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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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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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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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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2: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銀票

  這又是鬧得哪一出,才剛沏好的牆怎麼可能扒了?

  易楚頗覺無奈,抬眸看一眼杜仲。

  不知何時,杜仲臉上已呈現出冷厲之色,眸光中流露出不耐,可對上易楚的視線,仍是有絲絲的暖意沁出,「這事交給我,用不著聽她囉嗦。」回身吩咐冬雨,「叫林梧找人趕了。」

  根本不打算詢問緣由。

  既然杜仲已做了決定,易楚自然不會干涉,提筆蘸了易水硯裡的殘墨,在宣紙上寫了個「忍」字。

  杜仲鄙夷地一笑,「忍她作甚?」伸手環過她肩頭,扶住她握筆的手,「寫點的時候要頓一下再提筆,這個點勾一下才顯得有力。」竟是指點起她習字。

  易楚依著他的方法寫了兩個,果然比先前順暢有力多了。

  杜仲仔細端詳了番,「我的字也說不上好,記得母親之前收著一本三舅寫的字帖,三舅的字才叫好,無論行楷還是草篆都別有風韻。那邊字帖是三舅專門寫給母親臨摹的,回頭問問阿俏是不是在她那裡,要過來給你用。」壓低聲音,「三舅的字千金難求,咱們留著傳給兒孫。」

  易楚失笑,側眼瞧見他臉上不容錯識的戲謔笑意,不由愣了下。

  定親前,他給她的印象多是冷傲肅嚴,幾乎不見一絲笑,成親後,他的笑容多了不少,對她亦是溫柔體貼,可極少說這種頑話。

  杜仲看著她失神的模樣,垂首貼近她的耳邊,「成親這麼久了,還會為我的美色發呆?」

  這樣的話竟也能說出口?

  易楚更是訝然,可被他說中心思,終是有些赧然,羞惱地瞪他一眼。

  杜仲卻越發來了勁兒,將臉湊到易楚面前,認真地問:「阿楚,你是喜歡我的相貌更多,還是喜歡我的品格更多?」

  已近薄暮,屋裡光線有些暗,他一雙眼眸幽深黑亮,面容俊朗又不失英挺之氣,易楚心跳猛地快了幾分,慌忙逃脫,「我去廚房看看晚上的菜式。」

  杜仲看著她狼狽逃竄的身影,笑容越發深,半晌才收了笑,舉步去了外書房。

  林梧已讓人將小章氏及她身邊的兩個丫鬟架出了角門,往大街上一扔,再不曾理會。

  小章氏拽出口裡塞得髒帕子,哭喊著又去拍門。

  門房總是不落忍,勸道:「二太太若有事,就遞了帖子來,夫人有空時候自會見你。哪家府第能容人這樣吵鬧?」

  丫鬟們也低聲相勸,「哭久了傷身,太太總得顧惜著自己,即便是為了少爺跟小姐,太太也先忍讓一二。」

  幸好現在是晚飯時間,角門處又沒什麼人經過,否則像小章氏這般披頭散髮地哭鬧,真是連大街上的潑婦都不如,一家人的臉面豈不都丟盡了。

  就連她們當下人的都看不過去。

  豈知,小章氏聽了她們的勸,哭得越發厲害,癱在地上差點喘不過氣來。

  門房也有點急,這要是鬧出人命來,牽連到伯爺還好說,自己未免也跟著吃掛落。連忙找小廝抬了轎子將小章氏抬上去,順帶著又讓人請郎中往那邊宅子裡診脈。

  這一通折騰自然瞞不過杜仲。

  等易楚安歇後,杜仲找林梧問了個清楚明白。

  那天小章氏將對牌及下人的賣身契交給易楚後,心裡還是有幾分鬆快的。

  買下人的錢本就是公中出的銀子,她自己並未損失什麼,而且以前贖身的好幾十家都交了銀子,她還賺了幾百兩。

  雖然映水軒門前不遠就立著一堵圍牆,看過去著實令人惱心,但仔細想一想,也能過得去。

  這一處宅院除了映水軒與榮恩院外,北邊一片松樹旁邊有三間廂房帶兩耳的松風閣,可以給俍哥兒用,松風閣往東不遠處是一排十幾間下人房。眼下他們使喚的人少,能空出好幾間來,完全可以做庫房、糧倉等。

  榮恩院邊上是竹林,竹林頭上有三間小竹樓,先前是遊玩累了喝茶歇腳的地方,修整一番可以給杜旼做書房。

  這樣算下來,二房一家住著綽綽有餘,再加上小章氏手頭有銀子,根本不愁吃用。

  唯一可惜的就是,當初大章氏搬得急,翰如院的擺設很多都沒有帶過來,那裡的東西件件是珍品,真要出賣,又是一大筆銀子。

  杜旼回到家,看到門外不再擁擠著都是下人,臉上露出幾分滿意。

  小章氏便跟他商量將北邊原是下人出入的小門擴一下,重新建個門樓,掛上杜府的牌子。雖說不能與先前的信義伯府的門樓相比,但也得要點體面。

  杜旼滿口答應,可等到小章氏伸手要錢時,他卻傻了眼,還死撐著問:「你協助母親主持中饋這些年,連這點事都辦不了,巴巴地來問我?」

  他本來俸祿就不多,先前還有晉王格外補貼的銀子,如今晉王半死不活地躺著,晉王府哪有人會管他們。杜旼只能指望著每月九兩多銀子的俸祿過活,連喝花酒打點人都不夠,怎會有餘錢修繕門樓。

  小章氏本也不指望著他,但至少也得讓他清楚家中的花費,見他這副避之不及的德性,心下冷了冷,卻沒言語,趁著家中無人的時候讓丫鬟素雲將妝奩匣子找出來。

  小章氏的首飾足足裝了三匣子,擺在妝台上的是她平常戴的,另外一匣子是貴重的,專門留著過年過節或者出門做客的時候戴,還有一匣子則是成色或者樣式不太好,留著賞人的。

  為了避人眼目,那只藏著銀票的銀鐲子就混在那些賞人的首飾裡。

  豈料,她翻騰了半天卻沒找到那隻銀鐲子。

  小章氏的臉立刻白了,她顫抖著將滿匣子首飾盡數倒在大炕上,一件件地扒拉,還是沒有找到。

  不由瞪向素雲問道:「我那只鐲子呢?」

  素雲不明所以,看了看滿炕的金光閃閃,小心翼翼地問:「太太找那只鐲子?」

  「就是那只鐲口雕著牡丹花的銀鐲子,放得年歲久了,我尋思著找人炸一炸。」小章氏死命沉住氣,做出冷靜的樣子。

  素雲專管著衣裳首飾,一聽就知道,找了登記冊子出來,遞給小章氏,「前陣子二少爺拿走了。」

  小章氏看得清楚,在鐲子後面,確確實實是杜俍的字跡,可仍耐不住怒火,將冊子劈頭扔到素雲臉上,點著她罵:「他要就給他,難怪俍哥兒近來不用心讀書,都讓你們這起子輕浮的奴才給縱的。」

  素雲跪在地上,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卻不敢分辯一句。

  往常杜俍也是這般過來拿首飾,起先她攔著不讓,杜俍就在小章氏面前告狀,說丫鬟眼裡沒有主子,支使不來。

  小章氏雖覺兒子無理,但當著下人的面自然還是得維護兒子的臉面,就訓斥素雲。等素雲退下,又訓過杜俍幾次,說他花用太大,每月十兩銀子的月例都不夠花。

  杜俍振振有詞,說筆墨紙硯費銀子,又說出門會文喝茶吃點心,不能縮手縮腳地被人小瞧。小章氏由此另外補給他五兩。杜俍仍是不夠花,又不耐跟小章氏要,聽她囉嗦,偶爾也會就尋摸樣首飾。

  素雲長了心眼,杜俍再來要東西時便不攔著,讓他簽字畫押,過後就報給小章氏。因首飾都不值錢,加上杜俍收斂了許多,小章氏看過也就罷了,並沒當回事。

  銀票是五月中旬,娘家嫂子瞧見杜仲那空當,小章氏突然起了藏私房錢的念頭,才掖在銀鐲子裡的。此時杜俍已有大半年沒私拿首飾,小章氏怕招人的眼,就沒格外囑咐素雲。

  沒想到,不到三個月,杜俍故伎重演,竟然陰差陽錯地拿了銀鐲子。

  小章氏沖素雲發作完,吩咐另一個丫鬟素玉去請杜俍。

  素玉看到素雲灰頭土臉地跪在地上,一句話不敢問,小跑著叫了杜俍來。

  杜俍邁著方步搖搖晃晃地進了門,瞧見滿炕的首飾,大咧咧地往炕邊一坐,「娘這是幹什麼?賞兩件給兒子用用?」撈起一把就往懷裡塞。

  小章氏打落他的手,喝退屋裡的兩個丫鬟,問杜俍,「前幾日你拿走的那隻銀鐲子呢?」

  「什麼銀鐲子?」杜俍反問。

  才發生不久的事,他怎可能忘記,只是瞧著小章氏臉色不好,故意裝傻充愣。

  小章氏撿起地上的冊子,指著杜俍的簽字讓他看。

  杜俍「哈哈」一笑,「是這個?我看下人伺候得好,賞人了。」

  小章氏送口氣,問道:「賞給誰了,府裡的下人?你跟他要回來,那物件是祖母曾經戴過的,留著做個念想,可不能隨便給人。」

  杜俍不以為然地說:「一隻破鐲子做什麼念想?再說,都賞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兒子的臉面往哪裡擱?」

  小章氏挑了隻金戒子塞到杜俍手裡,和藹地說:「這個換給他,豈不比銀鐲子貴重,更顯得你有臉面。」

  杜俍推拒不接,「我不去,丟人。」

  小章氏氣道:「丟什麼人,不就是個下人,你高興賞就賞,不高興就不賞,這有什麼丟人的?你不去,娘親自去,是誰」

  杜俍賭著氣道:「是倩雲,眼下那人在前頭府裡當差,你能落下面子去換?」

  聽到在前頭伯府當差,小章氏有片刻愣怔,她也是極打怵去那邊,可再怎麼不願,鐲子裡是明晃晃的一萬多兩銀票,她後半生的依靠。

  小章氏錯錯牙,笑道:「行了,娘自有法子。」

  大不了使銀子讓門口的小廝傳句話進去。用金戒子換只老舊的銀鐲子,怎麼看倩雲都佔便宜,她豈有不應的。

  說罷,將滿炕的首飾重新裝進匣子裡,去衣櫃翻騰著找出門穿的衣衫。

  看樣子小章氏是真打算跑一趟。

  杜俍目光閃爍,尋思會,撇著嘴道:「不就是只鐲子,犯不著去看那兩人的臉色。再說,祖母過世都十幾年了,早幾年你怎麼不說當個念想?」

  這話說得何其誅心,就差當面說她虛情假意了。

  小章氏氣得心肝疼,猛然轉過身,杜俍心虛地不敢正視。小章氏心裡咯登一聲,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強作著鎮靜問道:「俍哥兒,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看倩雲長得還算標緻,有心提拔提拔她,誰知那個賤人不識抬舉,還敢駁小爺的面子。」

  小章氏目光迥然。

  杜俍續道:「我一氣之下把鐲子給扔了。」想起那天倩雲冷著臉軟硬不吃的樣子,杜俍覺得沒面子。

  當時他就想踹倩雲兩腳給她個教訓,可大亮那個賤奴摟著他的腰不放。

  等倩雲跑了,他自己也覺得沒趣,看著手裡的鐲子便分外不得勁,甩手扔了。

  扔了!

  他竟然給扔了!

  小章氏臉色漲紅,腦子還沒思索,手已經高高揚起,「啪」一聲,扇在杜仲腮幫子上。

  杜俍冷不防受這一下,兩手捂著腮幫子嚷道:「不就是個丫頭,有什麼大不了的?跟我年歲差不多的幾位少爺房裡都有人,就我還沒嘗過女人滋味。」

  小章氏一股火頂在胸口,想開口卻說不出來,揚手又要打,杜俍伸手格開她的胳膊,「我想要個丫頭怎麼了,前頭那位十二歲就敢調戲祖父的丫鬟,現在不照樣人五人六的,我已經十四了,娘要是真疼兒子,早就該給兒子備下了。」抓著她的手腕往後推。

  已是半大的小子,手勁不可小覷。

  小章氏踉蹌兩步,看著個子比自己還高兩寸的兒子,心口湧上一股腥甜。

  為了抹黑杜仲洗白大章氏順帶著彰顯自己的賢惠良善,小章氏沒少在人前提到杜仲被責打的往事。

  如今,她又怎能改口說當初杜仲根本沒調戲過丫鬟,這不過是她們姑侄兩人定下的計策。

  小章氏閉了閉眼,壓下嘴裡的苦澀,緩緩開口,「回頭娘替你挑個出挑的丫頭伺候,你告訴娘,鐲子扔哪裡了?」

  杜俍不耐煩地說:「那個破鐲子連丫頭都不要,誰知道在哪兒……興許埋在牆裡了。」鏡湖邊正壘牆,地上挖了道一尺寬的溝,他就是朝著溝的方向扔的。

  小章氏傻了眼,可又不願意放棄,拽著杜俍來到牆根,問:「你可記得,是這裡,還是那裡?」

  杜俍豈能說得清,胡亂指了指,「就是這附近,也可能是那邊。」

  小章氏打眼一看,約莫兩丈有餘。

  要把這兩丈多的牆推倒,再挖地三尺尋銀鐲子?

  想一想就知道要費多少工夫與人力,還得伏低做小地求那個小兔崽子。

  可她必須得找,想到那三張銀票,小章氏就覺得肉疼。一刻都等不及,急三火四地到了翰如院。

  只是沒想到,不管是杜仲還是易楚,根本就沒打算見她。

  杜仲聽完林梧的稟告,臉上浮起冷冷的笑容,「能讓小章氏跳腳的銀鐲子想必價值非同一般,她手裡的錢財都是我杜家的財富,也罷,就留給後人吧。」

  林梧會心一笑,逕自下去準備。

  杜仲在書房略坐了會,便回去陪易楚用晚餐。

  吃罷飯,易楚耐不住睏倦早早就上了床歇息,杜仲守在旁邊,待她睡熟,才輕輕關了屋門在外間大炕上看書。

  易楚睡得香,小章氏卻輾轉反側了一整夜,思來想去就是覺得不甘心。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沒顧上吃飯就到圍牆便溜躂。

  杜俍只說胡亂扔了,十有八~九是在大溝裡被圍牆埋死了,可萬一落在草叢裡呢,這也不是沒可能的。

  隔著老遠,小章氏就看到圍牆似乎變高了,先前不過丈餘高,現在怎麼看著足有一丈二。及至近前,小章氏看出上面新砌石頭的痕跡,確實高了。

  不過一夜,這麼長的牆生生高出了二尺。

  這怎麼可能?

  他是怎麼做到的?

  小章氏不明白,她也沒心思去打聽,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圍牆加高了,那個兔崽子是在告訴她,他決不會讓她扒牆。

  她的銀子就埋在牆下,可她卻看不見摸不著。

  小章氏迷迷糊糊地行屍走肉般回到映水軒。

  她身邊伺候的嬤嬤唬了一跳,太太一早去了哪裡?臉色白得嚇人,眼神也不對。嬤嬤試探著叫了兩聲,小章氏仿似沒聽見般,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前走,看見人也不躲避,直愣愣地往前撞。

  丫鬟們也瞧出不對勁兒來,驚恐地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太太這是魔怔了還是中了邪,或者是衝撞了哪路神仙?

  要不要請個高僧或者道士來作法鎮一鎮?

  私語聲傳到嬤嬤耳朵裡,嬤嬤怒喝一聲,「都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幹活去?」

  丫鬟們四散離開,小章氏仍是渾然不覺,木木地邁著步子往前,眼看被門檻絆倒,嬤嬤張手攔住了她,「太太小心。」

  小章氏一屁股墩在地上,放聲痛哭。

  掉了的魂兒找回來了。

  嬤嬤舒口氣,喊著讓丫鬟扶小章氏進屋,又使人去請郎中。

  這通吵鬧驚動了大章氏,大章氏顫巍巍地讓丫鬟扶著過來,沒好氣地問:「大清早折騰什麼?」

  小章氏只是哭,一句話說不出來。

  她該怎麼說?

  說自己背著婆婆與夫君私藏了一萬多兩銀子?

  她可不敢,別說婆婆饒不了她,就是看上去窩囊得要命的杜旼也饒不了她。

  大章氏看著她哭哭啼啼的樣子覺得心煩,耐著性子又問一遍,「怎麼回事,我還沒死,大清早就嚎喪。」

  小章氏素日聽從婆婆慣來,漸漸止來哭泣,哽噎著道:「俍哥兒太不爭氣。」

  大章氏恨恨地點著她,「都是你平常慣的,好好的哥兒被你縱成這樣,但凡是個明理的……」不等話說完,只見小章氏張張嘴,竟是暈了過去。

  好在,郎中及時趕到,診了脈說是急火攻心,血氣上不來才昏厥了,平時多注意休養,千萬不能動氣。

  小章氏一病就是好幾天,轉眼就到了易楚請客的日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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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宴客

  剛到辰正,杜俏就帶著四匣子點心趕了過來。

  說是四匣子,裡面卻盛著八樣,有棗泥糕、太師餅、蛋黃酥、豌豆黃,口味有鹹有甜,色香味俱全。

  易楚笑著謝了她,讓冬雨端下去擺盤。不多時,冬雨每樣點心各選了兩隻,用甜白瓷的碟子盛了兩小碟端上來。

  精緻的點心配著潤澤的甜白瓷格外的引人食慾。

  易楚悄悄嚥了口唾沫,掂起只事事如意。事事如意是酥皮點心,奶白色的起酥皮子,四周綴著六個小柿子,中間則印著紅色的如意紋樣。

  掰開來,是豬油炒著白糖加上青梅的餡子。

  只聞到這味道,易楚便覺得胃裡翻滾,急忙將點心放下,連喝兩口茶,才將胸口的不舒服壓下。

  杜俏是過來人,看看易楚的臉色,悄聲問:「是不是有了?」

  此時易楚已有了八分准,卻仍沒請太醫來把脈,便沒說得十分肯定,「我自己試了下,像是滑脈。」

  杜俏卻是極信任她的醫術,喜不自禁地說:「必定是有了,我們杜家有後,要是爹娘還在,知道有了孫子,說不得該有多歡喜……便是孫女也無妨,先開花後結果更好。」話音一轉,「大哥知道嗎?」

  易楚笑著搖頭,「這陣子他忙得不可開交,我想等請太醫把過脈有了准信兒再告訴他。」

  杜俏瞭然地點點頭,往北邊指了指,「那頭還消停?」

  易楚本來就沒將大小章氏放在心上,這幾日精神不濟,忙完了府裡的事務已經覺得睏倦,更是沒有精神管那邊,遂無謂地回答:「不曉得,應該沒有大事,反正沒傳到我耳朵裡。」說罷,讓冬雨取了擬好的菜單子給杜俏看,「你看可使得?」

  八道涼菜,十二道熱菜,其中四素八葷,另外兩道湯品,主食備了粳米飯和四品餑餑,還有兩種粥。

  杜俏看上面的海參魚翅,還有清蒸螃蟹,放心地點點頭,這樣的席面說不上奢華,但絕對不簡樸。

  又道:「既有新鮮螃蟹,不如備上兩壺應景的桂花酒?茶換成菊花茶,此外得備上洗手的綠豆面……我看宴席就別擺在花廳了,就在鏡湖邊的澄碧亭上,讓人尋了屏風圍住,兩邊擋了風,又不影響欣賞看到湖面的風景,豈不兩便?」

  易楚應著,吩咐冬雨讓人找屏風趕緊佈置起來。

  杜俏對信義伯府比易楚更熟悉,當下點了幾處景致,「只把這幾處收拾穩妥便行,茶水點心還有雙陸牌、馬吊等物件準備好,這些人什麼景致沒見過,不過湊在一處玩樂罷了。」

  倒與易楚的想法不謀而合。

  易楚本來是因為時間定得倉促,家裡可用的丫鬟也少,沿著院子走了一圈後與杜仲商量出這個主意來,不成想杜俏也是這般想法。

  兩人將這幾處一一察看過,就聽門上來人稟告說陳六姑娘來了。

  易楚下帖子自然不會只請陳芙一人,而是下給陳夫人,邀請家裡的姑娘小姐們一道來赴宴。陳夫人沒來,陳芙帶了她一個堂妹陳蓉來的。

  已是初秋,枝葉開始泛黃,百花已有些頹敗,在滿院深深淺淺的黃色裡,陳芙穿件嫩綠色杭綢比甲,白綾立領中衣,月白色百褶裙裙邊繡著綠草粉蝶,顯得生機勃勃。

  易楚不由歎服,上次在忠勤伯府,正是盛夏,陳芙穿得清雅素淡,讓人神清氣爽,而今天,又穿得這麼嬌嫩動人。她是個很會打扮的人。

  再看旁邊的陳蓉,相貌與陳芙有五分像,卻明顯地少了些爽朗多了許柔弱。

  易楚剛迎到翰如院的門口,陳芙已雀躍地快步走來,牽住她的手,笑道:「早想來看看夫人,可又怕擾了您。這下終於如願以償了。」

  態度極親暱而熱絡。

  陳蓉不動聲色地看了陳芙一眼,像是很驚訝的樣子。

  杜俏也覺得奇怪,皇后在宮宴上有意無意地苛責易楚的事在貴婦圈裡算不得什麼秘密,可陳六姑娘的態度卻是截然相反。

  其中定然有貓膩吧?

  杜俏暗中留了心,笑著上前請陳氏姐妹進屋。

  陳芙與陳蓉又忙給杜俏行禮。

  進了花廳分賓主坐下,易楚謝過陳芙先前送的酒,「……梨花釀酸酸甜甜的,又沒有後勁,很適合咱們女子喝,桂花酒還沒開,留著今天待客。」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喜歡,」陳芙高興地笑,「不過私下裡喝著玩的,上了席面,別讓人笑話才好。」

  杜俏笑著接話,「嫂子說好定然是好的,今天可我得嘗嘗六姑娘的手藝。」

  陳芙爽朗地說:「要是林夫人喜歡,正好現下桂花開,我多釀兩罈子,趕年底也就可以喝了,到時請林夫人品嚐。」

  落落大方地,並不像尋常女子那般得了誇獎還有意自謙說自己不行不好。

  杜俏也有幾分心喜,問起陳芙日常的喜好跟消遣。

  幾人聊得熱鬧,有小丫鬟回報說錢氏跟吳韻婷來了。

  易楚正要起身,陳芙已站起來,笑吟吟地說:「夫人,錢姐姐與韻婷不是外人,我去迎她們進來。」

  杜俏聞言愣了下,側眼看向易楚,看到她白淨的臉頰上隱隱藏著的疲倦,頓時瞭然,笑著壓下易楚的肩膀,「嫂子陪兩位陳姑娘說話,我正好有兩句體己話跟阿梅說,我去迎。」

  阿梅是錢氏的閨名。

  相較之下,身為半個主人的杜俏比陳芙更適合出去迎客,易楚便笑著道:「那就有勞阿俏了。」

  可她卻不能大剌剌地坐在屋子裡等,仍邁著碎步到了院中。

  涼爽的空氣混雜著桂花的清香讓人心曠神怡,院子裡青石板的路面不染一塵,兩個丫鬟遠遠地立在廊柱旁邊。

  偌大的院子安然寧靜,讓人情不自禁地就放鬆下來。

  陳芙想起以往參加過的賞花會,無一不是珠翠環繞僕從成群,人人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嘴裡說著斟酌良久的應酬話,既怕自己無意中得罪了人,又提防著不被人算計了去,何曾有過如此安閒的時候?

  莫名地歎了口氣,踱到易楚身邊,輕聲問:「杜夫人這陣子是不是很辛苦?」

  易楚瞧出她眼中的關切,坦白地點頭,「有點。」

  陳芙也坦誠地說:「不破不立,我猜也是不容易……說起來,這樣也好,辛苦這一兩個月,以後會舒心得多,換作是我,我也寧願如夫人這樣。」

  聲音裡,有著不加掩飾的羨慕與悵惘。

  易楚心頭動了動,笑道:「陳姑娘蘭心慧質,自會更加順意。」

  說話間,外面有說笑聲傳來,不但是錢氏與吳韻婷,連安順伯長媳薛琴以及林府的幾位太太姑娘都來了。

  幾人彼此廝見過,在花廳裡略坐了片刻便移步花園。

  大章氏出身書香門第,品味自是不俗,掌管杜府這二三十年將花園佈置得清雅絕倫。不能說是步步皆風景,但總歸是放眼望去都有可觀可賞之處。春有桃花林,夏有滿池荷,秋天菊圃奼紫嫣紅,冬日梅林暗香襲人。

  只可惜這個時節,蓮荷已近衰敗,秋菊尚未盛開,雖然賞不得花,只勝在天氣晴好,既不像夏日那般炎熱也不像深秋那樣淒冷,正是適合遊玩的日子。

  來的客人跟易楚估算的差不多,共十六人,八個年青婦人六個十四五歲的姑娘還有兩個孩童,是林乾的兩個侄兒,一個六歲一個五歲。

  都是素日熟悉的人,其中還曲裡拐彎地帶著親,再加上杜府內宅清靜,除了易楚之外並無其他主子,不可能發生大宅院那年常見的勾心鬥角,故此大家都放了心去玩。

  婦人們平常都在公婆跟前伺候難得有放鬆的時候,圍在一桌打雙陸,有兩個平常就愛寫寫畫畫的,讓丫鬟們取來紙筆選了處幽靜地方對著風景作畫。

  姑娘們卸了釵環坐在草地上斗花斗草,鬥輸了的就在發間插一朵花或者插兩根草。大多人都有輸有贏,象徵性地插了一兩朵,最慘得是吳韻婷,橫七豎八地插了滿頭野花,逗得大家捧腹不止。

  跟來的丫鬟看不過眼,有心想上前整理一番,吳韻婷滿不在乎地說:「不用管,待會她們也得不了好去。」

  杜俏看大家玩得瘋,低聲對易楚道:「這邊有我照應著,嫂子且回去歇會兒。」

  易楚正覺著累,便沒推辭,叫來冬雪吩咐道,「留點神好好伺候著,凡事聽姑奶奶吩咐,切莫怠慢了客人。」

  冬雪心裡有數,忙不迭地答應。

  易楚怕杜俏一人看著兩邊顧不過來,又悄悄知會了錢氏,「我回屋一趟,這邊勞煩您看顧著點兒。」

  錢氏指著熱火朝天打牌的四人笑道:「你放心去辦事,牌局且散不了,林二太太剛輸了銀子,指定是要抓著她們回本的,不到開飯不能完。」

  易楚笑著道謝,帶了冬雨便往翰如院走。

  陳芙雖在玩著,眼睛卻時不時地盯在易楚身上,見她離開,也不動聲色地笑笑,「我去洗個手回來接著玩。」

  幾人玩得興起,便不理會,都笑道:「快去快回,來晚了可得挨罰。」

  陳芙喚來自己的丫鬟,快步追上了易楚,「……出了一身汗膩得慌,想回去洗洗。」

  花園裡本預備了三處客人洗漱換衣的屋舍,還專門指派了丫鬟婆子們隨時等著清掃焚香,相隔不遠便有一處,極為方便。

  可陳芙的意思分明是要與她一同回主院。

  易楚有些意外,卻笑著問:「累了嗎?」

  「還好,不是太累,」陳芙也笑,眉眼飛揚,「以前參加過好多次花會,從未像今日這般開懷,夫人不知,我堂妹最是謹小慎微的人,今兒也有點瘋,還有韻婷,以前總說宴會無聊無趣,今兒屬她鬧得最歡實。」

  想到吳韻婷滿頭的野花,易楚也不由好笑,吩咐冬雨,「待會讓人準備溫水給姑娘們洗漱,免得出了汗用冷水激得受涼,再拿些脂粉送過去。」

  陳芙忙道:「脂粉便不用了,我們平常出門這些都帶著的。從裡到外的衣衫,胭脂水粉梳頭篦子,還有釵環耳墜子等一應東西都備著,唯恐丟了或者壞了找不到更換的,當著眾人的面兒出醜。」

  易楚知道大家女子出門必定要帶替換的衣裙,卻沒想到連首飾都要帶。

  陳芙低聲道:「也是我娘再三叮囑的,以前就有人無意中掉了只耳墜子,其實並沒發生什麼事,耳墜子後來在草叢裡找到了,可這事傳來傳去就走了樣,那人好好一門親事也沒了,最後嫁到京外,連帶著主人家也吃了掛落,兩家也斷了往來……所以,要不是信得過的人家,我娘一般也不讓我們姐妹幾個走動。」

  易楚挑眉,這意思是說杜府讓她信得過?

  陳芙心思有多靈巧,看她的衣著打扮就知道,可她卻接二連三地示好,易楚並不認為自己給她把過一次脈,就能贏得她的信賴——除非她有所求。

  可她身上,有什麼能讓陳芙求的呢?

  陳芙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她已到了婚嫁的年紀,娘親不止一次說過,男婚女嫁結得就是兩姓之好,彼此守望相助,皇后姐姐也說女子當以家族為重,能給娘家與婆家都帶來益處的親事才是天作之合。而話本上說的什麼才子佳人,富貴公子低娶貧家女不過是落魄秀才尋不到富家小姐而編造的臆想之作。

  可在皇宮,她卻親耳聽到了這樣的故事。公爵之家的嫡長孫竟然娶了個開醫館的市井人家的女子。

  她很好奇,彼時名不見經傳的杜仲一朝成為皇帝的寵臣,這段故事還會不會有個圓滿的結局?

  後來,杜府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京城的權貴沒有人不知道杜仲剛得了爵位就將祖母跟叔父掃地出門。

  說起來應該算是醜事,明面上大家都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可有一天,陳芙卻聽娘親悄聲對身邊的嬤嬤說,「杜夫人是個有福的,男人出面把內宅的腌臢事都清了,女人往後就有安生日子過。否則上頭有個祖母壓著,便是身上有伯夫人的誥命,單一個孝字就能把人折騰掉半條命。」

  嬤嬤贊同地點頭,「就是不折騰,守著兩代不親近的長輩也不如小兩口關起門來過日子舒坦……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一向精準。」

  娘親神情便有幾分黯然,聲音越發壓得低,「阿芙沒福氣。」

  嬤嬤沉思片刻,輕輕忽忽地說:「說起來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生病的,也有情深不壽的說法,小家小戶的未必能受得住這福氣……我瞧六姑娘是個有後福的。」

  一番話說得及其晦澀,陳芙躺在碧紗櫥裡尋思好一會兒沒想明白。

  過了一陣子,聽到娘親又道:「拆人姻緣是要遭天譴的,此話不要再提,便是皇后娘娘那裡……許是嫁到宗室心硬了,這幾年她也不把人命當回事了。」

  陳芙這才反應過來嬤嬤話裡的意思。

  原來,皇后姐姐原本要給她說親的武將就是杜仲,而且還起過除掉易楚,讓自己取而代之的念頭。

  那一刻,陳芙說不出心裡是種什麼感覺。

  覺得易楚可憐又可悲,齊大非偶,即便攀上一門好親也不見得能守住,或許還會因此喪命。

  覺得自己更是可憐又可悲,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非得從別人口中搶食,吃別人嚼過的飯。

  可轉念想到那天在忠勤伯府門口瞧見的那道身影,不免有些愣怔,如若真是自己嫁了他,他會不會對自己也是那般地好?

  或者還會更好?

  一念起,竟是壓制不住,總是想著能夠再見到他,想瞧瞧他對自己的態度。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那天他也見到自己了,而且,視線交錯的瞬間,他眼中分明有片刻的呆愣與訝異。

  她不會主動從別人碗裡搶食,可若別人沒本事守住或者飯已經生了外心,她也不在乎連碗帶飯一併收在手裡。

  陳芙隨在易楚身後進了翰如院,因為沒有旁人,易楚便請她進了東次間,兩人閒閒地坐在大炕上喝茶。

  不過剛坐下,就聽冬雨在門外輕聲喚,「夫人。」

  易楚歉然地笑笑,趿拉著鞋子走了出去,「什麼事?」

  冬雨悄聲道:「伯爺回來了,聽說有客人在便沒進來,等在院子裡。」

  陳芙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朝院子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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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幡然

  搖曳的桂花樹下,杜仲穿一襲鴉青色長袍,身姿挺拔腰肢舒展,和煦的暖陽自斑駁的枝椏間投射到他臉上,柔和了他面部的冷硬,微微彎起的唇角帶著溫柔的笑意。

  「怎麼這個時候回來?」易楚走到樹下,仰頭看他,歡喜由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坦蕩蕩地呈現在他面前。

  秋風徐起,米白色的桂花隨風飄落,晃悠悠地落在易楚發間。

  杜仲伸手掂了,在鼻端輕嗅,笑道:「宮裡打發人來宣我進宮面聖,回來換朝服。」

  「怎不早說?」易楚有些急,「讓人等久了心裡怕不埋怨。」回轉身便要進屋,水綠色的羅裙旋開如同初綻的牽牛花。

  「慢著點,」杜仲攥住她的腕,柔聲地說,「俞樺在陪著說話,不用著急,你今兒……有沒有累著?若是身子乏,就讓阿俏幫著待客。」

  易楚淺笑著點頭,「好。」

  隔著明亮的玻璃窗,陳芙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卻把杜仲的神情清清楚楚地看在了心底,眉眼間的華光流轉,唇齒間的溫柔笑意,似有一根扯不斷的線,牢牢地繫在她心頭。

  看儀態,分明是儒雅溫文豐神俊朗,可眉目間卻隱著不容忽視的桀驁與冷硬,儒雅與剛毅截然不同的特質在他身上合二為一,格外地教人心動。

  易楚終於掙脫杜仲的手,提著裙角往屋裡走。杜仲望著她的身影,慢慢轉過了頭。

  陳芙猜測到什麼,莫名地緊張起來,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彷彿下一刻就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一般。

  四目交接,陳芙尚來不及擺出率真的笑容,便被杜仲的眸光嚇住。

  那雙眼,幽深黑亮,卻似出鞘的劍,冷冷地閃著寒意。

  已近正午,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屋內,大炕上暖融融的,而陳芙卻感到徹骨的冷寒自心頭沁出,極快地瀰漫到全身,以至於四肢僵硬得沒法移動。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易楚伸手撩開門簾進了屋,並未注意到陳芙的異樣,只溫聲解釋,「伯爺要出門,回來找件衣服。」

  陳芙這才回過神來,勉強笑著問:「我在這裡不方便,是不是要迴避一下?」

  「不用,」易楚淺笑,閃身進了內室,沒多久,拎了個藍布包裹出來。

  陳芙再不敢往外窺視,垂首瞧著炕桌上擺放的茶盞點心。

  甜白瓷的茶盅上面描繪著三兩枝竹葉,茶湯澄碧清澈,碧綠的茶葉根根直立,是極好的信陽毛尖。

  茶香裊裊,入口清香綿長沁人心脾。

  陳芙清楚地記得,宮宴那天,易楚連鼎鼎有名的凍頂烏龍都不認識,還錯將飯後的雨花茶當成了毛尖,可短短數月,已經能夠雲淡風輕地沏出這樣火候極好的茶來。

  原本上不得檯面的醫家女也學會貴族女子的風雅了。

  陳芙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覺,心裡似乎有東西轟然倒塌,可又有東西屹立長存。

  易楚送走杜仲回來,笑盈盈地端起陳芙面前的茶盅,「冷茶喝不得,重新給你換杯熱的。」也不指使丫鬟,逕自續了熱茶。

  滾燙的水裊裊散著熱氣,陳芙雙手捧著茶盅,暖意自掌心緩緩沁入五臟六腑,心漸漸沉靜下來。

  自己這是怎麼了?

  平常不是最討厭跟別人搶男人的女子嗎?

  數年前,姐姐曾回家面前哭訴,說成親不過七八個月姐夫就收了兩個通房。一邊哭一邊罵那兩人不知羞恥,當著主母的面兒就勾引男人。

  娘親無奈地勸,男人都是這樣,哪有不偷腥的貓。

  姐姐便道:「但凡是個良性女子,誰會去招惹別人家的男人?還是那兩人天生下~賤。」

  她那會年紀尚小,只聽了個大概,卻也知道不要做那種被人唾罵的下賤女子。

  後來,她漸漸長大,姐姐再不曾在娘親面前哭訴過,即便聽說過了正月姐夫要選秀,姐姐也只是淡淡地笑。

  她知道姐姐苦在心裡。

  沒人的時候,她跟吳韻婷討論過,要找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人,要好好管束身邊的丫鬟不能讓她們起不該起的心思,也一起狠狠地咒罵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室還腆著臉硬往上貼的女人。

  思及此,陳芙惶然心驚。

  自己這般作為與那些女子又有什麼不同?豈不也是別人口中唾罵輕視的賤人?

  貴族圈裡的夫人最痛恨這個。即便她們看著姐姐的位子不會當面議論,可私下裡定少不了輕慢之詞。

  屆時,自己又如何在公孫王侯之家行走?

  一念錯,著著錯。

  陳芙禁不住冷汗涔涔,連喝了好幾口茶才壓下心中的百味雜陳。

  易楚看在眼裡,道:「你看著臉色不好,可是哪裡不舒服?」伸手執她的腕,「我給你試試脈?」

  聲音親切溫柔,眸光坦蕩大方。

  陳芙吸口氣,伸出手,「這幾天夜裡睡不好……家裡人正在給我說親,心裡煩得很。」

  易楚訝異地看她一眼,細細地試了脈,「脈相極好,先前的寒毒也清了。」又柔聲道,「女子都要經過這一遭,思慮太多恐傷身,陳夫人跟皇后娘娘定然會替你選個極好的人家,你且放寬心。」

  陳芙驀地紅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求那人有多顯赫的家世多尊貴的地位,只想能像夫人這般有個知情知意的人,便是清苦點也沒什麼。只是……」

  依著她家的家世還有姐姐的心思,又豈會找個名聲不顯的人家?

  而京都年齡相當的公子少爺,身邊清靜的又有幾人?

  何況姐姐對杜仲仍是未死心吧?

  自打姐夫坐了皇位,姐姐在家裡說話的份量愈加地重,便是娘親有時候也不太違逆她。

  倘或姐姐非要一意孤行,她又該如何?

  再或者,杜仲對自己有意倒還罷了,可適才他那冷寒的眼神分明暗含了告誡與警告,竟是全無情意,與他在易楚面前的神情截然不同。

  陳芙就是再傻也不會賠了名聲又去倒貼一個對自己根本無心的人。

  易楚看著陳芙落淚,輕輕歎了口氣。

  女子的親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事,何況陳芙這般的家世,更是要方方面面全都考慮周全了。

  陳芙的要求看著簡單,可想要滿足卻是難。

  易楚幫不上忙,只能溫言勸著,等陳芙止了淚,親手端來溫水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又幫她重新敷粉梳頭。

  易楚梳頭的手藝仍不算好,唯一精通的就是如意髻,要梳成陳芙先前的垂雲髻卻是有些困難。

  陳芙忍不住笑,接過梳子,問道:「夫人平日是丫鬟梳頭?」

  易楚笑道:「大多是自己梳,外出或者待客時是丫鬟幫著,不過她們手藝也算不上好,可相處了這些時日,情分總是有的。」說著,將陳芙卸了的釵簪一樣樣幫她戴上。

  易楚親力親為慣了,陳芙看著卻頗多感觸。

  頭一次見面,易楚就替她診脈清了她體內的寒毒,後來見面也總是溫和親切,今天竟然還親自幫她洗漱,身為一品的伯爵夫人能這般誠摯地對自己……陳芙原本是有意的接近,現在倒是從內心裡願意親近她。

  耽擱這些工夫,已近晌午。

  快到了擺飯的時候,易楚身為主人不好總不露面,便笑著道:「午飯擺在澄碧亭,咱們這就過去吧。」

  陳芙哭過這一場,去了心裡的雜念,心情鬆快許多,欣然應允。

  冬雨陪著陳芙的丫鬟在廊前說話,見兩人出來,各自跟在了主子身後。

  花園裡牌局已經散了,林二太太滿面紅光喜氣洋洋的,想必這幾把手氣不錯已經回了本,薛大奶奶臉上則掛著別有意味的笑。

  杜俏無奈地跟易楚嘀咕,「平常在家裡沒覺得眼皮子這麼淺,也就上百八十兩銀子的事兒,非得贏回來才行,不回本不讓散,自己贏了錢又馬上退了,人家薛大奶奶還輸著呢……真正上不得檯面。」

  易楚知道說得是林二太太,也不好妄加議論,便道:「都是玩樂的事兒,薛大奶奶未必放在心上。」

  杜俏「哼」一聲,「薛大奶奶不計較是看在你跟大哥的面子上,真要傳出去,丟的還是我們林家的人……這事不能瞞著老夫人。」

  易楚忙道:「要說也不能從你嘴裡傳出去。」

  杜俏看一眼她,笑了,「嫂子放心,我又不是個傻的,我知道怎麼辦。」突然又啞了聲,支支吾吾地說,「之前我想岔了也做錯了許多事,嫂子別與我計較。」

  易楚拉著她的手誠摯地說:「相公說他只你一個親人,而且你幫我許多,我得好好謝你……」話未說完,就聽那邊草地上又喧鬧起來。

  卻是幾人七手八腳地往陳芙頭上戴花。

  吳韻婷拍著手笑,「我們頭上也都有了,不能獨獨拉下阿芙,而且獨自躲清閒也不知會我們。」

  幾位姑娘都是鬢髮散亂衣衫不整,指著被圍攻的陳芙笑。

  錢氏在旁邊沒好氣地斥道:「這群丫頭都瘋了,還不快快收拾齊整,待會就擺飯了。」又朝著婦人們笑,「回去得好好管管她們,每人抄五十遍女誡收收性子。」

  姑娘們一聽齊齊圍著錢氏求饒。

  薛琴慢條斯理地說:「不用求她,吃飯時多敬她幾盅就行。」

  錢氏酒量相當不錯,其餘人都知根知底,連連道這個法子好。

  少頃,酒菜擺上來,席開兩桌,杜俏特特地將錢氏安排在姑娘那桌上,大家果然把錢氏敬了個粉面含羞。

  陳芙愛釀酒,也愛喝,酒量竟然也不差,跟錢氏推杯換盞,兩人竟然喝了大半壇桂花酒。

  相較於姑娘們的肆意,婦人這桌則含蓄得多,因為回去後要侍候公婆,家裡還有一大堆事務等著,大家也不敢暢飲,只應景地喝了兩三盅。

  菜倒是吃得多,每盤菜都去了大半。

  飯後,幾人喝著茶水消食,薛琴不由感歎,「自十二三歲起就出門應酬,到現在也近十年了,還是頭一次放開了玩放開了吃。」

  眾人深有同感,年歲小的時候應酬是為了說親,真正是謹小慎微生怕說錯話辦錯事,等到嫁了人,出門做客更是少不得在婆婆跟前伺候,還得照料未說親的小姑子,時時刻刻提著心。

  哪像這次,杜家沒有長輩,老一輩的人自然不會來不用貼身伺候,而且杜府清淨,沒有烏七八糟的事,不用防著別人算計。

  客人玩得舒心,易楚自然只有高興的份兒,這下真算是賓主兩歡。

  喝過茶,說了會閒話,已是未正,眾人紛紛告辭。

  因錢氏跟陳芙酒喝得多,易楚便想多留她們一會,錢氏記掛著家裡的孩子,不想留,易楚沒辦法,再三囑咐吳韻婷姐妹好生照顧錢氏。

  錢氏笑道:「這點酒不算什麼,我自己都能喝小半罈子,」又笑著對陳芙道,「別忘了,臘月裡釀了梅花酒給我送兩罈子,桂花香氣太濃,我喜歡清淡點的。」

  陳芙連聲答應。

  杜俏就笑,「還說自己沒醉,這都開始伸手要東西了,但凡清醒點也不能這麼厚臉皮。」

  錢氏啐她一口,「看在你嫂子的份上饒你這遭,再有下回看我不擰你的嘴。」在丫鬟婆子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往二門走,杜俏跟著去送客。

  陳芙臉上雖然染了紅暈,眼神卻清亮如水,竟是一絲醉意也沒有,笑吟吟地望著易楚問:「記得頭一次在宮裡看到夫人穿的裙子,花樣很是別緻,能不能借來看看,我也想照著描一個?」

  那條玉生煙的裙子是專門請雲裳閣的王師傅做的,單是工錢就花了二十五兩銀子。只可惜,那天因著易齊毀了。

  想到易齊,易楚神情黯了片刻,笑道:「裙子不小心掛了樹枝劃破了,你若不嫌棄就找出來看看。」吩咐冬雨將裙子取來,展開平鋪在大炕上。

  淺淡的湖色,芙蕖出水面,碧空接遠天,清雅如同一幅畫,只是裙擺處少了半片。

  陳芙連聲歎「可惜」,抓起裙子端詳片刻,問道:「夫人手裡可還有這種料子?」

  易楚點點頭。

  冬雨已很有眼色地將裁衣用剩下的尺頭拿了過來。

  陳芙比了比,笑道:「料子手工都是上好的,若就這麼擱置怪可惜的,倒不如在這邊繡兩根水草,這裡加一道波紋,將這半片接上去。」

  易楚俯身看了眼,「王師傅帶著徒弟出門遠遊了,再找不到會這種繡法的人……而且,也不好勞煩她補救。」

  人家費了心力好容易做成的裙子,她只穿了半天就用瓷片劃破了,說起來著實有些過意不去。

  陳芙小聲道:「以前家裡請過一個手藝極好的繡花師傅,我跟她學了五六年,勉強學了點皮毛,如果夫人不嫌棄的話,我試試能不能修補好。難得見到剪裁繡工都這般出色的裙子,壓在箱底不見天日當真是可惜了。」

  既然她如此說,可見心裡是有幾分把握的。

  易楚頗有些意外,半開玩笑地說:「那就麻煩你了,若修補好了,我還能穿出去顯擺幾次,即便補不好,我也承你的情,只別累你傷神就好。」

  陳芙笑道:「我平常閒著沒事也多在家裡做針線,哪裡就累到了?能讓夫人承我的情才是難得。」

  送客回來的杜俏正看到這一幕,眸光閃了閃,卻沒開口。

  再閒聊幾句,陳芙開口告辭,易楚親自相送。剛出角門,便見西方一騎絕塵而來。

  夕陽的輝映下,那人身著黑衣,袍襟在風中揚起,英姿颯爽宛若畫中人。

  不過一瞬,那人已經馳近,「吁」一聲拉緊韁繩,利落地翻身下馬,正要開口,瞧見旁邊的女客,忙牽了馬避在一旁。

  待陳芙與陳蓉姐妹上了馬車,易楚才轉過頭,問道:「伯爺還在宮裡?」

  林梧應一聲,「皇上召了梁國公、平涼侯還有威遠侯一併說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伯爺怕夫人等急了吩咐我回來說一聲。」

  易楚點點頭,又問:「你中午可吃過飯了?」

  林梧爽朗地笑笑,「吃了,跟當值的金吾衛要了幾個包子,我還得回去等著。」朝易楚點點頭,又飛身上了馬。

  梁國公與平涼侯還有林乾都是武將,帶過兵打過仗的,也不知道皇上為何叫了這些人在一處說話?

  易楚心思不定地回了翰如院,杜俏拉著她的手,不解地說:「陳六姑娘看著爽利大方,其實眼界挺高,這幾年只聽說她跟吳家姑娘合得來,其餘人都不看在眼裡,我瞧著她對嫂子倒極親近。」

  「我也納悶,」易楚將前兩次與陳芙的交往說了遍,「她有意示好,我也不能太過冷淡免得落人眼目,更讓皇后娘娘不喜。今日宴客該請的都請了,往後我就關起門來過日子,見面的次數不會太多,大不了小心應對就是。即便她存了別的心思,我現在也是有誥命在身,總不能任人搓圓捏扁。」

  杜俏拊掌笑道:「就是這個理兒,再不濟還有我呢,文定伯不過是仗了皇后娘娘的勢,開春選了秀女,還說不定是怎麼個局面。只是我先提醒嫂子,回頭她送了裙子來,先得看看裡面是否夾雜了什麼東西,絲線是不是對勁兒。以前有人用藥水泡絲線,或讓人不孕或讓人中毒。總之嫂子要萬般小心才是,怎麼謹慎都不為過。」

  「我明白,你放心。」易楚拍拍她的手,「就是為了孩子,我也會小心。」

  杜俏放了心,道:「忙了一天,你好好歇會兒,我也得回去看看寶哥兒。」也不讓易楚送,自己帶著丫鬟走了。

  終於清靜下來,易楚長舒口氣倚在靠枕上,剛躺下,就感覺沉沉的倦意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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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回家

  醒來時,天色已全黑,屋裡漂浮著淡淡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下意識地轉過身,就看見床前的帳簾被撩起,一道黑影俯身下來,溫熱的氣息直直地撲在她臉上,緊接著有冰涼溫潤的唇貼在她的唇上。

  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寶地,碰觸,描摹。

  氣息漸漸急促又熾熱。

  本能地啟唇,由著他在她口中肆虐,與她的齒舌糾纏。

  易楚感受到他的急切,又想起這些天因著她總是睏倦,兩人雖同枕共眠卻不曾有過歡好。杜仲在這方面是得寸進尺的人,素了這麼久,定然是想了。

  可孩子乍乍上身,定然經不得折騰。

  伸手抵在胸前,輕輕推了下。

  「怎麼,壓著你了?」杜仲極快抬頭,審視般瞧著易楚的臉色,「是哪裡不舒服?」

  昏暗中,他的雙眸閃亮如同遼遠天空的星子,熠熠生輝。

  「沒有,」易楚低聲回答,小心地坐起來,忽然發覺不對,笑著道,「本來想瞇一會就行,沒想到竟是睡著了,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你回來很久了?」

  杜仲溫柔地望著她,「酉初回來的,冬雨說你睡了有一陣子,我請太醫來替你診了脈……」頓一頓,語氣愈加地輕柔,「阿楚,你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有孕?」

  易楚羞赧地解釋,「前幾天不能確定,本想過了今天就告訴你……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你身體底子不錯,可剛剛有孕最忌傷神勞累,還是多休息為好。」抬手,半是懲罰般點了下她的額頭,「早知道就不該由著你的性子宴客,今兒可累著了?」

  正因如此,易楚才沒打算早早告訴他。

  易楚無聲地笑,回答他的話,「沒累著,就是有點耐不住熱鬧,幸虧阿俏在,都是她幫忙照應。大家興致都很高,一罈子桂花酒喝了個乾乾淨淨……」

  屋內不曾點燈,只靠外面暗淡的星月之光輝映著,一切都有些影影綽綽的。

  易楚細細地講述宴客的情形,聲音如微風掃過,低柔悅耳。

  杜仲心中微動,手指沿著她細嫩的臉頰滑過停在她的唇邊,指腹有意地壓了壓她溫熱的唇,轉而伸到她頸後,迫著她迎向他。

  頭覆了下去,溫柔地繾綣地吻她的臉,她的唇,她小巧的耳垂,白皙的頸項。

  靜靜的黑暗裡,只聽到兩人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先是平穩,隨即變得熾熱灼人。

  杜仲驀地放開易楚,站遠了些,懊惱地歎氣,「美味就擺在眼前卻沒法下口,這讓人怎麼熬?」

  易楚猶豫著開口,「要不……」

  「不許說那些有的沒的,我不愛聽。」杜仲斷然止住她。

  易楚吃吃地笑,「我是說時辰不早了,要不就擺飯吧?伯爺誤會成什麼了,不如說給我聽聽?」

  杜仲掏出火折子點燃蠟燭,燭光照在床邊正掩著衣襟的易楚身上。

  因是睡得飽足,她的精神極好,一頭烏髮順滑柔直垂在肩頭,襯著巴掌大的小臉瑩瑩如玉,雙眸烏漆黑亮,像是甜白瓷碟子裡盛著的紫葡萄。雙唇卻因他適才的親吻呈現出嬌艷的紅色,比暮春枝頭熟透的紅櫻桃更誘人。

  方才被強行壓下的慾念復又抬頭,杜仲恨恨地轉身,揚聲道:「來人,擺飯!」

  門外傳來冬雨清脆的答應聲,「是!」

  易楚抿著嘴兒笑。

  晚飯簡單且清淡,不過兩碟小菜,四碟熱菜,另外一道湯,外加一盤花卷和兩碗米飯。易楚中午吃得遲,加上下午睡了一大覺,沒什麼胃口,只用了半碗飯,杜仲胃口卻極好,風捲殘雲般把桌上的菜吃了個乾乾淨淨。

  吃完了,照例拉著易楚散步消食。

  新月剛上中天,星子卻極繁盛,寶石般密密地綴在墨藍的天空。

  白晝的暑氣已經散去,夜風隔著湖面徐徐吹來,有種令人愜意的清涼。

  易楚沒有梳髻,只將墨發鬆鬆地結成了麻花辮,比尋常多了幾分稚氣。

  杜仲定定地凝望著她,握了她的手低聲道:「今兒皇上下了旨意,八月十二日之前要趕到宣府上任。」

  這麼急?

  今天已經是八月初六了。

  易楚神情黯了黯,很快地又換上笑顏,「時間有些趕,你的冬衣還沒有做成,襪子也才做了兩雙。」扳著手指頭數,「中衣倒是有,可都是舊的,秋裝不缺,夏衣一時半會兒用不上,就是冬衣……本打算再給你做兩件皮襖的,那邊到底比京都冷……要不等做得了讓人給你送過去。只是中秋節又沒法一起過了,等過年的時候你能回來嗎?」

  水盈盈的目光裡幾多期許。

  杜仲無言以對,伸手將易楚攬在懷裡。

  駐邊大將無詔不得擅離職位,更不得私入京城。尤其冬日韃靼人缺糧,加上正值農閒,又沒有野獸可以狩獵,閒下來便容易惹事。韃靼主要兵力雖然退回北邊的大漠深處,不會有大規模的戰事,但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只要稍有鬆懈,邊境的摩擦就會升級成戰爭。

  再者,皇上已打算將榆林衛的兵權收為己有,派心腹將領駐守,只是那人資歷尚淺沒有打仗的經驗,所以那邊力量稍嫌薄弱,宣府這頭就尤為重要。

  胸前有溫熱的濕意傳來,隔著衣衫,那片濕越發地灼熱,灼燙著他的心,有愧疚更有不捨。

  去年他也是這個時候走的,在中秋節的前夕,甚至連成親的日子都沒趕上。

  五月剛回來,在一起才待了三個月又要分開,留給她一個百廢待興的家。若是平常還好說,易楚聰明能幹,不出三五個月定然能將家裡管得井井有條。

  可現在,她懷了孩子,頭一胎,兩人都沒有經驗,家裡沒有長輩照應不說,還得收拾這麼大個爛攤子。

  太醫說過,女人生養孩子不容易,從懷孕到生產,這幾個月都要上緊著心仔細調理,可他……

  杜仲越想越覺得虧欠了易楚,垂首,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對不起阿楚,讓你受委屈。」

  易楚淚流得越發洶湧,索性不再壓抑,靠在他懷裡「嗚嗚」地哭。

  半晌,止了淚,抬頭望著他,哽咽道:「我不想讓你去。」

  她臉上淚痕未乾,折射著星光,淚濕的鬢髮散亂地貼在臉頰上,眸中淚水猶存,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奶狗。

  杜仲心頭發酸眼底發澀,輕輕拭去她腮邊的淚,又拂開那縷散發,滿腹勸慰的話怎麼也說不出,過了會兒才道,「這幾天我得上朝議事,明兒下了朝,咱們回曉望街看看外祖母跟父親,好不好?」

  易楚含著淚水答應,「好。」

  回到翰如院,兩人各自洗漱過,杜仲守著易楚睡沉了,才又披上衣衫來到外院。

  俞樺、林槐以及林梧等人已在外書房旁邊的偏廳裡等著,杜仲得了旨意近日要出發,想必對諸事會有所吩咐。

  跟著去宣府的人好說,林梧與林楓翌日就帶幾人出發提前到那邊安置。杜仲不過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們逕自下去準備。

  讓杜仲思慮的是留在京都的人。

  杜仲沉吟片刻,叮囑俞樺,「……如今我得皇上信重,一般人都會敬著幾分,可免不了有人存心滋事,咱們或忍或打,你看著應對,只記著一點,不管面子也罷裡子也罷,夫人跟孩子不能受到半點損害。要是有不長眼色的人,不管是誰,都給找補回來,就是捅破了天自有我頂著。」

  如今杜仲風頭正盛,許多官員內眷想巴結易楚都巴結不上,那些不長眼色的人除了皇后娘娘以及抱著她大腿的趙十七還會有誰?

  聽這意思,杜仲竟連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顧及?

  俞樺與林槐臉色變了變,對視一眼,慎重地應了「是」。

  杜仲已猜出兩人的想法,沉聲道:「昨天在宮裡遇到德公公,聽他說起太后娘娘傳了好幾次趙十七進宮替她抄佛經,留過兩次飯。」

  昨天,嘉德帝還難得地傳喚了平涼侯進宮議事。

  這是不是說平涼侯入了嘉德帝的眼,要重新啟用了?

  林槐心念電轉,問道:「明年選秀,太后是要為趙十七造勢?」

  杜仲微微頜首,「近來五軍營內鬥愈發厲害,秦平與陳峰幾成水火之勢,文定伯也沒閒著,召集了一批學子文士到處談經論道講今說古,聽說回京述職的官員有不少私下去文定伯府拜會。」

  不單是因為文定伯的長子陳峻在文選司任職,更因為陳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這多少了引起嘉德帝的忌憚。

  好在皇后目前膝下無子,否則早有朝臣上折子請立太子了。再過幾年,太子漸漸長大,有強勢的母族支撐,未必不會做出違逆之事。

  太后一心為了自己的兒子,便想扶植趙十七,一方面與皇后對抗,也是斷了皇后的臂膀。

  嘉德帝自幼跟隨先帝理事,深知帝王權衡之術,也便就默認了太后的做法,還曾與趙十七在慈寧宮不期而遇,當面誇讚了她的字體。

  皇后聽聞甚為不屑,趙十七長相美艷動人,腦子裡就是包著一堆豆腐渣,聽人說東就認定東,聽人說西就認定西,當槍使還可以,若把她當成對手,就太抬舉她了。

  只不知,當她知道嘉德帝想重新用平涼侯又會是怎樣的想法?

  在眾人眼裡,嘉德帝對皇后仍然尊寵,杜仲自然也不會主動挑事,可若皇后娘娘真敢伸手碰觸易楚,杜仲決不會容忍就是。

  當家的男人在邊關為朝廷流血流汗,家裡的女子在後方卻被人欺負,這道理擺在哪裡都講不通。他不信,尚未坐穩龍椅的嘉德帝會眼睜睜地看著將士心寒。

  **

  易楚睡得早醒得晚,等睜開眼,身邊早就空了。

  冬雪一邊擺飯一邊道:「伯爺是寅初起的,寅時一刻王婆子親自送了早飯過來,伯爺用了三隻蟹黃包子和一碗山藥枸杞粥,差一刻卯初走的,是衛楊跟在身邊伺候。」

  早飯跟往日差不多,只多了碗蓮藕排骨湯。湯水清澈,上面漂著碧綠的芫荽末,毫不油膩卻味道十足。

  易楚讚不絕口,「這湯燉得好,我燉濃湯可以,可要清湯還能有這種味道卻是難得了。」

  冬雪便笑,「昨兒太醫來診過脈,伯爺就叫來王婆子提點過,今兒天不亮,林管家又親自到廚房當著一併廚娘的面告誡她們要盡心盡力的伺候,否則嚴懲不貸。」

  林槐走後王婆子也發了話,「以前咱們本本分分的,不但留在府裡,還得了賞漲了月錢,以後還是本本分分的,誰要有什麼歪歪心思,還是趁早走,免得自己喪命不說,還牽連別人。我還不到四十歲,還惦記著多活幾年,跟子孫留點家財。」

  廚娘們都見過護院懲治不聽話的下人的手段,輕描淡寫的一刀下去,整隻手落在地上,手指還能動。圍觀的下人嚇得兩腿打顫,護院卻眉毛都不皺一下。

  林槐明明白白地說要嚴懲,想想就知道會有多麼可怕。

  當下,眾人紛紛表示,更要謹慎行事,廚房做菜要經心,也要防著別人來廚房搗亂。

  不到半個時辰,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此事。

  易楚到議事廳理事的時候,各位管事婆子比往日慎重了許多。

  冬晴私下跟冬雨嘀咕,「咱們以前剛到白米斜街時,俞管家當場碾碎了一塊青磚,上次伯爺也顯露過一手,比俞管家還厲害。這林管家看著身子骨不太好,就說了幾句話,怎麼就把廚房裡那些婆子給鎮住了?」

  冬雨瞪她一眼,「閒著沒事不好好當差,尋思這些沒用的幹什麼?」想想,叮囑她,「原先在舊宅跟過來的,哪個沒有一兩手過人的本事,林管家能得伯爺信任,必然也不是善茬。」

  冬晴眨巴眨巴眼,「我想學功夫,你說林管家會不會指點指點我?」

  冬雨嚇了一跳,「你一個姑娘家學那玩意幹什麼?你現在光看著院子跑個腿兒就吃三碗飯,要是學了功夫,一頓不得吃上一大盆?」

  「我就想學那個,」冬晴托著腮幫子犯愁,「要是我會功夫,當年我爹腳下踩空,我也能拉他一把……以前看得俞管家露得那手我就想跟他學了,可他總板著臉我心裡發虛。林管家笑瞇瞇的應該好說話。」

  「歇了這份心吧,」冬雨恨恨地戳她腦門子,「以前宅子小人也少,你進進出出不講究,現在住在府裡,小廝不進二門,咱們不得隨意出二門,你怎麼跟林管家學?再說,咱們做下人的就該想著好好伺候主子,夫人有了身子正該處處小心,你正經把翰如院的門戶守緊了才是。」

  冬晴想想洩了氣,可還是嘟噥了一句,「學功夫不耽誤守門戶,我可以在門口練。」

  冬雨哭笑不得,「也就你能想出這個主意來,哪家夫人院子門口弄個丫頭舞刀弄棍的?」

  這下子冬晴真的沒了主意。

  冬雪聽聞此言心裡有了主張,趁著幫易楚收拾回娘家的禮品時,提起此事,「……護院都在外院,內院雖有婆子守著,可到底不如冬晴便利,她既然有心學功夫,倒是個好事。伯爺不在家,夫人進進出出帶著她,到底多幾分依仗。」

  易楚不禁抬眼瞧了瞧冬雪。

  冬雪笑盈盈地任由她打量,神情坦蕩大方。

  易楚眉眼彎了彎,笑道:「冬晴想學武我不反對,只是像俞管家林管家等人,雖說在府裡當差,卻都是自由人並非奴僕,伯爺與他們共過生死,情分比親兄弟不差什麼。林管家願意教自然好,倘若不願意,就是伯爺也不會勉強……不過即便林管家不願意,薛護院他們也足以教得。」

  冬雪愣了愣,「我把這話說給冬晴,讓她決定吧,成不成就看她的造化。」

  易楚點點頭,「就是這個理兒。」

  話音剛落,杜仲撩開簾子闊步而入,冬雪屈膝福了福,悄沒聲地退了下去。

  身穿大紅色繡獅子補子朝服的他比平常更多了幾分威嚴與冷硬的氣勢,可在看得易楚的瞬間,眉眼間不經意沁出的溫柔柔化了那種冷,而呈現出剛毅的俊朗。

  易楚的目光粘在他的臉上不願移開。

  杜仲得意地笑,張開雙臂,讓易楚服侍他脫朝服。

  不過是動動手的事,平常都是他自己幹,可易楚在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想支使她,想看她圍著自己忙乎。

  解開他腰間的繫帶時,易楚習慣性地摟摟他的腰,杜仲順勢抱住了她,柔聲問:「是冬晴想學武?看著體格應該不錯,就是年紀太大筋骨都硬了,練不出來,真想學的話,五六歲就得開始蹲馬步。」

  易楚笑著回答:「她只是有這個心而已,能不能學成還不一定。林管家哪裡有空教她?」

  杜仲沉吟番,「倒是可以教她幾路拳腳,以後跟在你身邊走動,比帶著護院強,也不打眼。」竟是默准了冬晴的打算。

  待杜仲換好衣衫,易楚吩咐冬晴找了四名婆子來,將她準備好的物品搬上馬車。物品多是布匹,有兩匹上好的細棉布留著給孩子做小衫,另外給易郎中與畫屏以及衛氏各準備了兩身衣料。此外還有些人參燕窩等貴重補品,想必以前大章氏用的,都仔細地收在小庫房裡,品相極好。

  易楚年紀輕,沒打算補養,索性包了一大半帶回去給衛氏用。

  一路上易楚歸心似箭,到信義伯府已經一個多月,她還從沒有與父親分別這麼久。

  杜仲感受到她的焦急,無聲地笑了笑,將她環在懷裡,「不用急,待會有的是時間跟父親說話,夜裡不用趕回來,就歇在白米斜街好了。」

  易楚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點頭。

  杜仲掀了車簾吩咐人,「……屋子通通風,被子拿到院子裡曬,晚飯最好清淡點,夫人要喝粥,早飯要熱豆汁……」

  眼下晌午還沒到,杜仲就尋思著明兒早晨的飯,這麼多雞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怕人笑話。

  易楚忍不住紅了臉,可心裡卻是歡喜得很。

  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到了曉望街。

  看到濟世堂門口的牌匾,易楚幾乎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車剛停穩,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

  濟世堂的門開著,易楚想給父親一個驚喜,有意地放輕了腳步,就聽醫館裡傳來甜膩的聲音,「我瞧著寶相花更喜慶,爹爹為何不喜歡這種花色?」

  這聲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驀地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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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歸家

  易楚三步兩步地跨入醫館,果不其然,醫館正中站著位十五六歲少女,神情嫵媚身姿婀娜,不是易齊是誰?

  聽到腳步聲,易齊轉過頭,眉梢挑一挑,甜甜地喚道:「姐回來了,」上前拉了易楚的手,眼眶裡迅速地紅了,「快兩年沒見到姐姐,我都想死你了,想吃姐燉的肉骨頭還有魚湯。」

  這是什麼情況,她怎麼從落梅庵跑回來的?

  易楚滿腹疑問,苦於當著醫館的病患卻不好開口,只淡淡笑著,「你回來就好,以後安安生生地待在家裡,別再到處亂跑讓爹擔心。」

  一旁等著診病的大嬸樂呵呵地說:「易先生這倆閨女生得好,長得跟花骨朵似的,又孝順又貼心。」

  易郎中正寫藥方,便道:「你們倆進去吧,外祖母也有日子沒見阿楚了。」

  易楚笑著應是,跟旁邊坐著的兩名病患點點頭,撩開簾子進了後院。

  畫屏正站在院子洗菜,過了一個多月,她的身子比以前更加臃腫,臉龐也豐腴了很多。

  易楚輕聲喚了句,「母親。」

  畫屏驀然轉過頭,瞧見易楚,提著裙角便要迎過來,易楚快走兩步扶住她,「當心,母親身子重慢著點兒。」

  畫屏收住腳,細細地打量易楚一番,回頭衝著廚房揚聲喊道:「娘,阿楚回來了,」又瞧見扛著布匹進來的杜仲,「還有姑爺一併回來了。」

  易楚笑著對畫屏道:「我先去見外祖母,回頭再跟您說話。」

  易齊也看到了杜仲,眸光閃了閃,「姐夫。」

  杜仲並沒看她,逕自問畫屏,「母親,這些布匹放到哪裡?」

  畫屏仍是不習慣他這樣稱呼,小心翼翼地說:「先放到東廂房吧,姑爺快到屋裡歇著,我去沏茶。」說著,便往廚房裡走。

  杜仲隨後跟了進去。

  易齊孤零零地被晾在院子裡,突然仰頭笑了笑,也進了廚房。

  易楚已接了衛氏手裡的菜刀在切菜,衛氏坐在馬扎上,手裡剝著蒜,嘴裡不停地嘮叨,「……一提說親就發火,這幾日連家也不回了就住在店舖裡。都十七了,我也不催著他馬上成親,可得先相看相看定下來……問他中意什麼性子的姑娘,是文靜的還是開朗的,要麼扭過頭裝作沒聽見,要麼就咧著嘴說想找你這樣的,儘是敷衍我。」

  杜仲一聽就知道是在說衛珂的親事,笑呵呵地道:「外祖母不用急,小舅舅這是沒遇到中意的人,等遇到了,就是外祖母不讓他成親,他也得跳著腳吵著成親。」

  衛氏聽出杜仲的聲音,臉上頓時笑成了花,「這兔崽子要是能有子溪一半的穩重老成,我也知足了。」

  杜仲托著衛氏的手臂將她扶起來,笑道:「小舅舅才十七歲就白手起家開起兩間鋪子來,多少人辛苦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說,男人擱到二十成親也不算晚,我不就這樣,先前沒這份心思,可見到阿楚一下子就動了心。外祖母且放心,以後小舅舅定然也能找個讓您滿意的兒媳婦。」

  易楚聽他如此說,一下子紅了臉,嗔怪地瞪他一眼。

  衛氏卻很歡喜,歎口氣道:「借子溪的吉言,反正我是沒辦法了。」

  易楚切完菜,掐了兩條蔥連著衛氏剛剝好的蒜一併洗了洗,將蔥切成蔥花,蒜頭切成末,再要去收拾魚,突然胃裡一陣翻騰,彎腰幹嘔了兩聲。

  畫屏若有所思地看過去。

  杜仲低聲道:「阿楚有了身子。」

  「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衛氏拍他一下,衝著易楚吆喝,「這兒不用你,快到屋裡坐著……這麼大的事兒,一點都不經心。」

  易楚笑道:「月份還輕,只切個菜而已不礙什麼。」

  「月份輕也不行,頭三個月胎沒坐穩,最應該小心,別跟你娘……」話未說完,衛氏又嚥了回去。

  早先衛琇曾懷過一胎,當時是沒辦法,家裡只小兩口,易郎中雖承擔了很多家務事,可衛琇也不能閒著,洗完衣服往竹竿上晾的時候抻了腰,頭一胎不到三個月就掉了。養了一年多之後才有了易楚,可到底身子受了損,生完孩子就落了病。

  這當頭衛氏自然不好說這些晦氣話,可再也不肯讓易楚動手,強拉著她跟杜仲一道往廳堂走,出門的時候吩咐易齊,「把魚鱗刮了,內臟都掏出來收拾利索,簍子裡有兩根蘿蔔洗乾淨切一切,回頭燉粉條吃。」

  易齊雙手交互著搓了搓,「我不會,做不來。」

  「多練練就會了,阿楚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不也是沒人教,可家裡家外什麼活兒沒幹過?」

  易齊本能地看向易楚,對上她淡漠的眼神,咬咬下唇,不情願地說:「行,我洗就是了。」

  衛氏沒好氣地對易楚道:「你說你爹干的叫什麼事兒,替別人養著孩子倒養成姑奶奶了,整天好吃懶做一付狐媚子樣兒,要我說歲數也不小了,一副嫁妝打發出去算了……得虧阿珂不常回家。」

  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傳到易齊耳朵裡,易齊心裡不忿,抬腳踢在鐵盆上,發出「匡當」的聲響。

  衛氏便要發作,被易楚扶著進了廳堂。

  沒多大會兒,衛珂回來了,進了院子就叫易楚,「出來,我有事問你。」

  衛氏看到衛珂就來氣,伸手按住易楚,「你好生坐著不用理他,」卻揚了聲道,「阿楚陪我說話,沒那閒工夫,你到前頭幫你姐夫打個下手算算賬。」

  易楚看一眼杜仲,起身道:「還是我去吧,順便讓爹幫我把把脈。」

  衛氏便沒再攔著。

  易楚出了院子,走到衛珂面前屈膝福了福問道:「小舅舅想問什麼事?」

  衛珂上下打量她幾眼,皺著眉頭問:「你在那府裡,有沒有人欺負你?」

  易楚笑了,抬眼瞧著他。

  才幾天工夫,感覺他又躥了個子,足足比她高一個頭有餘。身上穿竹青色長衫,腰裡別著荷包、香囊還有個裝印章的小袋子,袍邊墜了塊水頭不錯的羊脂玉玉珮,看模樣十足是個富家公子,而非當初那個彆扭的青澀少年。

  衛珂任由她打量,片刻又問一遍:「到底有沒有人欺負你?」

  易楚笑著搖頭,「沒有。」

  「真沒有?」衛珂不信,「別打腫臉充胖子,你們府裡的事滿京都都傳遍了……沒想到杜子溪竟是那麼個身份,早知道就不應讓你嫁給他……咱們平民百姓對上官身,不管有理無理總是吃虧,要真受了氣你別忍著,姐夫性子太溫和指望不上,你來找我,我給你撐腰。」

  易楚小聲道:「我真沒受氣,家裡那攤子爛事都是子溪出面解決的,我不過就是動動嘴,根本沒出力。」

  衛珂「嗤」一聲,「沒出力怎麼瘦了許多?春天我從西北回來時你就穿著這件褙子,可沒這麼空蕩,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別說你苦夏。」

  真沒想到他的記性這麼好。

  易楚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得有暖流從心底一波一波地漾起來,以致於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沐著春風。

  笑容越發地真切柔和,不由自主地說了實話,「子溪對我是真的好,只是現在交往的人與以前不同,很有點力不從心,而且也怕說錯話做錯事,帶累子溪。」

  衛珂完全能夠理解易楚的處境,氣惱道:「當初他死乞白賴求娶,就不要怕被你帶累,阿楚,你一早便知道他身份這般顯赫還是他也瞞了你?」

  易楚支吾著開不了口。

  相識時,杜仲已是高高在上的錦衣衛特使,他雖不曾說出真實身份,可也不曾欺瞞過她。只是,一顆心已交了出去,就是身份上有再大的差距又如何?

  成親以來雖然內心疲憊不堪,可她甘之若飴。

  衛珂瞧著她的情狀已然明白,恨恨地歎口氣,「他有什麼好,值得你如此?」瞟一眼廳堂,轉回頭又換了溫和的語氣,「阿楚你記著,要是子溪對你好,你就跟他過,要是他哪天負了你,舅舅做主讓你合離,舅舅養著你。」

  明明他比她還小半歲,可這番話說起來卻帶足了長輩的氣勢。

  易楚笑著答應,「我記著了。」

  正說著話,就聽到廚房那裡傳來尖叫,「哎喲!」

  易楚剛要回頭,衛珂已大步走了過去。

  易齊攥著手指,眉頭緊皺,眼眶裡晶瑩的珠淚泫然欲滴,腳前的盆裡放著魚,一把菜刀橫在地上,旁邊還有兩滴暗紅的血。

  易楚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問道:「割著手了,重不重?」

  「不重,」易齊可憐巴巴地回答,「就是有點疼」,垂眸看著魚,淚珠便順著臉頰滑下來,悄無聲地落在地上。

  衛珂臉上浮起絲同情,柔聲道:「阿楚幫她上點藥,這裡交給我吧。」

  「不用,」易齊顫著聲兒,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媚地盯著衛珂,「男人哪會做廚房裡的事,我的手不礙事,等會就不流血了。」

  「我做得來,」衛珂臉色紅了紅,撩起袍襟蹲在地上,熟練地刮起了魚鱗。

  易楚暗歎一聲,將易齊拽到了西廂房。

  西廂房本是易齊的閨房,她去了郡王府後就收拾給衛氏住了。衛氏年紀大自然有幾分眼光,瞧出易齊骨子裡的不安分,不放心讓她自己住,便將西廂房隔出半間給了易齊。

  掩上房門,易楚淡淡地說:「我看看你的手。」

  易齊笑一笑,鬆開手,露出左手食指上的刀痕,淺淺的一道血絲,差不多已經凝了,完全沒有上藥的必要。

  易楚譏諷道:「是不是費了不少力氣才擠出地上那兩滴血來?」

  易齊不回答,昂著頭,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姐姐不好奇我是怎麼從落梅庵回來的?現在街坊鄰居可都知道我從吳府回來了,還來打聽我跟著吳老夫人去山東的事情,多謝姐姐當初給我留了後路。」

  易楚冷冷地開口,「你不必叫我姐姐,我們之間的情分早已經斷了。你能逃出來是你的本事,如果你再不安分,你信不信,我能把你送到落梅庵一次,就能送第二次……你說,要是你斷了腿,會不會還能再逃一次?」

  「姐姐別說得這麼絕情,好像自己心思有多狠毒似的,」易齊悠悠歎一聲,「我還真不信姐姐能下得了手打斷我的腿……否則,姐姐剛才也不會替我遮掩,」目光瞟一眼廚房,收回來,再度看向易楚,唇角掛一絲淺笑,「說起來,這次能夠從落梅庵回來也是承了姐姐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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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無題

  易楚愣一下,易齊卻是賣起了關子,移步來到妝台前,盯著鏡子裡那個嬌媚的女子淺淺笑了笑,素手拍著臉頰,低歎,「終究不如以前細嫩了,姐姐想必也不關心我在落梅庵過著什麼日子吧?」猛地轉過身,神情有幾分黯然,「那些女尼可惡得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灌得滿嘴油水,給我們吃得卻是白水煮菜,連點油星都沒有,米飯也是糙米,裡面的沙子都沒洗淨,每頓只有半碗,只讓我們吊著一條命餓不死就行了。

  「天天吃不飽,走起路來都打晃,哪裡有力氣往外逃。夜裡也不讓點燈,二十多人都跪在佛堂裡,摸著黑背經書,誰要背錯了,早飯就沒得吃……姐姐,這樣的苦你可受過?你知道餓到雙腿發軟,眼前金星直冒是什麼滋味?在那裡待了三個月,我一次癸水都沒來過,肌膚乾癟得像個老嫗,如果再待下去,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還好你妹妹我腦子不算笨,但凡女人不管是什麼身份,就算是遁入空門斷了紅塵的照樣也愛美愛俏,我答應幫看管我的女尼制膏脂。女尼便偷偷給我一些點心和肉乾吃,吃飽飯有了力氣,我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只可惜對週遭的地形不熟悉,連著跑了四五次都被抓了回去。姐姐,你知道庵堂是怎麼懲罰私逃的人?

  「就是全身捆起來,堵了嘴,用細如牛毛的針,順著指甲縫一根一根扎進去。」易齊伸出她的手,輕輕撫摸著細長的手指,「一根指頭紮五針,通常扎完一隻手我就昏過去了,女尼就端了水把我潑醒,換另一隻手,捱過這麼多次罰,可是我渾身上下一點傷痕都沒有。任是誰都不相信那些女尼是這麼狠毒吧?」

  易楚聽得毛骨悚然,只覺得四肢冰涼,指尖陣陣抽痛。

  易齊粲然一笑,「姐姐怕嗎?我還不是最慘的,最慘得是……」臉色變了變,終是沒有說出口,「後來我也長了記性,外面沒有人接應是怎麼也逃不出去的,所以我就裝作死了心,暗中等待機會。只是從山下來的人極少,每月只有送米面油鹽的老漢帶著他侄子來一兩趟,再基本沒有外人進來。可是,上天總是眷顧有心的人,姐姐還記得七月份下過兩場暴雨吧,庵堂裡塌了一間屋子砸傷了兩個姑娘。

  「住持一面忙著請人來診治,還得找人修繕屋頂,庵堂裡忙成一團亂。我便跟修屋頂的小工搭上了話……不得不說,我這張臉還是很管用的,小工天黑下山時將我帶了出去。後來,他問我住在哪裡,我就說了曉望街,沒想到小工就說了你的名字。」

  易齊似笑非笑地看著易楚,「不知姐姐何時認識了那個男人,想必姐夫還不知道吧?」

  「閉嘴,」易楚板著臉喝住她,「你以為我像你那樣……」不知羞恥!

  易齊猜出易楚半路嚥下的話定然不是什麼好話,卻仍不在意地說:「那人說姐姐對他有恩,所以不但把我帶到山下,還借了我五兩銀,雇了驢車親自將我送到城裡……沒想到家裡不但多了個繼母,還多了外祖母跟舅舅,舅舅年紀不大倒是挺能幹,這幾天剛買了做冬衣的布料,還特地給我選了兩匹顏色鮮亮的素花緞……聽說外祖母正張羅著給他說親,他比我大一歲,年紀倒合適……」

  「你死了那份心,」不等她說完,易楚已厲聲喝道,一向溫婉的眸子裡閃著狠厲的光,「你既然想回來繼續當易家的閨女,跟舅舅可是差著輩分,這叫亂~倫,爹跟我絕不會任由你打小舅舅的主意。你要是不怕死,就試試!」說罷,摔門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裡,易楚下意識地看向廚房,衛珂已收拾好魚,在案前切蘿蔔。隨著身子的晃動,袍邊的玉珮也輕輕地擺動。

  不由想起畫屏曾說過,因衛氏要燉魚湯讓衛珂宰魚,衛珂跳著腳不想幹。

  而現在……易楚情不自禁地走過去。

  衛珂抬起頭,關切地問:「阿齊的手怎麼樣了?」

  「就破了點皮,連藥都不用上,」易楚笑笑,接過他手裡的菜刀,「阿齊平常就不喜歡進廚房,八成是趁機躲懶……不過不想幹也得干,她都十六了,嫁了人還能不下廚房?」

  衛珂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對阿齊有成見?」

  「沒有,」易楚切完菜,舀了溫水將粉條泡上,淡淡地說,「我們倆一起長大,哪裡有什麼成見,只不過想法不同,現在倒是合不大來。」稍頓下,換了話題,「母親現下身子重經不得累,外祖母年紀大了,回頭我讓冬雲過來,冬雲做得一手好飯食,針線活也能拿出手,縫縫補補的不成問題。」

  衛珂猶豫道:「好是好,可家裡地方小,若再添了人,只能往東廂房塞,姐姐說總得給你留間屋子,免得回了娘家沒個住的地方。」

  易楚笑道:「怎麼沒地方?白米斜街就很方便,走過去就是,又不費什麼工夫。」

  說起白米斜街,衛珂道:「前些天我剛看了處宅子,大兩進的,是在街尾,宅子剛修繕過,看著挺新,裡面帶傢俱,我尋思著這幾天買下來,等開春外甥過完百歲就跟娘搬過去。」

  易楚並不意外,問道:「要多少銀子?你銀子夠不夠,我手頭有一些,等回去讓人送來。」

  衛珂眸光明亮,笑道:「切,我是舅舅,哪能要外甥女的銀錢?共六百六十兩,我再磨一磨,讓房主把零頭去了……不過等出了正月,你找幾個婆子幫我把屋子收拾一下,該置辦的被褥椅墊什麼的都置辦好,再買兩個洗衣做飯的小丫頭,也讓你外祖母做回老太太享享清福。」

  聽了這話,易楚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酸楚。外祖母先喪女又喪夫,背井離鄉好容易拉扯著遺腹子長大,這其中多少辛酸,不用想就知道。

  好在衛珂懂得上進,不願意做官卻能夠為娘倆的生計打算。

  既然買了宅子,衛珂再娶妻成了家,外祖母就完全沒有了心事。

  易楚欲言又止,衛珂已猜出她的想法,佯怒道:「長輩的事用得著你一個小輩兒操心,管好你自己,別讓人給欺負了就行。」揮手將易楚趕出了廚房。

  午飯在八珍樓叫了席面,衛氏動手做了糖醋魚和蘿蔔燉粉條,畫屏在旁邊打下手,易齊卻直到開了席才從西廂房出來,手指纏著細棉布布條,很有受傷的樣子。

  因家裡有兩個孕婦,男人們就將酒菜擺在書房,將飯廳讓給了女人,這樣免得易楚在廚房聞著油煙味兒不舒服。

  飯後,易郎中照例與杜仲下棋,衛珂在旁邊觀戰。衛氏拘著易齊進了西廂房,易楚則跟畫屏一東一西坐在大炕上倚著靠枕說話。

  不免就提起易齊,畫屏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是八月初三那天回來的,醫館剛開門,街上集市還沒散,正是人多的時候,乘著馬車來的,跟了兩個丫鬟一個婆子,搬下來一堆東西,有點心有茶葉。婆子口口聲聲說是吳大人府上的,向先生道謝,好一個誇易齊知禮懂事,孝順吳老夫人……當著眾人的面,先生自是不好開口,等進了門才知道,這馬車下人都是花錢雇的,一大堆禮品是賒得賬,東西前腳搬進來,雜貨店夥計後腳就跟著來要銀子,足足花了三十多兩銀子。易齊真是好本事,憑我再想不出這種法子來,你說店裡的夥計怎麼就肯賒給她?」

  易楚微閉一下眼,苦笑,「爹爹名聲好,人家一打聽就知道,還怕瞎了賬,再者說開店都是為了賺錢,能有得賺,怎麼不肯賒?」

  畫屏再歎,「這次回來給左鄰右舍都帶了東西,好一個炫耀在吳府裡的富貴日子,西邊張家閨女還特特拿了針線來家裡做。」

  造了這麼大聲勢,易郎中肯定不會悄沒聲地再把她送走了。

  易楚也不得不承認,易齊的心眼確實不少,可這份聰明怎麼不用在正路上,偏偏往歪道走?

  又思及易齊在家裡,跟衛珂住在同一個院子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衛氏就是再防備又怎能擋住易齊天生的勾人魅力。

  尤其衛珂這種說大不大的小伙子,對女人正是懵懵懂懂的時候最容易被媚惑。

  為了家宅安寧,易楚橫下心,道:「這次還是讓阿齊跟著我去住,府裡空屋子多,隨便找一處給她住著,再說過不了幾日子溪就要去宣府,任憑阿齊有多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來。」

  畫屏也是擔著心事,怕家裡鬧出醜聞來,聞言便鬆了口氣。

  易楚用過晚飯才跟杜仲一道回了白米斜街,鄭三嫂事先得了信兒便沒做晚飯,只稠稠地熬了紅棗小米粥。屋子通了一天的風,久不住人的霉氣盡數散去,曬過陽光後的被褥有股獨特的溫暖氣息。

  易楚躺在床上愜意地長舒一口氣,「還是自己家裡舒服。」

  杜仲坐在旁邊,輕輕揉著她的腰身,「今兒是不是累著了?父親說你身體底子好,可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尤其我不在你身邊,切記著照顧好你跟孩子。其他諸事都不重要,至關緊要的便是你,可記著了?」

  易楚溫柔地笑,「我明白,」伸手撈起他袍邊繫著的玉珮,細細摩挲著,「你也是,在我心裡,什麼都比不得你珍貴,再不可像在大同或者濟南那樣不管不顧。」

  明明受了傷,卻仍單槍匹馬地趕夜路,就為了一頓飯。

  「不會,」杜仲俯身,輕柔地親吻她細嫩的臉頰,描摹她美好的雙唇,他的話語在她唇舌間跳躍,「以前是一個人無牽無掛的,現在有你有孩子,我怎還能那般莽撞?我欠你良多,再不會拋下你獨自在家……父親已責罵過我不能守在你身邊,阿楚,我對不住你……日後定然會好好補償你……你也得好好補償我……」聲音漸低,直至湮沒在易楚的唇齒裡,雙手也隨著湮沒在她的衣衫裡,自發自動地尋找那處溫暖濕潤的地方。

  久違了的酥麻的滋味!

  易楚倒吸一口氣,想推開他,手卻自有主張地摟緊了他的腰身。

  杜仲是愛吃腥的貓,易楚也被他帶壞了,三天兩頭地做壞事解饞,如今曠了十好幾天,杜仲心癢難耐,易楚也有些把持不住。只礙著肚子裡的孩子,並不敢將壞事做完整,可到底藉著彼此的手解了些饞意。

  事後易楚頗為羞愧,杜仲卻不甚滿足,勾著易楚依舊纖細的腰身低聲道:「其實咱們也不必如此忍著,還有個絕好的法子。」

  易楚心知他說不出好話來,卻是好奇,「什麼絕妙法子?」

  「今兒不方便,」杜仲低頭,氣息熱乎乎地往她耳朵裡鑽,「明天晚上回了翰如院,我侍候你洗浴,到時候教給你……你若是實在想學,現在教你也成……」氣息愈加地低,臨到頭卻特特地叮囑,「你只別嘴饞咬疼了我。」

  易楚氣得朝著他的胳膊咬了一口,杜仲不閃不躲,「地方錯了,不是這兒……別這麼大勁,要真是這種力道,以後你可再生不出來了。」

  易楚仍是氣,卻捨不得再用狠勁兒,便鬆了口,兩人絮絮地說了會話,相擁著睡下。

  第二日,杜仲仍是起了個大早天色還沒亮就上朝去了,易楚睡到自然醒,舒舒服服地吃了早飯便往曉望街去接易齊。

  易齊堅定地拒絕了,「我才回來沒幾天,還沒來得及在爹面前盡孝,哪好跟著姐姐去享福?姐姐倒是應該接外祖母去住些日子,外祖母最牽掛的就是姐姐,常常在我跟前念叨姐姐長姐姐短的……正好姐姐有了身子,外祖母經多見廣還可以照料一下。」

  雙唇微噘著,一副嬌憨的樣子,眸光卻嫵媚動人,烏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環視一圈,落在衛珂臉上,唇角的微笑愈加的嬌艷,像是盛開的牡丹花。

  易楚敏銳地發現,衛珂略黑的臉上又染上一絲不自然的紅暈。

  易楚的心再度沉了沉,臉上卻不動聲色,也是笑著道:「昨兒你還說想死我了,我也惦記著要跟你親熱幾天,娘身子重身邊更離不開外祖母,回頭小外甥生了,我再把外祖母接過去……對了,我看你去年的冬衣都短了,正好給你多做兩身。」

  話語溫柔,笑容親切,眸光從容而篤定,就這麼靜靜地盯著易齊,半點不耐都沒有。

  易齊卻從她平靜的目光裡看到了絕然與冷厲。

  就像那天她俯視著自己,毫不吝惜地割斷玉生煙的裙子一樣,是全無轉圜之地的絕然。

  易齊咬了唇,忽然上前拉住了易楚的胳膊,笑著搖晃,「好啊,那我跟姐姐去,姐可不許嫌我煩。」

  易楚拍拍她的手,「這麼大了還撒嬌,快去收拾一下就走,正好趕回去吃午飯。」

  等易齊收拾好,杜仲也下朝趕了過來。

  易郎中與衛珂送三人出門,又細細叮囑了易楚一番好生照顧自己之類的話。

  易楚笑著道:「爹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再說多少也會點醫術,肯定會當心。」屈膝福了福。

  易郎中慈愛地拍拍她的肩頭。

  易楚又給衛珂行禮,衛珂沒好氣地說:「身子不方便還講究這麼多虛禮幹什麼,記著若是受了氣,千萬別忍著。」瞥一眼杜仲,「不管那人是什麼身份,舅舅總會想法給你出氣。」

  「好,」易楚脆生生地應了聲,在易郎中的催促聲中上了馬車。

  易齊坐在她旁邊,掀著車簾往外看了看,幽幽地歎了聲,「姐姐不想讓我留在家裡,怕我勾引你的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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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作客

  易齊在郡王府過過富貴又清雅的日子,分辨得出這是信陽毛尖特有的清冽香氣。

  易楚雙手捧著茶盅,長舒口氣,輕輕啜了口茶。

  易齊不眨眼地盯著她的動作,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楚。就在一年前,哦不,一年半前,她們兩個還手拉著手到曉望街尾的茶葉鋪,買三兩銀子一包的茶葉,買回家將混在裡面的茶葉梗細細挑出來,略曬曬,裝進茶葉罐子裡,就足夠大半年喝的了。

  那個時候,誰能想到,短短的兩年不到,易楚竟然能喝上價值百兩的上等好茶。而且,沏茶時,一舉手一投足,動作嫻熟優雅,神情是貴族女子常見的滿不在乎。

  又瞧見她身上的衣衫,青碧色的褙子,豆綠色湘裙,布料很平常,素面杭綢的,可發間兩枝簪子上鑲著的南珠,每一顆都有蓮子米那麼大,散發著瑩瑩光華。

  單看這珠子,便沒人能小覷了她。

  她們是同吃同住的姐妹,如今的境地卻是雲泥之別。易楚是千人誇萬人捧的驕子,而她卻半邊身子陷在了爛泥裡,怎麼樣也刷不淨身上的污點。

  假如,現在她仍是冰清玉潔的處子之身,藉著信義伯的聲勢,是不是也能找一門相當不錯的親事?

  不見得非是朝廷勳貴,至少也能是五品官員,衣食無憂,使奴喚婢,偶爾約著相好的夫人太太一起彈琴吟詩,那日子該是何等的愜意。

  有種後悔的感覺絲絲入骨,痛徹肺腑。

  易楚喝了茶,又吃兩塊點心,用絲帕輕輕拭去唇角沾著的餅渣,慢條斯理地說:「你以為你能勾~引到?」

  易齊微微漲紅了臉,待要辯駁,思及每次她看向衛珂時,衛氏投射過來的警告的眼神,氣焰頓時消散了大半。

  她並非有意要招惹衛珂。回家的第二天,衛珂從鋪子回來,在院子裡看到她,呆站著好半天不動也不說話,就那麼呆呆地看著她。

  還是她笑了笑,他才紅著臉倉皇逃竄。

  從那時起,衛珂在她面前總是手足無措的樣子,說不上兩句話就會臉紅。

  易齊想起以前跟易楚一同逛街時,躲在拐角處偷看她們的青澀少年,還有故意在濟世堂門口轉悠的半大小子。

  那樣單純的愛慕與嚮往,與衛珂給她的感覺一般無二。

  易齊明白她與衛珂是決不可能,只是這種感覺實在太好,她捨不得放下,想多擁有一段時間。

  回到信義伯府,易楚吩咐薛婆子開了出雲館,將易齊安置進去,仍是讓冬晴貼身伺候,還額外多了兩個小丫鬟。

  出雲館本是趙氏安置老信義伯杜鎮的姨娘居住的地方,位於翰如院隔壁,可是老信義伯對男女之事並不上心,除了兩任妻室之外,並不曾納過妾,故而一直空著。

  易楚安排在這裡就是圖著方便,出入出雲館必需得經過翰如院的門口,有什麼風吹草動很快就能知道。

  易齊還算滿意,出雲館是個三間小院,裡面一應擺設器具樣樣齊備且精緻。而且,易楚也沒有限制她的行動,二門以內,她可以隨意走動。

  冬雪卻是知道易楚對待易齊的態度,私下吩咐了各處管事,對待二姑娘要恭敬,要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但又不能任其為所欲為。管事們都是人精,自會揣摩著分寸。

  杜仲自然不會在意易齊住在何處,陪易楚用過午飯伺候她歇了晌覺,他便到外院找了林梧。

  等易楚睡醒中覺,杜仲拿了一小簍青葡萄進來。

  現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時候,市面上又香又甜的葡萄多得是,這種明顯還是生的卻難找。

  易楚雙眼頓時亮了,笑道:「從哪裡摘的,難得人家捨得這麼半生不熟的摘下來。」

  杜仲笑著將葡萄珠扯下來一粒粒擺在盤子裡,「威遠侯府種了兩架葡萄,瞧見了就要了兩串。」

  葡萄皮有點澀,瓤子卻極酸爽。

  易楚一粒接一粒地吃,皮就吐在杜仲掌心,直吃得滿口生津,連呼好吃。

  杜仲看著覺得滿嘴的牙酸到不行,就勸易楚,「少吃幾粒就行,生得酸倒了牙沒法用飯。」

  易楚意猶未盡地擦了擦嘴,問道:「怎麼想起去林府了?」

  「找林乾打聽點事,順便看望一下林老夫人跟她辭了行……我讓俞樺去準備節禮,明兒他把禮單送來給你看看,要是合適,這兩天就讓人送出去。」

  易楚這才想起還有這一茬,問道:「都給哪些人家送禮?」

  杜仲取了紙筆俯在炕桌上邊寫邊說,「沒幾家,都是親戚,除了威遠侯府就只有舅舅家。」

  「舅舅?」易楚奇怪地問,她記得清楚,畫屏以前說過,自從明威將軍出了事,辛家就主動與杜家斷了往來。

  畫屏曾略帶怨氣地說,假如當初辛家能上門說一兩句話,杜俏兄妹也不會被大小章氏欺負成那樣。

  如今瞧著杜仲想重續親戚情分,易楚不免要問個清楚。

  杜仲解釋道,「以前辛家是大舅舅當家,大舅舅最愛惜聲名卻又膽小怕事,三舅舅卻不同,三舅舅雖說也是文人習氣可生性拓達,前幾年這三位舅舅已經分了家。」順手將寫完的紙遞給易楚。

  上面寫了個地址,是梨樹胡同,又寫著三四個人名。

  杜仲道:「三舅母出身商戶,家裡是做茶葉生意的,生了三個表弟一個表妹,大表弟跟二表弟已經成了親,大表弟在國子監讀書,二表弟隨母舅做生意,表妹今年十三還沒有說親,最小的表弟剛八歲,上私塾。」

  這麼說,要來往的應該就是這位三舅舅。

  易楚默默地把這幾位表弟妹的情況記在了心裡。

  杜仲又說起送易齊回家的那個小工,「是原先在曉望街附近行乞的王大,後來在糧米店幫人扛麻袋,因覺得掙錢慢,就找了幾個泥水匠幫人蓋房子修屋子……林乾那邊一直有人關注著他,猜那意思,王大是要攢了錢到胡家求親。」

  易楚的心一下子亂了。

  壓在心底深處的往事走馬燈般在她眼前晃動,一會兒是蒼老瘦弱的胡玫抱著孩子喏喏地說,「阿楚,我知錯了」,一會兒又是顧瑤滿身鮮血地躺在地上,一會兒是胡二跪在她面前求情,「阿玫要死了」,一會兒又是身穿灰藍色衣衫的顧琛彎著身子在宮牆內行走……

  胡玫為什麼就那麼好命,顧家被她害得那麼慘,瑤瑤死了,阿琛自淨入宮,卻有個情深意重的男人拚死幹活要娶她為妻。

  可真要斷了胡玫這段姻緣,易楚又伸不了手。

  以胡家目前的名聲,胡玫現下的容貌,而且還帶著個有耳疾的孩子,要是王大不肯娶,胡玫就只能一輩子窩在家裡守著她的殘疾兒子,聽著唾罵聲過日子。

  杜仲看出易楚心神不寧的樣子,柔聲道:「明日上朝,要是能看到德公公,他自會有考量,你別思慮太多,否則……以後若是再有這種事,我再不敢讓你知曉。」

  話語裡,帶著戲謔的威脅。

  易楚穩穩神,答應,「我不胡思亂想了。」

  翌日吃過早飯,易楚翻了翻俞樺送進來的禮單,不外乎是茶、酒、布匹、筆墨之物,不過給威遠侯府的份量重,還多加了一對釉彩觀音瓶和一套斗彩八仙獻壽碗,而給三舅舅的則是兩串狼骨手串,兩隻狼頭蓋骨,四對狼牙和兩壇易楚醃製的鹹菜。

  易楚扶額,「大過節的,送這些狼骨狼牙的好不好?再說,我醃的鹹菜哪能拿得出手,要不讓人到曉望街跟外祖母要兩壇?」

  俞樺揚眉,眉間的傷疤跟著扯動,他臉上的笑意寬厚而沉穩,「威遠侯府林老夫人素來講究排場,需得有幾件有份量的東西壓場子,辛三老爺對金石之物不太在意,唯獨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那兩隻狼骨是早先在大同時,殺了二三十隻狼,就這兩個最完整而且品相最好,一點傷痕都沒有……伯爺也叮囑過了,只要用了心,三老爺必定喜歡。」

  易楚明白了,按禮單的價值,威遠侯府要重得多,可論情意,杜仲仍是偏向辛家。

  約莫巳初,杜仲下朝回來看了禮單,將給辛三老爺的紙筆劃掉了,「三舅舅自製的紙箋比市面上的都好用,回頭咱們要些回來送給岳父,岳父定然喜歡。」

  易楚抿著嘴兒笑,「這禮是不是太輕了?」

  「不輕,」杜仲展開雙手讓易楚伺候他脫朝服,「三舅母生意做得很大,不看重這些,」轉過身又道,「……沒見到德公公,托吳峰給他帶了信,你且安心。」

  吳峰在錦衣衛任千戶,隔天就會到宮裡當值,見到顧琛的可能性極大。至於顧家跟胡家的恩怨,有顧琛做主最好。

  易楚再不糾結這些,取過衣衫幫杜仲換上,「不知道梨花胡同遠不遠,要是遠的話,像是專門去蹭飯的。」

  杜仲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在國子監附近,兩刻多鍾就能到,與大舅舅家只隔了兩條街,二舅舅住的就遠了點,在隆福寺旁邊。」

  「哦,」易楚應著,取了出門的衣裳轉到屏風後頭。

  聽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杜仲唇角翹了翹,看著綃紗屏風上影影綽綽的身影,笑道:「中秋節宮裡設宴,宴請三品以上官員及家眷,我替你告了假。」

  易楚頓了頓,「皇后娘娘同意了?」

  「我跟皇上說的,說你有了身子……我已經二十六了,去了宣府沒個三五年不能回來,稍耽擱就得奔三十了……皇上心知肚明,宮裡規矩大,跪了太后還得跪皇后,二話沒說就允了,不過倒是要你精神好的時候去瞧瞧太后……我捉摸著頭三個月你哪裡都不去,過了三個月就是十一月了,要不臘八時候進趟宮,順便把初一的假給告了。大年初一外命婦都得進宮磕頭,人多別衝撞了你。」

  倒是想得周到,可的確是最好的法子了。

  易楚答應著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杜仲有片刻的愣神。

  易楚極少打扮得這樣鮮亮,大紅色織著百蝶穿花的褙子,玫瑰紫的百褶裙,鮮艷明亮得像是盛開的芍葯花,生機勃勃。

  杜仲立刻想起他出發去西北那天,穿著大紅嫁衣披著漫天雨絲等在路旁的明媚女子,心頭驟然酸澀起來,酸澀裡又摻雜著熾熱。灼得他心痛。

  易楚被他看得臉紅,「是不是太艷了?」

  「很漂亮,」杜仲上下端詳著她,把先前的珠釵摘下來,換上支點翠鳳釵,滿意地點點頭,再端量一會兒,「我幫你畫眉吧?」

  易楚橫他一眼,嗔道:「就會瞎鬧,再磨蹭會兒就到晌午了。」

  杜仲也不惱,牽著她的手出了大門。

  梨花胡同顧名思義,一條胡同兩側全都種的是梨樹。

  杜仲指著兩邊的樹給她看,「……三四月梨花開的時候,地上鋪著梨花,空中飛著梨花,走一路香一路,如同人間仙境。」

  「樹上結著梨子,不知道能不能吃?」易楚看到枝頭顫巍巍地掛著幾隻約莫雞蛋大小乾癟的梨。

  「吃倒是能吃,就是味道肯定不好,再早兩個月來,枝頭的梨更多,都沒有人摘。」

  易楚便笑,「那就是不能吃了。」

  說笑間,馬車停在一處宅院門口,黑漆大門緊閉著,門上青銅獸環擦得珵亮。

  俞樺上前扣了扣門環。

  門內傳出男子清脆的聲音,「誰?」

  「我,找辛老三。」俞樺毫不客氣地說。

  易楚嚇了一跳,杜仲俯在她耳邊道:「三舅舅的門不好進,得出人意料之外才行。」撩開車簾,讓易楚從縫隙往外瞧。

  黑漆大門閃開條一尺寬的縫,露出只腦袋來,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幾圈,「你誰啊,不認識。」便要關門,卻已是開不及。

  俞樺上前抵住門,跟隨的幾個護院很有眼色地從馬車上扛了東西就往院子裡走。

  易楚目瞪口呆,這般地粗魯野蠻,到底是上門做客還是來打劫?

  杜仲笑瞇瞇地扶著易楚下了車,又扶她進了門檻,對門房道:「好好守著門,別讓人進來擾了舅舅清靜。」

  門房看著院子裡來來往往的小廝,欲哭無淚,「爺,這還有法清靜嗎?您老到底是哪位,老爺吩咐過這幾天不見客。」

  杜仲步子一頓,問道:「你家老爺什麼時候見客?」

  門房皺眉想了想,「這個月老爺做桂花箋不行,九月家裡菊花開不見客,十月下冬雪老爺要化雪水試硯不見客……要不您大年初一來,大年初一老爺指定見客。」

  杜仲輕輕踹他一腳,「趕緊進去通報讓你家老爺燒水沏茶準備著,就說姓杜的外甥跟外甥媳婦來了。」

  門房板著臉,只等著搬東西的護院順次退出大門,才閂上門,磨磨蹭蹭地走到二門,到門旁一處小屋裡說了幾句話,便有穿著半新不舊素面潞綢褙子的婆子穩步出來,打量一眼杜仲與易楚,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說:「請杜大爺與奶奶到偏廳寬坐,已讓人知會太太了。」

  杜仲攜了易楚的手隨婆子進了偏廳,有丫鬟次第上前端來茶水並點心。

  點心只兩碟卻有五六種,諸如千層糕、雙麻酥還有蟹殼黃等。

  易楚耐不住餓,又覺得有點饞,伸手掂了兩塊,一邊吃一邊打量著屋裡的擺設。

  偏廳有三間,外頭兩間是通開的,東邊一座紫檀木嵌象牙的多寶格將裡頭與外間間隔開。多寶格上擺著青花雙耳梅瓶、鈞窯的菊花紋長頸瓶、兩隻紅釉太白樽。

  透過多寶格的空隙隱約看出裡間佈置成暖閣,牆上掛著副《松下對弈圖》,而整個屋內的桌椅條幾都是紫檀木所製,邊角處刻著精美的雕花,看上去有種低調的奢華。

  易楚暗自歎了歎,單這屋子的擺設沒有萬兩銀子置備不來,可見三舅舅家果然不差銀子。

  一盞茶剛喝完,門外傳來小丫鬟細碎的喚聲,「見過太太、姑娘。」

  門簾撩開,走進兩人。

  前頭的是個約莫三十七八歲的婦人,穿杏子紅的褙子,體態微豐面如滿月,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毫無疑問,正是三舅母。

  後面那人穿一身月白色暗紋織錦緞長衫,腰間束玉帶,袍邊一塊雕成樹葉狀的碧玉,穩重中透著清爽,一雙杏目清澈如山泉,靈動逼人。

  看打扮是個少年郎,仔細瞧來就知道是個女兒家。

  少年的目光在杜仲與易楚臉上打了個轉兒,「這果真是杜家的表哥跟表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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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端倪

  三舅母嗔道:「芸娘怎這般無禮,還有假的不成,還不快喚人?」話音剛落,眼眶已有些發紅。

  杜仲起身長揖,「子溪見過三舅母,」又對芸娘點點頭,「表妹。」

  易楚隨著他行禮。

  三舅母連忙扶住兩人,「頭先就聽說過杜家的事,本該去看看你們,你三舅舅攔著……」聲音哽了哽。

  易楚忙道:「勞舅母惦著,我們是晚輩自當來拜會舅舅舅母,沒有讓長輩去看望我們的理兒。」

  「話雖如此,可我們是娘家人,哪能眼看著不管,便是說不上話,舅母這裡有的是銀子,拿銀子也能砸死幾個……你大表哥也攔著不讓,怕我給你們添亂,我會是哪種裹亂的人?」過去一個月的事情了,三舅母仍是氣憤不已。

  易楚愕然——三舅母還真不怕露富,也真敢說話。

  杜仲看出易楚的詫異,無聲地笑了笑,問道:「三舅舅可在家中?」

  三舅母笑道:「在睡著,我剛讓人去叫了,估計得發陣脾氣才能過來。」

  易楚又一次張大了嘴。

  已近晌午時分,還在家中睡覺,三舅舅行事也真奇怪。

  不但三舅舅,還有三舅母跟這位穿男裝的表妹,一家人怎麼看怎麼詭異,完全不像正常人。

  杜仲卻是見怪不怪的樣子,問道:「聽門房說三舅舅最近在釀桂花酒?」

  「先後釀了十八罈子嫌口味不好,只留了兩壇,準備下雪時兌了雪水再精製一下,昨兒夜裡卻是想畫副月夜秋桂圖,因陰天,等到下半夜才看到月亮出來,正畫著,旁邊的小廝熬不住困,站著睡覺一下子摔倒了,這一摔不要緊,你三舅舅說沒心情了,畫了一半就睡覺去了,一直到這會。」三舅母笑一聲,搖搖頭,「這脾氣,越來越大,跟孩童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易楚不好接話,只抿著嘴兒笑。

  三舅母看著杜仲欣慰地歎,「好幾年沒看到子溪了,上一回見,還是七八年前,他才十六歲,瘦得風一吹就能倒似的,這會胖了點也結實了……你們什麼時候成親的,怎麼也不遞個信兒來?你三舅舅精心畫了好幾副畫準備讓你挑,還把平常攢得一堆破爛玩意兒收拾出來說等你成親當賀禮。」

  易楚自幼沒有母親,後來雖有畫屏與衛氏陪伴,可畫屏年紀比她大不了幾歲,衛氏又已年邁,還從不曾跟這般年歲的女子相處過。見三舅母這般親熱慈愛,心中頓生親近之意,便將兩人從相識到成親的事,揀著能說的粗粗說了遍。

  三舅母凝神聽著,眸光靜靜地落在易楚臉上,像春風般溫柔和煦。待聽到杜仲不等成親就去了西北,足足過了大半年才九死一生地回來,便握了易楚的手,「好孩子,難為你獨自怎麼挺了過來。男人們出門在外,根本不知道咱女人守在家裡是怎樣的煎熬。」

  易楚本不覺得什麼,可聽三舅母這般一說,想起那些因擔心而徹夜難眠,又苦苦等候消息的日子,也忍不住紅了眼圈。

  杜仲再朝三舅母揖了揖,「再過兩日我就往宣府去,阿楚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懇請舅母多加照拂。」

  舅母訝然地瞪大了眼,一掌拍在杜仲肩頭,「這種時候你還出門幹什麼?女人懷孕生產多需要有人在身邊照顧,你知不知道?當年你舅舅雖然混不吝,就知道遊山玩水,可我生這四個兒女的時候,他一天都沒離過我眼皮底下。」咬咬唇,又道,「想想你娘……你就忍心讓你媳婦過那樣的日子?」

  杜仲目光暗了暗。

  辛氏生杜俏的時候,他年紀還小,不記得什麼。可她再次有孕時,他已經是個十多歲的少年,自然看得到娘親的辛苦。

  那時小章氏也懷了孕,大章氏吩咐廚房變著法子張羅新鮮菜式,燕窩魚翅跟不要錢似的往二房流。大章氏好面子,也燉了粥往潮音閣送,辛氏隨手賞了丫鬟。丫鬟洩了三天肚子,拉得面黃肌瘦,爬不起炕。

  辛氏再不敢用大廚房送來的飯,每天讓身邊伺候的嬤嬤在潮音閣單獨做了吃。大章氏有了借口便不再送,偏偏還當著客人面前隱晦地排揎大兒媳婦挑嘴,又說到底是隔了肚皮,對她再怎麼好也養不熟。

  辛氏害喜厲害,吃了就吐,然後忍著不適再吃,沒事時就站在院子裡看著滿園的芍葯發呆,瘦得人脫了形。而小章氏卻臉色紅潤,天天在杜旼陪同下繞著花園散步。

  假如,假如那會兒父親在家裡的話,即便娘親身子再有不適,可心裡仍是歡喜的吧?

  至少就不會有那道噩耗傳來,也不會躺在床上痛了一兩個時辰,太醫才慢騰騰地來到。

  那時舅舅家與杜家尚有來往,大舅在國子監任職,雖然品階不高在朝中仍能說得上話,三舅舅隔三差五就送東西過去。娘親身邊兩個嬤嬤,四個大丫鬟都是從辛家過去的,很是忠誠。縱然如此,娘親最終也是一屍兩命。

  而如今的易楚,娘家人是指望不上,易郎中是男人,還得照顧畫屏,衛氏年紀大了,最多只能幫把手。

  至於下人,易楚身邊用著最順手的四個冬跟著她也還不到一年時間,其餘幾個都是剛進府一個月的,不遇到事情,誰能看得出是不是忠心?

  杜仲可不敢賭,所以仍把主意打在三舅母身上,「……府裡的事我已經盡力整治,再不會讓阿楚像我娘那般戰戰兢兢的,只是阿楚是頭一胎,身邊沒有個穩當的人照看著我不放心。」

  易楚聽出來了,杜仲這是跟三舅母要人呢。

  三舅母臉上露出笑意,嘴上卻道:「難怪你冷不丁找上門了,原來打的這個主意。」只思量了數息,便做了決定,「讓富嬤嬤和丁嬤嬤跟你去,我生了四胎都是富嬤嬤伺候的,如今年紀大了些,以前的本事仍然在。丁嬤嬤做得一手好湯水,最擅長調理孕婦和小兒膳食,咱們家雖然不差銀子買補品,可藥補不如食補,懷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吃的好睡的好。」

  杜仲與易楚雙雙起身道謝。

  落座時,易楚就發現芸娘的目光停在杜仲臉上,很有幾分不解的樣子。

  杜仲也察覺到了,心裡雖疑惑,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只悄悄握了握易楚的手。

  又坐了片刻,門外傳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未及丫鬟通報,門簾便被撩開,闖進一位男子。

  男子約莫四十出頭,蓄著兩寸多長的鬍子,因為不曾梳理,鬍子亂蓬蓬地捲著,頭髮也胡亂地束在頭頂,插一根木簪。

  衣著倒算齊整,是質地極好的寺綾。寺綾是用綾草抽了絲織成的,最是細密柔軟而且不像綢緞那般閃亮,只是綾草易斷能抽絲織布的織娘非常少,故而寺綾非常貴重,素有一尺寺綾一兩金的說法。

  這樣貴重的衣料穿在男子身上顯得不倫不類,不像他自己的,倒像是從別人家裡偷來的。

  不等男子站定,杜仲已上前拜倒,「子溪拜見舅舅。」

  三舅舅不看他,繞到上座坐好,鼻子裡「哼」一聲,「你還認識我這個舅舅?」

  杜仲見狀不等吩咐就自顧自起了身,嬉皮笑臉地說:「想不認識也難,去年還有人送給我幾隻舅舅雕刻的石榴,說是舅舅鼎力之作。」

  「屁!」三舅舅嗤道,「什麼鼎力之作,那是閒著沒事刻著玩兒的,也不知哪個兔崽子給我偷出去了?」目光直直盯著芸娘。

  芸娘笑嘻嘻地說:「爹真是貴人多忘事,前年我過生辰您答應給我刻隻老虎,結果沒刻成,我看那個石榴不錯就拿走了……本來就想擺在鋪子裡閒著沒事看看,可有個人成親好幾年沒孩子,就圖個好意頭,我看他實在可憐,就想結個善緣,就送給了那人。」

  「送的?」三舅舅揚聲問道。

  「半賣半送,」芸娘急忙解釋,「他非得給銀子,咱也不好意思不收,就要了個本錢,爹買那塊玉不是也花了銀子?」

  「賣了多少銀子?」

  芸娘支支吾吾地說:「兩千兩而已,我剛好手頭緊鋪子周轉不開,正好那人上趕著送禮著急買,兩下便宜順手就賣了。」

  三舅舅冷哼一聲。

  芸娘掃一眼杜仲,哼哼唧唧地說:「東西不也回到表哥手裡了嗎,一家人怎麼都好說,要不讓表哥拿回來?」

  杜仲笑笑,「東西記在你嫂子的嫁妝單子上,想要得你嫂子點頭才行。」

  易楚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大家談論的是當初她差點當成真石榴的羊脂玉雕刻,為什麼杜仲只提了個頭兒,他們都知道是什麼東西。

  三舅母看到她恍然的樣子笑道:「一孕傻三年,往後有得是這樣的時候。」

  易楚赧然地笑笑,只見門口的小丫鬟輕輕掀了掀簾子,望著芸娘欲言又止。

  三舅舅不悅地說:「哪家的規矩,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

  小丫鬟慌忙稟告,「外頭門房傳話說前街綢緞鋪子的衛家小哥又來找姑娘,說姑娘要是再不還錢就要到官府告姑娘欺詐。」

  「告就告,誰怕誰?字據契約上寫的清清楚楚,他自己不識貨反而怪別人,原話告訴他,說我不見。」芸娘沒好氣地回道,又跟三舅母解釋,「是個外地客商,新開了家綢緞鋪子,托咱家商隊往江南進貨,說是要絲綢,可江南的絲綢又有杭綢、寧綢、甌綢之分,杭綢價格最貴,甌綢要便宜些。他把甌綢錯當成杭綢,人家買主怎麼可能吃這個虧兒,當下就張揚出去,那家綢緞鋪子虧了不少,回頭竟然找咱家商隊麻煩。」

  三舅母聞言,開口道:「既是如此,他想告官就隨他去,咱們辛家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回頭讓你大哥寫個狀子告他誣陷。」

  芸娘笑著嗔道:「娘不是把商隊交給我打理,這事啊,您就別管了,我指定處理得妥妥當當。」

  易楚又是一驚,芸娘才十三,十三歲就管理辛家的商隊,進出都是幾千上萬兩的銀子,而自己十三歲的時候,還只是圍著灶台轉,看看哪裡能省出三四分的銀子。

  人跟人比,實在差太遠了。

  難怪她穿著男裝,想必在外面走動方便些。

  三舅母見芸娘這般篤定便不再追問,因時辰不早就吩咐擺飯。

  三位表弟都不在家,三舅母也沒講究,讓人把飯菜都擺在飯廳,用架屏風象徵性的隔了隔,三舅舅跟杜仲在東側,三舅母帶著易楚與芸娘在西側。

  辛家祖籍在南直隸,是書香門第,辛遠在國子監站穩腳跟後才將家眷帶到京都,故而口味偏輕,多喜甜。

  因考慮到易楚的口味,飯桌上一半是江浙菜一半是京都菜,盛在青花瓷盤子裡,杯碟雅致,菜餚精緻。

  易楚一下子就饞了,眼巴巴地盯著盤子看。

  三舅母是過來人,哪會不瞭解,親自動手給易楚夾菜,笑瞇瞇地道:「胃口好就多吃,都是為了孩子,你吃的好他才長的好。」

  辛家廚子的手藝果然好,每道菜都做得恰到好處,該甜的甜,該香的香。

  最讓易楚驚詫的卻是一道山藥燉排骨。

  青花瓷的湯盆裡,盛著五六塊排骨和幾段山藥,湯麵上浮著些許似有似無的油花,看上去清湯寡水的。

  這道菜若是易楚來做,會撒一把香蔥,加幾段紅辣椒,紅綠相間再配上雪白的山藥,會更讓人有食慾。

  可等易楚嘗過一口,立刻呆住了,排骨酥爛、山藥軟糯,湯水鮮美得幾乎能把舌頭咬下來。

  三舅母笑道:「這是丁嬤嬤的手藝,主料就是排骨和山藥,可能做出這種口味來,卻是非常不簡單。」

  芸娘也笑:「本來我娘說等我成親後,讓丁嬤嬤跟了我去,沒想到見了表哥表嫂就把閨女忘到腦後頭去了。」

  「你這個沒羞的野丫頭,」三舅母虛點著芸娘的腦門,「親事都沒說定就惦記著成親的事兒,還有好幾年呢,到時我慢慢訪聽著再找一個手藝好的嬤嬤……再說,我就你表哥一個外甥,我不管誰管,值得你這番含酸掂醋的?」

  芸娘「嘻嘻」地笑,「娘可記著了,你當著表哥表嫂的面說的,我出閣還有好幾年,所以別逼著我四處相看,我的親事我自己做主。」

  三舅母咬著唇,無奈地看著易楚,「仲哥兒媳婦你聽聽,這是未出閣的大閨女說的話,要讓人知道了,誰還敢上門求親?」

  「沒人求親更好,在家裡多自在,真要嫁了人,哪家的婆婆能讓我這副打扮天天在外面走?」

  這話倒是實情,芸娘散漫的性子像了三舅舅,行事不按常規,可精明又像了三舅母,四歲會打算盤,七歲能看賬本,十歲那年死磨硬磨要了一間鋪子練手,誰知道當年的利潤就比往年多了兩成。

  芸娘有行商的天分,也喜歡做生意。

  三舅舅跟三舅母不忍拘著她,也都不是死守規矩的人,遂逐漸撒了手讓她做,眼下只芸娘一人就打理了七間鋪面、一間車馬行還有一家商隊。

  這樣的人才,若是個男兒定然被世人千誇萬誇,可惜是個女子,以後要守在內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

  三舅母實在不願意就此委屈了唯一的女兒,所以挑來選去始終不曾說定芸娘的親事。

  芸娘看得透亮,對親事就兩個要求,一是男方人品心術要正,二是不能拘著她,至於情情愛愛的,兩人能有情有意的最好,可若沒有,她也不奢求。

  酒足飯飽,杜仲隨著三舅舅去了書房,易楚卻是上來了困勁,眼皮繾綣得幾乎睜不開,芸娘便帶著她去自己的閨房歇息。

  初來乍到,易楚不好意思大剌剌地躺下就睡,只取了靠枕懶懶地靠著。

  芸娘見她放不開,也上了炕倚著靠枕跟她說話,「外頭傳的表哥跟他本人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提到杜仲,易楚來了興趣,轉了頭看向芸娘。

  「沒想到表哥竟然是這樣溫文俊朗,原先我以為……我不是以為他相貌醜,我爹跟大伯他們都不醜,姑母肯定長得也不差,就是長相應該挺凶狠的。我聽外頭的人說,表哥回到信義伯府頭一天,裡頭抬出二十多具屍體,摞在一起跟小山似的,就堆在信義伯府門口……其實各家都有不聽話的下人,哪年不懲治幾個?可都不像你們府裡那樣……」

  肆意張揚,或者明目張膽?

  芸娘及時止住了話音,易楚卻明白她的意思,默了默,才道:「我也是事後才知道,不過伯爺做事自有他的想法,這樣懲治下來,府裡的人事清靜許多。」

  「就是……表哥在外頭的聲譽不太好。」

  易楚笑了笑,「伯爺說過,他走得是武將的路子,又立了志要做純臣,粗俗野蠻不怕,就怕傳出聰明機靈人緣好的名聲來。」

  芸娘稍用心便想到其中緣由,點頭歎道:「當官是累,真不如我們做生意自在……不過我們做生意也兩難,賺太多被人瞧在眼裡容易惹禍事,賺少了多對不起自己啊……嫂子你可知道,有時候我明知一筆生意能賺大錢,可總得忍著,忍得我心裡真難受。」

  易楚忍不住「撲哧」一笑。

  芸娘很認真地說:「真的,有時候抓心撓肺似的癢癢,我倒是想過借表哥的勢,可我爹一准不答應……別看家裡家外的事兒都是我娘管著,可她最聽我爹的話,我爹說不行絕對就是不行,不過這樣也好,免得給你們惹麻煩,也少了我們的麻煩。我聽大伯說過,他們分家也是好事,不在一處有了禍事就不受牽連,能保存一點是一點,只要我們心裡知道仍是一家人就行。」

  易楚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醒來,身上多了條棉毯,屋內已空無一人。

  有聲音隔著青布簾子從外面傳過來,「……你大舅當時也是迫不得已,你別記恨著他。」

  是三舅母的聲音。

  接著聽到杜仲的回答,「我瞭解,大舅舅這些年雖沒出面,暗中沒少照拂阿俏,我沒記恨他。再說,也不是小孩子了,當時情勢不由人,我分得清。」

  易楚聽得出聲音裡的淡漠,說到底,大舅舅當年抽身事外,對兩個孩子置之不理,杜仲是記在心裡了。縱然有許多無奈,可當時恨過,感情總是不一樣。

  三舅母仿似也聽出來了,重重地歎一聲,換了話題,「你這一去年兒半載地不能回來,我身邊的桃芝,長得清秀俏麗,針黹女紅洗衣做飯都能幹,也識文斷字,要不讓她跟著去服侍你?」

  易楚心頭緊了緊,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就聽到杜仲回答,「我不用人服侍,」頓一頓,「阿楚待我一片赤誠,我不能傷了她的心,而且,阿楚對於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有了珍珠誰還會惦記著魚眼。」

  三舅母輕輕笑一聲,「不要也罷,只是你得記著天冷穿衣,按時吃飯,且不可饑一頓,飽一頓的。宣府那邊有咱家鋪子,有什麼想吃的東西說一聲,不出三五天就給你送過去。」

  「我記得,舅母放心。」

  三舅母又切切叮囑,「要是手頭再緊切記不可打軍餉的主意,咱家沒別的,就是銀子多,舅母肯定能給你湊出來,就是糧草軍衣什麼的,只要你需要,舅母也給你籌備……還有常往家裡稍個信兒,你人不能回來信兒可不能斷。瞧著你媳婦不是個想不開經不起事兒的,不過懷著孩子容易胡思亂想,你別讓她掛心,我這頭也準備著,早早把穩婆和奶娘定下來。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管著自個兒平平安安的就行。」

  杜仲不迭聲地答應,「阿楚就托付在舅母了,舅母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三舅母嗔道:「怎麼越長越見外了,小時候來玩天天上房子揭瓦,差點把房子點了,那些事情怎麼不記得?」

  杜仲「嘿嘿」笑了聲,再沒說話。

  易楚適時地翻了個身,杜仲撩了簾子探進頭,對上易楚的視線,唇角自然而然地翹起,「醒了,要不要喝水?」

  「嗯,」易楚答應聲,坐直身子,就著杜仲手裡的茶盅喝了兩口,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杜仲柔聲答:「剛未正,你再躺會兒?」

  「不用,是不是該回去了?」易楚仰頭看著他,想起他適才關於珍珠魚眼的話,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繾綣留戀。

  目光如水般溫柔,如霧般纏綿。

  杜仲心中一動,俯身吻上她的額頭,低低開口,「阿楚,想我了?」

  易楚不否認,再度輕輕地「嗯」了聲,聲音帶了鼻音,分外撩人。

  笑容在杜仲臉上慢慢放大,他彎腰從地上撿起易楚的繡鞋往她腳上套,「那咱們這就回家。」

  走到外間,果然開口跟三舅母道別。

  三舅母也不強留,又細細叮囑一番,攜了芸娘的手,親自將兩人送出門口。

  三舅母的回禮已經裝上了馬車,富嬤嬤跟丁嬤嬤也已站在門外等著。

  跟來時一樣,杜仲仍與易楚一起坐車,上車前,俞樺輕輕說了句,「臨近晌午時,衛家舅爺來過,嚷了半天,沒人給開門。」

  易楚驀然想起,芸娘說的那個認錯綢緞要告官的客商。

  會不會就是衛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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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無題

  杜仲卻已經知道,因分不清綢緞種類而賠了上千兩銀子的就是衛珂。大勇開的糧米鋪子跟衛珂的鋪子都在前街上,衛珂那裡稍有點動靜,大勇就察覺了。

  不過,杜仲並不打算出面幫助,衛珂還年輕,加上前幾次小露身手賺了不少銀錢頗有點自得自傲,這次賠了正好讓他長點教訓。再說,衛珂若是連千兩銀子的坎兒都過不去,以後還怎麼自立門戶,贍養衛氏?

  有杜仲纏著,易楚也沒有太多精力考慮衛珂的事兒,白天忙著給他收拾行裝,夜裡兩人就在一起起膩。

  三五天的光景轉眼就過,八月十二這天,易楚難得地比杜仲起得早,親自到廚房吩咐了粥飯。

  杜仲也醒了,事實上他一夜都沒睡踏實。

  臨近中秋,月色極好,撩開窗簾,屋子裡就灑滿了月光的清輝。

  易楚躺在他身側,烏漆漆的黑髮散了滿枕,白淨的臉龐被月光映著,溫順而乖巧。杜仲心軟似水,用目光一遍遍輕拂她的臉頰。癡癡地看一會兒,合上眼,可不等睡著,又欠身去看,最後想起要整天趕路才強迫自己睡了會。

  易楚帶人端來早飯時,杜仲已換上了玄色戎裝。穿戎裝的他比平日更顯英武,帶著拒人三分的威嚴。

  易楚怔了下,低頭將粥菜從食盒裡取出來,擺在桌子上。

  跟往常一樣,四碟小菜,兩樣粥,一盤包子還有一碗特為易楚燉的湯。

  擺完了,易楚笑盈盈地抬起頭,柔聲招呼杜仲,「趁熱吃,待會就涼了。」

  時辰尚早,天氣猶黑,屋子裡燃了蠟燭。

  燭光跳動,杜仲便瞧見易楚臉頰亮閃閃的,水樣的痕跡,心裡重重地歎了歎,面上也是帶了笑,坐下吃了四隻包子兩碗粥,倒比往常的飯量還大了些。

  易楚也勉力地吃,吃了粥也喝了湯。

  吃過飯,目光便凝在杜仲臉上,癡癡傻傻地,一瞬不瞬。

  杜仲被她的目光牽絆著,腳下猶如千斤重,想邁步卻是動不了,伸手將易楚扯進了懷裡,緊緊地箍住了。

  甲冑是鐵片跟牛皮所製,觸手冰涼。

  寒意讓易楚清醒過來,她斂了情緒,仰著頭,唇角漾出溫柔的笑意,輕輕推開他,「走吧,城門就快開了。」

  杜仲盯著她看,點點頭,低頭在她額頭輕吻一下,「好。」

  沒有叮囑,沒有告別,千言萬語只化成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好」,而後大踏步離開。

  棉布簾子撩起又放下。

  腳步聲由重及輕,漸行漸遠。

  易楚頹然坐下,看著桌上已然涼掉的飯菜,略略揚了聲音,「進來收拾了。」

  冬雨進來手腳麻利地將杯碟裝進食盒,正要往外走,聽到易楚輕聲道,「生個暖爐吧,我覺得冷。」

  冬雨駭了一跳,這才八月半,剛換下夏衫,連裌襖都穿不著,夫人竟然覺得冷。不由地腳步頓了頓,回頭問道:「夫人,要不要請個太醫來?」

  易楚強撐著笑笑,「不用,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你吩咐人點暖爐吧。」

  冬雨應著出了門,將食盒交給院子裡的小丫鬟,小跑著尋到冬雪,「夫人要暖爐呢,這個天氣,我說請太醫來,夫人說不用,你看?」

  冬雪也吃了一驚,但還能保持鎮靜,「你先去庫房把暖爐取出來,我尋富嬤嬤拿個主意。」

  為了方便照顧易楚,富嬤嬤跟丁嬤嬤就安置在翰如院的西廂房。

  富嬤嬤瞧著冬雪滿臉的不解,歎口氣,「怪不得前人都說情深不壽,用情太過也不是好事……你就聽夫人的,點個暖爐,稍加點安神香,讓夫人睡一覺。」

  冬雪聽到「情深不壽」四字已明白了大半,當下尋了安神香出來,掰了一小截,等著冬雨拿暖爐回來。

  丁嬤嬤感歎,「到底年紀小,這幾個丫鬟都是十五六歲沒經過事的,難怪手忙腳亂。要不是親眼見了,再想不到堂堂伯府的夫人身邊連一個知事的婆子都沒有。」

  富嬤嬤淡淡笑一笑,「所以三太太才點了咱們老姐倆過來伺候,這女人啊從懷胎到生產,處處都要小心,沒有個有經驗的人照看著確實不行……三太太既然吩咐我過來,我就尋思著順順利利地伺候夫人生完孩子就告老回家榮養去,這當官的府邸,住著不安生。」

  富嬤嬤並不想來杜府,她以前曾在官宦人家當過差,後來主家攤了事,僕從奴婢都發賣了,陰差陽錯才到了辛家。

  辛家是個好去處,先頭三房人家沒分家,妯娌間算不上特別親熱,但也絕對沒有背後拆台搗亂的行為。三太太又是個大方人,每月給的月例銀子足足的,平常也沒什麼差事,就是三太太懷胎那幾個月跟另外兩個婆子一同照看著就行。有事三人商量著,三太太先後四胎都生得順當,由此富嬤嬤得了不少賞錢。

  來到杜府,雖說辛三太太說了,那邊的月例照發,這頭又另外拿一份月錢,可總覺得擔著責任。

  好在杜府人口簡單,一眾下人就伺候一個主子,倒少了許多婆媳妯娌之間勾心鬥角的腌臢事。

  丁嬤嬤則不然,她家裡還有個老大不小的侄子一門心思想剛當官差,如果能伺候好主子,沒準能給侄子尋個正經差事幹干。

  兩人目的不同,想法倒一樣,就是要平安地伺候易楚生產。

  易楚並非愛鑽牛角尖的人,昏頭昏腦地睡了兩天後,便打起精神來操持中秋節。府裡上下每人發五百錢,外加兩塊月餅。

  月餅是管廚房的王婆子一早就備好的,有四五種餡子,此外威遠侯府送來了他們做的十六隻月餅,辛家則送了十幾隻蘇式月餅和廣式月餅。

  易楚撿著不同口味裝了兩食盒,另備了兩罈酒,讓俞樺打發人送到了曉望街。

  是夜,易楚跟易齊一起用了飯。

  易齊穿件杏子紅的緞面褙子,容貌仍是穠艷,可眉眼間卻少了往日的風情,有點懨懨的不愛說話,胃口倒還好,吃了大半碗糯米飯,還吃了兩塊月餅。

  易楚沒什麼食慾,可為著肚子裡的孩子,也勉力用了不少。

  用罷飯,冬雨帶人應景地在院子裡支了桌椅,擺上瓜果茶水,笑著招呼易楚,「中秋節,夫人也出來賞月吧?」

  易楚從善如流地披了件月白色斗篷站在院子裡抬頭看了看天。

  墨藍色的天際,月亮光潔圓潤,像是白玉雕琢而成,發出皎潔而柔和的光。秋風吹拂,桂樹搖曳,枝葉簌簌作響,遠遠地,不知何處飄來清越的笛音,卻是先朝舊曲,「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莫名地感覺有些淒涼。

  樑上燕,春來秋去,可她連樑上燕都不如,官員若非奉詔,只有三年述職的時候才能進京,三年啊,想一想就是那麼遙遠與漫長。

  這種淒涼透過素淨的斗篷絲絲縷縷地發散出來,不但是冬雨冬雪等感受到,連易齊也感覺出來了。

  看著清冷月影下那道寂寥的身影,易齊驀然想起以前跟她頭抵著頭做針線,有說有笑的時光,那些日子多好啊。易楚對她那麼好,有好吃的都盡著她吃,買布料先盡著她挑,看見好看的首飾,只要她開口,易楚總會讓給她……

  想起往事,易齊心裡升起熱騰騰的暖意,不由快走兩步,抱住易楚胳膊,「姐,你冷不冷?」頭自然而然地靠上易楚肩膀。

  兩人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親暱的舉動了,易楚吃了一驚,警惕地看向易齊。

  易齊察覺到她的冷淡,身子越發靠近了些,「我怎麼感覺涼颼颼的,」手伸向易楚的手,「姐的手熱乎,幫我暖暖。」

  如水的月光下,易齊穠艷的臉龐如同籠著一層輕紗,朦朦朧朧地,卻更顯嬌媚,而她的手柔嫩滑膩,有種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涼。

  「既然冷,怎麼不多穿點?」易楚隨手摸了下她的褙子,是厚實的緞面,並不太薄。

  易齊也道:「我穿得不算少,褙子裡還有件小襖,冬晴到現在還穿紗,晌午的時候還說我捂得多。」

  這不應該啊,易齊向來身體好,火力壯。

  易楚心念一轉,回握住易齊的手,趁機試了試她的脈息。脈相細且輕,試不太清楚。易楚索性直言,「我給你把把脈。」

  易齊聽話地把袖口往上擼了擼,露出一小截手臂。

  手臂白皙卻很瘦,不堪一握般。

  易楚又詫異了幾分,卻未言語,不動聲色地尋到脈搏,按在上面。

  果然脈細小如線浮滑無力,脈細是因血虧不能充盈脈道,應是血虛之症……可是為什麼會浮滑?

  是在落梅庵忍饑挨餓落下的病症?

  易楚心頭湧起淡淡的內疚,溫聲問道:「你的月事可還正常?」

  「有兩個月沒來,上個月來了點,比往常少許多,也只持續了兩天。」易齊惶恐地盯著易楚,「我是不是不好?」

  易楚含含糊糊地說:「有點血虛,這幾天讓丁嬤嬤燉點養精益氣的湯水補一補……明兒請個太醫來仔細看看。」

  易齊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緊張地抓著易楚,怯怯地喚了聲,「姐——」

  易楚笑笑,「別擔心,有我呢。」

  「姐,」易齊再叫,「姐,從前的事都是我錯了,是我被富貴迷了眼,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又奢想些不該想的
人妖何處不相逢。姐,我知道自己錯了,以後都會改,我聽姐的話,姐別不認我。」

  易楚著意地看她兩眼,沒開口,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轉身回了屋。

  信義伯府的中秋節過得安靜寂寥,而相隔不遠的皇宮卻是燈火輝煌熱鬧喧闐。

  宮宴設在御花園,正對著湖面。湖水倒映著明月,秋風吹過,明月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嘉德帝興致頗高,頻頻舉杯與臣子們共飲。

  朝臣們也開心,不僅帶了妻室來赴宴,有好幾位還帶家中適齡的女兒。

  明年開春就要選秀,這是板上釘了釘的。後宮裡除了皇后只有先前兩個妾室擢升的美人,而四妃九嬪的位子都是空的,只要能進宮就會有大好的前程。

  何況,嘉德帝剛及弱冠之年,生得相貌堂堂,器宇不凡,當下席中坐著的女子都沉不住氣了,嬌怯的眼神暗含著無限情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朝嘉德帝湧去。

  皇后看在眼裡,雖是笑盈盈地隨著嘉德帝舉杯,心裡卻是酸澀無比。針扎般熬了大半個時辰,皇后不想再看那些妙齡女子,借口更衣,到了旁邊的偏廳休息。

  賭氣般連喝了一大杯茶水,心頭的怒火漸漸沉了下去,才揚手招呼宮女,「請文定伯夫人過來說話。」

  不大工夫,文定伯夫人出現在門口,皇后掩飾住面上的失意,請娘親入了座,笑問:「阿芙怎麼不跟著來熱鬧熱鬧,在家裡都做些什麼?」

  知女莫如母,文定伯夫人也看到席面上的光景,豈不知皇后的心酸,見她不提,也便避開,回答道:「前些日子不是去信義伯府玩了一天,借了杜夫人一條裙子,打算照樣子也做一條。這幾天倒是消停,哪兒都沒去,就在家裡做針線。」

  「什麼樣珍貴的裙子,怎麼就入了阿芙的眼?」皇后閒閒地問。

  文定伯笑道:「料子倒不出奇,青碧色的玉生煙,上面繡的花樣倒真是奇巧,疊著的時候就是一個精緻,可若抖開來,那花搖搖擺擺的,就跟活了似的,靈氣十足,可惜裙子劃破了,阿芙應了杜夫人說幫她修補。」

  皇后皺一下眉頭想起來了,「是繡著荷花蓮葉那條裙子?杜夫人進宮時曾經穿過還得了母后的賞,是不錯……阿芙的繡工也是出挑的,未必繡不出來,若是修補卻真正費工夫,阿芙跟杜夫人倒合得來。」

  「是啊,阿芙說過好幾回杜夫人和善,吳家的韻玲也說杜夫人極好相處,人也實在。兩人都說好,定然不會差,阿芙不是輕易與人結交的性子,難得能合得來,能多個清靜的玩處也是好事。」文定伯夫人並不在意陳芙與易楚相交,易楚深居簡出,杜仲這一走,杜府又沒有小叔子大侄子等男子,陳芙多去幾趟也傳不出流言蜚語來。

  再者說,許多夫人想方設法結交易楚都結交不來。

  皇后又想了想,「對了,上個月杭州貢了一批絲線,色染得極正,我瞧著有幾種青碧色的都很鮮亮,不如我讓人找來,娘帶回去給阿芙,許是能用得上。」

  「行,」絲線也不是什麼貴重物品,文定伯夫人滿口答應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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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診病

    地上鋪著象牙黃的方磚,整齊平滑,承塵上掛著串五角宮燈,長案一頭擺著景泰藍雙耳香爐,有煙氣自香爐中裊裊蒸騰,屋裡浮動著檀香的氣味,另一頭供了個汝窯敞口花觚,錯落有致地插著把嬌黃鮮艷的菊花。

    靠牆是座架子床,垂著薑黃色的幔帳,幔帳上綉著精緻的蟲草,別有生趣。

    很顯然這是個女子的閨房。

    常太醫掃一眼,再不敢多看,低著頭走到床前,在搭了墨綠色椅袱的椅子上恭謹地坐好。

    帳內女子伸出一隻手來,手細長白嫩,有暗香撲鼻,看樣子女子年歲應該不大。

    常太醫朝著引他進來的女子點點頭,示意她蓋上絲帕,女子笑笑,竟一把扯開幔帳,露出裡面端坐的女子。

    易齊驚叫一聲,「姐,」下意識地又要合上幔帳,易楚伸手攔住她,「先讓太醫看了面色,看得清楚才診得精確。」

    常太醫訝然地望一眼易楚,才看向易齊。

    只一眼就看出是個難得的美人,眉眼嬌媚,雙唇豐潤,天生帶著三分風流與慵懶,再細細端詳,柔嫩的肌膚上似乎籠著一層暗紗,使得膚色呈現出不健康的青白。可因為施了脂粉,這青白便被遮掩了泰半,只能從眼角頜下看出些端倪來。眸光仍是亮,卻不清,眼白處藏著黃斑。

    常太醫心裡有了數,伸出右手,輕輕按在易齊腕間,三指定位,先舉再尋后按,如此反覆再三。

    只看手法,已顯出幾分功力來,易楚暗中贊了贊,微微放了心,可看到常太醫遲遲未做決斷,面上反而露出沉思之色,心頭又往上提了提。

    片刻,常太醫深吸兩口氣,問道:「這位小娘子平常用什麼膏脂潤膚,可否取來讓老朽一看。」

    易楚在妝台上尋了膏脂罐子遞過去。

    常太醫打開看了看,伸手挑了一點,用手指捻開放到鼻端聞了聞,露出恍然之色,隨即卻又凝重起來,「小娘子用這膏脂多少時日了?」

    易齊默默算了算,膏脂方子是前年中元節左右吳氏給她的,她過了兩三個月才配製成膏脂,便答道:「快兩年了,可有什麼不妥?」

    常太醫惋惜道:「以小娘子品貌其實無需此物……這膏脂名叫千人媚,雖然能增加顏色,也能助情助興,但對肺腑損傷極大,用得久了,五臟六腑就會潰爛,英宗皇帝在位時,宮裡的人常用此物,因傷及了英宗龍體,曾處決近百名宮人,再無人敢用,卻不知因何流傳到宮外了。」

    易楚駭了一跳,連聲問:「依太醫之見,我這妹子可有妨礙?」

    常太醫嘆道:「所幸服用時日不長,仔細調養幾年應該無礙,不過……」目光在易楚與易齊間逡巡幾回,似是極難出口。

    易楚料定內中空有隱情,正要引常太醫出門,就聽幔帳里傳來易齊的聲音,「太醫但說無妨,我受得住。」

    常太醫斟酌片刻,才道:「小娘子恐怕在子嗣上會艱難。」

    易齊追問道:「艱難到什麼地步?」

    常太醫只搖了搖頭,卻再未作答。

    易楚心裡已然明白,易齊定然是不會生了。

    來到外間,易楚吩咐冬雨擺好紙筆伺候常太醫寫方子。

    藥方上寫著澤瀉、鉤藤、茯苓、當歸等,當歸補血養血,澤瀉可解毒利尿,藥性都比較溫和,可見常太醫走得是穩健中庸之風。

    易楚著問:「服藥配合著扎針,效果會不會更好?」

    話出口,常太醫已知易楚是懂醫理之人,頜首道:「能輔以針灸最好不過,只是要扎的穴位……氣海穴倒也罷了,大赫穴卻……」

    氣海穴在丹田附近,而大赫穴在小腹之下,尋常郎中怎可能給女子在此處扎針。

    易楚淺淺一笑,再問:「我能認清穴位,卻不知要入針幾分,留針多久?」

    常太醫又抬眼瞧了瞧易楚,方答:「入針五分,留針一刻,每三日扎一次,三個月後我再來診脈。」

    易楚點頭應了,命冬雨付過診金,又打發人去抓藥。

    葯是在翰如院煎的,易楚沒有假手他人,親自在葯爐旁邊守著。

    葯湯咕嚕嚕地沸著,水汽裊裊升起,夾雜著苦澀的清香。熟悉的葯香讓她覺得安穩,心慢慢地定了下來。

    冬雨挑了簾子輕手輕腳地進來,接過易楚手裡的團扇,低聲道:「二姑娘大哭了一場,將妝台上的脂粉都扔了,現下在屋子裡坐著,冬晴偷偷看過,什麼也沒做,就在床邊乾巴巴地坐著。」

    不能生育對於女子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易楚完全能夠體會到易齊的感受,嘆口氣,「讓冬晴多上點心,萬一二姑娘想不開……」話語截然停住。

    很多次,她被易齊氣得恨不得讓她去死,也免得全家人為她所累,可事到臨頭,易楚還是狠不下心來真正棄之不管。

    冬雨應著,熄了葯爐的火,墊著抹布將藥罐搬到一旁,又取了只大碗來。易楚撇開藥草,將葯湯盛了釅釅的一碗,尋思著易齊向來怕苦,吩咐冬雨,「將昨兒買的酸梅盛上一碟一併送過去。」

    易齊在屋裡一呆就是一天,午飯沒吃,說是沒胃口,晚飯倒吃了,用了淺淺的半碗粥。易楚去瞧過她,易齊沒開門,隔著門縫說自己想靜靜。

    易楚想勸卻無從勸起,在門外站了片刻,覺得夜露深重,便叮囑了冬晴幾句,回了翰如院。

    因心裡藏著事,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醒了好幾次,越睡不著越覺得尿頻,來來回回上了幾次凈房,更加沒有睡意。

    冬雪在外間榻上值夜,聽到易楚翻來覆去的動靜,點了安神香,才讓易楚睡了個安穩覺。

    這一覺倒是睡得沉,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邊穿衣服邊喚人,「冬雪,去瞧瞧二姑娘怎麼樣了?」

    就聽到門簾響動,走進來個年輕女子,穿著玫紅色禙子,身段裊娜,不是易齊是誰?

    易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笑道:「今兒有風,比往日更涼一些,姐多穿點。」

    易楚完全沒想到易齊會大清早過來,打量她幾眼。易齊素著一張臉,脂粉未施,雙眼仍是腫著,眼白處散著紅絲,顯然也不曾睡好,精神卻不錯,並不見萎頓之色。

    易齊邊伺候易楚穿上禙子,邊道:「姐放心,我不是那想不開的性子,況且我是自作自受……」聲音低了低,「不能生再好不過,我這種人也根本不配為人父母,倒是省了以後拖累兒女受人指點。」話雖如此,可聲音里那絲惆悵與憤懣卻是藏也藏不住。

    易楚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想寬慰她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易齊又笑了,語氣輕快地說:「丁嬤嬤燉了燕窩粥,灶上正溫著,我吩咐她們端過來,姐想必已經餓了吧。」說罷,撩了簾子出去。

    冬雪隨著進來,悄聲道:「二姑娘一早就過來了,聽冬晴說,二姑娘昨兒半夜吩咐灶上做了四個菜,要了一壺酒,讓冬晴陪著,足足吃了兩碗飯,又拉著冬晴說了半天話,冬晴熬不住困,在外面打盹呢。」

    易楚唇角彎了彎,「讓她睡去吧,你夜裡也沒睡好,等用了早飯也自去歇息,我這邊留著冬雨伺候就行。」

    說到此,就聽到窗外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卻是易齊正在跟個小丫頭說著什麼,小丫頭剛八歲,沒正經差事,管著跑腿傳話,也不知怎麼回事,走著走著突然絆倒了,正好摔在易齊跟前,嚇得易齊差點摔了手裡的托盤。

    小丫頭見闖了禍,連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許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易齊身上,嚇得連忙跪在地上磕頭。

    易齊喝道:「慌裡慌張地幹什麼,這麼平坦的路也能摔跟頭?以後小心點看著路,趕緊起來吧。」

    小丫頭戰戰兢兢地起身,行了禮轉頭就走。

    易齊在後面喚道:「褲子上滿是土也不知拍拍。」

    不說還好,一開口小丫頭慌了神,又摔了一跤。院子里的丫鬟們笑得直不起腰,易齊也展顏微笑。

    秋陽溫柔地照射下來,映在她的臉上,那笑容真切動人,不見半點勉強。

    是真的想開了?

    易楚自認這事若換在自己身上,沒有一年半載的是走不出來的。

    女子失了貞節還好說,大不了說以前嫁過人死了相公,萬晉朝再嫁的女子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可若不能生養,嫁人的希望是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就是孤苦伶仃老死在家裡,身後連個拜祭的人都沒有。

    想一想,就覺得晚景凄涼。

    而易齊僅過了一夜就能走得出來,易楚也不得不佩服她。

    也是,這才是易齊的性子,頑固執拗,可她又果敢灑脫,拿得起放得下。

    這麼一愣神的工夫,易齊已將飯菜擺在外間炕桌上,揚聲喊道:「姐,吃飯了。」

    易楚撩了簾子出去,問道:「怎麼你端了飯菜來,那些丫鬟又躲懶了?」

    易齊笑道:「冬雪在屋裡伺候,冬雨往二門去了,前頭俞管家找她,我閑著沒事,就跑趟腿,反正就在後頭院子里,沒多大點路。」

    翰如院本就有個小廚房,這幾天天氣轉涼,易楚的飯食就在小廚房做,也是為了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照看,說起來真是不遠。

    易楚便笑笑,「以後這些事不用你,你只管經心調理好身子,等吃過飯,我給你扎針,常太醫說了,湯藥配合著針灸,見效要快很多,這樣有一年工夫,你身上的毒就能清個八~九成。」

    易齊聞言默了默,隨即苦笑,「姐,我這副樣子,好不好也不差什麼,你懷著孩子就別費神費力的了,孩子要緊。」

    難得聽到易齊說這麼暖心的話,易楚也有幾分動容,輕聲道:「只扎針不費事,阿齊,你才十六歲……」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她又生得這般出色,易楚實在狠不下心來讓她過早地凋落。

    易齊低著頭,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一滴滴落在湖藍色的羅裙上,洇出一塊不規則的濕斑。半晌,止了淚,抬頭喚了聲,「姐……」

    易楚小口小口喝著粥,溫和地打斷她要說的話,「丁嬤嬤的手藝確實好,同樣的燕窩粥,感覺就是要軟糯些,你趁熱也喝一碗,待會就冷了。」

    兩人沉默著吃過飯,易齊將托盤收拾下去,冬雨抱著只一尺見方的匣子進來,笑容燦爛,「夫人,伯爺託人送了東西回來。」

    易楚心頭一跳,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送來的,來人在哪兒?」

    冬雨笑著說:「來了小半個時辰了,因先前夫人還未起身,俞管家先讓他吃了早飯換過衣服再過來。這匣子盛得是果子,俞管家說入口的東西不好經太多人的手,就親自送到二門,我去接了進來。」

    千里迢迢的,送的是什麼果子?

    易楚打開匣子,正上頭是一封信,封了火漆印,信底下鋪著滿滿的酸漿果,外面的皮都剝掉了,只留下橙紅色的果實,一粒一粒整齊地排著。

    酸漿果又叫紅姑娘,京都郊外的山上也有,以前易郎中去山裡採藥也會順手摘兩把回來。只是這東西是剛入秋才有的,現在都過了仲秋了,也不知他從哪裡找來的,而且還採了這麼多。

    易楚強壓下滿心滿腹的歡喜,取了信,將匣子推到冬雨面前,「去洗點盛上來吧。」

    「哎,」冬雨情知她要看信,痛快地答應聲,抱了匣子出去。

    信封摸起來不厚,感覺只有一兩張紙。

    易楚咬了唇,不免抱怨,「去了這三五日才寫頭一封信,也不知多寫點兒。」雖如此,手下卻不慢,利落地拆開信封,展開信紙。

    信有兩張,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入目頭一句就是「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雙手顫了顫,眼淚忽地涌了出來,又怕洇濕信紙,來不及找帕子,就著衣袖將淚水抹掉了,從頭再讀一遍。

    阿楚,我的小乖乖。

    他渾厚的聲音似乎又響在耳邊,呢呢喃喃地,直入她的心底。

    杜仲是冷硬的性子,在人前不苟言笑,唯兩人獨處時,會展現溫柔情深的一面。小乖乖就是情濃之際,他對她的稱呼。

    兩人相處時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出現在面前,易楚不禁有些恍惚,停了數息,才繼續讀下去。

    倒是沒重要的事,就是介紹了宣府總兵府的位置,屋裡的擺設,還有這幾天吃了什麼,做了什麼,說得倒挺詳細。

    易楚連著看了好幾遍,喜悅的滿足絲絲縷縷從心底漫開來,「總算還有良心,知道我掛念你,把事情說得這般仔細。」

    當下便要鋪了紙筆準備回信,也不使喚人來研墨,自己挽著袖子研好了,可待要下筆的時候,卻覺得心中情意激蕩,雖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顫巍巍地寫了「子溪」兩字,卻再也寫不下去了,眼前唯有杜仲俊朗的面容,幽黑透亮的雙眸隱隱含著笑意,似乎正灼灼地望著她,那般地真切。

    易楚穩穩心神,提筆再寫,恰此時門簾被撩起,冬雨端著托盤進來,「夫人,果子洗好了,您嘗嘗。」

    易楚手一抖,一滴墨落在紙上,剛寫好的「溪」字被暈染了大半。

    冬雨忙不迭告罪,「是我太冒失,懇請夫人責罰。」

    「算了,」易楚低嘆一聲擲了筆,「待會再寫,」回頭看炕桌上的托盤,橙紅色的果子晶瑩亮澤,上面掛著水珠,盛在甜白瓷的小碟里,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易楚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掂起一隻嚼了,濃香的汁液一下子充斥了口腔,甜甜的,又夾雜著酸。

    易楚滿足地眯起眼睛,一顆接著一顆吃,不一會兒半碟子酸漿果下去了,就聽到外面小丫鬟清脆的喊聲響起,「回稟夫人,文定伯家的六姑娘來了,在角門那邊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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