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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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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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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4:4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章

  青年隱在回廊下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任安樂勾勾嘴角,越過韓燁,徑直朝後園走去。

  洛銘西一言不發的跟在龍行闊步的任安樂身後,沉木扇不知何時別進了腰間,單薄的身影恍惚望去竟有些守護的意味。

  韓燁目光倏地深沉下來,長吐一口濁氣,緩緩朝二人走去。

  苑琴正欲跟著任安樂離場,哪知苑書一把拉住她躲在回廊橫木後,朝苑中的帝承恩擠眉弄眼。苑琴知她對帝承恩甚為好奇,只得由著她躲在了一旁。

  太子一言落定,剩得滿場靜默,待眾人再抬眼時,太子併任安樂早已消失在回廊深處,身影難尋。

  至於案首上立著的帝家小姐……眾人低眉順眼,實在不敢去瞧這位的臉色。

  太子素來厚待帝承恩,此話已是極重,這場宴會過後,任安樂在京城世族中的地位當更甚一層。

  安寧看了面色青白交錯的帝承恩一眼,知她沒了宴客之心,起身吩咐幾句,散了宴席。

  眾人眼瞅著今日宴席已毀,只是酒水伺候足了不說,還瞧了一場不見硝煙的前朝後宮之爭,甚感圓滿,朝安寧和帝承恩行了禮一順溜回了府。

  北朝苑內,盛大的宴會頃刻蕭索,只剩得安寧和帝承恩兩人。

  帝承恩雖不喜任安樂,可最在意的還是突然出現的洛銘西,她稍一遲疑,朝安寧道:「安寧,洛少將和殿下的情誼看來很是深厚?」

  安寧蹙眉,望向帝承恩頗為意外:「承恩,你忘了不成,當年洛銘西陪你入京,和皇兄相處一年,兩人惺惺相惜,漸成莫逆。」

  帝承恩神情一頓,勉強笑笑:「我在泰山住得久了,當年之事大多記不清。」

  見安寧神色犯疑,帝承恩大悔自己糊塗,帝梓元和洛銘西乃幼時好友,此事又怎會不知。

  安寧歎了口氣,不再提起此事,未免剛才之事讓帝承恩心底不自在,便替韓燁說了幾句好話:「承恩,皇兄剛才之舉也是為了你好,任安樂是父皇親封的上將,在朝中頗有聲望,若你今日之言傳了出去,怕是會有不少言官彈劾,於你入主東宮也有妨礙。」

  聽得安寧此言,帝承恩面色才算和緩些,她微一沉默,道:「安寧,京裡的流言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任安樂在勳貴面前所言讓我顏面無存,若我無動於衷,日後又有何威信嫁入皇家,替殿下執掌一宮?」

  這話細細品來,倒也沒錯。只是任安樂此人不能以常理對之,皇兄對她一向也是無可奈何。

  安寧搖頭,正色道:「任將軍性子狂放滿朝皆知,得罪的又不止你一人,她如今身處朝政,更不能以尋常官家女兒對待。」她頓了頓,「承恩,皇兄不會薄待於你,你實在不必多想。」

  安寧說完,就欲離去,身後卻傳來帝承恩莫名低沉的聲音:「安寧,我待殿下之心一如當初,可若是殿下變了……你覺得我在這皇城之中還能依仗於誰?」

  安寧頓住腳步,沒有轉身,眼垂下,略帶深思。

  這是帝承恩第二次說出對皇兄之心一如當初,本是一句極為情真意切的話,可偏偏……這句話最不可能從帝梓元口中說出才對。

  她壓下心底異樣,回首,道:「承恩,皇兄待你之重天下皆知,你安心在東宮養傷,待父皇降旨便是。」說完顧自離去,轉眼便出了北朝苑。

  帝承恩未想安寧說走便走,臉色騰地沉鬱下來。

  候在一旁的心雨行上前,安撫了帝承恩幾句,帝承恩一甩繡擺,怒氣衝衝回了沅水閣。

  苑書見好戲收場,拉著苑琴的袖子準備離開,見她盯著帝承恩身邊的侍女一動不動,遂問:「苑琴,你瞅什麼?」

  苑琴搖頭,默不作聲拉著苑書悄悄從回廊後退下。

  東宮後園,行到半路,韓燁便尋了個藉口讓洛銘西先離開,洛銘西走的時候唇角帶笑,揮一揮衣袖退得甚是爽快。

  任安樂一直在前領路,待實在弄不清東宮彎彎繞繞的小徑後才轉頭道:「殿下,你的葡萄酒藏在哪裡了?」

  韓燁瞥了她一眼,「好在你還問我一聲,要不然我還真以為任卿這是回了自己府上。」說著領著任安樂轉了個彎,朝東宮深處走去。

  任安樂聳聳肩,慢騰騰的跟在他身後。

  兩人行了半刻鐘,停在一處四周種滿桃樹的小院前,已近秋天,桃樹枝丫枯敗,頗有幾分蕭索之意。

  任安樂踏進院內,見樹下橫臥著一張沉木躺椅,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還是雅致之人。」她朝四周打量片刻,見此處實在簡樸,忍不住問:「太子莫不是平時便休憩在此?」

  「此處安靜。」韓燁淡淡回,有宮娥迎上來,他解下披風吩咐:「去把葡萄酒給任大人搬出來。」

  任安樂聞言大悅,眯著眼一邊說著叨擾殿下了一邊迫不及待的占著一旁的躺椅坐下,當起了大爺。

  韓燁由得她胡鬧,進屋換了一身常服出來望向院裡的時候微微一怔。

  任安樂盤腿托著下巴,不知何時起閉上了眼,腦袋一垂一垂,素來凜冽的面容瞧上去淡雅而安靜。

  韓燁靠在回廊上,靜靜看著樹下淺睡的女子,眸色柔和。

  直到燈火通明,任安樂才從沉睡中醒來,深秋的夜裡已微有冷意,身上蓋著的薄毯卻很暖和,她睜眼,書房裡微弱的燈光透在院落裡,印著淡淡的柔光。韓燁一身月白常服,端著一本書靠在對面的躺椅上,容顏俊美,眉間唯餘暖意。

  這一刻之景實在有些過於美好,任安樂托著下巴,盯著對面的俊俏郎君一動不動。半晌後,韓燁歎了口氣,抬頭,略帶無奈:「蒲柳之姿,可能入任卿之眼?」

  任安樂笑眯眯點頭,「能入,殿下之顏冠絕京華,當然能入。」

  韓燁憶起一年前朝堂上自南疆送來的婚書上寫的便是這麼一句,臉一板放下書,朝一旁放置的木盒指了指,「裡面是西域王進獻的葡萄酒,順帶了一套品酒的夜光杯,一起拿回去,免得日後眼饞,埋汰我藏東西。」

  任安樂伸手便欲打開木盒,韓燁拿書一擋,淡淡道:「回去再喝,我有事問你。」

  見韓燁面色淡淡,任安樂撇了撇嘴,念念不捨收回手:「我說你今日怎麼這麼大方……」說著眉一揚,哼道:「怎麼,我剛才欺負了你心心念念的帝家小姐,秋後算帳來了?」

  「宴上是承恩無禮在先,此事怪不得你。」

  任安樂一聽這話,樂了,煞有其事的點頭,「殿下這話說得公道,帝小姐畢竟是要做一宮之主的人,我不過嘴上占了殿下一些便宜,她便容不得我,未免太小氣了些。」

  任安樂這話說得著實蠻橫,即便韓燁知道她素來張狂放肆,也有些哭笑不得。

  「安樂,承恩在山中關了這些年,性子不比當初,你多見諒些,別與她起爭端。」

  任安樂見韓燁好像絲毫未對帝承恩跋扈的性子生厭,疑惑道:「殿下,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帝小姐和當初不同,也不在意?」

  韓燁微一沉默,望向任安樂,緩緩開口:「梓元性子不好,我會幫著她改,她不適應京城,我會慢慢教她,她若是還對皇家有怨,我總會讓她知道我等了這些年,待她的好。安樂,我等了梓元十年,不是十天,不會因為她和當年不同,便將她棄若敝屣。只要她是帝梓元,其他一切,對我而言都不重要。」

  月色下的青年神色太過認真,即便是素來無心無肝的任安樂,心底恍惚都有些不能承受之感,她坐直身子,掩在袍中的手握緊,聲音有些低啞,「殿下,若有一日帝梓元求的不止是這東宮妃位呢?」

  韓燁怔住,任安樂緩緩欺近,墨黑的瞳孔印出滿園靜謐,「若她要的是你韓家血債血償,江山傾頹,你又當如何?難道因為她是帝梓元,你便能對一切視若無睹?」

  見韓燁不語,任安樂突然笑得雲淡風輕,坐了回去,咄咄逼人的神色瞬間消失,歎了一句,「殿下啊,世上最難守的便是承諾,這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可千萬別去那位帝小姐面前顯擺,免得人家不屑一顧,讓殿下落了笑話。」

  院子裡有片息的安靜。

  韓燁看著任安樂,像是沒聽到她剛才說過的話,突然開口:「安樂,你一身功夫,從何學來?」

  任安樂眉角輕動,微微眯眼,神情漫不經心:「一身草莽武藝,難得能入殿下的眼……」

  「永寧寺的般若心法若只是江湖糊口的武藝,雲夏之上便沒有人敢自稱宗派了。」韓燁打斷任安樂的話,「安樂,除了淨玄大師的關門弟子,般若心法從不相授外人,我幼時父皇親上泰山叩關,才得了淨玄大師三年教導,你長於晉南,又是如何習得?」

  任安樂朝後一仰,「殿下是從永寧寺習得,我難道便不能,再說戲臺子裡不是多有戲本寫著幼時江湖奇遇,一朝飛黃騰達的稀罕事,殿下便當我走了好運便是。」

  「十年前淨玄大師閉關參禪,到如今都未出關。」韓燁聲音冷靜,帶了莫名篤定的深意,「你一身功法根本不可能傳自淨玄大師之手。安樂,你在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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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一章

  秋風襲來,枯萎的花瓣自樹上吹散,落在兩人身上。

  韓燁望著任安樂,目光灼灼,眼底有著毫不掩飾的失望。

  「安樂,我在蒼山說過,願和你相攜立於朝堂,創不世功勳,我以你為友,你難道連一句實話都不能相告?」

  任安樂漫不經心抬眼,劃過他俊美的面容,「殿下,不過是一些拳腳功夫罷了,即便我習得的是永寧國寺的不傳功法又如何?」她垂眼,眸色冷銳冰誚,「難道只因為我這一身功夫來得詭異,任安樂便不是任安樂,沐天府之義,蒼山之諾便是假的了不成?」

  韓燁皺眉,他知道任安樂話裡的深意——每個人都有藏於心中不願說出之事,他為一朝太子,又何必咄咄相逼。

  不待韓燁開口,任安樂已抬首,徐徐道來:「殿下想知道也無大礙,我幼時生了一場寒病,只剩一口氣吊著,家中長輩帶我到永寧寺苦求數日,才求了淨玄大師出關為我用般若心法續命,不過是一場幼時際遇,說來也無趣,恐不能讓殿下心悅。夜深了,臣一介外臣,不便久留東宮,告辭。」

  任安樂說完,起身朝院外走去,步履凜冽,不停片息,墨綠的廣袖流裙在暗夜中越發深沉。

  見她遠走,韓燁垂眼,笑了笑,拿起石桌上放下的書,重新翻看起來。

  家中長輩求得淨玄大師出關,若任家有能讓淨玄大師放棄閉死觀的長輩,哪還需要她以三萬水軍降於朝廷,千里迢迢得一偏將之位?

  任安樂剛一離去,院外匆匆走進一人,行到韓燁面前,面有遲疑之色:「殿下……」

  「趙岩,可查出了五柳街縱火之人?」見他進來,韓燁詢問的聲音微冷。

  趙岩搖頭,恭聲回:「殿下,與先前查的一樣,沒有任何線索,只是……臣覺得抹掉這些證據的人或許並非縱火之人。」

  「哦?怎麼說?」韓燁放下書問。

  皇宮行刺案和五柳街大火發生在同一日絕非碰巧,他只是擔心那人有意置溫朔於死地是因為得知了溫朔的身份。

  「殿下,當初我們查此案時,得到的證據幾乎將京城所有世家都卷了進來,也正因為如此,陛下和您才會將此事罷休,只是訓斥了各家侯府。如今想來,各府應該都是被栽贓了才是,做下此事之人心思細密,算無遺漏,若真是他於五柳街縱火,又怎會在生了誅殺之心後讓溫朔逃出來?」

  韓燁略一沉吟,緩緩道:「此人之舉不在溫朔,而在朝廷諸侯身上。」

  趙岩怔住,「殿下,您的意思是……?」

  「滿朝勳貴被捲入行刺和縱火案中,父皇即便知道他們是冤枉的,也會心生疑竇,疏遠世族,削弱他們手中的權利。」

  「殿下,臣不解,此舉於這人能有何益?他若是世族中人,必受牽連,若不是,陛下也未必會正好重用到他頭上。」

  韓燁聽著趙岩相問,抬首輕叩於沉木椅上,半晌後,倏然抬首,神情冷沉。

  「大靖建國不過數十載,京城榮養的勳貴大多在建國時立下重功,權柄甚重,此次父皇發落諸侯,雖對朝廷安穩無礙,卻會讓他們與父皇離心離德,皇室之威定受波蕩。」

  趙岩被這話唬得一愣,小心臟一時拔涼拔涼的,這話聽著……

  「殿下,您是說……有人會對皇家不利?」

  韓燁沉默,「此事先放下,趙岩,孤有一事交予你去查探。」

  趙岩精神一振,忙道:「請殿下吩咐。」

  「你派人去晉南一趟,查一查安樂寨和任安樂……」

  趙岩一怔,「殿下可是在懷疑任大人?」

  韓燁搖頭,「和此事無關,你替孤去查一查任安樂的生平和家中長輩。」

  趙岩面色古怪,查任將軍的家中長輩,殿下您該不是要去晉南下聘吧?

  「還有,派人去泰山一趟,問一問主持,淨玄大師這些年可有出關。」

  趙岩被兩樁毫不相關的差事弄得糊裡糊塗,但還是應聲退了下去。

  院落裡安靜下來,韓燁拿起書翻了幾頁又放下,揉了揉眉角,瞥見樹下靜靜放置的木盒,目光柔和下來。

  任安樂,安之若福,樂之如素。

  這名字明明與那女子相去甚遠,卻偏偏又極為契合。

  但願真相真如你說的這般,雲淡風輕,無波無痕。

  否則,安樂,你甘心踏進波譎雲詭的大靖朝堂,究竟是為了什麼?

  東宮外面一輛馬車晃悠了幾個時辰,若不是守宮的侍衛識得是安寧公主府上的馬車,早就不耐煩的轟走了。

  馬車在東宮外又轉悠了一圈,趕馬的小廝實在受不了整整半日只對著東宮前這幾個死人臉的侍衛,一把掀開布簾,朝著神遊天外的安寧殷勤的喚了一聲:「公主……」

  安寧轉過臉,面色不改朝他看來。

  小廝咽了口口水,一張臉笑成了菊花:「您想去哪裡打發打發時間?翎湘樓?還是施將軍府上?」

  安寧瞥了他一眼,「就在這。」

  哎,公主又端出了西北領軍的駭人模樣了,小廝碰了個硬釘子,歎了口氣,縮回腦袋,繼續對著東宮大門前木頭樁子似的侍衛發呆。

  安寧盤腿坐在馬車裡,眉高高肅起。

  不對勁,這場宴會後,她渾身上下都覺得不對勁,一旦離了東宮這地兒就更不對勁。

  『我對殿下之心一如當初』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在安寧腦子裡回旋。

  即便是梓元不再記恨皇家,她也不會說出這句話來,外人或許以為帝家小姐自小被太祖賜婚,定會將太子視為一生相繫之人,可當年她明明問過梓元……

  「梓元,趙福說你是咱們大靖朝未來的皇后,我皇兄才貌雙全,人人稱頌,你當真是好運氣?」那時候安寧才七八歲,在她看來,帝梓元能嫁給韓燁是一件無上榮光的事兒。

  「安寧,你急什麼,我才多大,你皇兄現在也不過是一黃口小兒,待他何時有了我父親一半英勇,再來晉南下聘不遲!」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在西郊圍場騎著西域進獻的汗血之馬,一身火紅騎裝,驕傲張揚,笑容璀璨。

  那樣的女孩,怎麼會在圈禁十年之後,對她說出『我待你皇兄之心一如當初』這樣的話來!

  安寧驟然睜眼,掀開布簾,望向燈火華盛的東宮之內,半晌無言。

  任安樂出了小院徑直朝前殿走去,苑琴和苑書在御花園裡等到她,見她面色冷沉,皆收了嬉笑的臉色跟在她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東宮門口,苑書駕來馬車,任安樂擺手道:「苑書,你先回去。」

  苑書平時大咧咧,此時倒是極懂眼色,朝苑琴丟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後駕著馬車晃悠悠走了。

  「小姐,您想去哪?」苑琴低聲問。

  進了一趟東宮,裡頭的華貴肅穆讓人渾身不舒坦,任安樂皺著眉,半晌後,輕聲道:「東郊的無名塚,你可知道路?」

  苑琴愣住,小聲回:「入京後認過一次路,我想著小姐或許將來會去……」

  任安樂擺手,「上前領路吧。」

  任安樂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懶沉頓,苑琴在心裡歎了口氣,行上了前。

  安寧的馬車不偏不倚正好停在東宮外圍一顆百年老樹後,她苦著臉朝東宮望了半天,瞅著任安樂跟著侍女離開,突然福如心至,從馬車窗戶口躍下,悄悄跟上了前。

  至於捏著馬鞭望著東宮侍衛已經風化成了一尊石像的小廝,半點也未發覺。

  已至深夜,繁華的京城人漸稀少,苑琴領路朝東郊而去,越走越荒涼冷清。

  走過皇城,行過荒野,任安樂像是融入了黑暗的夜色裡,如一隻孤豹一般。

  安寧跟在她們身後,如同做賊,心底忐忑而異樣,漸漸的,她的一雙眼只停留在任安樂單薄的身影上,難以挪開分毫。

  這身影太孤獨執著,即便隔著數米之遠,都能從她身上感覺到莫名的冰冷沉寂。

  突然,任安樂停了下來,安樂猝不及防的頓住腳步,然後循著那道身影,朝前方望去。

  這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黃土暗沉,荒草叢生,陰冷鬼魅,無數的木樁被橫插其中,或許一個空白的木樁便代表了一個毫無聲息死在這裡的人,或許那只是被人隨手丟棄在此,沒有任何意義。

  即便安寧長居西北,生於皇家,她也知道這個地方。

  這是京城的亂葬崗,有人給它取了個頗為貼切的名字,叫無名塚。

  世上既有光明,自然也會衍生出黑暗,繁華盛世之下也有難以掩蓋的冰冷淒涼,東郊無名塚便是這樣一處所在。

  凡無親故者,惡疾而死者,叛國不忠者,大奸大惡者,死後皆長埋此地,無人供奉,屍骨荒涼。

  看著不遠處停住的身影,安寧神色疑惑,這樣的時間,這樣一對主僕,來到無名塚幹什麼?

  任安樂在晉南長大,難道還會有親眷亡於京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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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5:0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二章

  月色愈加暗沉,鬼魅的墳塚周圍陰森的嗚咽聲時隱時現,瘴氣彌漫,不時會有零星的火點在四周飄過,即便是久經沙場的安寧在這死氣甚濃之地亦有些不自在。

  突然,荒墳前的身影動了起來,安寧凝神看去,任安樂毫不在意地邁過荒草叢生的土堆,朝裡面緩緩而行。

  冷清的荒墓中,落眼之處唯有死寂。任安樂一眨不眨的盯著一座座墳塚上空白腐朽的木樁,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緊,嘴唇抿成冰冷的弧度。

  地面橫生的鉤刺將裙擺劃破,腳上沾滿髒汙的黃土,任安樂沉默的朝裡面邁進,一步未停。

  「小姐,到了。」

  苑琴的聲音在安靜的深夜格外清晰,安寧隔得甚遠,只能模糊的看見她們停在一低矮之處,那裡有一座墳塔,似是被小心的隔離開來。

  據安寧所知,被埋在無名塚若是有這種待遇,生前定當為人所知,總不會是無名之輩。

  冷風吹過,平添幾分淒涼。

  任安樂看著荒墳上那截小小的木樁,經年的歲月模糊了上面的印痕,木樁枯敗而卑微。

  任安樂緩緩蹲下身,抬手拂下木樁上的塵土雜草,仔細的、一遍一遍的擦拭乾淨。她眼中的眸色很淡,淡到除了這一處孤墳,什麼都映不進去。

  怎麼能在這裡呢?任安樂想,燼言這麼乖巧懂事的孩子,怎麼能睡在這種地方呢?那個軟軟糯糯抱著她喚『姐姐』的孩童,做錯了事會拉著她的袖子討饒的小弟,怎麼能就這麼孤單的一個人被埋在這裡十年?

  他只有四歲,或許死的那一刻連這個世界的黑白善惡是什麼,都還不知道。

  任安樂的手顫抖而冰涼,眼緩緩闔住,坐在這個十年前她就該來的地方,無聲沉默。

  任安樂面上的神情太過哀默,苑琴瞧得不忍,低聲道:「小姐,咱們給小公子換個地方吧,這裡……太冷清了。」也太委屈了,帝家的孩子,即便是死了,也不該埋在這種地方才是。

  「不能動。」任安樂的聲音隱忍而深沉,「塵歸塵,土歸土,燼言就在這裡,不要動他。」

  任安樂撫摸著殘敗的木樁,就好像拂過十年前幼弟的臉頰,微弓的身子僵硬而哀慟。

  『燼言就在這裡,不要動他。』

  幽幽的歎息聲極低極輕,安寧卻不知為何,字字落耳,清晰無比,震撼若雷。她驚得倒退兩步,不可置信的看著荒墳中遙遙側立的女子,幾乎不能言語。

  燼言!這世上若只有一個帝梓元,那便也只有一個帝家嫡子帝燼言!

  十年前父皇下旨賜死的那個孩子,帝家尚還只有四歲的幼子,被掩埋的地方,正是京城東郊無名塚。

  她突然明白那座墳塚為何只是小小的一塊,才四歲的孩童,能占掉世間多大之地?

  任安樂的身影好似一點一點融進了那座墳塚的陰影中,安寧的視線變得模糊而忐忑,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嘴唇甚至因為用力抿緊現出蒼白的痕跡來。

  安樂,帝家的孩子,為什麼會是你來憑弔,怎麼能是你來憑弔?

  那樣無辜死去草草掩埋的孩子……這世上有資格來見他的,只有一個人。

  無名塚內哀痛緬懷,無名塚外驚愕無措,一座墳墓,隔開兩個世界。

  不知靜默了多久,暗沉的夜晚逐漸彌散,晨曦微明,天空泛出淺白的亮色。

  半跪的女子身上曲裾有露水滑落,一滴滴落在矮小的墳頭上,如無聲泣血。

  苑琴心中歎息,低聲道:「小姐,回去吧。」

  這一聲像是石破天驚,同時驚醒了沉默而不自知的兩個人。

  任安樂緩緩起身,一言不發朝墳塚下走去,片息之後,面容沉寂的主僕走下了無名塚,沿著來路緩緩消失。

  安寧一直盯著任安樂,從她微凜的眉眼,修長的身姿,一直到沾滿塵土草屑的曲裾長裙。直到那身影再也望不見了,她才遲鈍的收回眼,望向空蕩的墳塚,然後突然……抬起已經僵硬的腳,緩慢而堅定的朝那座小小的墳墓走去。

  野草叢生,荊棘遍佈,安寧在西北荒漠裡走過比這更森冷陰寒的地方,可心底的心悸卻和那年路過青南山遙遙一望時一般無二。

  燼言,燼言,若這只是個普通的名字,該有多好。

  腳步戛然而止,碎小的石塊從土坡上滑落驚醒了她,安寧緩緩跪下,如剛才的任安樂一樣輕輕拂過那塊腐朽的木樁,她屏住呼吸,一點點拿開木樁上蔓延的青蘿,眼落在那上面依稀可辨的幾個小字上,然後冰冷的涼意從四肢百骸狠狠朝心底湧去,猝不及防卻又意料之中。

  帝燼言。

  歲月腐蝕了木樁的年輪,卻沒能把那道淺淺又刻板的印痕一起消去。

  是否老天也在譴責十年前那場慘無人道的殺戮,所以才會讓無名塚中這座小小墳墓保存得完好如初,就好像是在親自等著必須要回來的人一般。

  燼言,你在等她回來嗎?就如我和皇兄一樣,等了十年嗎?

  「任安樂……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故友。」

  「公主,往事已矣,人活一世短短數載,不如放下。」

  那晚的酒肆中,那個肆意的晉南女土匪,是如此回她的。

  我是該慶倖你的一如當初,還是該逃避……十年後你竟以這樣的姿態重新歸來?

  往事已矣,不如放下。梓元,你不知道,世上最沒有資格如此對你的人,是我。

  眼眶澀然,秋風吹來,安寧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一般跪倒在地,茫然若失的對著那截短短的木樁,突然間,淚如雨下。

  任安樂回了任府洗浴換了一身衣袍後倒頭便睡,這一覺極長,足足一整日。

  直到又一次月上柳梢頭,她才從長長的沉睡中酣然醒來,一抬眼,便看到了桌前抱著茶杯細品的洛銘西。

  他斜著一雙狐狸眼,笑得寬慰而釋然,「你總算醒了,若再不起,苑琴煮茶的功夫再好,我這肚子也灌不下了。」

  苑琴罕見的沒有應聲,在一旁低眉順眼煮茶,很是沉默。

  洛銘西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

  任安樂隨意披了件外袍從床上走下來,行到案桌旁端起煮好的茶一飲而盡,舔了舔嘴角,舒服的展眉。

  「暴殄天物。」洛銘西哼了聲,極快的將剩下的茶攏到自己懷裡。

  「就你講究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狗屁風雅。」任安樂打了個嗝,伸了個懶腰,朝窗邊軟榻上一躺,「哎,離開寨裡久了,一身骨頭酥得很,京城真是個好地方啊!」

  她的感慨還沒完,洛銘西已經道:「你昨晚去了無名塚?」

  任安樂垂眼,半晌後淡淡道:「那地方眼生,去認認路,這些年一次都沒去過,以後……」她頓了頓,「總不能再讓他孤孤零零一個人。」

  洛銘西歎了口氣,突然開口:「梓元,昨夜安寧也去了無名塚。」

  房裡陡然沉默下來,洛銘西見苑琴煮茶的手片息未停,微微明瞭。

  「她也去了啊!」任安樂的聲音微微拖長,讓人聽不出其中蘊含的意味。

  「安寧若是知道了,韓燁遲早也會猜出來。你想如何做?」

  「她知道便知道了,有什麼關係。」任安樂朝後一仰,靠在軟榻上,突然問:「銘西,我來京城多久了?」

  「再過三個月,便是一年了。」任安樂從晉南出發的時候,剛剛初春,如今已至深秋。

  「入了冬便離年節不遠了,京城不比晉南,朝貢的年禮可輕不得。」任安樂一勾嘴角,朝苑琴道:「苑琴,東西準備好了?」

  苑琴點頭,「只聽小姐吩咐。」

  聽得此言,洛銘西端著茶的手一頓,「梓元,你決定了?」

  任安樂回首,彎起了眉眼,「自然,銘西,你呢?」

  洛銘西抬眼,淺墨的眸子璀璨萬千,「洛家十年蟄伏,全為你今日之劍。」

  溫睿淡雅的聲音,從他嘴裡一字一句吐出,生出了勢如破竹的凜冽豪邁來。

  任安樂笑了起來,轉眼看向窗外漫天繁星,「你這話,我記住了。」

  苑琴一路送洛銘西出了小院,彎彎繞繞的花園裡,兩人格外沉默。

  假山空庭裡,洛銘西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苑琴仿似早有所感,停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

  「苑琴,你有何話想問我?」洛銘西幾乎是看著苑琴在帝梓元身邊長大,她心中所想,他一看便知。

  「公子。」苑琴微微遲疑,緩緩開口:「我昨日跟小姐去了東宮。」

  「我知道。」

  「我瞧見了帝承恩身邊的那個侍女……」

  「所以呢?」洛銘西唇角勾起細小的弧度。

  「八年前我曾在公子府上見過這個女子,雖說模樣有些改變,但我不會認錯,定是此人。苑琴想問,她可是公子派到帝承恩身邊去的?」

  「你記性倒好,不錯,帝承恩的身份不容有失,我自然會派人看住她。你想問的便是如此?早些開口便是,這件事無關痛癢……」

  洛銘西不慌不急回應,臉色未見任何變化,一腳踏出準備離開。

  「公子,你可曾有事瞞了小姐?」

  苑琴大踏一步,攔在洛銘西面前,聲音清脆,望著洛銘西毫不躲避,素來沉婉的眼底似有焰火在緩緩燃燒。

  洛銘西微微眯眼,瞧著面前幾乎是一手教大的苑琴,眸色深沉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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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三章

  「瞧你如臨大敵的模樣,不過是在帝承恩身邊放了一枚棋子,梓元當年便知道,只是未瞧見她長什麼模樣罷了。」洛銘西聳了聳肩,後退一步靠在一旁的假山上,笑眯眯拍了拍苑琴的肩,回的輕鬆且自在。

  苑琴琢磨著他臉上的表情,硬邦邦道:「公子,您一說謊右肩便會朝後靠,嘴會笑成這種膈應人的弧度,小姐看不出來,可別想糊弄我。」

  洛銘西神色一僵,稀罕的朝苑琴打量了半晌,「嘖嘖,你這丫頭都成精怪了,說吧,是不是查出什麼來了?」

  「小姐前些時候讓我查五柳街大火和皇宮行刺案,我沒查出線索,後來小姐吩咐將京城世家都拖下了水……」苑琴頓了頓,「當時我便覺得有人在為這兩起案子遮掩,才會讓我們半點線索都查不出來。」

  「哦,既然什麼都沒查出來,那此事成無頭公案就好了,世族對皇室的忠誠不如當初,這人也算間接忙了我們一個大忙。」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查出來,我才會生疑,若不是太瞭解我們的暗探,又豈會瞞得天衣無縫,能做到的只有公子你。」

  「你繼續說。」洛銘西眉一揚,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我想起小姐曾經說過一句話,這兩件事若是反過來想,不去尋找證據,直接看誰在裡面最受益,誰便可能是所為之人。」苑琴瞥了洛銘西的臉色一眼,飛快的開口:「現在即將嫁入東宮的帝承恩,在我看來,嫌疑最大。她為陛下擋了一劍,言官必會為其諫言,又有太子的堅持,太祖的賜婚之旨,如今太子妃位對她而言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本來這事我只有五分猜測,昨日在東宮見了帝承恩的侍女,便有八成是她做下的。若公子早已知道她便是幕後策劃之人,替她將後患掃除,擾亂我們和皇室的探子,並非難事。」

  苑琴徐徐道來,不見半點慌亂,見洛銘西沉默,她問:「我如今還查不出究竟是誰幫了帝承恩。她被禁泰山十年,不可能有如此本事將手伸到京城裡來。」

  見苑琴瞪著眼瞅著他,洛銘西失笑,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這些都猜得不錯,但不是我幫的她。」他笑得很是欣慰,「苑琴,如今你不僅煮得一手好茶,終於還能頂點別的用處了。」

  洛銘西有些感慨,八年前梓元一時興起在南疆大山裡順手救下的小姑娘,竟然生了這麼一副玲瓏剔透的心肝。

  苑琴沒有理會他的感慨,眉一肅,「我知道不是公子,五柳街大火致使百姓死傷無數,公子不會做這種事,只是既然帝承恩身邊有公子安排的人,公子可知到底是誰幫了她?」

  見苑琴回的言之鑿鑿,洛銘西略一沉吟,才道:「苑琴,帝承恩此人比之我們所想,更能為自己謀劃,幫她的人……是左相。」

  苑琴整個人怔住,她猛地向前一步,抓住洛銘西的繡擺,臉色兀然沉下來,「公子,你是說幫她的人是左相姜瑜?」

  洛銘西點頭,像是沒注意到苑琴突然的失態一般。

  苑琴收回手,垂眼,「當年便是姜瑜從侯府上搜出了老爺謀反的證據,監斬刑場。」她的聲音冰冷無鋒,「帝承恩竟然敢和他聯手。」

  「人心大了,自然是敢與虎謀皮。」洛銘西懶洋洋擺手,「既然已經知道了,你回去吧。」

  苑琴一動未動,搖頭,固執地站在原地,「公子,我還沒問完。」

  洛銘西瞧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打了個哈欠,睏得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你幾時把苑書聒噪的毛病學得十成十了,問吧,問完了我好回府。」

  「按皇宮裡傳出來的消息,陛下最遲下個月便會賜下婚旨,帝承恩必會嫁入東宮,帝承恩的秉性,您對小姐隻字未提,為的便是這樁婚事不受阻礙,對嗎?」

  少女詢問的語氣篤定而認真,洛銘西緩緩眯起眼,沒有回答。

  「公子,這一年我一直在小姐身邊,小姐待太子殿下……」她頓了頓,才道:「我其實瞧不大明白,但也知道小姐絕不會允許如此蛇蠍之人嫁給太子。若這場婚事塵埃落定時小姐才知道帝承恩的心性,定會愧疚於太子。您這樣瞞著她,真的好嗎?」

  洛銘西輕歎一聲,突然開口:「苑琴,你在梓元身邊多久了?」

  「八年。」苑琴不知洛銘西為何問起此事,老老實實道。

  「那我呢?」

  苑琴怔住,神態瞬間恭謹起來:「我聽苑書說過,小姐自出生起,公子您就在小姐身邊。」

  「梓元這些年在安樂寨的日子,你每日都守在她身邊,可還記得?」

  苑琴抬眼,「自然,小姐這十年是怎麼走過來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既然如此,你便應該知道我們入京究竟是為何而來。」洛銘西的聲音突然凜冽肅穆起來,「苑琴,洛家要守住的是整個帝家,我要保護的也從來不止是梓元,她知道要為帝家拿回什麼。帝承恩此人,對如今的我們而言,不動會是一枚好棋。這件事你若想告訴梓元,便告訴她吧,其實……」他垂眼,眸中帶著莫名的意味,「我比你更想知道她究竟會如何抉擇。」

  是會破壞這樁婚事,毀了一直的謀劃,還是會絲毫不在意韓燁娶一個什麼樣品性的女子。

  洛銘西說完,抬步朝院外走去。

  苑琴看著他的身影緩緩消失,歎了口氣,待她回了書房,任安樂抱著一本書睡得正酣,聽到腳步聲響,迷迷糊糊抬了抬眼皮子,「去了這麼久才來,你莫不是把那個病秧子一步步送回府了?」

  「我有些事要問公子,拖了些時間。」苑琴拿了薄毯出來蓋在任安樂身上。

  任安樂『哦』了一聲,復又閉上了眼。

  「小姐,你不問問我和公子說了些什麼?」苑琴看著撒哈子都快流出來的任安樂,突然生出了懶人是福的感慨來。

  「不想,等你想說了再說吧。」任安樂翻了個身,繼續酣睡。

  苑琴拿著薄毯的手一頓,道了聲『好』,退到一旁的書桌前,抱著一本書細細翻看起來。

  不一會,房間裡只剩下書頁偶爾翻過的聲音,半晌後,書頁聲停止,苑琴托著下巴朝榻上睡得混熟的女子看去,突然想起,小姐其實一直淺睡,尤其是在安樂寨的時候,可自入京城後,小姐便開始嗜睡起來,或許是因為終於可以不再忍耐了吧……

  不再年復一年的容忍自己去看著帝家荒蕪的宗祠、敗落的門庭、慘死的親族和那個埋在萬里之外的孩子而無能為力。

  十年時間,她的小姐披上鎧甲,手染鮮血,一步一步從晉南的土匪窩走到如今的朝堂內閣,吃了多少苦,她一點點看在眼裡。

  十年前的帝梓元只是一個張揚驕傲的世族小姐,十年後的任安樂才是真正可以繼承帝家百年門庭的繼承者。

  只是,這條路,走得太苦了。

  苑琴合上書,拿出案桌裡早已備好的東西,起身朝外走去,步履雖緩,卻極是堅定。

  小姐手中的劍,從來不止洛家一把。

  第二日清早,大理寺前的鳴冤鼓被敲了整整半個時辰,鼓聲傳遍寬闊的街道。

  早聞得聲音的衙差從府衙內跑出,但也只是愣愣看著敲鼓的人,不敢隨意上前詢問喝止。

  敲鼓的是一群面黃肌瘦、邋遢髒汙的人,可是他們卻穿著大靖西北守將的將袍,背著厚重無鋒的長刀,儘管衣衫襤褸,可滿身悍死之氣讓人三尺生寒。

  這是一群真正的浴血之徒,大靖最精銳的悍死之士。

  沒有人敢奪下他們手中鳴冤的利器,只能眼睜睜看著因為鳴冤的鼓聲引來的百姓擠滿了街道。

  大理寺卿黃浦剛剛下朝便聽聞有人鳴冤敲鼓,馬不停蹄趕回大理寺,隔得老遠看著人山人海的百姓,臉板得古板剛硬,一顆心卻繞成了麻花。

  今年的大理寺,各種大案已經整整一年都沒有停歇過了,但願到了寒冬,能消停點,過個安靜舒坦的年。

  但當他看見府衙前那站成一排的將士時,心一沉。

  來人穿著西北軍士的將袍,恐怕是真的出事了。

  黃浦公正為民,素得百姓敬重,他一出現,圍著的百姓便讓了一條路出來,他行上階梯,還來不及詢問,鳴冤的鼓聲戛然而止,領頭之人從懷中掏出一份皺巴巴的紙,舉過頭頂,突然石梯上十來個面容肅穆的將士對著黃浦和滿街百姓半跪於地。

  「大人,我等乃西北青南城的副將,因有冤情,千里赴京,請大人收狀。」

  十來個人齊聲大喊,氣勢駭人,百姓瞧得倒是稀罕。

  青南城,是忠義侯所轄之城。黃浦眉一肅,連忙走上前扶起領頭之人:「諸位請起,本官職責所在,定不會讓大家白走一遭。」

  領頭將士推開黃浦的手,十來人突然拔出腰上纏著長鞭,黃浦瞧得一愣,府衙前的衙差瞧得不對,衝了下來。

  「大人,副將離城,大罪於朝,願以軍紀自罰三十鞭以正我大靖軍威之重。」領頭之人話音剛落,五人跪於地,五人起身,手舞長鞭。

  趕來的衙差怔在原地,破空聲連番響起,短短片刻,受刑之人背後已是血肉模糊。

  一鞭接著一鞭,毫無停歇,落在眾人耳裡,只覺驚濤駭浪,到底是什麼樣的冤情能讓這一群邊疆將士遠赴萬里,做到如此地步。

  黃浦離這群將士最近,感受到的血腥味最強,但他卻不能大理寺卿的官位阻止,這群人,錚錚鐵骨,無堅不摧,攔住他們,便是侮辱了他們。

  六十鞭如振聵之聲完結在大理寺外的廣場上,黃浦直到此時才走到這群將士面前,面帶敬然,深深拱手,朗朗之聲響徹四周:「諸位將士但又所冤,我這個大理寺卿辦得了,辦不了,都一併接下,決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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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5:3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四章

  府衙前鮮紅的血跡滴滴濺落,安靜得落針可聞,領頭將士從懷中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狀紙,高舉於頂。

  「末將鐘海,一告忠義侯長子強佔民女,橫行鄉鄰。」

  黃浦正欲接狀,哪知鐘海從懷中又掏出一張狀紙,聲若洪鐘:「二告忠義侯包庇長子,毀滅證據,害死此女。」

  黃浦怔住,倒吸一口涼氣,姦殺民女,殺人滅口,忠義侯世族門庭,竟然做出如此惡行來!

  見持狀將領悲憤莫名,黃浦忙問;「難得將軍千里奔波,只是這女子家人何在?」

  鐘海垂首,即便隔著數米之距,一旁的百姓亦能看到那雙舉著狀紙的手突然青筋畢露,顫抖起來。

  「鐘海父母早亡,唯有一妹鐘景相依為命,三個月前,小妹與下官親兵吳峰立下婚約……」

  「將軍是說……」黃浦愕然。

  鐘海驟然抬首,雙眼赤紅,「半月前下官從軍中歸家之時,小妹自縊於房,只留得一封遺書,大人,下官之妹絕不會在下官回家之日在我這個兄長面前自縊,定是有人害他性命,末將便是苦主,請大人做主。」

  鐘海話音剛落,身後十來位將士中有一人磨膝上前,直直望向黃浦和滿街百姓,年輕堅毅的眼底痛不欲生。

  「大人,一個月後就是我和小景成親的日子,我在沙場上奮勇殺敵,只為了能讓她風風光光嫁進門,如今天人永隔,求大人接狀,還我一個公道!」

  幾乎在這個年輕的將士哀戚的話語含淚落定的瞬間,街道上原本默然的百姓憤怒的情緒幾乎讓整條街沸騰起來。

  領軍在外的兄長,為了能讓心愛之人風光大嫁的將士,待嫁而喜卻含冤死去的少女,沒有百姓能夠容忍這樣的慘事發生在保衛邊疆的將士身上。

  黃浦見民怨已有成勢之態,他執掌京畿治安,決不能讓忠義侯一府之事動盪京城,遂神情鄭重走上前,「兩位請起,大理寺管天下不平事,將軍請跟本官入府,若證據確鑿,本官絕不徇私枉法,定還死者一個公道!王虎,去請個好大夫回來。」

  黃浦說完,吩咐衙差,接過鐘海手中的狀紙,托起二人,率先朝大理寺內走去。剛才還肅穆無比的大理寺府衙前,頃刻間只剩下暗紅的血漬和圍在街道上久久不願散去的百姓。

  臨街的茶樓裡,苑琴替任安樂泡了一杯茶,面容沉靜,聲音感慨:「小姐,黃大人是個好官,當初小姐選擇先入大理寺,為的就是將他提攜起來吧。」

  任安樂抿了一口茶,望向大理寺目光清越,「以敵之矛,攻敵之盾,直到這把矛磨得尖銳無比,方得我們所用。世族權大,也不敵百姓眾口鑠金,皇家再貴,亦不敢挑戰百姓之怨。忠義侯府的尊貴……到頭了。」

  她沉下聲音,手中拋著的棋子落在桌上滴溜溜轉,碰出清脆的聲音。

  這一日,大理寺府衙外的茶樓酒肆幾乎人滿為患,圍觀的百姓受不了熱騰騰的太陽,花了幾吊銀子佔據有利位置密切關注案子的進展,直到下午,大理寺府衙大門重新打開,眾人親眼看著一臉肅穆的大理寺卿捨了軟轎,騎上快馬奔向皇宮的方向時,才算放下了一半懸著的心。

  東宮房內,趙岩義憤填膺回稟此事,聲帶憤慨:「一家子齷齪之徒,上次忠義侯府的幼子在會試裡舞弊,這次輪到他父兄做出如此令人髮指之事,忠義侯府枉為世族之列!」

  韓燁正在翻看奏摺,聽聞後沉聲道:「那守將敢離城千里入京告狀,想來有了證據,忠義侯府氣數已盡。」

  趙岩點頭,微微感慨,「青南城的守將倒也血性,在大理寺前自罰三十鞭,哎,這些疆場上的將士,最是受不得欺辱……」

  韓燁眉頭一皺,翻看摺子的手頓了頓,「你說那守將來自哪裡?」

  「青南城,在忠義侯管轄之內,其太守便是忠義侯長子古齊輝,這次入京告御狀的是青南城副將鐘海,聽聞此人一身好武藝,厚待將士,在西北頗有名望,他此次入京,便有十來位將士跟隨他前來,殿下難道識得此人?」

  韓燁搖頭,「不過隨便一問。」說完,復又低頭批改摺子,但卻不如剛才專注,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趙岩正欲出去,想起一事,突然開口,神情有些遲疑。

  韓燁抬首,朝趙岩看去。

  「這兩日臣在圍場遇見過安寧公主……」

  「安寧怎麼了?」

  「臣見公主的面色像是不大好,便問了圍場管事,才知道這兩日公主每日清晨入圍場,日落才回,日日練習弓箭,整日不歇,臣怕長此以往,公主身體恐會堪虞。」趙岩的正妻素芬郡主和安寧公主交情不錯,是以他才會多嘴一句。

  韓燁眼中劃過些許疑惑,對趙岩擺擺手。

  見趙岩出去,他才揉了揉眉角,安寧這麼大咧的性子,有什麼事能讓她掛在心裡?

  皇宮上裡,趙福送走了入宮請旨的大理寺卿,回到房,見嘉寧帝神情冷沉坐於案桌前,小心寬慰道:「陛下,忠義侯自己品行不端才會惹來民怨,您只是下旨讓黃大人秉公而斷,而非封了侯府,已是顧慮侯府的臉面,萬不可再為了侯府之事傷神。」

  「忠義侯在朝裡屹立十幾年,還不至於隨便受制於人。」嘉寧帝摩挲著指間的扳指,神情有些漫不經心,「趙福,剛才黃卿說鳴冤的守將從何而來?」

  趙福一怔,回:「陛下,黃大人說此人是青南城副將鐘海。」

  「青南城啊……」嘉寧帝眼底意味不明,「忠義侯府今年的是非太多了些了。」

  多到一年內所出的案子讓這座原本權握西北十幾年的侯府一步步瓦解,到如今已現頹勢,若真是忠義侯府氣數已盡,倒也罷了,但若是……

  嘉寧帝眉峰一凜,吩咐道:「趙福,若是忠義侯求見,便給朕擋了。」

  趙福上前,遲疑道:「陛下,若是古昭儀……」古昭儀到底懷有龍種,若是強闖,他只是個奴才,擔不起皇家血脈的重責。

  「一併攔了。」嘉寧帝聲音有些沉,淡淡道。

  「是。」趙福低頭應諾,退了出去。

  待關上房,他才長長吐出口氣,青南城……北秦和大靖的交界之城,當年帝家八萬大軍就埋在城外的青南山,難怪陛下會對一個告御狀的副將如此在意。

  趙福望著皇城外大理寺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大理寺的案子傳得沸沸揚揚,也不知怎的,直到黃浦入了皇宮請旨,忠義侯古雲年才聽說了這一消息。

  大堂內,他狠狠將手中杯子朝地上砸去,對著跪倒在地的大管家怒吼,「你怎麼辦的事,一件小事然鬧到大理寺去了!」

  管家古粟四十上下,生得一副忠厚模樣,但平時為人卻很是毒辣。此時他顫顫兢兢跪在地上,有苦不能言。

  一個月前他和老侯爺去青南城看望大公子,大公子酒後亂性動了副將的妹子,老侯爺當時也知道此事,便吩咐他將這件事處理乾淨,他確實處理得乾乾淨淨,知情的人全都處死了不說,甚至吩咐下人在此事過後半個月、那鐘海回家之日將鐘景縊死在家中,此事天衣無縫,他也早就安穩回京,哪知今日石破天驚,鐘海然帶著將士一狀告到大理寺,喊出了真相不說,還將整個侯府都牽連了進來。

  「老爺,奴才該死!」古粟癱倒在地,知道自己怕是活到了頭,鐘海既然入了京,八成是有漏掉的活口。

  古雲年神情陰鷲,看了古粟半晌,突然淡淡道:「你對本侯素來忠心耿耿,本侯相信你。古粟,你要知道,只有忠義侯府得以保全,你才能保住想保的人。」

  古粟臉色慘白,一家老小都仰仗著侯府,若是忠義侯府跨了,那一雙兒女的前程……他猛地朝忠義侯叩首,「老爺,此事原就和老爺沒有半點干係,所有事都是小人自作主張,自不會讓侯府受了小人的拖累,只是大公子……」

  忠義侯面色一僵,沉聲道:「這個孽子犯了大過,日後便看他的造化了。」

  古粟呼吸一滯,垂下頭,應道:「小人知道了。」

  大公子雖是庶子,這些年也得侯爺喜愛,想不到為了侯府,侯爺說棄便棄了。

  兩人話音剛落,便有小廝跑了進來,「老爺,大理寺的衙差叩府,說有件案子請大總管過府問話。」

  小廝身後跟著幾個神情肅穆的大理寺衙差,忠義侯面色一沉,黃浦敢如此堂皇入侯府拿人,想必已經入宮請了聖旨,他朝古粟深深看了一眼,才擺手道:「你去吧。」

  古粟磕了個頭,死氣沉沉從地上爬起來,被大理寺衙差帶走。

  傍晚,忠義侯被笑意吟吟的趙福攔在上房門口時,臉色才是真正難看起來。

  「老侯爺,陛下說此事已交給黃大人審理,若是那鐘海說了胡話,攀咬侯府,陛下定不輕饒,自會還侯府名聲……」他笑得意味深長,「若是此案屬實……瞧瞧我說得什麼話,侯府一向聲名赫赫,怎麼會出做出這種事來,陛下派了兵部侍郎去青南山請回大公子,待大公子回京,此案自是水落石出,這不是還有十天半個月,侯爺安心回府等消息便是。」

  古雲年一愣,神色微悟,朝趙福拱了拱手,「多謝公公點撥。」說完急急離去。

  古奇輝還有半個月才會回京,忠義侯府在京城經營數年,半個月時間,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東宮沅水閣,帝承恩端坐在桌前臨摹佛經,聽到腳步聲,見侍女心雨走進來,神情有些急切,「如何了?」

  「小姐。」心雨走進,低聲回:「我遣人入洛府求見洛公子,洛公子說小姐如今身份貴重,不宜接見外臣。」

  帝承恩面色一沉,「他還說了什麼?」

  心雨垂眼,掩下眸中情緒,「公子還說……小姐命途乃天定,幼時際遇,忘卻便是。」

  帝承恩握筆的手一抖,大滴的墨汁濺落在臨摹好的佛經上,慢慢暈染開來。

  命途天定?她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天堂地獄,你洛銘西一句話便可決定,哪裡算得上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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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5:4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五章

  忠義侯府案子的進展讓滿京城注目的百姓頗為失望,倒不是那千里奔赴而來鳴冤的副將說了假話,三堂過審後,忠義侯府的大管家見那被害女子的侍女出來作證,極爽快的承認此案是大公子犯下,只是他言之鑿鑿滅口的是他自己,和忠義侯沒有半點關係,倒讓眾人譁然。

  若真如這管家所言,忠義侯府頂多也只會擔上長子惡毒,下人亂權的名聲,雖受世人唾駡,可忠義侯府卻會得以保全。

  但也因這管家只是片面之詞,黃浦遂下令關押管家古粟,待忠義侯府大公子被押回京城後再當堂對峙,若是大公子亦言指使滅口者只是古粟,此案便能了結。

  雖不若黃浦心中所想,但對他來說,這已是極致。畢竟古雲年乃一府王侯,他就算吩咐過古粟,可一句話卻不會留下憑證,若古粟一力承擔,世上便無人能將忠義侯定罪。

  任府後花園,任安樂抱著她那兩盆稀罕的金焱花正在曬太陽,腳上的木屐被扔的老遠,光滑的腳背上濺著泥土,按一句老話說,這幅做派極富南疆的鄉野氣息。

  苑琴走進來,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姐,鐘海想見您。」

  「怎麼,他求到你面前來了?」

  苑琴點頭,「他並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在翎湘樓留了一段口信。」

  任安樂擺擺手,「不用去見了,見他能頂什麼用。」

  「小姐,咱們手中握著的忠義侯欺民霸市的證據不知凡幾,且都罪證確鑿,就算不用鐘海,也未必不能將忠義侯逼入絕境,為何一定要選此案來打頭陣?」

  苑琴月前在翎湘樓收集關於忠義侯的罪證時,偶然得知了鐘海妹子慘死之事,一時惻隱,便告知了任安樂,沒想到任安樂竟然不惜動用西北密探,花了一月之功將此事查了個清楚明白,幾日前鐘海收到了她令人送去的人證物證後,便領著十來個將士一路疾奔至京城。

  任安樂的聲音懶洋洋的,眼底的神采卻睿智而清明,「苑琴,戍守邊疆的將士是一個王朝最特殊的存在,他們在百姓心中享有的聲望根本不是朝堂上那些軟綿綿的文士可比,鐘海此案不僅僅能讓民怨四起,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若大白於天下,就連一國之君也不能輕易姑息,這才能讓忠義侯走進絕境。」

  「可是小姐……您也猜到這件案子會陷入僵局吧!忠義侯就算親自下了命令,沒有證據,我們也奈何不了他,還不如以其他罪證……」

  任安樂笑笑,「怎麼會沒有證據,忠義侯說出的話,最不濟也過了三個人的耳。」

  苑琴怔住,「小姐是說……」

  任安樂比出手指頭,笑眯眯的一個個掰起來,「忠義侯,古粟,古奇輝。這三個人如今都活得好好的,哪裡是沒有證據。」

  「小姐,忠義侯老奸巨猾,早已令古粟在大理寺承擔了一切罪責,古奇輝又是忠義侯的長子,更不可能指證親父。」

  任安樂眯眼,「正是因為忠義侯老奸巨猾,懂得棄卒保帥,我們才會有機會。」

  苑琴聽任安樂說完,細細一品,若有所思,忙道:「小姐,古奇輝正在路上,還有十天便會抵京。」她笑了起來,「難怪您同意黃大人入府借苑書去西北,這丫頭一身好蠻力,正好派得上用場。」

  自從苑書在沐天府領兵削了知府的烏紗帽後,京城上下都知道上將軍府出了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混實丫頭。

  「黃大人真是個聰明人,看來和小姐你想到一塊去了。小姐,我去給您泡杯茶,您先慢慢歇著。」苑琴邊說著邊跑了出去,腳步輕快了不少。

  任安樂笑著搖頭,垂眼望向手中抱著的金焱花時神情悠遠。

  為什麼一定要選這件案子叩響忠義侯府傾頹的大門?……大概是因為不想這群熱血灑盡的將士跟當年慘死在青南山下的八萬帝家軍一樣,到如今魂不得所歸,一身冤屈世人不知!

  京城愈演愈烈的忠義侯府風波顯是沒波及到公主府,近日公主府上到管家,下到守門的侍衛都沒心思理旁的事,他們操心的是家中那位向來喜歡插諢逗趣的公主殿下已經足有幾日不曾笑過了,且日日入圍場練弓,這才幾日便消瘦了下來。

  一大清早,安寧陡然睜開眼,喚了侍女進來更衣。

  她揉了揉額角,越來越沒辦法睡個安穩覺了,每日一閉上眼,慈安殿的小佛堂和無名塚裡孤寂冷沉的身影便會交錯出現在腦海裡。

  安寧換上衣,天才微亮,侍女欲言又止,見她神情冰冷,退到了一旁。

  安寧取了長鞭繫在腰上,一把推開房門,微微怔住。

  施諍言一身儒袍,端坐在院子裡,身形筆直,面容沉靜。安寧看多了他穿著將袍的模樣,突然變成名門貴公子的友人讓她頗為不適。

  「你今日怎麼來了?」安寧神色微緩,行上前。

  「才這個時辰,你要出府?」

  安寧摸了摸鼻子,點頭,「去圍場練練弓箭,要不,一起?」

  施諍言的眼神著實有些滲得人慌,安寧只得委婉提議。

  施諍言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眼,沒有回她,反而朝一旁低著頭的侍女吩咐,「去取些膏藥來。」侍女忙不迭挪著小腳朝後院跑去。

  「安寧,坐吧。」施諍言朝石椅上指了指,安寧挑了挑眉,大踏一步坐在石椅上,「你這又是鬧得哪一齣?」

  「出什麼事了?」施諍言問得單刀直入,絲毫不給安寧留搪塞的時間。

  安寧身子一僵,笑道:「什麼意思?京城裡安逸得很,我每日好吃好睡的被供著,哪裡有什麼事?」

  施諍言歎了口氣,「安寧,我倒情願你在西北,至少會活得輕鬆些。」

  安寧不喜歡京城,他早就知道,可以前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眉眼裡全是沉寂,不見一點笑容。

  侍女從院外跑進,將膏藥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安寧垂眼看向地面,神情有些茫然,指尖一暖,她猛地一驚,帶著厚繭的手突然出現將她握得死緊的手指一點點掰開,手掌因為日夜練弓早已磨破了皮,隱有暗紅血塊凝固。

  青年眉眼沉下,神情微肅,「你的命還要留著上疆場殺敵,這般平白糟蹋了幹什麼!」

  安寧沉默,一語不發。

  見她如此,施諍言長歎了一口氣,「安寧,太子說你有些不妥,讓我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見施諍言提及太子,安寧眸中微微動了動,突然開口:「諍言,如果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安寧,你會怎麼辦?」

  施諍言的手頓了頓,抬眼朝她望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旁人沒資格說你,你自己說的我也不信,我只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

  安寧怔住,嘴角帶出一抹苦笑,「真是實誠的性子,你也只適合待在西北了。諍言……」安寧沉默半晌,突然起身,背對著施諍言,「如果有一日要你在真相和親人之間取捨,你會如何去做?」

  安寧的聲音太過蕭索,施諍言難以回答,他有些不忍,緩緩道:「安寧,我們向陛下請旨,回西北吧。」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無論安寧心中有什麼結,他自會在西北這一方天地內,保得她平安喜樂。

  安寧沉默半晌,緩緩合上眼,「不用了。」

  太遲了,梓元已經回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留下來,不再如十年前一般逃開。

  深夜,從西北入京城的官道上遠遠行來一隊人馬,一看便是大理寺衙差,中間護衛著一輛馬車,這群人日夜兼程,眉間可見疲態。

  毫無預兆間,鋪天蓋地的長箭從林中射出,不少衙差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一群黑衣人從林中衝出,領隊的兵部侍郎急忙率領衙差抗敵,但終究敵不寡眾,半柱香時間便現了頹勢。

  馬車中被關押的人聽見外間殺喊聲,掀開馬車布簾一角,見黑衣人前仆後繼朝馬車湧來,哆哆嗦嗦朝車內一角睡得踏實自在的人大聲喊:「喂,臭丫頭,你不是成天嚷嚷著是來保護我的,本官每日的吃食都被你搶了去,你現在裝死做什麼!」

  刀劍鏗鏘聲愈來愈近,馬車木板不時會被鈍器敲中,苑書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看這個成日裡作威作福的大少爺驚恐難安的模樣,不屑的抬了抬眉。

  害死那麼年輕的姑娘,本姑奶奶恨不得補上兩刀,不讓你嚇破狗膽,怎麼對得起那些冤屈上京的將士!

  一念間,黑衣人已經欺近馬車門邊,一道劍光閃過,直直朝古奇輝命門揮來。

  「救命啊!」驚恐的聲音被生生卡在喉嚨裡,古奇輝瞪大眼,駭得差點昏厥。突然一道長鞭揮過,將長劍卷開,苑書奪了黑衣人手中的長劍,一腳將古奇輝踢進馬車角落裡,躍下馬車和四周的黑衣人纏鬥在一起。

  半柱香後,殺喊聲漸止,直到微不可聞,古奇輝聽見外頭兵部侍郎連連道謝的聲音:「苑書姑娘,果然不出黃大人所料,確有殺手來滅口,今日多謝姑娘了,改日本官定上將軍府親自向任將軍道謝。」

  古奇輝沒聽見那女子回答,只感覺到有人逼近馬車,突然馬車布簾被掀開,紅彤彤的火把印著一張滿臉是血的面容出現在他面前。

  見識過了苑書剛才的煞神模樣,他只是畏縮的躲在角落裡,臉上努力擠出僵硬的笑容來。

  「大公子!」苑書突然開口,咧嘴一笑,帶出幾分陰森恐怖的意味,「京城的案子您也清楚,今日刺殺的人是誰派來的,您恐怕比咱們都明白吧。」

  古奇輝神情一滯,不肯吭聲。

  苑書低下頭,聲帶嘲諷,「在咱們晉南大山裡,虎毒尚且不食子,嘖嘖,您真是有個好父親啊!」

  說完,揚長一笑,放下布簾,陡然間,黑暗的馬車裡只剩下古奇輝粗重的呼吸聲和滿是憤恨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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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六章

  忠義侯在書房裡左右踱步,臉色罕有的陰沉,負在身後的手緊握,新提拔上來的大總管古忠推開房門匆匆走進,額上沁著薄薄的冷汗。

  「老爺。」

  忠義侯三兩步走到他面前,擺手道:「如何了?」

  「大理寺內戒備森嚴,派去打點的人一個都進不去,黃大人閉府於後堂,也不肯相見。」古忠擦了一把汗,神情小心翼翼。前任大總管鋃鐺下獄,他這個臨時被提拔上來的,自然希冀忠義侯府不受動盪,自己的富貴能長久。

  「區區一個寒門進士,還真把自己當東西了,若不是……」忠義侯咆哮的聲音戛然而止,陰鷲的掃了古忠一眼,手上握著的瑪瑙玉石轉了轉,「古粟的家眷安置好了?」

  古忠連忙點頭,「已經送到近郊的莊子裡嚴加看守了。」

  「等堂過完了,好好處理掉,免得古粟說漏過嘴,給侯府平生事端。」忠義侯淡淡吩咐,神情漫不經心得絲毫不像一句話便奪了幾條性命一般。

  想起那兩個尚還稚嫩的孩童,古忠打了個冷顫,藏起眼底的膽寒,低聲應了聲『是』。

  「派往西北的人還沒傳信回來?」忠義侯皺著眉,問。

  古忠點頭,遲疑道:「老爺,西北官道山高路遠,又有大理寺的衙差護衛一旁,或許他們還沒尋到機會接觸大公子。」

  「不過是帶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話,能有多難!黃浦素來善於審問,若是讓他察覺了那逆子在說謊,忠義侯府便難以輕易從這件事裡摘除出去。去了十天,怎麼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最多再過五日,這個逆子便會被押回京城,萬一出了紕漏……

  「老爺,我派一批人去城外官道上等著,待一見到大公子的車馬,便尋住機會交代一番。」古忠急忙出謀劃策。

  忠義侯不耐煩的擺手,心不在焉道:「宮裡還是沒有消息?」

  古忠一愣,「陛下這幾日和太子殿下商量江南事宜,聽說不怎麼重視大理寺的案子,老爺,大小姐如今身份貴重,陛下看在小姐份上,定會將此時大事化小。」

  想到女兒肚子裡懷著的龍種和那日趙福模糊的建議,忠義侯擺手讓古忠退了下去。

  院子裡有些冷清,比起一年前熱鬧繁盛的府邸,忠義侯府如今已敗落不少。忠義侯眯著眼,總覺得有些不安。

  大理寺戒備森嚴,派往西北的人了無音信,就連宮裡的昭儀也傳不出一點有利的話出來……難道這些真的只是巧合?

  又過兩日,任安樂起了個大早,著了一身簡單的儒袍,喚了長青和苑琴一起出去溜大街,這對於任府來說可是件稀罕事,苑琴將整理到一半的忠義侯罪證放下,陪著任安樂出行。

  馬車行過長柳街,任安樂買了一盒新鮮出爐的疊雲膏,一籠狗不理包子,十來串冰糖葫蘆,樂和的吃著觀賞京城早街的風景,苑琴一夜未睡,面上有些倦容。

  「小姐,您在這條街道上已經來回逛了三遍了,您到底想去哪裡轉悠?」

  任安樂瞧著天色,在軟枕上挪了挪腰身,吩咐:「走吧,去大理寺,給那位遲早白頭的黃大人送點心意。」

  苑琴瞅了瞅任安樂手中大包小包的零嘴,打了個哈欠,「小姐,您倒是大方。」

  「一家子老小都指望著我過活,我恨不得一個銅錢掰成了兩個用,心意到了就好,浪費幹什麼。」任安樂擺擺手,望著隱約可見的大理寺府衙大門道。

  大理寺半月來門禁森嚴,達官顯貴一概拒之府衙外,但是任府的馬車隔得老遠一出現在街道上,便有衙差入府稟告,任安樂抱著埋過頭頂的吃食歪歪斜斜下馬車時,黃浦正理了理冠服,擺了一副肅穆端正的臉迎接她的到來。

  甫一抬眼,見任安樂整個人被香飄數里的零嘴掩住,黃浦嘴角抽了抽,咳嗽一聲,朝左右努力憋著笑的衙差滿含威嚴的望了一眼,忙不迭卷起袖子接過任安樂手裡的東西,「任將軍,今日怎麼……」

  「秋高氣爽,我閑來無事,便來瞧瞧府裡的各位。」任安樂的聲音清朗而愉悅,毫不客氣將東西塞了黃浦滿懷,足下生風朝大理寺內走去。

  黃浦抱著東西跟在她身後,短短十來個石階,硬是跑出了一身熱汗來。

  大堂內,任安樂打開盒子,各式點心擺了一桌,朝黃浦招手道:「吃點吧。」

  黃浦走上前,哭笑不得:「將軍今日這是怎麼了?下官即便清廉,養家的俸祿還是有的。」

  倒也只有這人敢直白的誇獎自己清廉,任安樂笑了起來,「我給你丟了個清水又不討好的衙門,自己享高官厚祿去了,覺著於心不忍,便來看望一二,大人未早生華髮,仍然容光煥發,我瞧著欣慰得緊。」

  黃浦聞言歎了口氣,「將軍倒是說了一句實誠話,大理寺卿確實難為,但……」他面色鄭重起來,「將軍當初一力在陛下面前舉薦於我,為了將軍這份信任,下官也定要做好這一府寺卿。」

  黃浦朝滿桌子點心瞧了一眼,「將軍今日前來,怕不是為了送這些東西,可是為了忠義侯之事?」他與任安樂共事數月,知道她從來不做無用功,今日能讓她親自前來的只有忠義侯府的案子。

  任安樂朝黃浦扔了一個贊許的眼神,道:「忠義侯府綁來的總管審得怎麼樣了?」

  黃浦眉頭一皺,「他一心擔上罪名,死咬滅口之事與忠義侯無關,下官慚愧,至今無法從他嘴裡審出真相來。」誰都知道指使之人是忠義侯,可古粟卻偏偏橫了心抗到底,任是他向來鐵腕神斷,也沒有絲毫辦法。

  「你能把大理寺守得如鐵桶一般,已是很好了。」任安樂開口,朝羈押嫌犯的地方望了一眼,漫不經心道:「我想見見這個古粟,不知瑜安可否行個方便。」

  黃浦一愣,「將軍是想親自會會此人?古粟冥頑不明,下官看他已生了尋死之心,怕是難輕易撬開他的口。」

  「無妨,試一試,也算盡了心意。」任安樂笑道。

  見黃浦神情疑惑,任安樂道了一句:「我在晉南養了個怪習慣,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雖然那幾人遠在西北,但守著的也是我大靖國土,此案不明,咱們這些在京城享福的,對不住這些將士。」

  想起半月前大理寺前跪滿府衙的邊關將士和青石板上至今都洗刷不淨的暗紅血漬,黃浦神情立馬肅然起來,他朝任安樂拱了拱手,「若是將軍有辦法解了此案,鐘將軍和本官一併欠將軍一個人情。」

  任安樂擺擺手,起身行了兩步,道:「今日之事,乃我一時興起,還望瑜安不要對別人提及。」

  任安樂雖貴為上將軍,干涉大理寺審案總歸有礙名聲,黃浦當然明白,忙道:「將軍放心,今日下官只與將軍品茶閒聊,其他事一概不知。」

  任安樂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徑直朝古粟關押之地而去。

  行過戒備森嚴的右堂和略微昏暗的長廊,牢房裡最裡面一間關著大理寺最重要的嫌犯古粟。

  陰森冷寒的鐵牢盡頭,突然響起輕緩的腳步聲,一步步敲在人心裡頭,如鐘鼓一般。

  角落裡,古粟睜開眼,看著突然出現在牢房外的女子,微微一怔。

  哪怕是王侯公爵,以黃浦的秉性,這件案子審完之前,都不可能私下見到他,這女子是……望著面前人沉穩素雅的面容,他心地一動,恐怕她就是那位一手將黃浦提攜至大理寺首位,如今已入主內閣的上將軍,任安樂。

  「任將軍。」古粟站起身見禮,他在侯府摸爬滾打幾十年,縱使已經做好了丟命的準備,可有些人就算是死也不能得罪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你認人倒是很准。」任安樂面容不變,淡淡道。

  「將軍威儀,響徹京城。只是古粟乃一介將死之人,在堂上已經說了全部實話,實在不敢勞煩將軍再來此污穢之處。」他垂下頭,回得很是卑微。

  任安樂瞅了他一眼,突然開口,「古粟,若你在堂上說出真相,我可保你一雙兒女萬全。」

  古粟整個人僵住,驟然抬頭,眼中隱有陰狠之意,「任將軍,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堂堂一朝上將軍,怎可牽連我的兩個稚子!」

  大理寺內堂,黃浦正在仔細研究案子的卷宗,突然衙差來報太子親至,他一愣,忙朝外迎去。

  「殿下,可是有事吩咐?」

  堂外,韓燁一身常服,領著溫朔邁進大堂,見黃浦面有倦容,笑道:「無事,剛才和父皇商量了江南諸事,路過大理寺,便進來看看,順便問問忠義侯的案子如何了?」

  黃浦暗想這二人倒是心有靈犀,連掛心的事都一模一樣,忙道:「下關無能,尚不能從古粟口中問出一二,去西北的衙差也要兩日後才到,到時下官會讓忠義侯長子和古粟當堂對峙,或許此案會有進展。」

  韓燁頷首,交代道:「這件案子事關公侯和邊關將士,非同一般,京城百姓皆矚目於此,卿定要仔細審斷。」還未等黃浦開口,他已道:「孤看大理寺外有任府的車馬,難道安樂在大理寺內?」

  黃浦神色微頓,任將軍喲,您這車馬被太子一眼就瞧了出來,還讓我保什麼密!

  心裡這麼想著,黃浦仍是肅著臉,緩緩道,「任將軍和臣有幾月香火之情,今日特地來瞧瞧往日的同僚,此時正在後堂和其他同袍敘舊,殿下可要同去?」

  韓燁是瞧見了任安樂的車馬才會入大理寺看看,本以為她是為了忠義侯的案子前來,想不到竟然是和昔日同袍敘舊,著實有些意外。

  「不用了,孤在前堂飲杯茶,等她出來。」韓燁淡淡道,朝堂內木椅一座,便如一尊佛般不動了。

  黃浦面上坦然,吩咐著內侍上茶,和韓燁細聊,心裡已經亂成了一團麻花。

  任將軍,您再不出來,下官就要犯欺君罔上之罪了!

  安靜的大牢內,唯剩古粟惶急的喘息聲。任安樂沉默的看著古粟,眼中的冷厲讓他緩緩收了聲。

  「稚子?無辜?」任安樂隨手一揮,鐵鎖應聲而斷,她推開鐵門,走進腐朽陰森的牢房,停在古粟三步之遠的地方。

  「你的子女無辜,那鐘景呢?」她俯下身,一字一句開口,「那個姑娘只有十六歲,這個月便是出嫁之期,被姦辱了不算,還在兄長歸家之日被活生生吊死在親人面前,你有沒有想過,她無不無辜?她的兄長和所愛的人可不可憐?」

  「像你這樣喪盡天良之人,有什麼資格為人父母,你一雙兒女成人後,又有何面目面對世人詰責!」

  任安樂眼底的怒火淡漠微凜,對古粟誅殺之心毫不掩飾,古粟駭得倒退一步,癱在木床邊,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

  「我只是奉命行事,只是奉命行事……」他喃喃自語,突然回過神來,捂住嘴,驚慌的看向任安樂。

  「你在忠義侯身邊幾十年,他的手段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真的覺得你擔下一切就能保住兒女?」

  古粟頓住,神情漸漸動搖,忠義侯對親子尚能說棄就棄,他死後,若是忠義侯反悔,他在黃泉之下也不能安息。

  可是任安樂……她就能相信嗎,她又為什麼要插手這件事?

  任安樂瞧出了他眼底的遲疑,緩緩道:「你不用管我為什麼要介入此事,只要你在堂上說了實話,我擔保你和一雙兒女還有再見之日,待此案了結後,我會送他們遠走他鄉,改名換姓,不用擔著你的罪責受世人嘲笑,一世活得坦蕩無屈。」

  任安樂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塊綠佩丟到古粟身上,然後轉身朝牢房外走去。

  古粟抓起綠佩,神情大變,這是幼子滿月之時他親手掛上的,他猛地手腳並用朝門口爬去,抓住鐵欄。

  「將軍,任將軍!我答應你,我說實話,只要你能保住他們!」古粟的聲音嘶啞而希冀,任安樂止住腳步,回轉頭,「我任安樂言出必諾。」

  說完,消失在鐵牢深處。

  牢裡重歸寧靜,拐角處的陰影裡,一雙赤紅的眸子盯著角落裡蜷縮的古粟,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

  他身旁的少女一聲不吭的從另一條路朝牢房外走去,他安靜的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走出牢房,世界陡然變得光明起來,鐘海朝面容清秀溫婉的少女拱手,神情感激:「多謝姑娘助我平反小妹之冤,請問姑娘姓名?」

  苑琴嘴角微抿,「鐘將軍剛才不是聽見了,我家小姐姓任,名安樂。」

  「一品上將任安樂。」鐘海微微明瞭,神情鄭重,拱手道:「想來日前那些證據也是將軍搜集的,他日任將軍但有吩咐,鐘海萬死不辭。」

  說完他轉身便走,苑琴瞧得意外,問了一句,「你不問我家小姐為何幫你?」

  鐘海搖頭,陽光下的身影格外堅韌,「對鐘某而言,世上再無一事能比此恩更重,無論將軍緣何相助,鐘海皆不敢問。」

  「那可不一定啊。」苑琴看著鐘海走遠,低喃聲緩緩響起。

  大堂內,黃浦對著太子殿下已經添了三道水的茶杯面不改色,朝內侍招手又要添茶,韓燁擺手,淡淡道:「想不到大理寺內的屬臣倒是挺多的,一場敘舊便要小半個時辰!」

  說著他眉頭一動,起身欲朝後堂親自去尋,黃浦猛地一起,攔在了韓燁面前。

  韓燁頓住腳步,眼底微有明瞭,看著黃浦意味深長道:「想不到黃卿一介文臣,身手倒是很利索。」

  「哪裡哪裡。」黃浦笑得臉都僵了起來,「殿下過獎過獎,臣一般一般。」

  這話一出,黃浦恨不得涮自己一巴掌,這算回的什麼狗屁謝恩話,簡直有辱斯文,墮了他當年三甲翰林的名頭!

  韓燁正欲開口,頗為驚喜的聲音已經在堂後響起,「喲,殿下,今日是什麼風,竟把您給吹來了,臣今日吃壞了肚子,專程借大理寺的茅房一用,一入此間便忘了時間,殿下怎麼在此,難道和下官來意相同?」

  任安樂攜著苑琴從後堂走進,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

  黃浦眼前一黑,差點昏厥。

  我的上將軍啊,您是個大閨女,是個十八歲的大閨女啊!

  這才是有辱斯文,真真的有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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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七章

  大堂裡外一陣靜默,任安樂的聲音著實不算低,守在堂外的衙差聽了個十成十,豎高了耳朵無比關切他們向來溫潤而有涵養的太子殿下會如何作答。

  「右相近日休賦在府,安樂若有時間,明日我攜老師去將軍府拜訪拜訪。」韓燁淡淡的聲音在堂內響起,「老師熟通詩書典儀,安樂定能受惠。」

  黃浦看著連眉頭都不皺的太子,憋笑憋得內傷。絕,這兩人真是絕了,恐怕也只有太子殿下能這麼堂而皇之的對一朝上將軍說『你學問低俗,未免貽笑大方,該尋個老師了!』

  任安樂嘴角笑容一斂,「右相政務繁忙,身繫朝政,哪能把時間花在下官身上。」這個老頭子是出了名的嚴師,她還是避著些好。

  見任安樂跨下了臉,韓燁額角一動,道:「今日尚早,施老將軍送了一批好馬回京,不如同去圍場?」

  任安樂見韓燁不再提及右相,連忙點頭,「殿下有邀,卻之不恭。」

  幾人朝外行去,黃浦鬆了口氣,只是剛喘到嗓子眼,韓燁的聲音在門邊突然響起,「瑜安,孤聽聞忠義侯的長子性情懦弱,若是從那管家口中尋不到真相,不妨在他身上多用些手段。」

  任安樂和黃浦俱是一怔,朝韓燁看去。

  「如此喪盡天良之徒,瑜安無需顧忌。」韓燁說完,抬步出了府衙。

  馬車上,任安樂瞅著神色淡淡的韓燁,實在忍不住,來了一句:「想不到殿下也是性情中人。」

  韓燁瞥了她一眼,「那安樂原本以為我是什麼人?」

  任安樂張口便道:「重承諾,守信義,明是非。」

  韓燁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安樂此言可寫進史為後世楷模。入京一載,官話倒是學得字正腔圓。」

  任安樂懶得理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朝一旁顧自看笑話的溫朔道:「溫朔,你身上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溫朔擼起袖子,亮出一口白牙,「早沒事了,上次在圍場見識了姐的箭術,今日姐指教指教?」

  任安樂見他搖頭晃腦的模樣,笑著道,「下次吧,這幾日懶得動。」

  一旁坐著的韓燁放在膝上的手微頓,朝兩人看去,神情錯愕。

  溫朔有些赫然,「殿下,前些時候任將軍說和我投緣,便……」

  任安樂一把摟過溫朔的腦袋,無視他通紅的臉,朝韓燁大咧咧道:「殿下,溫朔對我的胃口,奪了殿下所愛,殿下不介意吧。」

  韓燁瞧著處得自然的二人,眼底笑意湧出,「溫朔自來便聰慧,你喜歡他也是應該。」話語中的與有榮焉倒是不含糊。

  任安樂這次沒有反駁,拍了拍溫朔的肩,忽而有些歎然,「白撿了這麼大一個兄弟,也是我的福分,這張臉我怎麼瞧著怎麼歡喜,溫朔,想要什麼就跟姐說啊,別客氣!」

  這麼說著,安樂突然發現溫朔的眉眼確實有些眼熟,正待仔細看,溫朔朝布簾外瞥了一眼,已經賊兮兮靠到她耳邊,「姐,我也老大不小了,過些時候給我做個媒吧。.....」

  任安樂頗為意外,低聲擠眉弄眼笑道:「看上哪家閨女了?讓那個把你當寶貝疙瘩的太子殿下去說,滿京城誰敢拒絕?」

  溫朔搖頭,「說不準真會拒絕,那姑娘性子挺倔強的,姐你的名聲唬人些。」

  任安樂連連點頭,「也是,不讓嫁咱們也能搶,到時候只管說,姐替你出頭。」

  見兩顆腦袋湊到一塊喋喋不休了半晌,韓燁咳嗽一聲,道:「安樂,今日邀你去圍場還有一事……」

  「何事?」任安樂立馬抬頭。「殿下不是為了和我去馴服烈馬?」

  韓燁見任安樂質問得來勢洶洶,搖頭,「安寧在圍場,我想讓你去見一見她。」

  任安樂笑容微斂,「哦,原來公主也在圍場,安寧出了何事?」

  韓燁道:「這幾日公主府裡的女官來報安寧整日待在圍場練箭,我怕她身體吃不消。」

  「殿下待公主倒是好。」

  「她性子耿直,說來也有十來年沒見過她如此模樣了,你和她脾性相投,她也許會聽你一勸。」

  任安樂擺手,掀開布簾,圍場隱約可見,「以我和公主的交情,即便殿下不說,我也該來一趟。」

  天氣有些悶熱,安寧一身盔甲,長弓拉滿,凝神望向草地上的紅心,四處散落著不少長箭。

  一箭射出,破空聲響,箭偏落在一旁,安寧皺著眉,身後隱有腳步聲響起。

  「不是說了圍場這幾日不要放別人進來?」她回轉頭,看到來人,冷喝的聲音戛然而止,面容愕然,握著弓的手微微一抖。

  幾米之外,一身淺綠曲裾的女子緩緩走來,停在她面前,「安寧,你脾氣漸長,箭術倒是退步了不少。」說著她按著安寧的手,將弓拉至滿月,手一鬆,長箭離弦,穩穩射中靶心。

  輕鳴聲將安寧的心神拉回,她神情複雜的看著突然出現的任安樂,嘴唇動了動,含糊吐出兩個字,「安樂。」

  任安樂笑了笑,退後一步雙手抱胸靠在擱放兵器的木架上,「你這麼心不在焉,再過十年也沒什麼長進,怎麼回西北領軍打仗?」

  安寧放下長弓,「反正父皇也沒打算放我回去。」她說著行到任安樂身旁,一同靠在木架上,問:「你怎麼來圍場了,聽說京城裡這陣子鬧騰得慌。」

  「你每日在這裡,知道的事還挺多。」任安樂瞥了她一眼,「你皇兄擔心你,讓我來勸一勸,誰讓我是做臣子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安寧,這句話你聽過吧!」

  明明是一句帶著調侃的笑語,安寧心底卻一沉,她望向一旁笑意吟吟的女子,隨口道:「你幾時聽過他的話了。」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抬首見任安樂連頭都未轉,暗想她應該沒聽到,輕輕舒了口氣。

  「我不過是閑得無聊,來圍場打發打發時間,皇兄也來了?」安寧解下手臂上的護甲,問。

  任安樂朝圍場門口一指,伸了個懶腰,朝圍場外走去,「在那等著呢,既然無事便回府吧,我好回去睡個回籠覺。」

  「安樂!」安寧突然疾走兩步,喚了她一聲。

  任安樂頓住,回首,「怎麼了?」

  「你不想見我,是嗎?」烈日下,盔甲中的安寧安靜而固執,緩緩開口,似乎在確定些什麼。

  「你說什麼呢!」任安樂笑道,「我只是覺得,這種遇到事就躲起來自怨自艾的做法,不是你的性格,你皇兄讓我來勸你是好意,但是若你自己都尋不到辦法,旁的人隨便說幾句,又能有何用?」

  「安樂。」安寧微一沉默,突然開口:「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任安樂挑了挑眉,看著安寧半晌,道:「安寧,我現在是大靖一品上將,有什麼是我要不到的?」

  安寧猛地走近幾步,「安樂,我是說……」她頓了頓,笑得有些尷尬,「我好歹也是個公主,你若是有什麼想做的,想要的,我可以……」

  「去求你皇兄,或是陛下,讓他們降下恩旨,賜我福蔭?」任安樂勾了勾嘴角,直直望向安寧眼底,「安寧,你覺得我會需要嗎?」

  安寧呼吸一滯,狼狽的移開眼。如果站在面前的是帝梓元,她怎麼可能去接受父皇和皇兄的恩賜,這對她而言,原本就是最大的侮辱。

  「安樂。」安寧嘴唇動了動,眼垂下,「你曾經告訴過我,有些人有些事太久了,不如放下,你可以放下嗎?」

  任安樂眯著眼,沉默不語。

  安寧抬手,輕輕抓住任安樂的繡擺,眼底隱有希冀,「為了我和皇兄,可以放下嗎?」

  「安寧。」任安樂的聲音略帶感歎,「你能放下嗎?」

  安寧抬著的手一僵,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能讓帝梓元放下什麼呢?或者說,她有什麼資格呢?

  任安樂緩緩拂開安寧的手,聲音淡淡,「安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任安樂說完,緩緩朝圍場外走去,安寧怔怔站了半晌,神情黯然苦澀。

  圍場外,韓燁看著獨自出來的任安樂,頗為意外,「你也沒能把這丫頭勸動?」

  任安樂笑著答,「哪裡需要我親自來一趟,公主心性豁達,過個幾日定就和往常一樣,殿下,送我回府吧。」

  韓燁點頭,擔憂的朝圍場看了一眼,吩咐馬車先回任府。

  半個時辰後,沅水閣的帝承恩聽聞安寧拜訪東宮,頗為意外。

  「心雨,讓宮人備好點心,我馬上就到。」帝承恩換了一身宮裙,親手沏了一壺清茶,半刻鐘後才到東宮大殿,見殿內無人,朝立在一旁的心雨看去。

  「小姐,公主在殿外。」

  帝承恩朝半點未動的點心看了看,眉頭輕皺,放下茶壺,朝殿外走去。

  安寧一身盔甲,站在石階旁,背影有些冷冽。

  「安寧,怎不在殿內坐著?不如去我的沅水閣,我這幾日寫了幾篇佛經,你替我帶進宮捎給太后娘娘和陛下。」

  安寧轉身,看著語笑嫣然一身華服的帝承恩,眉眼肅然。

  她當初怎麼會認為這個人就是梓元呢?

  這個對皇兄逢迎,向太后和父皇曲膝,努力嫁入東宮求得權勢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梓元沒有半點相似,甚至遠不是她和皇兄所期待的模樣。

  除了帝梓元這個身份,她什麼都沒有。

  或許,他們只是一廂情願的希望梓元早就放棄了帝家的仇恨,真的活得如此就好了。

  「不用了,我在這裡等皇兄回宮。」

  安寧的聲音冷漠而肅穆,帝承恩一怔,面前的安寧和上次離開東宮時太不一樣了,她神情僵了僵,「殿下去了宮裡和陛下商量江南之事,還沒有回來……」

  「承恩,皇兄的行蹤,你一向便是如此清楚嗎?」安寧打斷她的話,眯著眼道。

  帝承恩話語一頓,連忙解釋,「我只是……」

  「我不過隨便說說,這麼著急幹什麼,皇兄若是知道你掛念著他,定會高興。」安寧微微一笑,見帝承恩臉色緩和,漫不經心道:「承恩,當初父皇下旨將你送往泰山,護送你去的是哪一位,你還記得嗎?」

  帝承恩神色一頓,有些警醒,她遲疑了片刻才道:「當年帝家傾覆,我尚還年幼,此事過去太久,我記不大清了。」

  「是嗎?」安寧回轉身,看著東宮大門口緩緩進來的太子行轅,目光悠長。

  「記不大清了啊,也對,這些事太久了,忘記了也好。只要……你別忘記,你如今是帝梓元,就好。」

  帝承恩倏然抬首,不可置信的望著背對著她肅冷而立的安寧,臉色蒼白而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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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八章

  「安寧,你在說什麼?我一直都是……」帝承恩掩在袖中的手握緊,說出的話磕磕絆絆。

  安寧轉頭,看了帝承恩一眼,笑了起來,「父皇賜你名諱承恩,我只是希望你仍能記得自己是梓元罷了。」

  帝承恩鬆了口氣,細細打量安寧面上的表情,見她毫無異色,微微放下了心。

  「皇兄回宮了,我去和他聊幾句,承恩,你回沅水閣吧。」

  望著提步走遠的安寧,帝承恩神情漸沉。如果真當她是帝梓元,又怎麼會口口聲聲喚她承恩,安寧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大殿下,走下馬車的韓燁看著突然出現的安寧,明顯愣了一下,但眼底隱約的笑意極為明顯。帝承恩望著這一幕,眉頭皺緊,轉身回了沅水閣。

  「如今連諍言都不管用,你還真就怕了任安樂了,說吧,到底出了何事?」書房裡,韓燁換下冠袍,笑道。

  安寧端著茶,低頭沉思,冷不丁聽見韓燁的感慨,沒有回答,突然抬頭道:「皇兄,你覺得任安樂如何?」

  「什麼如何?」韓燁一愣。

  「品性,愛好,你說說,她這個人到底如何?」安寧放下茶杯,一個勁問。

  「你回京後接觸得最多的便是她,還用問我?」見安寧瞪大眼,韓燁略一遲疑,坐到安寧對面的軟榻上,拿起小几上一粒黑色的棋子,放在棋盤上,展眉:「任安樂……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人。」

  安寧怔住。

  「善謀略,長於兵法,在朝堂上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聰慧至極。」韓燁微一停頓,神情感慨,「如此之人本應善弄權術,惹人厭煩,她卻天性豁達,從不掩飾心中所想,重百姓,守信義,心懷天下,濟懷蒼生,如此女子,可惜不為男兒。否則……」

  話到一半,連韓燁自己都愣住,他搖頭笑了起來。

  見韓燁談及任安樂時,神情中的讚揚毫不掩飾,她藏住眼底的苦澀,歎道:「若她不是女子,又怎會讓皇兄為她動心。」

  韓燁笑容一斂,他右手執下白子,「安寧,我不會負梓元。」

  安寧呼吸猛地一滯,她臉色複雜,欲言又止,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皇兄,帝承恩和梓元幼時性子完全不似,當年靖安侯之事錯不在你,你何必擔起這一切,一定要娶她為妻。」

  「安寧。」韓燁皺眉,聲音一重,「帝家主和靖安侯皆於我有授業之恩,帝家只剩梓元,我韓家已負了當年帝家相讓天下之義,又怎能毀了太祖對帝家主和梓元的承諾!如此毀言棄諾之族,怎能享天下權柄,執掌萬民?」

  毀言棄諾,恩將仇報!安寧心底一凜,面容有些黯然,她狼狽的別過眼,轉移了話題,「皇兄,如今帝承恩還沒嫁進來,執掌東宮未免太過逾越。」

  「最遲下個月父皇便會賜婚,她願意如何,便如何吧。」韓燁淡淡道。

  「皇兄,你很少去沅水閣吧?」安寧微微眯眼,問。

  韓燁執棋的手一頓,眉也未抬,「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嫌我囉嗦了?算了,我回公主府。」安寧起身朝門口走去,行了幾步頓住,她回頭望向坐得筆直的韓燁,終是不忍,輕聲道:「皇兄,承恩的性子變了很多,她未必對皇家一點怨恨都沒有,你若是有時間,多去沅水閣坐坐,和她談談小時候的事,或許,你會改變今日的決定。」

  在她弄清梓元回京的原因前,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梓元的真正身份。但若是皇兄……提早知道了真相,這個死結也許會有解開的一日。

  安寧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韓燁放下半空的手,眸色驟然深沉下來。

  改變決定嗎?安寧,到底你知道了什麼,竟能篤定我會放棄堅守了十年的決定。

  忠義侯府一片愁雲慘淡,大總管古忠慘白著臉跪倒在地,和數日前被帶走的古粟模樣上倒是異曲同工。

  「老爺,咱們的人在城門口守了幾日,也沒看到大公子一行,清早有人來報,昨日衙差護送大公子從後城門回大理寺了。」

  『砰!』琉璃茶杯被摔得粉碎,忠義侯望著跪在地上不中用的奴才,臉色陰沉,剛欲開口,堂外小廝跑了進來。

  「老爺,剛才別莊的侍衛回稟,大管家的家眷都不見了!」小廝說的大管家,自然是不久前才被抓進大理寺的古粟。

  別莊裡是忠義侯親自安排的親衛,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這些人救走,根本不是大理寺能做到的。

  忠義侯神情錯愕,還未等他回過神,守府的侍衛臉色難看的跑了進來。

  「侯爺,侯爺……」

  「出了何事?」

  「大理寺開府了,府衙前貼出了告示……古粟總管在堂上和大公子對質後突然反口,言當日在青南城是您指使他將鐘景滅口,侯爺,街上傳得沸沸揚揚,都在說、說……」

  「說什麼!」忠義侯征戰沙場數十年,雖然這些年榮養在京少了些戾氣,但擺著架子倒也有幾分殺伐之氣。

  「說咱們侯府氣數已盡,走到頭了。」

  大堂裡外死一般的沉默。

  忠義侯隨太祖南征北戰,曾手握西北半數兵力,侯府一直繁盛容顯,哪裡聽過這種話。

  「混帳!」忠義侯驟然起身,臉色青白交錯。「我倒要讓這些人看看,本侯究竟保不保得住侯府。」

  大理寺的案子峰迴路轉實在讓人措手不及,忠義侯府即便近年來隱有頹勢,但到底樹大根深,想看大理寺卿笑話的朝臣不在少數,可隨著這件案子的深入審斷,傳出來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讓整個京城沸騰起來。

  鐘景被害的堂審上,忠義侯府大公子良知發現,慟哭悔改,在堂上將自己過往的罪行一一坦誠了不說,就連侯府的醃臢事也一骨碌全說了出來。

  傳聞因罪行太多,大理寺堂上的燈籠一連升了半夜,大理寺卿更是悲劇的在一年內第三次闖皇宮求見嘉寧帝。

  克扣軍餉,橫行西北,私藏兵器,滅口奪地,屠戮百姓以充軍功……條條樁樁,樁樁條條,別說是一個忠義侯,即便是大靖朝最尊貴的王爺和外戚,犯了這些事,也只有死路一條,禍連九族。

  消息第二日清早就傳遍了京城,忠義侯府半里之外簡直人鳥絕跡,淒風陣陣。

  侯府書房內,忠義侯沉默的望著房中傳了百來年的古氏一族的族匾,閉上了眼。

  宮中華陽閣,古昭儀聽聞消息,臉色蒼白,喝到一半的安胎藥掉落在地,倒在了床上。

  京城裡外因為這件案子兵荒馬亂,原本只是一件簡單的欺辱民女之事,到最後不僅搭上了忠義侯府百年名聲,連一府幾百口性命恐都不得保。

  若不是大理寺卿黃浦素來公正嚴謹,堅持一一為古奇輝的口證尋找證據,否則忠義侯府連這幾日光景都守不住。

  傍晚,任府。苑書舒坦的休息了兩日,走進書房,見任安樂斜撩著腿哼著小曲,樂道:「小姐,我在外跑了幾千里,你倒是會享受,聽說前兩日還和殿下去了圍場,他都已經是別人嘴裡的肉了,你還不換個饃饃?」

  苑書說話向來口無遮攔,任安樂也不在意,挑眉問:「大理寺內安排妥當了,能攔住忠義侯?」

  苑書點頭,「小姐,黃大人如今把大理寺守得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根本不用我們插手。」她頓了頓,神態頗為鄙夷,「那個古奇輝簡直就是個孬種,我不過是安排幾個刺客嚇了嚇他,他就把自己老子全給賣了,嘖嘖,看來京城世家府裡養出來的也不見得好,小姐,咱們還是回晉南替你尋夫婿算了!」

  苑書話音剛落,苑琴從外面走了進來。

  「苑書,你是自己想回晉南了,才拉上小姐的吧。」

  苑書摸了摸腦袋,忙不迭朝苑琴眨眼。苑琴走到任安樂身邊,低聲道:「小姐,忠義侯府的罪證我都安排好了,黃大人定能尋得到,且一尋一個准。」

  她嘴角微有笑意,向來淡然的眼底亦有淺淺的激動,「這些天我們在京裡將忠義侯府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真想看看忠義侯能撐到什麼時候?」

  「撐到侯府要倒的時候,他自然就會動了。」任安樂懶洋洋抬了抬眼皮,「滿京城都在等著宮裡那位賜下抄家滅族的聖旨,一旦黃浦將證據搜齊……」

  「不用等下去了。」

  清冷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洛銘西取下籠在頭上的黑衣,「忠義侯剛才一個人入了宮。」

  「他去求嘉寧帝了?」任安樂問得漫不經心。

  「不是。」洛銘西的面容冰冷銳峭,眸色深沉凜冽,「他去了慈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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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九章

  慧德太后這一生,很是有些傳奇。

  她在大靖的名聲雖不若當年的韓子安和帝盛天一般榮顯雲夏,可數十年之後,卻無人不羨慕她這一生的運道。

  十五歲嫁與北方大族繼承者韓子安為嫡妻,三十八歲登上元后之位,四十二歲以太后之尊榮養慈安殿,此後十幾載,成為大靖朝最尊貴的存在。

  詩書傳禮,賢德兼備,慈善天下,短短十二字,便是雲夏百姓二十幾年對這位太后的傳誦之言。

  但世人皆知,聖人之品亦難十全十美,更遑論慧德太后只是個普通的凡人。轉念一想,能在世家大族、後宮傾軋中笑到最後,讓唯一的兒子登基為帝,穩坐慈安殿的人,一生際遇又怎會平凡。

  更何況,她和帝盛天生在同一個時代,一生鋒芒卻未被其掩盡。

  慧德太后這個女人,即便是其親子嘉寧帝,也未必能對其瞭解通透。

  自嘉寧帝遇刺後,左相休賦在府,右相魏諫被嘉寧帝委以重任,重振朝堂風氣,近日除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的黃浦外,最繁忙的便是這位老丞相了。

  剛從內閣議政回府,右相聽聞下人來報任安樂求見,很有幾分意外。隨著左相勢微後,登府拜訪者不知凡幾,任安樂除了朝政外,極少和他私下往來,這也是右相贊許看重任安樂的原因。

  「請任將軍到書房。」

  右相吩咐一句,在後園轉了個彎,往書房走去,隔得老遠便聽到任安樂俐落的腳步聲,回頭,見任安樂捧著幾卷書走過來,笑著迎上前。

  「今日任將軍怎麼來了?」

  兩人一起走進書房,任安樂將一疊書放在窗邊木桌上,略有些尷尬,「前兩日太子訓我文墨不通,讓我跟相爺多學學,我便尋了幾本古史來向相爺請教,相爺可有時間?」

  右相見任安樂一臉認衰的模樣,摸著鬍子笑道:「人各有長,將軍善布兵法,老夫亦有所不及,不過……」他話鋒一轉,拿起桌上的書,坐到木椅上,「若是安樂想學些古史,老夫也當盡力。」

  「得相爺相教,是安樂的福氣。」

  聽見任安樂爽朗的笑聲,右相近日來的疲憊也一掃而空,他翻著書,『咦』道:「安樂喜歡大靖開國的歷史?」

  雲夏這塊土地上數千年王朝變遷,大靖立國不過數十載,史官書寫的史籍並不算多,但任安樂帶來的幾乎盡是開國以來攥寫的野史。

  「相爺,我如今在大靖的朝堂上討日子過活,臨陣磨槍也得有個輕重緩急啊。」任安樂眨了眨眼,小聲嘀咕道。

  「哈哈,你這個性子,難怪會被太子訓斥。」右相被逗得大笑,「這些書被翻得有些舊了,安樂還有哪裡不通的,儘管問老夫便是。」

  任安樂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這兩日窩在府裡翻看古書,才知大靖建國著實不易,只是野史中對太祖提及過少,相爺歷經兩朝,可否說說太祖和太后立國時的情形?」

  「太后?」任安樂想知道太祖之事無可厚非,但太后居於深宮……

  「夫妻若是不齊心,又怎能開創大靖王朝的盛世,再者我為女子,實在對太后這般母儀天下的長者心存好奇。」任安樂撓了撓頭,面上是罕有靦腆。

  任安樂說得合情合理,右相卻神情一頓,片刻後才道:「時間過得太快,安樂今日不提,我也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當年的事了。安樂也知數十年前雲夏混戰,若非帝家禪讓天下,雲夏百姓未必會有如今的安穩太平。」

  魏諫徐徐道來,絲毫未如其他人那般對當年帝家往事避如蛇蠍,「太祖受天之道,他與帝家主可算生得逢時,一生際遇不用多說。至於太后……賢明智達,當年王朝初立時我以為其不過一介婦人,後來太祖驟然崩逝,新帝即位,朝政能安穩過渡,諸王之亂得以平定,雖有陛下和靖安侯的功勞,但京師穩如泰山,卻是太后之功。」

  任安樂挑眉,「想不到右相對太后如此推崇。」

  「就事論事。」右相頗為凝神,神情鄭重起來,「太后出生北方大族鄭家,自小熟知經綸,又有建安侯府的外戚之力為其護航,有此能力不足為奇,不過……恐怕若是太祖在世,也會對太后很是意外。」

  「哦?為何?」

  右相抓了抓鬍子,「聽聞當年韓家老族長為長子擇嫡妻,選中鄭家的小姐是因其知書達理,溫婉柔順,賢德之名天下知,怕是太祖臨至駕崩,都以為太后的性子便是這般了。」

  右相的話語格外意味深長,任安樂卻聽得很是明白,若真的只是柔順膽小,那位又怎能踏著後宮屍骨,一路走到如今母儀天下的地位。

  「不過,太后確實飽讀詩書,陛下的啟蒙之師便是太后。」右相回憶過往,不免帶了抹悵然。

  任安樂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壓下眼底的異色,漫不經心道:「陛下的授業之師不是相爺的父親嗎?」

  魏家乃北方有名的儒林氏族,魏諫之父更是響徹一方,乃當世大賢,太祖親自入府延請其為嫡子之師。

  「我聽父親說過,他入府時陛下已經識字,是太后親自所教,陛下與太后母子感情深厚,連字跡也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後來陛下位重,為防有心人以此做文章,太后已經很久不曾動過筆,也只有當年入府教過陛下的家父才知道此事。」

  書房裡一時靜默無聲,右相抬頭,微微一怔,任安樂眼底的冷沉幾乎顯而易見,他喚了一聲:「任將軍?」

  任安樂回過神,笑道:「不知太后竟有此淵博之識,一時有些意外,相爺勿怪。」她略一停頓,然後道:「剛才聽相爺所言,帝氏一族於我大靖有大功,若是當年禪讓天下的是韓家,不知如今的天下會是何種光景?」

  饒是魏諫做了幾十載丞相,波折一生,也被任安樂這句驚世駭俗的話震得一愣,但也虧得是他,右相沉思片刻,竟然神來之筆來了一句。

  「安樂所言倒也率真,太祖和帝家主治世能力在伯仲之間,當今陛下剛硬驍勇,靖安侯溫斂仁厚,若是換了帝家來坐江山,如今的大靖是什麼模樣,還真說不準。」

  任安樂朝外間看去,已近黃昏,她起身,朝右相道:「今日得相爺所言,受益匪淺,他日若再有疑問,定來向相爺請教。」

  右相眯了眯眼,笑了起來:「若是安樂還有想知道的,儘管前來,老夫知無不言。」

  任安樂微怔,「相爺知道……?」

  「老夫什麼都不知道。」右相搖頭,緩緩道,「你當初答應老夫所請親下江南,老夫欠你一個人情。再者……老夫活了這把歲數,一生閱人無數,看人的眼力自詡還是有幾分,你絕非奸邪之輩,既然你開了口,老夫自然會回答。」

  任安樂朝右相深深行了一禮,「相爺今日之義,安樂定不敢忘。」

  說完大步離去,也不扭捏。

  右相抖了抖花白的鬍子,暗自感歎,這般脾性,倒很有幾分當年帝盛天的影子。

  此時,慈安殿,嘉寧帝對著神情冷凝的太后,頗為無奈。

  「母后,忠義侯這次犯的乃是大錯,若是保了他,朕如何對滿朝文武、西北將士和天下百姓交代?」

  太后手裡轉著的佛珠一頓,「昭儀肚子裡的龍種即將臨世,忠義侯府若定了謀逆罪,你讓他們母子日後如何在宮中自處,更何況忠義侯當年為大靖朝也算立了汗馬之功……」

  「母后,功不抵過。」嘉寧帝打斷太后,淡淡道:「朕知道昨晚忠義侯入宮求了母后,母后若是看在當年恩義上不忍心,不如去泰山避一避,眼不見為淨。」

  太后沉默下來,她露出疲憊的神情,低聲對嘉寧帝道:「皇帝,我老了,朝政之事本不該插手,此事完後,我便去泰山禮佛,過幾年再回來,但忠義侯府……不能動。」

  嘉寧帝神情微有不忍,歎道:「母后,可是有事瞞了兒子?」

  太后坐得筆直,垂眼,「你應該猜到了,是十年前的一些舊事,忠義侯府若是倒了,這些事就掩不住了。」

  「朕會保下他的嫡子和古昭儀肚子裡的龍種,只要他肯安安靜靜的領罪,忠義侯府或許還能延續下去。」

  嘉寧帝開口,說完起身朝房外走去,行了幾步,頓住,「母后,兒臣有時候會想,當年若不走到這一步,如今的大靖或許……」

  他沒說完,留下半句話在慈安殿,緩緩走遠。

  「若是不走到這一步,韓家的江山又怎麼能坐得穩?」太后面色沉寂,驟然抬眼,冰冷一片。

  「太子殿下?」沅水閣,帝承恩坐於桌前練字,突然聽到心雨的驚呼,眉梢一喜,擱下筆,朝門口迎去,韓燁著一身月白冠服,正好走進。

  「可住得習慣?」

  韓燁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這還是她住進東宮後韓燁第一次來沅水閣,帝承恩心底酸澀,行了一禮回:「得殿下掛念,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韓燁走進房,見房中擺設盡是華貴珍惜之品,微有些詫異。

  帝承恩見他面色有異,道:「這是這些年陛下送到泰山的物件,我回京的時候,一齊帶了回來。」

  韓燁點頭,沒有多談,氣氛有些沉默,他朝桌上瞥了一眼,「這是……」

  「我閑來無事寫了些詩詞,殿下見笑了。」帝承恩說著便要收起,韓燁攔住,拿起桌上的紙張看了起來,眉微微一動。

  這字跡很熟悉,和梓元八歲時的筆鋒極為相似,可是……過了十年,早已成人的梓元怎麼還會是幼時筆力,全不見長。

  「你的字還和小時候一樣,頗為銳利張揚。」韓燁笑笑,轉頭,將紙放到帝承恩手中,道:「你以前為侯府提過字,可還記得?」

  「自然。」見韓燁神情柔和,帝承恩愈加欣喜,神情懷念,「那時我還年幼,一時魯莽,在殿下面前寫了『歸元閣』三個字,如今一想,也有十年了。」

  「為了這件事,父皇還訓斥過我……」聽見帝承恩悵然的聲音,韓燁眼底隱有柔和。

  「哦?為何?」帝承恩挑眉。

  「當然是為了你……」韓燁低頭,話到一半怔住。

  雖入深秋,天氣卻很是沉悶,帝承恩在沅水閣休息時,向來只是踩著木屐,腳上露出的皮膚光潔剔透。

  韓燁猛地抬首,望著帝承恩,眼神深不見底。

  「殿下,怎麼了?」帝承恩被盯得心底發怵,輕聲開口。

  「無事,我想起還有些公事要處理,改日再來看你。」韓燁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帝承恩神色訝異,只得望著他走遠。

  沅水閣外,韓燁疾走的腳步頓住。

  他長吸一口氣,倏然抬眼朝東宮深處佇立一方的北闕閣望去,神情複雜難辨。

  帝梓元七歲那年在靖安侯府題字,從書房門口摔下,腳上受了傷,即便是請了宮中最好的御醫,後腳跟依然留下一道半寸的疤,為了這件事,他受嘉寧帝訓斥,在侯府照顧了帝梓元整整十日。

  可是剛才,帝承恩的腳上,根本沒有一點傷痕。

  十年時間,改變的終究只是脾性,或是連那個人……?

  韓燁不敢深想,掩在袍中的手緩緩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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