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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再世為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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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1:5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再世為妃》作者:陳毓華

“蕩婦!蕩婦,把她浸豬籠沉塘──”
她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被五花大綁的塞進豬籠,
丟入春日剛融的冰冷河塘裡,被冤枉偷人屈辱而死……
她好恨!她恨自己識人不清,愛錯了人,
莫非是上天也看不過去她的冤屈,竟給了她重新來過的機會?
房荇以為自己含恨而死,再醒來卻已重回十歲髫齡,
這時她的父母仍然恩愛,最疼她的哥哥也還沒出意外身亡,
她告訴自己,今生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家人,
什麼夫君良人、情愛纏綿都是假的,她決定要孤獨終老,
只是這個十一皇子卻大大打亂了她的計畫,
自她意外目睹他被綁架,卷入其中並驚險的救了他後,
他便毫不掩飾對她的興趣,幾年後兩人重逢更是對她志在必得,
他在她心情低落時動用鐵騎抓螢火蟲,只為討她歡心,
還頻繁的出入她家,紆尊降貴的討好她的家人,
讓她原本堅定的決心漸漸被動搖,也再次有了心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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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2:20 |只看該作者
序言

    隨寫一二三事
陳毓華

    先來說一下《步輦圖》好了。

    據丫華查到的資料《步輦圖》是唐朝畫家閻立本的傳世之作。貞觀十四年,吐蕃王松贊干布仰慕大唐文化,派使者祿東贊到長安通聘,想求娶文成公主,《步輦圖》所繪便是祿東贊朝見唐太宗時的場景。

    現存的這幅畫作被認為是宋朝摹本,放在故宮博物院。

    久沒有回古代,寫的是時下很流行的重生,每個人的生命裡,一路走來,或多或少都有免不了的遺憾,或許是對年少時的戀人不夠好,心懷歉疚,或許是錯過了什麼,總會有“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一遍,當時的選擇會不會不一樣”的想法。

    但是,相信大多數的人,除非處境奇慘,不然不會有那種念頭,就是回到雖有幾千年底蘊,對女子卻絲毫沒有自由,對男子而言,一生下來就要背負支撐門戶重擔的時代去。

    我就是那種對穿越絲毫沒有興趣的人,活在這時代裡,想剪頭發就剪,想在頭上怎麼作怪都可以,夏天無袖T,超短褲,夾腳涼鞋,走在路上,沒有誰會多說一句話,那老舊的年代裡,露一根腳趾頭都不行。這年代,女人只要有專長,就算錯過姻緣,也能養活自己,不必向男人伸手拿錢,想出國,護照一拿,周游列國都不是問題,古代女子卻只能關在宅子裡,你鬥我我鬥你過一輩子。

    謝謝娘親,把我生在這很辛苦的年代,但也很快樂。

    寫序的時候,中秋要到了,今年的月餅比金子還貴,嗯嗯,還是回弟弟家去A幾塊吃個意思意思就好了,至於烤肉嘛,再來問看看誰家要烤,丫華去湊個人頭就好。

    因為做這樣的工作,對節日很無感,秋天到了,每天都很困,常常睡著睡著,一天就被我睡掉了,腦袋瓜子自從完稿後,就一直呈現漿糊狀態,然後筆記越做越多,多到了我自己都唾棄的地步(寫那麼多有啥用,腦袋和手不同步,沒有Key進計算機裡不等於白搭嘛)。

    什麼時候會清醒?

    哎啲,又到午飯時候了,先去覓食好了……

    寒盡不知年,已然准備要過冬的困蟲先走了,我們下本書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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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2:3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長長的裙擺拖曳過雨後的黃泥地,繡石榴花的繡鞋早就面目全非,甚至掉了一只而不自知,腳底的白襪已經分不出顏色,披頭散發,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她,被兩個粗壯的漢子架著拖行。

    這……他們……這是要把她帶到哪裡去?

    她的頭好痛,腦子裡有把重重的錘在敲,鈍鈍的痛,人好昏,全身酸軟無力,眼裡看著的事物一片模糊。

    她想起來了……這些人要把她浸豬籠……沉塘。

    恐懼在心中油然而生,那是一種透骨的寒意,深深地沁入四肢百骸,讓她沒由來的瑟瑟發抖,無法自已。

    她犯了什麼錯,他們要這樣對她?

    她咬破唇,那痛總算讓意識清醒了些。

    是了,那個素來與她沒有交情的小姑昨日來找她,說是得到一瓶好酒,置辦了下酒菜,覺得一個人喝沒意思,來找她對酌。

    她還以為小姑終於知道自己對她好,高興之下多喝了幾杯,酒入了胃,她昏昏沉沉的睡了,誰知道再醒過來,一屋子烏壓壓的人,婆母、公爹、夫君、小姑、婆子婢女站滿她的床前。

    她全身赤裸,不著寸縷,最難堪的是身邊躺了個眼生的男子,也一樣不堪入目。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她有口難言,可沒有人要聽她分辯,她跪著抓住夫君的袍子,哀求給她解釋的機會,可是只看見他眼裡帶著可怕的冷意。

    那冰冷擊倒了她。

    那酒,有問題。

    “你……給我喝的是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嘶聲詰問站在最外頭冷眼旁觀的小姑。

    只見她冷冷一笑,“醉魂酒,只要小小一杯就夠你受的了……氣血逆流,神智不清……都怪你這賤人,我不喜歡你,從我哥說要娶你的時候就不喜歡!”

    “因為這樣,就陷害我身敗名裂?”

    “這些都是你自找的……”小姑嬌柔秀美的臉上沒有任何愧疚。“我哥在未娶你入門前就有婚約,你強行介入,無德無行,令人不齒!”

    原來如此!

    不不,不只如此……

    她還想到了,原以為會是她一生倚仗的夫君,日前曾說要將有身孕的外室迎進門,將來要產下子嗣,還要抬為平妻,她不允,他卻恬不知恥的說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家常便飯,又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不能因為一個無出的女子,背負不孝罪名,至於她允不允是一回事,他只是來知會她而已。

    剛成婚那兩年,他對她好,不過是看在娘家爹爹分上。

    那時的她,爹娘還在,身為中書令的父親對他的仕途助益頗大,後來一連串事故發生,爹娘沒了,家破人亡,家道中落,失去了爹娘庇佑的她變成孤女,他便鮮少過問她的生活,到後來,因為他的冷落,丫鬟嬤嬤也漸漸不將她放在眼裡,門庭冷落,她成了有名無實的主母。

    也就是說,這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被錯待,被忽視,都是因為她的懵懂和愚蠢,只因為看見明融之舉世無匹的相貌,就對他一見傾心,非君不嫁,而看不見天下男人的薄幸、見異思遷和朝三暮四。

    她瞎了狗眼。

    無子,紅杏出牆,妒忌無量,七出之條,隨便一樁都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這些人羅織這麼多罪名,是真的要她死。

    好個用心良苦。

    天下間,最厲害的幾樣東西裡,人的嘴是其中一項,能說善道的,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好的變成壞的,不過就在雙唇開開闔闔間,很簡單的把一個弱女子推進地獄,求生不能。

    兩個漢子把她像麻布袋一樣推倒在地上,她一無所覺。

    她看不見圍觀的人如同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像趕集一樣;她感覺不到那到處扔過來的石塊砸中了太陽穴,鮮紅的血像陡然盛開的紅花,蜿蜒流下。

    她茫茫的看過去,宗族長老,明府所有的人,包括伺候她的侍女、嬤嬤……明融之扶著的那個外室,每一道眼光都像把利箭,鄙視、不屑、可憐、冷漠、交相的指責……讓她體無完膚。

    這些人的眼裡一點溫度也沒有,沒有半個人憐惜她的遭遇。

    就算她人前卑微,每一夜對燈枯坐,對人沒有一處挑得出錯處的好,卻還是走到死的這一步。

    她哀莫大於心死,無話可說。

    “會有報應的……明融之……你會有報應的……”

    “你這不貞不潔的賤人,居然還敢辱罵斯文,就讓鄉親父老瞧瞧你做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醜事,來人!把她的衣物給撕了!”明夫人,她的婆母排開眾人,眉間凝著厲色,大怒說道。

    她錯愕至極的瞠大眼,無法置信,布帛應聲撕裂,讓她不得不回過神來,身上一涼,外衣、中衣、裡衣倏然落地,她渾身顫栗。

    她身上只余抹胸低低的覆蓋在雪脯之上,隱隱露出一抹風光,腰下是白緞的裡褲。

    她的頸子有一大片男歡女愛過後留下來的吻痕。

    群眾嘩然。

    她始終干涸的眼眶,終於滑下屈辱的淚,她的神智被撕裂,無法消融的恨意和絕望奔騰而出,無法抑制的痛,化為無數蛇的毒牙,啃噬著她……

    “蕩婦!蕩婦,把她浸豬籠沉塘——”不知是誰大聲吼叫起來,接著便是無數的應和,彷佛連晴空都震蕩了。

    許多只手伸了過來,將她像捆粽子的五花大綁,裝進竹篾豬籠裡,幾人合力,將她推入了春日剛褪了冰的河塘。

    她睜著眼,水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寒冷刺骨,慢慢滲透她的皮膚,她的皮,她的肉,她的血,她的五髒六腑,她的四肢百骸……

    她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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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4:34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洗臉的銅盆架不算太高,恰恰她墊著圓凳便可以把臉湊上去,輕輕晃動的水中倒映出一張稚氣的小臉。

    她兩眼直視自己的倒影,捏了捏那沒什麼肉的臉頰,嘶,會痛,再把小小的十根指頭泡進水盆裡,水中的影像變形扭曲,又恢復,那十根短胖的小指頭還是沒變。

    這張臉是她,雖然眉毛短了些,眼睛小了點,輪廓五官,就連個子都小了好幾號,再捋捋細葛布短衣下的身子,這個人的確是小時候的她。

    她沒死,沒死在那冷冰冰的水中,還是肉體滅了,人,又重來了?

    這麼玄之又玄的事情,在她身上發生了?

    因為不甘願嗎?那樣懷恨而死的自己……

    她微微側過頭,看著房間,這房間很小,放了一張床,一個半舊衣櫃,一個臉盆架子,一架換衣小屏風之後,只剩下可以走動的走道。

    “荇兒。”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女孩轉頭,看見一個年約二十幾的少婦,她身形窈窕,眉目如畫,家常半舊的上衣襦裙,發髻上,一支芙蓉花初綻的玉簪子押發。

    “怎麼起來了?你這孩子,身子覺得如何?可是好些了?”

    那聲音——?

    “娘?”她的嘴巴干干的,眼慢慢瞠大。

    “是想梳洗嗎?怎麼不叫人給兌些熱水進來?要不喊娘也可以啊。”女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看見她濕漉漉的手,趕緊拿起一條巾子給她擦拭。“風寒才好了兩天,怎麼可以碰水,別好了傷疤忘了疼。”

    原來她得了風寒啊。

    她靜靜的看著自己小手指一根根被拭干,被帶下小凳子,安置在床上,然後那個年輕會笑,有雙似極了水底下柔軟水草般眼睛的娘親給她脫下鞋,看見房荇亂糟糟的頭發,從懷裡摸出一把小木梳,慢慢梳順她的發,挽上兩個小小的雙螺髻,鬢邊的余發往後梳成一束,然後系上一條薄透的白綢帶,看似滿意之後,替她蓋上了被子,然後轉身——?

    “怎麼,還難受嗎?”她看見五根短短的指頭抓著她的裙擺,不讓她走,忽然就笑了出來,這孩子……

    房荇收回手,突然有些尷尬,臉頰微微發燙,忸怩了起來。她這是在做什麼?太丟人了!

    誰知道她娘親回過頭,將她連著被子一起抱在懷裡。“娘只是想讓人送熱水進來,你別急。”

    “荇兒已經梳洗過了。”還有些不真實,被子裡的手掐著另外一只。

    “以後別那麼粗心大意了,別忘記大夫吩咐過,要你多休息幾天,冷水還不能碰的。”

    “嗯。”她乖巧的點頭。

    “娘,妹妹醒來了嗎?時兒進來了。”清脆卻帶有一絲穩重的聲音響起,隨著一雙皂青鞋子出現,走進來一個身子還未長開的少年。

    房荇的眼睛直了。

    “時兒怎麼來了?”

    “我怕桌上的飯菜要涼了,怎麼,妹妹又不舒服了嗎?”十幾歲的年紀,介於少年和孩童之間,可不躁不鬧,舉止沉穩,可以想見將來的風采和氣度都會勝過同年齡的人許多,甚至遠遠超越。

    房時看著被娘親圈在懷裡的妹妹,想也不想的單膝跪上床,手便往房荇的額頭碰去。

    “燒似乎都退了,荇兒還覺得哪裡難受嗎?”彷佛有星光墜入裡面的眸子朝著房荇看去。

    房荇從被子裡掙了出來,喉嚨艱困的咽下噎著的不明物。“哥?”

    “要一同上桌吃飯嗎?”

    她木木的點頭,用一種很珍惜的目光把房時看了又看。

    “怎麼好像沒見過我似的,哥的臉上有蟲子?”房時輕笑,覺得因為生病小臉瘦了一圈的妹妹有點讓人心疼。

    “我好想你……”她上輩子早夭的哥哥。

    他的心忽然就坍軟了一大塊,口氣無奈又疼寵。“真是的,病好了還是這麼愛撒嬌,昨兒個不是才見過我嗎?”說著,手移到她腰間,輕輕一用力,便將她抱了起來。

    房荇的小身板一僵,她曾幾何時讓人這樣抱過?被人這樣抱著,她很不習慣,可是抱她的人是哥哥,忽然又舍不得拒絕這溫柔,軟軟的小手改為圈住房時的頸子,像小貓似的窩著就不動了。

    察覺到她想掙扎,可又很快安靜下來的房時,雖然不知道她的小腦袋瓜子裡轉著什麼念頭,卻還是不忘邊走邊安撫,“娘做了早飯,煮的都是你愛吃的菜,說是要替你補一補身子,你再繼續賴床,我肚子裡的饞蟲可不依了。”

    懷裡一團溫暖,嬌嫩的身體,脖子上繞著兩條柔軟的胳膊,散發著好聞味道的小臉蛋,房時將妹妹又抱緊了些。

    房門外,是小小的廊道和宅院,院子很小,一口水井,還很地盡其用的種了兩畝冒著綠油油芽葉的青蔬。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十歲時,住在銅雀巷子裡的宅子。

    四方桌上已經擺好雞絲粳米粥、幾碟小菜和一盆剛出籠的熱包子,幾條長凳的後面連著灶間,灶台後面看似有個小門,那小門後頭擺的是一些平常不用的東西和柴火。

    房時將妹妹放在長凳上,確定她能獨自坐好,跟在他們後面的杜氏也走進來。

    房荇還是沒能從雲裡霧裡回來,娘和哥哥都在,那麼,爹呢?

    她心念電轉的同時,一大把將整個門框塞得幾乎進不來的花束,以非常華麗鮮妍的姿態出現了。

    “孩子們的娘,你看我給你摘了什麼”

    中低嗓音帶著一股討好的歡欣,那大到捧也捧不住的花,像是突然之間給這簡單的宅子揉進了旖旎的顏色,屋裡的人都怔住了。

    一張臉從高高舉起、累累的紫紅色花朵裡冒出來,帶笑的雙眼又大又亮,實在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你這人,孩子都在。”杜氏玉白的臉染上一層薄薄的艷色,卻是笑得像初綻的花,嬌美動人。

    “我在回來的路上看見了,想不到往年夏天才開的花,今年開得這麼早。”他逕自折下一朵,簪在杜氏的發髻上。

    那朵紫薇在烏黑的發上開得妍麗,嬌花美人,美不勝收。

    房荇形容不來這樣的爹,也沒見過這樣的娘。

    她不記得見過這樣風華正茂、氣質極佳……還會給娘親摘花的爹。

    她也沒見過會這麼笑著,溫柔如水的娘。

    娘在她以前的記憶裡,總是將自己關在房裡,不言不笑,清冷得像天邊的弦月,誰也走不進她心底;而爹則納了數也數不清的妾室,不苟言笑,對她不聞不問;唯一對她好的哥哥,卻在她十四歲那年出了意外,天人永別了。

    她孤伶伶的長大,一遇到令她傾心的明融之,雖然娘親堅決反對,她還是不管不顧的離開了那個冷冰冰的家。

    看著眼前的景像,她咬了下指頭,又重又狠的。

    房時發現她的小動作,輕輕拉出被她凌虐的食指,又瞧見那上頭的咬痕,蹙起修長的眉目。“荇兒這是怎麼了?爹娘也不是今天感情才這麼好。”說著,耳廓卻是微微地紅著。

    “爹的丫丫怎麼了?這眉頭皺得可以夾螞蟻了。”一雙大手將她從長凳上撈起來,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抱到自己腿上,然後坐下。

    她這次可是僵得十分徹底,眼珠子嚇得動都沒敢動一下,可心底百轉千回,激越酸楚一古腦湧上心頭。

    房子越可沒想過女兒會不自在,“讓爹看看丫丫的燒退了沒?”也不等她反應,溫熱的額頭便朝著她的額頭碰過去。

    她情難自已,兩顆又大又沉重的淚珠就這樣掉進了陶碗裡面。

    房時大驚,差點要伸手去抱房荇。

    “丫丫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看再請隔壁的白大夫來瞧瞧吧,到底是這麼小的孩子,也不知是哪兒還不舒服。”房子越一陣擔心,溫顏對著妻子說。

    已經擺好碗筷坐下的杜氏點點頭,開口就要叫房時去請人了。

    “……荇兒只是餓……”房荇眨眨眼,扁小嘴,抿出頰邊小小梨渦,那烏溜溜的眼珠子上,長長的睫毛還沾著少許的水霧,聲音糯糯軟軟,讓人喜愛得不得了。

    沒有人發現她腦門上已經起了一層虛汗。

    上一世已經是幾歲的人了,這會兒卻得扮小,好別扭,好不習慣。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們居然淨顧著說話,來來來,這是你最愛吃的包子。”房子越夾起一個包子就往她碟子裡放。

    她看著包子,也不急著往嘴裡塞,抓起自己的筷子,驚險萬分的夾了一個包子往杜氏前面遞,“娘也吃一個。”

    看她五根小爪子不甚靈活的樣子,杜氏驚喜的拿起碟子趕緊接過來。

    這還不算完,房荇又給她爹夾了一個,這才大功告成。

    這小手小腳真是不方便,連筷子都不好使,腹誹著,她干脆抓起自己那白嫩包子,吹了幾口,啊嗚一聲的咬下去,湯汁和肉餡一口氣吃進嘴裡,她嘴裡嚼著東西,也不講什麼禮節,口齒不清的對杜氏贊美,“娘做的包子……好好吃。”

    杜氏分別又給兒子和女兒再夾了一個,眼裡都是疼愛和幸福。

    房荇吃第二個包子的時候,嘴裡依舊含糊不清——?

    “爹?”

    “唔。”

    “娘?”

    “嗯?”

    “房時?”

    她立刻遭到白眼。“沒大沒小,叫哥。”

    她笑得傻兮兮的,嘴角帶著一點小蔥粒。

    能盡情的看著娘親的面容,盡情的喊爹娘,就算是一場夢好了,讓她在這個夢中躺一躺,一會,一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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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4:41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房子越是江南河晏縣的七品父母官,河晏地處南方,房子越在這裡任知縣六年,仁厚愛民,多有政績,頗受地方人民愛戴。

    他們這一家並不像一般官家內眷住在府衙的北後院,而是住在自己置的產業,一間很普通的三進院子。

    對顯貴的官家人來說是小了點,但房府人少,三進院子卻是恰恰足夠了。

    前頭一進是廳堂與書房,房子越在外如果有看不完的公文和邸報,多在這裡處理,另一側間則供午間小歇用,二進是正院,房家人日常的起居之所,正屋當中是正堂,東西兩側是耳房,東耳房是臥室,西耳房日常起居用,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則是房時和房荇的房間,至於小庫房和淨房就在後院一溜排更小的後罩房,靠西一點,用磚牆隔出來,作為廚房和柴房。

    房荇蹲在小院子的菜圃,看著閑適散步過她眼前的母雞,有一搭沒一搭的啄著泥土裡的蚯蚓,這一看就是半天,連來上工的婆子和媳婦經過,過來同她說話時,她要不是有氣無力的嗯一聲,要不就心不在焉的點頭應付。

    家裡統共四口人,沒有太多伺候的人。

    她記得自己和哥從小都是娘一手奶大的,奶媽或是貼身丫鬟她和房時一概沒有,內院就一個粗使婆子和一個媳婦,婆子負責采買,媳婦負責浣衣打雜,大家都知道知縣夫人是個熱愛凡事親力親為的主子,尤其只要是攸關她和哥哥的衣服、吃食,均很少假手他人,她想,她娘若非頭上頂著知縣夫人的名頭,不方便出門拋頭露面,婆子能做的事情她也會自己攬下來。

    沒有丫鬟繞著她轉,要房荇說這也沒什麼不好,簡簡單單的一個人,也沒多少事情可以忙,她還自在許多。

    “我看大老爺這個娃兒是個傻的,連話都不會說。”婆子偕著媳婦兒嘀嘀咕咕,背後說著閑話。

    “荇兒姑娘是因為日前病了,這會兒還沒好全呢,不要這樣說。”

    “得了、得了,我也不過多說了那麼句話,不就是關心嘛,連個話也不許我說,虎子他娘,你也真是!”

    房荇壓根沒把這幾句閑言碎語聽進去,她煩惱的,是別人想不到的。

    這世上,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都不同。

    有的人覺得能吃飽穿暖便是福氣,有些人榮華富貴都覺得不夠,野心勃勃的要得到更多,目光永遠看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可對她來說,光是這樣能看著自己喜歡的家人,看得到,摸得到,感受得到互相付出的溫暖,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人生了。

    這些,會不會又變成手裡的沙,從指縫裡漏掉?

    不要,她不要!

    這一世,她無論如何,就算拚盡一切,也不會再讓那些發生過的事再重來一次。

    那些叫人冰心徹骨,讓人痛徹心腑的……心裡說也說不出來的悲傷……

    可是,令她不滿的是,這十幾天吃吃睡睡,又睡睡吃吃,也許是上一世和這一世的腦子尚未和諧,越是心急火燎的想把過去那些已經不太記得的回憶找回來,越是不靈光,感覺就是一腦袋瓜子的漿糊。

    她拿自己的五短身材沒辦法,可是腦袋也壞了,能怎麼辦?

    她垂著小肩膀,緊握著小拳頭和打成小結的眉頭,小小孩童那陰暗的樣子,要是落入旁人眼裡,只會叫人發噱。

    她走神的厲害,哪想得到頭頂一暗,爹那好聽的聲音和他蒲扇般的大手掌就朝她的腦袋壓了下來。“下了飯桌就不見人影,丫丫在這裡想什麼呢?”

    “爹……娘。”她扭頭往上看,不止爹娘,就連房時也服裝整齊,提著娘幫他做的書袋,准備上學去了。

    房子越兩手穿過她的腋窩,將她抱起來。

    “老爺要上衙門了,怎麼還抱她?她可是一腳的泥,等下弄髒了褂子怎麼辦?”杜氏要勸阻已經來不及。

    房荇只能說穿著官袍,腳穿官靴,頭戴官帽的爹爹俊俏的無人能比,然後又想到方才的無力感,一頭就砸進房子越肩上賴著,想找點安慰。

    感覺一團軟乎乎的小東西偎著自己,小腦袋挨在他肩頭,白嫩的小臉和些許柔軟的發絲貼著他的頰,房子越笑開一張還十分年輕的臉。

    這孩子以前總和妻子親些,這些時日似乎轉了性子,常常蹭著他喊爹,那稚嫩的嗓子喊得他暖呼呼的,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

    平常,房子越和房時出門後,家裡就剩她們娘兒倆,房荇會趁著杜氏納鞋底或是做針線的時候纏著她說話,挖出不少房子越的私房密事,這才知曉爹當年歷經鄉試、會試、殿試皆得第一,是大歷朝開國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名動京城,一時風頭無雙,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他並沒有沿著仕宦的老路子在翰林院當個編修京官,而是要求外放,遠遠離開了人人羨慕的京城。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也才有他們一家子幸福安康又和睦的一段歲月吧。

    “許是上次受了風寒,沒有好全,這些天裡話少了,人也沒那麼活潑,怎麼吃身上都不見她長肉。”杜氏有些心疼的說。

    這年紀,但凡能吃飽飯的,臉頰都是圓嘟嘟的,她的小臉卻擰不出一點肉來,每次吃飯都往她碗裡添菜,怎麼就不長肉呢?

    趕明兒個讓人去抓只老母雞來熬湯吧。

    聽著杜氏說話,本來趴在房子越肩上的房荇閃著大眼,揚起頭來,兩只滴溜溜的黑眼珠輕轉著,問的卻是杜氏,“娘,荇兒多大了?”

    “十足歲了呢。”

    十歲,真的才十歲,自己這副身軀又瘦又小,樣子恐怕比其他同年齡的孩子都矮上半截……算了,一直糾結這個有什麼用?早早適應,認命的當一個稱職的孩童,想伸腿就伸腿,想趴著就趴著,那……想要求,自然也就可以毫無顧忌的提出要求嘍

    “荇兒想和哥哥一起去上學。”

    “怎麼忽然想到上學了呢?以前時兒啟蒙的時候讓你一塊去,還同我鬧脾氣呢。”

    “娘,此一時,彼一時嘛,翻花繩也不是一直都那麼好玩,荇兒要是學了道理才能給娘長臉,也不會給爹丟人吶。”她很巴結的說。

    文,她不需要安邦定國的能力,武,她不用學得上馬殺敵的本事,可是,該念書的時候努力念書,該學習的時候努力學習,家中目前的生活衣食無缺,多她一個孩子上學,也應該負擔得起才是。

    上一世的她,只識得一些簡單的字,當初家中請來夫子啟蒙識字,天天背書,背得她一個頭兩個大,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沒多時她就厭煩了。

    那時的她覺得女子既不能拋頭露面,出門從商營事,也不能出仕為國,既然那些人生道路都擺明了不通,那些酸氣衝天的學問,要來何用她把嫁人當成一生的志業,她只要按著房家嫡女的身分長大,嫁個身分相當的丈夫,然後相夫教子,鞏固自己的地位,榮華富貴一生就好了。

    她哪想得到,懂琴棋書畫的女子多得去了,婚後,家中大權始終掌握在婆母手裡,金銀一事得看別人眼色也就算了,為了討婆母的歡心,她曲意順從,對婆母不敢有任何違背,可不知為何,卻和夫君漸行漸遠,他漸漸不來她的院子,常常應酬回來便隨便在一處歇下,那種冷落她一直到死都不明白是為什麼……

    既然有從頭再來的機會,想要過得更好,非得從頭學習不可!

    “這小丫頭片子,怎麼忽然開竅了?這些年縱著她玩,倒是忽略她也到了識字學女紅的年紀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杜氏笑著點點房荇的小鼻子。

    本來官家小姐從小耳濡目染,就該養成良好的舉止習慣,舉凡行禮走路喝水都有一定的章法,她離京日久,公婆不在身邊,少了囑咐叮嚀的人,郎君在衙門的時候是個威武的知縣老爺,一旦回到家就成了家犬,她也是,放在眼前的孩子只覺得他們舒心便好,忘了要拘著,忘了目光要長遠。

    “這倒也是,上學不見得非要學得什麼濟世大文章,也不是要學詩詞歌賦那些虛浮的東西,能懂得一些道理,這才實際。”房子越沒反對。

    “謝謝爹!”

    “時兒在河晏書院裡上課,古先生也是博學之人……時兒,妹妹同你去書院可好?”房子越看著沉穩的兒子。

    “我會照顧妹妹的,荇兒,從明日你就和哥哥一起去書院吧。”房時一口允諾,既然是父親交代的事情,他一定會做好,更何況照顧妹妹也是他義不容辭的事情。

    房荇扭了扭身子,從父親身上下來,待她兩腳踩著了地上,房子越才松手。

    “我明日會早起的。”

    “最好是,平常總是賴床,娘常常叫你也叫不醒,我都想你是不是小懶豬來投胎的。”

    “娘,哥哥笑話我!”哥哥真壞心,她跺腳馬上尋求外援。

    房子越和杜氏看著一雙兒女,笑容燦爛。

    當房荇看見房子越那春光爛漫的笑容時,心裡不禁要嘀咕,爹,您都幾歲人了,還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這怎麼當人家的爹?難怪她那上一世的爹滿院子的姨娘,都是這麼來的吧……

    她不知道上一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爹和娘性情大變,兩人形同陌路,她只知道自己從今以後得想辦法讓爹不要隨便對著別人這麼笑,她希望這一世爹和娘永遠能這樣恩恩愛愛,和和美美。

    “那晚些我讓人把薦書送回來。”房子越哪懂得房荇肚子裡的那些彎彎繞繞。

    入學得有憑證,書院本來就是為官家子弟設的書院,師資一流,房子越身為地方父母官,要送孩子上學只是舉手之勞,但為官也需事事小心,要讓人拿了話柄生事,小事也會變成大事的。

    “老爺,你應卯要遲了。”杜氏提醒。

    “咳,我該出門了,時兒你也別晚了,不然挨了先生板子可沒話說了。”

    “時兒省得。”

    父子倆分頭出門,衙門就在一條街外,房子越不耐煩上下馬車瑣碎,通常會有衙裡的典吏或主簿跟著,安步到衙門,至於書院位在城西,房時就不得不乘車了。

    “荇兒,咱們也進去,娘瞧瞧找塊什麼樣的布料給你做書袋,你喜歡什麼料子?”目送家中的男人出門去了,娘兒倆一同往裡走。

    杜氏拉著房荇的小手,嘴裡叨念著要讓婆子上街,去給她買一些明日要用的描紅冊和習字本子,當然,筆墨紙硯也不能少。

    “啊!”房荇突然使勁的朝自己腦門“啪”的給了自己一下。

    “你這又是想到什麼了?”

    “我還有件事兒忘了和爹說去。”她轉身想追出去。

    “什麼事這麼急,非得現在說不可?”杜氏可沒見過女兒這麼性急的樣子。

    房荇眼睛眨也不眨的瞅著杜氏的臉,這事兒,和娘說得通嗎?

    “荇兒除了識字,也想學點拳腳工夫。”她搖晃小身子,行動嬌憨可愛,一張雪白嬌嫩的小臉玉雪可人。

    杜氏慢慢蹲下來,眼裡有些不解。“可是想好了才說的?拳腳工夫和識字不一樣,很辛苦的。”

    房荇稍稍停了下,發現娘親正專注的看著她,而且溫柔的笑著,讓人覺得就算將心裡所有的秘密都說出來也無所謂……她鄭重的頷首。

    她這輩子是多出來的,要是可以,那種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羈絆、沒有束縛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將家人擺在自己的後面。

    何況,拿強身健體為由,一向疼愛孩子的爹娘也會比較容易同意她的說法,若明擺著說她想學拳腳工夫是為了未雨綢繆,要守護家裡的人,恐怕只會招來嘲笑。

    “荇兒的身體好像不太好,老是叫娘操心,荇兒想,若是可以學一點拳腳工夫,會不會以後就不用常常吃藥了,娘,荇兒好怕那個藥味兒。”她吐著丁香小舌,表情可愛又生動。

    “等你爹下衙回來,娘會和你爹提,不過,娘可不敢保證你爹會同意。”房家不是武將出身,文官通常重文輕武,房荇如果是個男子練武防身倒也無妨,可她是個官家小姐,動刀動槍的要是傳了出去成何體統。

    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正是貪睡懵懂的年紀,哪來這種好學的精神?

    “謝謝娘,荇兒就知道娘最好了!”她親昵的攬著杜氏的手臂,又蹦又跳的和母親一同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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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5:06 |只看該作者
第2章(1)

    要知道一個地方官將地方治理的好不好,看百姓穿著,觀察他們臉上的神情是開朗多還是憂郁多,基本上就能了解的差不多了。

    房荇打起馬車的窗簾,毫無障礙的東張西望,馬車從銅雀巷子出來,行經幾家深宅大戶的深深庭牆,轉進大街,街上行走的,有衣著光鮮的人,有簡單布衣短褐打扮的人,但不管平民還是出身富貴,均衣著干淨整齊,看起來生氣盎然,路上居然看不見一個乞丐。

    看起來爹就像娘說的,是個勤政愛民的縣太爺,常常左手賺來的薪俸,右手就貼補了出去,也因為這樣東貼補一點,西貼補一點,幾年下來竟是沒能攢上什麼銀子,兩袖清風不說,她和哥哥也算得上是官家小姐和少爺吧,身邊卻也沒什麼伺候的人。

    因為心態轉換,很多上輩子或許對她來說不可或缺的東西,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她想要的已經不一樣。

    所以有沒有僕佣,根本無所謂。

    她回過神來看著街道房舍,這些店鋪商家,模模糊糊的輪廓,重溫一遍,都好像帶著似曾相識的記憶,房荇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帶著兩份記憶,在這裡的每一天都很陌生,又很懷念。

    膝上攤著一本論語的房時,睞著妹妹半張鑲著金燦燦陽光的小臉蛋,越看越奇怪,她那一對小爪子抓在窗欞上,烏溜溜的眼珠帶著滄桑和一點他不是很懂的東西,妹妹明明還小上他幾歲,一個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會流露那種不合年齡的悲傷?

    對,就是悲傷。

    “荇兒,你在看什麼?”他的口氣帶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急。

    “大街好多的人。”她眼睛彎彎的說道,臉上哪還有半點沉重。

    “過幾日書院休沐,哥哥帶你上街逛逛可好?”看著一團孩子氣的房荇,方才定是他看花了眼。

    “好,荇兒要吃上次哥哥買的焦圈糖包。”

    “好,你能吃多少就給你買多少。”房時笑出一口漂亮白牙。

    “哥哥在馬車上看書,頭不暈嗎?”房時是好學生,無論在哪,不忘一書在手,但他不是死讀書的那種書呆子,凡事不知變通,在她看來,他那一肚子的墨水,同年紀的人已經很難望其項背。

    這也難怪,科考,考得好得可以當官,普通的話可以當吏,再不濟,謀個私塾先生的活也是有的,科考對房時這樣的官宦子弟來說,老爹的官職不世襲,就算是兒子也得靠自己的本事才能獲得前程,不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怎麼行。

    “習慣了。”

    “哥哥不要太常在馬車裡看書,傷眼睛。”

    她這是在關心他呢,房時笑得溫文清淺。

    “我方才說的那些注意事項,你可都聽明白了?”

    “明白,要聽夫子的話,凡事不可強出頭,去書院是為了做學問,不要與人吵架生事。”她本來想說她這麼小,誰會與她過不去,但繼而一想,房時和她說這些,還告訴她書院裡哪些人不能惹,雖說只點了一二,但無論如何都是為了她好,世事難料,既是出門,小心不要給爹娘、哥哥添麻煩是對的。

    “乖。”房時摸摸她軟軟的發絲,手下覺得很舒服,眼中笑意更盛。

    河晏書院占地頗大,前頭一座大樓坊,進進出出的人各個神情倨傲,華麗的馬車爭奇鬥艷,主子披金戴玉,相互鬥富,連書僮也都一副以貌取人、鼻孔朝天的樣子。

    當這些人看見房家樸素的馬車,身著翟紋青衣,身長玉立的房時從普通馬車下來,許多學生只覺眼睛一亮,接著瞧見他反身,從馬車裡抱出一個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穿一襲牙白細羅紗,自己提著書袋,眾人眼中的驚詫頓時轉為莞爾。

    “羅叔,你回去吧,下學時再來接我和姑娘。”他拍了下馬車,向車夫說道。

    “是。”

    房時也不和那些人打招呼,牽著妹妹的手走向另外一條鋪有青石板的路,那是書院講書還有山長歇息與准備教材所在。

    “滌心堂”裡,房時讓人通報以後,見到了山長,然後把手中的推薦書和束修一並遞給侍童。

    山長是知道房時的,也知道他的父親何人,他接過侍童遞過來的薦書,看了房荇幾眼,見她年紀小小,從進屋至今,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不亞於兄長的沉著穩重,又見她一身素衣,姿態謙恭,更多了幾分歡喜。

    書院的衣著並沒有一定規範,只要求潔淨,但是能來書院上課的學生,家境又豈會平凡,官家子弟雖是不多,大部分是家底豐厚的商賈之流,學生多注重外表,攀比蔚然成風,心態未免無法放在課業上面,他也不諱言現下學子讀書就是為了科舉,純粹求學問的人幾乎沒有,但這並無不可對人言,要兼善天下,沒有仕途,哪來其它。

    “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房荇見過山長。”

    “房時是你哥哥?”

    “是。”

    “多大了?”

    “十歲。”

    “可會寫字?”

    “哥哥教過我描紅來著,一天十個大字,寫不好會挨瞪。”

    “都讀了哪些書?”山長忍不住笑意多了些。

    “三字經、千字文。”這些都是大實話,她識字不多,看的書真的只有三字經,倒能背得熟透,《女誡》則是所有大歷朝女子非要讀的書,那書裡叫女子謹言慎行,謹小慎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女子守貞殉節……但是,將《女誡》、《女四書》讀得熟爛於胸又如何,被這些歪理束住手腳,默默居在深閨裡,無聲的活著,無聲的死去,她的上輩子做得還不夠好嗎?人心要變,你做得再好也是錯,對這一世的她來說,但求輕松自在,無愧於心。

    “背一段《千字文》給老夫聽聽。”

    房荇也不緊張,張口即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

    山長摸摸自己的胡子,聽她一字不漏、抑揚頓挫的背著,覺得著實是個可造之材,又訓勉了她幾句,便讓房時帶她出去。

    房時畢恭畢敬的行禮退下,帶著房荇往學舍走。

    書院的學舍分三等,分別是蒙、起、明。蒙是幼兒初學,起是像房時這樣未參加過童生試的學子,明則是等待府試的學子。

    但河晏縣只是一個中等的縣城,書院學費不貲,有身家又願意供孩子讀書的大富人家確實不多,不得不將三個書院辟成一室,讓先生因材施教了。

    學舍裡,已經有先生在授課,看著房時帶著房荇進來,便明白是新學生,凝目瞧了瞧兩人的面目有七八分像,便了然的伸指,讓房荇自己去找位子坐下。

    房荇給他行了禮,看了眾人一眼,梭巡到靠窗有空位,這才走去,房時看妹妹坐定,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坐。

    外面候著的書僮小廝丫鬟不算的話,這個書院裡統共二十幾個學生,因為空間大,倒也不顯得擁擠,二十幾人裡,多數是男子,年齡層不一,女子連她在內一只手指數得過來,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但書院裡以追求學問為優先,倒是把男女大防的規矩不松不緊的拋在腦後了。

    小縣城裡,能有間書院並不容易,能坐在這裡求學問的,自然也不會是耕樵漁貧的窮人家孩子,那些人家多數汲汲營營於吃兩頓飽飯都不得了,哪來送孩子上學的力氣,所以,房荇用眼角余光看過去,男子要好些,也就是袍子精致些,在荷包和靴子上作工夫,女子也不知道是為了要引起誰的注意,一片爭奇鬥艷,珠翠環繞,這樣寫字的時候抬頭低頭,脖子不痛嗎?

    先生繼續開講,房荇也不去看那些對她充滿好奇的眼光,斂目凝神從書袋裡拿出昨晚備好的小硯台小毛筆小墨錠和習字本子,杜氏甚至給她准備了鹹炒豆子,給她解饞。

    接著她把胳膊的袖子捋上,從小竹筒裡倒出些水來,開始磨墨,她畢竟人未長開,身量未足,許多動作施展不開,卻也因為這樣,行動多了幾分嬌憨稚氣,讓人莫名喜歡。

    等到她把一小缸子墨研好,先生踱著步子走過來,給她一本摹帖。“二十個字先寫著,寫完拿來讓我看看你的字寫得怎樣?”

    “是。”

    她拿筆姿勢正確,懸腕靈活,腰背挺直,全神貫注,一筆一劃頗有章法,字雖有些歪扭,但勝在工整,加上她記性甚好,一天裡居然背下不少的字。

    午飯兩人在書院的食堂用過,直到下學。

    鐘鳴時,房時等妹妹收拾好,一同離開書院,途中與他打招呼的人不少,有的人是刻意來看房荇這樣貌精致的小姑娘,和房時親近的便過來說上幾句話。

    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身在江湖裡,也沒辦法真的置身事外,那些人的多言多語,她半點也不放心上,樂得揣著明白裝胡塗,人家問她,她便裝作聽不懂,反正她還小,也不會因為這樣得罪人。

    人情世故,她不是不懂,人若空有才華,不通人情,只會落得孤高和寡,但是,這年紀的她,多說只有多錯,不如充愣裝傻,過一天是一天。

    兩人上了馬車,房時拍拍車壁,讓羅叔回家,他身邊的房荇卻已經歪著腦袋,頭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

    “荇兒累了嗎?”

    房荇揚起小貓眯眯的眼,表情忒可愛的嗯了聲。

    “荇兒想要個書僮嗎?我回去跟娘提,找個丫鬟跟著你。”這一仔細看才發現房荇的小臉蛋上有抹黑痕,再看她猶帶肉窩的小手,甚至袖子都染了墨汁,認真的程度可見一斑。

    “書袋荇兒自己提得動,不需要書僮,再說,哥哥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有沒有書僮,她是真心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這時候的她身邊多個人只會讓她不自在,真的沒那個必要。

    房時掏出巾子替她擦拭手和臉,動作小心,房荇瞧了眼,繼續她的瞌睡大業。

    “你安心睡,到家哥再叫你。”

    房時將她放到自己腿上,房荇都沒有感覺,平常在家的她總會歇個午覺什麼的,上了書院,硬撐到現在,難為她了。

    這般讀書,堪堪過了幾日,房荇迎來了第一次的休沐日。

    她難得不用人催促,也不賴床,醒來後就著婆子打來的水洗漱,換上一件夏衣和寬口褲,衣領、袖口和褲管各自繡上淺色的繁花茂葉,杜氏的繡功非凡,女兒、兒子穿在身上的衣服自然更加用心,所以即便不是什麼太過昂貴的布料,一穿出去就是不同凡響。

    梳頭發她也自己來,除了前額不扎眼睛的瀏海,其余的一概往後梳攏,五指成梳,分成三股,往前拉攏後,編成條大辮子,發梢用一塊海棠花垂玉墜子固定。

    然後她很嚴重的發現了一件事,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過慣了孩童的生活,也不再介意銅鏡裡那什麼都小一點的五官,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還能過多久呢?

    這種事就算想破腦袋不會有答案,一直記掛著也不是個事兒。出了房門,她就去拍哥哥的門。

    兄妹倆的屋子就隔著一個天井,她從不規規矩矩繞著回廊走上一圈,而是步下天井,直接抵達房時門口。

    她站在廊檐下,尚未啟齒,房時已經推門出來,一身清爽的天青夏袍,襯得他眉目清秀,兄妹倆站在一塊,引人注目得很。

    房時往西邊看了一眼。

    “哥在看什麼?”

    “我在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貪懶的你居然不賴床了。”房時凝視著這些日子在杜氏的天天滋補下,已略略長出些肉來,臉蛋白裡透紅,氣色圓潤的房荇,打趣的說。

    “因為哥要帶我去吃好吃的啊。”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每天跟著爹爹卯時就起床的哥哥才是不正常的那個吧?!明明自己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總把阿爹當成英雄。

    “好吃的東西還少過你嗎?”

    “那不一樣,外頭賣的東西就是覺得比較可口。”

    倒不是縣城裡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去處,而是平常日子裡,就是家裡和書院兩處來回,可以悠哉悠哉到處閑逛,愛上哪就上哪,想起來就令人愉快。

    “先去向爹娘請安吧。”

    要趁著休沐日帶房荇出門,他已經向母親稟報過了,他心想,趁著日頭還不算大,早些出門別曬到了妹妹也好。

    堂屋裡,剛送走房子越的杜氏正在喝茶,看見一對兒女來向她請安,笑逐顏開,趕緊把房荇摟了過來。

    “要不多讓幾個下人跟著,給你們提東西也好?”若非知府夫人的夏日宴帖子日前便已送來,她也允諾了會赴宴,說什麼她也不放心讓兩個孩子獨自出門。

    “娘,妹妹有我顧著,您放心就是了。”妹妹是爹娘和他的心頭寶,他不會讓妹妹有任何損失的。

    杜氏頷首,低下頭問房荇,“身上可有銀兩?”

    房荇拍拍小荷包,扳起手指頭數,“娘給的碎銀子和兩串錢都在這兒了。”也帶了些私房……那些當然都藏在她房裡床下的小甕裡,不讓人知道的。

    “錢不露白知道嗎?”杜氏叮嚀房時。

    “兒子知曉。”

    一出門,套好馬車的羅叔已經等在那,房時先將妹妹抱上車,自己這才上去。

    兩刻鐘後,房家馬車來到縣城最熱鬧的瓦市,他們在“耕硯齋”前讓羅叔停了車,房時和他約好要回家時在馬車驛站見。

    所謂的馬車驛站,有讓人臨時聘雇的馬車、馬匹和車夫,也有當馬車不方便進出時,讓車夫來這裡休憩喝個小酒、填飽肚皮的開放式空地。

    房家馬車也一貫停在那裡。

    兄妹倆的宣紙用量大,上次買的一大摞所剩無幾,所以一進門,房荇就買了一大卷毛邊紙和九宮格,她初學嘛,毛邊紙一面光滑,一面粗糙,都可以拿來用,最劃算不過,紫毫小楷也試了好幾枝,最後決定多買兩枝狼毫。

    筆紙都買了,房荇看見“耕硯齋”裡的藏書一小半是笨重的竹簡,一小半是紙冊,書籍種類不算太多,她看上一本《鹿公游蹤集》和一本《山雜圖考》,前者是本游記,後者是畫冊,後者的價錢雖然出乎房時意料之外的貴了點,不過他這妹妹很少向他索要什麼,他想也沒多想的就掏錢付帳。

    “這書那麼多字,你看得懂嗎?”房時大約翻了翻那兩本冊子,圖考嘛,是一本時間涵蓋歷代,兼具欣賞和臨摹的畫冊,雖然不是他以為的描花圖樣,但女孩子應該本就是喜歡這些東西的,何況她平常就喜歡塗塗抹抹。

    “裡頭的圖也看著有趣。”她不能說她認得的字已經不少,只要不是太難的字都能理解。

    房時恍然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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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5:27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結帳過後,兄妹倆出了“耕硯齋”,房時領著房荇在各家鋪子裡轉悠,經過胭脂鋪子,只見大娘大嬸大姑娘小媳婦擠得滿滿當當,一團團圍著珠花釵子帕子粉盒嘰嘰喳喳,比手畫腳,忙得招呼的伙計應接不暇。

    房時指著那些愛美不分年齡的女人堆。“荇兒想進去瞧瞧嗎?不買珠花,挑幾條你喜歡的緞帶也好。”他一直覺得妹妹打扮太過樸素,她不像一般小姐整天只煩惱著要簪哪根釵子,要穿哪件衣服,她不上學的日子,要不揪著一塊娘給她的布頭作女紅,要不就纏在爹娘跟前裝瘋賣傻,有時候,他還真摸不透這妹子的性格。

    “我還小,那些我還用不著。”她拒絕得很干脆。

    鋪子裡的絨花、絹花無一不美沒錯,但是她每天除了去書院就是在家裡,何必浪費那些錢。

    面對笑顏如花的房荇,房時只能隨她去。

    看著白花花的日頭,房荇覺得有些熱了,轉眼看見賣涼粉的攤子,她用了哀兵政策,扳著房時的肘,“太陽那麼毒辣,曬到背像著了火似的,哥,那邊有賣涼粉的,我們去嘗嘗?”

    看著她撲閃撲閃的大眼,房時也覺得有些口干,便點了點頭。

    小販賣的涼粉有兩種口味,一種是鹹的,一種是甜,兄妹倆各點了一種口味,房荇說還可以交換著吃,兩種口味都吃到了,豈不劃算?!

    只見那攤主將放在瓷盆子裡冰鎮著的涼粉劃成幾大塊,再切成小塊,灑上一點鹽,澆上醬油、蒜泥、烏醋、麻油,再灑上黃瓜絲、剁碎的香荽、青芹,看在兩個沒有吃早飯就出門的兄妹眼裡,真是食欲大開。

    甜涼粉的材料沒有鹹的那麼多,澆上一瓢野蜂蜜,灑上花生粉和桂花,條條晶瑩如玉,既解暑又好吃。

    房荇一口氣吃了兩大碗。

    “回去鬧肚子我可不管你。”房時沒想到她胃口這麼好,吃完涼粉,嘴裡雖然說是怕她吃壞肚子,卻還是繞到賣焦圈糖包的攤子給她買了好幾個,讓她配著豆汁吃。

    “哥最好了。”

    房時疼愛的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這時,兩人迎面走來好幾個人,“房時,居然是你,你這書呆也會出門轉悠……原來還帶著小妹子啊?”

    “鄭兄、吳兄、陳兄。”房時拱手為禮。這幾人都是書院的同學,家中都是河晏縣頗為知名的富戶,一個家中開有米糧鋪,一個祖輩便以販馬起家,另一個家中開的是成衣鋪,總之都是商戶。

    平常房時與這些人並無來往,書院裡,努力求進的不少,混水摸魚的人也有,這幾人就是少數的那幾個。

    房時本想說打過招呼便要帶著妹妹走人,可惜一下就被攔了下來。

    “房兄,別急著走嘛,吳兄日前得知一處好地方,今日特地要帶我們去開開眼界,一起如何?”

    這些人的品行如何,房時是知道的,他瞅了眼年紀小小的房荇,不願這些人在她面前說出什麼有傷風化、不堪入耳的事情來,便俯身向房荇說:“荇兒在這裡等一下哥哥,我去去就來。”

    “這些人看起來不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哥哥趕緊打發了吧。”

    房時一怔,他壓根沒想到妹妹年紀雖小,識人本領居然不弱,遂點點頭,“千萬別亂走,哥一會兒就回。”

    房時同那班人走了,可也沒有走遠,他答應過杜氏會好好照料妹妹,那就絕不可能一個人走開,讓房荇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房荇一個人站在橋頭,因為太陽越來越大就往旁邊挪了兩步,到了陰涼的巷子口,眼珠子到處滴溜的轉,有挑擔的,叫賣的,趕車的,推獨輪車的,牽毛驢的,也有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和扯著調皮娃兒耳朵的大娘……慢慢便覺得有些無聊了,她悄悄的打了個哈欠,畢竟今天為了要出門,她可是起早了,誰知道嘴還沒闔上她半眯著的眼皮已倏地睜開——

    哎喲,要糟!

    看見不該看的。

    巷子的另一端,有兩個彪形大漢正強行將一個少年拖上馬車,那少年也不是省油的燈,兩腳狠戾的踹著對方,其中有一腳踢到了漢子的子孫袋,只見那漢子痛得齜牙咧嘴,彎腰蹲了下來,可惜,那少年還是被很粗暴的甩進去,砰地很大一聲,巷子另一頭已不是瓦市的範圍,只有稀疏的幾個行人,他們見情況不對飛也似地逃了個干淨,竟然沒有任何人出來抱不平。

    這世道,果然自掃門前雪的人還是居多。

    這也難怪,人要見義勇為不是不可以,而是先要枰秤自己的斤兩……慢著!這不是重點,她的眼睛對上了什麼?

    她千不該萬不該和某個人的眼神交會了。

    那漢子國字臉上橫著一條長長的疤,她想不著痕跡的將眼神挪開,裝作沒看見,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刀疤臉漢子和另外一個看似是頭頭的人嘀咕了兩句,就大步流星的往她這邊過來。

    她想跑卻來不及了,一只粗壯的胳臂已老鷹抓小雞似的將她抓離地面,她才想喊叫,嘴也被捂住,布袋往她當頭一罩,接著威嚇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只要敢發出一點點聲響,老子就把你的頭擰下來!”

    她渾身僵硬的跟石頭一樣,相信這些人的確會這麼做,當街擄人和殺人的刑責差不了多少,殺掉一個和殺掉一雙,沒什麼差別。

    她沒能多想,只覺得身子忽地脫離那人的鉗制,被扔了出去,直到撞到車壁的木板,她的小身子才慢慢滑下來,死命抱著的紙筆書也四處散了一地。

    “嘶……痛……”這一摔,摔得她一下起不了身,感覺全身的骨骼都散掉了。

    “安分的待著!”那人吆喝了聲。

    她壓根聽不到,耳裡嗡噏地叫著,五髒六腑好似都離了位,頭是暈的,人是軟的,好半晌後她試了試手腳,還能動,幸好沒折胳臂摔斷腿。

    馬車開始走動了,她被一顛,才想起來要把還罩著頭的布袋掀開,重重的呼出一口氣。

    馬車談不上什麼隔音設備,前頭的聲音隱約的傳來。

    “多了個不長眼的小丫頭,大哥,要一起做了嗎?”

    “那是自然,誰叫那小丫頭眼珠子亂轉,看到不該看的,活該倒霉。”

    “我看那丫頭長得還不錯,不如賣到窯子去,咱們兄弟就多一筆額外收入,外快啊,不賺白不賺。”年紀雖小,那模樣應該可以賣不少錢。

    “你別多事,咱們這筆生意的買家看起來來頭不小,而且銀子給的痛快,那些京裡來的人,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你別怪大哥多存了個心眼,我總覺得要是沒把這筆買賣照對方的意思辦妥,你我的腦袋有可能會搬家。”在肮髒的地方待久了,那點直覺還是有的。

    “那大哥還敢吃下這生意?”

    “說你蠢你還跟我爭,你懂不懂什麼叫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我們兄弟一直在這窮酸地方打混,能有什麼出息?別告訴我你就想這樣過一輩子!”曾經從軍的他們實在吃不了那顛沛流離的苦頭,早早逃了,這些年靠的是偷搶拐騙詐過活,可不管怎樣,運氣就差那麼點,餓不死,活得憋氣,餓窮了,逼急了,狗跳不跳牆?

    跳!別人的命哪能比自己的值錢!

    “其實一剛開始,我以為那孩子就是個崽子,不難下手,幸好我謹慎,跟蹤了他好幾天,平常他身邊跟著的人會少嗎?一個個看起來都像江湖高手似的,要不是他今天落單了,這樁買賣肯定砸鍋,這就是老天爺在助我們,銀子想不賺都不成啊!”

    “大哥是福星,往後你怎麼說,小弟都聽你的就是了。”跟著大哥,他吃肉,自己也能撈到湯喝,不管怎麼算都很劃得來!

    接著,這兩人又說了一通春宵樓裡哪個姑娘火辣熱情,在賭場輸贏多少,要是辦好這件事能拿到多少銀子,是要二一添作五,還是哥兒倆正經的娶個媳婦回來,好好享樂一番……

    自從房符被丟入馬車起就沒有吭過氣的肉票,豎著耳朵一聽完前頭兩個人的計畫,就開始轉著眼睛。

    “你過來。”沙啞著聲音,少年腫著半邊的臉,額頭有條血痕,嘴角有血,看得出來前面那兩人下手之狠毒,大約也是因為掙扎,原來應該是綁髻的發此刻散了一肩,參差不齊的額發蓋住那完好的半張臉,使人完全看不出他的長相。

    “叫我嗎?”房荇抱著膝坐著,小腦袋裡正飛快的轉著,這樣不明不白的被抓走可不行。

    “不是你還有誰?本公子的靴子裡有把刀,拿出來把繩子割了。”他指使人指使得很順手。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爬過去,果然在少年的青灰厚底掐金鯊魚皮靴裡找到一把鋒利的小刀。

    那刀子閃著金屬薄光,看得出來不是切菜用的。

    隨身帶刀,身邊還有隨身侍衛,這身分擺明了不尋常。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少年撇了撇嘴。“又不是頭一回了。”

    不是頭一回遭綁嗎?

    他的運氣真不好。

    她為什麼摻和到這種人家私密污穢的髒水裡來了?難怪那兩個殺手也要說她倒霉。

    要是能平安回家,她得去謝謝菩薩保佑才成……她心裡突地一咯,要是回不了家……難道要這樣認了嗎?

    “別拖拖拉拉的。”那少年蛇般的扭動著身子,將兩只被麻繩綁住的胳臂轉到她面前。

    “割了繩子以後呢?”

    這是哪來的蠢問題?這丫頭居然是個笨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問他要做什麼?

    少年撐大著腫到幾乎剩下一條縫的眼睛,聲量又不敢過大,怕被發現,心裡像鍋煮沸的水,以致聲音變得有些扭曲,“與其這樣耗著,不如搏一搏。”

    他不能這樣死得不清不楚!

    “你有幾分把握?”

    “這兩個混帳卸了我的胳膊。”要不是兩只手都不能動,否則他才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說就算我割了繩子,你也沒辦法逃。”她很就事論事的道。

    “怎麼你看起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心情不好,別找我出氣。”

    “本公子這條命很值錢的,要有個意外,你確定你全家上下能擔待得起嗎?”

    他一臉郁悶,口氣奇差。

    “這要你說,我的命也很珍貴,我是我爹的女兒,我娘的女兒,我哥的妹妹,就只有你的命矜貴嗎?”這種眼睛裡只裝著自己的人實在叫人難有好感。

    “快把我的繩索解開,少啰唆!”她居然敢這樣嗆他?真不知天高地厚!

    可房符動也沒動一下。

    “我覺得不要妄動比較好,我不懂什麼接骨的法子,就算松了綁,你這樣連走路也有問題吧?”她可是背不動他的。

    她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斃,但是能不能從馬車逃出去是一條,出去之後,能不能逃得掉又是一條,偏生這兩條都不太可能。

    “本公子說過,我還不能死。”他低咆。

    “我也不想。”活著都那麼艱難了,誰會想死?

    少年剮了房荇一眼,可惜,他那毫無威脅性、只剩一條縫的眼睛,看不出一點殺氣。

    “你會後悔今天這樣對我!”

    “今日過後你要還能活著,你再這樣說吧。”

    她果然沒把他放在眼底,這叫什麼,虎落平陽被犬欺嗎?

    兩人之間冷了下來。

    房荇把小刀子看了又看,又看看掉了一地的筆紙,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彎腰抓起到處滑動的狼毫往外就丟,這還沒完,她從整捆的毛邊紙撕下好幾張,揉成團,也從高處的小窗口往外扔。

    毛筆或者不夠顯眼,再加上這些紙,應該可以吧?

    事實上,她的內心絕對不像表面那麼鎮定,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自己必須鎮定,哭泣慌亂對現下的狀況不會有任何幫助。

    “你這是做什麼?”他彷佛也看出了一點門道。

    這丫頭,似乎……沒他想的那麼笨。

    “我和大哥一起出門的,我不見了,他一定會來找我,只要看見我沿路做的記號,我們就能得救。”

    少年定定的看了房荇一眼,這眼睛,這個頭,這小小的人兒,她身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成熟。

    的確,被壞人綁上車,尋常的孩童哪個不是哭哭啼啼的哭爹喊娘?她沒有,方才還氣勢凌人的同他頂嘴。

    她臉上不見慌張驚恐,如果真要說害怕,也就剛剛上車那一瞬間,但是她很快就冷靜下來甚至用軟軟的聲音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他聞人凌波,曾幾何時需要一個小姑娘來告訴他要怎麼保命比較好?生長在那種豺狼環伺的地方,保命可是他出生以來就要面對的嚴峻課題……

    現下,她淡淡垂著眼,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幾乎是努力的往外扔著那些救命紙。

    “要是你那什麼撈什子哥哥沒來呢?”他的氣息有一瞬間變得很危險。

    要賭嗎?

    這賭注太大了,可惡的是現下的他沒有能力離開,如果這段時間,他身邊的侍衛能發現趕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會來的。”

    她相信自己的親人,如果因為這樣就怕了,她重生有什麼意義?還談什麼保護親人,改變命運?明家才是她的敵人,敵人尚未現身,就先怕了這樣的小事,那她何必多活這一遭?

    “你那兄長最好如你所說,有那本事!”

    潔白的頰,烏發如墨,白與黑的強烈對比,純淨得幾無雜色,一個年紀小小的小丫頭,到底哪裡可靠了?

    “雖然說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中是很愚蠢的事,可是在沒有能力自救的情況下,我會選擇相信。”

    她不是說我只能相信,她說的是選擇相信。

    她到底哪來的自信?

    不知道為什麼,他那憤怒又雜亂無章的心竟然荒謬的被她小臉上那份篤定自信給莫名撫平了些許。

    就賭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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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5:42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大約一個時辰,馬車在一處荒郊野地停了下來。

    車一停,刀疤男子跳上車,粗魯的將房荇和聞人凌波推下車。

    兩人都吃了一嘴的泥。

    房荇慢吞吞的爬起來,手心和膝蓋有點疼,八成是擦破皮了,這短手短腿的身材真是吃虧……相較一般十歲的孩子,她真的太矮了,她這時不由得想起長大的諸多好處,要是今日能逃出生天,回家一定要每天多吃兩碗飯,趕緊長個子!

    聞人凌波眼睜睜看著她跌跤,臉上也沒有多余的表情,她,真的是個孩子嗎?

    到底是什麼樣的爹娘會養出這樣的小丫頭?

    其實他的樣子也沒比房荇好到哪裡去,全身不能動彈的他是整個摔下去的,跳下車的刀疤男將他一把摶了起來,抓小雞似的拖著全身乏力的他往前走。

    也好在那些匪人就是個粗心的,壓根沒發現房荇手裡的那一落紙都去了哪。

    他拎著少年的領子,不忘吆喝爬起來的房荇,叫她跟著走,要是敢打歪主意,他朝脖子抹了下,威嚇的意思不言而喻。

    破廟不知道多久沒有人煙香火了,四面漏風,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蟲鼠蛇蟻也沒少,讓人看了心裡直發毛。

    房荇捂著口鼻,忍著不舒服,找了一塊看似比較干淨的地方坐下,然後,砰地一聲,身邊多了個被甩過來的人。

    房荇不忍卒睹,那很痛的。

    聞人凌波齜牙咧嘴,費了很大力氣,蛇一樣的讓自己撐起身子,好不容易支起身體直喘氣。

    隨後也走進來的顧老大只隨便掃了他們一眼,便徑自找了一塊比較干淨的地方坐下。

    刀疤五邊攤著油紙包邊說道:“這兩個娃兒怎麼看怎麼奇怪,不吵不鬧的,也不吱個聲,我怎麼看怎麼怪。”

    那油紙包裡包著的是一整只的烤雞,一掀開,香氣四處飄散,顧老大饞得一手就扭下一只雞腿,然後不知道從哪摸出一瓶燒刀子。“不啰唆最好,等會兒捆一捆丟河裡去,屍體要浮起來,人們也會當他們下水去玩,不小心淹死的,不會賴到我們頭上。”

    “吃一吃趕快動手,以免那個什麼夜很長夢太多……”刀疤五吃得滿嘴油光,心裡直想干完這一票,去姘頭那兒躲一陣子好了。

    房荇怔怔的看著那兩個漢子說話,聽見他們要把她沉入河裡,觸動她心裡最不能說的那一塊,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眼睛忽然就直了。

    沉塘、沉塘,她的上一世是怎麼死的,她清清楚楚的記得,攢了攢拳頭,指甲掐進肉裡,那種死法……被肮髒污水淹過七竅,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窒息而死的感覺,那樣的屈辱,那樣的痛苦,還要再經歷一回嗎?

    是人都會死,一出生,就往死裡奔去,但是她不要在這個時候死,她還有好多事沒做,爹被罷黜,娘的自盡,哥的命運,原來,她什麼也做不了嗎?只是莫名其妙,白白的回來這一遭?

    不,她不要!

    她的身體似乎墜入冰窟,連呼吸都忘了。

    “小丫頭!”聞人凌波見她神情有異,低喝了聲。

    房荇呆呆的抬起頭。

    她的眼神呆滯,臉色變幻不定,像是被什麼魘住了。

    她這是慌了嗎?她這模樣總算比較有小姑娘的樣子……

    “你現在還相信你那值得信賴的哥哥會來?”他的聲音不若一開始那麼沙啞,但仍舊不如一般少年的清脆。

    也就這一瞬間,她還在抖的身子雖然還有些抑不住,但神情竟然又恢復冷靜了。

    “會……就算他真的趕不及,我也有我的法子。”房荇不去看他。現下不是能說這些的時候……

    聞人凌波看她一眼後也不去問她有什麼法子,他尋思著,嘴角忽然冷冽的翹了翹。

    這樣隱忍力,這樣的心思,真是一個小姑娘會有的嗎?這絕對不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小丫頭能有的心智。

    這小丫頭……真不一般。

    這麼堅定不移的相信一個人,還是親人,她究竟是蠢還是真有這麼個人值得她信任?

    被人堅定不移的相信著,那感覺,究竟是什麼滋味?

    他那個家,他們當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那麼他們又是什麼?

    這件事,她既然摻和進來了,那麼他就等著看好了,他這個人做一件事或喜歡一個人,就要看到結果才罷休。

    賭上他的命……這丫頭一定不會知道他的賭注有多大,她最好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兩人一來一往的幾息時間,那兩個大漢已經吃飽喝足,在衣服上抹了手,一個拿繩,一個提刀,小眼冒著凶光,神情狠戾,准備要下手了。

    聞人凌波和房荇不約而同的靠在一起。

    千鈞一發,本來寂靜到近乎死寂的破廟外卻忽地響起了雜沓的馬蹄和人的腳步聲響。

    接著,二十幾個穿著皂衣的官差衙役一古腦湧進了破廟裡。

    “不許動!”

    民向來不與官鬥,平常安分守己的百姓見到官差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何況心裡有鬼的刀疤五和顧老大,因為急轉直下的發展,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連逃都沒處可逃,他們又不是什麼武林高手,能飛天鑽地的,這會兒手裡拎著的玩意,不就實打實的落了個罪證確鑿了嗎?

    “還不把人拿下!”穿著官袍的房子越從分開成列的官差中央走進來,臉色黑得如同鍋底,背後跟著衣衫全濕、鬢發凌亂,表情近乎要崩潰的房時。

    當他一轉身發現房荇不見,怎麼問都沒有人知曉的時候,他當機立斷的回到驛站,讓車夫以最快的速度去縣衙報案,然後把身上的銀子都掏給在街頭的孩童,吩咐他們去找家中的大人來,有多少人來多少人,開始密集的搜索房荇的下落,最後終於找到房荇沿路留下的毛邊紙和筆,他瘋狂趕來的同時在路上遇見知道愛女丟失的房子越,兩人才會一同在破廟出現。

    刀疤五和顧老大看著大勢已去的陣仗,整顆心都涼了。

    縣令大老爺,為什麼會連縣令都驚動了?他們又不是海捕文書上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用得著這麼大堆人馬,四、五十把長槍指著嗎?

    真是人倒霉,喝水都塞牙。

    這時幾人聽見房荇喊了聲爹。

    顧老大踹了刀疤五一腳,“你這個豬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那丫頭片子居然是縣老爺的閨女兒,此刻他真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兩人被繳械,押走了。

    “荇兒,沒事、沒事了……”一向像小老頭般穩重的房時此刻眼裡閃著淚花,再也顧不得什麼的衝上前,把她摸了又摸,直到確定房荇除了一些小擦傷外並無大礙,快眺出胸口的心這才稍稍安定下來。“有沒有別處傷著了?哥瞧瞧,別怕,沒事、沒事了……”

    房符鼻頭有些酸,她這一不見,肯定是嚇壞他了。

    這邊,衙役已經將聞人凌波手上的繩索解開,房子越看了眼房荇,神情雖然沒有流露任何關切之情,黑臭的臉卻放松了下來,他走到聞人凌波面前,“小少爺也隨本官走一趟公堂吧。”

    聞人凌波笑得有些清冷,“大人,在下聞人凌波,我外公是城東姜遺,我被那兩個惡人卸了胳膊,動彈不得,勞駕大人了。”

    “竟然是姜公的孫子。”姜遺,河晏的名門大戶,家財萬貫,雖是沒有功名的布衣,卻是書香世家,一家四代都是讀書人,在這白丁多過識字人的縣城,只要提到城東姜遺,人人都要肅然起敬的。

    房子越抬手將他的胳膊接上。

    聞人凌波試著擺動手腳,已經一切如常。

    他一躍而起,拱手抱拳。“多謝大人。”

    “只是舉手之勞,公子不用客氣。”

    “官府我自是要去的,縣令大人您請。”他文質彬彬,氣度從容,哪還有方才在房荇面前的陰暗。

    房子越頷首,經過兩兄妹時,對房時說:“帶著你妹妹一道。”

    “是,父親。”他轉過身,牽起房荇,“荇兒,你累不,要哥哥背你嗎?”

    “我走得動,”她臉上笑開了花,掏出小小的帕子,邊角繡著一叢無邪花,要替房時抹汗。“是荇兒讓哥哥累著了。”

    房時接過帕子自己擦了擦,“是我沒把荇兒顧好。”那自責,那種幾乎失去荇兒的恐懼還留在眼底。

    這些,一旁悶不吭聲的聞人凌波都收進了眼裡,眼中意味不明。

    隨後一行人去了縣衙,走了個過場,交代過事發原由,但聞人凌波對於為什麼會被綁架,一概推說不知,房子越只能飭令他們回家,打算從旁處著手調查了。

    衙門外,房府的馬車早等在那,房荇往正在等自家馬車的聞人凌波看了看,就算眼皮子累得一直打架,全身都乏了,卻總覺得好像應該向他說點什麼。

    如果房時真的趕不來,那麼,到時候,她會把這少年當棄子。

    她會扔下雙手被捆的他逃跑。

    她身量小,只要鑽著小路躲藏,逃走的機會很大。

    這些人的目標不是她,就算她跑了,他們也不會一定要追殺她不可。

    她要自保,她要活下去,就算選擇犧牲他也在所不惜。

    這件事,她會一輩子爛在自己肚子裡,一輩子。

    想不到聞人凌波這時走了過來,雙目幽寒。

    “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什麼?”

    “在破廟的時候,你……是不是藏了別的心思?”他的聲音清朗,清寒眸色卻掩在眼底深處。

    “你想聽哪一種回答?”原來瞞不過他啊,真是聰慧,一山還有一山高,她顯然碰見可怕的人了。

    這種人以後一定要離得遠遠地。

    “你說過你的命很值錢,我也說過我的命一樣值錢,我不能讓我的爹娘哥哥為我哭,所以我既然沒有救你的能力,就只能自救……放棄你,自己逃跑,我的確這麼想過。”他讓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有一種人,無關年齡大小,你在他面前就是說不了假話,她今天遇到了一個。

    聞人凌波一直看著她,看得房荇開始毛骨悚然了起來。

    忽然一道陰影將房荇遮了個嚴嚴實實,是房時。

    兩人對峙,那種一觸即發的危險氣息濃厚,就像點著了引信的火藥。

    然而,一只小手從房時後面伸過來,拉住他的袖筒。“哥,我和這位公子只是說說話,沒事的。”

    “沒什麼好說的!”

    “我和他再說兩句就好。”她保證,在和房時說話的同時,眼角瞥見聞人凌波的嘴角掛著冷笑。

    房時終於讓開一步,就一步。

    “你聽見了,我只能說兩句話。”

    聞人凌波從齒縫擠出話來。“我不喜歡被人家擺一道的感覺。”

    “公子錯了,我什麼事都沒有對你說,對你做。”她可不想因為這樣招來一個小人。

    “以後,別再存有那樣的念頭,最好連想都不要想。”他抿嘴,鎖住她的眼。

    她一窒。

    她從來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上一世甚至懦弱的害自己死於非命……她不一樣了是吧?世間的事,都需要做選擇,這次,她選擇了自私。

    “你欠我一次。”他的聲音沒有溫度,彷佛永遠也溫暖不了。

    話,聽入耳中,像一瓢水,冷冷的,沁人的,入了血管。

    “我知道了,可是我不後悔……”她頓了頓,輕聲說:“對不住。”

    以後也許還會有層出不窮、需要她硬起心腸的事情……她的心會慢慢的,一點點的變干涸混濁吧,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

    他深深的瞧著房荇,瞧到房時皺眉發火,攔到兩人中間,直接把房荇抱進了馬車內。

    聞人凌波眼神依舊晦暗不明。

    她說對不住嗎?她居然道歉了?

    她怎麼看都不像會隨便向人低頭的人,看起來她今天似乎很累——

    他就這樣微眯著眼,直到房府的馬車消失在轉彎處,這才轉身回頭,上了姜府已經來到且候在一旁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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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5:56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房荇原本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這半天發生了什麼事,便在馬車上細細的叮嚀房時,兩人甚至串供好為什麼會晚歸,只是隨著房子越返家,兄妹倆撒的謊就不攻自破了。

    經過房荇再三保證,杜氏才收起了眼淚,不過房時卻難逃責罰,他被房子越罰寫《魏公碑》三百遍,卻一句反駁也沒有,不用父親責備,他也恨死了自己,是後來房荇一再求情,這才改為抄寫一百遍,但也就這樣了,房子越再也不許女兒討價還價。

    房荇連晚飯也顧不得吃,回了房,脫了鞋就睡下了。

    這一睡便睡了兩日,她吃得下,睡得著,醒著的時候卻不願意多開口,多是倚在床頭發呆。

    平安脫險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嗎?有什麼好想的?

    但是,以前十歲的自己完全沒有這年紀被匪人擄過的記憶,為什麼會有這件事發生?以前那一世,沒有聞人凌波這個人,沒有這件事。

    難道她的人生雖然重來一遍,但是命運的分歧點也跟著出現了,也就是說但凡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見得都會照著既有的軌道進行,那麼別人的命運也會跟著變動嗎?

    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做……不,她做了,她重活一遍,就已經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是因為牽一發而動全身嗎?

    不確定的因素那麼多,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她無意當神,也沒那能耐,但無論命運的手要怎麼推著她走,她也不怕,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一家子都得好好的……

    父親來看過她好幾遍,有時候她在睡夢中,有時看她精神不濟也就沒多說,只吩咐杜氏讓房荇休息幾日,也讓房時去書院給妹妹請假,至於杜氏看她一副神魂不屬的樣子,又想到那些驚險場面,二話不說去請了城西的道姑子來收驚,還去大恩寺求了香灰回來。

    房荇看著那碗混著金紙和爐灰的水,看著娘親這幾日憔悴了的眉眼,笑咪咪的接過來,喝了個干淨,“好了,娘,女兒要去書院了。”

    頹廢這些天也夠了,該做什麼,還是得做不是嗎?

    “什麼?你的身子還沒好,還是多休息幾日吧。”

    房子越聽見動靜,走到門口的腳步轉了回來。“爹贊成你娘的意思,你還是多休憩幾天,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不讀也沒什麼要緊的。”

    “爹,我許多天沒去,課程都落下了,再說,難道只因為走路跌了一跤,就從此不走路了,難道因為不小心被牽扯了,就從此都不出門了?”

    她這番話令房氏夫婦瞠目結舌。

    送房荇和房時出門後,杜氏對著房子越說:“老爺,荇兒一個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不想想她是誰的女兒?她的聰穎像我啊!”房子越與天下偏寵女兒的老爹一個樣,無論阿狗阿貓,自己養的,一定是最好的。

    “老爺倒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杜氏輕輕的笑,眼波如水,清媚如絲。

    房子越有些看痴了眼,不自在的轉頭咳了聲,“那孩子日前不是想要學防身工夫?本來想說我們家不是武將出身,女孩子家動刀動槍的不像話,現下發生了那樣的事情,要是荇兒有工夫防身,起碼不會那麼容易被人擄走,尋常人也不敢打她主意,不如找個懂武的人來……怎麼,夫人不贊成?”

    “多讓幾個人跟著也不是不行,要我說,女孩子還是安分待在家裡,學學刺繡女紅什麼的就好。”

    “還是再問過荇兒的意思,再做決定。”不好強硬的駁了妻子,還是讓女兒自己決定好了。

    和哥哥走在路上的房荇當然無從得知他們出門時,她的人生又有了新變化,她乖乖的聽著房時的叮嚀。

    “待會兒在學舍,別人說什麼都別理知道嗎?”

    幾天時間,河晏的百姓基本上都知道了發生在房荇身上的事情,一時傳說紛耘,女子被強擄,按理來說一生清譽也算是毀了,但房荇不過是個十歲孩童,影響並沒那麼大,再說了,賊人也在審問以後當堂招認,他們的目的是城東姜家的孫少爺,縣令的女兒只是霉星罩頂,被他們捎上而已。

    盡管如此,畢竟是轟動整個縣城的事,被當成茶余飯後的話題卻是無法避免的了。

    房荇淡淡一笑,“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的日子過得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就好,別人的嘴長在別人身上,我管不著。”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別人的肮髒心思她管不了,也不想管,隨便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流言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只要過一陣子又有別的事情發生,百姓的談資就會轉移,厚著臉皮忍一忍,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再說這一切都是她無法選擇事情,就算娛樂大眾好了。

    “你這麼懂事,有時哥哥都會覺得虛長於你,我能看明白的事情都沒有你多。”不料妹妹小小年紀竟然想得這麼開,他真的太小看她了。

    “是哥哥疼我,任我胡說八道。”她勾著房時的胳臂,嬌憨的甜甜笑著。

    房存這一出名,行過牌坊,不同年齡的學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對她指指點點,有的一瞧見他們,頭對頭埋著竊竊私語,有向他們問好的學生,有的還很明顯刻意經過她身邊,停下來睇她一眼。

    房時的臉色非常難看,替房荇提著書袋的手冒著青筋。

    房荇一概當作沒聽到,臉上淡淡地,專心的邁著步子,像大人看不懂事的小孩胡鬧,一眼都沒多給。

    房時見她臉上還是素來清淡的模樣,明白她確實沒把這些人當回事,也就放下心裡的大石頭。

    那些人討了無趣,只得散了。這是書院,要在這裡惹事,輕則被斥,重則驅逐,一旦被驅逐,也就和科舉再無機會了,不會有人不知輕重的在這裡生事的。

    進了學舍,房荇照常走到自己靠窗的位子,把書袋裡的習字簿拿出來,在家事先問了哥哥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知道今天要講的是《論語》學而篇,她從休沐日至今已經缺課了許久,得多溫習幾遍,才能趕上進度。

    她抽出了書本還沒打開,一道女聲就靠了過來,“恭喜啊,平安脫困,房荇,你真的沒事嗎?”

    “你也聽說了?”她淡淡的笑。

    嚴朱的父親是縣衙的主簿,因著和房子越的私人交情,女兒才得到這上學的機會。

    她和房荇一樣是書院少數的姑娘,有張略長的鵝蛋臉,但性子可比房荇活潑許多。

    “怎麼可能不知道,家裡、書院,都沸沸揚揚傳了好幾天,也不知道他們哪來那麼多力氣。”她頗不以為然的哼哼鼻子,和氣質很不同的直接爽利,從不拐彎抹角,是個相處起來很舒服的姑娘。

    房荇笑了笑,不答。

    “我本來要去探望你的,可是我爹娘說你受了驚嚇,還是讓你在家好好休養,你好些天沒來,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好得很,這些天一直窩在家裡,還胖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這人,瘦子不明白胖子的苦,我就是那種喝水也胖的體質,昨兒個我娘炸的紅豆團子今天都給你吃吧。”

    嚴朱的帕子裡放了幾塊香噴噴、外表沾了芝麻的團子,只掀開一角,房荇就聞到了焦香味。

    房荇接過來,拿起一個,就咬了一口,紅豆香溢滿口中。“好吃,我娘也給我帶了點心,下課後我們一起吃。”

    嚴朱點點頭,還要說什麼,頭頂卻有一道陰影罩過來,一只手伴著雨過天青的夏衫入了兩人眼簾,隨著出現的是低沉剛毅的嗓音。

    “這是本公子的位子,走開!”

    房荇和嚴朱齊齊抬起了頭。

    嚴朱一看來人的臉,身子一僵,馬上跑開一小步,但又放心不下坐在位子上的房荇,一張臉青青白白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過靠近的氣息本以為房荇會閃躲才是,不料她不為所動,只是微微的皺著兩道細眉,似乎不解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其余什麼都沒有。

    老實說,房荇一下真的沒認出眼前的少年是誰來,直到看見他眼下那塊還是有點顯眼的黑青才總算慢慢認出人來。

    原來,他就長這個樣子,原來,他也是書院的學生。

    充滿野性的深刻五官,輪廓分明,鴉翼似的睫毛下是一雙修長明亮的眼睛,他恍若是剛剛要展露的錦繡長卷,可是那近乎無情的孤獨感,以致滿身瘡痍的孤傲,為什麼會讓人看著就覺得很心痛?

    那感覺一閃即逝,她迎著的,是直逼著她來,帶著寒氣似的眼眸。

    聞人凌波看見她在辨認自己,他也很大方的讓她去看,但令他不滿的是,她在似乎認出他是誰以後就移開了眼。

    比起前幾天,今天在他眼前的房荇臉蛋白裡透紅,瑩瑩生光,眼珠烏黑,豆腐一樣嫩嫩的小手,整個人柔軟、甜蜜得像一株含苞的花。

    “這位子是你的?”不帶敬稱,很平直的詢問。

    “就是。”

    自從聞人凌波一出現,學舍裡的氣氛就呈現著一種詭異的安靜,所有的眼珠子幾乎都落在他們兩人身上,沒有人敢重重呼吸那麼一下。

    “失禮了。”她的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細密的覆蓋下,一片淺淡的陰影勾勒在臉龐,雙手很快的收拾起案桌的東西。

    “我幫你拿。”嚴朱是個夠義氣的,就算不敢靠近聞人凌波,卻在房荇起身時接過她手裡的書。

    房荇對著嚴朱柔軟的笑了笑,就這樣安靜無聲的換地方去了。

    因為聞人凌波的突然到來和發難,一時間,屋裡的學生此起彼落的談論開來,嗡噏的議論聲幾乎要掀起屋瓦,再也沒有人去議論房荇。

    在眾人悲慘、可憐,原來他們真的沒什麼關系的眼光下,聞人凌波落坐,徑自做起自己的事來,居然也沒有人敢去與他招呼。

    “他他……那聞人公子不是與你一起被……雖然說那個人就那種陰晴不定的性子,對誰都一樣,可是你們不是應該不一樣……你應該同他爭一爭才對,他缺課缺得凶,誰以為他還會來?”

    “就坐這裡吧。”她很滿意這課堂最後的座位。“鐘鳴了,你還不快回位子去,先生就快來了。”

    嚴朱匆忙的點頭,回自己前頭的座位去了。

    爭嗎?

    房荇再度把筆墨紙拿出來,頭一埋,專注在書本上。

    何必呢,什麼時候該爭,什麼時候可以一笑而過,她心裡自有一把尺。

    先生進門的前一刻,稍微有點鬧肚子,去了茅房回來的房時看見換了座位的房荇,見她表情一如平常,當然,他也無可避免的看見了聞人凌波,優雅的眉卻是攢了下,但此時先生已經進來,他只能回自己座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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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6:09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匆匆過了十幾日。

    看見沙漏已經到了一定的刻度,房荇放下手裡的筆,案桌上是鋪平的宣紙,紙上面是一幅水墨寫意,桃花小鳥,蟲魚蝴蝶,筆趣盎然,再看過去,地板、椅凳上散得到處是畫紙,有苦瓜、野花,一只狗口部細細的毫發,連眼睛中的細微明暗都被一絲不苟的畫了出來。

    是的,除了日常的上學識字,房荇唯一的娛樂就是畫畫。

    她的取材多樣,無論大自然還是人物都能入畫,但她私心最喜歡花卉。

    她很快打水洗過手臉,無須吩咐,換下家居常服,改穿一襲利落的短打扮,這樣還不夠,她用細白的牙咬著黑繩,將兩只窄袖交叉綁緊,繩尾塞入手腕內側,再拿起布腰帶緊纏著腰,最後打散頭發,用齒梳重新梳成一條大辮子,最後用紅頭繩系住,瞄了眼銅鏡,見無不妥,便轉身出了房門,繞過回字型的廊道,來到耳房後面一小塊因為房荇要學武而特地清出來的空地。

    請來的師父還沒來,房時卻在。

    他也是一身的短打扮,和他以往的斯文裝扮大相徑庭,但他似乎有些不習慣,不時的拉一下袖子什麼的。

    “哥,怎麼你也在?”這時候,他多會在自己房裡溫書,要不就把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做好,直到晚飯才會出來。

    “我與你一同練武吧。”

    房荇眼眨巴眨巴的,非常可愛。“啊?”

    “我本來以為你說要學武,不過就一時興起,但是,這幾天看起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你想學,哥就陪你。”對一個完全沒有體能,也甚少運動的閨房女子而言,練武要吃的苦頭絕對不亞於讀書,只是一個辛苦的是腦袋,一個是肉體。

    這些日子,他冷眼旁觀,也無法不聽到母親心疼的抱怨。

    她扎馬,扎得兩條腳酸痛不已,母親雖用熱水和巾子給她熱敷,可她走路時仍痛得苦臉皺眉,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她還是照常起床,照常上學,照常練著她的基本功,身上貼的狗皮膏藥老遠就能聞到味道。

    她為什麼一定要堅持這麼多平常女子碰也不會去碰的事情?甚至,拿出比讀書更熱忱的態度來學習?

    “去玩不好嗎?”他問過。他這妹子所學的已經超過同年齡的孩子太多,她應該賴在娘親身上撒嬌,要不就抱著布娃娃扮家家酒,不是把自己弄得像個苦行僧似的。

    其實,就算她什麼都不學,什麼都不會,只要她快快樂樂,他和爹娘也會護著她一輩子的。

    她笑得眉眼俱彎,卻說:“荇兒喜歡玩,無論摘花還是去嚴朱家玩……現下的我們有瓦遮頭,有飯吃,這些是因為爹娘待我們好,我們不能選擇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父母,卻可以選擇自己要什麼樣的人生,我,有我想要的人生,哥也一樣,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不是嗎?”

    也許她這一世仍舊庸庸碌碌,仍舊沒有半點值得父母驕傲的地方,但是她還是想做點什麼出來,叫爹娘看見她的時候不會覺得生這孩子是無用的,因而後悔。

    她竟是這般早慧……雖然早就有那種感覺,真的聽她親口這麼說,房時平常穩重的表情還是龜裂了,甚至有些動容,她那閃著智慧的眸子閃閃發光,表情認真到讓人說不出一句話來,就算是該能言善道時也不輸人的自己也一樣。

    “哥,練武雖然可以明思緒,強健體魄,可童生試轉眼就要到,你准備那麼久,我不想你為了這個分心。”自從她出事以後,哥哥一直很自責,總覺得把她弄丟了是他的錯,以至於這些日子以來,只要她稍微離開他的視線,他就會不安。

    的確,童生試就在開春後,他只要榜上有名,就是秀才,就有了功名,就能替爹娘掙臉。

    “可是你……”

    “我不就在自家院子,還能去哪?”

    這時,婆子來報說門口有人送來一份指名要給房家小姐的東西。

    “有說是誰家派來的人嗎?”房時問。

    “說是城東姜府。”

    兄妹倆到了門口,只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候在那,圓圓的臉,嘴邊居然有個梨渦,看起來討喜的很,他一見到房荇便低頭鞠躬,“請問是房小姐嗎?”

    她點頭。

    那年輕的小廝雙手舉高,遞過來一件東西,“這是敝府孫少爺交代要交給房小姐的東西。”

    房荇打開包裹的紅綢帶,是《鹿公游蹤集》和《山雜圖考》兩本冊子。

    這是她當初被綁架,遺失在馬車上的書冊?想不到是落在聞人凌波那兒了。

    既然在他手中,拿到的時候為什麼不吭聲?

    “還有事?”

    “聞人少爺已經游歷去了,他要小的這樣跟姑娘說一聲。”

    “多謝了。”哦,那他也不會再去書院了。在書院,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也不是那種會去自討沒趣的人,十幾天來兩人卻再也沒有說過話。

    “小的不敢。”見這位小姐也沒有追問自家孫少爺幾時會回來,也不問去了哪裡,小廝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覺得不要多話比較好,既然交代的事情辦妥就告辭離去了。

    “這兩本書不是我們去逛瓦市那天你買的?”房時也有印像。

    “我以為丟了,想必是被聞人公子撿到了。”她往裡走,和兄長回到空地,兩人在石階上坐下。“哥以前就認識聞人公子了吧?”

    “你是說重赫嗎?也就同窗之誼。”

    重赫?是聞人凌波的字吧,平輩之間一般都是稱呼字。

    “可在衙門的時候,我看你們完全不打招呼寒暄,這是為什麼?”她又想起來,就算在破廟兩人第一次打了照面,也沒有一點互動。

    房時不會主動告訴她的事情,她通常也不問,是今日接到書,才又想起那天發生的事情。

    “我與他雖是同學,卻素無交往,也不好跟你說……至於在破廟時,我一心記掛著你,到了衙門,你也看到他那樣子了,不如什麼話都不要說,免得多生枝節。”

    “哦。”也是,那時兩人的眼神甚至連交會都不曾,明明天天見面,卻能裝成陌路,這種城府,這兩人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不過這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逝,並沒有在房荇腦海裡停留多久。

    房時沉吟了一下。“他那個人有些復雜,能不往來,還是少往來。”

    “嗯。”

    其實不必哥哥叮嚀,他們也沒什麼“往來”吧,自從聞人凌波來書院上學後,又喊了她那一嗓子,從此以後,她是清閑了,因為書院的人都把眼光轉移到他身上,有人甚至每天都會到門口看看他來了沒有,等他來了,又作一窩鳥獸散。

    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住的嚴朱也能把他的事情說上半天,嘴巴都不會酸,可反復說來說去,就都只有他的來頭很大,身世復雜之類的。

    聽來的事情,哪做得准?

    所以,她也總是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聽她嘮叨,但都是當馬耳東風。

    “我沒想到他會游歷去,你……沒什麼話說?”房時畢竟比她大上幾歲,雖然和聞人凌波沒有交情,但那個人,絕對不是會專程讓人來還書的性子,想著想著,不放心的小老頭個性又開始了。

    “要說什麼?他不過是我生命裡無關緊要的人。”這世間,除了爹娘哥哥,都與她沒有干系。

    “那麼誰是你緊要的人?”房時忽然釋然,妹妹才幾歲,他擔心太過了。

    或許書院那幾個姑娘對聞人凌波看似都帶著別的想法,他相信房荇不會在那行列裡。

    “爹娘和哥哥。”她鼓了下腮幫子,誠實道來。

    “女孩子總歸是要嫁人的。”

    “到時候再說吧,那種事情離我還遠得很。”那個時候,永遠不會到來。

    這一世,她對婚姻沒有任何期望,所謂婚姻,所謂傾慕心悅的人,一切一切都可笑之至,就算孤老一生,她也無所謂。

    但是這樣驚世駭俗的話說給房時聽,他肯定會大大不以為然,更遑論爹娘會有什麼反應了,她不想耳朵長繭,還是先不要透露的好。

    “咦,你怎麼還來,我以為應該打退堂鼓了。”渾厚的大嗓門突然響起,胳肢窩夾著一根木樁子的漢子一眼就看見那兩個坐在石階上聊天的兄妹。

    仲夏天熱,他也不管房荇是個小姑娘家,合不合宜,就一件對襟坎肩搭在身上,隨便用一條黑布綁在腰上,一雙黑底靴子,虎步龍行的走過來。

    “肖師父。”房荇躬身執學生禮。

    “不是教你別師父、師父的喊,我不收徒弟的。”肖師父是個臉略長,皮膚黝黑,留著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落拓的外表要是在街頭走過,都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但一雙銳利的眼睛和渾身散發的英氣又顯得不凡。

    “肖大叔。”

    “我有這麼老嗎?”

    “大哥哥。”

    他有些不豫的嘀咕。“你敢喊,我可不敢聽,好像我多不要臉似的。”

    這人,真難伺候……房時小小腹誹了一下。

    這世上有些人能力越高,毛病也多。

    肖師父眼中精光一閃,看見不該在這裡的房時,吹胡子瞪眼睛。“你在這裡做什麼,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別在這妨礙我。”

    “學生告退。”房時從善如流的退下了。

    “喂,丫頭,你再發呆下去,天就黑了。”

    “徒兒可是打著十二萬分的精神,哪敢發呆?”

    “你怎麼還敢來?我聽說你腰疼腿痛的下不了床了。”徒兒……沒磕頭,沒收過她的拜師禮,這孩子的臉皮真是厚得可以。

    若非看在師兄苦口婆心的分上,讓他來授藝……呸!說穿了,不就是怕他在武館裡混吃白住,把武館吃垮了。叫他一聲師兄,是看在兩人曾是軍中同袍,離了戰場,他拿到軍功,比他年長幾歲的人卻在脫下戰袍後老老實實的開了一間武館,教了一門子學生,而他自從鯀州流浪到這裡來便毫不客氣的住在他的武館裡,直到謀著這份差事。

    真要他說,他才不要來,這種官家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雙手拿繡花針都嫌重了,學武?學個屁!

    既然非要他教出個子醜寅卯來,又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就來等著,等她三天捕魚,兩天曬網,誰知道她一天都沒落下,勤勞的叫人生厭。

    “是真的很疼。”她的睫毛不時眨動著,神情柔軟,彷佛不解世事的孩子,她那目光看似恍惚,卻透著一古堅忍。

    肖師父別開眼,把那木樁往地上一擺,看似沒用任何力氣,那樁子卻深埋進了土裡好幾寸,但即使如此仍有房荇一個身子那麼高。

    “這是簡化的梅花樁,站上去!”真正的梅花樁可不只一根而已。

    “師父,這是做什麼用的?”她攏了攏發涼的脖子,手腳並用的往上爬。

    “練習腳的穩勁。”他頭也不回的躲到陰涼的樹下。

    房荇爬上去,站住,一個木樁子能有多大地方,她屏氣凝神,戰戰兢兢,讓自己不要掉下來。

    肖師父從腰際掏出皮囊,開始喝酒。

    隨著日頭偏西,他一如往常的每一天,又醉倒在地上。

    悠悠歲月如浮雲,匆匆過去兩年。

    外放八年的房子越接到升遷的旨意,任京師翰林院供奉。

    來傳旨意的太監公公在宣讀完聖旨後,並沒有立即回京復命。

    “萬歲爺讓小的私下給房大人捎句話。”語調平平,太監獨有的尖嗓子卻有那麼一絲隱晦。

    “這些年多虧公公照拂,公公請說。”

    房子越命人上茶,又給了封賞,那太監倒是看也不看的收了。

    房子越言語客氣,他雖然多年不在京中,但是只要眼皮子不要太淺的人都知道,能在今上身邊服侍的太監個個都長著火眼金睛,他們若願意提點一句,便勝過自己削尖腦袋想破頭。

    公公撥開舒卷開來的茶葉,沒挑剔湯茶好壞,卻也沒多喝,啜了一口,潤了喉,慢慢放下。

    “陛下要小的轉告狀元公,外放八年,還不回來嗎!”

    這位連中三元,轟動整個大歷朝的狀元公,一外放就是八年,不知情的人以為不受重用,八年來依舊是個低品官員,只有他這近身伺候天子的人才知道,大歷十九年,那時外放已滿三年的房子越因為考績評了優,其實不管有沒有這個優字,萬歲早就有意要他回京任職,但是這位狀元公卻上書直言,河晏地方水利、戶籍等事務還需要三年時間方能告一段落,暫時不能返京。

    他駁了今朝皇帝陛下的旨意,又一次轟動朝野,背地裡罵他是呆子的人不少,卻也有大儒贊他做事踏實。

    皇帝沒說什麼,但從此把他冷著,這一冷便是五年。

    “皇上陛下是怒了。”房子越聞言面向東跪下。

    “您說呢?”

    “下官不敢隨便揣摩上意。”

    最好你是不敢揣摩上意,萬歲就對你青眼有加,要是學會拍馬屁,這青雲直上還有問題嗎?“咱家得趕回去復命了,至於房大人,您還是趕緊收拾收拾,月底返京吧。”

    “這……是,多謝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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