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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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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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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23:59:3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章

  即便只是個背影,青城老祖也絕不會認不出此人——帝盛天。

  身下的馬躁動的退後了幾步,他從馬上躍下,行了幾步,和涼亭保持數米距離。

  此時,帝盛天回轉頭,眉眼淡漠。

  青城老祖一怔,帝盛天隱跡十幾載,容貌竟和當初沒什麼變化,想必一身功法早已晉入大宗師之境,一時不由心下膽寒。

  「想不到雲夏之上又多了一位宗師,老祖瞞得真好,天下間知情者恐怕寥寥無幾。」

  「不過是邀天之幸,遠比不得帝家主。數年不見,帝家主可還安好?」青城老祖負手笑道,向來陰鷲森冷的面容罕見的露出了和暖之色。

  「不好。」帝盛天淡淡道。

  青城老祖被噎了一下,他本就是隨便一問,哪知帝盛天竟連場面話都懶得應付。他一邊打手勢讓一旁傻愣著的吳岩松伺機逃走,一邊打著哈哈道:「誰這麼不開眼,敢惹得帝家主生氣。」

  「你要殺我帝家的人,我怎麼會心情好?」帝盛天抬眼,回得一本正經。

  青城老祖心一抖,看來帝盛天是專門等在京城外攔截他,難道她已經知道韓燁和任安樂都掉進了萬丈懸崖?

  「老夫不知那任安樂是帝家後人,才會出手莽撞了些,但帝小姐無甚大傷,斷不會禍及性命……」

  「無需多說。」帝盛天打斷他,「你知道我的規矩。」

  青城老祖神色一變,帝盛天二十年前執掌半壁江山,手段鐵血,凡冒犯帝家者,從不心慈手軟。

  「你如此匆忙趕赴京城,想必是為了入皇城去見韓仲遠。」

  見被帝盛天猜了個十成十,青城老祖一張臉皮都懶得再要,拱手,話語乾澀,「只要帝家主不計較此次化緣山之事,老夫願回青城山,十年內不再踏出山門半步。」

  「爹!」吳岩松急道,青城老祖此舉等於是將青城派在武林中的勢力全盤放棄,十年之內青城派再難占得一席之位。

  「閉嘴!」青城老祖怒喝一聲,朝帝盛天看去。

  「青城老祖,當年淨玄心慈,我才沒有在麓山取你性命,況且你的承諾連三歲稚童都不如。今日,留你不得。」帝盛天搖頭。

  「帝盛天!」青城老祖虛偽的面具被撕破,口不擇言怒道:「你帝家十年前被韓仲遠滅了門,你怎麼不去找他尋仇。」

  「你急什麼,韓家欠的自然要還。」

  聲音落定,帝盛天自亭中走出,緩緩朝林中空地而來。

  「岩松,走。」青城老祖驟然起身,手中凝聚已久的火紅掌勁完全爆發,擋在帝盛天面前。

  帝盛天挑眉,看了一眼慌不擇路朝樹林右邊逃竄的吳岩松,手一揮,強大的氣息瞬時將整座樹林籠罩起來。百米內的樹葉皆從枝上脫落,化成無數利刃朝吳岩松而去。

  只聽得一聲慘叫,吳岩松落在地上,沒了聲息。

  「帝盛天!」

  青城老祖眼睛變得血紅,掌心的火焰突然生得丈高,灼熱的氣息似要將樹林點燃,夾著漫天怒火朝帝盛天襲去。

  瞬間,帝盛天所在的地方被這片火海吞沒。

  皇城御花園,假山上的石亭裡,趙福正在恭聲稟告。

  「陛下,忠義侯的案子已經審完了,證據確鑿,現在京城裡因此案民心沸騰,黃大人剛才將卷宗送進了上書閣,只等陛下降旨了。」

  趙福回稟的時候,帶了幾分舒心。忠義侯的案子一路審下來,一點也沒牽連到旁的事,看來確實是忠義侯府氣數已盡。

  嘉寧帝頷首,眉頭也鬆了幾分,「你去告訴黃浦,朕明日自會降旨,給西北的將士和百姓一個說法。」

  嘉寧帝話音剛落,自遠處而來的毀天滅地的煞氣讓他和趙福同時一怔,兩人驚愕抬首,轟天的響聲隱隱從京城外百米處傳來。

  什麼人敢在京城四野放肆?這些武林蠻人如今越發無法無天了!嘉寧帝肅眉,起身行到石亭旁,「來人,派御林軍出城查探。」

  「陛下,不可。」趙福顧不得禮儀,連忙阻止。

  見嘉寧帝沉眉望向他,趙福閉眼凝神片刻後,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底隱有驚色,才道:「陛下,城外交戰的是宗師,恐怕……其中還有一位是大宗師。」

  趙福本是太祖親自為韓仲遠選的護衛,這些年嘉寧帝把搜羅到的奇珍藥草全用在了他身上,三年前,趙福踏入宗師之列,他的話應該不會出錯。

  嘉寧帝神握著棋子的手不自覺抖了抖。

  雲夏之上世人皆知泰山國寺的淨玄大師早已臻入大宗師之境,至今尚未聽說有第二人能有此造化。但兩人下意識都覺著……城外的那人恐怕不是淨玄。

  「趙福,你去瞧瞧。」

  「陛下,京城外陡然出了兩位宗師,定不尋常,奴才還是護在陛下身邊……」

  「無妨。」嘉寧帝擺手,頓了頓,眯眼道:「如果真的是她,朕的命還保得住。朕要你親自去看看。」

  「是。」趙福明白嘉寧帝話裡的意思,點頭,身形一動,消失在石亭裡。

  嘉寧帝沉默半晌,抬步朝石亭下走去。這一路,他行得極慢,浩大肅穆的皇城闔在他眼底,漸漸變得恍惚而遙遠。

  嘉寧帝停在昭仁殿前,目光悠久綿長。

  這座宮殿自太祖駕崩後便從未開啟,朱紅的殿門上甚至生出了些許鏽跡來。

  他猛地推開殿門,伴著『吱呀』聲響,一腳踩了進去。

  湛清的石階透過十幾年歲月,似乎沒有絲毫改變,嘉寧帝行過石階,走到回廊的拐角處,停了下來。

  十六年前的那日,大雪皚皚,他就是躲在此處看著太祖靠在石階上咽下最後一口氣。

  帝盛天陪在太祖身旁,直到天近拂曉,才打開昭仁殿大門,言帝王已崩。

  他如今一身黃袍,君臨天下,但走進這座宮殿,卻突然發現他和當年沒什麼不同,十六年過去,他對那個人埋進骨子裡的恐懼並沒有消失。

  太祖離世前,曾經交給帝盛天一個木盒,他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帝盛天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但太祖去世前將此盒交予帝盛天時說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

  「大靖就交給你了。」

  唯此一句,如鯁在喉,十六年不得安寐。

  他才是大靖的君王,韓家的江山怎麼能讓外姓人把持,帝家的存在,就是他頭頂高懸的利劍。

  「帝盛天……」緩緩吐出這個名字,嘉寧帝闔上眼,冰冷銳峭的寒風拂過,恰如十六年前那個夜晚的心境。

  城外樹林旁,趙福小心翼翼靠近,兩大高手的交戰讓周圍人鳥絕跡,越是靠近樹林,氣息越是紊亂,若非是晉入宗師之列,他恐怕早被兩人交戰的陣法捲進去屍骨無存了。

  兩道模糊的人影懸浮在半空,掌勁與劍氣四溢,只聽見一聲清喝,半空中的千百道劍氣突然凝聚成巨大的寬劍橫劈在火紅的人影上,轟然巨響,火紅色的人影直接被劍氣砍倒在地,陷入大坑之中,百米之內的樹林也因這驚天動地的一擊而被夷為平地。

  巨坑裡的人氣息全無,堂堂一個宗師就這麼死了,大宗師的境界,竟然已經到了如斯地步!

  趙福突然覺得自己晉為宗師也沒什麼好自得的,面對大宗師依然只是個炮灰命。他遙遙望了巨坑一眼,頗為意外,想不到死的居然是青城老祖,只不過他忒不走運了些,晉位宗師後還沒在江湖裡招搖便無聲無息的死在了這麼個地方。

  看見了剛才恐怖的一戰,趙福遍體生寒,藏在小坡後的草叢裡,大氣都不敢喘,遲疑著抬頭朝半空中緩緩降下的人看去,這一望,連尚還跳著的半顆心也一併給嚇沉了。

  儘管隱約猜到了些許,可到底不如親眼見到震撼,無論那人消失多久,她的震懾數十年如一日,從不曾減弱半分。

  他看著那人落在地上,隨意看了坑中一眼就抬步朝樹林外走去。

  趙福剛準備緩口氣,卻聽見腳步聲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探出頭,呼吸一滯。玄色的人影轉身朝這邊望來,讓他恨不得一時間連手腳也蜷縮起來。

  在趙福埋頭的一瞬間,帝盛天挑了挑眉,眼深如墨,消失在原地。

  半晌未聞聲音,趙福忐忑抬頭,見樹林內空無一人,死裡逃生的慶倖感席捲而至,他一個躍身跳起來,不顧一身草屑,瘋了一般朝京城裡逃去。

  皇城裡,趙福尋了半晌,才在昭仁殿的石階上找到沉默而立的嘉寧帝。

  「陛下,是帝家主回來了。」趙福努力自持著聲音,但仍聽得出來有些顫抖。

  「大宗師啊……」嘉寧帝閉眼,長歎一聲,道:「朕知道了。」

  從始至終,他只回了這麼八個字。

  一日後,韓燁和任安樂掉下萬丈懸崖、生死未知的密信送進上書閣時,嘉寧帝臉上的平靜終於被打破。

  「混帳,居然敢動我大靖的太子,青城派活膩了不成!」

  像是積聚的憤怒找到了宣洩口一般,案桌上的奏摺被他扔了滿地。

  趙福立在一旁,眼都不敢抬。半晌後,他聽到嘉寧帝冰冷的聲音。

  「趙福,傳朕御旨,青城派包藏禍心,擾亂朝綱,令齊南侯統馭一萬兵力,即日出發剿滅青城派,不留一條活口。另宣一道聖旨去化緣山,言太子化解武林危機,甚得朕心,朕予他一月時間,替朕暗訪百姓,可推遲回朝之期。」

  趙福一愣,觸到嘉寧帝暗沉的眼,忙回:「是。」

  看來陛下是要替太子穩住東宮之位了,這也難怪,帝家主重現世間,沒有人會比太子更適合繼承皇位。只是青城派既然在化緣山為太子布了局,青城老祖和吳岩松又怎麼會突然入京自投羅網,還被帝盛天截殺在京城外。

  青城老祖到底知道了什麼?

  趙福暗自沉吟,卻想不通個中因果,想必陛下也察覺出了蹊蹺,才會急著找回太子,若是太子真的出事……

  「趙福,派禁衛軍守在東宮外,沒有朕的御旨,誰都不能隨意進出。」

  趙福明白嘉寧帝這是在防著帝梓元,應了聲是,垂眼退了下去。

  上書房內,只剩下嘉寧帝一人,他沉著眼,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化緣山送來的密信,神情莫測。

  敢和青城老祖勾結謀害太子的人,京城裡能做到如此的,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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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一章

  這裡是一處山谷,四面被高山所圍,走過數百米處才有一洞口可攀岩出谷,洞口外瘴氣密佈,隱有灼人的陽光落下。

  任安樂站在僅有一人寬的洞口下興歎了半日,怏怏往谷內回走。

  哎,也不知道苑書那個傻二缺姑娘什麼時候能尋到這裡。如今她別說越過洞口,體內剩下的這點功力能不能使劍都是個問題。

  潺潺的溪水清澈見底,深秋季節,楓葉落了滿地,但垂著眼胡亂踩的任安樂完全沒心情欣賞這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兒,她推開竹門,靠在門邊,看著床上躺著人,眼一眨不眨。

  韓燁平日裡溫潤俊俏的臉龐蒼白透明,嘴唇枯澀,衣衫上的血跡沉澱成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兩隻手無力垂下,沒有一點生機,像個已經死去的人。

  她和韓燁一起掉進了河裡,迷迷糊糊順著水流飄進了這座山谷,如今除了那個洞口,根本尋不到別的出路。

  她怎麼就做了這麼件虧本的買賣呢,居然鬼使神差跟著韓燁跳下了化緣山顛,那可是萬丈懸崖啊!任安樂敢打賭,那時候她要是稍微還有點腦子,絕不會做這麼實誠的事,被困在這裡陪一個將死的人不說,連一身功力也散得七七八八。

  谷裡有些草藥,但只能止血,韓燁內傷過重,任安樂花一天一夜,耗盡半生修為,才保住他的命,可是,韓燁仍舊沒有醒過來。

  這兩天她連眼都沒合過,她不敢睡,怕一睡韓燁吊在心口的一點氣就給沒了,只要一閉眼,韓燁推開她擋住那把刀的情形就會浮現。

  那把劍從肺腑而過,再差一點,韓燁就會命喪當場。

  這事太殘酷,她沒法接受。說句實在話,她不是沒法接受韓燁死,而是不能看著韓燁為她而死。

  在這麼個鬼地方,無聲無息的死去。

  床邊的手動了動,任安樂眼底猛地有了一絲神采,她三兩步跨到床前,觸到韓燁的手冰冷異常,臉上浮現不正常的潮紅,忙用手探了探韓燁的額頭,掀開他的衣裳,見胸口位置隱有暗紅之色,眉皺了起來。

  千防萬防,還是因為劍傷染上了寒症,再這麼下去,韓燁撐不過今晚。

  床上的人氣息微弱如燭火,任安樂穩了穩顫抖的手,當機立斷扶起韓燁,把他攏在懷裡,掌心貼在他心脈處,源源不斷的內力朝他體內湧去。

  算了,反正一身內力沒了七七八八,留著也不能當飯吃。任安樂嘴角發苦,樂天知命的自我安慰。

  兩個時辰後,感覺到懷裡的人身體有了暖意,氣息也恢復正常,任安樂神色疲憊,收回手,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了暗下來的天色一眼,她隨意擦了擦額間沁出的汗,出去尋了幾個野果,回到床邊守著韓燁。

  咬了一口果子,脆蹦響,死寂的竹屋內隔了半晌,傳來任安樂疲憊不堪憤憤不平的聲音。

  「韓燁,我上輩子一定是欠了你金山銀山,這輩子才會遇到你!」

  晨曦微明,暗沉的山谷迎來新的一天。

  任安樂杵著下巴,頭朝地一點一點的跟小雞啄米一樣,每次都在即將昏睡過去的一瞬間猛地驚醒過來,然後看一眼韓燁……

  咦,她睜眼,怔住。韓燁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半靠在床上靜靜的看著她。

  他臉色有些紅潤,眼中有了神采和生機。

  任安樂眨眨眼,突然起身,湊到韓燁面前,韓燁呼吸一滯。

  她伸手在韓燁臉上和額頭上摸了個遍,在韓燁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扒開他的衣袍,瞅了傷口一眼,點了點頭,「看來命是保住了,死不了了。」

  然後一把推開韓燁,就著空下的半張床,閉眼,沉沉睡去。

  整個過程,韓燁連眼都來不及眨就已宣告結束,他垂眼一瞧,任安樂已經睡得昏天暗地,唇角一抿,笑了起來。

  韓燁錯過傷口,握住任安樂的手腕把她往裡拉了拉,卻在觸到的瞬間陡然怔住,神情驚愕複雜至極。

  脈搏虛弱散漫,平時渾厚的內勁全然不在,任安樂一身功力,竟快散了個乾淨!

  他垂下眼,盯著渾然不知世事的女子,眸色漸濃,歎了口氣。

  旭陽升了又落,直到傍晚,任安樂才醒過來。恢復神智的一瞬間,她只覺得全身骨頭跟散架了一般,有種重新活過來的舒暢感。

  竹屋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想起昏睡前的一幕,任安樂起身朝屋外走去。

  屋外的空地上生著一堆火,韓燁靠在樹下,手裡拿著一隻兔子在烤,精神頭還好,只是面容仍然蒼白羸弱,任安樂在心裡舒了口氣,想著她一身功力也沒白費,欠的冤枉債倒是還的乾淨。

  「皇家的命還真是金貴,你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模樣了,閻王也沒膽收。」任安樂冷著臉,雙手抱胸靠在門前。

  韓燁聽見她不滿的聲音,抬眼望向她,笑了起來,顏如冠玉,「有你在這邊拉著我,別說閻王,怕是佛祖都不敢收。」

  任安樂破天荒的沒有頂嘴,只是道:「吃了快點進去,我可不想再守幾天。」

  韓燁放下手中的兔子,突然開口,「安樂,過來。」

  這一聲喚得很是有些低沉餘韻,任安樂一愣,回眼,撞進韓燁望過來的眼。

  韓燁拍了拍一旁的草地,然後朝天上指了指,「過來,看星星。」

  這種騙小姑娘的手段也敢使到她身上來,任安樂嘴一撇,心裡這麼想,卻三兩步走到韓燁身旁,沒志氣的一屁股坐下。

  山谷因為四面環山,空幽而寧靜,繁星閃爍,抬頭望,天空格外純粹安然。

  「宮裡從來沒有這樣的夜晚,也看不到這樣的風景。」韓燁話中有些悵然。

  「晉南的大山裡也沒有。」任安樂朝後仰,靠在了樹上。

  晚風驟起,韓燁的袖擺和她的裙角纏在一起。

  兩人面容平靜,仿佛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已經遙遠難憶。

  她沒有責問韓燁為什麼要為她擋下一劍一掌,韓燁也不曾開口問她失了一身功力可會後悔、可是值得?

  其實於他們而言,有很多事,早已不必開口。

  兩人半晌無言,任安樂闔眼,靜靜聽著溪水潺流而過的聲音,隱約會有幾聲鳥叫,楓葉落在拂過額角,輕柔而清香。

  「安樂,活著真好。」韓燁的聲音似遠還近,落在她耳邊。

  任安樂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是啊,活著真好。」

  她知道韓燁沒有說出口的話——能活著,和你在一起,真好。

  我亦如此,韓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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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二章

  安寧立在上書閣裡,渾身冰涼,難以置信的望著嘉寧帝。

  「父皇,你說皇兄和安樂掉下了化緣山的懸崖!」

  嘉寧帝面容冷沉,點頭,「鄭卿密信裡說你皇兄受了重傷……」

  「那安樂呢?」安寧脫口而出,迎上嘉寧帝疑惑的眼神,她聲音低了些許,「皇兄受了傷,如果安樂無事,應該會照應好皇兄。」

  嘉寧帝神色稍霽,聲音有些低冷,「青城老祖已經晉位宗師之列,他們和他交手,焉能討得了好去。」

  安寧有些疑惑,「父皇,青城老祖既然已是宗師,那他怎麼會放過皇兄和化緣山上的人?」

  嘉寧帝把案桌上的信朝安寧扔去,「自己去看,鄭華說你皇兄以前行走江湖時救了一個劍客,那劍客途經化緣山,聽說太子有難,便前來相救,如今那劍客和驍騎營的將士一起在化緣山內搜尋你皇兄。」

  能將青城老祖逼退的人,至少也是個准宗師。

  只是皇兄和安樂與宗師交手,又掉下佈滿瘴氣的萬丈懸崖,兩人全身是傷,能活下來的希望微乎其微。

  安寧神情黯然。若不是她一力主張將安樂遠送化緣山,至少她不會和皇兄同時出事。

  但就算再急,安寧也沒失了理智,她朝御座上沉默的嘉寧帝望去,緩緩開口:「父皇,一個青城派還沒膽子敢算計我大靖的太子,化緣山之事絕不簡單。」

  嘉寧帝微征,他召安寧入宮原本是想讓她儘管趕赴化緣山尋找太子,他們兄妹倆自小感情深厚,安寧是最適合也是最穩妥的人選。

  見嘉寧帝不語,安寧上前兩步,話語中隱有憤怒,「父皇,皇兄一人之身干係整個東宮的安穩,朝中定有人與青城派勾結,否則青城老祖也不會折返京城……」

  嘉寧帝猛地抬首,聲音威嚴,「安寧,你怎麼知道青城老祖來了京城?」

  安寧微一沉默,回:「昨日我在府裡感覺到有高手在城外交手,便出城探個究竟。那兩人的氣息太盛,我不敢靠近,只遠遠看了片刻,師傅曾說過青城老祖吳征一身火陽功獨步天下,罕逢敵手,昨日使那至陽內勁的想必便是他,沒想到他閉關數年已入宗師之列,只是……」她眼底露出一絲讚歎和驚駭,「吳征有如此功力,竟然不過片息就敗在了另一人手中。想不到雲夏之上除了師父,還有人也跨進了大宗師之境。」

  一旁立著的趙福聽著安寧的感慨,小心翼翼瞅了瞅嘉寧帝越來越沉的臉色,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低下了頭。

  「夠了,一介武人罷了,無需再提。」嘉寧帝拂袖,眉頭皺起,「安寧,你速帶御林軍秘密趕赴化緣山,將你皇兄找回來。」

  「父皇,我去之前,希望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安樂昂首,靜靜開口。

  「何事?」

  「皇兄是大靖太子,有人膽敢加害於他,便是挑戰我大靖國威和整個皇室,無論是誰,父皇都必須嚴懲不貸,若安寧帶皇兄平安歸來,請您給他一個交代。」

  安寧擲地有聲,定定望著嘉寧帝。皇兄和梓元生死未知,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嘉寧帝眯起眼,不自覺摩挲手上的扳指,抬首朝案桌下昂首而立的長女望去。

  感覺到書房內陡然沉下來的氣氛,趙福耳朵豎起,愣是沒抬眼。

  安寧公主果真是個彪悍的主,能和青城老祖合起來算計太子的,不過就是為了那儲君之位,朝中並後宮合起來數也只有那麼幾人夠格,陛下到如今對太子失蹤之事密而不發,便是為了不將此事擴大。

  此事一旦大白於天下,太子一派的人自是要借機而起,定會橫生波瀾,若是往常,陛下或許不會姑息,可如今……偏生朝堂經不得一點風浪。

  「安寧,不要胡鬧,這件事朕自有分寸。」嘉寧帝淡淡道,揮手讓她出去。

  「父皇。」安寧沒有動,突然開口,聲音微有自嘲,「皇兄的命在你眼裡,難道還比不上朝堂一時的動盪?」

  「安寧!」嘉寧帝頓時臉色鐵青。

  安寧兀的抬頭,在嘉寧帝的威壓下毫不退讓,「朝中能做到者寥寥無幾,他們要皇兄的命,為的就是東宮太子之位,如今父皇成年之子只有五皇兄和九弟,五皇兄醉心佛法,從不介入朝堂,父皇,這件事是誰做下的,您當真不知?」

  此話落地,趙福倒吸一口涼氣,心底豎起大拇指,終於抬起了眼。

  骨肉相殘,皇位相爭本就是天家見不得光的隱秘,帝王之術旨在制衡,如今朝堂左右相分庭抗禮才能皇權穩固,降罪左相,讓東宮勢大,無異於動搖帝位。

  陛下即位十六年來,敢如此質問於他的,尚還只有面前這個恐怕活得有些膩歪了的安寧公主一人,而已。

  嘉寧帝猛地起身,手邊的杯盞被他猛地拂到地上,怒道:「好、好,你拜了淨玄為師,在西北領個幾年軍就無法無天了,混帳東西,給朕跪下。」

  安寧神情不變,硬生生跪在碎片上,膝上不一會染出斑斑血跡來。

  安寧不同於一般的皇家公主,她生性傲氣狂放,這麼一跪,就帶了幾分沙場喋血的悍氣來。

  她抬頭,看著怒氣滿溢的嘉寧帝,突然開口,「父皇,皇兄他太難了,您別再為難他了。」

  「他難什麼!」嘉寧帝向來寵愛安寧,今日被他氣上頭,口不擇言:「朕用盡心力培養他,兢兢業業保住江山,還不是為了他,你還要朕如何?他一個大靖太子,連這點苦難都受不得,日後如何執掌天下!」

  「父皇,皇后娘娘過世的時候,皇兄他只有七歲。」

  安寧一句話,嘉寧帝神情猛地一僵。

  「在帝北城親口頒下賜帝家滿門死罪的聖旨時,皇兄十二歲。」

  趙福這次乾脆連呼吸都給停了片刻,不可思議的望著安寧。

  「入西北戍守邊疆那年,皇兄十五歲。」

  安寧緩緩起身,膝上的鮮血滴落在地,濺出觸目驚心的紋理。

  「父皇,您有沒有想過,皇兄今年只有二十二歲,他甚至沒有為自己活過哪怕一天。如果這次他回不來了,還要這把椅子來幹什麼?兒臣會領兵去化緣山,但不能領君命保證一定能帶回活著的皇兄。」

  安寧說完,轉身出了上書房。

  直到安寧的腳步聲完全消失,趙福始終沒有聽到嘉寧帝的呵斥,上書房內一片安靜,安靜得有些詭異。

  他小心的抬了抬頭,朝御座上望去,兀的一怔。

  嘉寧帝臉上仍是平常的威嚴淩厲,只是整個人卻仿佛瞬間老了數歲。

  半晌,他聽到御座上蒼老的聲音,極輕極淡。

  「他生來便是皇家嫡子,這是他的命。」

  這日下午,城門邊,安寧輕兵簡從出城時,看見了候她已久的洛銘西。

  「把他們帶回來。」

  洛銘西靠在馬車裡,伸出半個頭,輕飄飄吩咐了這麼一句。他自是瞧見了安寧膝上的傷口,神情頓了頓,但最終沒有說旁的話。

  以他的眼線,早就知道了安寧和嘉寧帝在上書房驚天動地的爭吵,雖是因為韓燁重傷不知生死的原因,可是洛銘西知道,安寧想嚴懲左相,也是為了帝梓元。

  「恩,他們兩個福大命大,會活著回來的。」話雖這麼說,爽朗的笑容也壓不住安寧眼底的擔心和自責,「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京城裡等著會更好。」

  洛銘西留下這麼一句,縮回了馬車裡,朝他擺擺手。

  見馬車走遠,安寧歎了一聲,揮鞭出了皇城。

  不管京城裡如何驚濤駭浪,化緣山下的谷內仍是一片平和,或者說……過於平和了。

  韓燁似是要把這二十幾年的悠閒日子都補回來一般,每日以有傷在身的藉口光明正大的犯懶,除了吃,就是靠在樹下曬太陽,不過幾日就養得富態圓潤起來,一點不像落難逃生的倒黴蛋,反倒像個十足的紈絝公子。

  直到任安樂實在看不過眼把他擰著在谷內拖著走了一圈後,他才苦著臉每日陪著她走上半個時辰。

  有一次兩人進行每晚例行活動——看星星的時候,任安樂皺著眉問他,「怎麼一到這麼個鬼都見不著的地方,你就成這樣了?溫潤剛直呢?睿智威嚴呢?」

  他懶洋洋靠在樹上,是這麼回的,「平日裡你見著的太子,現在湊合著過的是韓燁。」

  韓燁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特別亮,裡面還蘊著溫煦的笑意。

  任安樂一時晃神,差點來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平日裡和你君君臣臣忒禮貌的是任安樂,現在恨不得揍你兩拳的是帝梓元。

  只是到最後關頭,她給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知道,有些話,一旦開了口,便如覆水之舟,再也難回了。

  第十日,韓燁的傷口終於拆了布,能入水了,任安樂忍夠了他一身臭氣,哼著小調把他領到谷後一處蔭蔽的水源旁,神氣的指了指:「本當家的今晚把這泉眼賞賜給你了,好好洗白了再回來。」

  說著轉身就走,猛不丁被一雙手拉住。

  任安樂回頭,挑眉看向韓燁。

  韓燁放開她的挽袖,立在小溪旁,朝水裡指了指,突然開口:「你先洗個臉吧,要不等我洗了水就髒了,這裡是活泉,明日你洗的時候水就乾淨了。」

  任安樂怔住,沒動。

  韓燁笑得溫潤而善良,「安樂,我又不是要扒了你的衣服,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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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三章

  聲音落耳,任安樂眨了眨眼,差點笑出來。她在強盜窩裡長大,成日裡混在身邊的都是滿嘴跑溜的野蠻漢子,什麼混話沒聽過,倒是韓燁也能說這種話,讓她頗為意外。任安樂想著,朝身旁一人高的石頭上一靠,聲音懶洋洋,對著泉水指了指,模樣說不出的輕挑。

  「殿下,臣不嫌棄你,臣就在這看著您浴洗,等您洗得白白淨淨了,臣便用這水來洗臉。殿下是君,能有此殊榮,是臣的福分。」

  這句話積客套感恩於一身,說得冠冕堂皇,韓燁被埋汰得連渣子都不剩,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任卿,果真?」

  任安樂老神在在點頭,韓燁挑了挑眉,開始解腰間錦帶。

  韓燁的動作『慢條斯理』四字足以闡述,他的手修長光潔,骨節分明,這麼一動,便帶了幾分天潢貴胄的優雅出來。

  任安樂恍若毫不在意,笑吟吟的看著他。

  安靜的山洞裡,於是便出現了一副美男子對泉解衣,英氣豪邁的女子虎視眈眈的詭異畫面。黃昏漸至,溫泉的熱氣升騰在洞中,平白染了暈紅曖昧的氣息,一時間靜默得嚇人。

  錦帶落在地上,韓燁去除上衣,剛露出赤裸的後背,「喲呵」一聲清亮的口哨吹來,頓時氣氛全無,韓燁手裡提著衣袍,轉身,和任安樂亮晶晶的眼對視半晌,終於認了輸,「卿……退下吧。」

  韓燁光著上半身,努力擺出威儀的姿態,任安樂彎了彎眼,歎笑:「殿下裝著三千佳人的東宮,看來還真是個擺設。」說完拍拍手轉身出了山洞,留下臉色僵硬的韓燁孤零零立在泉眼旁。

  待出了山洞,任安樂輕快的步伐緩了下來,她鬆開袖中微微握緊的手,舒了口氣,無意識摸了摸藏在頭髮裡的耳朵,一觸,發覺燙的厲害,眼底露出幾分詫異,搖頭晃腦好一會,待回過神,匆匆去了竹屋外的溪水旁。

  谷裡靜悄悄的,任安樂揭下面具,露出有些蒼白的臉龐,用水擦淨,看著手中的面具,眉皺了起來。這面具是用藥草製成,瞞不了幾日,若苑書還找不到這個山谷,怕是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任安樂是個樂天知命的人,想了片刻見尋不到方法,重新戴起面具晃回了竹屋,她有些疲乏,望了窗外沉下的天色一眼,被子一卷開始睡覺。

  待韓燁通體舒暢的洗浴完,濕著頭髮回竹屋時,便瞧見了她呼呼大睡的模樣。

  按理說任安樂在土匪窩長大,又是執掌三軍的統帥,睡覺時應該是警醒的,可這數日在山谷裡,韓燁見得最多的,便是她這幅忒坦蕩放鬆的睡姿。

  或許是因為功力散盡才會這樣,他心裡有些發堵,放輕手腳走到竹床邊,半蹲下來。

  任安樂的眼睛狹長,韓燁想起她平日在京城作威作福的德性,有些樂,杵著下巴瞅著看,看久了總覺得有些不對經,對著這張臉發了半天愣,總算回過了味,這幅容貌,配上任安樂囂張到淩厲的眼,有些普通了。

  那日在化緣山寺外,連那些混跡江湖大半輩子的掌門都沒瞧出魯文浩臉上的面具,面前這人卻不費吹灰給看了出來,如若不是一早知情,便只有一種可能——她必定深諳易容之術。

  他從見任安樂第一面起心底隱約的彆扭之意終於得到了解釋。

  韓燁手指頭不自覺動了動,有些苦惱,掙扎半天,朝四周望了望,覺得這地兒人鳥絕跡,實在是幹偷偷摸摸之事的好時機,他努力保持著淡定的神情,幾根手指挪著朝任安樂的臉觸過去。

  一寸一寸,呼吸不自覺屏住,心跳得比臨陣對敵時還要厲害,只要動作再快點,他就可以看見心心念念了十來年的人到底長成什麼模樣了。

  但……手卻在落到任安樂臉頰的瞬間猛地停住,韓燁蹙起好看的眉。

  如果真的揭下來,任安樂便再也不存在,這世上,只會有一個帝梓元。

  十年前帝家宗祠前幼小的女童冰冷的眼突然浮現在眼前,和任安樂爽朗溫暖的眉眼緩緩重合,韓燁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意志生生收回了手,盯著熟睡的人半晌,不輕不重歎了口氣,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後,竹床上熟睡的人睜開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腳,抬頭望向窗外靜立的身影,眼底不見情緒,復又合住。

  谷內安靜祥和,化緣山底大營內的氣氛卻異常沉重,距離太子失蹤落下懸崖已有二十幾日,嘉寧帝頒下聖旨言太子微服巡遊的日期也漸到,一群人愁眉苦臉,整日裡滿山尋人,大眼瞪小眼,長籲短歎。

  這丟在崖底生死不明的可是大靖儲君,若真尋不回來,恐怕滿營將士都得受個株連之罪。

  安寧尋了一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回營,正好遇見搜另一座山頭的苑書和歸西,抬手打了個招呼,兩方人馬顧自無言入了大帳。

  「歸西,你把當日的情景再說一遍。」安寧皺著眉,坐在中位上,神色雖疲憊冷凝,卻別有一番英武大氣。

  歸西和苑書坐在下首,他朝苑書看了一眼,緩緩將韓燁和任安樂墜崖之時的情景複述了一遍。當然,不該說的,他一個字都沒多言。

  安寧聽完,歎了口氣,「皇兄雖然受了一掌一劍,安樂卻沒有受重傷,她怎麼還沒回來?」

  不管韓燁是生是死,任安樂也早該平安回來了。恐怕在場所有人心底都是這麼個想法,只是沒人敢在安寧面前提出來,如今連她都如此說,怕是真的對太子不抱希望了。想想也是,受了這麼重的傷,崖底又沒有大夫,如何還能活?將近一月過去,連對任安樂抱有信心的諸人也沮喪起來。畢竟崖底兇險萬分,瘴氣密佈,出了什麼意外也有可能。

  「公主,明日你休息,我和歸西再找找,或許會有消息。」苑書心裡也不好受,見安寧日夜不休的尋人,建議道。

  「不用了,我和你們一起。」安寧揉著眉,朝苑書和歸西擺手,「你們也勞累了,先回帳休息吧。」

  待兩人起身走到大帳口,安寧淡淡的聲音傳來,「若是三日後再尋不到,我會稟告父皇,為皇兄和安樂……送喪報入京。」

  兩人腳步一頓,沒有反對,只是低著頭走了出去。

  大帳裡沒了聲息,安寧也卸下剛強的面容,頹然朝木椅上一靠,捂住了有些澀然的眼。

  安寧曾經以為她十年前在慈安宮佛堂度過的那一晚便是這一生最難熬的時候,卻不想剛才說完那句話時更加難以自持。

  如果帝梓元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因為她死在這裡,那她的罪,還能找誰去恕?

  如果皇兄至死都不知道任安樂就是帝梓元,那他這一生,也太冤枉了。

  安寧從未如此時一般真切的感受到,背負帝家冤屈長大的,從來不止她一個。懸崖下生死未知的皇兄和任安樂,是這世間最有資格活下去的人。

  帳外,苑書垂著頭,神情很是沮喪。歸西跟在她身後,小心瞅了她幾眼,輕咳一聲,見她轉頭,才道:「你別急,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出事。」

  「太子殿下呢?」

  歸西回得極順口,「殿下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會活著的。」

  苑書沒好氣翻了個白眼,抬手揮開他,「去去,這麼一句話,我都聽了一個月了,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

  苑書說著氣衝衝進了營帳,歸西罕見的有些無措,他摸了摸劍,轉身朝山頂而去。

  算了,還是繼續找吧,這大營裡一個兩個都是爆竹做的女人,如果那兩人真回不來了,恐怕這兩丫頭說不準哪天就給燃了,殃及一山池魚。

  韓燁和任安樂又在谷裡疲懶了兩日,任安樂實在渾身都不得勁,便拖著韓燁去例行散步。如今韓燁的身體好了,他們散步的旅程便擴散到整個谷,慢慢走也能打發大半個時辰。

  一路走來,芳草萋萋,楓葉正紅,夜晚至,意境不錯。

  見任安樂腳步有些散漫,韓燁道:「回去後我送些人參和靈芝去你府上,好好吃。」

  任安樂懶洋洋點頭,擺手,「知道了,你每日都要說上幾遍。」她說著打了個哈欠,隨意道:「咱們被困在這一個月,也不知道外頭是啥模樣了?」

  「天下太平。」韓燁神色不急不緩,「父皇把我們遇險的消息瞞一個月也不是難事。至於青城派……若是青城老祖不在人世了,青城派不足為患。」

  任安樂抬抬眉,「哦?」這還是他們入谷以來頭一次說起外面的事。

  「歸西失蹤半年,怕是造化不淺。」韓燁突然來了一句,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任安樂也恰到好處的避過這個話題,打趣道:「你這麼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回去,也不怕京城裡的新嫁娘擔心。」

  韓燁笑笑,聲音有些遠,「回去後就成婚了,先不讓她瞧見了便是。」

  這句話一出,陡然沉默下來,兩人間氣氛有些尷尬,半晌才聽到任安樂的笑聲,「也是,回去了便是婚禮,殿下可要……」

  話音還未落,只聽得一聲突兀的『哎呀』,便沒了下半句。韓燁急急回頭,看見任安樂半蹲在地上,臉扭成了一團,忙回轉身問:「怎麼了?」

  任安樂抬眼,乾巴巴回:「沒事,你先走,這兒風景不錯,我先回味回味再跟上。」

  「你剛才想說什麼?」韓燁未理她,沉默的站著,問。

  「我說新嫁娘是個大美人,殿下婚期在即,可要積蓄精力,龍精虎猛才成。」任安樂沒心沒肺開口,眼裡明晃晃的,像是半點也沒把韓燁放在心裡。

  只是任安樂不知道,她眼底有絲霧氣,看上去竟罕見的有些可憐的意味。

  韓燁想,沒了內勁,腳踝『哢嚓』扭到的聲音並不小,想必是疼到心裡頭去了。

  韓燁看她半晌,終是歎了口氣,半跪下來,拂開她的手,握住她的腳踝運氣揉捏,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了武功的任安樂成了隻沒牙的老虎,硬是沒阻止成。

  腳踝上的力度不輕不重,正好,溫熱的內勁順著肌膚滲入,暖洋洋的感覺。

  青年低著頭,任安樂安靜的打量他的眉眼,沒有出聲。

  唇有些薄,估計是個無情的,劍眉斜飛,皮相倒還英挺,前兩日看過上身,身材也是罕見的好……任安樂神遊天外,突然發現自己著實想得有些逾越了,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韓燁也收了手,問她:「可好些了?」

  任安樂動了動腳踝,舒服了不少,見傷勢未癒的韓燁額間沁出薄薄的冷汗,有些心虛,忙點頭,「好了好了。」她歎了口氣,「看來今日是逛不了谷了,真可惜。」

  這時,韓燁背過身,半蹲在她面前,「安樂,上來。」

  任安樂神情錯愕,一時倒真的手腳無措了,還來不及擺手,韓燁已經從前面伸出一隻手,準確的抓住她的手腕,輕輕往上一提,任安樂便落在了他背上。

  世界有瞬間的安靜,任安樂的手正好搭在韓燁胸前,她觸到隱約的心跳,不急不緩,很是安然。

  兩人都沒有說話,韓燁背著她沿著小溪慢慢走。

  半晌後,韓燁低低的聲音傳來。

  「安樂,你的內力要養多久?」

  「半年吧,我護了一點元力在體內,不至於散功,回京後休養半年估計可以恢復一半。」

  「只有一半?」

  「恩。」

  「回去後別告訴別人你沒了武功,誰都別說。」

  「恩,知道,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懶洋洋的聲音不耐煩的響起。

  韓燁聽見,輕笑,終於開口。

  「安樂,我們再住幾日吧。」

  任安樂抬了抬擱在韓燁肩上的下巴,挑著眼朝青年的側臉望瞭望,眼底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

  「好。」回答得遲,卻不含糊。

  韓燁的表情突然有了神采,面上是滿滿的喜悅。任安樂正好看見,心底竟微微有些酸楚,她打了個哈欠,把頭重重朝他肩上一倒。

  「睏了?」

  「恩。」含糊的聲音傳來。

  「那就睡吧,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身後沒了聲息,韓燁卻覺得背著的人整個都壓了下來,想必已是熟睡狀態。他勾了勾嘴角,一步步走著。

  安寧、苑書和歸西一身泥汙的從洞口躍下,沿著小溪走了半晌、尋到山谷裡時,正好瞧見了這麼一副光景。

  三人停的突兀而驟然,所有的擔憂憤慨驚喜在這一瞬間,都被生生的吞回了肚子裡。

  月色下,太子唇角帶笑,神情寵溺的背著身上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在小溪旁。他眼底有著從未見過平和安然,滿足恬淡,生生隔出了兩個世界。

  很多年以後,歸西都記得這個夜晚。

  他曾經效忠了七年的太子,威嚴冷漠的大靖儲君。

  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背著他心愛的女子,走了整整一晚。

  晨曦微明的那一瞬,韓燁立在溪邊,偏過頭,背上的人睡得安詳而愜意,他抬眼朝破曉前最後的夜空看去。

  其實世界是黑暗的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白天不會來臨。

  他嘴唇動了動,聲音極輕極緩。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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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四章

  車軲轆轉著的聲音嘈雜落耳,不時有歡欣喜悅的請安聲此起彼伏,遠不是這大半個月來她習慣了的安靜祥和,任安樂眼閉著,被擾了好眠,忍無可忍胡亂摸了個東西扔出窗外。

  「韓燁,給本將軍安靜點兒,走遠點拾柴火!」

  這一聲霸氣十足,正常行走的隊伍陡然停滯下來,護衛著太子御輦的禁衛軍目瞪口呆的望著地面上摔得清脆響、打著旋的御供景窯紅瓷盞,一時無措。

  就算裡面躺著的那個是上將軍,這話怕也太過驚世駭俗了!

  半晌,御輦車架上露出個腦袋,正是禁衛軍副統領張雲,他朝四周的將士看了一眼,輕輕咳嗽一聲,「殿下有旨,眾人噤聲,慢行上路。」說完腦袋便縮了回去,安心做他的馬夫。

  眾將面面相覷,對視一眼後收緊嘴,提馬前行,連呼吸聲也給緩了下來。

  不少將士雖肅穆端嚴,卻總忍不住朝馬車裡投上幾眼,心底偶爾感慨一句。

  做上將軍能做到這般地步,任安樂還真是開了雲夏君臣之別的先河!

  馬車裡,韓燁看著如來時一般睡得昏天暗地的女子,就著孤零零剩下的一小杯參茶,垂眼翻書,藏起眼底的無奈。

  他背著她在谷裡走了一整夜,那三個倒黴的也跟著站了半宿,清早他喚醒任安樂時,她只是垂著腦袋掀開眼皮子看了他們一眼,回了聲『哦』,然後又接著睡過去了。

  任安樂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豁達坦蕩……也是最沒心沒肺的姑娘。誰對她上了心,輸的不是一時,是一世。

  黃昏之時,許是『嘎吱』的聲音實在刺耳,任安樂不情不願睜開眼,抱著被子盤腿起身,對著豐神俊朗一身貴氣的韓燁瞅了半晌,一出聲,嗓音有些乾澀:「我們出谷了?」

  韓燁挑了挑眉,還未答,守在外面的苑書聽得聲音,風風火火掀開簾子,眼底含著兩包淚,聲若銅鑼,「哎呦喂我的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您上山時是怎麼答應我的,您要是死了,咱們一大家子可要靠誰去啊,這馬上就要入冬了,咱們全府上下連件棉襖都還沒買上……」

  苑書嚎嗓子的功力精進了不止一點半點,倍兒清脆,一時間車隊前後百米聽得那叫一個清楚明白。禁衛軍將士面色古怪,臉漲得通紅,若不是怕壞了殿下的旨意,恐早就笑破喉嚨了。歸西抱著一把劍隨在最後頭,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丟臉,乾脆捂住了耳朵。

  馬車裡,熱鬧了一陣後是詭異的安靜。任安樂施施然裹著纖薄的棉襖坐在角落,托著下巴,待苑書嚎完了,才不慌不忙懶洋洋道:「苑書,我還沒死,你這是嚎喪呢?」

  苑書被噎了個慘不忍睹,頓時委屈起來,一臉悲憤,「小姐,您的功夫……」

  一直垂首看書的韓燁突然抬頭,朝苑書輕飄飄看了一眼,可憐的姑娘被嚇得一哆嗦,忙捂住嘴,小媳婦一樣退了出去。

  「再過一日便是京城,我讓趙擎先回京稟告,入京後你便回將軍府休息,過幾日再上朝聽政,至於五城兵馬司之位……待你的傷好了,我再向父皇請旨。」韓燁略顯平淡的聲音傳來。

  這是要暫時解她的兵權?任安樂眼底有幾分玩味,『哦』了一聲,道:「殿下思慮周到,這樣也好。」

  隨即馬車內歸於平靜,半晌,韓燁都未再聽到任安樂任何的隻言片語,他有些好奇,抬首,微微一怔。

  一臉淡漠的女子倚在窗邊,眉眼冷冽,落日的餘暉印在她身上,像是籠罩了一層看不見的薄霧一般。

  韓燁拿著書的手漸漸握緊,眼底微黯,只是到底,一句辯白的話也未再言。

  深宮寢殿內,睡得不安穩的嘉寧帝聽到門外趙福的呼聲,猛地驚醒,沉聲道,「進來。」

  趙福小心推開殿門,躬身走進,手裡握著密報,一臉喜氣,「陛下,太子殿下找到了,殿下的貼身侍衛趙擎剛剛從化緣山趕回來,給陛下帶了殿下的親筆信……」

  趙福話還未完,嘉寧帝已從床榻上光著腳走下來,氣勢十足地奪了老太監手中的密信,展開來看。

  寥寥數筆,簡單乾脆,是那個混小子的筆跡。年近不惑的老皇帝長長舒了口氣,素來剛硬健朗的身子一時竟有些發軟,朝床邊踉蹌了兩步。

  趙福急忙上前去扶,被嘉寧帝躲開,「無事。」他坐了片息,待恢復了幾分精神,朝趙福一揮手道:「趙福,去左相府,把姜瑜給朕傳進宮來。」

  趙福一怔,不由問:「陛下,現在?」

  嘉寧帝聲音淡淡,「朕還嫌遲了,朕想問問他,是不是富貴日子過久了,便忘了姜家的尊榮是誰給的?」

  嘉寧帝聲冷如冰,夾著滿滿的陰沉怒意,趙福生生打了個寒顫,急急領命退了出去。

  左相府後院,姜瑜一身儒袍立在庭院裡,向來肅穆端嚴的面容隱有疲態,因著已入深夜,寒氣頗重,年邁的身子扛不住,重重咳嗽了幾聲。

  一旁的老管家急在眼裡,走上前,「老爺,夜深了,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左相擺手,聲音暗啞,「化緣山可有消息了?」

  老管家搖頭,回:「沒有,青龍、白虎和帶去的人手一個都沒有回來,我差人去大理寺打探,如老爺所料,前些時日死在京城外的果然是青城老祖。」

  「若是青城老祖還在,青城派何至於絕了脈,斷了根。」

  「老爺,聽說淨玄大師已入了死關,那青城老祖已是宗師,世上還有人能取了他的性命?」

  左相負於身後的手動了動,眼一眯,沒回答,只淡淡道:「太子之事陛下瞞到如今,想必是其生死不知,對我們而言倒也不算太壞……」

  話音未落,院外有小廝輕喚:「老爺,宮裡來人了。」

  左相額角不自覺一抽,老管家憂心忡忡,急道:「老爺!」

  這麼晚了傳老爺入宮,陛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念及當今聖上的手段,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無事,不必驚慌,守好家門。」左相吩咐了一句,揮了揮袖擺朝院子外走去。

  相府門外,他看著馬車裡正襟危坐的大總管趙福,平靜的眼底終於裂出縫隙來。

  「相爺,您坐穩了,陛下在宮裡等著您呢。」

  伴著這麼一句莫測難辨的話,馬車匆匆消失在夜色裡。

  時至深夜,皇城靜謐無聲,唯有上書房明如白晝,守衛森嚴。

  左相跟在趙福身後,心裡越來越冷,甚至有兩次差點絆倒在暗沉的石階上,但每一次都被走在前面的趙福及時扶住。

  「相爺,早知如此,您又何必做到如此呢?」

  尖細的感慨聲響起,左相抬眼,望見趙福略帶不滿的眼神,嘴巴張了張,半晌,只言一句,「阿福,我也是身不由己。」

  嘉寧帝當年還是忠王時,兩人便在王府裡當差,算起來,也有幾十年交情了。

  貴為一國宰輔,哪裡有什麼身不由己,不過是心大了,想要的更多了罷了,趙福未答。

  上書房近在咫尺,左相踟躕了一下走進去,趙福關上門,守在門外。

  上書房內靜悄悄的,嘉寧帝披了一件外衣,連眉都沒抬一下。

  左相行上前,對著御座上翻看奏摺的帝王直直跪下,六十幾歲年紀了,這一跪倒是半點不含糊。

  嘉寧帝一臉冷沉,未叫起,左相就這麼一直跪著。一個時辰後,嘉寧帝批完奏摺,抿了一口漸冷的濃茶,皺著眉,猛地將杯子掃到地上,碰出刺耳的響聲。

  「趙福,滾進來換茶。」嘉寧帝話音未落,趙福已經端著一杯溫熱的茶走了進來,他避過左相跪著的地方,將茶送到嘉寧帝手邊,又默默退了出去。

  待嘉寧帝抿了幾口,潤了乾澀的喉嚨,他才抬眼朝地上已現佝僂的左相看去。

  「卿……可怨憤於朕?」這是今晚嘉寧帝對姜瑜說得第一句話。

  左相精神一振,像是看到了盼頭一般,聲帶惶恐,「臣不敢。」

  「哦?」嘉寧帝的話涼幽幽的,帶著一絲兒冷意,「那你說,朕該不該怨,該不該憤?姜瑜,你有幾個腦袋,你姜家有幾族人命,你真當朕捨不得一個皇子,被你拿捏在手裡擺弄不成!」

  左相呼吸一滯,話噎在了喉嚨裡,觸到嘉寧帝森冷的目光,伏在地上的手止不住的顫抖,突然一個激靈,磨著膝蓋湊到嘉寧帝面前:「陛下,臣有罪,臣大罪啊!臣一時糊塗,才會做下這等錯事,只望陛下看在老臣幾十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給姜家留個根,老臣來世為陛下做牛做馬,報陛下今世知遇栽培之恩啊。」

  左相哽咽難言,頭磕在地上,一聲聲悶響,聽得著實駭人。

  嘉寧帝沉默的望著地上老淚縱橫追隨了半生的老臣子,半盞茶後,待他頭上一片青紫時才突兀開口,「姜瑜。」

  左相一怔,被這冷冽之聲一喝,抬頭。嘉寧帝看著他,半點情緒也沒有,「你這條命,朕給你留著,什麼時候拿去,朕說了不算……由你自己決定。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你若能輔佐得當,朕會賜你一個終老。」

  左相臉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深深埋下頭,「陛下洪恩,老臣必以死相報。」

  嘉寧帝看他這副模樣,眼底劃過一抹譏誚。若倒退個二十年,他倒是不懷疑姜瑜的話,如今……能有個三分真,便算是好的了。

  「好了,你回府吧。」嘉寧帝擺手。左相從地上爬起來,顫顫巍巍躬身往後退,至門口時,突然傳來嘉寧帝微冷的聲音,「朕昨日頒了旨意去西北,讓小九去安化城守著,他還小,可以學學他皇兄,多歷練幾年,兩三年內就不必回京了。」

  安化城在西北邊緣處,遠離軍權中心,陛下這心,也太狠了些。

  左相身子抖了抖,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趙福立在門外,倒是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完好無損的走出來,笑著走上前,扶著左相往石階下走,絮叨叨的念著,「相爺,陛下心底到底念著舊情,您日後別再讓陛下寒心啦。」

  左相聽著,一個勁的歎氣搖頭,嘴裡說著後悔之詞,下了石階,他推了趙福的相送,笑著讓他回去服侍嘉寧帝。待趙福笑呵呵的身影消失在石階盡頭,入了上書房,那一聲『吱呀』的關門聲落入耳裡,他才陡然泄了心神,癱軟的靠在石牆下,不停地喘息。

  嘉寧帝剛才對他是真的起了殺心。也難怪,他一介臣子,妄圖禍亂朝綱,死百次亦足矣。只可惜……左相嘴角詭異的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只可惜,他於大靖還有用,他死不得,他姜家也滅不得!

  那人回來了,陛下若想保住韓家的江山,怎會動他這個可以左右朝堂的宰輔,他倒了,朝廷必會不穩,帝家定有機可趁。

  姜瑜此生從未想過,姜氏一族竟然會因為帝盛天的出現而保全一門,這倒真真是老天無眼,他古怪的笑了半晌,佝僂著身軀,緩緩朝宮門前走去。

  第二日,宮裡降下一道聖旨,言齊貴妃侍君不恭,御下不嚴,致後宮規矩紊亂,罷黜其貴妃之位,貶為齊妃,攜其他三妃一齊統馭後宮。

  此旨一出,前朝後宮皆是一片譁然,齊貴妃執掌後宮十餘載,備受寵倖,怎會這麼不明不白的遭了天子厭棄,正待眾人幸災樂禍時,嘉寧帝一旨詔書賜進左相府,召其重新回朝議政。

  一日之內,兩道聖旨,鬧得整個京城糊裡糊塗,實在猜不透金鑾殿裡坐著的那位是個什麼心思,倒是有些個心思靈活的大臣瞧出了些苗頭——這恐怕是陛下在為未來的天子鋪路了,一時朝廷裡外好不熱鬧,齊皆盼著出巡的儲君早日歸來。

  一日後,太子御輦出現在京城外百米處,延綿的明黃旌旗一眼望不到底。

  韓燁掀開布簾,看著不遠處的城牆,對閉目養神的任安樂道:「安樂,我們到了。」

  任安樂睜開眼,循著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她幾日都未怎麼搭理韓燁了,臨到皇城腳下,突然開口問:「殿下,你回了京,可歡喜?」

  韓燁道:「自然,人生得意事,不過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安樂說……我歡不歡喜。」

  任安樂回轉頭,望向韓燁,勾了勾嘴角,「殿下所言亦是我所想,只不過……殿下要的是洞房花燭,臣要的是金榜題名。」

  任安樂說完這麼似是而非的一句,復又懶洋洋靠在軟枕上,恢復了疲懶模樣。

  韓燁盯了她半晌,終是轉頭,未再言語。

  與此同時,慈安殿,嘉寧帝剝了個金桔,遞到太後手裡,對靠在榻上的太后溫聲道:「母后,宮裡久不逢喜事,該熱鬧熱鬧了。」

  太后猛地坐直了身體,手裡握著的金桔沁出水漬來,她望著嘉寧帝,眉目肅然。

  「皇帝,你說什麼?」

  「母后,欽天監擇定下月十五為吉日,朕決定三日後於早朝上為太子和帝家女賜婚,大赦天下,以賀我皇室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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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五章

  此話鄭重威嚴,甚至帶著一國之君的諭令之意。太后望了嘉寧帝半晌,聲音微冷。

  「若是哀家不允呢?皇帝,你要忤逆哀家?」太后這一生最不待見的人就是帝盛天,她費盡周折才將帝家這頭虎狼之師滅於晉南,若是帝盛天的侄孫女嫁入東宮為太子妃,那她當年一番心血豈不付諸東流?何況如此一來,大靖江山延續下去的為韓帝兩家血脈,這更讓她無法容忍。

  嘉寧帝坐得四平八穩,見太后氣得不輕,只垂了垂眼,低聲道:「母后,前幾日青城老祖死在了京城外。」見太后面色微訝,他補了一句,「據朕所知,吳征已入宗師之境。」

  大殿內陡然靜默下來,太後手裡握著的金桔撲騰一下落在地上,慢慢滾遠。她倏然望向嘉寧帝,面容失了血色,嘴唇青紫,手不自覺微微顫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無波,但卻掩不住聲音的乾澀,「她……可是她回來了?」

  嘉寧帝心底微歎,看著神色慌亂的太后,心下不忍,握住她的手,「母后不用憂心,這些事兒子自有應付之法。」

  一聽這話,太后反而鎮定下來,沉下聲問:「你把帝梓元送到泰山養到如今,為的就是這一日?」嘉寧帝沉默不答,太后又道:「皇帝,帝盛天是何等心氣,她若是未死,蟄伏這些年,怎會為一個帝梓元放棄對皇家的報復?」

  「若是帝梓元和太子成婚,天下或可避過一番動亂。」見太后不信,嘉寧帝神色未變,道:「母后,帝家如今只剩下帝盛天和帝梓元,她會怨憤我皇家寡恩負義,卻不會毀了帝梓元一生機遇,況且太子自小長在她和太祖身邊,當年她待太子,與對待帝梓元,並無半分不同。」

  太后臉色瞬時難看起來,當年大靖立朝後,太祖多居於皇家別院,韓燁六歲之前便是在那裡被太祖和帝盛天養著。

  「她這些年沒有出現,怕就是顧忌著帝梓元在皇家手中。母后,太子大婚後,您去泰山禮佛,先避一陣子再說。」泰山屹立千年不倒,即便是帝盛天,也不敢在永寧寺妄動殺戒。

  聽見嘉寧帝此話,太后臉色一沉,「她回來了又如何,哀家如今乃是天下人之母,還怕她不成!」

  嘉寧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母后,您年事已高,無需捲入當年之事,離了皇宮也能得些安靜。」

  見嘉寧帝面有擔憂,太后神情稍緩,有些不忍,點頭。帝家之事乃由她起,若是帝盛天知道她避退泰山,或許不會怒及皇室。

  「帝家已亡,大宗師之力雖不可硬碰,卻也不是無法對付。天下隱世的高人並非沒有,耐心些尋,許以重諾,總會有願意為皇家賣命的,只要帝盛天一死,則萬事無憂。若帝盛天執意卷起天下之爭,淨玄是佛家人,必會出面制止,不如你修書一封入泰山,動之以情,請淨玄下山。」

  「母后說的在理,只是淨玄大師數年前便已入定閉關,恐不會輕易……」

  太后擺手,「不過是些場面話,不試一試又怎會知道。」她話音一轉,板正臉叮囑:「皇帝,這樁婚事只是為了拖延時間,萬事哀家都可妥協,但……帝梓元決不可誕下我皇室血脈!」

  嘉寧帝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冷意,點頭,「母后放心,此事絕不可能。」

  太后見嘉寧帝亦有此意,算是暫時放了心。

  短短一席話,太子的婚事便這麼不鹹不淡的定了下來。較真算起來,雲夏之上歷代皇室,恐怕也只有大靖嘉寧這一朝,會有如此不甘不願,卻又不得不迎娶一個女子的時候。

  太子行轅招搖入了京城,卻未往東宮的方向行去,在長雲街上拐了個道進了貴臣齊居的浩雲街,圍攏的百姓心裡雪亮雪亮的,想必太子殿下是要先送任將軍回府,這一對君臣,倒是君恤臣忠的楷模。

  任府遙遙可見,得了消息的苑琴領著管家立在門前,儀態萬千,相比任安樂出行前,很是有了幾分溫華的氣度。一眾侍衛肅穆而立,氣勢十足。

  馬車停在任府門口,任安樂掀開布簾就要下車,挽袖被猛不丁地拉住,她回頭,韓燁望著她,目光沉沉:「安樂,你給我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內力盡失,確實不能再勝任五城兵馬司一職,殿下此舉無錯,何須給臣交代。」任安樂笑著就要揮開韓燁的手。

  韓燁抓得更緊,他靠近任安樂幾分,帶了幾近堅持的力度,聲音微重,「任安樂,我父皇執掌大靖十幾年,心智之堅之狠遠非你能想像,你這性子張狂桀驁慣了,在我能護住你之前,別犯了皇家忌諱,給我好好活著。」

  這一聲警告突兀而荒唐。任安樂怔住,墨黑的眸子裡滿是深意,她盯了韓燁半晌,笑得雲淡風輕,「殿下多慮了,陛下一代仁君,厚待眾臣,臣深受隆恩,銘感五內,怎會去犯陛下的忌諱。」

  「如此便好。」韓燁收了眼底情緒,鬆開手,淡淡道:「你回府吧。」

  太子行轅已經在任府前停了很久了,大門前張望的老管家有些擔憂,正欲上前詢問,卻被苑琴制止。她立在門前,藏住眼底的情緒,沒好氣瞪了車轅上擠眉弄眼的苑書一眼。

  突然,布簾被掀開,任安樂的藏青裙擺露出一抹顏色,苑琴精神一震走上前,纖弱的手臂甚至在苑書回過神前落在了任安樂身前。

  迎上苑琴憂心忡忡的面容,任安樂朝她眨眨眼,順著她遞過來的手下了馬車。

  任府大門被緩緩合住,韓燁掀開窗角布簾,瞥見一道墨綠的身影在大門裡一閃而過,他嘴角露出苦澀之意,隨意朝後靠去,清淺的歎聲在車內響起。

  東宮昨日就已撤了守宮的御林軍,聽聞太子今日歸來,帝承恩一早便候在了書房前,左盼右盼得了太子御駕去了浩雲街的消息後衝回沅水閣摔了一對青花瓷杯盞。若不是宮裡有消息說她和太子的婚期已經定下,她少不得要為此事入宮和陛下陳訴一番。

  待得知太子已經回了寢殿的消息後,帝承恩沒忍住擔心,領著侍女匆匆去了內宮。

  帝承恩如今是皇家內定的太子妃,嘉寧帝對其聖寵有加,東宮內無人敢阻其腳步。她一路暢行無阻入了寢殿,正好瞧見韓燁在換紗布,胸前的劍傷猙獰可怖,她臉色一白,急急跑進殿。

  「殿下,您受傷了!」帝承恩先是懸淚欲滴,忽而轉頭,掃向跟進來的張雲和趙擎,眼底盛滿怒意,「你們是殿下貼身的侍衛,居然讓殿下受了重傷,該當何罪!」

  兩人面面相覷,顧忌帝承恩的身份,急忙下跪請罪。心裡卻在哀嚎,殿下為了任將軍受一掌一劍,可實在不單單是他們護衛不利啊!

  「承恩,此事與他們無關。」韓燁抬了抬眼皮,避過帝承恩為她換藥的手,道:「化緣山上入了刺客,他們這次隨孤吃了些苦,無需再責難。」

  帝承恩還沒碰到韓燁便被他躲開,神色一僵,她頓了頓,眼眶通紅,「殿下,您身子貴重,擔負萬民,日後萬不可再深入險境。即便是為了我,也要保重自己。」

  帝承恩的聲音溫軟纏綿,哭得梨花帶淚,韓燁卻突然想起山谷裡任安樂每日沒心沒肺的笑容來。

  她可以為他毫不猶豫的散了一身內功,卻永遠不會強求他做出取捨。

  「我受傷之事在朝裡不宜宣講,無需向外人提起。」韓燁沉聲吩咐,帝承恩點頭應是,心下微沉。明明是去了結任安樂的殺手,怎麼會牽連到太子?而且聽說任安樂只是受了輕傷。難道是去行刺的人有問題?

  她壓下此事,想起宮裡這幾日的傳聞,紅著臉:「殿下,過幾日、過幾日陛下會……」

  韓燁眼底明瞭,道:「回來的路上我收到父皇的密旨,三日後他會在早朝上宣佈婚期。」

  帝承恩的手抖了抖,眼底滿是掩不住的激動,雖然小道消息滿天飛,可這還是韓燁頭一次開口證明,正欲說些什麼。韓燁已經擺手,神情不溫不火:「從明日起你便去宮裡住著,安心準備,大婚之日我再迎你回東宮,你先回沅水閣吧。」

  帝承恩喜色一斂,眼底複雜難辨,但最終也未說些什麼,只是道:「我聽殿下的,殿下照顧好身體,我先回去了。」既然嫁入東宮已成定局,那其他事她便暫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韓燁畢竟是太子,能遵守和帝家的婚事已是難得。

  帝承恩走後,韓燁靠在榻上看了會書,東宮總管輕手輕腳走進來,低聲稟告:「殿下,相府有人叩宮。」

  韓燁神色一動,鄭重吩咐:「把人請進來。」

  總管匆匆退了出去,韓燁站起身,坐到書房正中間的木椅上,一臉肅穆。

  不一會腳步聲響起,來人走進,一身氣質睿智儒雅,全身裹在墨黑的斗篷裡,對著韓燁,他只是微一拱手,道:「殿下平安歸來,大靖得天之幸。」

  韓燁微歎,起身托起來人,沉默半晌,緩緩開口:「老師深夜前來,可是學生所托,已經有了結果。」

  ……

  任府,待任安樂在水房裡泡舒服後,已至深夜。她照例踩著木屐,拖著一頭濕髮吹著冷風走過回廊,去了書房,苑琴跟在她身後,拿著布巾跑得直喘氣。

  書房內,一直等著的洛銘西見她這般模樣,眉皺起,訓道:「你如今這副身體就是個病西施,怎麼,還把自己當蠻牛使?」

  任安樂眼一挑,「你不也一直病怏怏的,哪裡來的資格說我?」

  洛銘西懶得和她計較,接過苑琴手裡的布巾,把她按到軟榻上,見她還使勁扭動,心裡來火,虎著臉道:「坐好。」

  任安樂被這聲駭得一跳,立馬坐得規規矩矩。她對著韓燁可以無法無天,可是洛銘西不行。她還未成年的這些年裡,幾乎是洛銘西一個人替她撐起了頹倒的帝家。他打娘胎裡本就落了病根,這些年為了帝家心力耗損太多,身體也遠不及常人。

  洛銘西不止是照看她長大的兄長,更是她帝梓元的恩人。

  洛銘西一點一點替她拭淨水漬,指尖觸到溫溫熱熱活著的人,緊皺了一個月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端詳著安安靜靜坐著的任安樂,突然有些感慨。

  他看著她長大,從垂髻小童到如今的韶華之姿,沒有人會比他陪著的時間更久,他幾乎見證了帝梓元半生的成長。

  可是,他到現在才相信,不是只有他才能為她傾盡所有。

  那人雖居宮牆,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同樣耗掉了十年歲月。

  「梓元,你於武途上天分並不高,再加上十年前那場病,本就身體受損,如今散盡功力,日後最多也只能恢復一半,你可知道?」

  十年前帝家被誅後,帝梓元生了一場大病,命在旦夕。父親一路押著帝承恩去泰山,他便帶著患病的帝梓元混在了隊伍裡,好不容易求了閉關的淨玄大師出關才把她的命救回來。

  聽見洛銘西詰問,任安樂咳嗽一聲,抓著垂在腰間的髮尾打了個旋,解釋得頗為丟臉,「那啥,韓燁救了我兩次,差點就死了……也不是他死不得,我總歸是欠了他兩條命,我不習慣欠著別人,早些還了好。」

  洛銘西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頓了頓,才道:「昨日宮裡有消息傳出,三日後嘉寧帝會在早朝上為韓燁和帝承恩賜婚。」

  手掌下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隨後任安樂無所謂的聲音響起,「你這都是舊聞,這次出行之時,韓燁早告訴過我他回京就要娶媳婦兒了。娶就娶吧,娶了安靜。帝承恩的性子雖然跋扈倨傲,但對著韓燁倒是溫柔似水,想必成婚後會收斂……」

  「梓元。」洛銘西打斷了任安樂的絮絮叨叨,抬眼,望向窗外皎潔的月光,輕輕歎了口氣,「苑書說……韓燁在化緣山上替你受了一劍一掌?」

  任安樂面色古怪,左顧右盼,不肯正面承認,含糊的咳嗽了一聲,算是應了。

  「你散盡內力救他一命,算起來還欠他一次。」

  任安樂不甘不願點頭。「他是一國儲君,想必災禍不少,我時常去東宮遛遛,若有機會就還了算了。」

  「不用,你現在就能還。」

  任安樂挑眉,抬頭朝洛銘西望去,「真的?他又攤上什麼倒黴事了?」

  洛銘西垂眼,半晌後緩緩開口。

  「安樂,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帝承恩此女或許……並非韓燁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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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六章

  很少有事能讓任安樂動容,但她的臉色卻在聽到洛銘西這句話的瞬時冷凝下來。

  「銘西,你這是什麼意思?」她頓了頓,「帝承恩的確出身不好,性子也乖張,但她只有年歲尚輕,日後入了東宮……」

  「不是這些。梓元,當年我選了帝承恩去泰山,你統共也就見了她一面,後來也沒有過問於她,帝承恩的性子不只是乖張這麼簡單。」

  「你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任安樂皺眉,將洛銘西放在肩上的手拉下,起身問。一步步走來,韓燁大婚本在他們計劃之中,可如今卻能讓洛銘西如此鄭重以待,帝承恩定是做了什麼難以容忍之事。

  一旁立著的苑書神色隱有擔憂。公子將這件事瞞了這麼久,小姐她如今又欠了太子生死之恩,還不知會有什麼舉動。

  「當初嘉寧帝在宮內遇刺,五柳街大火,還有這次化緣山的圍殺……都和她有關係。」洛銘西的聲音清楚明瞭,任安樂聽了個明明白白。

  「帝承恩被關在泰山十年,深居簡出,怎麼會有這種勢力?」嘉寧帝遇刺之時正好被帝承恩救下這件事一直是任安樂心裡的疙瘩,可是她卻一直沒有找到證據證明此事和帝承恩有關,如今看來,想必是被洛銘西給瞞下了。

  洛銘西拿著布巾的手微緊,一句話石破天驚,「自她下山後,便和左相連手,她一直隱於幕後,連嘉寧帝和韓燁也不知道。」

  洛銘西話音落定,任安樂神色大變,隱帶憤怒:「和姜瑜連手!她居然敢和姜瑜連手。洛銘西,你不知道姜瑜是何人不成?」

  洛銘西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十年前就是姜瑜從帝家搜到了那封勾結北秦的書信,給帝家定了謀逆叛國的死罪。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連嘉寧帝和韓燁都未察覺,想必她行事極為隱秘。」

  「帝承恩的貼身侍女是我親手安排在她身邊的……」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她做的一切。」任安樂眼底蘊滿怒火,「刺客入宮,五柳街大火,化緣山的陷阱……你為什麼不阻止?」

  「梓元。」即使是受任安樂責問,洛銘西神情依然淡漠,眼底理智而通透。「當年我把帝承恩送進泰山時便想過,她會是一枚最好的棋子。」

  「有帝承恩在,你的身份就會一直保密。她的手段的確在我意料之外,你說的對,我沒有阻止,甚至放任了她的作為。姜瑜對嘉寧帝忠心耿耿,若是沒有帝承恩主動與他連手,他未必會做這麼多事,大靖朝堂君臣相隙對我們而言百利而無一害。你應該知道,只有嘉寧帝覺得帝承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晉南和安樂寨才會安穩,若是帝承恩身份被疑,嘉寧帝自然就會懷疑於你,在京城裡,便沒有人再能護住你。」

  任安樂的年歲和當年的帝家幼女相仿,再加上她這一身肖似帝家主的性子,嘉寧帝頭一個便會懷疑到她身上。

  「我雖知化緣山是左相設局,卻想著有苑書在你身邊,必不會出事,未料青城老祖已入了宗師之列,以致你和韓燁墮入崖底,這次若非家主讓歸西去化緣山,又在城外親自攔了青城老祖,我們多年謀劃必會功虧一簣。梓元,這件事,是我的錯。」

  他一句一句,慢聲道來,沒有半點推脫。

  任安樂後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氣。她根本沒有資格責怪洛銘西,從十年前開始,洛銘西做的所有決定都是為了帝家,為了她。

  可是如今,她所做的一切,卻要以韓燁一生的幸福為代價。

  就算韓家天理不容,可韓燁卻從來不欠她。

  「這不是你的錯。」任安樂聲音低頹,有些無力。

  「梓元,韓燁救了你的性命。我不想你日後後悔,無論你現在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

  如今這樁婚事在各方推波助瀾下已成定局,除非韓燁自己悔婚,否則無人能阻止。

  任安樂神色沉沉,涼風吹來,未乾的髮尾滴下水珠,濺落在地上,她沉默著,沒有應答,轉身回了房。

  安靜的夜晚,襯得這腳步聲越發孤寂冷清。

  眼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處,洛銘西眼底露出黯然之色。苑書行上前,勸道:「公子,小姐不會怪您的。」

  「我知道。」洛銘西抬首朝窗外看去,「她會怪自己。」

  輕歎聲響起,一室靜默。

  與此同時,東宮書房裡,右相一臉肅穆,迎上韓燁沉冷的面容,鄭重點了點頭。

  韓燁吸了口氣,眼神一黯,聲音幽幽,笑容有些乾澀,「可是如我當初所想?」

  右相頷首,「殿下,當年帝家軍密赴西北之前,宮內確有密使去了晉南靖安侯府,我查出那密使攜著一封密信。帝家叛逆的真相應該便在那密信之中,只是帝家傾頹後,帝家人一個都不剩,靖安侯又自盡於宗祠,當年姜瑜搜府,這信恐已被他給毀了。」

  十年前姜瑜領著禁衛軍入帝北城,頭一件事不是盤問帝家人,而是搜城三日,想來便是這麼個緣由。

  「老師還查到了什麼?」右相會親入東宮,必不止查到了這麼點似是而非的消息。

  「帝家的事,怕是忠義侯也牽扯到了裡面。」右相凝神,緩緩道:「帝北城一直有陛下的探子,洛家又在晉南隻手遮天,帝家之事我們知之甚少。所以這些年我遵殿下之令派人入了西北各軍,查探數年才有些蛛絲馬跡。」

  「老師請言。」

  「當年帝家軍在青南城外被北秦鐵騎坑殺天下皆知,可不知為何青南山的守軍卻在這十年間大多消失了。」見韓燁面有疑惑,右相解釋,「若不是老臣一直注意西北動向,怕是也難以察覺。這些年,青南城三萬守軍,上至參將,下至軍士,一年年被打亂遣送至邊塞各城,融進各軍之中,很多人都已查不出去向。如今的青南城守軍,是這些年重新招兵建立起來的。」

  韓燁沉眼,他明白右相話裡的深意。一支軍隊的磨練絕非易事,將領和士兵歷經戰火、生死與共,花數年之功才能鑄就一支軍隊的軍魂,譬如當年所向披靡的帝家軍。青南城是邊塞重城,臨近北秦,如此重要的城池,一般絕不會輕易更換將守軍,更何況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將士兵融進整個西北防守大軍中,如今三萬將士便如大海尋針,根本無跡可尋。這些年年年戰火,誰知道還能活下多少。

  「老師的意思是……帝家軍在青南山被北秦大軍坑埋之事,或許別有隱情?」

  右相點頭。一時房中氣氛有些凝重,八萬大靖將士,八萬條人命,即便韓家是天下之主,怕也承擔不起天下萬民口誅筆伐。

  「殿下,如今怕是只有天牢中的忠義侯知道當年的隱情。」

  韓燁眉頭微皺,終於明白過來。忠義侯府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重罪,到如今也只是古雲年被判了個秋後問斬,忠義侯府仍在安在,他一直以為父皇是看在古昭儀的面子上,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忠義侯想必是以當年帝家軍之事為把柄,逼得皇室不得不保住忠義侯府的爵位和古昭儀肚子中的龍種。

  右相說出此言,想必也是猜到了幾分。

  「忠義侯既然生了赴死之志保住侯府,就絕不會再開口說出當年之事。」韓燁緩緩搖頭,問:「老師,去西北的人還查到什麼?」

  右相略一沉吟,道:「畢竟是八萬鐵騎,當年青城山發生的事不可能只有忠義侯摻和其中,他手下老將許知道一二,只是這些人散落各處,我近來得了幾位老將的消息,怕是再過不久,此事會有進展。」

  韓燁點頭,朝右相拱手道謝,「我居於東宮,不便查探此事,多謝老師這些年不辭辛苦,鼎力助我查出真相。」

  右相連連擺手,稱不敢當,歎了聲道:「殿下,臣乃大靖屬臣,不該論君王功過,只是帝家主乃大靖開國之勳,靖安侯義薄雲天,帝家當年太慘了些,老夫我實在不忍拂袖。但是殿下,你可曾想過……若你有一日查出了真相,朝野會如何?天下百姓會如何?韓氏江山又會如何?」

  這件事一旦真相大白,則會石破天驚,一朝動盪。

  韓燁沉默良久,朝右相看去,眼底的堅持一如當初。

  「老師,我大靖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欠帝家一個交代。我是大靖儲君,將來無論此事如何,我都會一力抗起所有後果。」

  右相輕歎一聲,這份心胸和擔當,便已不輸當年的太祖。

  「夜深了,老師早些回府,待有了進展,只需知會我一聲,我會親入相府詢問老師。」

  「也好,殿下早些休息。」右相起身朝外走,行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事,道:「殿下,我派人入西北的時候,發現有人亦在查探青南山老將,這件事……可要詳查?」

  這件事除了他們,在意的就只有皇家和帝家,皇家掩都掩不及,不可能派人查探,哪便只剩下……他會讓韓燁定奪,也正是因為如此。

  韓燁眼神微動,搖頭,「此事放任即可,老師不必插手。」

  右相得了答覆,點頭,蓋住斗篷,跟著總管匆匆消失在夜色裡。

  東宮深處,靜默無聲,韓燁著一身裡衣,隨意披了件藏青大裘,立在回廊上。

  大風起,刺骨的涼意滲來。他低低咳嗽兩聲,胸口的劍傷疼得沁入骨子裡。一片兩片雪花從天降下,落在他手間,轉瞬即化。

  深秋已過,入冬了。

  他突然想起今年出暖花開時,城外圍場裡,任安樂一身紅袍,策馬揚鞭,笑得驕傲凜冽,頓馬於他身前。

  原來,不知不覺,他期盼的人回到這座城池,竟已快整整一年。

  三日後,他大婚之期便會昭告天下。

  梓元,若終是此般結局,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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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七章

  「小姐,小姐!」

  任安樂坐在樹下的躺椅上發呆,苑書接連喚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甫一轉頭,望見苑書扭捏的模樣,挑了挑眉,「何事?」

  苑書摩挲著衣角,期期艾艾望著任安樂,道,「小姐,安寧公主想見您。」

  任安樂神色微頓,擺手,「不見。」

  「小姐。」苑書難得的對任安樂的命令沒有完美執行,她拉了拉任安樂的挽袖,「您見見公主吧,她都來了好幾次了。」

  自兩日前任安樂回京時起,安寧公主每日都會上門求見,但皆被任安樂拒之門外。苑書和安寧在化緣山下同甘共苦一個月,有了些革命情誼,遂攬了簍子來替她說好話。

  任安樂臉色不虞,苑琴端了兩杯溫茶從廊上走來,朝苑書使了個眼色,苑書心領神會,退到一旁。

  苑琴將茶放到石桌上,「小姐,您的消息傳來後,公主一直在自責,我聽苑書說這一路從化緣山回來,公主都在躲著您。若是沒有急事,想必她不會一日三趟的來將軍府,您見她一見吧。」

  任安樂放在膝上的手動了動,沉默半晌,揮揮手,「讓她進來。」

  話音剛落,院外已有腳步聲響起,任安樂抬眼望去,安寧著一身將袍,從院外走進來。苑書埋頭躲在角落裡裝死,看都不敢看任安樂的表情。苑琴倒是知情識趣,見自家小姐有遷怒的跡象,輕手輕腳拖著苑書遁走了。

  安寧緩步走進院子,朝榻上靠著的人瞧去,任安樂臉色微白,沒什麼精神頭,她知道任安樂為了救韓燁折了幾分功力,如今仔細一瞧,心裡暗驚,這怕是不止折了幾分這麼簡單。這樣一想,話到嘴邊更是難以出口。

  「梓元。」她立在不遠處,不敢靠近,眼神飄忽,喊了她一聲就不動了。

  任安樂候了半晌就得了這麼一句,心裡頭本就冒火,再瞧見安寧這麼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一肚子火全發在她身上。

  「杵在那兒幹什麼,過來。」她功力沒了,訓起人來倒是威勢十足,安寧被她唬得一跳,又走進了幾步。

  「坐下。」任安樂朝對面的石凳一指,安寧立馬坐得端端正正。

  「說吧,你見我到底想說什麼?」

  「梓元,是我沒有考慮周到,如果不是我讓你去化緣山……」

  安寧低眉順眼開始請罪,任安樂掏了掏耳朵,打斷她的話,懶洋洋道:「安寧,我真不喜歡你這樣。」

  安寧頓住,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一朝公主,三軍統帥,何必對我如此小心翼翼?我寧願你是剛回京時囂張跋扈的安寧公主,也不想看到你如今這幅唯唯諾諾的模樣。不論當年皇家在帝家之事上謀劃多少,都和你沒有關係。」

  安寧吸了口氣,望見任安樂眼底的通透睿智,心裡的愧疚一陣陣淹沒而來。

  「況且這次化緣山之行,誰都意料不到,我和韓燁已經活著回來了,你若為此來請罪就不必了,回去吧。」任安樂說完便開始轟人,這兩日她連院子都懶得出,皇家的人更是不想瞧見。

  安寧卻沒有走,不聲不響坐了一會兒,巴巴道:「梓元,我是為了另一件事來見你的。」

  任安樂眼皮子動了動,眼垂著沒有接話。

  「梓元。」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安寧加重了聲音,「父皇明日早朝就要為皇兄賜婚,那個帝承恩根本就不是你,皇兄娶了她,以後一定會後悔。」

  任安樂不疼不癢的擺手,「安寧,這是你皇家私事,與我何干?」

  「怎麼會沒干係!」一聽這話,安寧的脾氣也騰地上來了,完全不見剛才的唯唯諾諾,「我皇家是對不起帝家,可是皇兄他做錯了什麼,當年他為了你在帝北城篡改聖旨,十年來為了抗住眾臣的壓力不娶嫡妻,他十五歲就去了西北,回來後抬進東宮的側妃也就是個擺設,為了迎那個假帝梓元下山,大臣府邸的門檻都快被他踩破了。」

  安寧壓抑住情緒,身子往前傾,幾近哽咽,低低懇求:「梓元,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皇兄,去勸他取消婚事,別讓皇家的罪過毀了他一輩子的安樂。」

  滿園靜謐,暖暖的冬陽落在身上,安寧的話卻猶若冰刺一般直入心間。

  任安樂掩在袍中的手握緊,緩緩抬頭,墨黑的眼底望不見任何情緒,一字一句開口。

  「安寧,韓燁之事,與我無關。」

  安寧雙眼通紅,喘著氣,難以置信的盯著任安樂。「帝梓元,你怎麼能如此殘忍!好,與你無關就無關,就當我今天沒有踏進過將軍府!」

  她猛地起身,桌上的杯盞被她掃落在地,氣衝衝朝外走。

  院外的苑書和苑琴看到這一幕,怏怏的躲著,不敢進來。

  淩亂的腳步聲遠走,任安樂頹然朝後靠去,懶得動彈。破碎的瓷杯落在地上猶在打著旋,刺耳的聲音落入耳裡平添煩悶。

  她乾脆兩眼一閉開始睡覺。不多時,有人輕手輕腳靠近悄悄披了件薄毯在她身上,淺睡中,任安樂猶自有些憤憤。

  一個個淨說著放寬心,失了功力也沒什麼打緊,如今還不是把她當個深閨裡的小姐看待。

  冬日一至,白日就短了。待她覺得涼意襲人時,甫一睜眼便看到了漫天星斗。恍惚間,她有些怔然,看著昏暗的天空,眼底突然有些乾澀。

  化緣山的萬丈懸崖下,韓燁曾經說過,京城裡從來沒有那樣的星空和夜晚,原來沒有說假話。

  她真的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韓燁娶一個心如蛇蠍的女子,然後對自己說,這是他的選擇,和自己沒有半點干係嗎?

  其實,何必自欺欺人呢?

  她記得韓燁十年前在帝北城驚慌自責的模樣,記得他在東宮殿門前迎回帝承恩時的失而復得,記得他落下懸崖時的決絕,更記得他在那座谷裡,對著天際盡頭第一抹晨曦說的話。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他喚的……是帝梓元,而非任安樂。

  他一直都知道他要娶的是帝承恩,而不是帝梓元。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臨西城河畔,萬千焰火下,他曾經如此說過。

  她怎麼能忍心讓這樣的韓燁成為她復仇計劃的墊腳石?

  圓月一點點升至半空,照耀大地。夜晚過去,白日降臨,明日一早,天下人就會知道帝承恩是他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妃。

  帝梓元猛地起身,薄毯落在地上,她顧也未顧,朝院外走去。

  「苑琴,備馬。」

  話音一落,院外就有弱弱的回聲傳來,「小姐,您身子未癒,我讓管家去給您準備馬車。」

  「哪裡這麼多ㄠ蛾子,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去,備馬!」她一聲怒喝,苑書駭得一跳,急忙朝馬圈跑去。

  任安樂一路行得極快,幾乎沒有半點停歇。府裡的侍衛僕婦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個模樣,一時都慌了手腳。

  苑琴從書房趕來,正好瞧見任安樂接過苑書手中的馬鞭,躍上了馬。

  任安樂傷勢未癒,這麼大動干戈一番,臉上便帶了抹蒼白之色。

  「小姐!」來不及制止,任安樂抬手一揮,駿馬長嘶,調轉馬頭消失在月色裡。

  眾人被她丟在府門前,面面相覷。迎上苑琴譴責的目光,苑書撓撓頭,也傻了眼,「苑琴,我沒想到小姐這麼匆忙,連我也不帶。」

  苑琴懶得理她,轉身,剛入府門,便看見洛銘西立在回廊下。

  她突然覺得洛銘西比太子更可憐,這兩日,洛銘西一直沒有離開任府,小姐今日在院子裡坐了一整日,他也在回廊後守了一整日。

  「公子,可要派人去把小姐尋回來?」

  洛銘西搖頭,眼底一片清明。

  「不用了,她既然已經做了抉擇,就隨她去吧。」

  已至深夜,東宮殿門前突然閃出一匹快馬,來勢洶洶。守宮的侍衛頓時嚴陣以待,手中長矛橫握,待看清了來人,盡皆怔住。

  冬夜裡,冷風颯颯,素來威嚴端正的上將軍任安樂只著一身單薄的古裙坐於馬上,她腳上踩著木屐,甚至可以看到光潔嫩白的腳背。想到太子對這位的看重,守宮的將士傻了眼,齊齊低頭,直到那馬近到身前,都不敢抬首。

  「太子可在宮內?」

  頭頂響起的聲音從容中隱有急切,侍衛行了個禮,低聲回:「任將軍,殿下已經休息,容末將先去通報一聲……」他可不敢讓任安樂回府明日再來,只是此時也太晚了,按規矩還是先通報通報得好。

  「不用了。」只看見一道身影自馬上躍下,素白的裙擺從眼前拂過,停也未停便朝宮門裡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一群人低眉順眼的不敢抬頭,待回過神,木屐聲早已遠去。眾將士抬眼,苦著臉不知所措,忽而想起一事,眼底都露出明瞭之意。

  聽聞明日一早陛下會在早朝為太子殿下賜婚,任將軍傾慕殿下天下皆知,這會兒怕是實在難過的緊,才會深夜來東宮,見一見殿下吧。

  哎,著實可惜了啊!

  已是深夜,東宮內安靜默然,是以當沉悶的木屐聲在宮內響起時,便顯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宮娥看著一路視若無睹、穩穩走向深宮內閣的任安樂,俱都一臉錯愕。任安樂氣勢淩人,又身份特殊,沒人敢上前詢問攔截,宮娥們只得小心翼翼舉著夜燈跟在她身後,生怕她磕著碰著了。

  任安樂抿著唇,神情難辨,顧自循著記憶裡韓燁曾經領她去過的院落走去。只是一種直覺,她覺得韓燁應該在那。

  行過回廊,走過小徑,小院遙遙可望,依昔的燈火逸出來,冬夜裡,竟有一絲暖意。數月前枯敗的桃花在雪水的滋潤下,偶有花骨朵綻開,仿似嶄新的生命。不知從何時開始,空中又開始飄蕩著小雪,透著燈火別有一番意境。

  任安樂長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以一種勢如破竹的姿態朝小院裡走去。

  院子裡,韓燁立在樹下,披著墨黑的龍紋大裘,神色漠然,不時咳嗽幾聲,面色蒼白。

  錯亂的腳步聲在院門口響起,院門被推開,宮娥急急的喚聲傳來,「殿下,殿下……」

  「何事喧鬧?」韓燁沉下眉,轉身,倏然怔住。

  燈火微瀾,任安樂一身素白古裙,長髮未梳,懶懶散散落在肩上,她腳上踩著木屐,身後跟著一群舉著夜燈的宮娥,這一身裝扮氣勢,就好像正兒八經的太子妃在自家府中閒逛。

  韓燁有瞬間的失神,眼底恍惚的安然滿足甚至大於任安樂突然出現在此處的震驚。在這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他想,若是當年種種從來不曾發生,是不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會以這樣一種模樣生活在這裡,以他妻子的身份。

  漫天風雪,他只看得見那一道人影。

  十年歲月,恍若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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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1:1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八章

  任安樂神氣活現的衝進院子,一眼便望見了桃樹下立著的韓燁。許是尚未痊癒的緣故,青年裹在厚厚的大裘裡,頗有些形銷骨立的味道。

  任安樂皺著眉,朝身後的宮娥揮了揮手,「怎麼照看殿下的,再去取一件大裘來!」

  任安樂這架勢忒有威勢了,一眾宮娥望著韓燁不知所措。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再過不久嫁進東宮的是面前這位呢!

  韓燁已經抬步朝任安樂走來,她還未回過神,身上一暖,龍紋大裘就壓在了她肩上。

  「退出去。」到底是韓燁的一畝三分地兒,他一發令,宮娥侍衛頃刻間退得乾乾淨淨。

  瞅著單薄消瘦的韓燁,任安樂砸吧砸吧了嘴,就要把大裘拿下來還給他。韓燁微怒的聲音卻傳來,「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一個未出嫁的大家閨秀,要端莊守禮,穿成這樣出門成何體統!」

  任安樂循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裸露在外的腳丫子上,滿不在乎擺擺手,「我在山野裡長大,這算什麼。倒是你,劍傷還沒好,站在這麼處冷地兒悲傷春秋做什麼,不好好養著身子,平白浪費了我一身功力。」

  任安樂說話時活蹦亂跳的,披在肩上的大裘有些下滑,韓燁下意識抬手去繫,手伸到半空頓住,眼沉了沉,他退後一步,淡淡道:「這個時辰你來東宮幹什麼?」

  任安樂搪塞了半日,回的忒不誠心,「我來瞅瞅你的傷勢。」

  韓燁眉一皺,「什麼性子,想到一齣是一齣。這麼冷的天,跑出來做什麼,既是看過了,便回去吧。」

  「你不樂意我來東宮?」

  韓燁神情頓了頓,「明日之後,父皇會為我賜婚,安樂,你不適合再入這裡。」

  韓燁說完這話,沒有去看任安樂的神色,院子裡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低低的歎聲響起,無奈又釋然。

  「韓燁,明日一早你進宮,取消這場婚事吧。」

  這一聲猶若石破天驚,韓燁猛地抬首,目光深沉複雜,他望了任安樂半晌,回:「安樂,這樁婚事是太祖所賜,與你無關。」

  「韓燁。」任安樂怒道:「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早朝前去向陛下求情,取消賜婚。」

  「安樂!我說了,這件事和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你要娶的人……」任安樂滑到嘴邊的話生生止住,她抬眼,一字一句問:「韓燁,你為何一定要娶帝承恩?」

  韓燁笑了笑:「習慣了,我在京城等了她十年,她回來了,我自然要信守承諾。」

  他回答得簡單乾脆,沒有半分猶疑。他怎麼可能告訴帝梓元,父皇已對帝家心存猶疑,若是婚事被毀,那她的身份定會被父皇察覺。

  這樁婚事,是護著她的最好方式。

  「你要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韓燁,你糊不糊塗!」任安樂上前一步,拉住韓燁的衣領,面上因憤怒染出一抹慍色,她身上的大裘滑落在地,片息便覆上的霜雪。

  韓燁被拉得踉蹌兩步,差點撞進了她懷裡,待回過神知道她剛才說了什麼時,眼底驚濤駭浪的驚喜幾近洶湧而出。任安樂怔住,心底微澀。

  韓燁定定看著她,漫天風雪,猶自暖意襲身。但最終,他只是掰開任安樂的手,任由眸中的亮光一點點沉寂。

  「安樂,我等的就是她。 」

  見韓燁如此固執,任安樂心裡頭來了火,突然伸手朝自己臉上摸去,就要撕下面具,「我說了你等的不是她……」

  靠近臉頰的手被緊緊握住,溫熱的觸感傳來,韓燁一寸寸將她的手拉下來。

  任安樂抬眼,撞進了他如墨般深沉的眼。

  「安樂,我等的就是在泰山上被圈禁了十年的帝梓元。」

  只有她在,你才會平安。

  韓燁放開任安樂,拾起地上的大裘,拍掉雪花,重新繫在她肩上。他望著她,一點一點刻進心底,但臉上唯有淡漠。

  「任安樂,我只希望你想做的一切到我這裡,便是結束。」

  十年前帝家的冤屈是韓家一手造成,他會還她一個公道,還帝家一個公道,可卻永遠都不願看到她染手其中,否則將來他們之間隔著的就不止是帝家冤仇。

  那一日,怕是連『知己』二字都會成為奢談。

  任安樂沉默半晌,倏然轉身朝小院外走去,踢踏的木屐聲戛然止在小院門口。韓燁抬眼,正好望見任安樂回首。

  沉黑的大裘,襯得她肌膚若雪,眉間凜然端華。

  「韓燁,自我重回大靖帝都開始,便沒有什麼結束。韓家欠我帝家多少,便要還回多少。」

  聲音落定,她轉頭離去,消失在小院外。

  韓燁望著一地風雪,閉上了眼。

  深夜,大雪,京城裡分外冷清沉寂。遠遠的街道上傳來不甚清晰的吱呀聲,仔細聽著,像是木屐踩在雪上而過的聲音。

  一個身披大裘的女子出現在街道盡頭,她提著一盞宮燈,神情淡漠。

  晨曦微明,天際第一抹光亮驟現。她眯了眯眼,望了天空一眼,轉身消失在街道裡。

  ……

  一清早,臨近早朝,皇城裡是久違的熱鬧。

  這一年大靖王朝估計是走了黴運,從春闈舞弊案起就沒個好勢頭,江南水災,忠義侯府的驚天大案,太子遇刺,樁樁件件都是觸黴頭的混事。這幾日初雪至,忠義侯被判了秋後問斬,百姓人人稱頌,萬事落定,總算給這多災多難的一年收了個好尾頭。

  百姓的頌德聲一出,天子便高興了,前幾日給那幾個奔波萬里上京喊冤的將士賜了不少撫恤銀,甚至大筆一揮恩賜他們上殿還恩,這不,今日便正是這好日子。

  其實這些不過是錦上添花,真正讓皇城內外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皆喜得合不攏嘴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他們俊勇無雙的太子爺也終於要正兒八經的迎娶太子妃了。聽聞那太子妃人選,是當年太祖遺旨中擇定的帝家女。

  時過境遷,十來載歲月,到如今能有這麼個結局,對大靖上下而言,雖是唏噓不已,卻都覺得甚至圓滿。

  不計當年是非曲折,這一樁婚事若蓋棺落定,言普天同慶亦不為過。

  是以這一日朝臣皆都收拾得甚是清爽,個個威儀不凡,倍兒有精神。即便是平日裡不對盤的文武兩派大臣,今兒個在大殿外遇見了,那都是和和氣氣的。

  早朝還未開始,便有不少眾臣靠近太子身旁,朝一身淺黃冠服的新郎官道了聲『恭喜』。太子面色淡淡,嘴角噙著笑容,矜持而得體。

  皇鐘敲響前,殿外突然傳來了一道不急不緩的腳步聲。臨近大門處的朝臣看到來人,歡欣喜悅的笑容一下斂了下來。這種尷尬瞬間在回望的大臣中感染開來,來人尚未入殿,金鑾殿裡外已是靜默無聲。

  韓燁心底明瞭,藏住眼底的情緒,轉頭,便看見任安樂一身絳紫朝服,施施然走了進來。

  幸好這時間不太長久,她剛行到右相身後站定,皇鐘敲響,早朝正式開始,眾臣伴著鐘聲跪下,三呼萬歲。

  鐘聲落定,帝王威嚴的聲音如往常般響起。

  「眾卿平身。」

  眾臣起身,觀著嘉寧帝的臉色甚是慈目和氣,暗腹今日陛下的心情看來不錯。

  「昨兒個夜裡京城下了場大雪,朕起早觀了半晌,風景尚不談,琢磨著這是個好兆頭啊。」嘉寧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像這樣和朝臣在大殿上嘮嗑,也算是個稀罕事。

  「陛下澤被萬民,得天眷顧,我大靖來年必定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說這話的是禮部侍郎,四十開外的年紀,很是富態。

  「陛下,太后大壽將至,不如借著冬雪之吉為太后在裕德殿舉辦,也好讓臣等借點皇家尊氣。」緊接著的是大學士張文濤,也算說了個應景的點子。

  ……

  天子之言想來一呼百應,這才一會,各種宴席名目就給想了出來,反正是句句戳中天子心裡頭。任安樂望著平日國難民危時屁都蹦不出來的大臣此時生龍活虎的模樣,感慨了一句,想在金鑾殿裡生存,倒也是個技術活。

  「眾卿之意皆為上佳,可交由禮部理個章程出來,今日早朝,朕還有其他事要議。」

  嘉寧帝話音落定,趙福上前一步,尖銳嘶啞的宣昭聲響徹朝堂裡外。

  「宣青南城副將鐘海上殿覲見。」

  「宣青南城副將鐘海上殿覲見。」

  ……

  宣將入朝的諭令一聲聲傳往大殿外的石階下。眾臣滿臉肅穆,不一會,端重有力的腳步伴著盔甲鏗鏘之聲在大殿內響起,最後停在了御殿下方。

  「臣鐘海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鐘海身軀魁梧,戍守邊疆的將士又大多悍氣十足,他這麼一喊,頂得上半個大殿的朝臣,連地兒也給抖了三抖。

  眾臣抬眼一望,暗暗咂舌,不愧是領著十幾個兵就敢上京告御狀的人物,怕是大靖的領將中,少有如此悍勇之輩。

  「愛卿平身。」嘉寧帝看著如此模樣的鐘海,也很是滿意,朝中得力的武將不多,此人身受皇恩,若是栽培栽培,日後定得大用。

  他摸著鬍子,神色越發和藹,「忠義侯為禍西北多年,得卿不懼權貴,捨身揭露,才為我大靖除了禍患,否則朕西北子民必無見天之日,卿大功於朝。趙福,替朕宣旨。」

  嘉寧帝此話一出,眾人心底明瞭。看樣子陛下怕是要扶植鐘海替代忠義侯來接掌青南山的兵權了,一時間眾人望著大殿上昂首而立的黑漢子,眼底多了幾分熱切。

  這可是手握重兵的新貴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青南城副將鐘海忠君護國,一身錚骨,朕甚賞之,今擢升其為二品龍威將軍,執青南城帥印,另賜黃金千兩,以示朕拳拳愛才之心。欽此。」

  趙福聲音落定,瞥見朝下眾臣臉上欽羨之色比比,帶了抹笑意出來。一鬆一馳,一降一扶,制衡有道,陛下的權位才會穩若泰山。

  「臣鐘海領旨,謝主隆恩。」鐘海上前一步,再次跪倒。

  趙福走下御階,將聖旨放在鐘海手中,噙著笑回到嘉寧帝身旁。

  忠義侯的案子到此時總算是有了定論,如此之後,怕再也沒人會重提此事。

  「瑞雪今至,朕今兒就著這個好兆頭,也讓我大靖雙喜臨門。」趙福剛走到御椅旁,嘉寧帝的聲音就已響起。

  眾臣精神氣一足,立馬擺正了臉色恭聽聖諭。盼了一早上,重頭戲總算來了。

  不知何時起,太子已然垂了頭,神情漠然,那模樣實在不似個歡天喜地的新郎官兒。

  任安樂看了他一眼,立得筆直,雙手負於身後。

  「眾卿想必也知,早年太祖為太子定下一樁婚事,朕欲恭守太祖之御……」

  「陛下!」

  嘉寧帝話至一半,被一道渾厚的聲音生生截斷,眾臣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的望著說話的人,這才看到剛才接了聖旨的鐘海竟然一直跪在殿下,手舉聖旨。剛才嘉寧帝急著宣佈太子的婚事,倒一下子把他給忘了。

  就算如此,打斷帝王言也是大罪,這粗莽無知的大漢,是不是也忒沒體統了些。

  嘉寧帝面色不虞,顧著這是自己剛封的大將,忍了下來,沉聲道:「鐘卿平身,退至一旁吧。」

  哪知鐘海高舉聖旨,頭埋向地面,一動也不動。

  嘉寧帝臉上失了耐色,「鐘海,即領了聖旨,便退下。」

  「陛下。」沉默半晌,鐘海緩緩抬頭,手中聖旨仍高舉於天,他磨著膝蓋向前一步,頭重重的磕在青花石板上。

  「臣身負重罪,於國不忠,於民不義,雖領旨卻不敢受陛下隆恩!」

  此話一出,眾臣面面相覷,哪有這麼蠢的人,身在朝堂,誰沒有個半點過錯,至於在金鑾殿上當著天子和百官坦誠嗎?

  「鐘卿,人孰無過,朕也是武人,知道武人意氣之爭時難免刀劍相向,朕恕卿無罪,今日我皇室大喜,卿退下吧。」嘉寧帝淡淡開口。

  「臣重罪,不敢得陛下聖恩。」鐘海仍未抬頭,只是伏於地上。

  殿上氣氛有些僵硬,嘉寧帝何曾遇到過如此頑固的臣子,臉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來與朕的文武大臣聽一聽,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靜默無聲,眾臣望著地上跪著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後,鐘海緩緩抬頭,將手中高舉的聖旨輕輕放在地面上,然後起身,整了整盔甲,後退兩步,筆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種格外肅穆的姿態望著御座上的帝王,帶著視死如歸的懺悔。

  「陛下,臣曾誅殺我大靖一脈同根的袍澤手足,八萬將士埋骨青南山下。此大罪,天不能恕,地不可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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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0:01:2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九章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那時天還未亮,大雪蔽日,壓得整個天空一片霧沉。

  三個月前鐘海入京,盤纏用了個乾淨,城南一間客棧的掌櫃收留了他們,給他們挪了個小院出來。

  如今忠義侯的罪判下來了,秋後問斬,總歸是個死,不過是早幾日遲幾日罷了。等覲見完陛下,他就領著兄弟們回青南山,守著那座城。

  這怕是他在京城的最後一日了,鐘海心裡頭雀躍,起了個大早,撲騰一下從床上立起,隨便抹了抹臉,準備去院子裡練會兒劍。

  他提著劍推開門,一眼便望見了院子裡立著的女子,她身上披著件墨黑的大裘,還未開口,那人便轉過了身。

  他一怔,這姑娘的模樣倒是比他這輩子見過的女子都要出挑,一身氣勢更是不輸男兒。鐘海心底犯疑,不動聲色握緊了手中的劍。

  「你應該見過我。」那人開了口,聲音威儀,隱約有些耳熟,「在大理寺的天牢內。」

  這話一出,鐘海握著劍的手抖了抖,眼帶愕然,急忙走下石階,「任將軍?」

  任安樂點頭,「我平日裡帶了面具。」

  鐘海雖有疑惑,卻不是個喜問是非的人,更何況任安樂對他還有大恩,他問:「將軍此時前來,可是有事吩咐?」

  任安樂不回,反問,「鐘副將,可是我讓你做任何事,你都會做?」

  鐘海抱拳,言之鑿鑿,「將軍但有所令,鐘海萬死不辭。」

  「恐怕我這趟來,要的確實是你的命。」任安樂淡淡開口,見鐘海怔住,笑了笑:「我有些事要問鐘副將,希望鐘副將能據實以告。」

  「將軍請言。」

  「鐘副將可是十年前入的軍營?」

  「是。」

  「可是去了青南城?」

  「是,末將投軍後就在青南城守城門,過了三年才攢下軍功晉升,比不得將軍年少成名。」鐘海有些赧然,不知道任安樂為何會問這些問題。

  任安樂停了片息,才繼續開口。

  「你十年前是否誅殺過一支軍隊?」這話一出,鐘海神情陡變。

  「你誅殺之處可是在青南山?他們可是毫無還擊之力?」

  鐘海一步步後退,臉色慘白,語不成聲,「你、你怎會知道,你究竟是誰?」

  「果然如此啊,他們真的是死在……」任安樂歎息,聲音微凝,緩緩走近,面容淡漠肅冷,「我是誰?我是安樂寨的土匪頭子任安樂,不過我曾經用過一個名字,想必鐘副將聽過,十年前……我喚帝梓元。」

  鏗的一聲,鐘海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著任安樂,全身顫抖。

  半晌後,他隱隱有些明瞭,重新拾起劍,遞到任安樂面前,垂頭,視死如歸。

  「鐘海當年犯下大錯,如今只有一條賤命可以還給小姐。」

  遞出的劍沒有人拿起,鐘海瞥見墨黑的大裘拂過地上的薄雪,那身影一轉朝門口走去。

  他抬首,任安樂已經走到了小院門口,急忙喊:「帝小姐!」

  任安樂回頭,靜靜望著他,緩緩開口:「我有一件事讓你去做,你可願意?」

  鐘海沒有半分遲疑,點頭,「小姐請說,即便是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任安樂立在雪地裡,素白的世界只剩她的聲音,「我只要真相,我只要帝家的公道,我只要那八萬將士死得其所。」

  一個時辰後的金鑾殿,因為鐘海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世界安靜了。

  大靖立朝足有二十載,金鑾殿是決議天下事的地方,這座宮殿看遍浮華,再大的風浪都經歷過。

  但如今哪怕是挺著腰板閱盡世事的兩朝元老魏諫,也未曾想過有生之年能聽到這麼一句話,看到這般場面,驚世駭俗這詞兒用在這都淺薄了。

  恐滿朝文武搜腸刮肚,亦想不出什麼妥帖的話來抒發心底的震撼。

  這可是韓氏皇朝,八萬帝家軍埋骨青南山這樁舊事不止是皇家的忌諱,更是逆鱗,誰提了,誰就是和天子過不去。聽聽,剛才這混帳莽漢說什麼了,他誅殺了八萬帝家軍……

  誅殺八萬帝家軍!仔細咀嚼這句話後回過神來的朝臣瘋魔了,緊接著便是更大的震驚和荒謬。

  誰不知道當年八萬帝家軍秘密奔赴西北意圖叛亂,卻和勾結的北秦生了嫌隙,結果在青南山被北秦鐵騎坑殺得乾乾淨淨。八萬將士,無一人還生,也正因為如此,偌大的帝家才會一夕傾頹,晉南再無可用之兵,戶戶門前滿掛白幡。那時的帝北城,就是一座死城,哀城。

  青南山位於大靖青南城和北秦洪風城的正中,隔兩城皆有不短的距離。

  鐘海是青南城守將,他怎麼會誅殺帝家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荒世事之大謬!

  可詭異的,望著大殿中央昂首跪著的鐘海,卻沒有一個人敢走出來斥責他滿口胡話。那雙眼中的誓死決絕,悔恨愧疚,直白得讓人顫慄。

  帝家之事,被埋進大靖深處無人敢言,卻未想十年後竟會在這樣一個契機下於金鑾殿上血淋淋攤開。

  十年前的青南城,埋骨荒野的八萬帝家軍,到底經歷過什麼?

  無人去看御座上的帝王現在是一副什麼表情,他們不敢。

  御座之下,韓燁垂著眼,掩在冠服中的手死死握緊,太多情緒洶湧而出,他生生忍住,待心思完全沉定後,才抬眼朝任安樂望去。

  一身朝服的女子靜默立著,不見半點情緒,只是那眼已悄然冷冽。

  「鄭卿,帝家軍十年前乃是和北秦交戰,才盡歿於青南山,卿之話荒誕不羈,到底何意?」

  安靜的大殿上,嘉寧帝的聲音響起,只一句話,殺伐之氣滿溢。眾臣頓然覺得御座上高坐的帝王竟在瞬間有了當年剛登帝位時的血腥暗沉。

  左相冷眼看著大殿上跪著的人影,眼底破天荒的生出猶疑慌亂來。

  帝家的事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被這麼個人牽扯出來?帝盛天等了十年,究竟要做什麼?

  鐘海承受著帝王之怒,饒是久經沙場,心底亦寒意陡生。他使勁磕了磕牙,目光不移。

  「陛下,臣之話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虛言。」

  「好,好。」嘉寧帝緩緩坐直身子,不見情緒,朝鄭海一指,「朕聽你說。」

  「十年前臣投了軍,守衛青南城城門。那時城裡的守將不是古奇輝,而是他爹忠義侯。有一日,城裡傳北秦大軍翻過青南山,意欲攻城,傍晚侯爺帶了一萬騎兵,數百長弩,出城截殺北秦人。臣想立軍功,多得點封賞養活幼妹,便混在了老兵裡跟著去了。到了青南山下,侯爺下令讓我們守在山腳,封鎖從青南山到大靖的所有路口,凡有敵闖進,無論對方所言為何,皆一概不理,就地格殺。那天天色很暗,瞧不清山上的光景,可是能從青南山上下來的,只有北秦的軍隊。」

  鐘海說得並不快,但他的神情卻極為認真。大殿上連呼吸聲都給壓抑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心神都隨著他的話而顫抖。

  「這是臣這輩子第一場仗,臣那時想著,這場仗打的真他媽痛快,那些北秦蠻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麼傻,居然沒有掩護就從青南山上衝了下來。一邊衝著還一邊對我們喊他們是帝家軍,中了北秦大軍的陷阱,要入青南城求援。侯爺一箭射死了領頭的小將,言他們北秦人胡說八道,想以詭計乘機攻陷我大靖城池。」

  「一眾將士義憤填膺,百弩齊發,北秦人還未近到身前,就被攔在了半山處,死得乾乾淨淨。整整一夜,我們一萬人守在山腳,沒有放進半個北秦人。」

  能在這金鑾殿上立著的哪個不是通曉世事的人精,鐘海一句句說到這個地步,眾人隱隱猜出了些端倪,只是這猜測太過可怕,實在沒人敢相信。

  鐘海頓了頓,突然睜大眼朝嘉寧帝望去。

  「臨近拂曉,山上沒了動靜,再也沒有北秦人衝下來。侯爺說北秦人嗜殺如命,不用為其收殮屍骨,說我們立了大功,連山也沒上就領著我們回了青南城。陛下,臣不記得舉了多少次弓弩,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個北秦人,但是臣知道,臣立了功,回去後可以領賞了,臣能把妹子養活了。臣得了二十個銅板,回去給我妹子買了套過冬的厚棉襖。」

  沒人指責這麼重要的時候,鐘海還能想到用那立功的二十個銅板給他妹子買了套衣飾,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

  恐怕就算是嘉寧帝,在鐘海說完之前,也不能。

  「但是第二日,京裡來了一道聖旨,說是帝家犯上作亂,謀逆叛國,帝家軍悄悄潛進了西北,和北秦人勾結要破大靖國門,各城守軍若遇帝家軍,不得擅開城門,勸降為上,誅殺為後。咱們全城上下嚴陣以待,沒有等到攻城的帝家軍,卻等到了五日後八萬帝家軍被北秦鐵騎坑殺在青南山的消息。」

  「陛下可能不知,臣的老爹是個老兵,入的是施家的將營,咱們大靖立朝後他就回鄉養老了,沒活個幾年。他活著的時候一直跟我說,當年跟著太祖打天下,他被帝家的將士救過好幾次,讓我記著恩情,若是遇上帝家軍,就替他還恩。」

  「那時候,城裡的百姓都說帝家軍奔了萬里入西北叛亂,卻被盟友給出賣了,死的活該。臣想著咱家還欠帝家軍的恩,就一個人背著一麻布袋子冥錢偷偷去了青南山……」

  眾臣聽得心神歸一,鐘海卻突然停了下來。眾人疑惑的朝這二愣子莽漢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鐘海跪得筆直的身子竟難以自持的顫抖起來。

  「臣趕到青南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屍骨,一個壓著一個,看不到底,望不到頭,臣在山腳給他們燒了紙錢,想著上山去埋些屍體,能埋多少是多少,算是報恩……但是臣埋不了,陛下,臣埋不了啊,那些屍體上插著的全是我大靖的弩箭,那些傳言死在北秦鐵騎下的帝家軍,有一半是死在了我們手裡啊!」

  「臣領了二十個銅板,臣的兄弟都攢了軍功,可是咱們殺的是咱大靖的將士,是咱的同袍!」

  「陛下,帝家軍不是要攻打青南城,他們是被北秦鐵騎圍殺,回青南城求援啊。可是我們一萬人在青南山下守了一整夜,圍了所有入城的路,沒讓一個帝家的將士活著走下來。」

  鐘海一頭磕在地上,震了半殿的朝臣。一滴滴鮮血濺落在地,滿大殿裡,只剩下他哽咽難言的聲音。

  「八萬將士,陛下,那是我大靖八萬個兒郎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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