破了一角,自此以後北秦王印便不再完整。北秦與我朝連連征戰,邦交極少,所以我大靖上下無人知曉北秦王印早已殘缺。」

  她轉頭朝劉太傅望去,「若當年滿朝上下有一人能看出破綻,那幕後之人的謀劃必定功虧一簣,我父親必不會背著冤屈,十年來受盡天下駡名!」

  劉太傅面色灰暗,望著眼眶泛紅的任安樂,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帝家謀逆之事牽連甚廣,轟動朝野,本應仔細審案,小心立證才是,可偏偏此事是皇家忌諱,沒人敢深掘,一旦尋到了證據,便草草結案,以致於連如此明顯的破綻也沒瞧出來。

  劉太傅穩了穩身子,面容瞬間頹老下來,朝任安樂深深一鞠,「老夫審案不明,冤枉了侯爺和帝家,實在愧對靖安侯,愧對帝小姐。」

  任安樂沉默片息,緩緩扶起劉太傅,一字一句道:「當年定下帝家謀逆之罪的不是太傅,判我帝家滿門抄斬的也不是太傅,太傅不必如此。」

  此話一出,眾臣心有戚戚。是啊,若不是皇家雷厲風行地將帝家連根拔起,能和皇室比肩的百年世族,何至於頃刻間毀於一旦。

  任安樂轉身,朝嘉寧帝望去。

  「陛下,當年先有諭令送到靖安侯府,我父親才會派八萬大軍奔赴西北,左相搜出的北秦書信也是作假,根本沒有證據定罪於帝家,帝家沒有謀逆,我父親也沒有叛國。」

  嘉寧帝長歎一口氣,沉默良久,緩緩道:「永寧確實沒有背叛大靖,是朕誤信假證,判了錯案,朕會擇日還帝家和帝家的將士一個清白。」

  「這不夠。」任安樂抬首,輕輕開口:「陛下,您不想知道那八萬帝家軍究竟是怎麼死在青南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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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四章

  帝家軍不是因忠義侯之過才會亡於青南山嗎?難道還有隱情不成?眾臣面面相覷,尤其是幾個靠軍功封蔭的侯爺,他們對於帝家軍之事比尋常人更加憤慨。

  韓燁抬頭朝任安樂望去,眼底拂過一抹歎息,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嘉寧帝神色微變,斂了面容,沉聲回:「帝梓元,帝家軍之事已有定論,乃忠義侯錯截假信,誤以為北秦鐵騎攻城,才會截殺帝家軍於青南城下,此事忠義侯已在大理寺招供。朕雖為這八萬將士痛心,卻也不能再遷怒於那一萬不知情的將士,徒造殺孽。」

  「那一萬騎兵自然無辜,和我帝家將士一樣,他們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利刃。黃大人……」任安樂朝黃浦望去,「堂審之時,忠義侯可曾說出他截獲的消息是從何而來?」

  黃浦起身,搖頭,「下官曾反覆詢問,但忠義侯不肯言半句。」

  任安樂揚了揚眉,「大人可想過,帝家軍奔赴西北之事乃絕密,忠義侯遠在千里之外的西北,他怎麼會截獲帝家軍的消息?以大人斷案多年的經驗,大人可否猜一猜,哪一種情形最為可能?」

  黃浦神情微凝,想了想,面容有些驚駭,「靖安侯爺當年遭人構陷才將帝家軍遠調西北,那知道這件事的除了靖安侯爺……就只有那頒下假皇諭的人!」

  隨著黃浦話音落定,仁德殿外一陣死寂。當年那人究竟是誰,不僅害得帝家百年名聲毀於一旦,連那八萬將士也殘忍的一個不留,簡直令人髮指。若帝家軍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慘死西北,那也太冤枉了!

  「帝梓元,朕知帝家軍亡於西北是人間慘事,可這件事絕非兒戲,你如何能證明?」嘉寧帝摩挲著手上的扳指,道。

  「陛下,臣有證人,能證明當年青南山之事絕不是忠義侯所說的如此簡單,請陛下允許那人上殿面見聖上。」

  太后眼一沉就要反對,嘉寧帝壓住她的手,面容格外淡漠,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歎息聲響起:「母后,現在已經動不了她了。」

  太后朝下望去,只見殿上百官面上憤慨,神色凝重,手握軍權的公侯更是一臉戾氣,心底生出了點點寒意來。太后虛弱地朝後靠了靠,本就不濟的精神更是頹散,這都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自從帝盛天消失,帝家被滅後,這種時時刻刻如鯁在喉、膽顫於心的日子已經十年沒有出現過了。

  「好,你今日要論個是非黑白,朕便允你,到底是誰,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陛下,草民知道十年前的青南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蒼老的聲音在石階下響起,眾人齊刷刷抬眼望去,只見一身著盔甲的老者從石階下行來,他的盔甲很舊很破,卻擦得乾乾淨淨。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但邁下的步子卻堅定無比。

  老者走到御台前的石階上,停在任安樂身旁,朝嘉寧帝緩緩跪下。

  「草民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一個歷經了戰火和生死的老將,他眼底的堅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所有人這一事實。當目光落在他垂老卻挺直的身軀上時,所有人無法不動容。

  「你先起來,告訴朕,你是何人?」御座上傳來嘉寧帝威嚴的聲音。

  「草民是十年前的青南城副將張堅。」張堅起身,回道。

  太后臉色一凜,前往西北的殺手遲遲沒有傳消息回來,想不到竟然還是讓此人給逃脫了,還被任安樂給尋到!

  此話一出,眾人一驚,不是說青南山一役的將士早就不在人世了,任安樂竟還能將當年的青南城副將給找了出來。

  左相見太后和嘉寧帝臉色沉鬱,起身喝道:「張堅,忠義侯已在堂上招供,他因誤截假信,以致在青南山下誤殺了帝家軍。如今當著文武百官和陛下,你要好好答話,若是信口雌黃,你那青南山一萬守將的一世聲名便要付諸東流!」

  張堅朝左相望去,目光沉定,「相爺,草民從西北邊陲萬里赴京,難道就是為了說假話不成。」

  不愧是上過戰場抗過刀的硬漢子,這些年憋屈在京城時不時被滿口文鄒的左相膈應的老公侯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看著張堅格外對胃口。

  左相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憤憤一甩袖袍,回到了席上。

  張堅轉頭望向嘉寧帝,聲音微啞:「陛下,草民正是為了我青南城一萬兄弟而來,我不能讓他們背上誤殺同袍的罪名。」

  「十年前侯爺根本沒有誤收假信,而是收到了從京城來的密信後才會領著騎兵營的將士去了青南山。」

  此話一出,猶若石破天驚,不少武將更是立時就站了起來,廣場上一陣喧鬧。

  嘉寧帝擺手,眼沉如墨,「張堅,你怎麼知道送信之人來自京城,又如何確定便是此信命令忠義侯截殺了帝家軍?」

  以忠義侯的謹慎,若是知道副將得知了真相,根本不會留他活到如今。

  「回陛下,草民會知道是因為當年這封信是草民親自轉交給侯爺的。」張堅像是陷入了回憶中,聲音緩了下來。

  「十年前的冬日,有人來侯府送了一封信,只說是京城的老夫人思子心切,送來的家,當時草民巡營歸來,正巧在府門前碰見,便替侯爺拿進了房。第二日我拜府時聽管家說侯爺看了信心情沉鬱,草民以為是老夫人出了事,便欲入房勸慰侯爺,哪知房裡沒有人,草民無意中看到炭盆裡在冒煙,一時好奇上前查看,發現裡面焚燒的正是前一日草民帶回的家信。當時那信還未燒完,草民匆忙間看到了「帝家軍」幾字,草民雖心生疑竇,卻未往深裡想。

  「三日後,侯爺傍晚點兵,率將前往青南山誅殺北秦鐵騎,可是交戰之時,草民卻聽見衝下來的士兵喊著自己乃是帝家軍隊。當時草民察覺不妥,向侯爺諫言,哪知侯爺一意孤行,定要剿滅山上軍隊。到了深夜,山上就沒了聲息,侯爺說兄弟們英勇,犒賞全軍,領著我們回了青南城。」

  「草民心中疑慮未消,便在回城之時尋了個藉口返回了青南山,那時已至拂曉,天已視物,草民在山腰和山底看見……」他頓了頓,聲音乾澀老邁,「漫山遍野的帝家軍都沒了命息。草民驚慌大駭之下,未敢停留,轉頭便回了青南城,不敢對人提起半句。第二日,帝家謀逆的消息傳來,草民當時還隱隱竊喜,以為侯爺是奉皇命如此,哪知數日後,陛下勸降帝家軍的聖旨傳來,草民如晴天霹靂,惶惶不可終日。這一役後,侯爺陸續將參戰的騎兵同袍遣送至各邊疆小城,草民也不例外。從此遠邊塞,一晃便是十年。」

  張堅抬首朝嘉寧帝望去。

  「陛下,草民隱瞞真相,自知死罪。可這十年來草民不敢言半句,不是捨不得這條老命,而是為了我那些生死與共的兄弟,他們沒讀過書,也不識字,在西北一待就是一輩子,最自豪就是自己是個保護百姓、效忠大靖的老兵。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殺的不是北秦人,而是和他們一樣的大靖將士,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安生!可是十年了,當年青南城的兄弟早就死的死,回鄉的回鄉,他們至少還得了百姓的照拂和祭奠。但那些死在我們手裡帝家將士,背了十年叛國的駡名,埋在不見天日的青南山……他們的冤屈又能向誰說!陛下,那也是我大靖的將士,大靖的百姓啊!」

  張堅猛地跪下,一遍又一遍叩首於地,老淚縱橫。

  仁德殿外,只聞得見身著破舊將袍的老者哀戚的叩首懺悔聲,不少年邁的老公侯和老將軍憤怒地移過頭,拂掉眼角泛紅的濕意。

  他們的年歲和張堅大多差不多,歷經十年戰亂,有了從龍之功才會榮耀全族、光宗耀祖。可面前這個老將,明明為大靖打了一輩子仗,守了一輩子疆土,保衛了一輩子百姓,臨到老了,卻不敢安享晚年,只因他遵循了軍令,稀裡糊塗地殺了同袍手足,所以一生良心不安,如今還要在這皇城之中、百官面前叩首請罪,偏那瞞盡世人的忠義侯卻在京城享了十年富貴,多麼可笑!

  韓燁坐得筆直,緊緊握住木椅,逼自己望著那老將,目光不移動半分。

  這是他們韓家造下的孽,他們韓家的罪!

  安寧臉色蒼白,不忍去看那青石的地板上漸漸現出的血跡。

  不知從何時起空中飄起了雪,像是映著老者嗚咽的低訴一般。任安樂抬頭,望著漫天飛雪,突然想起她帝家被滿門抄斬那一日,帝北城也是一日大雪未停,她當時的滿心悲怨和這老將何其相似?

  任安樂彎腰,低身,半跪於地,生生托住老者的肩,將他緩緩扶起。

  「老將軍,你沒有罪,那一萬將士也沒有,梓元拜謝老將軍給了我帝家將士一個真相。」

  任安樂的聲音不大,卻不可謂不動容,滿殿朝臣心生感慨,直歎這個真正的帝梓元倒是傳承了帝家風骨,頗有當年帝家主的氣韻。

  她安撫了張堅,將他扶至一旁,才抬首朝一直沉默的嘉寧帝望去。

  「張老將軍的證詞,陛下可信?」

  任安樂這一問,逼得嘉寧帝進退兩難,若答「信」,那這件事便會順藤摸瓜,從忠義侯身上繼續查下去;若答「不信」……嘉寧帝苦笑,廣場之上,文武百官,還有誰會不信這老將之言?

  「若陛下不信,可宣忠義侯至仁德殿,和張老將軍當堂對峙,以解陛下疑慮。」任安樂負手,朗聲道。

  正在此時,眾人未注意的地方,一小太監慌慌張張靠近御台,朝趙福低語了幾聲。趙福臉色大變,不動聲色靠近嘉寧帝稟告。太后隔得近,模糊聽到了幾句,華貴的妝容亦掩不去她眉間瞬時冷沉的鬱色。

  眾臣望見剛才尚算冷靜的陛下頓時冰冷的臉色,心底一凜,難道是出了什麼事不成?

  嘉寧帝擺了擺手,一雙眼深不見底,「不用了,朕相信張堅所言,確實如黃卿猜想一般,是構陷帝家的人指使忠義侯做下此事,殘害同袍,朕決不輕饒忠義侯。帝梓元,朕會著兵部和大理寺共查此案,早日尋到那幕後之人,給帝家和帝家軍一個交代。」

  直至此時,這一樁公案總算有了定論,眾臣心底懸著的石頭正欲落下來。哪知,任安樂清冷莫名的聲音將這塊石頭一下子便提了上去,不帶半點含糊。

  「陛下,那幕後之人就在這仁德殿前,陛下今日便可還我帝家一個公道,何須再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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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4:2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五章

  二十年前大靖皇朝剛立之時,太祖和帝家主兩擎天下,韓家和帝家無論兵力,還是威望皆在伯仲之間。一山不容二虎,若天下間有誰對帝家心懷忌憚,說句心裡話,全大靖朝官百姓都知道,唯有皇家。

  但這話卻不能說,也沒有人有膽子說。

  此時,望著石階上立得穩如泰山的任安樂,眾臣齊皆沉默下來。他們也想知道,當帝家孤女隱姓埋名十載,一朝揭露十年前的真相時,皇家到底要如何應對?

  「帝梓元,你說主使之人就在這仁德殿外?荒唐,滿朝大臣、皇親國戚誰敢做這種事?又有誰敢構陷帝家?」嘉寧帝的面容威嚴莫名。

  此話一出,眾大臣臉色一變,開始急哄哄地回憶自家當年可和忠義侯府有過過節,這種時候若是背上了構陷的名聲,光天下百姓的唾沫就足以將他們淹死。

  「陛下,臣從未言是諸位公侯陷害了我帝家。」

  聽見任安樂的話,眾臣才算舒了口氣。

  嘉寧帝挑眉,「哦?那你說的是誰?」

  當年帝家之事哪怕是證據全翻了出來,也根本尋不到人指證幕後指使者,這一點,嘉寧帝比誰都清楚。

  「陛下。」任安樂昂首,「先從那封送到帝北城的密信說起,能臨摹筆跡者雖有,可前提是那人必須熟知被臨摹者的慣用筆法。據臣所知,陛下每日的筆墨都會送進皇家珍閣典藏,無用的當日便會銷毀,皇宮守衛森嚴無比,陛下的物品更是被嚴加看守,恕臣直言,這世上最難模仿的便是陛下的御旨。至於天子玉璽,若非熟知內宮之人,又怎能輕易的偷到手。而且那人還能將污蔑的信函藏於靖安侯府,背後的勢力更是不容小覷。」

  這話說得太微妙了,眾臣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豐富多彩。嘉寧帝目光沉下,「帝梓元,你究竟想說什麼?」

  任安樂未答,只循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不止如此,那人一封信函便能讓朝廷一品公侯、手握重兵的忠義侯俯首聽令,毫不遲疑……」

  任安樂停下,稍一停歇,直直朝御台上的嘉寧帝望去。

  「臣斗膽,請陛下猜一猜,我大靖之上能同時做到剛才這些的能有幾人,而這仁德殿前最有可能做下的又是誰?」

  滿殿靜默。眾臣瞪大眼,望著朗聲質問的任安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大靖之上視帝家為眼中釘肉中刺處之而後快的那人,不就是……儘管努力克制著表情,但眾臣的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御台上飄去。

  韓燁眉頭一皺,連他也只能查到密信是從宮中送出,根本無法確定是父皇還是皇祖母,任安樂為何會如此說?到底還有什麼,是他也不知道的?

  「好、好!好一個帝梓元!」嘉寧帝臉上的平靜終於破裂,他望向任安樂,微有冷意,「帝梓元,你說的……是朕。 」

  嘉寧帝猛地撫掌於御桌上,朝任安樂斥去:「荒謬,滑天下之大稽,朕是大靖天子,萬民皆為朕之子民,朕怎會做下如此人神共憤之事!你若懷疑於朕,拿出證據來,否則朕定不饒你!」

  任安樂毫不避退地迎上嘉寧帝的眼,緩緩道:「陛下,臣沒有證據。」

  眾臣呼吸一滯,韓燁神色亦是一變,卻聽得任安樂朗聲道:「可是依臣所見,若陛下是那幕後之人,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釋得通。為何我父親毫不懷疑那封信的真偽,為何忠義侯會依密令行事,未有半點推脫……天下間能做到如此地步者,不可否認,陛下的嫌疑最大。臣不願冤枉陛下,可臣也不想一門冤屈不得昭雪,臣懇請陛下拿出證據,向臣和天下百姓證明……陛下無辜。」

  讓天子向萬民證明自己無罪!這等誅心之言,也太大膽了,眾臣靜默地看著對峙的兩人,心裡頭莫名古怪。

  若這句話沒被赤裸裸撕開,皇家尚可遮掩一二,拖些時日去尋個幕後之人,做個交代。可如今任安樂如此直白的在文武百官面前質問,皇家已退無可退。

  或許該這麼說,任安樂這是在逼陛下,要麼就竭盡全力尋出真凶,不得有半點推諉,要麼就擔下構陷帝家,屠戮八萬將士的罪名。

  今日之後,天下百姓雖不敢言,但所有人都會猜想陛下就是那陷害忠良的人,皇家天威自此蕩然無存。大靖立國不過二十載,根基尚未大穩,若有人因此事興風作浪,煽動百姓,那韓家江山恐會危矣!

  在座的大臣哪個不是深諳朝堂之道,幾乎是瞬間,就將這利弊給分析得清清楚楚,看向任安樂的眼神更是不同。一介女子,區區幾句話便能讓天下陷入動盪,也太駭人了些。

  嘉寧帝比仁德殿下的百官想得更多、更遠。他抿住唇,眼底的怒火幾欲洶湧而出,卻到底忍了下來。帝梓元蟄伏十年,將帝家謀反之事的證據全擺在了百官面前,皇家當年錯斬忠良已失了民心,若他這個大靖天子還擔上屠戮子民的罪責,必將被萬民口誅筆伐……好一個帝梓元,她竟是比當年的帝盛天更加棘手。

  太后沉默地坐在御台上,轉頭瞥向一語不發的嘉寧帝,心有懊悔。若是十年前在帝北城就殺了帝梓元,也不會留下隱患,到如今累得整個皇室都要背上駡名。

  后妃公主的位置上,安寧坐得筆直,她沉默地望向任安樂,一雙眼黑不見底。

  「這樁樁件件,陛下確實比任何人都值得懷疑,若要臣釋疑,請給臣一個說法。」任安樂見嘉寧帝不語,緩緩開口,那眼卻迎向了安寧,毫未躲避。

  廣場上陷入了僵持之中,百官望向御台的眼神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動搖。

  狡兔死,走狗烹。若當年忠君為國的靖安侯也難以善終,那難保日後的他們不會是同樣下場,仁德殿外的氣氛突然詭異起來。

  嘉寧帝知道這些大臣在想些什麼,看著他們眼中對帝王的尊崇愈加淡去,他皺緊眉,這種時候他不能什麼都不做。

  「父皇。」嘉寧帝剛欲開口,安寧卻毫無預兆地從席上走出,行到石階前,緩緩跪下,「兒臣知道真相。」

  安寧公主一句話,簡直石破天驚,讓眾臣瞠目結舌。

  嘉寧帝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女,冷聲斥道:「安寧,休得胡說,十年前你不過八歲,怎會知道如此秘事!」

  安寧垂下頭,撫掌於地,頭抵在青石石階上,一字一句回:「父皇,兒臣沒有說謊,兒臣確實知道十年前構陷帝家的幕後之人是誰。」

  望著神情凝重的安寧,太后心底有瞬間的不安,像是有什麼失去了掌控一般。

  「安寧!休得胡鬧!」嘉寧帝神色冷沉,怒喝。

  見嘉寧帝不允安寧說話,一旁的老公侯們倒是坐不住了,紛紛起身進言:「陛下,此事事關重大,公主當時雖年幼,或許曾窺得一二,公主說出真相對陛下亦有益,何不聽聽公主的說辭?」

  他們是大靖的朝臣,如果有證據能證明嘉寧帝是無辜的,朝堂得穩,他們自然皆大歡喜。

  眾臣相諫,嘉寧帝不好逆拂,只得盯著安寧,頹然一擺手,「安寧,你說。」

  安寧抬頭,望向石階下的百官,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

  「諸位大人,帝家之事和我父皇無關,我父皇也全不知情。當年將密信送往帝北城、命令忠義侯截殺帝家軍的人是、是……皇祖母。」

  石階上的滿朝文武已經不記得今日是第幾次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們想過無數個可能,但絕對想不到從安寧口中說出的幕後之人然會是天子生母,當朝太后!

  慧德太后慈善天下,心懷萬民,自太祖之時起便是舉國百姓尊崇愛戴之人,這樣善名遠揚的太后,怎麼會是構陷帝家、屠戮子民的幕後黑手?

  但安寧公主性子剛直,素得朝臣敬重,若不是真相,她又怎會說出這種話來冤枉自己的親祖母?

  幾乎是立時,所有人朝御台上的太后齊刷刷望去,在看見太后蒼白的臉色時不由動搖起來。大靖之上若有誰的權勢能做到這些事,慧德太后好像……也是其中一個。

  「安寧,這種話豈能隨便出口,剛才你指證的可是你的親祖母,大靖的皇太后。」皇親中,鬍子花白的明王起身,神情嚴肅,顫巍巍道。

  明王是太祖唯一還在世的兄弟,在宗親中輩分最大,威望最高。此事已牽扯到太后,他縱使不願摻和,也不得不出來說一句。

  「明王,你讓她說,哀家要聽聽哀家的好孫女到底能說出什麼話來!」太后的聲音從御座上傳來,格外冷漠。

  安寧回轉頭,平日頗有神采的眼睛就像失了魂魄一般。她望向御台,靜靜開口。

  「皇祖母,十年前父皇下旨賜帝家滿門死罪的那晚,我去了慈安殿的佛堂。」

  太后怔住,不敢置信地望著安寧,瞳孔猛地緊縮,握住扶椅的手微微顫抖。

  韓燁猛地抬頭,朝任安樂望去,目光灼灼,隱有指責之意。

  到了這一步,她早就知道安寧可能知道真相!

  任安樂迎向他的怒火,雖坦坦蕩蕩,卻同樣有些不忍。

  「那日父皇賜了帝家死罪,我本想去慈安殿求祖母為帝家求情,可是殿外守衛森嚴,我和良喜就爬進了慈安殿後的佛堂。當時,皇祖母和張公公也在佛堂,我在佛像後親耳聽到張福說是他偷了父皇的玉璽,遵皇祖母之令將偽造的御旨送往晉南,才騙得靖安侯發兵西北。」

  安寧垂眼,極慢卻一字一句說完,「若諸位大臣不信,只要審問慈安殿的大總管張福,便可得出真相。帝家之事,父皇毫不知情,和父皇也沒有半點干係。」

  太后身後站著的張福臉刷的就慘白下來,冬九臘月的時節,額上的汗竟比夏日出得還多。

  安寧叩首於地,淺黃的公主朝服上沾滿了雪漬,狼狽不堪。

  「父皇,兒臣十年前便知道真相,卻未說出來,讓靖安侯和八萬將士背了十年冤屈,兒臣枉為大靖公主,願受父皇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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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4:4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六章

  任安樂垂眼望向一旁跪得筆直的安寧,緩緩握緊袖袍中的手,抿緊了唇。

  從一開始,這場帝家埋了十年冤屈的洗清之路裡,她唯一違背本心對待的只有一人——安寧。因為到如今這樁冤案還能說出真相的只有她。

  她逼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嘉寧帝,而是安寧。

  保住整個韓氏皇室,還是保住她的皇祖母,這就是安寧的選擇。

  或者說,作為大靖的公主,嘉寧帝的女兒,她根本沒的選。

  石階上一陣靜默,明王朝太后望去,滿是詫異,「太后,安寧這話可真?」

  太后肅著臉,一聲不吭,只不停地轉著腕上的佛珠。

  明王皺眉,看向嘉寧帝,「陛下,此事太過重大,不如便如安寧所言,審問於張福?」

  張福聽到這話,噗通一下跌在地上,整個人哆哆嗦嗦,神情驚惶。他不比趙福,本就是個膽子小的,平日也是靠著太后才狐假虎威,如今連太后都被逼得不能出聲,他早被嚇破了膽!

  看他這模樣,根本就不用問了。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眾臣心生嫌棄,看都懶得再看那閹人一眼,紛紛朝嘉寧帝望去。

  「明王,僅憑安寧一人之言,怎能定責於太后?」嘉寧帝緩緩開口,聲音格外沉重。

  此時,右相神情微不可見地變了變,望了一眼沉默的任安樂,心一橫,行出來,朝嘉寧帝拱手,「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可否問詢於陛下?」

  嘉寧帝擺手,「魏卿,你說。」

  「臣曾聞太后乃陛下啟蒙之師,太后熟知陛下字跡,且能臨摹得一模一樣,不知此事可是屬實?」

  嘉寧帝神色微冷,沉默下來。朝中知道此事者雖少,卻不是沒有,一開始只是無人敢提,這時聽見右相開口後,不少資歷較老的大臣皆心領神會對望了一眼,眼中有些明瞭。

  到現在這地步,不僅有安寧公主這個證人,連筆跡之事也契合,那幕後之人應是太后。可是太后賢名遠揚,已是大靖最尊貴的身份,她為何會構陷靖安侯,甚至殘忍的下令屠戮了八將將士,使得青南山冤魂無數。

  「陛下不肯答,想必老臣聽來的是實情。老臣剛才看這密信時,便很是震驚,天下臨摹者雖多,可若不是極其親近之人,必不能模仿得如此相似,陛下雖未落款,但靖安侯爺仍是相信此信是陛下所送,絕不止是密信上蓋了玉璽之印,更是因為這密信上字跡氣韻和陛下平時的極為相似,幾乎沒有差別。」

  右相頓了頓,沉聲道:「老臣斗膽妄言一句,能做到如此者,當今世上恐怕只有太后娘娘。」

  右相這一聲如一錘定音,震得滿殿靜默。眾人看著肅眉而道的老丞相,暗暗感歎,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右相怕是已經做好了辭官的準備。

  任安樂眼底隱有波動,望著一旁跪著安寧和立著的右相,嗓子漸漸澀啞。

  帝家的冤枉太大,背負的冤屈太久,否則……她不會把他們全都牽扯進來,更不會逼得安寧親口指證自己的祖母。

  一切都已明瞭。任安樂望向御台上盛裝肅眉的太后,輕輕開口,「當年冤枉我帝家謀逆,下令讓忠義侯屠戮我帝家將士的……可是太后?」

  「帝梓元!」嘉寧帝沉聲怒喝,眉宇隱見青色。

  大殿外重新靜默下來,所有人都在等著太后的回答。

  沒有人發現,御台上的太后悄然變化的眸色,她緩緩轉頭朝嘉寧帝望了望,眼底一抹奇怪的情緒極快地閃過,突然朝右相開口。

  「魏諫,把你手上的密信給哀家送上來。」

  右相一怔,有些遲疑。

  「怕什麼,你魏諫都當著文武百官證實了是哀家所寫,就算哀家毀了這封信又能如何?」

  右相聞言,朝任安樂望了一眼,見她點頭,走上石階將密信遞到太后手裡。

  太后接過密信,拆開信封,掃了一眼。她沉默良久,指尖捏著陳舊泛黃的信箋,一點一點重新坐得筆直,像是頃刻間重新灌滿了力量一般,朝任安樂望來。

  「帝梓元,安寧和右相說的不錯。帝家手握大權,功高蓋主,哀家如鯁在喉,容不下你帝氏一族。當年是哀家假傳諭令讓靖安侯調軍西北,也是哀家讓忠義侯截殺了帝家軍隊,這一切都是哀家做下的,如今你待如何?」

  太后聲音沉穩,一身氣勢仍是平時的雍華貴雅。

  聽得太后此言,眾臣大驚,雖說猜到了事實,可太后親口承認帶來的震撼還是太過駭人。

  任安樂抬首,墨黑的眼底斂了所有情緒,「太后,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青南山八萬帝家將士,十年白骨已荒,您能拿什麼來還?」

  「你想要哀家為你帝家償命?」太后望了任安樂半晌,指著她,唇邊一點一點的笑意湧了出來,大笑出聲:「你然想要哀家為這些賤民償命?哀家是構陷了帝家,屠戮了八萬人,可哀家是大靖的太后,先帝已崩,當今聖上是哀家親子,她若要拿哀家,便是不孝,百官要審哀家,就是不忠!這大靖上下有誰可以判哀家的罪?」

  太后握著那封密信,緩緩起身,掃向殿下百官,「哀家是做了錯事,那又如何,誰若有膽,便到慈安殿來壓哀家去大理寺受審,哀家等著他。張福,扶哀家回宮。」

  一旁早就駭破了膽的張福哆哆嗦嗦爬起來,急忙去扶太后。

  太后從御台上走下,踩過地上的細雪,一步步朝慈安殿的方向走去。紅綢高掛的賀壽階梯印著這一幕,竟是分外諷刺。

  沒有人敢攔住太后,因為他們知道,護住太后的是大靖的帝王,無論他們有多憤慨,都不能逾越皇權去將天子親母壓下御台,能做到只有嘉寧帝。

  任安樂根本沒去管太后的離去,她望向嘉寧帝,沒有跪下求恩,亦沒有痛斥憤慨,只是淡淡開口。

  「陛下,剛才您言會還帝家一個公道,可太后才是造成這一切的人,臣的公道向何處尋?」

  嘉寧帝未答,沉默地望著她。

  「臣知道陛下難為,可帝家同樣滿腹冤屈,不得昭雪。姑祖母二十年前禪讓一半江山,父親為陛下平定諸王之亂,帝家將士歷經生死為天下百姓打出了一個和平盛世。只因太后娘娘一句功高震主,八萬人便死了個乾乾淨淨。他們何其無辜?」

  「臣不求撫恤,不求恩賞,只求一個清白,一個公道。」

  任安樂立於石階上,目光灼灼,聲臨天際。

  此時,一直立在她身旁的右相叩首於地,蒼老的聲音若洪鐘般響起:「老臣懇請陛下還真相於百姓,以昭日月,正我大靖國法。」

  隨著右相聲音落定,一旁的各公侯大臣走出宴桌,行到一階階石梯上,叩拜於地。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

  一遍又一遍臣子的陳情聲,迴響在仁德殿前,伴著漫天飛雪,落在嘉寧帝眼裡。到此時還坐著的只剩左相和一些皇親國戚,他垂首迎向百官之前的任安樂,面無表情。

  帝梓元已近得盡臣心,而他能做的便是絕對的公正。

  他竟被帝梓元逼到了這一步……

  「眾卿請起。」嘉寧帝朗朗之聲響起,百官停聲,立起身看向御台。

  嘉寧帝緩緩起身,一步步走到石階邊沿,望向百官。

  「帝梓元。」

  任安樂上前一步,拱手,「臣在。」

  「你帝家謀逆一事確實是被構陷,靖安侯忠君愛國,一身傲骨,朕加封他為忠勇靖安侯,為其平反,以示天下。自今日起,朕恢復你帝家一品王侯之位,爵位由你替父繼承。雖你言晉南無需撫恤,但枉死的八萬將士亦是朕的子民,朕會依先前之言,免晉南十年賦稅,並為失親的將士血親賜下撫恤之銀,在晉南建下英雄塚,迎他們的屍骨回晉南。」

  任安樂叩首於地,「臣帝梓元領旨。」

  「起來吧。」

  任安樂聞令起身。

  嘉寧帝淡淡的聲音傳來,「是非對錯今日朕便一併論個清楚。安寧!」

  「兒臣在。」

  「你是大靖公主,知冤情而不訴,實乃大過。朕念你最後一刻說出真相,只罷黜你西北領軍之權,禁於宗人府三月,以儆效尤。」

  「兒臣領旨。」安寧垂眼,換換叩首。

  「張堅。」

  一旁的老將連忙跪倒於地,「草民在。」

  「青南山一萬騎兵雖誤殺帝家軍,但朕念在他們並不知情,遂特赦所有將士。你若想回青南城,朕也一併允了。」

  「謝陛下,草民領旨,叩謝皇恩。」

  「忠義侯心術不正,犯下如此惡行,禍連滿門。朕判他明日午時於午門斬首,由大理寺卿黃浦監斬,另將忠義侯府抄家,家眷流放西北,所抄金銀用於撫恤戰亡將士。」

  「臣黃浦領旨。」百官之中,黃浦出列,叩首領旨。

  「朕……十年前未得真相,以致帝家滿門皆喪,甚愧於心,朕自罰閉於太廟三日,為靖安侯、帝氏族人和枉死的將士祈福,以贖朕之過錯。」

  嘉寧帝沉默下來,平時威嚴的面容有些蒼老,嘴唇抖了抖,卻沒有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眾臣見得如此,感慨於心,到現在只剩下太后未得處罰,陛下身為人子,也是真的為難了。

  「眾卿。」百官齊皆抬首。

  「朕是大靖天子,深知朝綱國法重於忠義,重於仁禮,也重於孝道。如今真相已大白,太后是幕後主使之人,朕雖不願相信,但鐵證如山,不得不信。皇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朕不會為太后辯駁。只是朕為國君,亦為人子,太后生養之恩同樣大於天……」

  嘉寧帝身形踉蹌了一下,趙福觀得不妥,就欲上前扶住,卻被嘉寧帝推開。

  「朕只希望眾卿能給朕三日時間,三日之後,朕必給帝家、眾卿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一個公道!」

  石階之上,觀得嘉寧帝滿臉哀慟的臣子也不忍再相逼,齊皆道:「臣等惶恐,謹遵聖諭。」

  任安樂隨著眾臣一起垂下頭,並未再言半句。

  今日所有的一切都以依她所想,如若不肯退讓半分,反倒失了人心。

  不過三日而已,十年她都等了,難道還等不了三日?

  「眾卿回府吧。」嘉寧帝疲憊的聲音在御台上再次響起,「趙福,隨朕回上房。」

  眾臣瞧見嘉寧帝轉身朝御台下走去,行了兩步,卻停住,轉過了身,望向百官的方向。

  「帝梓元,朕再問你一句,從今以後,你是何身份?」

  百官皆怔,韓燁朝任安樂的方向望來。

  任安樂昂首,神情有些微妙,「陛下,實不相瞞,臣不僅瞞了姓名,還有一件事也瞞了陛下和諸位大臣。」

  嘉寧帝一怔,任安樂身後的朝官也紛紛抬首朝她望來。

  任安樂挑了挑眉,突然抬手撕下臉上的面具,望向嘉寧帝,回:「陛下,這世上本就無任安樂,臣……是帝梓元。」

  頓時,一陣驚呼聲響起,不少公侯面露驚訝之色。他們這才發現那個頂著帝家小姐名頭回京的帝承恩其實和帝梓元並不相似。

  眾臣意外倒也不是因為任安樂真正的模樣有多傾國傾城,只是她這幅相貌也忒威儀了些,眉目裡的尊華比之當年的帝家主,竟也不遑多讓,難怪她要帶了面具入京,否則端就這身氣度,恐怕早就被識了出來。

  「好,從今日起,朕的朝堂上就只有靖安侯帝梓元,再也沒有一品上將任安樂。」

  嘉寧帝複雜地望了任安樂半晌,轉身走下御台,朝禁宮內而去。

  石階上的眾臣仍不願散去,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起談論著這一整天匪夷所思的經歷。

  安寧一言不發地走下了石階,只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

  任安樂站在朝臣之中,望著她離去,一身疲憊,說不出是喜是悲。仿若福至心臨般,她突然抬頭,朝石階上望去。

  皇室宗親落座的地方早已散了個乾乾淨淨,韓燁一個人立在石階上,形單影隻,莫名的孤寂。

  他望著任安樂,眼底的一些東西一點一點沉寂,然後消失。

  任安樂怔住,那眼神,就好像他望著的不是任安樂,也不是帝梓元。

  只是……大靖的一品公侯。

  漫天大雪下,任安樂靜靜立著,神情雖疲憊,眼底的神采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執著堅韌。

  韓燁,我曾經想,作為任安樂時,所有你祈願的,我都會為你做到。

  那是因為我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毀了你人生中的所有。

  這只是一個開始。

  到如今,你已經猜到,我重回大靖都城,要拿回來的,究竟是什麼,對不對?

  世上從來沒有任安樂,我是帝梓元。

  任安樂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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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九十七章

  帝家有一孤女,天下皆知。

  但沒人知道這孤女不是禁在泰山十年的帝承恩,而是扛著一面土匪大旗一路從晉南招搖入京、短短一年內入主內閣的上將軍任安樂。

  任安樂是帝梓元,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十字足矣。

  帝家女,當得如此,也該是如此。

  她在仁德殿前痛斥當今聖上,為帝家一百三十二口和八萬將士討回冤屈和青白的言辭堪稱壯烈,也讓百姓對這個帝家僅剩的遺孤滿身傲骨和仁勇更為嘆服。

  不是誰都能如帝梓元一般,在舉家被滅十年後,還能頑強至此,以一己之力洗刷怨沉,重新扛起門庭。

  經此一事,萬民眼中,十年後的靖安侯,雖為女子,卻不輸於世間任何一個大丈夫!

  但同時,也沒人猜到這場皇室與帝家的角逐中,爆發的遠不止是殿上朝臣,仁德殿前發生的事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傳至了天下萬民耳中。不過短短三日,聲勢浩大的輿論席捲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或者說誰都沒有想到十年後的帝家還有如此之強的影響力,這時才有人真正瞧清楚這個曾能與皇室比肩的家族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一個二十年前禪讓天下、十五年前平定諸王之亂、本該得天下尊崇的氏族,卻因被人無辜構陷而被皇家錯判,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背盡駡名的下場。只要還是大靖的子民,只要心中還存留一絲對帝家的感恩,就無法接受這樣慘烈而荒唐的事實。

  大靖建國時的第一代臣民仍在,他們猶記十年前的帝家是何能榮光。權握晉南、十萬雄兵、家族鼎盛……可如今呢?凋零的血脈、殘破的舊宅、枉死的族人……這樣的帝氏一族,誰能忍心?

  更何況,那犯盡逆天之行的還是當朝太后,天子生母!如此罪行,令人髮指!

  真相傳出的第二日,雖忠義侯被砍了腦袋,抄了家,但京城士子仍齊穿素服,聚於重陽宮門外,叩問太后惡行,諫言嘉寧帝嚴懲生母,以還帝家公道,天下清明。

  天子入太廟自懲三日,這百姓是知道的,然太后罪責太重,他們連這三日也等不得了。禁衛軍中也不乏熱血剛毅之士,但他們領皇命,看著這些義憤填膺的士子,只能沉默地立在宮門外。

  不斷有臨近城池的士子湧入京,重陽門前跪著的人也越來越多。士子、平民、商人,販夫走卒……到最後,只剩一片縞素。

  從未有一樁沉案,一府冤屈能讓大靖百姓凝聚齊心到這種地步,帝家是個例外,也是唯一的例外。

  帝家舊宅十年未有人入主,老舊殘破,尚未修葺。是以帝梓元雖在仁德殿上承了帝家爵位,卻還未遷入靖安侯府。

  此時,她立在任府的書房窗邊,聽著苑琴細聲回稟。

  「小姐,安寧公主去了宗人府,陛下還在太廟,這幾日的朝會都是太子殿下代君而為。」

  帝梓元頷首,眼底未起一點波瀾。苑琴瞥了瞥她,舒了口氣才道:「慈安殿裡沒什麼動靜,只是……重陽門外聚著的百姓越來越多,這樣下去恐會出亂子,不如小姐您去安撫一二?」

  帝梓元搖頭,「帝家之事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若再介入,反而不妥。放心,嘉寧帝不會讓百姓脫出他的掌控,如今這局面,是他想看到的,否則他又怎會拖三日期限。」

  「小姐的意思是……?」苑琴挑了挑秀氣的眉。

  「帝家在這件事上已得盡朝臣百姓的支持,反觀皇家,只剩討伐不屑之聲,要安撫百姓不是易事,除非……」帝梓元頓了頓,「當今聖上是個聰明的人,已經想好了為皇室解圍的辦法。你且等著看吧,明天是第三日,帝家之事會真正的塵埃落定。」帝梓元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悠然深沉。

  第三日清早,皇城西南的宮門被打開,一隊侍衛小心地護著一輛皇家馬車匆匆出了禁宮,朝城外而去。

  馬車裡,孫嬤嬤滿面含憂,望著閉眼休憩的太后,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說吧。若是想求個恩典,趁現在早些說,哀家還能為你謀得一二,說遲了,哀家也幫不了了。」太后睜開眼,掃了孫嬤嬤一眼。

  不過三日,太后鬢間的烏黑之髮已現花白之色,神態頹老,眼底更是威儀不在,生氣全無。

  望著這樣的太后,孫嬤嬤悲從中來,跪在太后腳邊,小聲啜泣,「小姐,奴才十歲就跟著小姐,都五十年了,奴才什麼恩旨都不求。奴才只是難過啊,小姐您忍了一輩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卻……」

  聽見孫嬤嬤喚她還未出嫁時的稱呼,太后頓了頓,冷厲的面容緩了緩,別過眼,「淮香,別跪著了,坐吧,你年紀大了,跟哀家一樣,經不起折騰了。」

  孫嬤嬤爬起身,靠近了太后幾分,望見她臉上細細密密的皺紋,聲音哽咽:「小姐,都到這份上了,您何必再去見她,若不是那人,小姐您必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太后微一沉默,掀開馬車布簾。

  「我有些話,要問問她,若不然,哀家死了都不安生。」

  窗外,冰雪覆盡山道,涪陵山隱約可見。太后淡漠的聲音伴著車軲轆的響聲消散在風中,聽得孫嬤嬤滿臉哀容,連連歎息。

  孫家百年書香門第,三十年前名冠中原,高門貴閥中若有孫家女為媳,更是與有榮焉。她的小姐十五歲時才名遠揚,榮德慧嫻,天下英豪求娶之。哪知小姐千挑萬選,竟選了日後的開國君主韓子安。

  這婚事是韓家老家主定下的,定婚事時先帝尚在北方征戰,三年後先帝回祖宅才完了婚事,她家小姐進門時已是十八之齡,算是個老姑娘了。先帝不苟言笑,又是在疆場死人堆裡摸爬滾打慣了的,平日裡威嚴冷酷,小姐入門一個月,硬是連句話都不敢和先帝說。直到先帝披上盔甲重回戰場時,她才鼓起勇氣送到門外,流露不捨之意。那是她也還是個小姑娘,雖不大懂,卻也知道,小姐這是動心了。

  但是先帝……她一直瞧得分明,由始至終只是完成了一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對小姐只有嫡妻的敬重,卻無愛慕。

  她看明白了,小姐這樣聰慧的人,自然也看得懂。

  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她家小姐已經是韓家的長媳,這輩子,無論先帝娶多少女子進門,都抵不過她家小姐在先帝心中的地位。

  那時候,帝家主還是稚童之齡,還沒有聲震天下。

  她家小姐還不知道這世上會有如帝盛天那般的女子,雖不妖嬈,也不嫵媚,卻能令世人尊崇,如萬民對先帝那般的尊崇。

  但是誰能預知命運,她家小姐望不到日後的光景,所以甘心為了先帝洗手作羹湯,照料父母,那時誰不歎一聲韓家好福氣,娶了個賢惠識禮的好媳婦。

  先帝回戰場的那一年秋日,小姐生下了嫡子,喜不自勝,更得老太爺老夫人寵愛。可惜的也是自那年起,天下局勢愈加混亂,北方氏族相爭,戰亂不斷,先帝直到數年後率軍重返老宅時,才看到已經長大的嫡子。

  那時陛下已有五歲,是小姐一手帶大,已會讀個幾本書,寫得一手能入目的字出來。先帝大喜,對待小姐更是敬重,但……仍只是敬重。

  即便只是這樣,小姐也已經知足了,先帝的威名越來越大,韓家的疆土越來越廣,小少爺也跟著先帝去了疆場。直到有一日,韓家終於成了整個北方的霸主。那一年,離小姐嫁入韓家已經整整十八載,而先帝回家的次數,恐怕一隻手也能數的過來。

  之後的事,天下人都知道,晉南帝家的家主帝盛天禪讓天下,韓家成為天下之主,建大靖王朝。

  消息傳來的那一日,小姐在府裡喜極而泣,人人都以為小姐哭是因為要做皇后了,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在高興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先帝終於可以脫了戰袍,平平安安回家了。

  那時候的小姐,對那個禪讓天下的帝盛天是感激的,哪怕世間百姓都在傳頌她和先帝的莫逆交情,分薄了她這個未來皇后的光華。

  在那之後,韓氏一族舉家遷進皇城,小姐住進了儲秀宮,成了開國元后,小少爺成了忠王,那時小姐尚不知為何少爺乃嫡子,卻未被加封為太子,只得了一個王位。

  直到建朝一年後,帝家在萬民矚目中入住京城時,小姐才明白始終。

  聽說,金鑾殿上,先帝給了帝盛天見皇族不跪的權利。聽說,帝盛天在內閣中指點江山,讓滿朝文武嘖嘖稱讚。聽說帝家在京城的宅子占了整條街道,比皇宮亦不遑多讓。聽說,先帝對靖安侯格外喜歡,甚至有意立其為皇儲。

  太多傳言了,到最後,小姐再也坐不住,平生第一次不顧身份在朝會之時去了金鑾殿後的偏堂,見了那個名聲傳遍天下的帝家主。

  小姐定是後悔的,很多年後,孫嬤嬤都這樣想,若是這一輩子都不見帝盛天,小姐或許會安寧地在後宮活一世,那之後就不會有這些年的曲折。

  那一天的朝堂之上,她陪著小姐見到了帝家主。

  不是多麼妖嬈狐媚的姑娘,也不是冷清得跟仙子一般的人物,但卻能讓天下女子自慚形愧。

  那樣的肆意飛揚,指點江山……那樣的豪氣凜冽,視萬物於無物……世間男子弗如,何況女子?

  她就那樣在金鑾殿上和先帝比肩而立,天生地般配和契合。

  先帝望著帝盛天時,眼底的欣賞縱容她也從未見過。

  那一瞬,她回轉頭,望見了小姐瞳中的恐慌不安,為自己恐慌,也為忠王恐慌。

  所以,那之後,小姐做了一件這輩子曾經連想都不會去想的事,她以皇后之尊,去見了帝家主。

  「孫嬤嬤,馬車上不得石階,怕是換軟轎了。」馬車停了下來,車外侍衛的聲音響起。

  孫嬤嬤恍然回神,朝太后望去,小聲稟:「太后,要換軟轎才能上山去。」

  太后睜眼,掀開布簾,沉默良久,擺手,「不用了,哀家走上去。」

  「太后!」孫嬤嬤驚呼。

  太后未理會孫嬤嬤,徑直從馬車上走下,一步步朝涪陵山頂而去。

  孫嬤嬤忙不迭跟在她身後,馬車旁的侍衛面面相覷,卻也不敢不隨,只得小心地護在不遠處。

  山頂,帝盛天一身青衫,望著茫茫石階上的一隊人影,忽而抬頭,眼底有瞬間的恍惚。

  當年她究竟是如何遇到韓子安的?這種緣分到如今究竟是對是錯?

  帝盛天這一世從未想過,她會在韓子安死去的第十五個年頭,這樣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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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5: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帝梓元 第九十八章

  歲月悠悠,輾轉年華。

  她遇到韓子安那年十八歲,正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年紀。韓子安三十歲,已是北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同樣的桀驁不馴,驕傲無方。若戰場一朝相遇,定王不見王。

  好在此後十年,晉南北地無戰事,他們也已成了莫逆。

  十年時間,他們一個雄踞晉南,一個征伐北地,見面的機會極少,所有的書信都是關於戰場心得,天下遠景,百姓之運。

  她和韓子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但也只是如此,更止步如此。

  帝盛天有時候會覺得她和韓子安的這一生很有趣。兩人的性格和原則都極其相似,她不會歸於誰的羽翼之下,而他已有髮妻嫡子。兩人這一世至多為友,生死相交,淡忘江湖皆可,卻唯獨不可能執子之手,白頭偕老。

  曾經有一摯友問她,可會遺憾相遇太晚,此生無緣。但她卻覺得,她和韓子安怎麼會是無緣,十年生死相交,四年攜手治山河,已是足夠。

  她和韓子安,這一世沒有說過相守,亦不是夫妻,甚至沒有言過半句情愛,但知帝盛天者莫如韓子安,知韓子安者莫如帝盛天。

  這是什麼情分,帝盛天說不透,但若一生際遇,能得此知己,足矣。

  石階上的人影越來越近,帝盛天恍惚回神,淡淡望了一眼,打了個哈欠朝梅林走去。

  算了,人都死了,成日裡這麼傷春悲秋幹什麼,矯情!

  臨近晌午,這一群人才算上了山頂。孫嬤嬤累得氣喘吁吁,望著咬牙一階一階走上來的太后,伸著手一直擔驚受怕,直到踏上最後一階,才算鬆了口氣。

  那人在這的喜好作息也是一早便打聽得清清楚楚,太后讓侍衛守在寺前,只領著孫嬤嬤進了梅林。

  走了半柱香時間,兩人才在冬天雪地的梅林裡望見了那人。

  太后已有十七年時間沒有見過帝盛天,但這麼突兀地一望,卻凝在了原地,一步都邁不開。

  帝盛天一身薄薄青衫,打著哈欠靠著彎枝坐在雪地裡。

  嫣紅的臘梅映著紅潤的面容,比當年猶自多了幾分肆意灑脫。

  孫嬤嬤倒吸一口涼氣,捂著嘴瞪大眼不敢說話。

  帝盛天真是妖怪不成,十多年過去,除了青絲化白髮,那模樣竟還一如當初!

  她瞥了一眼太后,心中暗酸,知太后此時的尷尬難堪。

  太后毀盡帝家的一切就是為了帝盛天,哪知高興了十年,自喜了十年,到頭來,帝家冤屈一朝洗盡,韓氏王朝名聲皆喪,就連女人最在意的容貌……

  太后怔怔地望著帝盛天,眼底的難堪憤怒似要洶湧而出。

  為何這一世再見之時竟會是這般光景。她一臉蒼老之容,垂垂老矣,滿身腐朽,帝盛天卻好像得天之幸,仍是那副桀驁張揚,君臨天下的模樣,老天何其不公!她如何能不忿,如何能心安!

  不論如何,她始終都是大靖太后,韓子安的嫡妻。太后斂了眼底的情緒,挺起背,端著太后的威儀,朝梅樹下的人走去。

  一步又一步,突然,一個雪團砸在她腳邊,雪花散在踝上,沁得冰冷。

  孫嬤嬤護主心切,抬手便想如往常一般呵斥,卻在觸到帝盛天眉眼的瞬間凍住手腳,訕訕放下手不敢言語。

  「我是個心胸狹窄又睚眥必報的,你手上染我帝家族人的血太多。若再往前走一步,我怕會一個不慎劈了你,遠點吧,慧德太后。」帝盛天手上抓著雪團左右拋著,不輕不重的聲音傳來。

  太后臉色青白交錯,停在原地,身體顫了顫。

  帝盛天還是這樣,明明她才是世上最尊貴的女子,可帝盛天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所有的驕傲頃刻瓦解。

  就如當年她以開國元后的身份去見帝盛天時,那人也是隨意至極地躺在帝府花園水池的石亭木欄上,擺了擺手,只喚她一聲「皇后」。

  不起身,不見禮,天下皆知帝盛天能見帝王而不跪,有她丈夫的榮寵,她能奈帝盛天如何?可明明是愛慕韓子安的女子,怎麼能在看見她這個嫡妻時還如此坦蕩,簡直可笑!

  太后不忿,心裡頭卻明白,她真正的不忿正是在此,除了韓子安的嫡妻名頭,她其實什麼都沒有,所以她不能失去后位,她的兒子也不能失去皇位。

  可兜兜轉轉,到如今,怎麼還是這般光景?

  太后抬首,朝帝盛天望去,「是你把帝梓元帶回來的?是你讓她來毀了我、毀了我們皇家的,是不是?」

  她的聲音霧靄沉沉,透著一股子陰冷。帝盛天抬頭,瞅著她,突然開口:「孫瑜君,你怎麼變成這麼一副模樣了?」

  太后的喝問聲戛然而止,被這句話堵得不知所措,面目難堪。

  「你在皇宮裡心寬體態地養了十年,不比我天生地養,模樣應該好上不少才是,嘖嘖……」帝盛天搖了搖頭,「怎麼會這麼慘不忍睹?」

  太后臉色通紅,全身顫抖,指向帝盛天,「你……」

  「我知道你上山想幹什麼,想讓我看在韓子安的份上饒過皇家,將帝家的事高高放起,輕輕落下。韓子安的魂魄都不知道往生多少年了,他的裡子也好,面子也罷,我都懶得看,而且天下人都當我死了,我也不愛玩詐屍這一套。梓元又是個打小就有主見的,她想做的事我攔不住,也不想攔。你做的這些個錯事,淩遲十遍都算是便宜了,我不殺你,是懶得髒我的手。」

  「知道我為什麼在這等你嗎?」帝盛天朝她抬了抬下巴,站起身,「我就是想讓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樣,膈應膈應你。」

  帝盛天說完,拍拍手,懶得再看太后一眼,轉身朝梅林深處走去。

  「你明明答應了我,你明明答應了我!」太后嘶啞暗沉的聲音在梅林中響起,「我都已經那樣卑躬屈膝地去求你了,帝盛天,你明明答應過我,為什麼要反悔,為什麼?」

  當年她微服去了靖安侯府,求帝盛天不要奪走她兒子的太子之位,她願意以孫家舉家之產來彌補帝氏一族,也願意讓帝盛天入主西宮,忍讓成全。

  哪知帝盛天橫眉冷對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一句,「皇后你實在想多了。」

  她根本不信帝盛天的言辭,認為她一心推脫,無奈之下跪於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一直都記得帝盛天那日的神情,那種不加掩飾的驚訝和荒謬十幾年來如針刺一般紮於心間。

  但最後,她還是贏了,帝盛天對她說會離開京城回晉南,絕不插手皇儲之位,更不會讓靖安侯和仲遠相爭。

  可是……她毀約了,她帝盛天居然毀約了。就在她那樣歡天喜地地感謝佛祖庇佑她時,在帝盛天本該離去的那日,她卻和韓子安一起去了皇城別院,自此以後,韓子安就連批閱奏摺,接見外臣也是在那裡,一住就是三年。

  韓子安做了四年皇帝,有三年都是和帝盛天在皇家別院,到最後,就連她的嫡孫韓燁,也被帝盛天帶進了那裡。

  她憑什麼不能恨,不能怨?天下人都稱頌先帝功勳蓋世,帝家主仁義無雙,可是他們是如何對待她的,她是韓子安的嫡妻,卻被冷落宮中三載,她的兒子難封太子,在朝中受盡閒話,每日活得顫顫兢兢。

  那帝永寧得登大寶之日,就是他們母子的死期。他們怎麼能狠得下心?怎麼能做到這種地步?

  「帝盛天,你知道我這十多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嗎?我不去金鑾殿,因為那裡是你陪著他議政的地方,我不去上書房,那裡是你陪他批閱奏摺的地方,在他死後,我從來沒有踏進過昭仁殿半步,因為那是你陪他離世的地方。」

  「帝盛天,整個皇城,我只有一個他從不踏足的慈安殿。你怎麼能對我這麼狠?是你害死了帝家一百多條人命和那八萬人,你跟我一樣手上全是鮮血,你跟我一樣!」

  這聲音太過冷厲不甘,在冬月的山頂,竟讓人生出不寒而慄的冰冷來。

  帝盛天停住腳步,緩緩回頭,清月一樣星朗的眼望著太后,沉默半晌,突然開口。

  「就是因為如此,你毀了我帝家百年基業,屠戮大靖八萬字民?孫瑜君,你知道嗎?你對不住的不是我,是韓子安。」

  淡淡溫溫的話語,因為太過認真,也因為說出來的那人是帝盛天,是以格外讓人信服,太后眼底滿是悲憤:「我哪裡對不起他,我十八歲嫁給他,為他孝養父母,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業,可他呢,他又為我做了什麼?」

  帝盛天抬眼,極輕極淡,一字一句道:「你是他的髮妻,他敬重於你,感恩於你,他在最後活著的時間裡,用盡全力為你留下了一個朗朗乾坤、錦繡光明的大靖,他為你們母子留下了他一生的心血。」

  「怎麼可能,你在說什麼胡話,明明是你背棄承諾,他冷落於我,兩人廝守在皇家別院,讓我被天下人恥笑!如今倒說得好聽!」

  「大靖開國的第二年,韓子安就活不了了。」

  一句話,猶若石破天驚,孫嬤嬤被駭得一跳,捂住了嘴。太后怔在原地,喃喃開口:「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帝盛天望著她,眼底的漠然一塊塊碎成回憶。

  「你求我不要奪走韓仲遠的皇儲之位,我覺得你這個女人雖然荒唐,倒也難得一片慈母之心,便打算回晉南,等過幾年皇儲定下來了再回京城來串串門。我去向韓子安請辭,哪知發現他昏倒在上書房裡……」帝盛天頓了頓,「我探了他的脈門,發現他那些年四處征戰,傷了身體,早已無力回天,只有不到三個月的命,除了為他診治的太醫,沒有人知道。他醒來後讓我保密,打算把大靖託付給我。」

  「我是個講義氣的,便揍了他一頓,把他擄到別院,用真氣為他梳理經脈,替他續命。」

  太后張大眼,聽見帝盛天的話,渾身顫抖,滿眼荒謬,緩緩搖頭,「這不可能,不可能,你說謊。」

  「我帝盛天從不騙人,為什麼要為你孫瑜君破例?」帝盛天瞥了瞥眼,「大靖剛剛開國,若是國君猝死,那朝堂定會不穩,人心未定的各路諸侯勢必重新反叛,北秦、東騫虎視眈眈,大靖四面環敵,這天下有我一半心血,韓子安的命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怎麼能隨便死。我自作主張,每日為他以真氣續命,讓他多活了三年。把韓燁帶進別院,是因為韓子安時日無多,我想讓他享享天倫之樂。」

  「我們花了三年時間挑選百官,延請名宿,擴建軍隊,讓大靖牢不可破,韓子安在別苑耗盡了他的心血,直到最後我耗損再多的真氣也救不了他,我便知道,他沒有時間了,所以我帶著他回了皇宮的昭仁殿。他是大靖的帝王,他應該死在那裡。」

  帝盛天抬眼,平平淡淡說完,就像在說一件極簡單不過的事情。

  「他怎麼從來沒有告訴我,怎麼從來都不說……我是她妻子,仲遠是他兒子,他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太后踉蹌幾步,神情迷茫,像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一般。

  「連你們都騙不過,如何去騙各路諸侯和兩國刺客。孫瑜君,你當執掌一國是你在內府管理家宅一般胡鬧不成?」帝盛天淡淡看著她,皺眉道,「而且到最後,我沒有瞞所有人。你不是已經猜出了真相,這才是你今日來見我的目的,不是嗎?」

  太后猛地怔住,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孫瑜君,你一手毀了韓子安最後留給你的東西和他一生的心血。」

  帝盛天轉身,留下最後一句話,折下樹上一株梅花,聞了聞,朝梅林深處走去。

  這句話,猶若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太后再也站不住,終於癱倒在地,沾了一地冰雪。

  孫嬤嬤急忙奔上前,就要扶起她。哪知太后揮開她的手,伏倒在雪地上,眼淚縱橫,眼底是化不開的悲慟絕望。

  「先帝!你當初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啊!先帝啊!」

  涪陵山上,太后哀戚的嗚咽聲傳得漫山遍野皆可聞。

  帝盛天走在梅林裡,步履頓住,閉上了眼。

  「盛天,咱們三擊掌,你給我立個承諾吧。」

  十七年前,昭仁殿石階上,韓子安靠在階台邊,笑著道。

  「你要說什麼,趁早了說,死了就說不了了。」帝盛天不慣這種生離死別,抬了頭看夜空,不想瞅他。

  「你的性子沒人管得了,我離得太遠,怕有一日拉不住。」

  八成是又有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讓她幫著看顧,帝盛天心裡哼了哼。

  但聽見韓子安的氣息有些淡,她微微握緊了手,垂眼看他,「你說。」

  「大靖一日不安定,百姓一日不和樂,盛天,你不准來見我。我韓子安活一世,最後想說的,唯有此。」

  他努力睜著眼,淡笑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唯一一次毫不掩飾心中所想、所喜、所戀、所慕……望著帝盛天,如是道。

  帝盛天活了幾十載,那時才知,她只是個人,不是神。

  她留不住韓子安,哪怕終生不見,她也希望他平安和樂的活著。

  可是他活不了了,哪怕她為他散盡一身真氣,也活不了。

  原來,剜肉剔骨之痛亦不敵此時。

  但她笑得肆意而爽朗,接過韓子安的手,和他三擊掌。

  「你放心,花花世界,我必不捨得早走。」

  然後,帝盛天看著他一點一點合上眼,再也沒有睜開。

  知帝盛天者莫如韓子安,一句竟成諍言。

  韓子安,我遇上你,這一世,是註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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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5:3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帝梓元 第九十九章

  傍晚,餘暉落下,太廟大門緩緩開啟,望見大門裡走出的身影,太廟外的禁衛軍跪了一地。

  趙福迎上前,小心地為嘉寧帝理了理有些褶皺的冠服,低聲道:「陛下,老奴來接您了。」

  嘉寧帝頷首,一雙眼比三日前入太廟時更加深沉晦暗,「回宮。」

  「陛下有旨,回宮。」隨著趙福響亮的吶喊,皇家駿馬的長嘶聲響徹在太廟之外。

  一個時辰後,嘉寧帝洗浴完畢,換了一身舒服的儒袍,走出了華烽池。他在皇城裡漫無目的的走著,身後只跟著一個趙福。

  許是前幾日仁德殿上的事太過匪夷所思,再加上內宮的兩座大山一個閉於慈安殿,一個禁於太廟,宮裡只靠一個齊妃掌管,宮人猶若失了主心骨一般惶惶不安,是以禁宮內格外安靜。

  嘉寧帝一路走過上房和御花園,遇見的侍衛宮娥都是遠遠跪在地上,不敢靠近。路過緊閉的重陽門時,宮門外百姓的叩宮聲源源不絕,嘉寧帝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聽著,宮門裡面的侍衛見狀跪了滿地,過了一會兒,嘉寧帝才抬步離開。

  趙福悄悄瞥了嘉寧帝面上一眼,卻被他眼底的那股子冷沉駭得心一跳,不敢言半句。

  路過昭仁殿的時候,嘉寧帝有片刻的怔忪,總算擺了擺手,趙福行到他身邊,「陛下?」

  「華陽閣的事如何了?」

  趙福神情一凝,道:「已按陛下吩咐將知情的宮人杖斃,方老太醫明日便會告老還鄉,古昭儀和小皇子已經秘密地送出宮掩埋了。」帝家冤案被翻出的日子,古昭儀產子竟一屍兩命,若傳了出去,只會言皇家報應不爽,給皇室徒增笑柄。如今只能將此事密而不發,待帝家事淡下來後,再傳出小皇子久病不醫、而後夭折的消息來代替。

  嘉寧帝點頭,「方簡之那日說小皇子是娘胎裡帶了毒素才會如此,可查出投毒之人究竟是誰?」

  那人不止是謀害了皇室血脈,連忠義侯這顆最好的棋子也被迫成了棄子,把皇室逼到絕境,陛下是真的動怒了。趙福神色微斂,答:「下手之人很是隱蔽,老奴用了三日才逼問出背後的主子來自儲秀宮。」

  齊妃!嘉寧帝神情更冷,「蛇蠍心腸,左相倒是言傳身教,為朕送了個好女兒入宮。」

  趙福不敢應言,惴惴不安立在一旁。安靜了好半晌,他才聽到嘉寧帝低低問:「太后呢?這幾日可還安好?」

  趙福屏住呼吸,上前兩步,回:「陛下,這幾日太后娘娘閉於慈安殿,誰都沒有召見,只在今兒個清早由孫嬤嬤陪著去了一趟涪陵山。」

  「知道了。」嘉寧帝擺手,望了一眼昭仁殿,終於轉身朝禁宮深處走去。

  趙福陪著他一同停在冰冷的慈安殿外,平日裡這座威儀榮光的宮殿此時只剩寂靜清冷,就像這座宮殿的主人一般,精心打磨了幾十年的威嚴頃刻間散得乾乾淨淨。

  嘉寧帝站了半刻鐘後,慈安宮的大門被緩緩打開,孫嬤嬤一身素淨,行到他面前,神情凝重,「陛下,太后在等您。」

  嘉寧帝頷首,朝慈安宮內走去。

  一路行過回廊,靜悄悄的,除了零星的幾點燈火,滿座宮殿,竟一個人都沒有。趙福心生冷意,忐忑地跟在嘉寧帝身後。臨近殿門,他乖覺地頓足,孫嬤嬤領著嘉寧帝單獨入了大殿。

  平時恢弘的大殿內冷蕩無比,太后時常落座的鳳椅上空無一人,將嘉寧帝一個人留下後,孫嬤嬤默默去了後殿。半柱香後,沉鈍的腳步聲響起,最後落在鳳椅前。

  嘉寧帝抬頭,一怔。太后著一身素白綢衣,筆直坐在鳳椅上,肅眼望著他。

  「跪下。」冷冷一聲,從上首傳來。嘉寧帝沒有半分遲疑,跪了下來。

  「皇帝,你要拿哀家的命去抵帝氏族人的命?」

  嘉寧帝叩首,額頭砥地,「是兒子無用。」

  「你哪裡算無用。」太后沉沉的聲音傳來,「都說知子莫如母,皇帝,這話哀家信不得半分。」

  嘉寧帝抬頭,朝太后望去,神情晦暗不明。

  「十七年,你騙了哀家十七年,或者是……更久?你說,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先帝的命是靠帝盛天的真氣續著的!」太后指著嘉寧帝,指尖發顫。

  嘉寧帝垂眼,「重昭三年,父皇讓我接掌內閣之時,兒子就知道了。」

  「逆子!」太后起身,猛地將桌上的暖爐拂落在地,「哀家含辛茹苦將你養大,為你捨了尊嚴去求帝盛天,你然眼睜睜看著哀家在慈安殿以淚洗面足足兩年,讓哀家誤以為先帝背棄髮妻,讓哀家以為你在朝堂上受盡靖安侯壓制……」

  嘉寧帝聽著,一言不發。

  「也是……」太后突然大笑起來,「若不是如此,哀家又怎會為了你構陷帝永寧,滅了帝家,一步步走進你為哀家早就設計好的戲本裡。」她重新坐在鳳椅上,眼底滿是悲涼淒苦,「皇帝,哀家是你生母,是懷胎十月將你生下的人,你想要什麼,哀家都會為你奪,為你搶,做你手裡的刀,可你卻偏偏選了最傷哀家的方式,為什麼?」

  嘉寧帝緩緩抬頭,唇角乾澀,一字一句回:「若是瞞不了母后,兒子又怎能瞞盡天下人?」

  「瞞得好,瞞得好啊!」太后朝後靠去,話語微嘲,「哀家原以為養了個不問世事、萬事忍讓的皇帝,哪知道哀家養出來的是一頭虎,一頭猛虎啊!哪裡需要哀家顫顫兢兢為你操持,你把全天下人都給算計了進去。」

  太后從挽袖中拿出一封泛黃的函,朝嘉寧帝扔去,「哀家早該想到,帝永寧那樣的人,怎麼會被哀家的偽信騙過去。他知道自己被誣陷,又怎麼會只是因為忌憚哀家就自盡在帝北城。他是猜出了真相,想用自己的死來換那八萬帝家軍一條活路!」

  「可惜啊,他不知道終究是晚了,你看在他自盡的份上只斬了帝家滿門,頒下聖旨入西北勸降帝家軍,哀家卻容不得這八萬人的威脅,陰錯陽差早你一步下了密旨給忠義侯,犯下了這彌天之事!兒子啊,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生出來的,你能狠,哀家怎麼又不能?」

  太后立在鳳椅前,冰冷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內迴響。

  「北秦、東騫虎視眈眈,朕從來沒想過要坑殺帝家軍,朕原本打算讓施元朗將帝家軍打散後編入西北各軍,在晉南重新召良民入軍,以消除帝家在晉南的影響。朕確實沒想到母后會早朕一步下令忠義侯坑殺帝家軍,以致留下今日隱患,是朕考慮不周。」

  嘉寧帝終於開口,神態淡漠,「兒子想知道,母后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一切都是兒子計劃好的。」

  「當魏諫在仁德殿前說這封密信沒有落款之時。」太后抬眼,「哀家知道你和帝永寧相熟,平時相處百無禁忌,寫的那封密信上明明署了你的名諱,可這封,竟只有一道印璽!」她朝地上的密信指去,「世上是只有哀家最有可能模擬你的筆跡,卻無人想到,如果是你親筆所寫的密信,靖安侯更會毫不猶豫的遵下御旨。」

  「還有安寧。」太后繼續道:「十年前她入慈安殿……是你一手安排的吧?哀家難道會不清楚當年為了防帝盛天報復,在慈安殿安排了多少暗樁不成?她只有八歲,怎麼可能闖進守衛森嚴的慈安殿?良喜第二日自盡,也根本不是為了保護安寧,而是為了護住他真正的主子,良喜是你為安寧準備的領路人。若不是你將他的痕跡在宮中消除得乾乾淨淨,哀家又怎會查不出一點端倪?」

  「到最後所有結局,就如你當年想好的一般,一步不差,一步不錯。你當真是個好兒子,一個好父皇!」

  「朕與永寧曾有約定,予他的密信皆都是只蓋皇印,不落名諱,以此區別真假。母后不知道,所以朕不能讓您當年寫的密信被送到帝北城,否則只會讓永寧懷疑。」嘉寧帝垂眼,緩緩道。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封你逼不得已親自寫下的密信才成為了唯一的證據。否則整件事裡,你根本不會留下半點痕跡,就連哀家也不會知道這一切。」

  「兒子知道母后在仁德殿前猜出了真相,所以才會惹怒眾臣,將一切擔在身上。」嘉寧帝抬首,「一切並未如兒子所想,否則也不會連累母后至此。」

  「你安排安寧知道這一切,是為了帝盛天?」太后聲音落寞,沉聲問。

  嘉寧帝頷首,微有自嘲,「朕沒料到根本不用帝盛天出手,只是一個帝梓元就把朕逼到了這種地步。」

  太后撫著額頭,盯著他,「說吧,這一切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哀家活不了多久了,你總得讓哀家死個明白。」

  嘉寧帝抬頭,沉默良久,緩緩道:「從十九年前知道帝盛天耗損真氣為先帝續命的那一刻起,朕便知道,這是老天給朕的機會。帝盛天不亡,帝家就不可能被摧毀。她為先帝續了三年命,一身真氣耗損乾淨,非十來年之功不得恢復。但那時大靖不穩,諸王權大,朕還不能動她,也不能動帝家。三年之後帝盛天獨自一人入南海尋寶,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朕親自選了十名即將跨進宗師門檻的殺手遠赴南海,欲誅殺她於南海荒島之上,只是朕沒想到……」

  嘉寧帝話語中隱有冷寒,「那十名武力超絕的殺手竟只有一個剩了半條命活著回京師,而且他言帝盛天拼著自散功力的下場殺出一條血路後從萬丈懸崖上跳進了南海之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朕不能斷定帝盛天的生死,所以又等了三年,在仍然沒有帝盛天的消息後,才將她早已亡故的消息讓人秘密送進了慈安殿……」

  「是啊,所有的都謀劃好了,只等哀家知道帝盛天已死,剷除帝家的時機已到就行了。」太后接口道。

  「之後所有的一切就如母后所猜,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但是你還是對帝盛天的生死心存疑慮,怕她有一日會回來,所以你安排安寧成為了你最後的棋子,也讓哀家成為你最後的保命符。」

  嘉寧帝垂首,面容頹然,「朕沒想到,帝盛天散盡一身功力,落入萬丈懸崖後還能活著回來,不僅如此,她還成為了大宗師。母后,朕所有算計,在她面前,都成了一場笑話。」

  精心計劃十九年,到最後,還是讓帝家之事真相大白。

  陪上了皇室聲譽,陪上了長女十年愁苦,賠上了太后的性命。到如今,帝盛天仍然還活著,靖安侯府重新崛起,晉南更是不知深淺,這和當年又有什麼區別?

  「皇兒,你已經贏了。」太后起身,走下階台,一步一步行到嘉寧帝面前,緩緩蹲下,素白的衣衫染了一地灰塵。

  「帝盛天回來了,帝家的冤案昭雪了,可是你仍然是大靖的皇帝。仲遠,輸的是帝家,是帝盛天,是帝梓元,你贏了,哀家也贏了。」

  嘉寧帝抬首,望著近在咫尺的太后,怔住。

  「帝盛天以為哀家這輩子最記掛最上心的是先帝,以為哀家滅了帝家也是為了先帝。都不是,哀家是為了你,為了你能君臨天下,做個人人敬仰的好皇帝。」太后拾起地上的密信,一點一點親手撕成碎片,扔進一旁的火爐裡,瞬間便成了灰燼,「放心吧,從此以後,這世上再也沒人會知道真相。」

  「哀家沒有怪你,你父皇這一輩子都沒有把哀家放進心裡去,哀家從進這座皇宮的第一天起,就是為了你能坐上皇位,好好的做天下霸主而活。哀家悲憤、怨苦你算計了哀家,可你是哀家的兒子,哀家的骨血。用哀家的命去換帝家一百多條命,八萬帝家軍,值了,去換我兒子安坐皇位,也值了。」

  「仲遠,好好保住韓家的天下,不要毀了你父皇留給你的江山,哀家去了底下,也能瞑目了。」

  「好了,該說的哀家都說完了,你走吧。」

  太后站起身,朝鳳椅上走去。

  嘉寧帝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母后!」

  「走吧,天就要亮了,哀家沒有時間了。」太后不再看他,移過了頭。

  嘉寧帝起身,一直望著鳳椅上端坐的太后,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慈安殿。

  慈安殿的大門被重新關上,他猛地跪在地上。

  「兒子叩謝母后生養之恩。」

  「兒子叩謝母后成全之恩。」

  「兒子拜別母后。」

  「兒子拜別母后。」

  ……

  青石板上顯出了血跡,但嘉寧帝一直未停,聲聲沉重如泣血。

  他不想的,雖然一開始因為帝盛天,他為自己謀劃好了退路,可是他一直以為帝家之事必定沉入地底,永世不會被人提起。

  他沒想到,十九年後,太后竟真的會被逼得擔起所有。

  慈安殿內,太后恍若未聞。風吹來,窗戶被吹開,太后抬眼朝外看去,望見一院枯敗,神情恍惚。

  一晃幾十年,終於到頭,先帝,你走得太久了,我怕是已經見不到你了。

  其實我知道,就算你在那奈何橋上,等得怕也不是我。

  我騙了自己四十年,該醒了。

  蘇嬤嬤端著兩條白綾走進來,一身縞素,跪在太后面前。

  片息後,慈安殿內再也沒了聲息。

  殿外的嘉寧帝陡然停住,咬著牙,額上的汙血入了眼底,面容可怖。

  直到晨曦微明,趙福才敢近到他身前。

  「陛下,太后娘娘已經去了。」

  嘉寧帝怔怔抬首,猛地站起,死死望向涪陵山的方向,渾身顫抖,突然朝地上倒去。

  「陛下!」

  趙福的驚呼拉開的這一日的序幕,也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嘉寧十七年冬,慧德太后自縊於慈安殿。

  自此之後,紛紛擾擾十來年的帝家案終於塵埃落定。

  這世上有絕對的真相嗎?

  怎麼可能,那不過是用來欺騙世人的罷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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