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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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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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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5:4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章

  慧德太后的後事辦得極為簡單,在永笀宮裡停棺三日,僅皇帝率皇室血親祭拜。無諡號,無追封,亦無將其運往蒼山與太祖合葬,但最後還是由明王遞摺子,諫言埋在了皇室祖陵中。畢竟是天子生母,且已往生,一切塵歸塵、土歸土,朝臣百姓也不再計較,便遂了此事。

  嘉寧帝在太后薨後,大病了一場,休養於皇家別院,將朝政交由太子執掌。太子素有賢名,且有右相鼎力相助,朝政倒是安穩。只是眾臣原本以為太子一派會借此機會剷除異己,弄權專政,哪知掌權後的太子更善納諫言,公正嚴明,本已動盪不安的韓氏皇族也因為太子的言行得到了喘息的機會,皇威漸有恢復。

  嘉寧帝雖於別院休養,但當初在仁德殿前允下的承諾卻也沒忘。免晉南十年賦稅和撫恤陣亡將士的聖旨一早便責令禮部頒下,並將鐘海升為青南城守將,諭令其攜張堅重返西北,守護青南城。但這其中,最令人矚目的還是嘉寧帝下旨重修靖安侯府,迎靖安侯帝梓元歸府回朝。

  靖安侯府占了皇城東邊的一整條街道,遠超任何一間公侯府第,翻修起來是件浩大的工程。這算得上是陰雲彌漫的皇城裡唯一的一件喜事,是以如今皇城的百姓每日便多了一件愛好,閑來無事時都喜歡在這條街道上溜達溜達,琢磨著靖安侯府何時竣工,等著靖安侯重回老宅。

  如此一晃,又過一月,再過幾日便是年節,宮裡傳來消息,天子身體休養得當,終於擺駕回了皇宮,也算是多添了一份喜意。

  宗人府的禁室裡,安寧坐得四平八穩,瞅著如今掌了一月朝政愈加威嚴的太子兄長,撇了撇嘴,「今兒個又拿什麼來了?」

  太子著淺黃朝服,顯是剛下朝政,他打開尚帶熱氣的蒸盒,端出一碟子折雲糕放在安寧面前,「聚賢樓的師傅剛做出來的,我讓溫朔守在店子裡,一出爐就送來了。」

  安寧眨了眨眼,有些不自在,咳嗽一聲,「皇兄,我又不是幾歲的小姑娘了,你這樣我慎得慌。」

  韓燁頓住手,朝安寧望去,「我知道你性子好強,什麼事都喜歡自己擔著,但是安寧,我是你兄長,是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依靠的人,你不願做的,不想做的,承受不了的我都可以蘀你承擔。從今以後,無論有什麼事,你都不准再瞞我。」

  帝家之事後,皇兄無論多忙,每日都會來宗人府看她,但從來沒有提起過那件事,也從來沒有責怪過她在仁德殿前指證自己的嫡親祖母……安寧微微偏頭,「皇兄,是我害死了皇祖母。」

  「安寧。」韓燁沉下眼,正色道:「這件事原就是祖母的過錯,和你無關。帝家……」他頓了頓,眼底微有沉痛,「冤屈太重,那些將士太無辜了。」

  安寧沉默下來,見氣氛有些冷沉,一把抓過韓燁手上的折雲糕,囫圇送進嘴裡一口吞下,「皇兄,這個真好吃,明日也給我帶這個吧。」她連著吃了幾個,開始起身趕他,「回去吧、回去吧,我一個人在這裡清淨舒服得很,快回你的東宮去。」

  韓燁由得她,站起身朝禁室外走去,臨近門口,傳來安寧有些期期艾艾的聲音,他頓住腳步。

  「皇兄,你別怪梓元,是我隱瞞了真相,不是她的錯。」

  安寧垂下頭,眼底不是沒有難過,但終究選擇了釋然。仁德殿上她便知道,梓元是在逼她做選擇,雖然殘酷,可她沒有怨別人的資格。

  龍紋黑靴出現在眼底,安寧抬首,見韓燁折返回來,立在她面前。

  韓燁替她撫順肩上的褶皺,瞳孔深邃安定,「安寧,我知道,這是我們皇家的錯,我從來沒有怪她。」他抱了抱安寧,拍了拍她的頭,溫和的笑笑,轉身出了禁室,留一室靜廖。

  安寧怔怔看著韓燁遠去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紅。或許連皇兄自己都沒察覺,提起梓元時,他眼底的沉痛哀傷竟已似滲入骨髓一般。她終於明白,那時在化緣山谷底,背著梓元的皇兄看見他們出現時,那一瞬的死寂沉默究竟是何般原因。他早就猜到了今日的結局,因為無比清醒,不能阻止,所以才整整一夜不願停下,也不願離開。

  梓元,你如此聰明,皇兄猜到了這一日,那你呢?

  當初在化緣山底,不願離開的真的只有皇兄一人嗎?

  宗人府外,飛雪未停,地上積了厚厚的白雪。韓燁的貼身小太監吉利望見他出來,急忙掌著傘迎上前,躬下身欲引著他入馬車。

  「不用了,讓行轅和侍衛回東宮,把傘給孤。」清冷的聲音傳來,吉利一怔,朝太子望去,「殿下,再過幾條街就是鬧市,你身著朝服,怕是……」

  太子如今的身份更是貴重,若是出了一點紕漏,他九族上下都賠不起。

  「替孤把大裘拿來。」太子眼神愈加威嚴,吉利心抖了抖,急忙取來大裘為太子繫上,寬厚的大裘將裡面的淺黃朝服遮得嚴嚴實實。

  太子拿過傘,在雪地裡徑直朝空蕩的街道另一頭走去。太子這個時候微服出行實在太意外,慌亂之下,吉利飛快換了一身布衣,讓行轅先回宮,挑了幾個侍衛遠遠跟在後頭保護,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去追太子。

  宗人府四周歸屬皇家,行人極少,空蕩的街道上,唯有韓燁一人,墨黑的大裘拂過雪地,留下一地逶迤。

  他掌著傘,神情溫溫淡淡。仁德殿上的一幕幕浮過眼底,渀若昨日。

  帝家女,帝梓元,所有的反擊即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換了他,也不會做的更好。帝家重回大靖朝堂,沉冤昭雪,明明是他這十年的初衷,可到如今,卻只覺得疲憊。

  那樣的容貌,他當初在帝家老宅醉酒時其實見過一次,或許心裡一直都明白,只是不願承認。

  他們終究隔得太遠,承載太多,一如當年的太祖和帝家主。

  行過喧鬧的街道,韓燁一身貴氣,雖無侍衛開道,尋常百姓也不敢靠近於他。身後的吉利瞧得這模樣,舒了口氣,只願太子殿下早些逛完,順順安安隨著他們回宮。

  太子的身影突然頓住,吉利循著太子的目光瞅去,僵硬地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條頗有古意的街道,一座古老的府邸從街頭到街尾,威嚴華貴,一眼望不到底。過往的百姓路過這裡時,不敢隨意踏進,但卻帶著尊崇感慨的目光望著大宅前「靖安侯府」的牌匾。這種眼神,他以前只在百姓注視著皇室族人的時候才見到過。

  靖安侯府已經修砌完畢,但聽說那位帝小姐……不、是靖安侯還沒有住進來。吉利小心瞅了太子一眼,連連歎氣。

  自家太子爺一心屬意帝小姐,為她空留了十年太子妃位。這事不僅大靖百姓知道,連北秦和東騫那樣的蠻夷之國恐怕也傳得沸沸揚揚。到如今卻出了這等事,太后薨逝雖是命道,可終究也算是帝家小姐的責任,再說帝小姐如今承了爵位,是大靖一品公侯,如今這些朝臣只要還想多活個幾年,誰還敢提起這樁婚事?

  哎,憾哉,憾哉啊!想起戲本裡的戲詞,吉利不由自主念了出來。待這聲音落了耳,他才後知後覺地捂住嘴,忐忑朝太子望去,見太子神情漠然,像是沒聽到,才舒了口氣。

  「走吧。」

  太子的聲音傳來,他抬眼,見太子掌著傘朝另一個方向而去,急急跟上。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從街道另一頭駛來,駕車的人一臉剛毅,是個熟臉,正是帝梓元身邊的木臉侍衛長青。

  「小姐,咱家的宅子修好了,咱們什麼時候搬進去啊?」苑書掀開布簾,咋咋呼呼望著不遠處的帝家舊宅,眼神晶亮亮。「小姐,你快看,有好多百姓圍著呢!」

  苑琴不輕不重拉著苑書的耳朵,「瞧你這點出息,修葺侯府時沒看你去幫工,我看啊這一身蠻力,生生浪費了。」

  自帝家案塵埃落定、帝梓元的身份為天下所知後,苑書眼底也多了一份生氣和開朗。苑琴一向對她毫無辦法,撇撇嘴坐了回來。

  「尋個安靜的日子,搬回侯府吧。」

  「小姐,可要延請朝臣?」這算是一件大事,而且關係到靖安侯府能否重新在朝堂立足。

  「當然,百官皆宴。」帝梓元挑了挑眉,合上手中的書,道。

  「小姐,咱們讓皇家顏面掃地,那些大臣還敢來?」苑書撓了撓頭。

  帝梓元未言,苑琴接過了話頭,「別說那些大臣,若不是皇帝一直稱病,怕是咱們侯府之日,按理他也該來才是,如今再不濟也該賜下聖旨賀喜。」

  苑書摸著下巴,連連點頭,「我聽明白了,皇家要民心,便不能薄待咱們家,嘿嘿。那老皇帝啞巴吃黃連,得好吃好喝的供著咱們啊!」

  馬車裡,苑書略顯猥瑣的笑聲經久不息。

  馬車迎面而來,韓燁披著大裘,掌著傘,長青沒瞧出他的容貌,駕著馬車匆匆而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韓燁握住傘的手微緊,眼底湧出一抹波動,卻極快消失。他頓了頓,然後抬腳繼續朝街道盡頭而去。

  彷若心有所感般,帝梓元突然抬手掀開布簾朝窗外望去,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消失在街道盡頭的沉黑身影。

  既是一早便已抉擇,其實早該猜到,會是這般景況。

  她微微一曬,瞳色漸深,閉上了眼。

  萬里之外的漠北深處,北秦皇宮。

  長公主莫霜披著鎧甲,手裡提著一隻尚在滴血的兔子闖進了北秦王莫天的議事房。她將兔子扔到書桌上,對著正在和大臣商議的北秦王咧著嘴笑:「大兄,我給你抓了隻兔子回來,晚上讓御廚烤了,我來蹭一頓。」

  一旁的大臣想必早已習慣了這位大公主的性子,都見怪不怪,但卻一溜的躲得老遠。

  北秦王生得極為俊俏,倒是有些不像北秦男兒粗狂的模樣,他放下手中的筆,望著正準備出去的莫霜,淡淡道:「你來的正好,朕和諸公千挑萬選,替你選了定了一位夫婿。」

  大公主回頭,眉一挑,煞氣滿溢,重新走進書房,將手中弓箭朝桌上重重一擱,朝幾位大臣森森一笑,「你們誰家的兒郎這麼有種,敢娶本公主入府?」

  瑟在一旁的大臣還來不及回答,不緊不慢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那人俏得很,曾有人以三萬水軍求他正妻之位,你說值不值得你嫁?」

  莫霜猛地回頭,望向北秦王,眉皺成了一團,滿臉嫌棄,「大兄,你說的是大靖那個白臉太子?我不嫁,聽說大靖的男人連劍都提不起,那等孬種,我才不要。」

  「來不及了。」北秦王露出和莫霜一模一樣的森森笑容,「昨日朕已送了國書去大靖京師,若是大靖不想毀了兩國邦交,與我北秦開戰,那他們就不可能毀了這樁國婚。皇妹,你也老大不小了,禍害了北秦十幾年,也該換換地兒了。」

  議事房內一陣詭異的安靜,半晌後,一道利箭從房內射出,將大門給轟的粉碎,一眾大臣慌慌忙忙跑出來,看著房裡你來我往的一對兄妹苦著臉面面相覷,這些年來,議事房都被公主和大王毀了多少次了!

  「莫天,格老子的,你居然敢把我掃地出門,我宰了你!」

  大公主莫霜悲憤的聲音在北秦王宮裡響起,經久不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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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6:0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一章

  年節前兩日是靖安侯府十年後重新迎來傳承者的日子。上至宗室皇親、朝廷百官,下至大儒名宿,在數日前便收到了靖安侯府的請帖。

  喬遷之日,延請於友。帝梓元。

  一張薄薄的請帖,短短數字,讓人瞧得格外舒心熨帖。

  賀宴這一日,靖安侯府府門大開,廣迎天下友。侍衛林立,守於門前,一股子鐵血威嚴之勢撲面而來。從安樂寨一直跟到京城的老管家換了一身儒裝,笑意盈盈於府門前迎。

  沒有人丁稀少的冷清,沒有十年沉冤的默然,靖安侯府蓬勃的生機讓所有人為之意外。這一日,占了整條街的靖安侯府賓客如雲,笑聲不斷。靖安侯帝梓元以大氣雋雅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讓滿堂賓讚歎連連,宴會氣氛在天子賜旨後達至頂峰。聽著禁宮總管趙福那一連串念出的的賞賜,眾臣咂舌之餘,更是感慨,帝氏一族恐只要不犯叛國造反之行,幾代的榮華是免不了了,如今的皇家,怕是已經動不了靖安侯府。

  當然,叛國造反這個詞兒用在帝家身上,也就是個笑話。

  此一日後,靖安侯府雖根基猶在晉南,卻在京城有了獨一份的尊貴超然之感,一如十年之前。

  雖是多舛,但嘉寧十七年還是迎來了結束的一日。年節這一天,嘉寧帝在鼓樓上領著百官宗親敲響百幕鐘,為天下祈福,護佑大靖國祚,同時拉開了這一日舉國同慶的歡騰序幕。

  溫朔換了一身嶄新的朱紅小襖,亦步亦趨的就要跟著韓燁入宮和皇室宗親守歲,他是韓燁養大的,無親無故,這些年凡是年節總是跟著韓燁跑,滿京師的人早已習以為常。

  哪知韓燁以宮中諸事繁瑣,天子大病未安等諸多理由為藉口,生生將一臉濡沫的溫朔給轟到了靖安侯府。溫小公子面上神情悲傷,心裡頭卻暗爽,撒丫子跑得飛快,直直奔侯府裡的心上人去了。

  韓燁立在東宮門前,望了老遠,歎了口氣一人獨自入了皇宮。

  靖安侯府一向有容乃大,大氣地收留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溫小公子。帝梓元孑然一身慣了,頭一次被人黏糊,稀罕得緊,召了苑書苑琴長青歸西陪著溫朔蹲在榻上打馬吊。哪知這娃兒是個黑心的,他和苑琴一方,聯手欺三,贏錢贏到手軟。眼見著苑書臉黑得就要暴走,歸西手邊的長劍亦是蠢蠢欲動,帝梓元後知後覺發現不妥,一顆棋子丟到桌上,散了牌局。

  鬧騰了一日,天近黑了,苑琴從庫房裡提了兩壇好酒出來,替帝梓元披上大裘,吩咐長青備車出門。

  溫朔摟著錢袋子,窩在榻上,扯著嗓子問:「姐,你哪去啊?」

  「隨便遛遛,家裡還有苑琴苑和歸西,多的是人陪你樂和。」帝梓元心不在焉回答,就要踏出門。

  「帶上我唄。」不知怎的,溫朔朝前一仰,咧嘴笑,「姐,我陪你去遛,陪你守歲!」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帶了幾分赧然,撓了撓額頭埋下眼不好意思笑起來。

  帝梓元回眼望他,怔了怔,忽而有些酸澀,半晌後,擺擺手,「要去就快點跟上。」說完顧自朝外走去,步子明顯緩了下來。

  溫朔歡呼一聲,手腳並用跳下軟榻,套上鞋跟了上去。不一會,兩人勾勾搭搭不見了人影。

  房裡,被留下的苑書摸著下巴,嘖嘖稱奇:「苑琴,小姐對溫朔還真是不一般啊,連去那裡都帶上了他。」

  苑琴望著月色裡消失的少年,低下頭打開溫朔剛才偷偷摸摸遞給她的畫卷,唇角逸出笑意。

  魯派大師的《冬雪福圖》,傳言萬金難求,早已流落民間不知去向,這個裝瘋賣傻的溫朔,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

  「喲,也不搭我的話,在看什麼呢?」苑書擠過來,見苑琴一本正色匆匆收好卷軸,神情了悟,感慨連連:「看來咱們家總算有姑娘找著好兒郎了,不枉咱們這麼跋山涉水的入京,一年了,總算守得月開見月明啊……」

  一旁的歸西聽得忍無可忍,拉著苑書的耳朵朝房外走去。

  「疼死了,歸西,你幹什麼!」

  「上房頂,賞月。」

  「今天守歲,守歲,你腦袋糊塗了,賞什麼月!」苑書拉住門板,死活不肯出去。

  歸西倏地抽出長劍,插在苑書面前,唬得她一跳,連忙擺了個架勢出來,「你要幹啥,我可不怕你。」

  「比劍,賞月,你挑一個。」歸西吐出一句話,臉黑成了鍋底。

  苑書在歸西的那把劍上吃足了苦頭,哆哆嗦嗦繞過鐵劍,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衣袖,巴巴道:「賞月吧。」

  冷臉劍哼了哼,算是頷首,徑直朝房外走去,苑書聳搭著腦袋跟在他後面,沒瞧見他嘴角隱約勾起的笑意。

  苑琴看著這一幕,感慨著「一物降一物」。她抬眼朝朝氣煥然的侯府花園望去,緊了緊手裡的畫卷,抱著暖爐彎了彎眼。

  過年了,又是新的一年,真好啊!

  馬車一路軲轆轆在夜裡行了半個時辰才停下來,帝梓元戳了戳睡得一臉口水的溫朔,「哎、哎,臭小子,到了!」

  臉上的肉嫩白又軟和,韓燁把這小崽子養得不錯,帝梓元又戳了戳。

  溫朔迷迷糊糊醒過來,一睜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帝梓元,唬得一跳,忒害臊的抱著小被襖朝後躲去,「姐,夫子有教,男女七歲不同席,授受不清,授受不清啊!」

  帝梓元被他這小媳婦模樣逗得大笑,扯著他耳朵朝馬車外跳,「走了,爬山去。」

  溫朔跌跌撞撞被她帶出來,望著烏漆麻黑的郊野,咦道:「姐,大過年的,來涪陵山幹什麼?」

  「守歲啊!」帝梓元揮了揮手,率先朝石階走去,溫朔抱著個暖爐亦步亦趨扒著她的袖子吊著走,長青提著幾壇酒跟在後面。

  「咱們三人來寺裡守歲?」溫朔瞅了瞅自個三人,不解。

  「糊塗,守歲自然是要守著家中老小。」帝梓元慢悠悠的聲音自石階上傳來。

  「老小、老小……」溫朔念叨兩句,突然張大嘴,三兩步拉住帝梓元的手,眼神晶亮亮,「姐,你說的是帝、帝家主?」

  帝家十年前被滿門抄斬,聽說就連留在京裡的帝家小少爺也急病死了,如今還剩著的除了他姐,就只有那個傳說死了十幾年、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帝家老祖宗——帝盛天!

  帝梓元滿不在乎點頭,「是啊。」她嫌棄地甩掉溫朔緊張得刷刷流汗的手,一步不停。

  溫朔哆哆嗦嗦轉過頭,神情恍惚的跟著帝梓元上山,一雙眼神遊天外。

  溫朔著實覺得這個年節過得忒美妙了,然還能見到二十年前創立大靖的開國者,整個雲夏傳誦了十幾年的傳奇人物,他後知後覺的感謝起一腳把他踹到靖安侯府的太子爺來。

  半個時辰後,三人停在涪陵寺後院前,隱約的光亮從裡頭透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帝梓元瞅著抱著門口的樹死活不肯進去的溫朔,挑眉,「臭小子,你又在整什麼麼蛾子?還不快給我滾下來!」

  溫朔被帝梓元的獅子吼震得耳朵發麻,委委屈屈鬆開樹,慢慢站直,朝帝梓元打了個手勢,「姐,等會兒,讓我緩口氣。」說完他閉上眼,長吸一口氣,摸著胸口,口中念念有詞。

  帝梓元懶得理他,直接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溫朔哎喲一聲,在院門的雪地上翻了幾個跟頭,轉了兩圈直接滾進了院子,他哼哼兩聲,覺得丟人,乾脆埋在雪地裡,不起來了。

  「喲,讓我看看,哪家的俊娃娃,行這麼大的禮?」

  這聲音聽著格外舒朗,溫朔耳朵動了動,睜開眼,一雙青紋黑靴出現在他眼前,猜出了來人身份,他心底小鼓直敲,又忍不住想看,眯著眼抬頭望去。

  這模樣也忒年輕了吧!但面目間的威儀大氣卻又甚是契合那個傳說中的帝家主,只是這一頭白髮,不知怎的總讓人有些心酸,

  溫朔盯著面前的帝盛天,眼珠子一轉,收回手腳,斂了孩童的稚氣,擺出一臉肅穆持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清清脆脆的聲音倍兒響:「溫朔見過姑祖母,姑祖母吉祥。」

  帝梓元眉一挑,這小子倒會順杆往上爬,不帶半點含糊。

  「哈哈,你這娃娃倒是個活寶,起來吧,我聽梓元說收了個小兄弟回來,還是大靖年歲最小的狀元郎,咱們帝家一家子都是喜好殺伐的主,頭一次有個文鄒鄒的小娃娃。」帝盛天眼底的溫情一閃而過,從腰上取下一塊暖玉,丟到溫朔手裡,「給你的,算是我這個姑祖母的見面禮。」

  帝梓元微有詫異,她知道溫朔會對姑祖母的脾性,但是沒料到竟會如此看重他。聽老管家說過,這塊暖玉是姑祖母小時候從帝家先輩手中傳承下來的,這些年一直留在身邊,連她父親也不曾給過。

  「多謝姑祖母。」溫朔順溜地從地上爬起來。

  「就猜到你會上我這打秋風,早上我去打了些野食回來,一鍋給燉了,上來吃吧。」

  回廊上的木桌上,一鍋熱騰騰的火鍋燉得正旺,帝盛天坐得四平八穩,朝帝梓元、溫朔和長青擺了擺手。

  溫朔立馬撇了帝梓元在一旁,狗腿地坐到帝盛天身旁,替她遞上筷子。

  帝梓元暗罵這小子沒良心,大大咧咧行上前,將長青手中的兩罎子酒放在桌上,「哪裡是打什麼秋風,您不知道我的靖安侯府熱鬧華麗得很,還不是看您一個人孤零零在山上,盡孝來了。這是二十年陳釀女兒紅,費了老勁提上來呢!」

  帝盛天眉毛動了動,「喲?這才成了靖安侯幾天,翅膀硬了?」

  帝梓元若是肅眉,那是讓人心顫。帝盛天若是肅眉,那簡直整個院子裡的氣息颼颼凝固下來,根本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帝梓元立馬歇了氣,討好地替帝盛天滿滿倒上一杯酒,「姑祖母,哪能呢?只要姑祖母想喝,劫了貢酒我也得給您送上山來啊。」

  溫朔看著帝梓元這模樣,心裡頭暗爽,原來天下間還是有人可以降住這頭天不怕地不怕的猛虎啊!

  熱熱鬧鬧胡吃海喝了一頓,兩壇酒被喝得乾乾淨淨,難得溫煦熱鬧的守完了歲。

  帝盛天飲了酒,來了興致,半靠在軟椅上把溫朔喚到一旁問些諸子百家的功課,開始做些長輩的分內事來。她不知何時折了一根枝條在手裡把玩,仿似溫朔一旦答不上來就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帝梓元其實是個不勝酒力的,以前在軍中和一群莽漢拼酒時還能悄悄用內勁將酒力蒸發,如今沒了內勁,飲了半罎子,就有些飄飄然,臉有些上頭,見自己成了受嫌棄的,揮揮衣袖說到處走走便出了院子。

  帝盛天漫不經心朝她遠走的方向望了一眼,抬手喚住欲跟上前的長青,「不用跟了,在這山上不打緊。」

  長青得了命令,樂得清閒,木樁子一樣立在一旁,繼續看溫小公子哆哆嗦嗦目不轉睛盯著家主手中枝條的慫樣。

  山上有些清冷,主持領著寺中小和尚守完歲後就各自回廂房休憩了,帝梓元一個人瞎轉悠了半晌,總算在後院瞅見了一點星沫子光亮。她躡手躡腳行上前,偷偷一望,原是一小沙彌躲在假山後端著一本在看,不知道看得啥,那小沙彌時不時還惆悵地歎兩聲,滴兩滴眼淚。

  出家人四大皆空,表情這麼豐富的和尚帝梓元還是頭一次瞅見,於是出聲問:「小師傅,你看的啥,給我說說。」

  小沙彌正沉浸在本中,猛不丁被人一嚇,駭得立時便站了起來,待瞅見帝梓元滿臉好奇的臉,把手中的使勁往後藏,「女施主,貧僧沒看什麼。」

  「哦?那我去問問方丈,看寺裡藏了什麼佛經,竟能讓你大半夜的躲在園子裡看。」

  帝梓元作勢要走,小沙彌一急,忙跑過來喚道:「女施主稍等,貧僧看的不是佛經,不能讓方丈知道。」

  「那看的是什麼,值得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帝梓元略有醉意,使勁捉弄小和尚。

  「貧僧看的是前幾日上香的女施主落下的民間戲本,貧僧、貧僧覺得寫的感人,才、才會……」小沙彌紅著臉低下了頭。

  「什麼戲本?」帝梓元將手伸到小沙彌面前,勾了勾手指,討要戲本。

  小沙彌滿臉不情願,但扛不住帝梓元威脅的眼神,可憐地將戲本遞了過去,「這是民間說人寫的先帝和帝家主征戰天下的故事,貧僧瞧著很是感動,剛才貧僧正看到先帝逝世,帝家主遠走隱世……」

  小沙彌一臉感慨,十五六歲的年紀,青蔥一般的眼底滿是讀了一段不甚圓滿的故事後的遺憾。

  帝梓元拿過戲本,隨手翻了翻,搖了搖頭。大靖的民風倒是開化,戲臺上竟連先帝和姑祖母也沒放過。

  「你這個小和尚,哪裡來的這麼多花花腸子,還不快回去。」帝梓元揮揮手,沒把戲本還人,轉身就準備走,卻聽到小沙彌不輕不重的嘟囔。

  「哎,帝家的姑娘都是可憐見的,可憐啊!」

  帝梓元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哀怨百轉的評論帝家的女子,頗不服氣,遂靠在假山上,喚住小沙彌,「小和尚,帝家的女子哪裡可憐了,帝盛天是大靖的開國者,如今的帝梓元也是一品公侯,世上還有哪個女子能比她們活得更肆意?」

  小沙彌轉身停下,眼底清澈透明,「師父老說萬事皆空,可得自在。小和尚我不懂,人若是有心,怎麼能空?那戲本裡說帝家主和先帝相交十幾年,情同莫逆,生死與共。可是帝家主若還活著,守著和先帝打下的江山,卻沒有一起看天下的人,真的能喜樂?」

  小沙彌撓撓腦袋,「再說那新入京的靖安侯,我聽寺裡進香的小姐說當今的太子殿下等了她十年,但那位帝小姐一心傳承家門,棄了這樁婚事。我瞧著啊,說不準以後帝小姐和太子殿下也和當年的先帝與帝家主一般,落得個同樣的結局啊!」

  小和尚歎完,不捨地看了帝梓元手中的戲本一眼,掌著燭火遠走了。

  帝梓元暗笑自己竟然在冰天雪地裡聽個不問世事的小沙彌傷春悲秋自己以後的命途,覺得自己著實無聊,敲了敲有些昏沉的腦袋,繼續向前走。

  行了幾步,她望見不遠處的梅林裡立著的青年,怔住。

  朱紅的大裘裹著消瘦的身軀,冠髮束得乾淨俐落,滿身清冷,卻又似帶著淡淡的溫潤。

  「我瞧著啊,說不準以後帝小姐和太子殿下也和當年的先帝與帝家主一般,落得個同樣的結局啊!」

  不知為何,腦海裡突然響起剛才那小沙彌的話,借著醉意,帝梓元心底陡然生出萬丈豪氣,三兩步走上前,一把拉過青年,「你不好好在宮裡守歲,怎麼來……」

  聲音戛然而止,被她拉轉身的青年眉眼陌生,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容貌,一雙眼深邃默然。

  帝梓元訕訕鬆開手,「對不住啊,認錯人了。」說完轉身欲走。

  「剛才小姐聽見了那小和尚說的話,是不是也覺得當年帝家主和先帝太過遺憾了?」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林中響起,喚住了帝梓元。

  難得見個活人,倒是可以說說話打發打發時間。帝梓元回轉身,搖頭,「這輩子誰都註定會遇上遺憾的事兒,他們是緣分太淺,可也幸得相交了十幾載,說不上遺憾了。」

  那青年皺了皺眉,望著帝梓元,「難道小姐一向都是如此鐵石心腸?那韓燁和帝梓元呢?小沙彌說他們的下場也必不會好,小姐何不猜猜他們日後會如何?」

  帝梓元眉眼暈紅,靠在一旁的梅樹上,「這誰說得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能成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唄,與我何干。」

  話還未完,那青年已經走到她不遠處,一雙眼沉沉凝視著她,忽而低低道:「小姐信命嗎?」

  嘶啞的聲音陌生又熟悉,帝梓元蹙眉,「不信,公子信命?」

  青年近到她面前,一息之間便按住她腕間命門。

  帝梓元神色一變,失了內勁,竟大意到這個地步,她冷冷看著面前的青年,滿眼戾氣。

  那青年恍若未見,只是淡淡瞅著她,墨黑的眸子格外綺眷,他突然勾了勾嘴角,又靠近她幾分,望進她眼眸深處,然後道:「其實,我也不信。」

  話音落定,青年毫無預兆俯下身,嘴唇輕輕在她唇邊印下,呼吸交錯,曖昧難分。

  帝梓元猛地睜眼,略帶霧氣的眼突然淩厲無比,滿是殺氣,強運內勁朝手腕處凝聚而去。

  幾乎就在她掙脫束縛的瞬間,頸間突然一重,帝梓元只來得及看到一雙格外深邃的眸子,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冰雪梅林裡,唯見那襲朱紅的身影靜靜望著懷中的女子,靜默無言。

  車軲轆轉著的聲音落在耳裡分外嘈雜,帝梓元昏沉沉睡著,不知做了什麼噩夢,突然驚醒,騰地一下豎起來。

  她晃晃頭,望著熟悉的馬車佈置,有些晃神。昏睡前的那一幕毫無預警出現在腦海裡,帝梓元臉色一變,神色冷沉,把正準備樂呵樂呵幾句的溫朔嚇得縮在角落裡,不敢言半句。

  「什麼時辰了?」沉默半晌,她開口問。

  「姐,都午時了,昨晚你一個人去了後院看雪,一直都沒回來,後來長青在石亭裡找見了醉倒熟睡的你,便把你帶回來了。今早見你一直不醒,我就讓人用軟轎把你抬下山,姐,再過一會兒就進城了,宿醉傷身,等回侯府休息休息就好了。」

  「長青昨晚在梅林,還看見什麼人了?」帝梓元垂首,問得漫不經心。

  「沒啊,這麼冷,又是年節,飛鳥絕跡,除了姐您。」溫朔嘿嘿一笑,靠近帝梓元,「姐,你這麼問,是不是昨兒個在後園遇上什麼人了,我來猜猜,別不是遇上了男狐狸了吧,我聽戲本裡說那些狐狸專門幻化了模樣來騙人呢。」

  聽到「戲本」這兩字,帝梓元額角狠狠一抽,重新朝下躺去,懶洋洋道:「是啊,碰上了一隻狐狸,還被咬了一口。下次讓我遇見了……」

  「姐你也要咬回去?」溫朔睜大眼。

  帝梓元搖頭,抬眼瞥來,清清淡淡回:「一刀砍了送宮裡去。」

  溫朔臉上的笑容僵住,打了個哆嗦,瞬間縮回角落裡,死活不肯出來了。

  年節過,新年開啟,按照過往一年多舛的命途來看,嘉寧十八年該是和順如意的,可偏偏,老天卻總是讓人不得安生。

  正月十五,兩道國入了大靖京師,一北秦,一東騫。

  兩國在同一日送來了建立邦交的國書,只是那兩份國中各附了一個條件。

  北秦欲將大公主送往大靖,點明為公主擇了大靖太子為婿。

  東騫為三皇子求娶王妃,人選正是大靖安寧公主。

  安靜了數月的大靖朝堂一時重起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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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二章

  雲夏之上三國鼎立數十載,邊境處一直戰亂不斷。北秦悍勇,東騫狡猾,雖國土不如中原廣裘,卻一直遙相呼應制衡大靖。多年來三國交戰連連,死傷無數,近幾年戰局才緩和下來。自大靖建國後,這還是兩國頭一次正式送來國書,其修好之意讓雲夏之上三國的百姓皆是歡欣鼓舞。

  只是對於大靖朝堂而言,國中的條件卻有些讓人頭疼。

  中原向來看重血統,皇室更是如此。北秦大公主若成了太子妃,必是大靖未來國母,誕下的更是嫡子,將來名正言順的皇儲。畢竟多年交戰血仇彌天,讓有著北秦血脈的皇子繼承大統,對大靖朝臣和百姓而言都是難以接受之事。至於東騫要求娶安寧公主,亦讓朝廷舉棋不定,雲夏皆知,安寧師承永寧寺淨玄大師,精通兵法,戍守西北四年未逢一敗,威名赫赫,將如此猛將拱手讓於東騫,豈不笑談。

  但一旦拒絕兩國國書,極有可能重燃戰火,陷天下萬民於塗炭之中。大靖朝堂上為了此事近月來爭論不休,轉眼便到了北秦和東騫使者入京的日子。與此同時,安寧公主三月禁閉期滿,也出了宗人府。

  雖經歷了帝家之事,這位向來荒唐的陛下掌珠仍是我行我素,每日裡逛青樓、入賭場,招戲子入公主府,鬧得滿京城風雨,直讓人為東騫求娶安寧公主的三皇子宋言捏了一把汗。

  不管娶不娶得成,這位三皇子也忒有勇氣了!

  上內,趙福將大臣送走,瞅見了回廊後的左相。

  左相一見他,立馬迎上前,「趙公公,陛下這幾日心情可好?」

  自慧德太后薨逝後,嘉寧帝在皇家別院靜修了數月,朝政一直交由太子執掌。半月前北秦和東騫國書送到後,皇帝才出了別院,重掌朝政。

  這幾月,左相在朝廷上可謂舉步維艱,右相乃太子老師,政見向來和太子契合,一眾朝臣見風使舵,萬事順著右相之意來。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了十幾年,一朝跌落,心裡自是不好受。但他亦不敢妄動,帝家之事被重新掀開,慧德太后和忠義侯擔了罪責皆喪命於此,惟獨他安然逃過,如今他對上帝梓元,總是會忐忑難安。嘉寧帝從別院回來後對他不聞不問,他忍了幾日,還是進宮主動打探來了。

  「陛下在別院養了些日子,心裡寬慰了不少。」趙福歎了口氣,引著左相朝房裡走去,「相爺好好陪陛下說些話吧。」

  上房的門開了又合,趙福留在了門外。左相一進房內,疾走幾步跪在地上,「老臣見過陛下。」

  「起來吧。」嘉寧帝聲音淡淡的,左相未動,低著頭,「臣不敢,臣沒有護好太后,罪該萬死。」雖說當年他只是聽太后之令從靖安侯府搜出信毀掉,可他畢竟參與了此事。也是他沒有按令行事,才使得帝梓元尋到了證據,不過就算嘉寧帝猜到搜出信乃是受令而為,後面的事想必也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打算全盤托出。

  上首響起一道格外冷淡的聲音,「左相,抬頭見朕。」

  左相聞言抬首,望見嘉寧帝,心底一抖,這幾日在金鑾殿上看不真切,沒想到陛下眼底的冷沉之氣更甚從前。

  「你要請罪的,只有此事?」

  左相顫了顫,好半晌苦澀道:「齊妃大錯,還望陛下看在九皇子的份上格外開恩。」

  「若不是看小九的臉面,朕會只降她妃位,貶為嬪?」嘉寧帝冷喝,話語森冷,「謀害皇嗣,單這一點,朕讓她賠命,判左相府一個滿門抄斬亦不為過!」

  左相身子一軟,忙叩首於地,「陛下,臣教女無方,以致犯下彌天大罪,臣死不足惜,只是憂心陛下,憂心我韓氏皇朝,實不敢就此赴死啊!」

  御座上沉默半晌,嘉寧帝哼了一聲,「左相有心了,你說說朕的天下有何好憂心的?」

  左相抬首,臉色擔憂,「陛下,帝家捲土重來,洛川在晉南掌權十年,祟南大營十萬大軍向來只聽他一人之令,如今想必已是帝梓元的囊中物,而且朝臣和百姓都覺得虧欠了帝家,靖安侯府聲勢正濃,長久下去,勢必一如當年之景,老臣實為陛下擔憂。再言,太子殿下對帝家……」

  他頓了頓,適時地停住,太子護佑帝家乃天下盡知之事,皇室和帝家早已隔著血海深仇,他就不信天子會樂見其成。

  「起來吧,太子之事,朕自有主張。如卿所言,朕該如何做?」嘉寧帝的聲音緩了緩,擺手。

  左相心中大定,起身又走進幾步道:「陛下放心,老臣這幾日在府思索帝家之事,雖靖安侯府已成威脅,可朝堂之上帝梓元並無可依靠之人。戶部錢尚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工部、吏部、兵部的尚書是帝家傾頹後一步步升上來的,與當年的帝家沒什麼牽扯,禮部龔尚和刑部齊尚都是老大臣了,公正嚴明,自然不會相幫帝梓元。臣只是想著右相和帝梓元怕是情分不淺,又是個念舊的,日後……」

  「右相上月來別院向朕告老還鄉,是朕安撫,他才留下來繼續為相,卿不用擔心。」嘉寧帝打斷左相,抿了口茶,繼續道:「晉南祟南大營的十萬大軍才是皇家的真正威脅,你可有解決的辦法?」

  左相被問得一怔,微一思慮才沉聲道:「陛下,帝家在晉南傳世百年,中原皇室之威向來難以企及,除非帝家後繼無人,土崩瓦解,否則……此局難解。」

  御座上沉默下來,半晌聽到嘉寧帝放下杯盞之聲,「卿難道不知,若是帝梓元暴斃,皇家必受天下人懷疑,晉南十萬大軍定席捲中原而來,否則你當她在京城立得安安穩穩的底氣何在?」

  左相低頭,忙道:「老臣口不擇言,望陛下恕罪。」左相這麼一說也不過是表表忠心,一副全為皇家打算的模樣罷了。帝梓元蟄伏十年,聽說一身功夫絕頂,身旁之人武藝高超。連他請去的青城派宗師當初也沒要了她的性命,還有一個帝盛天護佑在旁,即便是嘉寧帝,如今也不敢生此心,遑論與他。

  見嘉寧帝神色不虞,左相繼續道:「陛下不必太憂心,老臣定會鼎立助陛下穩住朝堂,絕不讓帝梓元染指其中。」

  嘉寧帝能饒過相府,為的便是他對朝官和江南的影響,否則相府早給太后陪葬了。

  「卿的忠心,朕從不懷疑,再過幾月,朕會把小九從西北召回,他年紀尚輕,還需要卿悉心教導。」

  左相聞言,大喜,忙道:「老臣定竭盡所能,好好教導九皇子。」看來陛下確實對太子生了嫌棄之心,否則也不會將昭兒召回,相府有了盼頭,左相自是喜不自甚。

  「好了,你下去吧。」

  嘉寧帝擺手,重新翻看奏摺。左相小心退了出去,隔了一會兒,趙福端著參茶進來,擱在嘉寧帝手邊,聽見他的冷哼聲。

  「一心弄權,中傷忠臣,留其何用!」

  趙福見他臉色沉鬱,心底一動,看來經過這麼多事,左相終是失了聖心,若不是為了靖安侯府,陛下必不會再容忍。

  「陛下,老奴已經把她帶來了。」趙福小聲稟告,嘉寧帝摩挲著扳指,眼底微微一動,揚聲道:「讓她進來。」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響起,一道人影走進上房,跪在嘉寧帝不遠處,「承恩見過陛下。」

  嘉寧帝抬首,眼睛一閃,「你原本喚什麼?」

  數月不見,帝承恩洗了一身矯揉造作的嬌弱,冷漠安靜了許多,眉宇間也狠厲怨憤了許多,只不過這一抹陰暗的情緒藏在眼底,不易輕易察覺出來罷了。

  「罪女沒有名字,得陛下賜名,就喚承恩。」帝承恩抬首,目光灼灼。

  「你可知為何你犯了欺君大罪,朕還是饒了你一命。」

  「罪女不知。」

  「因為你夠狠,皇宮的刺殺案和化緣山帝梓元遇襲都是你和左相的手筆吧。」嘉寧帝望向神色驚訝的帝承恩,緩緩道:「這幾月,你以為朕在別院只是休養不成?」

  「承恩大罪,當初罪女一念之差,犯下大錯,請陛下恕罪。」

  「朕能放過左相,自然也能放過你。帝承恩,朕問你,你如今仍是想做帝家人,還是……」

  「罪女誓死效忠陛下。」帝承恩猛地埋首,聲聲懇切:「陛下,罪女這些年只是以帝家女的身份被困於泰山,對帝梓元之事皆不知情,否則也不會成其棄子,罪女如今得陛下開恩保全性命,只願報陛下天恩。」

  數月前她還是即將嫁入東宮的太子妃,何等尊榮。如今她只是個受盡天下人恥笑的替代品。這些日子她被困在深宮小小的院落裡,冷落淒涼,這一切全拜帝梓元所賜。

  「朕相信你不知帝家之事,朕饒你一命,給你一次機會,等會你便收拾東西,去東宮吧。」

  帝承恩倏地抬頭,「陛下?」

  「朕把你賜給太子,從今日起,你就是東宮的孺人。」

  孺人位分雖低,卻也是東宮的主子,帝承恩眼底帶著驚喜,「謝陛下洪恩,陛下可要承恩做些什麼?」

  「做朕在東宮的眼睛。」嘉寧帝淡淡吩咐:「從今以後,你的姓便免了,就喚承恩便是。」

  「是,陛下。」

  「下去吧。」嘉寧帝擺手,帝承恩又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待上房外腳步聲走遠,趙福才開口道:「陛下,帝承恩畢竟是帝家當年選中代替帝梓元的人,她真的可信?」

  「此女之狠、之能忍遠超一般人,把她放在東宮,日後定有用處。即便用不上,只要有她在,以帝梓元的心性,必不會再在太子身上多用心,朕也可少些擔憂。」嘉寧帝沉聲道,突然低低地咳嗽起來。

  趙福急忙上前,替嘉寧帝拍打後背,遞上藥丸讓他服下,半晌後上房的咳嗽聲才止住,趙福望著臉色微白的嘉寧帝,歎了口氣。帝家的重新崛起、小皇子的夭折、太后的轟逝,到底讓陛下受了打擊,而且這幾月來,陛下頻繁召見當年在軍中的老臣,賜下不少恩旨給各地封疆大吏,為的便是穩固人心,免得這些人偏向帝梓元,動盪朝堂。

  一頓忙亂下來,雖在別苑調養數月,身子卻大不如前。

  「陛下,您還是要聽御醫的,好好養身體,大靖的江山還要靠陛下撐著才行啊。」趙福勸慰。

  嘉寧帝擺手,「放心,韓家江山一日不穩,朕絕不敢去見太后。」

  嘉寧帝沉冷的聲音在上房內低低迴響,漸不可聞。

  冬日漸過,初春復甦。

  京城內新春和融,安寧睡到晌午,起來後一如既往準備去賭坊裡大殺四方,哪知在小院外遇見了踟躕不進的施諍言。她頓了頓,掩下眸中異色,笑著上前,「你今日怎麼來了?」

  帝家之事後,施諍言前段時間常入宗人府探望安寧,不過東騫的婚送到京師後,他便常閉於府,甚少入公主府了。

  施諍言看見安寧,瞥見她面上爽朗的笑意,微一沉默,道:「安寧,我準備向陛下遞摺子回西北。」

  安寧頓住,臉上的笑意不經意淺了淺,低頭,「是嗎?等定下日子了我去送你。」

  如果不是要等她一起回西北,施諍言述完職後,早就回去了。

  「我們一起回京城,自然也要一起回西北。安寧,我打算上陛下,求娶於你。」

  溫厚舒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安寧猛地抬眼,直直朝施諍言望去。

  年輕的少帥破天荒的有些緊張,不自在別過眼,「我攢了這些年軍功,求娶當朝大公主,陛下應該能看得上眼。」

  安寧望他半晌,突然大笑出聲,推了推他,一派豪氣,「諍言,我知道你怕父皇將我遠嫁東騫,才會好意幫忙,放心,如今靖安侯府崛起,父皇可捨不得失了一個驍勇善戰的皇家統帥,她不會把我嫁到別國的。」

  「安寧,我不是因為……」施諍言神色罕見的急了急,卻被安寧打斷。

  安寧望著他,神情鄭重,「諍言,如今東騫遞來國,這個時候你若求娶於我,定讓東騫國顏面大喪,你必會成為朝臣參詰的對象,施家手握重兵,一直是左相的眼中釘肉中刺。施老將軍守了一輩子西北,剛正不阿,你別為了我,毀了施家一門清譽。」

  施諍言是施家獨子,將來必接老將軍的帥旗守護西北。他一直謹言慎行,從不介入朝政之爭,這次肯為她做出這個決定,已是極不容易。

  見施諍言還要開口,安寧拍了拍他的肩膀,釋然笑了笑,繞過他朝府門走去。

  見她走遠,施諍言沉默地立在原地,半晌未動。

  出了府門,安寧揉了揉笑得僵硬的嘴角,歎了口氣。她一個人百無聊奈在街上逛到暮色漸臨,突然一輛馬車從街道另一頭駛來,停在她不遠處。

  安寧抬首,眉色一斂。握著馬鞭的苑書咧著嘴笑,朝她使勁揮著手。安寧肅著的表情無可奈何鬆動起來,那麼聰慧的一個人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傻二缺的丫頭。沒瞧見她正不爽,也不想見著帝家的人嗎?

  馬車布簾被掀開,帝梓元一身茶白晉服,靠在馬車裡,朝她望來,「天色正好,不如一起去翎湘樓坐坐?」

  自仁德殿後,三個月來,這還是安寧第一次見帝梓元。

  她不再是任安樂,陌生的臉,卻是熟悉的神色。望著她眉間一如往常的坦蕩溫煦,安寧哼了一聲,一副鬼心腸比誰都狠,竟然還裝成沒事人,邀她逛青樓!

  安寧緩緩走到馬車前,一躍跳上了馬車。

  「公主,您慢點。」苑書眯著眼笑,話還沒完,布簾已經被人從裡面放了下來。

  馬車裡,安寧沉默地瞅著神情安然的帝梓元,突然朝她撲去,猛地將她按在馬車裡,掄起一拳就朝她臉上揍去。

  「帝梓元,你還敢到我面前來,咱們十幾年朋友,你竟然設了個套給我跳,設套也就算了,老子被關在宗人府三個月,你連個饅頭都沒送過,無情無義,忘恩負義,當年你被你老爹關在柴房的時候,我還偷偷摸摸送過幾個果子去!」

  砰地一聲,這一拳顯然是沒砸到人,反而捶到了木板。

  「沒送就沒送,你是當朝大公主,伺候的人一大把,溫朔每天守著折雲糕出爐再給你送去,還能餓著你不成,裝什麼可憐!當年吃了你送的果子,我拉了三天肚子,你竟然還敢提起這件事!」

  「你還敢回手,我告訴你,老子知道你傷還沒好,今天把臉不要了,揍你一囫圇。」

  「誰怕誰,安寧,就你這身板,當年比不過我,現在也一樣!」

  又是一聲響,哎喲一聲,街道上聲音太嘈雜,苑豎著耳朵,硬是沒聽出誰占了上風。

  她打了個哈欠,不去管身後鬧騰得兵荒馬亂的馬車,徑直揮著馬鞭朝翎湘樓而去。

  哎,年輕人,有活力,有生機,真好啊!

  與此同時,翎湘樓內,玉大娘望著牡丹閣裡一身貴氣面目威嚴的女子,顫顫兢兢道:「小姐,您剛才說什麼?」

  這女子一身塞外戎裝,坐得四平八穩,漫不經心轉了轉手裡的馬鞭:「我聽人說翎湘樓是京城最大的青樓,老闆,尋幾個模樣出挑性子可意的小倌出來,給本小姐享用享用。」

  她抬眼朝玉大娘望去,「若是伺候得好了,你也不用擔心,本小姐自會帶回府裡,給他們一個名分。」

  「不知小姐是哪家府上的?」這姑娘看著高貴威嚴,像是大族裡才能養出來的,但玉大娘心裡一跳一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忐忑問道。

  女子豪爽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吐出兩個字:「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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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三章

  馬車穩穩停在了翎湘樓前,樓裡笙歌夜舞聲傳來,好不熱鬧。苑書敲了敲馬車門,正準備扯著嗓子叫兩位尊佛出來,這時馬車布簾被掀開,兩人一前一後跳了下來。

  苑書瞪大眼,望著兩人眼角的淤青,面色那叫一個變幻莫測,好半晌才找回自己聲音,「小、小姐,公主,進去吧。」以這兩人的身份,竟然在馬車裡鬥毆,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帝梓元和安寧倒是坦然得很,對望了一眼,朝翎湘樓裡走去,剛進來就發現大堂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今日是十五,琳琅照例應在看臺上為賓客演奏古箏才對,但此時看臺上空無一人,大堂內的賓正襟危坐,抿著小酒格外安靜,不時抬頭望向二樓的牡丹閣,一臉詭異。

  安寧和帝梓元循著望去,皆是一怔。

  樓梯口,守著一排身著塞外衣飾的侍衛,他們手握彎刀,面容粗獷,神情冷厲,盯著大堂中的賓客不怒自威。二樓的牡丹閣內,古箏聲連綿不斷,參雜著女子豪爽的笑聲。

  帝梓元和安寧是翎湘樓的常客,這裡的賓也算識得一二,瞅見兩人面上的模樣神情驚訝,顯是被她們的傷驚得不淺,但這些人賊精,乖乖坐在位子上,準備看好戲。都聞安寧公主是個霸道的主,每次來都點琳琅作陪,今日被人搶在了前頭,怕是不得安生了。

  也不知那牡丹閣裡的女子是什麼來頭,生生讓玉大娘膽寒了不說,還如此正大光明地逛青樓包小倌?看這些護衛的裝束,難不成會是……

  玉大娘站在樓梯口,望見這兩人,一口涼氣沒上來,差點昏倒。今兒個是什麼日子,怎麼都聚到一起來了,還讓不讓她活了。心裡頭埋怨歸埋怨,玉大娘仍是扭著屁股下了樓,迎向了安寧,「公主殿下……」

  「老規矩,牡丹閣、琳琅、上等的女兒紅,缺一不可。」安寧擺擺手,聲若洪鐘,一副「老子是公主老子最大的欠揍模樣」。

  兩人都不是傻子,樓梯口的護衛一看便知是北秦人。京城誰都知道她們倆喜歡逛翎湘樓聽曲,這北秦公主上趕著砸場子……她們一個皇家公主、一個一品公侯,難道在自個地盤上,還不敢接招不成?傳出去就不是笑話,簡直是丟人了!

  大堂登時安靜下來,賓客望著安寧公主,眼帶驕傲,這才是他們大靖的公主啊,夠豪氣!

  「公主殿下,那位、那位是……」玉大娘支支吾吾半晌,實在不知該如何勸解,兩個都是公主,身份相當,她一個都惹不起,遂只好轉頭朝帝梓元看去。

  帝梓元揚眉,「牡丹閣、琳琅,上等的女兒紅,再加上十個模樣出挑的小廝,一個都不能缺。」

  帝梓元的聲音一出,玉大娘腿一軟,欲哭無淚。裡面的那位對幾個小廝格外青睞,簡直恨不得立時便搶回府裡去,哪裡還能騰出來!

  「侯君,牡丹閣裡的是北秦的貴……」玉大娘哆哆嗦嗦回。帝梓元繼承靖安侯爵位,可她畢竟是個女子,喚侯爺顯得不倫不類,是以京城裡的人就換了一種稱呼。

  「撞門,轟走。」帝梓元眼都未抬,雲淡風輕道。

  大堂上因為帝梓元的聲音徹底安靜下來,樓梯口的侍衛聽見這話,殺氣騰騰朝帝梓元望來,威猛的氣勢卻在撞見那雙格外淡漠的眸子時滯了滯。安寧瞅了瞅帝梓元,背著眾人豎了豎拇指,神色飛揚。

  正在此時,牡丹閣的窗戶被推開,爽朗的女聲突兀響起。

  「你這人倒是霸道,萬事講個先來後到,你憑什麼趕我走?」

  眾人抬眼,窗邊倚著的女子尊貴不凡,透著一股子颯爽,眉宇間的倨傲一點不比安寧少。

  帝梓元抬眼,一雙眼漆黑透徹,溫溫和和開口:「敢問姑娘,可是大靖、北秦或者東騫的國母?」

  那女子怔了怔,搖頭。

  「姑娘現在可拿得出萬貫銀錢?」

  窗邊靠著女子眉毛一挑,「拿不出又如何?」

  帝梓元抬首望去,薄唇輕抿,「自古以來,青樓楚館的恩客拼的就是權勢和銀錢,我們這邊一個大靖公主,一個一品公侯,姑娘你的權勢高不過我們,銀錢也沒我們多,無一樣不是下風,自然要讓出最好的東西,姑娘你說……是不是?」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忒為豪邁張揚。堂中的賓客一時忍不住,叫起好來。

  先甭管幾個女子在青樓裡爭地盤算不算古怪,他們怎麼著也希望大靖的姑娘贏唄!

  那女子望了帝梓元半晌,大笑起來,「好一個帝梓元,不愧是名震晉南的女土匪,你這脾性倒是自在。你說的這兩樣本小姐暫時確實比不過,甘願認輸。」

  她頓了頓,「你既然囂張得磊落,我也不做那遮掩之人,北秦冷霜,見過大靖安寧公主,靖安侯君。」說著,她竟從二樓窗邊徑直躍了下來,輕巧地落在帝梓元和安寧面前。

  堂中賓客一聽這話,倒吸一口涼氣,這女子竟然真是北秦大公主。真是荒唐,遞了國書要和太子成婚,然還敢堂而皇之地跑到青樓招小倌,當他們大靖好欺負不成?

  這時候,他們倒是忘了當初帝梓元一邊求娶太子一邊逛青樓的壯舉。

  見這北秦公主性子爽利,不拘小節,安寧眼底有幾分讚賞,可她是個不省事的主,被人找了茬,一時半會還不打算結交朋友,道:「公主遠來是客,按道理咱們該盡盡地主之誼,只是今兒個不合適,改日再說。」

  帝梓元見安寧走了過場,便不再開口,立在一旁。

  「也好。」冷霜饒有興致地瞥了兩人一眼,領著侍衛朝大門口走去,在路過帝梓元的時候,腳步頓了下來,俯近她耳邊。

  「原本我是打算來大靖溜一趟,走個過場隨便尋個理由便回北秦。但本公主現在改變主意了……」她勾了勾嘴角,「大靖太子妃的身份總不會比一品公侯要低吧。」

  帝梓元神色未動,不起一點漣漪。冷霜擺擺手,大笑出聲,揚長而去。

  安寧臉色一變,皺眉就要拉住她,卻被帝梓元扯住了挽袖。

  「放心,她嫁不進東宮。」

  安寧被帝梓元話語中的篤定怔住,靠近問:「你怎麼知道?」

  帝梓元朝二樓牡丹閣走去,一派安然,「我曾經以三萬水軍求娶你皇兄的時候,他說他所喜的女子要溫柔似水、容顏脫俗,這位北秦大公主模樣不錯,但性格差之遠矣,你不用擔心。」

  安寧臉色變幻莫測,跟進了牡丹閣,盯著已經坐下的帝梓元,只差瞧出一朵花來,見她神態一片坦然,頹然聳聳肩,為自家皇兄歎氣。

  「梓元,我看你好像不喜這位北秦公主,她雖然張狂,但性子爽朗,老實說和我很像,你為什麼不喜歡她?」安寧開口問,帝梓元對莫霜的冷淡簡直是溢於言表。

  「你喜歡北秦人?」帝梓元挑眉問。

  安寧搖頭,歎了口氣,「我在西北四年,不知道殺了多少北秦人,他們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嶺南山一役,我領著三千人被困半月,最後只有五百人活著跟我逃出來,那時候我生吃了北秦人的心思都有,哪裡談得上喜歡。」

  大靖和北秦征戰數十年,國仇橫在中間,怎麼可能隨便消彌敵對的情感。那位北秦公主一入京就找她的麻煩,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所以咯,我也不喜歡。等再過幾十年大靖和北秦真正和平了再說吧。」帝梓元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句話卻未說出來,當年帝家軍在青南山先被北秦伏擊,再遭忠義侯截殺才會全軍覆沒。老北秦王和太后定有勾結,只不過她沒尋得確鑿的證據罷了。

  而且,她對這位北秦公主……好像天生有點不喜歡,至於理由,管他的,還沒想出來。

  涪陵山,梅林中,石桌上的棋局正在對弈,黑子落敗,白子漸占上風。

  「你的棋藝還是我教的,想不到我如今竟不如你了。」帝盛天懶懶舉著黑子,尋不到落子之處,笑道。

  韓燁唇角微勾,「老師萬事看得淡,不關心下子的過程,自然會輸。」

  「過程沒什麼重要的,我向來只看結果。」帝盛天轉悠著手中的棋子,挑了挑眉,「聽說又有人給你扯了一門婚事。」

  韓燁落下一子,眉眼淡淡,「是北秦的大公主。」

  「小子,你豔福不錯。」

  棋局已近尾聲,白子大勝,黑子潰不成軍。帝盛天將棋子扔回棋罐,「來,再下一局。」

  「老師。」韓燁突然開口,「將來……我和梓元,您會幫誰?」

  青年的目光坦蕩清澈,卻又凜冽深邃,和十幾年前皇家別院中的早已不同。

  帝盛天笑笑,眼中突然生出悵然之意。

  「你們想要的東西都一樣,憑本事吧。」她起身,行到山巔,蒼茫天地印著她如雪白髮,有些冷清。

  「韓燁,不要成為第二個韓子安,也不要讓梓元成為第二個帝盛天。」

  冷風吹過,帝盛天的話被吹散在風中,漸不可聞。

  韓燁抬首,望著帝盛天的背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輕輕頷首。

  半生相遇,一世牽掛,老師,我必不會讓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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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四章

  五皇子大婚後從江南遊歷而歸,韓燁邀了他在圍場射獵敘舊。

  時辰尚早,韓燁換了一身騎裝,在空地上練箭,五皇子韓越不喜舞槍弄混,坐在一旁觀看。

  韓燁半點不含糊,十箭射完,例無虛發,全中靶心。

  韓越拍手叫好,「二哥,真該讓京師裡的世家公子都去趟西北,這些人養在京城裡,個個成了紈絝。」

  韓燁額頭沁汗,將弓箭交給侍從,笑道:「照這麼說,你不是頭一個就該往北上走,京城的世家子弟再胡鬧,也沒見你這樣整日裡吃齋念佛的。幸而你如今成了親,也算讓父皇安了心,要不我們天天提心吊膽,都怕你哪日想不開就皈依我佛了。你那個王妃不錯,把你調教得有些人氣了。」

  韓越笑得頗為靦腆,眼底卻通透溫潤,「皇兄,如今咱們都大了,有些話我就跟你直說了。我母妃出身低,過世得早,我和九弟的年紀又相近,小時候雖然有你護著,卻難免礙了齊妃娘娘的眼。我是皇家人,若是自小喜好佛緣,既討了父皇憐惜,又讓齊妃心裡頭舒坦,何樂而不為。只不過佛法讀久了,沒想到真成了如今這幅心性,這也算是福氣了。皇兄這麼聰明,我的這點小把戲肯定瞞不過你。」

  韓燁聽得酸澀,拍了拍他的肩,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有些歎然,「是我沒把你和安寧護好。」韓越和安寧幼時境遇相似,他這個做兄長的難免多看顧些。

  「二哥,別這麼說,這些年你夠照顧我們了。畢竟後宮是齊妃掌權,你是太子,也不能干涉太多。更何況朝堂上還有大皇兄和左相處處制肘,你還要操心帝家的事……」韓越頓了頓,有些懊惱,「算了,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聽說北秦使節昨日入了京,那位北秦大公主還在翎湘樓和靖安侯對上了,皇兄,你這齊人之福享得可不太容易啊!」

  北秦大公主大鬧翎湘樓的事不過一日便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韓越想不知道都難。他只是好笑,他二哥儀錶堂堂,聰慧睿智。這輩子招上的桃花,怎麼都是這種匪夷所思的姑娘?

  韓燁難得被人嗤笑,正欲開口,圍場入口處陣陣馬蹄聲響起。

  兩人抬頭,見一異裝女子於馬上,面容英武,直直朝空地而來,她身後跟著的侍衛悍勇跋扈,一觀便知是異邦人。

  這位北秦大公主姿容倒是不錯,真娶進門也不無不可,五皇子朝韓燁眨眨眼,笑了起來。

  一眾北秦侍衛早已被禁衛軍攔下,唯有莫霜身份特殊,禁衛軍不敢隨意攔截。冷霜放緩了速度,徑直握著韁繩踱到兩人面前,高臨下望著韓燁和五皇子打量片刻,最後目光落在韓燁身上,挑了挑眉,「大靖太子韓燁?」

  韓燁端著茶抿了一口,淡淡一瞥,「北秦公主莫霜?」

  莫霜一樂,「不錯,正是本公主。」她嘖嘖兩聲,「你這模樣倒是如傳聞中所言俊俏得很,難怪那靖安侯君對著我沒好臉色,原來如此。」

  韓燁眼底一動,抬眼,「彼此彼此,公主也傳承了北秦女子颯爽彪悍之習。」

  看來不是個任人拿捏的主,好歹也是她婚配的對象,自然要瞧瞧到底有幾斤幾兩,莫霜來了興致,見一旁的侍衛拿著弓箭,抬了抬眉,「太子殿下,我們來比比騎射吧?」

  「公主遠來是客,孤豈敢相欺。」韓燁搖頭,坐得穩穩當當,「春日正好,公主不如下馬品品茶。」

  莫霜臉色一板,「本公主又不是你大靖日日只知相夫教子的小姐,比射獵而已,太子莫不是不敢。」她頓了頓,轉了轉手中的皮鞭,「若是太子不應,明日我入宮覲見大靖國君,便說我瞧上了你,就算是你父皇也不能隨意拒我北秦國書吧。」

  她說完,也不等韓燁反應,馬鞭一揮,朝圍場樹林裡奔去。

  五皇子目瞪口呆,朝一旁動也未動的北秦侍衛看了一眼,心有戚戚,「二哥,還好我早成婚了一步,這類蠻夷女子,猛如虎也。這北秦公主是誠心找茬,你若不去比比,說不準明日她就逼得父皇賜婚,那可就壞了。」

  韓燁微一沉默,擺擺手,接過侍衛手中的弓箭,跨上馬,朝林中而去。

  半息後,韓燁追上正在林中射箭的莫霜,驅馬上前,「公主想獵什麼?」

  莫霜朝他望來,突然開口,「太子殿下,我昨日見了帝梓元,那樣的女子可不常見,聽說當年太祖為你和她賜了婚事,你為何不娶了她,也免得我被皇兄遣到大靖來。」

  韓燁微怔,道:「梓元乃大靖一品公侯,當年的婚事早已作罷,不過孤沒想到公主原來不願來大靖。」

  「那是自然。」莫霜肅眉:「我在北秦生活了十幾年,在大靖無親無故,自然是不想過來,難道你願意安寧公主遠嫁東騫?」

  見韓燁搖頭,莫霜哼道:「不知道我大兄吃錯了什麼藥,瞞著我遞了國書。」見韓燁神情一鬆,她笑了起來,「太子殿下,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反正我也沒有心上人,你和靖安侯君也不太可能了,說不準我不計較你以前的這些風流韻事,和你湊一對也不無不可,好歹也可緩了兩國之爭,是樁好事啊!」

  她來大靖只是玩鬧一趟,沒準備留下來,可此時卻忍不住調戲調戲這個一本正經的大靖太子。

  韓燁見莫霜言笑晏晏,一時猜不准這個北秦大公主究竟哪句真哪句假,但卻知道躲遠點總沒錯,遂道:「公主說笑了,公主既然不願來大靖,早些回北秦也好,公主的性子,不適合大靖。」

  「哦?那你說我適合哪裡?」莫霜挑了挑眉。

  「孤曾在於西北數年,那裡長河落日,大漠孤煙,草原遼闊,值得公主留下來。」

  此時正是日落之時,韓燁望向圍場北方荒涼的群山,眉角帶笑,緩緩道。

  他本就生得俊朗,偏是一國太子,尊貴威儀,滿身上下帶著北秦兒郎沒有的溫煦舒朗之意,落日餘暉映在他臉龐上,襯著密林小道,頗有意境。

  莫霜看得怔了怔,罕見的有些不自在,咳嗽一聲,偏過了頭,「殿下,我看這地兒沒什麼好獵的,去北處看看吧。」她說完一揚馬鞭朝北方更深處而去。

  韓燁來不及阻止,莫霜已入了密林深處。他臉色一變,圍場深北密林內有猛獸出入,平時除非是禁衛軍齊帶弓弩,否則絕不輕易踏足,莫霜就算武藝高強,恐怕……她是北秦大公主,若是在大靖京師出了事,兩國必起兵災。

  韓燁朝已隔得很遠的大帳望了望,抿了抿唇,掉轉頭朝莫霜的方向奔去。

  與此同時,大帳外等著的韓越看著越來越晚的天色,眉宇漸沉,也覺得不妥,他朝太子的護衛招了招手,「點一隊人,隨我入密林看看。」

  半柱香後,韓燁才在密林深處看見莫霜,鬆了口氣,連忙靠近,沉聲道:「公主,此處不太平,孤陪公主回外林狩獵。」

  莫霜本也是一時慌亂才跑進了這裡,她長於大漠,對危險有天生的感知能力。此時天已暗了下來,密林中更是幽詭,遂點頭,「這地方有些詭異,回去也好。」

  話音未落,她臉色一變,突然拔刀朝韓燁身後砍去,手起刀落,兩截斷蛇落在地上,泛著冷光。莫霜收刀,笑了笑,「看來大靖的京師也不安全啊。」

  韓燁朝地上看了看,抱拳,「多謝公主。」即便莫霜不出手,他也能自保,可到底是承了她的義。

  莫霜豪爽地擺手,牽馬回頭,「走吧。」

  兩人相視點了點頭,算是有了些默契,只是還未走幾步,兩人沉著眼一齊停了下來。

  數米之外,丈高的黑熊弓著身,瞪著一雙細小的眼睛死死盯著二人,舌頭吐出,喘著粗氣,黑熊的出現讓密林裡登時森冷起來。

  韓燁朝莫霜背後看了看,眉頭緊皺,剛才一路行來,莫霜的箭早已用完,而他也不過剩了兩支。

  「公主,待會我一動,你便朝南邊跑,不要回頭。」韓燁緩緩摸向背上的弓箭,低聲吩咐。

  「殿下,是我引你來的密林,怎可將你一人丟下。」莫霜想也未想,斷聲拒絕。

  「你是北秦公主,若在大靖出了事,兩國必生兵災,豈能不顧大局,意氣用事。」韓燁沉眼呵斥,眉宇間肅朗之氣立現,和剛才的溫潤平和大相徑庭。

  莫霜微一沉默,不再反駁,神色有些低落。

  那黑熊的距離越來越近,兩人的馬騷動難安起來,韓燁猛地將弓拉至滿月,「莫霜,走!」

  話音落定,他朝相反的方向而奔,一箭朝黑熊眼睛射去,黑熊被挑釁,嚎叫一聲,打落箭矢,緊緊追在韓燁身後。莫霜怔了怔,掉頭揮鞭朝密林外奔去。

  黑熊的咆哮聲震得樹葉嘩嘩作響,剛入密林的韓越聽得這番動靜,臉色大變,領著侍衛疾馳救援。

  密林深處,一片黑暗,韓燁的馬受了黑熊一掌,抽搐倒地,韓燁從馬上躍下,在地上連滾數圈,消失在黑熊面前。黑熊被戲弄一路,此時不耐煩朝天咆哮,將地上的馬撕成了兩半洩憤。

  韓燁顧不得一身狼狽,藏在樹後,小心斂了聲息,長弓拉滿,指向暴怒的黑熊,灌注內力,一箭穩穩射出。

  破空聲劃過半空,箭矢直直射中黑熊的眼睛,哀嚎聲猛地響徹密林,那黑熊踉蹌幾步,竟猛地朝韓燁藏身的地方撲來。

  韓燁避之不及,肩上被掃了一道傷口,他皺著眉,拿起弓箭灌入內勁用力朝黑熊砸去,黑熊不顧疼痛,怒吼一聲,拽住弓箭,張嘴朝韓燁咬去,一股子腥氣撲面而來……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人影從樹上躍下,直直落在黑熊身上,那人死死抱住黑熊腦袋,用盡全力握住彎刀朝黑熊另一隻眼睛戳去。黑熊慘叫一聲,放開韓燁,抽出眼中的彎刀,血噗的全湧出來,它甩下彎刀,兩隻巨掌猛地朝腦袋上的人撲抓。

  一聲悶哼,那人從黑熊頭上滾落,跌在韓燁身旁。韓燁定睛一看,竟是莫霜氣喘吁吁倒在一旁,立時臉色微沉:「胡鬧,你怎麼回來了。」

  「一個人逃走不是我做得出來的事。」莫霜眉一揚,「再說是我把你叫進密林的,若是你這個大靖太子死了,我這個北秦公主一樣活不了。」

  「莫霜,跟著我走。」韓燁朝黑熊看了一眼,低聲打了個手勢。

  莫霜卻搖搖頭,眼神有些黯然,「你走吧。」

  韓燁一怔,凝神望去,眉頭皺了起來,莫霜的腿顯是剛才被黑熊抓了,膝蓋處暗紅一片,血肉模糊。

  黑熊在二人不遠處跌撞咆哮,滿臉鮮血,很是可怖。

  氣氛有些凝滯,莫霜沒聽到一旁的動靜,自嘲地撇了撇嘴,哪知一雙手扶住了她的肩,她抬頭,韓燁瞳色墨黑,「孤也做不出一人逃走的事。」說著緩緩拖著她小心朝後退去。

  莫霜怔了怔,眼底的笑意一閃而過,重新燃起了生機。

  不知是不是沒了兩隻眼睛,黑熊的聽力越發敏銳,兩人一動,它便察覺到了,毫不遲疑地張著大嘴朝二人撲來。

  臨死的黑熊比剛才更加暴怒可怕,巨掌揮掃,轉眼就逼近了二人,腥風陣陣,血盆大口立時出現在二人面前。

  正在此時,韓燁瞥見地上被黑熊掃落的彎刀,猛地將莫霜撲倒在地,拾起彎刀,用盡全力朝黑熊刺去……

  哀嚎聲在林內響起,如注的鮮血從黑熊胸前留下。轟的一聲響,黑熊終於沒了聲息,倒在了地上。

  韓燁滿臉血污,喘著粗氣,同樣跌倒在地。

  莫霜臉色蒼白,瞪著眼瞅著黑熊,一眨不眨。

  「別看了,死了。」

  莫霜收回眼,望著韓燁,半晌後懶洋洋道:「太子殿下,你現在醜死了。」

  韓燁擺擺手,「公主,彼此彼此。」

  兩人對視一眼,被絕處逢生的氣氛感染,齊皆笑了起來。

  遠處,禁衛軍驚慌的呼喊聲緩緩靠近,莫霜撇了撇嘴,「天底下的護衛為什麼永遠都要等到正事解決了才會出現。」

  「知足吧,至少你不用爬著回去。」

  韓燁望向遠處的火把,終於舒了口氣。他爬起來,將莫霜扶到一旁的樹邊靠著,撕下身上的衣袍下擺,在莫霜詫異的眼中蓋在她的腿上。

  韓燁笑了笑,眼神溫和,「我知道公主來自北秦,不拘小節,可終歸是個姑娘,凡事講究些好。」

  莫霜神情複雜,盯著韓燁,突然道:「殿下可對那位靖安侯君做過這些事?」

  韓燁怔了怔,眸色有些淡,搖頭,「不曾。」

  「難怪她沒有喜歡上殿下。」莫霜勾了勾嘴角,「聽說全大靖的女子對殿下趨之若鶩是因為殿下的睿智溫柔,殿下對所有人都做得到,卻偏偏不敢對靖安侯君如此。而且你皇家不是和帝家還有些恩怨,以靖安侯君的心性,她怕是這輩子都喜歡不上你了。殿下,我覺著……你不如放棄算了,世上女子可是千千萬。」

  莫霜抬頭望天,密林中繁星點點,她的聲音格外通透。

  韓燁笑笑,靠在一旁的樹上,沒有應答,他望著天空的繁星,忽而有些感慨。

  數月之前他在化緣山谷底,身旁同生共死的人是帝梓元,現在陪著嘮叨的卻是北秦公主,人生際遇啊,還真是說不準。

  梓元,有個姑娘讓我放棄你,她身份高貴,性子豪爽,比天下大多女子都要好。

  可是,她不知道,這世上女子千千萬,卻只有一個帝梓元。

  與此同時,太子和北秦公主在圍場受襲的消息傳回了京城,也包括——靖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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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五章

  整個東宮一片混亂,晌午的時候太子爺去了圍場和五皇子敘舊練箭,傍晚回來就成了個血人,連搭著剛入京城的北秦大公主也滿身是傷。

  聽說是在密林深處遇著了熊瞎子,消息一早傳回了東宮,御醫也早就備著了。還好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太子爺只傷了胳膊和肩膀,倒是北秦大公主腿上傷得不輕,怕是要調養個把月才能下地。

  兩人都受了傷,護送他們回來的五皇子急得滿頭是汗,顧不上禮儀,直接把兩人抬進了東宮內殿裡頭,一個左榻,一個右榻,倒是相得映彰。

  直到御醫替韓燁仔細檢查了傷口,斷定無大礙後韓越才算舒了口氣。一旁躺著的莫霜一直盯著韓燁的狀況,此時也露出笑容,一時忘了傷口正在上藥,疼得哇哇叫。

  韓越這才想起還有這麼個主,頓時有些頭疼。北秦大公主住在皇家別院裡,本來明日要覲見父皇,現在倒好,不僅傷了腿,還被他給帶回了東宮。人家這麼傷著,總不能直接轟人吧。

  韓越正要朝韓燁打眼色,內殿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他抬頭一看,一身著淺綠宮裝,模樣出挑的女子走了進來。韓越挑了挑眉,頗為意外。

  帝承恩以帝梓元的身份出現在皇家宴會上時他是見過的,自然一瞧便知來人身份。仁德殿壽宴後,因為避諱太后的死,對於帝家之事,朝臣大多選擇了避而不談,再加上真正的帝梓元出現,引得滿京師目光都放在靖安侯府裡頭,便無人再想起這位曾經的帝小姐。前幾日聽說父皇把她賜給皇兄做了孺人,想不到她不僅擔了這個身份,還擔得一本正經,很是安然。

  帝承恩一路急走,先朝五皇子行了一禮,才領著侍女近到韓燁面前,面容柔婉,眼帶關切,「殿下,宮人說您在圍場遇上了猛獸,可傷得嚴重?」

  見她出現,韓燁神色未變,淡淡道:「無事,御醫方才診治了,不過是些皮肉傷。」

  帝承恩未因韓燁神色冷淡有半點不悅,有條不紊地吩咐宮人燉了補品端上來。

  莫霜托著下巴瞧得有趣,眼珠子一轉,喊道:「這位娘娘,我也受了傷,勞煩娘娘替我也燉一盅吧,聽說雪蓮挺補的,記得要多放些在裡頭。」

  莫霜眯著眼笑,完全一副鄉下姑娘進城的模樣,立在一旁的韓越一樂,差點笑出聲來。

  帝承恩臉色微變,早有消息傳來說太子和北秦大公主一同受了傷,這女子一臉張狂,帝承恩自是一早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不過是佯裝不知罷了。

  「公主多慮了,承恩自是也為公主準備了。」她回轉身,淡淡行了一禮。

  「承恩?」莫霜靠在軟榻上,「原來你就是帝承恩。」像是沒看見帝承恩陡然變了的臉色一般,她笑得意味深長,「聽說陛下把你賜到東宮成了太子的孺人,怎麼說你都比本公主來得早,日後本公主入了東宮,還要請你多指點指點才是。」

  帝承恩神情微冷,卻垂下眼,回得不輕不重:「公主言重,承恩不敢。」

  莫霜見她不溫不火,沒有半點脾氣,挑了挑眉。傳言這女子驕傲得很,怎麼成了如今這唯唯諾諾的模樣,真是無趣。

  韓越立在內殿裡瞧著這兩人你來我往,暗歎:這麼混亂的局面,也虧得他皇兄在一旁穩如泰山。他正欲開口緩和緩和氣氛,內殿外隱有聲音響起。

  「太子何在?」這一聲問得威儀沉穩,滿京城有底氣在東宮如此問話的女子數不出幾個來。

  韓越朝他家皇兄瞅了瞅,見韓燁眉頭動了動,於是悶不作聲退到一旁。

  「回候君,殿下在殿內休息。」

  宮娥話音未落,一道人影已經俐落地走進了內殿。來人披著墨黑披肩,踩著一雙藏青金紋長靴,直直朝左榻上的韓燁走來。

  帝梓元略顯深沉的眉眼微不可見地蹙起,直到近到韓燁身旁,見他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才緩了緩。韓越在她眉眼一緩的時候甚至感覺到整個內殿的侍從都鬆了口氣。

  他挑了挑眉,數月不見,靖安侯君的這股子威勢倒更甚從前了。

  「圍場密林裡有猛獸出沒,怎麼不帶侍衛就跑到裡頭去了?」帝梓元解下披風,露出了裡面的絳紅麴裾,顯是來得有些急,長髮用一根木簪散散挽著,甚是隨意的模樣。

  宮娥小心走近,接過她手上的披肩,又退到一旁。

  聽見這話,莫霜神色有些不自在,尷尬地移過了頭。因她一時隨性,差點讓她和韓燁死在一隻黑熊手裡,實在太丟人了。

  「林中迷路,一時不察就走遠了。」韓燁笑著回。

  「太醫怎麼說的?」

  「別擔心,太醫說養半個月就好了。」不同於帝承恩詢問時的冷淡,韓燁回的老老實實,不帶半點隱瞞。

  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太子對帝梓元的特別和耐心。

  莫霜面上的笑意一斂,有些感慨。她不經意瞅見帝承恩緊握的手,微微明瞭,看來這帝承恩對靖安侯君不是一般的怨憤啊。

  也是,若她是帝承恩的身份,怕是早就瘋了。

  帝梓元掀開韓燁的外衣,瞧見他肩上的傷,眉頭皺起:「我帶了些傷藥過來,是長青從泰山淨玄老頭那拿回來的,效果不錯。」

  這麼一掀,韓燁半個肩膀都露在眾人面前,帝承恩坦然得很,沒有半點羞澀,朝門口立著的長青道:「把傷藥拿進來。」

  內殿的宮娥太監齊皆低下頭,莫霜瞪大眼,帝承恩尷尬沉默地立在一旁,韓越望著天,假裝沒瞧見。

  韓燁咳嗽一聲,微微有些不自在,耳尖罕見的有些紅。

  長青拿了裝藥的瓷瓶進來,帝梓元接過,朝房裡打量了一眼,開口道:「太子受傷,經不得風寒,不用這麼多人伺候了。」

  帝承恩臉色煞白,回轉身,「殿下,承恩告退。」說完領著侍女退了下去,竟不敢和帝梓元對眼。

  帝梓元眼皮子都懶得挑,望向莫霜,「公主還未正式與殿下議親,留在東宮也不妥當,我給公主備了傷藥,選了幾個伶俐的侍女,這一月會在別苑裡妥當照顧公主。天色已晚,公主不如趁早回別莊休養,免得誤了時辰。」

  帝梓元這話說得忒順暢威儀,眾人硬是從她臉上尋不出半點彆扭之意來。韓越暗暗咂舌,總算明白太子十幾年念著帝家女的緣由來。歷經了疆場朝堂歷練的靖安侯君簡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威勢,半點不墮帝家派頭,比東宮太子妃更像太子妃!

  那帝承恩與之相比根本就不在一個級別上,也就只有這個北秦公主尚還能抵得一二,但也顯得稚嫩了些。

  莫霜被帝梓元的目光壓得一滯,挑了挑眉,頷首:「候君想得周到,莫霜先謝過了。我身邊有護衛相隨,不用候君專門遣人護送。」

  「如此也好。」帝梓元點頭,神色淡淡。

  「太子殿下,莫霜告退了。」

  莫霜話音落定,拍了拍手,殿外候著的北秦護衛走進來,將她小心扶到軟椅上後就欲抬著她朝外走,卻被莫霜打了個手勢停下來。

  她回轉頭,望向帝梓元,笑了笑道:「今日是我邀了殿下一同去密林捕獵,殿下是為了救我才會受傷,候君雅量些,莫錯怪了殿下。」

  內殿內一時有些安靜,帝梓元抬眼,望著莫霜,突然開口,「莫霜公主,我在晉南時聽過公主的名聲。」

  莫霜挑眉,「哦?候君聽過我?」

  帝梓元一雙眼烏黑清亮,緩緩道:「聽聞公主武藝超強,颯爽不羈,北秦的兒郎莫不心儀。我原以為公主必不是那深閨婦人,喜行那拈酸吃醋之事。兩次得見公主之言,實在……見面不如聞名。」

  莫霜神情一怔,殿內眾人低著頭,大氣都沒敢喘,連韓燁也抬首朝帝梓元看去,見她微肅的臉,眼底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

  以帝梓元的性子,這話已是極重,但偏偏從她口中說出,卻別有一番坦蕩之感。

  「靖安侯君!」莫霜身旁的侍衛統領肖恒面色一變,就要反駁幾句,卻被莫霜拉住,她深深看了帝梓元一眼,半晌,搖搖頭,笑了起來,「候君果非常人,是莫霜小家子氣了,肖恒,回別院。」

  說完,手一揮,讓北秦的侍衛抬起她出了內殿。

  殿外,肖恒實在氣不過,嗡聲道:「殿下,那帝梓元欺人太甚……」

  沒想到莫霜擺擺手道:「你當她真是為了我的話才動怒,她是因為我害得太子受傷,才會如此。我原本以為那靖安侯君是鐵石心腸,對大靖太子全不在意,所以才激了激她,沒想到……這兩人倒是有趣得緊。」

  「殿下,您真不打算嫁給大靖太子,屬下看這太子和傳聞中有些不一樣,今日也是他救了公主您,他的武功品性,在北秦也算少有了。」

  莫霜擺了擺手,托著下巴,「讓我再想想,這等好男人,我比那帝梓元遲了十幾年才遇到,著實可惜了。」她露出掙扎的神情,朝一路陪著她入大靖的侍衛長看去,苦惱道:「要不,我放下架子,去爭取爭取?」

  肖恒看著自家喃喃自語的公主,黑著臉,半晌無語。

  內殿,五皇子乖覺地領著一眾侍從退了出去,唯留下衣衫不整的韓燁和滿臉肅容的帝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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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六章

  韓燁見一殿人頃刻退得乾乾淨淨,斂了面上泛紅的神色,復又一派坦然。

  帝梓元瞅了他一眼,嗤了一聲:「在化緣山裡就被我裡裡外外看光了,有什麼好裝的。想讓莫霜知難而退簡單得很,你直接拒絕不就成了,以她的性子必不會糾纏。」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眼微挑,帶著一股子嫌棄之意。

  韓燁看她半晌,罕見的沒有半點不悅,眼底微帶笑意,朝肩上指了指,「你不是來換藥的?你要還不動,我就喚宮娥進來了。」

  帝梓元頓了頓,滿臉不情願,但還是走到韓燁身旁,彎下身,小心將瓷瓶裡的粉末倒在他肩上,神情緩和下來。

  兩人隔得極近,韓燁一抬頭,正好瞧見她微挑的眉眼,瞳中的擔心隱隱綽綽,瞧不真切。他心底突然安定踏實下來,無論他和帝梓元這些年經歷過什麼,又橫隔著什麼,他們這一生的命途早就纏在一起,分不開了。

  韓燁抬眼,開口問:「梓元,莫霜性子大咧,和安寧相似,你怎麼這麼不待見她?」

  瞥見韓燁臉上的蒼白,帝梓元眉頭皺起:「你們兄妹倆倒喜歡問一樣的話,難不成天下間所有和安寧性子相似的姑娘,我都要喜歡不成?你們這是什麼邏輯?我待見安寧,只是因為她是安寧。」

  韓燁「哦」了一聲,還未開口,帝梓元的聲音淡淡傳來:「你問我為什麼不喜歡莫霜,當初在化緣山底我耗了三天三夜才保住你的命,她一晚上就差點全給毀了,這麼糟蹋我的功力,我為什麼要喜歡她。」

  韓燁望著帝梓元面上理所當然的不悅,露出一抹苦笑,「你……倒是直白。」

  上完藥,韓燁正欲將衣袍穿好,手腕卻突然被帝梓元拉住,見她一眨不眨垂眼望向自己,韓燁咳嗽一聲,不復剛才輕鬆,疑惑地喚:「梓元?」

  帝梓元卻沒應,反而眼一眯,將衣袍一把拉下,瞬時韓燁整個上半身都空了出來,這氣勢不可謂不猛,韓燁一下子怔住。

  這時,正巧端著補品的兩個宮娥踏進殿內,瞧見自家殿下神色驚訝、靖安侯君一臉用強的模樣,驚呼一聲。見帝梓元和韓燁同時抬首望來,兩人臉色紅白交錯,騰地跪倒在地。

  「殿下恕罪,候君恕罪。」

  這時候闖進來簡直太不識相了,自家殿下想著這一日怕有十來年了。

  韓燁默不作聲,肅著臉。帝梓元眼一眯,遙遙朝兩個宮娥抬了抬下巴,「出去,沒有吩咐,不用進來了。」

  兩人如蒙大赦,點頭如搗蒜,低著頭小心翼翼將茶盅放下,飛一般退了出去,臨跨出門的時候還極貼心地將門給帶上了。

  韓燁臉色一黑,正欲開口,哪知溫熱的觸感落在了胸前,他低頭,看到帝梓元胡亂碰的手,眼微微一沉,聲音重了些,「梓元!」

  帝梓元垂首,手在他胸前指了指,一本正經,「韓燁,上次我在化緣山就想問你了,你這裡是什麼時候落下的傷?」

  韓燁前幾年在西北,身上落了不少傷,他循著帝梓元的手垂眼,瞥見傷口,來不及為剛才的胡思亂想尷尬,神情一變,漫不經心去扯衣袍,「在西北待了幾年,身上哪能不落個傷。」

  帝梓元皺眉,「你去西北不過是這兩三年的事,這傷至少落了七八年,那時候你在京城裡養著,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韓燁胸口處有一道極深的刀痕,以帝梓元的眼力,一眼就瞧出這刀傷應是穿胸而過,至少休養了幾月才見好。

  見韓燁斂眉不語,她想了想,有幾分明瞭,「我在晉南的時候聽說你曾經被細作綁架出宮,禁衛軍幾日後才在京郊的破廟尋到了你,可是那次受的傷?」

  韓燁頷首,帝梓元微有感慨,「你和溫朔也算是緣分了,苑琴說是溫朔碰巧救了受傷的你,才會被你帶回東宮。若當初不出這事,他恐怕一世都是個乞兒,難得有如今的造化。」

  「梓元,溫朔他是……」韓燁突然開口,瞳色深沉,道:「是啊,溫朔和我也算有緣。」

  他看著帝梓元,話到嘴邊忍了下來。燼言的身份不能說出口,父皇能容忍有梓元的帝家,但決不可能容忍燼言還活著,若父皇知道真相,只會讓靖安侯府和他們姐弟處境堪憂。

  帝梓元把韓燁的衣袍拉上來,目光在滑過他身上的各種劍傷刀傷的時候凝了凝,面上卻是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

  「以後多惜著命,這世上什麼都能挽回,只有這個不成。」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有淡淡的悵然。

  世上能說出這句話的人並不多,韓燁卻知道,帝梓元是其中一個。當年一夕間帝家滿門盡歿,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的感覺。

  韓燁迎上她的目光,頷首,應道:「放心,我的命硬得很,怕是除了你,誰都收不走。」

  帝梓元懶得和他貧嘴,端了桌上的血燕遞到他手裡。韓燁接過來,想起一事,道:「前幾日你和安寧動手了?」

  帝梓元挑眉,「怎麼?你要為她出口氣?告訴你,我可沒留情,她臉上的傷估計到現在還沒養好。」

  韓燁歎了口氣,「心裡頭舒坦了?」

  帝梓元點頭,「舒坦了。」她頓了頓,「怕是安寧沒有舒坦。」

  韓燁沉默下來,安寧把帝家的真相瞞了十年,梓元逼著她在仁德殿前指證嫡親,這件事安寧不會怪梓元,可卻不會原諒自己。她這個皇妹是生性豁達,卻最重友情和親情,怕是心底的疙瘩難以盡除。

  「以後還有很長時間,總有一天,安寧會放下的。」韓燁緩緩道。

  帝梓元歎了口氣:「但願吧。你既然沒事,我就先回侯府了。」她說完,轉身朝外走去,行了幾步,突然頓足,回轉身,望向韓燁,有些灼然:「韓燁,年節的那一晚,你在哪裡?」

  韓燁微微一怔,眼底似深沉似詫異,「那日我讓溫朔去了靖安侯府後就去宮裡守歲了。」他迎上帝梓元的眼:「怎麼?出了何事?」

  帝梓元望他半晌,搖頭,「無事,只是突然想起來,問問罷了。」說完打開房門,出了內殿。

  門外的腳步聲漸不可聞,韓燁倚在榻上,垂下眼,嘴角微微勾起。

  「殿下,我姐就這麼好?」半晌後,門口突然傳來一道揶揄的聲音。

  溫朔靠在門邊,眯著眼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衣衫不整的韓燁,一臉不純潔的模樣。

  「我剛才入宮,一路的宮娥都說太子爺好不容易得償心願,攔著我不讓進呢!這還是看我姐出了宮,才肯放我進來。京城裡都傳瘋了,說是你受傷的消息一回京,我姐領了一府侍衛奔了三條大街,跌了滿城百姓的眼,直接闖到東宮裡頭來了!說吧說吧,殿下,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望見這小子欠揍的神情,韓燁整理好衣袍,懶得理他:「你這個時辰來東宮就是來替外面看熱鬧的人打聽消息的?」

  溫朔見韓燁板了臉色,縮了縮頭,訕笑:「哪能啊,這不是一聽見您受傷,我就巴巴的趕來了,我剛才問過太醫了,說是皮肉傷不礙事,倒是那北秦公主傷得不輕,要休養個把月才成。」溫朔拱了拱手,「殿下,恭喜您了,可安得一個月清淨。」

  「那你還不回去?」聽溫朔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完,韓燁沒好氣擺手。

  「嘿嘿,我今兒來還有點事……」溫朔走進殿內,行到韓燁面前,頗為羞澀,「我想找殿下您借樣東西。」

  韓燁挑眉,「你又看上什麼了?自己去庫房裡挑。」

  溫朔搓了搓手,左顧右望,「這東西肯定沒在庫房,殿下您說不準還不願借。」

  韓燁被鬧得頭疼,「你到底要什麼?」

  「我姐剛入京的時候不是在圍場上一箭三雕,還給殿下您送了一副畫,殿下……」

  韓燁眼底明瞭,「你想要那幅畫?」那畫雖是梓元相送,卻是苑琴畫的。苑琴陪著梓元長大,聰慧機智,京城裡少有貴女能比得一二,溫朔這回的眼光倒是不錯。

  「對,我想請金玉樓的老師傅把畫裱起來,免得陳舊了,我找苑書打聽過了,再過一月就是苑琴的生辰,我想到時候送給她。」

  見溫朔眨著眼晶亮亮望著自己,韓燁笑道:「你這是借?跟你姐處久了,明搶倒是學了十成十。在書房的書架上,自己去拿。」

  溫朔歡呼一聲,朝韓燁擺擺手,朝殿外跑去,「殿下,等今年你過生辰,我畫大靖江山圖給你,比苑琴的涪陵山景還要有氣魄,到時候一定羨慕死京城各府的公侯,讓他們知道,養兒子沒用,養個溫小爺才能以一敵百!」

  少年清越興奮的聲音伴著腳步聲飛快散去,韓燁笑了起來,連連搖頭,眼底隱有溫情。

  這對姐弟,一個冷靜沉穩,一個跳脫飛揚,性子南轅北轍,真是奇了怪了。

  溫朔入了書房,尋到一年前苑琴在圍場畫的《涪陵山景圖》,興沖沖直朝金玉樓而去。

  進了金玉樓,正巧廣陽侯府的世子趙銘也在,見溫小公子揣著一幅畫卷稀罕不得地走進來,笑著問:「溫朔,殿下又給你什麼寶貝了?拿給我瞅瞅。」

  溫朔一點不含糊,把懷裡卷軸拿出來顯擺,「世子,這可是我未過門的媳婦畫的。」

  趙銘哎喲一聲,忙不迭走過來,「當真?殿下捨得為你說親了,哪家府上的小姐啊?」說著他望見溫朔手中的畫卷,恍然大悟,「這不是當初圍場裡靖安侯君身旁的苑琴姑娘作的畫?原來是瞧上苑琴姑娘了,你小子眼光倒是不錯,這姑娘畫得一手好丹青,沒有數年功夫,難有如今的造化,想必是個有恒心的。」

  溫朔得意洋洋:「那是。」

  當初圍場上看客甚多,趙銘也只是匆匆一瞥,隔了一年再看這幅圖,道:「真是不簡單啊,年紀輕輕,便能有我魯派之精髓,若是師父見了,定會高興有人如此喜好他的畫風。」

  趙銘師承滄州魯跡大師,妙筆丹青冠絕京城,他能說出此話,算是極高的褒獎了。

  溫朔咧著嘴笑,忽又聽見他頗為感慨的聲音:「可惜啊,當初我曾有個天縱奇才的小師妹,同齡人中也只有她能和苑琴姑娘一拼……」

  溫朔話聽了半截,撇撇嘴,「世子,我怎麼沒聽說過你還有個小師妹,別是在忽悠我吧?」

  趙銘神色一黯,「說來也是緣分,你沒聽過也正常,這還是你被殿下帶回東宮那年發生的事。那時內閣大學士秦中道老大人有一嫡孫女,不過七歲,才名冠絕京城,甚喜作畫,老大人親自帶她去滄州,拜在我老師門下,聽說老師愛其大才,悉心教導她於她,將其收為入室弟子。豈料一年之後,大靖和北秦開戰,秦老大人主管糧草軍需,京城裡有人盛傳他克扣軍餉中飽私囊。陛下盛怒,將秦大人父子斬首,秦家一眾老小被發配邊疆,我那小師妹當時不過七八歲,受顛沛流離之苦,後來死在了去邊境的路上。可惜了,那一年我在京城伺候患病的祖父,未回滄州,就連小師妹的模樣也沒瞧見過。」

  「這些年老師一直沒有再收弟子,時常在畫房內對著小師妹幼時的畫作感傷,悶悶不樂,若是她還在就好啦。」

  溫朔聽得很是唏噓,覺得自己勾起了趙世子的傷心事,頗為過意不去,撓撓頭,正欲說些勸解的話。哪知趙銘望著他手中的畫卻道:「苑琴姑娘的畫風不僅像是出自我魯派,連用筆的習慣也和我那小師妹的如出一轍,若是讓她去滄州一趟,見見我老師,說不定能慰藉一下他老人家。」

  溫朔甚是詫異,「世子,你說的可真?」

  「那是自然,老師經常看小師妹的畫,我豈能記錯。」

  溫朔頓了頓,眼底一抹光極快劃過,突然問:「世子,當年秦家人被陛下發配到何處去了?」

  「極南邊境之處,哎,算了,都是些陳年往事了。」趙世子一邊感慨著,一邊朝溫朔擺擺手,「溫朔,我先回侯府了。」

  金玉堂內登時安靜下來,溫朔抱著畫軸立了半晌,直到老掌櫃連聲催促,他才猛地驚醒,面容罕見的有些鄭重,倏地出了店門,朝東宮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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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七章

  又是一日,帝梓元下了早朝,徑直回府,洛銘西已在侯府裡等著她。

  「今兒個有什麼新鮮事?」已入了春,這嬌弱弱的公子哥偏還半靠在暖呼呼的榻上,抱了杯暖茶,極愜意地窩著,比那小姑娘活得還舒坦。

  帝梓元斜眼瞥他,入內堂換了身常服出來才道:「沒什麼大事,只是近月來陛下降旨大理寺,讓黃浦翻查這些年的陳案,若有證據不齊的案子,皆可重新審理,還別說,黃浦這個老實人尋了好幾樁不大不小的冤案出來,如今朝廷上下對陛下歌功頌德,連帶著宮裡氣氛軟和了不少,我見那些宮娥侍衛的腰杆子都直挺了些。」

  洛銘西抿了一口茶,抬了抬眼皮子,「這也是意料之中,帝家的事鬧得皇家灰頭土臉,滿城風雨。嘉寧帝做了二十年皇帝,自是知道用什麼法子來贏得民意,有什麼比沉冤昭雪更來得大快人心,他做這種事是熟手了。」

  「這幾月他頻繁召見老將,厚賞封疆大吏,不就是怕帝家重新崛起,再成大患。梓元,老皇帝可是一刻都沒閑著,你不做點事,暖暖身手?」

  「不用,到如今這一步,有些事不用我們做會更好,黃浦不僅老實,還是個實誠人。嘉寧帝下旨讓他翻查舊案,他自然會一個不落全過一遍。」帝梓元尋了窗邊的軟椅開始曬太陽,她朝窗外望去,院子裡,苑琴挽著袖子,正在替院中的花草澆水,面容沉靜嫻雅,一派大方。

  帝梓元收回目光,「做皇帝啊,其實是個麻煩事。你說陛下這人,慣會琢磨人心了,他一步一步走得妥妥當當,半分錯都沒有。唯一的錯就是做皇帝太久了,以為全天下只有他一個明白人,萬民都在他股掌之中,他以為他的朝堂清明得很,卻不知其實是所有人合起來騙他一個。這十幾年,冤家錯案又豈止我帝家一樁,怕是這次他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生生截斷了自己的臂膀。」

  洛銘西瞥見她眼底的通透,掩不住眼底的詫異,「梓元,你當初入京時主動降職入大理寺,為的便是這一日?」

  帝梓元沒有否認,眉眼微頓,「所有人都以為大理寺貴不如內閣,權不如六部,是最無用的府衙,其實不然。大理寺是將天子和百姓連在一起的脈門,大理寺卿若正直剛毅,整個京師的面貌都會煥然一新,上行下效,京師安穩了,大靖才會榮盛。當初入京之前我便讓苑琴將大理寺所有官員的生平徹查了一遍,其中唯有黃浦一人不畏權貴,品性公直,是大理寺卿的上佳人選。」

  洛銘西接口道:「所以你才會假意降職,先借科舉舞弊案肅清大理寺,然後再一步步將大理寺交到黃浦手中。你說得沒錯,若不是有黃浦的堅持,江南水災案和鐘海的案子都不可能進行得如此順利,就連仁德殿上對於帝家之案,他也沒有半點偏頗。」

  他微一沉默,「梓元,你明知道左相捲入了帝家之案還放過他,是為了苑琴?」

  「天下不止帝家一樁血案,也不止我帝梓元一個苦主,姜瑜若提早死了,就算有一日秦家案情昭雪,又有什麼用。」帝梓元望了一眼窗外,緩緩道。

  「梓元,這些你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就計劃好了的?」洛銘西一向只管百官和朝廷動向,對於帝梓元的事他干涉得極少,難得有這麼個機會開口詢問。見她不語,他面色一變,沉吟片刻,眼底隱有驚訝,「難道入京之前,這些就全都在你意料之中?」

  整整一年,京城發生了多少事,幾乎完全改變了朝堂局勢,若是梓元在一年前入京時就想到了今日之景,那也……

  帝梓元聽出洛銘西話裡的驚訝,回轉頭,挑挑眉,「不算全部,十之八九。沐天府知府貪墨糧食,哄抬糧價我一早便知,水災卻是意料之外,但最後的結果沒有改變,江南被肅清,沐王因此被圈禁,左相失了盟友。忠義侯在西北犯案累累,證據全在苑琴手中,隨時都可讓他入獄。鐘海是意外的收穫,自我查出他參與了青南山的戰役後,他就成為揭開帝家軍之事最好的人選。」

  洛銘西沉默下來,突然開口,「你當初讓鐘海在金鑾殿上提起青南山一役,究竟是因為時機已到還是……為了阻止韓燁的賜婚?」

  帝梓元笑了笑,抱著本書合上眼,「銘西,帝家的冤情已經平反了,至於我當初這麼做的原因,還重要嗎?」

  她的呼吸漸漸平和,似已陷入沉睡中。洛銘西垂眼,半晌之後,望著茶杯裡漂浮的茶葉,緩緩道:「是啊,不重要了。」

  那日你阻止韓燁賜婚這個事實,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近來,京城裡熱鬧得很,嘉寧帝降旨翻查舊案的旨意一出,百姓朝官一片歌頌之聲,可同時也讓一些人不得安寧,左相府上猶為如此,說來也好笑,近來左相一派的官員連連被查出牽扯於舊案之中,一時間,大理寺內各部官員輪番過堂,好不熱鬧。這場有模有樣的肅清裡,朝臣最感歎的便是這一任的大理寺卿黃浦真是天生一副清官命,成百上千的陳案,他硬是憑一己之力把錯案給翻了個遍,且一找一個准,絕不含糊。

  聽說即便是左相捨了老臉親入大理寺求情,黃浦也沒有半分姑息,不過一月時間,左相一派元氣大傷,如此一來,朝堂此消彼長,右相勢大,兩派難以制衡。

  這全然不是嘉寧帝想看到的狀況,只是如今民間一片頌德之聲,陳案還沒翻查完,他決然不能降旨停止,遂只能每日裡看著黃浦遞上的摺子乾瞪眼,如今他只希望黃浦少翻出一樁是一樁,快點把這件烏龍事給解決掉才好。

  但怕什麼就來什麼,幾日後的朝會上,黃浦上奏八年前內閣大學士秦中道一案案情多有疑慮,奏請嘉寧帝尋回秦家發配南疆的族人,重新開堂審理。

  聽說這案子一出,金鑾殿上安靜了好一會。八年前秦家的案子不算小,當時更是轟動京師,秦老大人乃兩朝元老,和右相交情甚篤,卻被查出克扣軍餉中飽私囊,那一年大靖和北秦交戰落了下風,嘉寧帝知曉後大怒,將秦老大人給斬首了,那時搜集證據的主審官就是左相。

  這件案子被揭出來,掀起的波浪就不止一點半點,偏生秦老大人當年名聲極好,在朝中人緣深厚,黃浦一提起此案,便得了大半朝臣的響應,攔都攔不住,嘉寧帝在金鑾殿上宣佈重查此案後,有人瞧見左相那臉都綠了。

  黃浦剛踏進大理寺內堂,便瞅見了來回踱步的溫朔。溫朔一見他就迎了上來,「黃大人,如何了?陛下可有下旨徹查秦家的案子?」

  黃浦被他一連聲的追問鬧得頭昏,連忙點頭,「陛下已經下旨徹查了,你放心。」

  溫朔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脯,坐回椅子上,連灌了幾口茶水。

  黃浦見他這模樣,連日來的疑惑再也忍不住,問:「溫侍郎,你為何如此重視秦家的案子?」

  數日前,溫朔入大理寺,言當年秦家之案有蹊蹺,懇請他複查卷宗,他知溫朔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便應了此事,哪知一查卷宗,還真尋出問題來。當年秦家的案子雖人證物證俱全,但那被秦老大人貪墨的十萬黃金卻一直沒查出去向,他問了不少大理寺老官員,都說當時秦老大人拒不認罪,大呼冤枉,被左相嚴刑拷打,屈打成招,最後秦家的案子就這麼給判了。

  溫朔倒是個聰明的,案子被揭出來前就將當年涉案的人證給尋了出來,替他省了不少事,待過幾日搜集證據重新開堂審理後,秦家的案子怕就能撥開雲霧了。

  「我只是無意中知道了這件事,這些日子查了東宮封存的卷宗,覺得秦老大人一生清貧,為民請命,何至於到老了犯下如此重案,才會請大人複查。黃大人,這案子當年是左相審理,那些證人可得看顧好了。」溫朔沉聲道,肅著臉時頗有幾分氣勢。

  黃浦豈會聽不明白,頷首,「這幾人府裡我都安排了衙差守衛,如今案子還不甚明朗,誰若動這些證人,不就有了心虛之嫌,等於自己坐實了誣陷的罪名。溫侍郎,你能提前將這些人尋出來,是大功一件啊!」

  「黃大人過獎了。」溫朔心裡的石頭落下了一半,道,「黃大人,那我就先回府了,這件案子勞煩你了。」

  「侍郎哪裡的話,洗刷冤屈還人青白本就是本官應做的事。」黃浦正色回。

  溫朔走見禮後出了內堂,腳步聲漸遠,黃浦微微沉吟,怕是溫小公子和秦家有些淵源,否則也不會如此賣力。

  東宮的庫房內詳細記載了過往朝堂的每一件大事,溫朔一回東宮便紮進了庫房尋找八年前兩國交戰時的案卷,直到深夜才弓著身子滿臉疲憊地走出來。

  書房外有宮娥候著,見他出來迎上前道:「小公子,殿下讓您出來後去書房一趟。」

  溫朔頓了頓,點頭,跟著掌燈的宮娥一路去了書房。

  書房內燃著燈火,韓燁坐於桌前,正在翻看摺子。軟榻上置放著熱氣騰騰的糕點和溫茶,溫朔一進門,鼻子動了動,一言不發行到榻上吃起來,很是穩重,半點不見平日的散漫。

  韓燁瞧得稀罕,挑了挑眉,「奔波幾日,連這性子都給磨出來了,看來還是將你放遠些好,過幾年再回來怕是會更好。」

  溫朔抬頭,「殿下,等些日子再把我扔出去吧,京裡還有些事沒處理完。」

  韓燁原本也只是說說,溫朔雖聰慧,卻太過懶散,心思不在升官一途上,平日裡也是推一步才走一步,沒成想這回倒願意吃些苦了。

  「怎麼,經了些事,有感觸了?」

  溫朔點頭,歎了口氣,「官小了,難為民請命。」

  「今日黃浦在金鑾殿上提出重查秦家的案子,這事你插手了?」

  溫朔心裡頭的事向來不瞞韓燁,這次牽扯左相,他才藏掖了幾日,此時見韓燁問起,想了想道:「前幾日我拿著苑琴的畫去了金玉樓,碰上了廣陽侯府的世子趙銘,他說苑琴的畫風傳承魯派,和他早年的小師妹很相似,他那小師妹是秦老大人的嫡孫女,我順著一查,覺得當年秦家的案子有些古怪,便去大理寺請黃大人翻查了。」

  「你覺得苑琴是秦老大人的嫡孫女?」韓燁皺眉,抬首問。

  溫朔點頭,「殿下,畫風可以模仿,下筆的走向卻不能,我後來請趙世子細細看過苑琴的畫,他也覺得世上不可能有兩個人有如此相同的筆鋒。當年秦老大人的家眷被發配南疆,說不定苑琴便是那個時候被我姐給救下的。」

  「苑琴確實不似一般的女子,當初我便覺得以梓元的性子,能教出如苑書一般脾性的丫頭出來就該謝天謝地了,她若真是秦老大人的孫女,也算是樁善緣。你如今想如何做?」

  溫朔沉吟,「我官位不高,只能將這件事託付給黃大人,我尋出了當年秦老大人一案的證人,這幾日也在翻查舊卷,想查查那十萬兩黃金的去向,只要找到了黃金,就能證實當年老大人確實是被冤枉的。」

  「溫朔,現在還沒有真憑實據,你憑什麼如此肯定這一定是冤案?」韓燁肅眉。見溫朔沉默,他道:「是因為苑琴?」

  溫朔撓頭,有些赧然,「也不全是如此,我打聽過了,秦府名聲極好,秦大人根本不可能在兩軍交戰時突然私吞軍餉。」

  「接著。」韓燁將腰間的令牌解下,扔到溫朔手上,「秦老大人一生傲骨,德高望重,體恤百姓,曾教導過我幾日,算我半個老師。當年正值兩國開戰,此案惹得父皇震怒,沒人敢提他求情,便匆匆由左相判了。如今既是秦家還有後人,註定此案不該沉埋谷底,我把令牌給你,你全力相助黃浦,將此案尋個明白,給秦家一個交代,也給苑琴……一個公道。」

  想起那個一直跟在梓元身邊的丫頭,韓燁鄭重吩咐溫朔。

  溫朔連忙點頭,眼底豪情萬丈,「殿下您放心,當年誰欺負了我媳婦,我一個都不放過。」

  說完隨手提了一疊糕點,拿著令牌又竄回了庫房。

  溫朔一走,韓燁的臉色卻沉了下來。書房內安靜半晌,他凝著的眉頭一直展不開,半晌後騰地起身,徑直朝外走去。

  房外的侍衛被驚得一怔,看了眼天色,「殿下,這個時候您要出宮?」

  「別讓侍衛跟著,打開側門。」韓燁吩咐一句,匆匆出了東宮。

  半個時辰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靖安侯門外,大門被敲響。

  守門的老漢睡眼惺忪地打開府門,望著門口立著的太子爺,忒沒出息軟了半條腿,瞪大眼還沒回過神,太子爺已經消失在回廊深處。

  韓燁一路行來,侯府的侍衛見是他,識相地假裝沒看見,一個個立得像根木頭樁子。聞訊前來的苑書咧著嘴笑,早一步把帝梓元寢房外的人全給撤了下去,吩咐百米內不准靠近,然後溜達著走遠了。

  帝梓元休息的上華苑靜悄悄的,不帶半點兒聲息。韓燁半點遲疑都沒有,徑直推開房門,行到床前,停了下來。

  月色照進,熟睡的女子面容安靜,一臉恬淡。

  韓燁沉默地望著她,手緩緩握緊,閉上了眼。

  「梓元。」韓燁聽見自己格外清晰冷靜的聲音在書房內迴響。

  「這一切你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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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八章

  房間裡很安靜,韓燁睜開眼時,帝梓元已經盤腿靠在床頭,明晃晃盯著他,眼中神情難辨,「你大半夜的闖進我房裡來,沒頭沒腦地問這麼一句,韓燁,你讓我答什麼?」

  韓燁面上是一貫的溫和,就好半夜領著侍衛直闖侯府的人不是他一般,他望向帝梓元,「帝家的案子左相牽著其中,你卻沒動他,不是給父皇留一線餘地,而是為了讓父皇相信你回京城只是為了替帝家翻案,給重返京城的靖安侯府蟄伏的時間,也是為了讓秦府的案情大白天下,對不對?」

  帝梓元未答,眼微挑了挑。她知道韓燁會猜到,卻不想會如此之快。

  「短短幾日,以溫朔的勢力,他怎麼可能碰巧將當年涉案的證人全部找齊,是你在暗中幫了他。」這一句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你在怪我將溫朔捲入其中?」帝梓元神情沉靜,問。

  韓燁搖頭,「不是。就算父皇不降旨徹查陳案,你也會找機會讓黃浦尋得此案的契機,為了苑琴,秦家的案子遲早會被翻出來。」

  韓燁眼底忽而湧出些許沉痛,「梓元,這個契機,你從入京開始,選擇的不是溫朔,而是我。那副當初在涪陵山腳畫下的畫,就是你送到我手裡的線索,那不是禮物,而是為了有一日我能察覺出苑琴的身份,從而牽出秦家的工具。」

  「只是你沒想到溫朔對苑琴上了心,早我一步察覺出此事,反正時機已經成熟,於是你乾脆將錯就錯,讓溫朔替代我介入此中。左相是父皇的臂膀,靖安侯府重新崛起不過數月,捲入朝堂之爭只會讓人詬病,所以我們成了你庇佑靖安侯府的棋子,對不對?」

  見帝梓元沉默不語,韓燁躬身,直視她的眼,嘴角劃過一抹自嘲,「科舉舞弊案、江南水災,忠義侯府在西北的罪行被揭露,還有如今的秦家之事,一步步都按照你所想,全攤在天下人面前。梓元,你把整個京城變成了你一個人的棋局,這一年來,玩得可高興,可自在?」

  韓燁的聲音裡有難以自抑的苦澀,落在耳中分外悲涼。

  「韓燁!」

  帝梓元微微蹙眉,幾日前洛銘西曾問過相同的話,那時她懶得答,現在越不願韓燁如此看待於她。有些事雖是她一早謀劃好,但到如今,在她知道韓燁這些年為她和帝家做的事後,她怎麼可能全然無動於衷,否則當初也不會阻了他的婚事。

  帝梓元剛欲開口解釋,卻見韓燁直起身,退後幾步,朝她擺擺手。

  韓燁行到窗邊,推開窗戶,涼風吹進來,挽袖搖擺,身影望上去有些單薄。他的聲音低低的,隱隱有些悲哀。

  「梓元,我知道,我們韓家欠帝家的太多,我也好,安寧也好,這輩子無論做多少事都還不完。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想給你,你不喜歡的,我皆會棄若敝屣。」

  「可我最想護住的是你的命,你是任安樂也好,帝梓元也好,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護住你的命。但我現在發現,我已經做不到了。梓元,你想要的太多,這一次秦家的案子大白,左相難逃罪責,你毀了父皇的臂膀,他不會再姑息靖安侯府,眼看著帝家再次坐大,成為皇室心腹大患。」

  「我寧願你是晉南的女土匪任安樂,寧願你粗俗不堪,寧願你不通文墨,寧願你貽笑大方,這些都沒關係。梓元,我寧願你從始至終都只是這樣的人,我寧願我曾經放在心上珍而重之的女子任安樂就是你全部的人生。我有時候會想若是沒有帝梓元就好了,但其實可悲的是,這世上從來不存在的不是帝梓元,而是我放在心底的任安樂。」

  帝梓元坐在床上,瞳色猛地深沉凜冽起來,她抿起唇,竟染上些許涼薄冷清之意。

  韓燁,我到今日才知,你放在心上的不是帝梓元,而是一個從來不存在的任安樂。

  「梓元,我今日看著溫朔在東宮一心一意地查秦家的案子,突然想,為了走到如今這一步,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麼是你不能捨棄的?安寧也好,溫朔也好,甚至於我,在你眼中,都不如你想要的東西重要。我從來沒有想過……十年後從我們相見那一日開始,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你早就布好的局。你看著這樣拼盡全力的我,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梓元,我在京城等了十年,不是為了等這樣的你回來,你早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對你而言,所有人都只是你為帝家翻盤的石階,安寧如此,我亦然。你早就強大冷漠到不需要任何人去保護。」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做得夠多,總有一日你會放下帝家的仇恨,我們還能如當年一樣,其實是我妄想了,我做得再多,也無法還盡韓家欠下的債,做得再好,也不能成為你血脈相連的親人。」

  「你有晉南,父皇有整個大靖,你們相鬥,天下必會不穩。我是大靖太子,我欠你再多,也不會拿江山和百姓的命途做賭注。」

  「梓元,我堅持了十年,很累了。現在是時候放下了,我已經護不了你,也不想再護住你了。」

  韓燁回轉頭,眼底點點深沉,點點不捨,但最終都化成了帝梓元從來不曾見過的淡漠。

  「梓元,當初我在臨西城河畔對你說的話,你忘記吧,以後你是靖安侯,我是大靖太子,這樣就好。」

  他說完,最後望了一眼床上沉默淡眉的帝梓元,回轉身,朝房外走去。

  不緩不急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落在耳邊,帝梓元甚至可以聽出這腳步的輕鬆和釋然。

  她有些自嘲,垂下的眼一直沒抬起,手不知從何時起握住床沿,竟現出青白的痕跡來。心底有隱隱陌生的鈍痛,卻被她一拂而過。

  她閉上眼,眉宇間一片淡漠。

  韓燁,你根本不知道,從十年前開始,這世上就已經沒有了帝梓元。在晉南整整十年,她每一日都是為了帝家而活,有些事韓燁阻止不了,她也不行。

  帝家十年的冤屈,那些無辜慘死在青南山的將士,還有晉南那塊土地上十年的哀默。皇家區區一條太后的命,怎麼抵得了?她要的從來不止如此。

  直到大靖疆土上再也沒有韓氏皇族,直到當初害得帝家傾頹的萬里山河不再為嘉寧帝掌控的那一日,她才能告慰十年前亡於西北的英魂和帝家先祖,才真正有面目迎回青南山下沉冤十年的白骨。

  只是,她亦不曾料到,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計劃。

  在京城頂著朝堂壓力空懸十年太子妃位、只為保住帝家最後一份榮譽的韓燁,在蒼山頂峰笑著說願和她一起開創大靖盛世的韓燁,化緣山頂毫不憂慮替她擋下一劍跳下山巔的韓燁……這樣的韓燁,她終究是不忍心,終是讓韓燁成了她所有計劃中唯一的例外。

  她抬首,望向窗外,深夜的京城上空,不知哪家府上有了喜事,突然燃起漫天煙火,璀璨銀光。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這是韓燁曾經在臨西城對她說過的話。如今想來,其實是她弄錯了,韓燁許下承諾的人從一開始就是那個從來不存在的任安樂,而不是她帝梓元。

  韓燁,你說得對,我想要的太多,總有一日我們會成陌路,還不如從一開始便是如此,你做你的大靖太子,我做我的靖安侯君。

  如此,也好。

  韓燁肅著眉,如來時一般暢行無阻,直到臨近府門前,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殿下!」苑琴從回廊後追來,氣喘吁吁,停在韓燁面前,神色有些急,「殿下!」

  韓燁回轉身,有些意外,「苑琴?」

  「殿下,我剛才在小姐的房門外,不小心聽到了您和小姐說的話。」苑琴臉色赧然。

  「我知道,無妨。」韓燁溫聲道。

  「小姐不是故意將溫朔卷起來的,她是為了我……」

  「我知道。」韓燁截斷她的話,「我知道梓元這次讓溫朔揭露秦家的案子是為了你,苑琴,我今天來侯府,和這件事無關。」韓燁笑笑,轉頭,朝侯府外走去,身影格外俐落,竟是一句都不願再多說。

  韓燁的神情依然溫和,但苑琴卻在瞥見他淡漠的瞳色時,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突然明白剛才在房內小姐為什麼一句都不辯駁。

  他們的這位太子殿下其實並不是個特別溫柔逢迎的人,他是大靖儲君,生來尊貴威儀,本就不是他們這些人可隨意相交。

  這一年來,不過是因為小姐是他放在心上的人,所以他才會處處和悅。小姐怕是剛才看見了太子殿下眼中的這一份淡漠和釋然,才會一言不發。

  若是這世上你心心念念的那人不再在意你為何會改變,將來又會變成什麼模樣,那解釋還有什麼用呢?

  殿下,這十年你沒有陪在小姐身邊,沒有陪著她長大,所以你不知道,小姐最開始捨棄的不是您和公主,而是她自己。

  如今的靖安侯君最先捨棄的,是十年前那個相信皇家,相信你的帝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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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52:2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零九章

  這一晚,相府房,左相坐在桌前的椅上沉思,管家小心翼翼走進來,立在桌前。

  「老爺。」

  左相抬頭,肅聲問:「外頭有什麼消息?黃浦究竟是如何查到秦家頭上去的?」

  「老爺,我遣人去大理寺打探過了,裡頭的人說是溫侍郎攛掇著黃大人翻出了秦家舊案。」管家恭聲回稟。

  左相神情一沉,頗為意外,「溫朔?是溫朔扯出了這件事?」

  管家點頭,「是,聽說溫侍郎很是出力,不僅一力主張查清此案,還尋到了這件案子當年的人證,老爺,咱們是不是要……」管家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糊塗!」左相呵斥,「這些人既已被溫朔尋到,必在黃浦的監管之下,派人滅口,不是正好坐實了老夫構陷的罪名。」

  管家也想明白過來,連連點頭,「老爺說的是。」

  左相摸著鬍子,「當年這件事是你打理的,那些人知不知道是誰讓他們在堂上做出假供詞?」

  管家搖頭,「老爺放心,這些人只是戶部的管事,他們收了銀子,根本不知道是老爺讓他們做的證,就算他們上了堂,頂多也只能說他們當年構陷了秦中道,牽連不到老爺頭上。」

  左相眉頭微皺,「別人還好,以黃浦向來的行事作風,一旦他知道秦中道受了冤枉,必會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若是追究起那十萬軍餉,難免不會牽連到相府,這裡面還摻和了一個溫朔,若他央了太子相助,此事怕會橫生枝節……」

  「老爺,不如我請黃浦大人過府一趟?」

  「他是個認死理的,當務之急是要阻止太子介入此事,就憑一個黃浦還查不到老夫頭上。」

  「老爺,太子殿下和我們向來不和,豈能被老爺說服?」

  「此事不在太子,而在於溫朔,找出溫朔的軟肋逼他不再插手,只要他不管,太子不是多事之人。」

  管家微一思索,苦惱下來,「老爺,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把溫侍郎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比尋常王侯府裡的世子都要尊貴幾分,況且他孤家寡人一個,怕是沒什麼軟肋可以讓我們要挾?」

  「那是九年前被太子帶回東宮後的溫朔,他又不是天生地養的,只要尋出他的血親,以溫朔的性子,必任我們拿捏。」左相擺手吩咐,「溫朔本就是京中的乞兒,要查他的來歷應該不難,你去查查他可有親眷,究竟是被哪家丟棄的,若是查不出父母,就尋出他遇上太子之前一起生活的乞兒,或許也可為我們所用。」

  管家點頭,略一拱手,「老奴這就吩咐下人去查溫侍郎的底細。」

  房內歸於寧靜,左相合眼摩挲著手上的扳指,心底隱隱不安。

  九年前大靖和北秦開戰,他和秦中道負責軍餉糧草調配。他一時動了貪念,將運往西北的十萬軍餉秘密扣留,本想在路上尋個契機讓侍衛扮作山賊將黃金打劫,將此事推到盜匪身上,卻不想半路上真遇上了劫匪,兩方人馬爭鬥之時銀箱被賊匪劈壞,假銀子現於人前,如此便露了餡。幾日之後十萬兩黃金被人替換的消息傳回了京城,未免東窗事發,他將此事推到了秦中道身上。當時兩國交戰,又有人證,嘉寧帝一心撲在戰事上,匆匆將秦中道斬了首。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九年,秦家人早就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溫朔為何會突然掀開秦家的舊案,他又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尋到當年的證人?

  細細想著,左相眯著眼,眼沉了下來,秦家的案子絕不簡單。

  靖安侯府安靜得很,自昨晚太子無故離去後,上華苑靜悄悄的,沒人敢進去。早朝帝梓元回府後冷著臉一頭紮進被窩猛睡,直到夜幕降臨,才悠悠醒來。

  房門被打開,外面守著的苑琴和苑書皆是一喜,回轉頭,望見帝梓元,怔了怔。

  帝梓元面上彷似更冷清了些,本就淡漠的眉眼愈加深沉,不過她眼底的沉鬱一掃而空,瞧上去更雍華疏懶了。

  「送些吃食到房裡去。」踩著木屐,帝梓元擺擺手,徑直朝房中而去。

  苑巴巴看了半晌,喏噎著回頭,「苑琴,你看小姐是不是、是不是……」

  苑琴點頭,眉微微皺起,有些無奈,「小姐又變成以前在安樂寨時的模樣了。」

  帝梓元在晉南十年的性子一直便是如此,其實入京後的任安樂才是她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兩人忽而覺得,或許任安樂並不是不存在,小姐回京,重遇太子,讓自己成了任安樂,卻忘了……她終究是帝梓元。

  「殿下!」溫朔黑著眼圈一路小跑進東宮房,眼底的興奮溢於言表,「我尋到線索了。」

  韓燁抬首,「哦?當真?」八年前兩國交戰時卷宗上千,這才幾日時間溫朔便有了線索,看來還真吃了些苦頭。

  溫朔點頭,將手中泛黃的案卷擺到韓燁面前,「我仔細查過了,當年那十萬兩黃金是在運往西北的路上遇到賊匪,不慎掉落,才會被押送的軍士發現被人掉了包,當初能接觸到這批黃金的除了秦老大人,還有兵部侍郎崔水。」

  韓燁點頭,「不錯,當初崔侍郎和秦老大人一樣有嫌疑,消息傳來之時,崔侍郎自縊於府,留下遺以證清白,崔侍郎素來剛直,他以死相證讓眾臣唏噓,遂所有的指責都被推到了老大人身上。」

  「殿下,我覺得崔侍郎的死很可疑,崔家人丁單薄,當時除了崔侍郎,就只有他的侄子崔永山,崔永山當時位屬副將,正是押送黃金之人。我懷疑是崔永山動了手腳,崔侍郎知曉實情後,為了護住崔家唯一的子嗣,才會自縊於府,替崔家洗清嫌疑,但是崔侍郎不知道在他死後,所有的罪責都被有心人推波助瀾,強扣在了秦老大人頭上。」

  「溫朔,你為何會如此說,可是有什麼證據?」崔侍郎也是一世清名,若是如溫朔所言,當年冤死的就不止是秦老大人一家。

  「殿下,當年黃金案後,崔永山在西北立下軍功,本可封妻蔭子,位列朝堂,可他卻在回朝後突然辭官,一個人回了江南老宅,自此不聞聲息。一個如日中天的將軍,若不是心裡頭有愧,他怎麼可能放棄馳騁疆場的機會。而且我查到當初舉薦崔永山入軍的就是左相,當年他和秦老大人一起主管糧草軍需,相府當時聖眷正隆,且案子一出指證秦老大人貪墨的人證就尋到了,所以根本沒人想到左相或許會對這批黃金起心思。如果是他的命令,崔永山一定不敢違命」

  韓燁沉吟半晌,微微點頭,「溫朔,你說的有道理,但這些只是猜測,除非能拿出真憑實據,否則這件事牽連不到左相。那崔永山辭官回了江南,可能尋到人?」

  溫朔神情一頹,有些苦惱,「我已經派人去江南了,要過幾日才會有消息。」

  韓燁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此案黃浦也在查,不要太擔心,定會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溫朔眼底的堅定一如既往,低下頭,聲音有些低,「苑琴跟我一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一定要把秦家的案子查個明白,讓她可以堂堂正正地祭拜家人,清清白白地用回自己的姓氏。」

  韓燁怔住,握著奏摺的手頓住,望著溫朔,眸色有些深。

  他把這孩子養大,可是卻一直瞞著他的身世,溫朔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帝家的骨血,但他不能說,只要父皇還是天下之主,溫朔的身份就不能公諸於眾。

  「溫朔,你說錯了。」

  溫朔神色疑惑,不明所以。

  韓燁抬首,目光溫和,「苑琴有親人,梓元、苑書、長青在她心底和親人無異。至於你,你是我養大的,我這個兄長的名頭你拿出去遛遛,想必還算體面。」

  溫朔怔住,半大的少年,突然紅了眼眶,他急急垂眼,撓頭,聲音有些嘶啞和刻意的不耐煩,「哎呀,你如今跟老頭子一樣囉嗦了,小爺我知道是你養大的。將來你兒子不孝順,我定會養著你。不說了,我先回府了。」

  說完,溫朔在房裡胡亂走兩步,出了房。

  韓燁見他走遠,沉鬱了幾日的眼底露出些許笑意。他低頭,瞥見桌上的密信,眉微微斂起,半晌後,他抬首將信往地上的火盆丟去。

  不一會兒,密信被燒成灰燼,冷風吹進房,細灰在房裡飄蕩。韓燁閉上眼,靠在木椅上,他放在膝上的手隱隱握緊,唇角輕抿,面容肅冷凜冽。

  正在京城百姓翹首以盼秦家之案時,黃浦終於不負眾望地扔出了案子的進展。憑藉黃浦高超的審案手腕,黃金案中的證人扛了幾日,終於在堂上說出了實情,當年他們並沒有親眼見到秦老大人貪墨黃金,是受人指使才會在堂上做出假口供。此訊一出,朝野震驚,眾臣紛紛上天子,嚴查此案,尋回秦家親族,以示安撫。

  但可惜的是,大理寺查到此處就斷了線索,所有的證人皆不知當年指使之人到底是誰,秦家的案子陷入了僵局。幾日後嘉寧帝派去南疆的官員也回京稟告,說當年秦老大人的家眷被貶南疆時遇上了土匪,全死在了荒山裡。

  消息傳來,京城百姓唏噓不已,紛紛為秦家感歎。正在此時,廣陽侯府的世子於聚會中偶然的一句話卻引得京城波瀾不小。

  他言,一年前涪陵山腳下靖安侯君身旁那作畫的小姑娘和許多年前拜在魯派門下的小師妹筆鋒極為相似,他這小師妹正是秦府小姐,天縱奇才,可惜在發配邊疆的路上亡故了。魯大師這些年睹畫思人,臨老了身子骨漸差,他便想尋這姑娘跟他去趟滄州,也好慰藉老師。

  滄州魯跡大師名冠天下,一卷魯氏丹青萬金難求,秦家小姐幼時的才名在京城也是拔尖的,一時間,趙世子這戚戚之言讓許多念舊的老大人頗有感觸。與此同時,公侯府裡的老夫人們各自拜訪時卻都議論著另一樁事,年前她們在慈安殿拜壽時曾見過靖安侯君身邊的苑琴,如今想來,這姑娘和八年前被逐出京城的秦府小姐幼時模樣有幾分神似,眉眼間更是有股子大家風範。

  仔細想想也是,秦府家眷當年被發配南疆遇上賊匪的地方,正巧離安樂寨不遠,或許當年秦家小姐真的被靖安侯君誤打誤撞地給救下了。

  俗話說的好,眾人拾柴火焰高,本以為秦家的血脈都亡故了,如今若還有個嫡出的小姐仍存於世,便是天大的造化和善緣,漸漸地這傳聞愈演愈烈,礙於靖安侯君護短的名聲,倒是沒人敢在她面前隨意提起此事。

  畢竟對於當事人而言,祖父和父親冤死,親人慘遭匪賊屠戮實在不是什麼舒心的回憶。

  幾日之後,曾是秦老大人摯友的右相攜老夫人拜訪了靖安侯府,聽說出來的時候老夫人淚水漣漣,老丞相一臉感慨,這麼一齣更是讓人琢磨起苑琴的身份來。

  可惜的是這畢竟是傳聞,今上並沒有召見靖安侯問明此事,遂百姓和朝臣也只能將猜測埋進心底。

  得知傳聞的左相立在房裡面色沉鬱,總算明白先前的不安感從何而來。感情帝家的案子帝梓元不動他是有緣由的,在後頭給他鋪著黃泉路呢!

  管家憂心忡忡走進房的時候,瞧見面色陰沉的左相,心底一怵,躬身稟告:「老爺,我仔細問過當年派去晉南的人,他們說秦家的小丫頭那時候確實跑脫了,當時大山裡頭滿山冰雪,荒野無跡,他們以為那丫頭活不下來,就將此事瞞下了。」

  砰地一聲,左相將桌上的東西掃落在地,神情冰冷,「一群廢物,竟然留下了後患!」

  「老爺,溫侍郎前兩日派人去了江南,想必是尋崔將軍的下落。」

  左相朝管家掃了一眼,管家忙道:「這件事老奴早就處置妥當了,老奴只是擔心,靖安侯君怕是……在裡面出了些力,怕防不勝防。」

  「帝家牽扯在裡面才好。」見管家面色疑惑,左相冷哼一聲,「如今陛下最擔心的就是帝家勢大,她要對付老夫,就等於是在砍斷陛下的臂膀。這天下畢竟是韓家的,她如此囂張,陛下焉能不阻。放心,只要黃浦尋不出那十萬兩黃金的下落,陛下就一定會保住相府。那些黃金……?」

  「老爺放心,自當年置放好後,就沒人動過,除了老奴,運金子的所有人都已經處置了……」管家低聲回。

  「那就好。」左相神情滿意,「帝梓元不足為慮,只是太子和溫朔生生插進裡頭,倒是有些棘手……」

  管家聽得左相此言,想起一事,急忙稟告:「相爺,我派人仔細查探過溫侍郎的身世,覺得有些地方很是奇怪。」

  左相抬眼,「哦?如何奇怪,難道你尋到溫朔的親眷了?」

  管家搖頭,「不是,恰好相反,老奴把京城查了個遍也打聽不到溫侍郎的半點過往。只知道十一年前他突然出現在五柳街,是個棄兒,被一個名喚「鐘娘」的婦人收養,兩年後一次偶然乞討時,在城郊的破廟救了昏迷的太子殿下,從此以後便被太子帶回東宮教養。」

  「連一個親眷都找不到?」左相皺眉,「那個叫「鐘娘」的婦人呢?是什麼來歷?」

  管家搖頭,「老爺,那鐘娘半年前就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去了何處。怪就怪在這裡,老奴不僅查不出溫侍郎半點消息,就連這婦人的過去也同樣查不出,就像是有人刻意將這些掩埋了一般。」

  左相目光悠長,摸著鬍子頷首,「你說的不錯,一個照顧乞兒的尋常婦人,來歷不會如此詭異。太子待溫朔也格外不同,連陛下曾經都很是感慨。莫不是溫朔和太子有我們不知道的淵源?這些年沒聽說過京城裡哪家府上丟過……」

  左相猛地一頓,望向管家,神情莫名狠厲,「姜浩,你剛才說溫朔是什麼時候出現在五柳街的?」

  管家被駭得一怔,忙不迭回:「十一年前。」

  「溫朔今年什麼年歲了?」

  「相爺,京城裡頭都知道,溫侍郎是大靖最年輕的狀元郎,剛過十五。」

  左相猛地立起,在朝堂運籌帷幄了幾十年的他甚至有些氣喘,低聲咆哮道:「派人去查,把探子和暗樁全都用上,去查溫朔!」

  管家不僅被左相的神情下了一跳,更是震撼於他的吩咐,動用相府所有力量去查一個小小侍郎的底細,是不是也太小題大做了。

  「老爺……」

  「天意啊天意,若一切如老夫所想……」左相嘴角露出一抹莫測之意,「韓燁的太子之位怕是到頭了,至於帝梓元,哼,到時由不得她不順從老夫,真是老天助我姜家啊!」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左相抬首,朝管家揮手,管家急急應了一聲,疑惑地退了出去。

  太子啊太子,你當年若真的做下了這件事,就算有太祖的遺旨護你,陛下也不會再留一個心存異心的儲君!

  十一年,你竟然騙了所有人十一年!

  半晌後,相府房內突然傳出左相一掃濁氣的長笑,經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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