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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獨傾君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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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1: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獨傾君心 作者:于晴

總使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
癡兒……他朝思暮想的女子竟是個癡兒!
那樣溫柔婉約的女子竟變成一個白癡少女!
怎樣可能?
她前世是護國天女,就算能力全無了,也不致淪落至此……
但他仍要她呵!從他出生、貴為皇親國戚之後,
他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都以她為成長,如今遇見,怎能捨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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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1:45 |只看該作者


  接到“前世今生”的主題時,實在是大感頭痛!相信我,那簡直跟皇帝戲鳳時一樣的頭痛。

  所幸,有個項姐上陣,在一次又一次反反復復的定案後,前世今生的雛型逐漸出來了,老實說,那……真是與眾不同啊。

  身為讀者的我,對於前世今生的劇情,仍然是抱著一份夢幻的,期待一生一世、二生二世、三生三世,甚至是永生永世的男女之愛,無法忍受第一世服甲先生,第二世服已先生,第三世跟……縱使緣分這檔子事很難說,但在心裡對小說仍然存著幾分夢幻的執著。

  所以,當聽見初步定案時,是王芸娘與四名男子在不同朝代的緣分時,我是不大喜歡的。也許,作者與讀者的角色在我心中還沒有定位好吧;也或許,我的體內總是偏愛讀者的身份多一些。

  幸而,後來的定案裡,前世四人一樣,今生各自發揮。懂嗎?老實說,剛開始我也是霧煞煞,充滿疑惑,在與項姐一次又一次的溝通下,終於明白原來型態類似戲鳳系列。

  四個作者寫的前世是一樣的,甚至是各個主角交錯圍繞著一個王芸娘,而在今生中則各寫各的;換言之,請不要當第一本是第一回轉世,第二本是第二回轉世,第三本是……而是從大隋的前世直接跳到各作者的那一世。

  不懂?舉個例來說,我道一本男女主角直接從大隋的前世到大清這一世,中場大家在地府裡休息。

  而會選擇大清朝為我的今生……相信我,我也不明白是什麼沖動讓我下這個決定。除了個人寫過其它朝代的古代故事之外,腦海中浮現一個年輕的半頭少年,笑嘻嘻的望著我,然後,我就淪陷了。

  半頭耶!半年前若有人告訴我,說我會寫清朝半頭男人,把我賣了我也不信。不是對清朝有反感,而是對於清朝剃半頭的男人……總覺得不甚美觀(個人喜好)。

  總之,故事結束了,中途也悄悄地接受了半頭男人。

  本書中,前世的王芸娘與四個男人楊廣、楊勇、獨孤玄以及宇文龍的糾葛延續到今生,雖然各寫各的,但除獨孤玄外,其他男人在本書中仍然轉世了,我沒有點明,看信可以自行猜猜看,誰是誰嘍。

  當然,其它本更精彩,如果要看楊廣、楊勇以及宇文龍的故事,那麼請快翻閱其他三位作者的著作吧。

  至於想看我可愛、心痛又深情的獨孤玄,就請翻開第一頁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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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1:5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門一開,就見衣衫撩著星火的男子狂奔進屋,才隔數日未見,凌亂黑發已有近半發白,“師傅?”三更天的,靠著燭火認了半晌,才失聲喊道:“您怎麼弄成這副德性?”
  “快!快去備紙筆!”男子對著陸續跑出來的家僕吼道,同時雙足不停地奔進書房。
  開門的弟子瞪著他沾血的背影,駭然追了上去。
  “師傅!師傅!您受傷了,是誰膽敢傷了您?我立刻叫人請大夫來!”師傅素來與宮中顯貴交好,在皇眼之下,誰敢重傷鼎鼎有名的陰煌子?
  紙筆一備齊,陰煌子立刻咆道:“全給我滾出去!能滾多遠就多遠!要是半柱香之內讓我發現還有誰留在府裡,我必請皇上將你們處極刑!”
  “師傅,您是怎麼了?是不是傷過頭了……”
  “滾!”陰煌子見他們獨自離去,抽出當今太子賞賜的長劍。“誰不走,我就先砍了誰。”他毫不留情地揮劍,眾人連忙退開,劍身險險閃過他們,刺進柱中。幾人驚喊:“主子瘋啦!”紛紛害怕得逃出陰府。
  “師傅,究竟怎麼了?您為何……”見陰煌子使力拔出長劍又朝他們砍來,一人躲避不及,被劃破長衫,連帶著皮肉也掀了一層。
  他名下的弟子見狀,也不禁四處逃散。
  “全給我滾!滾出大興城,永遠不要再回來!不准掛住我陰煌子的名號招搖撞騙!”陰煌子雙眼暴凸,見眾弟子都逃出府門,蹌跌了下,任由長劍落地,狼狽地爬回桌前。
  “想不到我陰煌子生平頭一回拿劍,竟是相脅自己人。”他喃喃說道,方才還沒什麼感覺,如今頓覺汗流滿面。
  時值二更天,無月的夜晚,外頭起了細微的紛鬧聲。
  遠遠的,太史府方向的天空有火光。
  他恍若未聞,用盡力氣重新提筆寫住:神之眼,洞天機。吾一生近三十載,何其有幸得見神眼降大隋,又何其不幸知隋命。
  ……人皆道神眼降世,百姓有福,但吾以為天下安平,豈須天女救世?
  血氣翻湧,盡湧進喉口,他強閉著慘白的嘴,不讓鮮血飛噴出口,繼續寫道:隋命如何,吾已無緣印證,但今夜方知神之眼絕非一雙,尚有另一人,瞞眾人多年,竟是……
  倉卒的落款後,外頭傳來撞門聲。
  他的耳朵早已失去聽力,開始用模糊不清的雙目迅速掃了全文一眼,然後露出微笑來。
  他一生之中,將所有的感情盡付在傳奇野史上,如今雖未完成,但也總算將他死前最後的一段事實記錄下來了。
  現在死了,又有何懼呢?
  他放下筆,小心煽於墨汁,要將其卷起來;額上的“汗”滑落,淌在那最重要的人名上。
  他嚇了一跳!瞪住那血迅速暈開,立刻要吸干血跡,哪知他臉上鮮血不停滑落,紛紛在紙上暈開來。
  可惡!他在心中惱叫,馬上用袖袍拭臉,趕緊再拿筆要寫清楚,陰府大門已被撞開。
  “奉晉王爺口諭,格殺毋論!”尖銳的殺氣破空劃進他殘余的聽力。
  難道是天意不讓他下筆?他拼著最後一口氣,不及下筆,便將紙張卷起來放進書櫃內側,確定無人會瞧見了,才搖搖晃晃地走回桌前。本想要坐得規矩,也死得好看點,但全身力氣早已用盡,只能狼狽地趴在桌前。
  神智逐漸抽離,心知離死不遠了,雙手一摸到桌上羽扇,立刻握得死緊。
  誰人不知他陰煌子談笑古今時,喜持羽扇,那讓他看起來文雅又斯文。
  “如果能讓我再換件干淨的衣服就好了……”他合上眼,張嘴喃喃自語,鮮血不停地流下他的嘴角。“我主張死也要……死得好看點……獨孤兄,我可沒你厲害,競選擇那種死法……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我好……去訂件壽衣啊……如今我只求死後他們要怎麼……欺我屍身都好,就是別燒了我的書房……”
  誰會看到他死前最後的紀錄?也許該一把火將這裡燒得於干淨淨。心底是有點不捨,但倘若要向上蒼許下最後的願望,那麼必定要在來世再見神眼……
  “可別棄我啊……”他緩緩合上眼,最後湮沒的神智只求來世再見了……
  書房門被撞開了,沖進數十名士兵。
  “奉晉王爺口諭,陰煌子意圖叛亂,試圖將天女遺體焚於太史府,絕我大隋命脈,雖已滅火,但罪不可恕,立將陰煌子就地處決,將其頭顱懸於城門之上,以降天怒,祭天女!”為首士官朗道。
  有士兵上前探他鼻息,道:“他死絕了。”
  “呻!他死相倒安穩,砍下他的頭交差吧。”見他死後緊握扇柄不放,似要維持最後的形象,士兵惱他焚天女之身,順道砍下他持扇的手掌,一腳踢飛斷掌。
  隨即,士兵盡退。
  陰府裡空蕩蕩的,只剩一具無頭屍身。斷掌孤伶伶地落在書櫃間,尾指上有一只玉石指環,羽扇掃過,從竹冊之間露出一截珍貴的紙,紙的尾端沾血,正是先前陰煌子藏起的最後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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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清年間。
  天青色的長袍外套著鑲彩繡的深紅大襟馬褂,胸前環著黃澄澄的練子,練子的尾端系著一塊毫不起眼的青玉,腰間垂掛著扇套與香囊,少年的打扮與其他富貴人家的子弟沒兩樣。
  他的黑發扎成長辮,柔順地貼在身後,從他坐在涼亭的身姿推測他的個兒較一般同齡人高,身子骨卻顯弱不禁風。
  “咱們主子梳洗之後,馬上就來,請爺兒再稍等片刻。”金府丫環不知他身份,沒有吐露金家主子此時此刻還待在停屍房內,不肯出來。
  金府的主子是名漢人,曾是太醫院的御醫,後來朝不保夕的宮廷生活讓他萌生懼意,便辭了官,隱姓埋名在城內開一間醫館,主診屍。
  正因診屍多穢氣,所以府裡沒有多少僕傭,難以照顧府內每一處地方,包括這招呼客人的心骨院。藏在屋簷上的蒙面人屏住氣息,銳眼望住丫頭退出院外。
  他等了好久啊,等到幾乎以為沒有這個機會了。狗皇帝眼下皇子公主數十人,活下與死去的數字幾乎要成等號了,是狗皇帝的報應;而這少年雖然不是狗皇帝親生,但自幼受寵,是唯一非親生子卻人宮與皇子蒙受同樣的教育。
  他曾看過這少年,在乍見的剎那,心裡起了警訊。
  少年若能長命,依他未成年即受封為多羅貝勒的能力,怕將來是狗皇帝的心腹,是漢人的大患。
  “多羅,納狗命來!”他一鼓作氣地飛躍下屋,移形疾閃到少年身後,長劍直刺背心。
  當劍尖抵在少年的馬褂之上,正要使力穿透,少年的身影立刻退出涼亭之外。
  “是哪兒來的刺客,真是好大的膽子啊。”少年笑道,顯然是早發現了他的存在。被稱多羅的少年濃眉大眼,鼻微勾,是俊朗溫和的相貌;紅唇雖微揚,卻是極薄,不由想起他人常言:薄唇之人,最是無情。
  蒙面人未置一詞,招招指向少年眉間的朱砂痣。
  古香庭院沙塵飛濺,多羅單手持扇,另只撩起袍尾,連連踢開迎面而來的劍鋒;短短幾招之內,蒙面人已知他的功夫絕不是一個巴圖魯勇士能教得出來的。
  心裡不甘心,好不容易抓到這個多羅貝勒落單的時刻,怎能輕易放過?
  “你這要我怎麼教?你連斑疹傷寒、上吊而死,都說不出死狀為何,你要學診屍,只怕不止砸了你爹的招牌,”忽然,老頭兒的聲音由遠而近。
  “拈心會盡心盡力地學,不負先父與大夫的名聲。”
  細軟的女聲尾隨飄來,多羅與蒙面人均是一怔!
  明明是陌生的女聲,為何有股恍若隔世的熟悉……
  蒙面人的心口微微痛縮,神智迷亂的同時,忽瞥見多羅的朱砂痣如血一般的鮮紅。
  紅到幾乎以為要淌出血來,紅到拉回他所有的神智。
  只有一個老頭兒跟女人,不礙事的,趁多羅尚恍惚時,長劍一挑,直逼他的心窩。
  “哎,好吧,你讓老夫考慮個幾日,若是願收你為徒,我會叫人過去說一聲。”老頭停下腳步表示不送。
  “這一本《洗冤集錄》,你回去好好讀讀,覺得吃力或者臨時放棄了,也不會有人怪你……小心左邊!”他大叫。
  他的叫聲拉回多羅迷離的心智,見長劍逼來,一名小姑娘就站在當前,沒有細瞧她,便眼明手快地將她拉到自己面前。
  老頭大驚!“多羅貝勒,她是小人八拜之交的女兒,不要害她啊!”
  剎那之間,蒙面人與她打了個照面,錯愕停劍;多羅看中時機,不離手的扇柄忽地出劍,穿透蒙面人的胸口。
  “心軟,一向是你的大敵。”薄薄的唇勾起無情的笑。
  “功夫不錯,你若有心,巴圖魯絕不是你的對手。”
  “拈心,快過來!”金大夫一把拉過少女,又驚又怕地推她往後門走。“快走快走!這裡危險!”
  少女沒有吭聲,順從地往後門走去。
  多羅自始至終沒有看到她的容貌。再回頭,地上斑斑血跡,卻不見蒙面人。
  “貝勒爺……”
  “大夫放心,只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刺客,本王不會往上呈報,讓你為難。”不自覺摸著額間的朱砂痣,方才的暈眩不適……
  “金大夫,你為我診治診治,瞧瞧是否有不妥之處?”
  金大夫瞧他神色確實微白,不到前頭醫館,就地為他把脈。“老夫瞧貝勒爺身子極好,不像有病之人,是不是剛才被刺客傷到?”
  “憑他要傷本王,還得再修十年功。”他譏笑道,隨即斂眉,哺道:“先前渾身像火燒……”
  “火燒?”
  要怎麼形容那一剎那的感覺?火的熱度從眉間開始,逐漸蔓延整個身軀,難以控制……
  “那個少女是大夫的徒兒?”他忽然問道。
  “貝勒爺,她跟刺客可不是同一伙的啊!她是老夫八拜之交的女兒。沒錯,是專程來拜師的,她只是想學診屍……”
  “一個姑娘家學診屍成何體統?”他隨口說道。
  “是不成體統,所以老夫過兩天要叫人拒絕她。就算俞兄與我有生死之交,但也不能隨隨便便硬收一個癡兒啊!”
  “癡兒?原來她腦子有問題。”他拾起方才匆忙間金大夫掉落的診屍紀錄。
  “是有點愚癡,也是身帶殘疾,她的左眼打出生以來就是瞎的,診屍首要眼利、多心,拈心都沒有,要我如何帶她?哎,是癡兒、是瞎子,老夫勉強也認了,偏偏她是個無心人啊;一個對人、對屍都無心的人,老夫實在無能為力。”
  多羅的黑眸停在診屍紀錄的同一行,始終讀不下去,心頭有股強壓的煩躁燒住他的心肺,卻又找不著根源。
  “大夫,若說醫人,你的醫術只能算是皇城裡頂尖兒之一,但如說要診屍翻案,那麼您落了第二,就沒有人敢說第一,什麼癡兒傻兒的,您來教,還怕教不會嗎?”
  停了一會,歸回正題:“前兩天送來畏罪自殺的官員……”
  “上吊自殺是假的。死者兩股之間並無青紫,表示極有可能是死後遭人吊起來。”
  “那就是有人嫁禍於他,再來死無對證了。”多羅微一斟酌,心裡便有了大概,只是心頭一直好像有個聲音在說:如果錯過,必定一生後悔。
  心頭不停有這個模糊意念,卻不知意念從何而來。
  錯過什麼機會?是什麼東西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貝勒爺,您的臉色好白……”白到朱砂紅痣格外顯眼。
  “留她吧。”他忽地脫口道:“留她下來吧,就瞧在本王面子上,收那個叫拈心的姑娘人您門下吧。”
  “嘎?”
  一脫口,心裡疼痛欲嘔的感覺咽下了。他暗暗困惑,又笑道:“就當本王內疚,您就收她吧。”
  金大夫聽他的話鋒突轉,差點無法跟上他的思緒,只瞧見那顆朱砂痣又淡了下來。
  “就這麼說定了。”
  “咦?”
  ★        ★        ★
  從金府往後門走,拐進幾個小巷道,便到達小宅小院的俞家。
  自從她爹去世後,醫館的生意一落千丈,所授的徒弟也各別開起醫館或改投他人門下,娘索性將俞家醫館賣了,搬到小巷子裡,跑菜賣菜圖個溫飽。
  走進俞家後門,發現平常此時在後院曬菜的姐姐不在……紅跡染著沙地,拈心呆了下,直覺反應是沒砍死的雞跑了。“那不好,雞跑了,就要餓肚子了。”她喃喃。
  半濕的雞血沿著一直線的消失在竹簍前。她放下金大夫塞給她的厚書,撩起袖尾,抓住竹簍的把子,暗喊三聲,立刻將竹簍翻轉,罩向躲在竹簍後頭的傷雞。
  “人!”她嚇了一跳,瞪住一身黑衣的男子縮在陰影處。
  男子蒙住面,像是方才一劍要砍她的那個人。
  “找金大夫。”她瞪住他,自言自語:“他不是咱們家的人,不可以待在咱們家。”見他似乎半昏迷,只手搗住心口血流不止的傷洞,只手緊握劍柄不放。
  她目不轉睛地爬近他龐大的身軀,伸出手探他鼻息。
  “還活著啊……”如果她自己找著一具屍體,不知道金大夫願不願意教她如何看屍?
  他仿佛察覺有人近身,拼住最後的力氣揮劍,拈心慘叫一聲,藕臂不及閃躲,被劃了長長一道口子。
  血從破口子軍流出,她愣愣地望住一會兒,才覺有疼痛的感覺,有點遲緩地為自己止血。
  手臂流了血就這麼痛了,何況他心口上血流不止?將心比心的道理她懂。她小心靠近他,用力打掉他手裡的長劍,吃力地撐起他龐大的身軀。
  “多羅……”他吃語。
  “拈心!你在做什麼?”俞拈喜失聲尖叫。
  “他……痛……”
  “他……他誰啊?娘要你去拜師,不是要你學爹一樣老救人!”見妹妹費力地脹紅臉,俞拈喜惱怒地上前撐住男人的另一邊,三人四腳一拐一拐走進睡房。“你要救人,也要弄清他的身份,你從哪兒拖來這麼個半死不活的人?”
  “後院。”
  “後院?你是說,他打一開始就躲在後院?”俞拈喜再度尖叫,拉開拈心的雙手,毫不憐惜地讓他直接倒在木頭床上。
  拈心的年紀小,腦袋瓜又一直線兒的思考,遲早會惹來禍端。這個家是該有男人的時候了,她願意委身給肯吃苦的窮漢或嫁作偏房,只要有漢子願意照顧她的家人;但大多男人一聽她家中有白癡兒,便退避三捨怕遺傳。
  拈心哪是什麼白癡!她只是……只是……呆了一點點而已啊!
  “他的血快流光了。”拈心小聲提醒。
  “流光了也不關咱們的事……哎,不好,也不知他是誰,萬一是什麼反清復明的,人家循路找上門,他死了,我拿什麼命去賠人家?拈心,你別動,我去消滅證據。”連忙拿了抹布跑到後院。
  拈心看看她,再回頭看看那個蒙面漢子,彎身從木頭床下拿出俞老生前的百醫箱,從中翻出一本醫書來。
  她快速翻住親爹生前的筆記,看不懂又重翻數次,直到聽見他痛得呻吟一聲,才回過神拿起小刀割開他的衣服。
  “你……究竟是誰?”從面巾下,他發出夢囈,模糊不清。
  俞拈喜端住火盆進屋,原要燒了沾血的毛巾,見到拈心擅自動手,驚叫一聲:“拈心,我下叫你別胡亂來嗎?要是出了差池,你要我跟娘怎麼辦?”
  “你是誰?”男人忽然大叫,雙眼一張,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拈心蹙起眉,說道:“躺下去。”
  她用力將他推下,他忽然揮手要來抓住她,她難得眼明手快地避開,讓他握住拈喜的手腕。
  俞拈喜要掙脫,他卻死命地緊緊抓往她。
  “姐姐,別亂動。”她細聲說道。拈喜不亂動,他也不會動。
  “他這狗娘養的……”拈喜瞠目,瞧見妹妹處理的傷口似乎愈來……愈有擴大的趨勢,頓時冒了冷汗,不敢再亂動。
  怎麼沒有想到呢?拈心又沒學過醫,怎會治人?
  要真害死了這個男人,這麼大個的屍體要往哪兒送才不會被發現?分屍拆骨?還是去喂狗?
  拈喜緊張地瞪住她邊看筆記邊做縫合的動作,笨拙的身手幾乎要讓地以為是在縫一個很可笑的布娃娃。
  “如果爹在就好了。”她脫口道。
  拈心抬頭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說:
  “爹早就死了。”
  拈喜已經習慣她的直線思考,暗歎了口氣。
  “爹死了,讓你也吃苦了。”
  “我不吃苦瓜,也不喝苦湯的。”
  “今天沒法子去賣菜了。”
  “明天賣也一樣啊。”
  有一搭沒一搭的,就算是習慣了,親姐妹在交談上仍有鴻溝。為了養家養妹,她連個知心友都不再有了。
  “我總算找著你了……”男人夢話不斷。“你……是誰……”
  一整個下午,就在三人的各說各話裡結束。當拈心縫完最後一針,包扎好他的傷口,正好有人敲門,拈喜無法掙脫男人的力道,只得說:
  “拈心,你去開門,不識得就別理。”
  “喔……”
  “去披件外套,你的衣袖都沾了他的血啦。”
  拈心原要告訴她,那血不是男人的,後來不知該如何完整地解釋經過,只得閉口去開門。
  過了一會兒,拈心跑進來小聲說道:
  “姐,金大夫叫人要我收拾點衣物過去,他要教我診屍。”她連收了幾件衣服。
  “怎麼可能?”娘打的如意算盤連她也不看好,金大夫怎會收拈心為徒?還來不及消化這天大的消息,就見拈心抱住包袱要往外跑。
  “等等!拈心,你不能放著他就跑啊,他還沒好……”
  拈心回過頭,面露短暫的迷惑,隨即笑道:
  “好了,我都弄好了,等他醒了就可以走路了。”
  “可是……”她要抽手,那男人硬是不放手。該死的男人!連昏迷的力量也大得驚人,只能眼睜睜看住拈心跟金府僕人離開。
  金大夫……怎麼可能呢?他教徒一向看天分,拈心……難有成就,會讓她去拜師,全是順住阿娘天真的美夢啊……
  “也許,是金大夫搞錯了,等晚點兒,拈心自然就被趕回來了……”她喃喃道。
  ★        ★        ★
  那知俞拈心一去半年,雖僅隔幾條街,但多是拈喜去探她。就連俞拈喜出閣之日,也因跟金大夫去城外診屍而無法趕回,只知姐夫正是當日重傷躲在她家的漢子。
  那漢子名叫博爾濟,感激俞拈喜的相救照顧之情,便將她娶回家。而他那日之所以重傷,是為了追捕反清復明的漢人。
  他的職位極高,官拜都統勇勤公,俞家左鄰右捨皆贊拈喜好心有好報,貧女飛上枝頭當鳳凰。
  誰也沒料到,多羅貝勒的一句話讓博爾濟陰差陽錯謝錯了救命恩人,也在往後的日子裡與小姨子照面之後,他……才找到與他夢中相似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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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三年後,都統府——
  有權有勢有天下,我還要你!混沌的黑氣籠罩天空,天下頓時大亂。
  就算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但將來成了夫妻,我會疼惜你,將你放進我心裡最重要的角落裡。淡淡的白氣溫和如春風,輕輕地在世上飄過,隨即隱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那麼藍色的那團氣呢?為什麼始終在角落裡,沒有說過話?
  這個念頭才起,外頭公雞鳴啼,她直覺張開眼,嘴唇微啟,想要喊,卻又不知喊些什麼。
  這一年來這樣的夢一直在持續,每一種顏色裡仿佛站住一個人,每次只說一句話,唯獨那團藍色……
  “好痛。”每每作了夢,左眼就痛。明明看不見東西,卻還有痛覺。
  “妹子醒了嗎?”沒有敲門聲,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柔響起。
  “起來了。”她揉揉眼睛,迅速換上素白的衣裙。
  “慢點,小心跌倒,等你梳洗完了再開門也不遲。”
  男人仿佛得知她在屋內的匆忙,和氣地說道。
  她應了聲,簡單洗過臉之後,便跑去開門。
  “姐夫,早。”她仰起臉,望著男人背光的臉龐,微笑道。
  “早。”博爾濟蹙起眉。“你臉色不好,又作了惡夢?”
  “不是惡夢。”短短的一句話,她沒有再解釋。
  他也知她不是懶得去解釋,而是,在她的認知范圍內,這就是解釋了。
  當年迎拈喜過門,是知道她有個妹子腦子不好,真正見了面,才知道拈心不是一般的白癡兒,只是她的思想較旁人簡化了一點。
  真正見了面啊……
  他暗歎口氣,將裝著早飯的托盤舉高讓她注意到。
  “方才我瞧見丫頭送早膳過來,正巧我在上班之前也沒什麼重要事,你就陪……陪姐夫用餐,好不好?”
  “好。”她退開,要讓他進來。
  他差點脫口要她正視他是男人的事實,但卻只是及時拉住她的藕臂,隨即像被灼燙到似地抽離,勉強笑道:“咱們到亭裡吃吧。”隨即轉身步向外頭的涼亭。
  “你又夢到三種顏色了?”他知道沒有人主動說話,她是不會開口的,也少將心事與人分享,會得知她的夢還是從拈喜那裡聽來的。
  這個夢,始終讓他耿耿於懷。
  “嗯。”
  “能告訴姐夫,夢裡又說了什麼嗎?”
  “黑的說他得到天下之後,還要得到我。”她像在背書似的說道,沒注意到他攏聚劍眉。“白色的說要跟拈心成親……”
  博爾濟的臉色一凜,壓下自己心裡的情緒,力作溫柔問道:“藍色的呢?還是沒有說過話嗎?”
  她搖搖頭:“沒有。”
  博爾濟抿嘴不語,見她跟著坐在石椅上揉起左眼,直覺要伸出手撫揉她的眼睛,手臂停在半空又縮回,惱自己差點失了分寸。
  “是我不好,堂堂京師的都統,連個好大夫都找不到。”費盡心力為她找醫者治她左眼,卻始終治不好。
  “京師最好的大夫是師傅。”她說道:“拈心的眼睛是天生的,與師傅的好壞沒有關系。”
  “我知道。”治不好……也罷,是癡兒,他更松口氣。
  她年屆十九,早該論婚嫁,卻因身有殘疾,所以一直待在府裡。
  一直待吧,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她待上一輩子,最好沒有男人中意她……明知道不該,但寧願她這閨女的身份就這麼保持下去,能夠讓他照顧她。
  最好那些人永遠不會出現帶走她。
  會是哪些人,他也沒點概念,只知自從她作了夢之後,他隱約有個不祥感覺。她夢裡的景象與她的未來極有關系,但夢裡的顏色中卻沒有屬於他的。
  見她埋首吃飯,他把握相處機會,柔聲問她:“今兒個你又要上金大夫家裡嗎?”
  “嗯。”她點頭。
  想必又有屍體要研究了,他笑道:“那正好,待會兒我順道送你過去。”
  她搖頭。“不遠,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屍體多穢氣,自從跟住搬進都統府裡,姐姐雖沒有多說話,但聽下人閒言閒語過。姐夫是當官的,家中住一個診屍人已經有點沾霉氣了,要是讓他老送她去金大夫那裡,萬一有什麼不好,那可對不起他了。
  姐姐真是嫁了個好人。雖然他看起來體型高大勇猛到有點嚇壞她的地步,但卻出人意表的是個細心的人。
  她停下夾食,往他略帶失望的神色看去,又見他一身官服,忽然說道:“姐夫,這幾天還沒有天亮,你就出門,不到三更不回來,你自己也要顧好身體。”
  博爾濟聞言狂喜,差點要搖晃她的肩,讓她明白自己兩年多來的心意。即使同住一個屋簷下,也少聽她開口詢問他的事,多是他主動親近她,如今難得她面露關心,說不驚喜是假。
  “我自然會照顧好自己,拈心你也要好好保重……”
  見她卷起衣袖,露出細瘦的藕臂。“你……”
  “拈心為姐夫把把脈,確定你無恙。”
  冰涼的纖指落在他厚粗的腕間,博爾濟幾乎屏息了。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一個堂堂二十多歲的都統,竟然會像少年一般的手足無措。
  她半合上眼,搖頭晃腦,粉頰略白。他伸出左手,不敢貼上她的臉,隔住半指距離,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滑。
  是他錯眼了嗎?總覺她一過新年,臉色似乎沒有以往來得好。
  “嗯……應是無礙。”當她張開眼時,他已縮回手。
  “也差不多時辰了,姐夫,我要出門了。”
  他跟著她站起身,順手幫她調了下身上背的荷袋。
  “當真不要我送?”
  “不了。”
  “也好,你自己多小心,若有事,叫人回都統府。也記得小心屍氣、屍味,別讓自己受病。”
  他像老婆子一樣的嘮叨,有時真要以為她有兩個姐姐。
  她點頭,貝齒不露地微笑。“嗯。”
  依依不捨地跟住她一塊出府,上馬之際,聽見她轉身離去之前,自言自語的:
  “姐姐要我注意姐夫身子,我注意了,應該沒有其它事。”
  博爾濟怔仲了下,這才明白她的關心不是出於本心,難以言喻的失意湧上心口,讓他恍惚上馬。
  ★        ★        ★
  “當今聖上受漢化影響,將其皇子們皆取‘胤’字,多羅貝勒雖非親生,但自幼在宮廷生活,聖上特賜胤玄之名。前兩年跟住大將軍平亂,是聖上看重他,有意磨練,將來好成大清重臣。在平亂之後,連升二級,封為多羅郡王。未及弱冠,便封郡王,在大清裡幾乎只有極少數,將來就算皇上再特封親王,老夫也不感意外。”
  “哦”金大夫摸著屍體,抬起眼往正在做診屍紀錄的小女徒看去。見她一臉認真,壓根沒在聽他說話。
  認真有什麼用?學了三年,還不是這個樣?要出師,除非有神仙來教她。
  “你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是吧?拈心,你這樣可不好,成天只看著屍體,倘若你真對研究死屍有興趣,那麼為師絕不反對你投入大量青春在上頭,但你既無狂熱,那麼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不明白。”
  這些年,這三個字一天之內起碼要聽見三遍以上,他早被磨得連脾氣都沒有了。
  “為師之意是你該好好請你姐姐與姐夫為你尋一門親事。”
  “哦……”
  “還是你有意中人?”金大夫鍥而不捨地問道。
  她停下筆,想了下,搖頭。
  “沒有?”那麻煩可大了!她到底還要在他這裡學多久啊?她姐夫不是都統嗎?就算是看在她姐夫地位不低的分上,也該會有人想要攀點關系啊。
  “唉……”算他倒霉吧,收了一個認真卻不成材的徒弟,一輩子都無法出師。
  “要是每個人都像多羅一樣死而復生,老夫就快快活活地收了鋪子,游山玩水去算了。”
  他自言自語道。
  “死而復生?人死了不是會成屍體嗎?”拈心難得聰明,訝叫一聲:“是僵屍!”
  僵屍個鬼啦。他撫住額,很具耐心地說:“拈心,多羅郡王死而復生是京師人人津津樂道的喜事,老夫想你少理外頭事,所以大概是唯一不知情的人吧,但我以前曾提過不下數十次,你全當耳邊風了?沒關系,老夫再說一次,多羅郡王死而復生後,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僵屍,你懂嗎?他隨大將軍征戰時,在戰役之中遭人放箭射中心窩,原以為沒救了,放在營裡一夜,等住運回京師妥善安葬,哪知天一亮,原本斷氣的身體又活過來了。”
  “啊,僵屍!”
  “不是僵屍!”他忿怒得差點跳到屍體上。“就跟你說了他不是!他是個有福分的人,連萬歲爺兒都認為他大難不死絕,必有後福,要真是僵屍,他還能為大清盡力嗎?”
  “哦。”她靜默。就在金大夫認為她已經放棄她那個一直線的思考時,又聽見她自言自語道:“沒有死干淨,就是有福氣。為什麼死而復生就是有福分呢?”
  一股輕顫從他背脊竄上來,不知是氣她,還是聽見她的話所致。
  沒有死干淨……射中心窩,照說是必死無疑,若是心長在另一邊也就算了,這可以成為多羅郡王沒有死的解釋,但聽說他斷氣一整夜後才又活過來……
  那不就是惡鬼附身了嗎?
  他打了個哆嗦,笑自己心眼太多。戰場之上多神話,會有誇大不實的奇跡不是沒有可能。憶起前一、二次再見多羅郡王,他確實正常得緊,沒有什麼詭異之處。“啐!死而復生沒有福分,難道這些屍體就有了嗎?”
  “嗯。”她點頭。
  金大夫嗆了口氣,差點接不上來,魂歸西天去了。
  這個徒弟……是他一生的敗筆啊,沒料想到有一天在她眼裡,人會比一具屍體都不如。
  外頭丫環在喊有客,他隨便交代幾句便匆匆跑出去梳洗。
  拈心蹲下來記錄屍體上的症狀,邊翻著歷代的書籍對照。
  過了一會兒,總覺無法集中精神,老是想起那個死而復生的男子。
  “死後了之後再活過來……”,她縮起肩,喃喃道:“那多痛啊……”
  再多的富貴名利也抵不過到身體裡的苦,是什麼原因會讓一個已走進黃泉路的人含住最後一口氣跑回陽世間?
  “雙足千金重,眾苦沉雙肩,牛頭馬面身後追……啊!”她嚇得丟了筆記,跌坐在地,雙手撐在地上,摸得的雖硬卻不像是地,低頭一看,看見自己碰到屍體。碰觸屍首是她每一天都要做的工作,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地方,但現在定睛一看,只覺屍體浮腫,屍體青白交錯,仿佛映住牛頭馬面的臉。
  她又驚叫一聲,恍惚裡從左邊的視線望去,看見這具屍體的過往總總。
  “不要!”她大叫,搗住雙眼奔出停屍房。
  牛頭馬面的臉不停的浮在腦海裡,即使搗信左眼,仍然看見了許多東西。是什麼她看不懂啊,好多沾血的屍體、好多魂魄往她靠來,她的身子好重,走不回去了,再死一次,不要再活過來了……
  混亂交錯的思緒讓她分不清楚哪一個才是她——“小姑娘,金大夫又在停屍房遲遲不願出來見客嗎?”
  輕慢的笑聲響起,如銳利的匕首,割破她心裡剛剛湊成的形體。
  她雙腿一軟,跪坐在地,直覺抬起臉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年輕男子站在面前。俊朗的臉龐也凝結,不再有任何表情,黑色的雙眸死盯住她。
  他的臉好陌生,眉間的朱砂痣卻好眼熟,眼熟到曾經她在鏡中看見自己的眉間也有一顆!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藍色的氣說話了,是粗啞的承諾。
  天旋地轉中,她的左眼通紅,穿過這年輕男人,瞧見他身上周邊沉穩的藍光。
  “好痛!”
  他大吃一驚,立刻奔上前拉下她的左手。她的左眼紅如血,連眼瞳都充滿血色,他松開護身的扇子,用自己的左手遮住她的左眼。
  “封卜!”他厲言喊道:“還不是時候!以神之眼起誓,以吾之命抵天女之命,封!封!封起來!”
  她耳畔不停地響起他嘗試封印的聲音。腦袋昏昏脹脹的,無數的影子交錯著,顧不及姐姐提過男女授受不親,虛弱地半躺在他懷裡。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一片靜默,他抱住她軟小的身子,在她耳邊低問:“你……”
  仿佛他激動得連聲音也說不完整,試了好幾次,才又開口:“你還好嗎?”
  “頭痛。”她皺起眉。
  他的粗指小心地揉起她的太陽穴,柔聲說道:“你叫什麼?”
  左眼的脹痛逐漸消了,她乖乖答道:“拈心。”他的懷抱好熟悉,好像在許久許久以前曾有這樣相依偎的感覺……啊!“男女不可相擁!”她連忙推開他。“而我還沒梳洗……”
  “你住在這裡?”他好聲好氣地問道。
  她搖搖頭,隨即要揉左眸,他立刻抓住她的手。
  “你剛從停屍房出來,不是還沒梳洗嗎?”他笑道,指尖輕輕揉住她的眼睛。
  她的雙眼圓圓大大的,像隨時會淌出水來,瓜子臉跟她細弱的身子沒有女子的纖美,反倒像小孩。
  她靦腆地笑了笑,小聲說:“我忘了。”
  她連神態都略嫌孩子氣,讓他不得不疑心,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快十九了。”
  十九?心裡驚訝更甚。近十九歲的女子……怎會像個小孩?
  “你是金大夫的徒弟?”
  “嗯”“家居哪裡?可有婚配?”他追問道。
  “我住在都統府裡,沒有婚配。”她照實答道。
  她沒有防心,他已是微愕,聽到她住在都統府裡,心裡連番驚訝。
  “你是博爾濟的什麼人?”
  “我姐姐嫁給姐夫,我變成姐夫的姨子。”她想要爬起來,他卻緊緊抓住她。
  “我想起來。”
  “想回停屍房?”他隨口問,心思不停翻轉,然而一見到她微懼的神色,他的心口浮起不怎麼習慣的柔情。
  “你不想回停屍房?”
  “嗯。”
  短短的幾句交談,讓他開始了解她有問必答,但也不會主動解釋或發出疑問。他只得自己問:“既然你是金大夫的徒弟,不該早習慣了見屍體嗎?”
  她躊躇了一會,低聲說道:“可是……可是方才我……我……我瞧見了有……有鬼在裡頭。”
  “鬼?”他失笑。“大白天的,怎會有……你是左眼瞧見的?”
  她點頭,很驚奇他竟然知道。在不知不覺中她用力握住他的手,當他是同伴地說道:“我見到牛頭馬面……就像姐姐說的一樣,會帶死人離開陽世的牛頭馬面。”
  他暗驚,不由得將她摟緊。“沒人會帶你走的!有我在,誰也不敢帶你走!”
  “我不是死人。”
  是啊!她不是死人,牛頭馬面不會帶她走,自己在緊張什麼?但他的額在冒汗,心口在狂跳。無緣無故的,她的神眼怎會要開?方才若不是他及時封住她的神眼……
  “多羅郡王!”金大夫往花廳一去,找不著人,繞了一圈又回來,瞧見多羅郡王正吃他那個傻徒弟的豆腐,立刻大喊:“多羅郡王,她只是一個認真又不成材的孩子,您別……”厲眸一瞪來,他馬上噤口不語。
  “啊,你是僵屍!”她嚇了一跳,趁胤玄不備,爬離他。
  胤玄沒料到她突來的舉動,一探手又要拉她回來,金大夫肥胖的身體立刻卡進他們之間。
  “拈心,都晌午了,回家去吧,你姐姐還在等你一塊用飯呢。”金大夫催促道:“今天下午別來了,聽到了沒?別來了!”
  “好。”她點頭,遲疑地看了胤玄一眼。
  他以為她在毫無記憶的情況下,也不願離開他,心中說不狂喜是假,直到他耳力極尖,聽到她一句:“嘻,湘西趕屍……回頭跟姐姐說去。”學著道士的語氣轉身輕快離開。
  他一愕。
  “別生氣,郡王!”金大夫叫道:“拈心只是個白癡,白癡兒啊!”
  “白癡兒?”胤玄聞言惱怒,揪緊金大夫的衣領。“誰准你說她是白癡兒的?”
  “其實也不算是白癡兒啊……只是……只是……”金大夫指指腦袋。“這裡出了一點毛病,一點點而巳,她跟正常人沒兩樣!沒兩樣!不過就算沒兩樣,也請您不要打她主意,她的靠山是都統博爾濟……”
  “博爾濟動得了本王嗎?”胤玄厲言說道,放開金大夫,心智一片混亂。
  她……腦子出了問題?
  憶起方才種種對話,她確實有點異於常人,但無損她與人溝通。
  “難道……後來有人傷了她?”
  “拈心是自出生後就有毛病,不是後天人為的。”金大夫插嘴道。
  “你倒清楚得緊。”
  “她的親爹與老夫是結拜兄弟……,郡王,您可還記得三年前往此遇刺,您拿一名少女去擋劍,那少女正是拈心啊!”
  模糊的記憶裡彈跳出三年前的影像,似乎正如他所說,他殘忍地以一名少女來喂劍,那名刺客是……
  他微微瞇起雙眸。是緣分嗎?竟將他們兜在一塊。
  倘若她真如金大夫所說,腦子異於正常人,一般普通人多不會收養,只不過是個小姨子而已,若有意撤清,大可每月付銀兩供姨子度日。
  他心裡迅速描繪出博爾濟方正和氣的臉龐,沉吟許久——“我以為只有我陪著她轉世……,難道其他人的願望也成真了?”
  是哪裡出了差錯?
  金大夫連眼也不敢眨地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說道:“郡王,您對拈心有興趣?”
  有興趣?何止是“興趣”二字可以形容的?從他死而復生的剎那,無數的回憶就像是毒蟲一樣咬著他的心頭,一點一滴地蠶食,幾乎顛復了他過去十多年來的生活信念。
  從迷惑到產生恨意,從恨又轉到死前的誓言。這一切迷迷蒙蒙的,如同隔紗隔霧在看他人的一生。是的,他可以將“那一切”看作是不關死活的旁人,但卻無法忽略那紗慢之後的女子。
  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啊……
  “她可是癡兒啊!”
  金大夫短短一句話震醒他的狂喜。
  癡兒……他朝思暮想的女子竟是一個白癡兒!那樣溫柔婉約的女子竟然變成一個白癡少女!
  “怎麼可能?她曾是護國天女,就算是能力全無了,怎會淪落到此?”他喃喃道。在乍見後暫時冷靜思考下,確實難以將二人重疊起來。
  但他確定是同一人啊。
  “沒有一個男人會要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女人。”金大夫在旁歎了口氣,順道也算提醒他:“拈心十九歲了,不是她家不肯讓她出嫁,而是從來沒有一個男人登門求親,萬一生下不對勁的孩子,誰能承擔這個責任?”
  沒有男人要她!
  他……要啊!為什麼不要?他等了這麼多年,甚至以為他錯過了她,從死而復生之後,他開始尋找著眉間有朱砂痣的少女,找到幾乎發了狂,連嬰兒都不放過……不!不是死而復生後開始的,從他出生、貴為皇親國戚之後,他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都以她為成長,如今遇見她,怎能捨棄?
  就算是癡兒,他也要啊!
  他從奈河橋前逃開,逃避牛頭馬面的追捕,回到陽世間,他絕不再錯過。
  他俊朗的貌色染上一層陰郁,長年帶笑的後緊緊抿起來,像下定決心。年過五十的金大夫閱屍無數,怎會看不出這樣的神情是什麼含意?
  “郡王,您貴為皇親,漢人之女可會受委屈的。”他低聲嘮叨。
  他輕笑一聲,拾起扇子。“什麼皇親?本王可不放在眼底,但它卻能為我帶來權勢,除了天下外,我還有要不到的嗎?那可真圖了不少便利。金大夫,你說,是不是本王前輩子做盡好事,才有這股強悍的身份與地位?”
  “老夫可不信什麼鬼神之說。”
  “本王以前也不信。”胤玄喃喃說道:“總以為那是江湖術士的騙活,只願跟住萬歲爺與南懷仁學科學、信科學,後來才真的明白鬼有鬼界、人有人界,大多時候是命定,本王是違了天命……”他抿唇又輕聲喃道:“萬歲爺是個好皇帝,大清在他老人家的統治下,起碼有幾十年的好光景,我與她卻在盛世中出生……”這是福是禍?
  不需要他們的年代,他們卻出現了。
  他回過神,發現金大夫正用先前拈心瞧他的奇異目光望住他。
  “金大夫,為什麼她突然喊僵屍?你停屍房裡的屍體沒死絕嗎?”
  “不……”金大夫連忙垂下頭囁嚅著。
  他沒聽清楚,再度問道:“你說大聲點。”
  金大夫又說了,聲音仍是小小的,當胤玄有些不悅地問了第三回,金大夫才鼓起勇氣大聲說道:“她以為郡王您是僵屍!”
  “什麼?”
  “她以為您是沒死干淨的僵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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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2: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大隋
  “從今天開始,你的命就是咱們王家的了,懂了嗎?”
  男孩沉默地點點頭。
  “現下你不懂武,不要緊。武師都說你天資極高,適合學武,從幼年開始學,等長大了,功夫絕不遜於王家武師。將來你會是護國天女的護衛,明白了嗎?”
  男孩的目光陰沉下來,跟著男人往王府某幢樓走去。
  近樓,就飄來一股藥味,男孩心裡才忖思是誰病了,領他來的男子便將門打開來——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丫頭來來往往的,有的在送藥,有的忙住將櫃裡的棉被抱出來;繡住白花的床幄垂住,大夫模樣的老頭兒正在診脈。
  男孩遲疑了下,跟著男人進房。丫環們仍然忙住做事,從他身邊匆忙而過,白霧般幾乎透明的影子有好幾個也在房內晃來晃去。
  “小姐,老爺買了一個男孩來保護您——小子,還不叫小姐!”
  男人的聲音像從遠遠的地方傳來,無數的白影仿佛知道男孩能瞧見他們,不停地穿梭在他與床幔之間。
  床幔之後響起輕柔的咳聲,原以為只有幾聲咳,沒想到愈咳愈久,男孩的注意力轉向了,感到房內變得陰冷擁擠。
  “怎會這樣?”大夫有點驚慌,連忙到桌前開藥單子。
  棉被遞進床幔內,輕咳卻是不斷。
  丫環急急忙忙地端茶,領他來的管事手足無措,一瞼緊張。
  “滾!”男孩黑眼怒瞪,終於開口喊道。
  管事立刻拍他的腦勺,斥道:“你這小子叫誰滾?”
  男孩不吭聲,只注意到咳聲不再了。
  “外頭……是爹請來保護我的嗎?”聲音沙啞,略嫌稚氣。
  “是!”管事恭敬答道:“是老爺買來的孩子,是來服侍小姐的。小子,還不過來向小姐請安?”
  男孩的嘴緊緊閉著。
  管事正要再罵他,床幔之後又傳出聲音:“不礙事的,你們都出去吧。讓蘭兒跟大夫去拿藥,我想跟他聊聊。”
  天女的話一向沒有人敢違抗,在短短的時間內,房內僅剩男孩獨自立在房中。
  “我沒力氣起身,你靠過來點,好不好?”
  他往前走幾步,直抵到床板。遲疑了會,滿含恨意的雙眸瞪著薄紗床幔,一咬牙,掀開床幔。
  床幔之後躺著一個少女……說是少女,不如說是未發育完全的孩子。從胸以下全蓋在厚重的被子下,但可以從纖細到可怕的雙肩看出她的瘦小;她的臉雖秀美,卻蒼白到可以見到膚下的青紅血管;黑色細發散落在枕上,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離死不遠了。
  這就是娘所說的……天女嗎?
  她連自己的命都顧不好了,還有能力救大隋嗎?
  “你叫什麼名字?”她的白唇吐出細柔的問話,黑眸濃濃霧霧的,像擁有無止境的溫柔。
  他一時沉迷在她的雙眸裡,脫口應道:“獨孤玄。”
  “玄……”唇勾起微笑來。“是爹取的嗎?”
  他心裡一驚,不知她指的是他的爹,還是她的?
  她也沒有等他回答,又道:“我叫芸娘。”
  “我知道。”他語露憤恨地說。在大隋國土上的每一個人,不管老弱婦孺,會有誰不知道天女的真名呢?
  王芸娘,一出生就是天女之身,受盡世人寵愛。哪似他,一出生受盡嘲辱,只有娘,沒有爹!
  “你看得見,是不?”她輕聲問,仿佛一大聲起來,又要猛咳不止。
  他面不改色,將稚氣的臉龐撇過一邊,眼角瞥到透明的影子退到門外,不敢進來,是啊,他自幼即能見旁人不能看之物,年歲漸長,方知那是徘徊在陽世的幽魂,從來沒敢跟他那個鄉野村女的母親說過,怕連她也捨棄他。
  只是……這是第一次,他見到這麼多的幽魂聚集在這個陰冷的房間內,連鼻間吸進的氣也是干冷到微微讓人作嘔,他終於忍不住,走向櫃前用力推開終年封起的窗子。
  溫暖的氣流迎面而來,他還來不及深吸一口氣,又見幽魂趁他不備飄近床前。
  “滾開!”他奔近床前暴喝道,幽魂一哄而散。
  “沒事的,他們不會傷我,他們只是需要有人超渡。”
  他轉過身,譏消道:“是啊,鬼是沒有敵意的,只是需要你來超渡,最好連你自己也一塊被超渡,陪著他們一塊下十八層地獄,”瞧見她含笑地想要掙扎坐起來,被褥下滑,露出極為單薄的身形,他……暗咒一聲,將她扶坐起來。
  “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她反握住他做過許多粗活的手掌,他脹紅臉硬要抽開,她的力氣卻意外的驚人。
  原要答道:他們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他好不好關她何事?但一抬起眼,瞧見她洞悉一切的柔眸,他心頭一沉,來不及阻止她撩開他特意遮在額間的發絲。
  劍眉入鬢,眉間有顆鮮紅的朱砂痣,與她慘白臉上唯一算得上血色的朱砂紅痣相對映。
  “爹知道嗎?”她輕聲問。
  再裝傻就假了。他也不避諱了,瞪著她的雙眼充滿恨意,說道:“一個鄉野村婦罷了!哪個達官貴人會相信她的貞節?我娘想盡辦法將我送進這裡,盼的不是要我認祖歸宗,而是能為那個自認無愧天地的男人盡一份心力。”他冷哼一聲:“她的身份讓她不敢再多奢求什麼了。”
  就算是一夜情緣,終生不得再相見,他娘也能死心眼地認定那個男人了,這就是女人嗎?
  他不懂。他的性別非女,也只是個孩子,長年站在娘親的身後,望著她倚在門前的背影,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只是一個晚上啊,就能讓她死心塌地的,讓她毀了自己的未來,連帶她兒子的……
  他咬牙。正因不懂,所以他來了,順從他娘來了,順便來看看那個人捧在掌中、疼在心頭的女兒。
  現在,他看見了,他看見一身是病的弱體,王家的女兒甚至無法下床,成天被鬼魅騷擾,而他卻有一副再健康不過的身體。他的讀寫能力已是不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以這副矯捷的身手去學武;只要給他時間,他會比她還強,包括她的能力……
  他要讓那個男人瞧瞧他捨棄了什麼!
  “你在想什麼?”她輕聲問道。
  “你不是世人口中可以預測天下事的天女嗎?你會連我現在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他冷笑。
  “天女是旁人叫的。”唇畔有抹苦澀的笑,“我只是比其他人多一點看穿心思的能力而已。你呢?”
  “我?”她的笑顏多慘白,仿佛再把最後一口氣咽盡了,她也魂歸西天去了。這與他的理想不符啊!
  他滿腹的復仇計劃還沒展開,怎能像娘親一樣的心軟?低頭一望,瞧見她細瘦的五指緊緊攀著他的手臂,他心裡又恨又惱自己,將臉龐撇開,想要將手臂抽回。
  “我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用力一拉,她沒有放手,連帶將她拖離床上。
  他嚇了一跳,出於直覺,急忙抱住她半傾的身子。
  好軟……好小。
  仿佛一用力就碎了。娘親說她十四歲,較他大一歲,是出嫁的年紀了,怎麼……好像還是個瘦弱孩子的身體。
  她身上還傳來淡淡的藥味。是哪裡出了差錯?為什麼這裡的天女病人膏盲,而他卻幾乎不曾生病過?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謝謝。”她抬起雪白的臉,微笑道。
  她清冷的鼻息輕輕噴在他的臉上,他的臉龐不由自主地脹紅起來,嘴巴不饒人地呻聲道:“若有機會,我一定要……”要什麼已經說不出口了,她冰冷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龐。
  “我一向是一個人的,身邊縱有丫環相伴,但總是敬多過於愛。我明白你過往的生活並非很好,也知道爹不該……可是我現在心裡卻有些喜悅,能在我為數不多的日子裡,多一個不介意我是天女身份的人陪伴。”
  為數不多?她能預料自己的死期嗎?還來不及細問,就見她將臉湊了過來。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心裡閃過好幾個讓他大感驚訝的念頭,他不再阻止她,任她將額頭靠在他的額上。
  “我的弟弟,獨孤玄。”她滿足地低喃。
  他聞言,連眼也不眨地望著她近在咫尺的秀顏。方才驟增的體溫一下降回低溫。
  是啊,他在胡思亂想什麼?她是他的親姐王芸娘啊。
  一個一生一世、永遠都不能碰的女子。
  ★        ★        ★
  拈心抱著棉被翻滾跌下床。
  她睡眼惺松地張開眼,聞到空氣中清晨的味道,不免驚訝。
  “我睡過一天了啊。”她喃喃道,憶起昨天從金大夫那裡回來之後,就覺得頭好脹,昏昏沉沉的,細瘦的身體無法撐起這顆快壓死她的頭,勉強休息了下,等到晚膳,她出去與姐姐、姐夫用飯,半途真的難受得緊,半沉睡半清醒,只覺似乎有人抱著她回來。
  “小姐!”外頭翠雲驚慌地喊道:“起來了嗎?郡王府的多羅郡王來啦!”
  “啊,僵屍!”
  “什麼僵屍?是京師最出名的郡王!”翠雲埋頭翻出單襖、背心跟墨花裙,拉開拈心抱著的棉被,迅速替她換上。
  “見客是姐夫跟姐姐的事,我不用出去見客。”事實上,從她搬來都統府之後,從來不曾出去見過來拜訪姐夫的同僚。
  “都統一大早就去辦事,多羅郡王找的不是都統,而是小姐。”
  “我?”想起那個高瘦的青年,拈心不由自主地蹙起眉。“我跟他不熟。”
  “熟不熟我可不知道,只知道高高在上的郡王找小姐,說是為了要拿你從金大大家裡帶出來的診屍紀錄……啊,梳頭、梳頭!還好都統老爺定時安排京師有名的商家來為小姐跟夫人打點,不然奴婢真不敢想像您要穿什麼去見郡王。”
  拈心困惑地任她套上碎花單襖。“他只是來拿東西而已,不必這麼費力。”
  翠雲翻了翻白眼,不再白費力氣地同她說理了。三年前都統老爺先是迎一名漢女過門,過了半年,夫人娘家的妹子跟著搬過來,都統老爺事先就吩咐過,說這個小姐是特別的,不管她說了什麼,她們都得去做。
  原先不明白什麼叫特別,後來才發現特別的是她的腦子,也才得她有個姐姐讓都統大人看中,從此生活無虞,也不用擔心老了嫁不出去。
  “哎,小姐,你可要記得待會兒見了郡王,別再僵屍僵屍的叫,他的地位比起都統老爺可尊貴多了,年紀輕輕就受封郡王,在大清是少有……翠雲口沫橫飛,准備要讓她了解郡王的地位有多崇高。拈心皺起眉頭,想起曾聽過翠雲說過話,那話從下午說到晚上還沒有結束,讓她半夜連連惡夢。她迅速拿起診屍紀錄,說道:“昨天師傅已經說過一回,我都清楚啦。”隨即跑出房,往花廳而去。
  花廳裡沒有任何僕人,只坐著一名年輕的男子。他聽到細微的足音,將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抬眼笑道:“拈心姑娘,你躲在門後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她的臉微微泛紅,從門後走進廳內。他的視線從一開始就沒有放過她,從她的裙,順住背心往上移,移到她的細頸、她的唇、她的眼,炯炯熾熱的眸光讓她靦腆起來,遞出診屍紀錄。
  他微笑收下,暫時收斂起他侵略的目光,關心問道:“拈心姑娘,你的左眼還會痛嗎?”
  她搖搖頭,直覺又要揉左眼,他連忙抓住她的手:“你是學醫者,怎麼連照顧自己都不會?”他從懷裡拿出於淨的帕子,隔著帕子小心揉住她的眼睛。
  “我學看屍體多一點,醫術只學基本。”
  “一個小姑娘學看屍體有什麼用?將來開業嗎?京師裡凡有異狀的屍體都交給你師傅以及他門下其他另行開業的弟子,你一個小女子開了業,誰去?”
  她一怔,隨即皺起眉頭思考,顯然幾年來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屍體……好相處。”過了良久,她終於想出答案。
  “嗯?”
  她抬起臉,向他一笑。“屍體好相處,不會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單純的笑顏,唇畔也溢出溫暖的笑,牽起她細瘦的五指。
  “拈心姑娘,你上過教堂嗎?”
  她搖搖頭,想要不住痕跡地抽出她的手,但他的力道大無窮,到最後,她不得不使盡所有的力氣,脹紅住小臉,想要擺脫他略嫌汗濕的手掌。
  “你……你好濕。”
  “因為我在緊張害怕啊。”
  她望著他溫笑的臉龐,一點也不覺得他在緊張害怕什麼,反倒像是胸有成竹。在她的天地裡,男人除了金大夫與姐夫外,他是跟她相處最多時間的男人,但似乎與沉穩的姐夫、時常氣得胡子亂飛的金大夫完全不一樣。
  知道她不會發出疑問,他自動編了謊言,笑道:“事實上,我很久沒上教會了。”停頓了一會,試探地又說:“畢竟在戰場上經由我雙手而死的人不在少數,我怕教會難容我。”他的目光梭巡她的秀顏,瞧她一點也沒有悲天憫人的神色,心裡不知該歎,或該喜。
  “姐姐說,大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男人走在一塊,會有損名節的。”她小聲說道。
  “那麼,我可就找不著機會讓你知道我死而復生的原因了。你研究屍體數年,難道不會想知道死了一夜的屍體是如何活過來的?”見到她一臉好奇,就知這一回切中她的要害。
  等她匆匆回去拿荷袋時,他睨了一眼躲在外頭偷看的丫環,說道:“本王今日微服出游,不帶任何隨從。若博爾濟回府責問,就說你家小姐在本王的保護之下,不會讓她出半點差地。”
  那丫頭臉色青白地福了福身。
  就算他直接擄走了拈心,都統府裡誰敢說話?博爾濟身居要職,確實能將拈心護在他的羽翼之下;但一山還有一山高,他的血統純正高貴,自幼蒙受萬歲爺的喜愛,與生俱來的權勢,就算要對付十來個都統,都不費吹灰之力。
  人間的權勢雖然晃眼即過,但當權握手中時,那種不再無能為力的滋味真讓人難以割捨啊。
  “我以為我要死了,或者該說,我確實死了。享受了十九年的榮華富貴,當我發現牛頭馬面來拘捕時,才深刻體會到人世間唯一平等的就是死亡,你明白嗎?”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他微笑,拉著她在街上徐緩走著。“你不懂該是最好。”懂得太多,真怕她會憶起過往總總,“就在魂魄抽離的剎那,我終於明白過去的夢非夢,皆屬真實,你也會作夢嗎?”他引她說話。
  她遲疑了下,點頭:“是人都會作夢吧。”
  他聞言差點失笑:“你說得也對,是人都會作夢。而我夢到的卻是過去總總的真實事,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何我會出身皇族,為何我對傳教士所授的科學如此迷戀,為何我一出生就笑口常開……”日陽之下,大街上人來人往的,他卻格外覺得陰冷。“我一直在實現我的諾言。”
  “不明白。”她坦白道,一點兒也聽不懂他所說的話。
  “我知道你不明白。”他笑道,他們在人群裡並不顯突兀,他也放下了郡王的身份;見有人毫不客氣地迎面撞來,他小心地將她拉到懷裡避開。
  她的柔順讓他微訝,後來才發現她似乎很不適應在人群裡走動,有些畏縮。這是她選擇診屍的原因嗎?
  因為屍體不像人一般會說話、會有情感起伏流進她的心口嗎?
  他微微拉緊她的小手,開口吸引她的注意。
  “我見到了牛頭馬面,我得說,那真是淒慘的景象。未過奈河橋,尚有一線生機,我躲躲藏藏,逃了很久,拚了命才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她聞言微啟雙唇,脫口道:“你死了,可以投胎了,再回來很苦……”
  他笑道:“我知道。”望著她良久,又柔聲補道:“我不後悔。”
  再步行一會兒,他改口說說笑笑宮中的趣事,教會已然在望,拈心忽然停下腳步,皺起眉。
  “怎麼?不喜歡這裡嗎?”
  “不……不是。”她拉緊胸口的披風,囁嚅道:“我……我覺得怪怪的。”
  她從沒有進過教會,就算路過,也只是匆匆而過,不敢看教會建築的十字架。那種感覺……好陌生,幾乎要以為自己可以長久坐在那裡望著十字架,不必理會其它事情。
  “不礙事的。”他笑道,推開教會的門,拉她進去。
  一股安寧的異流湧進她的心田,讓她輕顫了下,總覺得心頭跳得有些快。
  他察覺她的異樣,雖然蹙起眉頭,但沒有多言,直接對著在前方掃地的一名漢人叫道:“南懷仁今日回來了嗎?”
  那漢人是個年輕人,差不多二十多歲,高高瘦瘦的,挺起身子往這裡看來,咧嘴笑道:
  “爺兒,您是想聽教吧?沒錯,南先生今天待在宮裡,還沒回來,這裡還有其他傳教士可以傳道,您等會兒,他們馬上就回來……哎呀!”年輕人的目光落在拈心身上,立刻抹去臉上的污漬,一眨眼就站在他們跟前,殷勤地笑道:“小姐,在下Mr蘿卜,今年二十三歲,家居教會後頭。我瞧你衣著貴氣,不是來領米的,那……是來跟傳教士討論聖經?沒問題,找楊承文,不不,我蘿卜在這裡學了不少,能讀完整本聖經,當然是中譯本,請過來坐著,讓在下為你服務!”他笑得連眼睛也在閃閃發亮,仿佛站在他眼前的少女是傾城傾國的美女。
  拈心噗嘛一笑,只覺這個人有趣又……熟悉,並不會特別的排斥。也許是在教會裡的關系,清涼的氣流一直迎面而來,不會讓她有不適應的感覺。
  見到他高興地走回去拿聖經。聖經擺在他的左手上,用右手翻頁,他笑嘻嘻地抬眼,看見拈心的目光落在他有些無力的左手上,心裡有些驚訝這個少女看得真仔細,一眼就看見他無意隱藏的傷殘。
  “嘿,沒關系,我還捧得起這本書。也不知道我娘是怎麼生的,把我生出來,也不生得周全些,一出生,我的左手掌就拿不起任何東西,甩動還可以,幸好我還能寫字,不然我一定哭死。咦?怎麼都是我一直在說話呢?”他傻笑。“一定是我太久沒見到美女了。”完全對另一個人視若無睹。
  拈心望著他沒有用的左手,左手的尾指上有像戒指一樣的肉印。她遲疑地笑了下,說道:“我的左眼也看不見。”
  他訝了一聲,瞪著她完好的左眼,差點要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隨即他又笑道:“那多好啊,我左手不行,你左眼也不行,正好咱們配……”
  “你在這裡待多久了?”胤玄打岔問道。
  “也有十年了吧。”楊承文咧嘴笑著,確定他這種笑法能露出潔白的牙齒。不是他自誇,他真的覺得他的兩排“貝齒”比那些洋鬼子還漂亮。“他們答應教我讀寫所以我自願成為他們的僕役。啊,對了,小姐,我可有榮幸為你念一段聖經……”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看過你?”胤玄半瞇起眼問道。
  楊承文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扇子,聳聳肩道:“老實說,我也沒瞧過爺兒啊,可能是您來的時候,我正好不在吧。”
  太巧了。自從遇見拈心之後,該出現的都出現了,不該出現的也出現了。他對此人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心裡總有一股令人作嘔的熟悉感。
  命運的巨輪在轉動了嗎?他的視線落在拈心略嫌孩子氣的臉上。以她為主軸,他、博爾濟,甚至是眼前這個年輕男人逐一的出現,讓他毛骨悚然。
  他原以為他逆天而行,成功地與她出生在同一個朝代裡,他該感到高興,但為什麼一連串不該出現的人接二連三地相繼現形?
  “你還好嗎?”她細聲問道,關心地望著他。
  他聞言驚喜,緊緊抓著她的雙肩。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是對他。
  “我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是興奮之情讓朱砂痣熱了起來吧?
  她皺起眉:“可是你的臉色好白。”
  “是滿白的,像是唱戲的戲子塗了一堆粉末。爺兒,我必須說,一個男人有你這樣的臉色,大概也離那個那個不遠啦。”楊承文多嘴地說道。
  胤玄狠狠瞪他一眼,正要帶拈心離開教會,忽見她的手指向他的臉探來,她的主動讓他先是驚喜,而後當她冰涼的手指觸到他微熱的朱砂痣時——熱、被火焚的感覺從眉間開始擴散,迅速地蔓延到全身,像是被人詛咒一般,全身經歷了真實的火焚,眼前交錯七彩繽紛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她的臉、神的臉、十字架、自己的臉……不停地快速閃過。豆大的汗滑落,滑落之處像火刀一樣刮著他的肉骨,他的皮囊在吶喊住痛苦,想要掙脫這種束縛。
  這種苦,一個人一生之中不見得會經歷過一回,然而他的身體卻得到死也不見得能不再受這種無盡的苦。
  現在,他終於明白夢中那個女人,她的每一口氣、每一天的生命延續下來時,究竟得付出多少代價了!
  “啊!”她尖叫起來。
  他想要告訴她,一切都沒事,但來不及說出任何話,他的神智巳然飄離,最後他看見的是——神?
  或者,是天女……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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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2: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從來沒有想過這種苦頭吃得值不值得,只知道再錯過她,他後悔的不只有一輩子,那將會是無止境的心靈折磨;他寧受日日夜夜的焚燒之苦,也不願再松開他的手。
  “哎,年紀輕輕的,怎麼得了這種怪病呢?當時我還真要以為他會氣絕身亡呢。”
  “他死過了,不會再死一次。”她執拗地說道。
  “小姐,我跟你是一見如故啦,但請你不要說太深奧的話,我會接不下去的。哎,雖然當今滿人皇帝容許傳教士在這裡傳道,但還是會有人瞧這些傳教士不順眼,萬一有人死在這裡……尤其我瞧他衣著華貴、氣質不凡,一定是哪個滿人子弟,要是他死在教會裡,別說我這個待在現場的人遭殃,搞不好連你也會被牽連。”
  “不會的。”
  胤玄的雙眸是合住,神智還在飄忽之間,尚未完全歸位,但也能想像她皺起眉頭的樣子。
  “他在微笑了,八成是作了好夢。好好,沒事就好,我先去前頭把教會暫時鎖起來,你別亂跑,就看住他。對了,這是我的屋子,要走的時候呢,為了表示感謝我,你們可以不經意地留下一些碎銀什麼的,最好是書,我非常喜歡讀寫,所以歡迎送書。”
  他的口氣像在哄一個單純的孩子,顯然也發現拈心的思考模式有些不對勁。
  是啊,她是不對勁,與夢中的女子相差太遠,甚至毫無相似的地方。
  夢中的女子悲天憫人又溫柔婉約。他從小夢著、想著的都是她,原以為那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人物,當他斷氣的那一刻起,他終於明白那不是夢,是曾有過的真實。
  會作夢,是他靈魂深處所發出不甘心的訊息,他從未注意過,只當是個夢,而復生後,他開始尋找——卻找到一個與屍體為伍的少女。
  不同的本質啊!就算是同一個人轉世投胎,但相處愈久,愈發現她兩人毫無相似之處。
  他愛夢中女入骨,那麼對拈心呢?
  真正相處不到兩天,之所以會鍾情於她,愛的是拈心本人,還是他想從她身上找到某人的影子?
  真的值得嗎?值得他胤玄的生命裡必須承擔這麼多的回憶、承擔他與獨孤玄的思想?
  有時候他站在大清的國土上,卻將自己的身份混淆了,將阿瑪、額娘看成陌生人,眼裡的皇城多陌生,就連自己一身滿人的貴服也不明白為何穿在身上。
  他錯亂、不停地尋找平衡點,告訴自己,只要找到她,那麼他所受的苦頭將足以彌補。
  然後,他找到了,找到一個相差千裡的少女。
  “又在作惡夢嗎?”她的自言自語讓他緩緩張開雙眸。
  映入眼簾的是秀氣的小臉。她睜著單純的眼,擔憂地望著他。
  “你還好嗎?我替你把過脈,沒有什麼大礙的。”隨即怯怯地笑道:“不過我診屍比醫人的技術好,也許我可以扶你回去找師傅瞧瞧。”
  她的臉、她的眼、她的鼻,雖然嬌小、雖然清麗,卻不是他復生後,憑著腦中記憶畫出來的女子。
  在尋找到她的狂喜褪掉之後,他不停地撫心自問:真的找到她了嗎?
  他一直以為臉變了、身變了,只要靈魂的本質不變,那麼轉世投胎續情緣是他所深切渴望的,但是她連靈魂都變了,不再是他愛之若狂的女人……
  “原來孟婆湯的用處在這裡。讓人遺忘前世種種執著,重新開始。”他坐起身來,垂眼嘶啞地問道:“你關心我嗎?”
  “嗯。”
  “真的嗎?”他低柔地問:“那麼在你心目中,我重要嗎?”
  她遲疑了下,不用他抬頭,也知道她又皺起細致的雙眉。他的拳頭緊握,咬緊牙關,從嘴縫裡洩出聲音,說道:“我不介意你是否還記得我,是否記得過往總總……”他從地府裡爬出來後,所受的苦楚算什麼?“你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我要的芸娘不是你!如果你恢復了記憶,如果你恢復了記憶……”他緊緊抓住她的雙臂,讓她嚇了一跳。無意識的脫口讓他想到了這一層,雙目一亮。“如果讓你開啟神眼……”
  讓她憶起過往總總,就會回到芸娘的本質;讓她憶起過往總總,就會想起他們彼此永遠禁忌的身份!
  他瞠目。是啊,就算轉世不同了,彼此體內流的血不一樣了,她能忍受曾是姐弟的人相愛嗎?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讓她憶起只會延續過往那種無情無愛的日子……
  “可惡!可惡!我不求回報,不求你記得我,我只要你,只要你能愛我!只要我們之間的身份再無阻礙,偏偏上蒼開了我一個大玩笑!給我跨越血緣的機會,卻讓我失去我所愛女人擁有的靈魂!”他怒喝道,見她一臉驚懼、不知所措。
  她當然不知所措啊,只怕她從頭到尾連他叫什麼都沒個印象!他心裡怨恨更深,忽然將她拖上床,發狂地吻住她發顫的小嘴。
  拳頭打在他的背上,她的雙足拼命踢著他。他一點也不感疼痛,雙手滑過她的單襖,用力拉扯,順住她赤裸的小腹往上撫去,復住她小巧的胸脯。她的心智缺了一角,連她身體的發育也差勁得讓人發笑。
  可是,他笑不出來啊。
  心知肚明不管心裡怎麼想要恢復她的神眼,讓她洞悉她的前世,讓她知道曾有一個癡戀她的獨孤玄,他卻永遠也不會下手。
  他明白那種承受兩個人生的苦楚,怎能讓她一塊沉淪?獨孤玄只能永遠藏在他的心底,她一生一世也不會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就像當年她至死都不知道身後的影子對她的心意。
  不知過了多久,背上的擊打不再,懷裡的人兒也軟軟地任他玩弄,他張開眼,見到她半昏過去。
  他一愕。
  “拈心?”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好半晌才發現她不是不禁嚇,而是缺了氧。
  他的胸口起伏甚劇,滿頭大汗,瞪著她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合目寧神。
  “晤……”
  “拈心。”
  她聽見他的聲音,幾乎跳起來,驚懼交加地縮起身子,往床頭擠去。
  “別怕,我不會傷你……”這種話連自己也不相信。
  他的唇畔泛起苦笑,伸出手向她探去。
  她駭然,縮肩顫叫:“姐姐!”
  手但在半空中,他咬牙又閉了閉眼,讓“隨和風趣的胤玄”的性子浮起,勉強笑道:“你姐姐必定對你很好。”
  “嗯,很好很好。”她的聲音仍微微發顫,見他收回手,心裡穩當了一些。
  “我讓你害怕嗎?”他慢慢轉開話題。有關她姐姐的事,也是從金大夫那裡聽來,只知這個叫俞拈喜的女人自幼十分疼惜她,連嫁給博爾濟,也將她帶過門照顧。
  他並不打算與俞拈喜有所接觸。這兩年的經驗告訴他,人世間的因果多可怕,前世糾纏不清的緣分,到今世仍然有所牽連。父變兄、兄變妹……他眼裡的世界已經錯亂了,無須再去揣測俞拈喜的前世會是誰。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注意到他面露淡哀。
  “那你必定要原諒我。”他壓抑住心裡強大的情感,柔聲又嘶啞地說道:“我將你……錯當成我所愛的一個女人,所以一時情不自禁。”
  “愛?”她遲疑一會,主動問道:“我跟她很像嗎?”
  “一點也不像。她對人世間的人事物都十分憐惜,我第一次看見她,她身染疾病,一天裡有一半的時間在昏睡;剩余的一半,她用她的愛來彌補我受創的心。”圓圓的眼望著他。“你愛她,她愛你,就像姐姐跟姐夫一樣,那不是很好嗎?”
  他一怔,苦澀湧上胸口。
  “是啊,我愛她,她愛我……卻也愛其他人。”不動聲色地向她伸出手,拉好她的單祆。這一回她沒有抗拒,只專注在他的故事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為了她,從黃泉之路逃出來。”
  她一點也不當他在說笑話,很認真地問道:“黃泉之路很難走嗎?”
  “每走一步,三魂七魄漸散,終止麻木。肉體的痛可以忍,神智的渙散,你能想像嗎?明明陽世間無數的生人穿過我,我的記憶卻一點一滴在消失,想要抓住它,卻沒有辦法碰觸,心裡的恐慌比死亡還可怕。我什麼都可以失去,就是不願失去我最後的思想。”他喃喃道:“陰冷、黑暗……無能為力,抽離的心,再等下一世,還有相聚的一日嗎……”
  拈心見他愈說愈像沉進自己的世界裡,俊秀的臉龐慘白恍惚,她直覺握住他冰冷的雙手。
  “多……多羅郡王。”她結巴道,喚回他的神智。
  他像剛清醒一般,回過神來盯住她。眼前的黃泉之路盡褪,他低頭看著她細瘦的纖手,濃眉拱起,低語:“好熟悉的感覺……”藉由她的雙手傳遞過來的氣流像是他死亡的那一夜唯一溫暖的印象。
  就是這個龐大的氣流讓他留下完整的靈魂,逃開了牛頭馬面的拘捕。
  “沒事了。”她笨拙地安慰道。
  他差點失笑,脫口道:“你不曾安撫過屍體,對吧!”
  她不明白他的幽默,固執道:“你不是屍體。”
  “你喜歡診屍,不是嗎?也許,在你眼裡,生人比死屍還不如。”
  她脹紅了臉,搖頭說道:“我不是喜歡診屍,是……是……”結結巴巴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不太適應人群以及順著姐姐跟娘親安排的道路走。
  不可否認的,她面對一具一具死屍時,確實比較心安,情感的起伏也不會太大,但那並不表示自己是喜歡屍體的。
  很多很多話想要從嘴裡說出來,但不知道如何組織,只能一直結結巴巴地說著瑣碎的字言。
  “我明白了,你的臉愈來愈紅了。”首次發出內心的微笑。自己應該慶幸了,慶幸她開始懂得表達。
  “你的手好濕……又在緊張了。”
  “是啊,我在緊張了。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我那一段黃泉之路是如何走的,連對阿瑪也不曾說過,萬歲爺請太醫院裡最好的御醫為我重新調理身體,卻不知我骨子裡己有一部分掉落在那個陰暗的地府裡……你真溫暖。”他歎口氣,用極具溫和而無害的語氣詢問她:“我可以靠在你懷裡休息一下嗎?”
  “你很久沒睡了嗎?”在她的認知裡,要休息就表示他沒睡飽。
  “事實上,我幾乎有兩輩子的時間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弱者的口吻學得唯妙唯肖,足以讓全天下最殘忍的人心生憐憫。
  當她同情地點頭,讓他躺在她的裙上時,他不得不承認,單純有單純的好處。當他還是笑顏常開的胤玄時,時常用無辜的表情去騙額娘跟其他女子,但真的沒有想到她這麼好騙。
  幸虧博爾濟天生是個極有修養而懂克制的男人,否則依相處的先後,他要得到拈心絕非難事。
  誰會相信當年陰沉內斂的獨孤玄會成為一個無賴似的青年?而他成為無賴,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的體香誘哄著他入睡,昏昏沉沉的,他不動聲色地環住她的腰際,打算閉目養神一下。沒有必要告訴任何人,他已經有太久的時間難以入眠。
  溫暖的手指輕輕落在他的太陽穴,氣流徐緩地灌進他的身體,甚至合目之中可以感覺到暖陽在他體內發酵。
  這種感覺多熟悉,在久到他幾乎遺忘的年代裡,也曾有一個女人對他這樣做過。
  那個女人叫芸娘抑或……拈心?這個念頭才鑽進腦中,他隨即沉沉睡去。
  當楊承文進來時,看見的是手指放在唇邊,要他噤聲的拈心。他呆了呆,順著她的身子往下看,看見一個過分的男人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張口想要詢問她懂不懂什麼叫男女有別,但一見她單純又耐心的神色,他忍了下來。
  反正又不熟,就算她被吃光光,也不關他的事。外頭的雨在下,實在不忍心趕他們走;他將門打開以避嫌,後來又怕有人瞧見了,風言風語對這姑娘也不好,便又重新關上門,自己留下來盯著這個……無賴狂徒。
  “啤,要睡覺不回去睡……”
  “噓,他很久沒有睡覺了,你別吵他。”拈心小聲地說。
  “是人都要睡覺,他根本是騙你,想要騙你……”騙什麼?眼前這個貴氣公子哥兒要什麼女人沒有,怎會看上這個小少女?
  他搔搔頭,干脆轉過身,抽出一本書來翻,不時敲敲脖子。
  拈心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忽然小聲地說:“你的頸子痛嗎?”
  “也不是痛,只是一遇下雨天,總覺得頭好像要掉下來似的,不能負荷……”他隨口道。“看過大夫,都說沒病,不礙事的。”
  “哦……”她的視線落在地上堆起的書。不是四書五經,大多是正史、野史、鄉野傳奇。“我……我姐夫家有一屋子的書。”
  楊承文雙目一亮!“聽起來你姐夫倒是個附庸風雅之人。”
  她想了下,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他是都統……”
  接下去的話,他已沒再細聽了,因為耳邊雷聲轟轟作響,他慘叫不妙。
  都統啊,完了完了!若是她的名節在他家出了問題,她那個都統姐夫會不會砍下他的頭?
  他完了!完了!他死了!死了啊!
  ★        ★        ★
  半柱香後。
  胤玄未張眼,就知博爾濟踏進小屋之內。
  “姐夫?”拈心揉揉困盹的雙眸。
  博爾濟對上他的眼。良久,才不吭一聲地轉向拈心,強壓下心裡的怒氣,柔聲說道:“我來帶你回家了。”
  “哦……”她爬下床,胤玄直覺要撫平她襖上褶痕,博爾濟立刻將她收進臂膊之中。
  “郡王,請自重。”他的臉色未變,但額上青筋在暴跳。
  胤玄的嘴勾勒笑弧。
  “自重這兩個字,本王還知道怎麼寫。”他不將博爾濟放在眼底,轉向拈心笑言“改明兒個,我想法子請南懷仁出宮,讓你瞧瞧除了屍體外,世上還有更好玩的東西。”
  她對南懷仁一點興趣也沒有,認真問道:“你睡飽了嗎?”
  他的神色柔了,輕輕應一聲:“嗯。”
  博爾濟沒有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行禮之後便帶住拈心離開。
  楊承文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半坐在床上,眼裡充滿驚奇。“我的床到這一刻才顯得有價值,一個郡王與都統的小姨子曾睡在上頭……”早知這男人的身份比都統還尊貴,方才他就不會去都統府告密了。
  郡王呢!來教會的皇親貴族是有,卻從沒有比貝勒還高等的貴人來過,不知道將這張床的價錢抬高幾倍,會不會有人來買?
  “咦?若是他知道您是郡王,應該趁這機會將小姐推給您,要您無論如何負起責任來。”就算是偷偷養在外頭,也有郡王當靠山,好過嫁不出去啊。
  “他不會這麼做。”胤玄笑道,搖喃哺道:“他巴不得封住你我的嘴,巴不得銷毀所有的證據,當沒這回事發生過呢,怎麼還會將拈心送到我嘴裡來?”
  楊承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著他制作精美的摺扇。
  “我可不懂。”
  “是啊,你怎會懂呢?這世上能夠洞悉一切的怕只有我了。”他神色復雜地說,暗歎了口氣,直接將扇遞出去。“你喜歡就賞你吧,不必眼巴巴地瞪著它,活像一個討飯的。”
  ★        ★        ★
  “他的名聲不怎麼好。”
  “不懂。”她仰起臉,看著撐傘的博爾濟。
  他換上一身平日穿的長袍馬褂,修長的身軀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大街兩旁的店鋪已懸掛燈籠,在搖曳的燈火間,街道顯得有些陰森。他沒有坐轎,怕轎夫嘴不緊,將瞧見的事加油添醋地說出去。
  “你是在金大夫那裡遇見他的吧?”博爾濟猜測道,見她點頭,心裡微惱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讓她待在家中,別再在屍體上學些什麼鬼東西了。
  他是知道金大夫京師裡首屈一指的診屍醫者,若遇有難解的屍具,立刻送往那裡,往往能在第一時間裡判別出屍體生前真正的死法,而破了許多冤案。多羅會到金大夫那裡不稀奇,但他從來沒料過多羅會對她起興趣。
  “他的名聲不怎麼好。”他再度強調,卻將語氣放柔。
  “想必你從金大夫那裡聽到他的一些傳聞,死而復生、萬歲爺跟前的寵兒,你卻不知他死而復生後,性子大變。原則宮裡的太監私下喊他多羅笑貝勒,因為他笑口常開,算是宮裡的開心寶;後來萬歲爺讓他隨大將軍出征,回來之後性情變得反復無常,有時連他阿瑪都感陌生。”
  “那是因為他從地府逃出來的關系。”
  博爾濟怔了一下。難得聽見她為誰說話過,心裡泛起的痛……難以言喻。
  “那是因為戰爭使人如此。”他溫和說道:“當戰爭裡包括了國仇家恨,人不變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拈心聞言,不由自主地望著他和氣的臉龐。
  “怎麼了?”他也停下腳步,雙目柔和地凝視她。
  “姐……姐夫,屍體的眼睛是閉住的,他們看不到將來了,但人的眼睛是張開的,能夠看著未來。”她嘗試著表達心裡的想法。“有得必有失,就像拈心失去左眼的視力,卻因此而受到姐姐跟姐夫的疼愛,所以拈心不回頭。”
  博爾濟盯著她。“你……”短短一天,多羅究竟對她做了什麼?讓她開始懂得關心周遭的人,讓她敏感的注意到他話中之意。
  “你喜歡他嗎?”他困難地問道。
  暗色的空蕩大街起了淡霧,細雨直下,浸濕了他的厚肩;傘微偏,罩住她這副瘦弱的身子。
  她沉默良久,到他幾乎絕望的時候,才道:“我不知道。”
  高懸的心放下了,卻放得不太安穩。“不知道?”
  她點頭,認真回答:“他是個好人,可是過得很苦。”
  苦?他才是吃盡苦頭啊。一個郡王能苦到哪裡去?
  博爾濟心知她還不會分男女情愛,說沒有松口氣是假的。
  只是……那個多羅竟然能引她注意,開啟她的某一扇窗,難保不會堂而皇之地爬進窗內,占據她的心。
  “他……不算是個好人。”他脫口道,頓覺自己把自私養得好巨大。
  “拈心不懂。”
  他的心黑了,他知道。“你該知道他被封為郡王,乃因他打了勝仗。戰爭就是屠殺,他在戰場上殺的人不在少數。”
  拈心看著他,看得他幾乎要心虛了,也懂了她的眼神,仿佛在說——那麼連姐夫也不是好人了。他身為大清都統,在他手下也曾死過人,而他必須承認他是毫無憐憫之心的。
  他別開臉,繼續低聲說道:“他是郡王,婚配必由聖上作主,跟著他,你會受委屈的。”
  她皺起眉頭,答道:“姐夫,你今天好怪。”
  “我知道,是我失態了。”他暗歎。
  又靜默地走了一段,她的注意力轉向,不由自主地跨出傘外;等他回過神時,瞧見她在淋雨,嚇了一跳,連忙步上前遮住她。
  “你這是在做什麼?若是著涼了,那可怎麼辦?”他微斥道。
  “姐夫。”她仰臉笑著,試著說出心裡的感覺:“雨在跳舞,我……好憐惜。”
  她沒受涼,他的心倒涼了。她也開始一點一滴地懂得去體會外界的事物了。
  接下來,她還會懂什麼?男女情愛嗎?
  他沒有吭聲。都統府在望,他幾乎希望這一條路永無止境,沒有到達的時候。他愈走愈慢。平日的拈心倒不會注意這些,今天她頻頻看著他,小心問道:“是不是姐夫有心事?”
  他已經不再驚愕她的主動關心,柔聲說道:“拈心……我可曾告訴討你,我跟你一樣,在三年前幾乎每隔數日便會作一個奇異的夢?”
  “是同一個夢嗎?”她好奇問道。
  他點頭,似水柔情地望著她。“我一直夢見一個女人,模糊不清,但心裡明白有朝一日我若遇見她,她將會影響我甚巨。”
  “那麼,姐夫遇見了嗎?”她略顯興奮地:“是姐姐。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不是呢?”
  “那可不好,你已經有姐姐了。”她皺住眉。
  在她心中,他已經喪失資格了嗎?
  他停在都統府前,及時拉著拈心敲門的手臂,又立刻放開。
  “拈心,你當我是什麼?”
  “姐夫啊。”她笑道。
  他垂下眸。“那麼,多羅郡王呢?在你心眼,他又占了什麼地位?”
  她聞言,認真地思考,半晌還是搖頭。
  “我不知道。”
  “不知道”表示多羅的地位未定,仍有機會竄上她身邊當任何的角色;而姐夫永遠是姐夫,難以更改。
  他確實已經喪失與她相偕白首的資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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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3: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大隋
  眉間微微發燙,他手持斧頭的動作停下,眼前看的不再是木柴,新的影像從腦海裡模糊成形。
  他丟了斧頭,遲疑了一下,將粗衫塞進精瘦結實的身體,隨即往院外走去。
  “哎,獨孤兄,你去哪兒啊?不正在聽我說話嗎?”
  院外有些喧鬧,他隱身在暗處,注視迎面而來的少女。
  “爹,我沒事。”她的微笑和煦如春風,臉色卻蒼白許多。“女兒只是有些累了,需要睡一下而已。”
  “好好。”王輔賢擔憂地說道:“我讓手底下去燉些補品。蘭兒,還不快扶小姐回房?”
  “不用了,女兒想要清靜一下。”芸娘婉拒道。
  王輔賢張嘴想說什麼,但及時收口,斥退左右,便跟著離開了。
  他微微瞇著眼,望著她住這方向走來。她的雙頰塗了淡淡的胭脂,素白的衣裙雖然繡著燦爛金線,但總覺得她隨時會飄向天際,歸回仙界。
  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瞧見她停在茂盛的枝葉前,知她發現了他的存在。
  彼此心有靈犀,不是出於她的神之眼,只是血緣的呼喚罷了,他忿怨地想道。
  “哎……哎呀,是……是……是傳說中的那……那個護國天女嗎?我……我的天啊……”結結巴巴的,身子卻利落地跳出來,卡在她與獨孤玄之間,雙眼略嫌失神,迷戀地鎖住她的美顏。“王小姐,你真美……不,不!我的意思是,在下陰煌子,今年二十有八,家中無妻無女無高堂,在大興城裡開業,我……我可有榮幸請你……請你坐下來聊一聊?你知道,在下對你……你的事跡很有興趣……”拼命扇住羽扇,力持瀟灑,聲音卻微顫。
  獨孤玄力道極大,一把推開他。“你別理他。”
  “你朋友?”她微笑。
  “不是。”
  “不是?獨孤兄,你這句話未免過狠……”陰煌子回過神,正要再搶步上去,突然有人一拐,他差點跌個四腳朝天,只得急忙拉著手邊的盆栽;盆栽過輕,不及拖住他的重量,“咚”地一聲,他寶貝的頭撞上地。
  “他……”
  “沒事。”獨孤玄答道,沒有回頭,輕輕扶著她些微搖墜的身體,跟著她走向湖面的小樓閣。
  厚實掌下的纖肩幾乎一捏就碎,他垂下眼,心頭仿如刀割。
  “你跟他,是怎麼相識的?”她問道。知道他性子使然,朋友幾乎沒有一個。
  “不記得了。”
  “你不是不記得,而是不想說。也合該是時候了,你的年紀不小了,不再會事事向我吐露——”
  他立刻截斷她的話,微惱道:
  “每天日落時,我在司天監外等你,他路過數次,在最後一次自動纏上來,不過是個擾人的蒼蠅。”就此纏上了他。若不是確定陰煌子家中衣食不缺,甚至家財萬貫,幾乎要以為他有心搭上他進入太史府。
  她的笑顏漾深。“你們有緣。”
  誰跟他有緣了?獨孤玄正要脫口,見她霧蒙的水眸露出安心來,便勉強自己笑道:
  “是啊,我跟他有緣,一輩子的朋友。”她該擔心的事太多了,不必讓他再成為她纖肩上的一付重擔。他望著她的身子,強壓下想用力抱著她的沖動,低聲說道:“你早該躺在床上好好休養,若不是那個人,你何必進司天監……”
  “那是你爹。”她溫和說道。
  幾不可聞的呼斥聲讓她抬起眼眸。“阿爹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無法認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去向阿爹說。”
  “不!”他咬牙道:“血緣對我並無任何意義。”
  她的情愛一向淡薄,他話中的意喻深遠,她卻聽不出來,只當他仍在惱怒阿爹對他們母子的冷情。
  從他進太史府已有五年光景,當年略嫌瘦弱的孩子如今已高過她許多。若是阿爹知道他膝下尚有一兒,她知道他會有多高興。
  這個兒子生得多健康,沒有如她的多病、也沒有她太多時候的無能為力,就算有一天她走了,他仍能代她完成在這人世間的責任……
  他仿佛看穿她的思想,嗤聲道:“什麼責任我可一點也不懂,我只知道在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心頭最重要的就只有你。”
  蓮步走上曲橋,她搖頭輕笑。“不,你明白的,你心頭最重要的不會是我。”
  就如同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不會是我嗎?話含在嘴裡,從來沒有說出來的打算,因為知道她的天性、知道在她心裡最重要的是黎民百姓。
  所以,她也以為他心裡最割捨不下的不是她,而是天下百姓。她當他是同伴,當他是弟弟,當他是“護國天女”的知心人,因為她一直以為王輔賢十八年前的一場錯事,造就了她天女的另一面鏡子,而那個鏡子就是他!
  他從未反抗過,就這樣讓她誤以為她對天下百姓有太沉重的責任感了,沒有人與她分攤,他怕她承受不了的日子提早來臨,所以不曾說出過任何嗤之以鼻的話來。
  就算大隋國運將亡,又與他何關?百姓受苦是他們的業障,何須一個無辜的女人來承受?
  他心裡明白一旦向王輔賢說出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後,王輔賢必會引他進司天監與她為百姓祈福。但他不願意啊,不願意向世人昭告他與她只是姐弟,所以即使身為她的影子,他也只能在司天監外等候。
  湖面上的小樓閣是他人太史府後,依著方位推算,要求她向王輔賢在湖面上建造她居住的樓閣;雖然每至冬天水氣上流,會顯陰涼,但樓閣之地陽氣甚重,足以保住她的元神。
  進入樓閣之後,她的疲累已顯露在臉上,他立刻抱起她推開房門,往床上走去。
  她半合著眼,有點昏昏欲睡。這一睡必又要花上好幾天才會醒來,她心裡歎息,不知道這樣受折磨的生命究竟何時會走到盡頭?
  “你好好睡上一覺,有我在身邊。”輕輕將她放在床上,陰沉的臉龐極力掩藏住驚慌。她的身子多輕啊,輕到幾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她真的還是人嗎?沒有屬於人的重量,真怕有一天他回來時發現她已經走了。
  “不礙事的。”她費力地擠出安撫的笑。
  他望著她一會兒,緊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柔聲說道:
  “我也累了,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好嗎?”
  她輕輕應了下,神智仿佛開始飄離,正因是姐弟,所以她對他從來沒有強烈的男女之防。他靠在床榻旁坐下,姿勢極為不舒服,但仍緊緊握住她的手,試圖以自己的陽剛之氣灌進她體內,讓她有一頓好覺。
  這些年來,她的身子骨比初遇那時好太多,但較之旁人總是虛弱,尤其是今年……他微微合眼養神,憶起丫頭提過她九歲時曾在生死之間徘徊過。逢九大劫嗎?人人都有,連她也不例外。這算什麼?給她神的能力,卻讓她的身子比人還不如?是讓她降世救人,還是讓她留在人世受折磨?
  “我寧願你是一個再癡愚不過的女子,總好過為民憂心。”他喃道。
  半昏半醒中,他憶起初見時她溫暖的笑容。也許她對每一個人都一事同人,卻不知她的笑對他一生的改變有多重要。那種能夠感受心髒在跳動的感覺讓他一生部難以忘懷。
  五年來的回憶在昏沉的睡眠中交錯,他任由回憶流竄,直到眉間朱砂微微發熱時,才赫然發現夢裡的回憶跨過了今天,繼續朝向將來邁進。
  夢裡,他看見王輔賢為她談了一門親事,對象是東宮太子楊勇。他還來不及忿怒,又見右翊衛將軍字文龍在乍見芸娘的剎那失了心,隨即,他的夢又跳到佛寺中。
  佛寺中,芸娘將遇上渾身黑氣的楊廣,大震她的元神,她的元神逐散,正逢九大劫……死亡加速……回歸大上……他的預知不停地推進,血淋淋地染上他的夢!
  “不!”他大吼,硬是將自己拉回現實之間,當眼睛張開的同時,他的冷汗已流滿全身。
  “怎麼了?”芸娘被驚醒,有些迷惑地問。
  “別!”他緊緊抓著她的手,明知她的體溫過於冰涼,但總覺得自己在握一只……死人的手。“不要了!咱們找個地方隱居,不問世事,不要再管了!不要再理他們了!”
  她先是微愕,隨即明白他看見未來了。她知道在某些時候她能目睹國運、感受窮人的將來,對於自己的未來卻沒有預知的能力……或者,她隱約知道自己的下場,但不曾去細究過。
  她也不問他看見了什麼,只溫聲說道:
  “我捨不下。”
  他瞪著她的眼神幾乎要吃了她。“那麼,你就能捨下我嗎?”他咬牙道:“五年的情分比不過一群陌生人!”
  “玄……”
  預知死亡的夢讓他驚顫不已。即使此時此刻,他仍能感受到夢裡那種無止境的巨畫。
  “跟我走!我們可以隱姓埋名!我可以養活你,大隋有你又如何?一個王朝的衰敗若是以天女來定,那麼這個王朝何必維持下去?沒有賢良的國君,就算有十個、二十個護國天女,它照樣崩離!可是……我只有你,難道你就不能為我而活嗎?”
  他話裡隱約的預言已經讓她微震了。現下的太子是楊勇,將來國君若非賢良之輩,那就是……
  他看到的未來遠比她多,她只能隱約感覺……是啊,每近十九生辰一日,她就能感受到體內的精氣少了一分,愈來愈虛弱,到最後,她難有好下場,但她怎能捨棄百姓的最後一線希望?
  國崩則動亂,屆時百姓要何處去?
  “我要留下來。”她柔聲說道,溫暖的目光直視他怨恨的雙眸。
  半晌,他拉開大門離去。
  她恍惚望著前方,不由自主地低聲歎息。歎息聲縈繞整幢樓閣,湖面水紋輕輕波動,像被微風所吹,又像是被歎息所擾……
  一個無賴。
  至少,褪去王服後,那個青年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死皮賴臉的無賴。
  楊承文搖著他第二十二個換來的羽扇,蹲在樹叢之後偷窺。他的姿態保持得非常完美,左手托住下顎,臉微偏向左,看著院裡是有點困難,但他深知這是他最英俊的身姿;當然,搭配住扇子,更讓他看起來瀟灑到無人匹敵的地步。
  他對扇子一向鍾愛,從小就是如此,總覺得有一把扇子可以讓他成為京師的俊公子之一,但一直苦於自幼家徒四壁,掙飯都來不及了,哪裡還管得了身外物?
  直到他遇見了天神一般的多羅郡王。
  他必須說,他的運氣還真是該死的好到極點,竟然以市井小民之身與皇親結識,八成上輩子做了好事。至少,他不必再每天花一半的時間跟著傳教士到處在京師跑著傳教。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雙腿總感到疲累,仿佛曾經不停地跑著、跑著,耗盡他畢生的腿力。
  現在,他終於可以好好休息,只是不明白自己蹲在停屍房前偷窺的原因。
  停屍房內——
  “……屍體兩股間青紫,表示這個人真的是上吊而死……你不用記錄嗎?”
  “這一點,我還自認背得住。”
  “你跟師傅一樣厲害。”
  “是嗎?”胤玄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阻止她上前繼續解釋另一具屍體的死因。“都快下午了,咱們該去用飯了。”
  “可是我還沒有背完。”
  “可是,我餓了,餓得前胸貼後背。”他一臉無辜地說道。
  惡心!楊承文從這角度可以瞧見窗內的身影。沒看過一個男人的臉能這麼……適合裝可愛的,而且可愛得好沒天理。
  “好,我們去吃……”她偏著頭,想了下。“姐姐會叫人送飯來,要再等一會兒。”
  “是姐夫吧。”他輕哼一聲,仍是拉著她住停屍房外走。
  “姐夫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好忙,有時天亮了,連個影都還沒有瞧見。”以前偶爾姐夫會找她一塊用早飯,近日別說是早飯了,連晚飯都不見蹤影。
  “他當然忙啊。”胤玄別有用意地笑說:“他身居要職,要忙的事可多了,恐怕這幾天他跨不進都統府一步。”
  “可是我聽旁人說,你的身份也很高,難道不忙嗎?”
  他的笑更賊。“就因為我的身份極高,所以要忙的全都丟給下頭的人就可以了。”
  她似懂非懂,正要進屋先去梳洗一番,再等姐姐叫人送飯來,他忽然叫著她。
  “拈心,你何時生辰?”
  她回頭,“這個月二十。”
  他微笑點頭,讓她先進屋去。
  “今年是十九了……”他的笑斂起。十九歲生辰,一個受詛咒的日子,她看起來除了左眼瞧不見外,身子骨不致弱到會死的地步。
  他雖能預測將來,卻不是對每件事。比起前世的獨孤玄,他的能力幾乎算是小巫見大巫了,尤其從一開始他就無法預知他與拈心的未來。至少,當他死而復生,憶起過往總總時,曾試圖開啟神眼尋找拈心,卻大病三天,一無所獲。
  “你要躲到什麼時候?”胤玄往樹叢後瞧去。
  楊承文傻笑地走出來。“郡王,好眼力。”
  “這裡是金府,你怎麼混進來的?”
  “嘿嘿,實不相瞞,我一報是郡王的手下,立刻有人引我進來。我不得不承認連一個郡王的家僕也勝過一個市井小民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著胤玄的新扇子。
  胤玄望著他,緩下了語氣:“你有你的生活,不要再接近我。”
  楊承文聞言,頓時滿面通紅。“郡王你莫要誤會小人的意思,我不是……不是存心貪圖富貴而接近郡王,我……我是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情不自禁……”注意到胤玄異樣的眼神,連忙搖手說道:“我不是說,我對郡王有什麼斷袖的感情,你相信我,我對你只是……只是……”連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怎麼對他解釋?
  “我知道。”
  “咦?我都不知道,你會知道?”
  胤玄微笑道:“你是個好人,郡王府裡隨時歡迎你,若有困難,也只須報上本王的名號,自然有人為你解決,只是你不要太靠近我。”笑歎了一聲,將自己新購的扇子遞給他。“你拿去吧,不必眼巴巴地盯著它。”
  楊承文傻笑地接過,知道他在下逐客令。走了幾步,忽然大喜回頭說道: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情不自禁啦!郡王,小人別無它求,只求您願意將您死而復生的經過告訴我,我想將它寫下來。是啊!以往我總是喜愛看雜書,現在終於明白是為了什麼;您本身就是一則傳奇了,我想寫您,迫切地想要將您寫下來。”
  胤玄聞言,強壓下心頭的毛骨悚然之感。
  時值六月午後,等楊承文走後,冷颶颶的風不停地佛過他的全身,讓豆大的冷汗冒出額際。
  “難道……人永遠擺脫不了命運嗎?”楊承文前世執著寫下天女的傳奇,而今生又不由自主地接近他們,想要寫下他們的故事。
  陰煌子擺脫不了,他跟拈心也擺脫不掉命運的輪轉嗎?
  從教會回去之後,宮中立刻下一道口諭。萬歲爺每年逢夏往熱河避暑,總會擇幾位皇子陪侍身邊;而他雖非皇子,每年逢夏卻不曾留在京師,因為萬歲爺將他帶在身邊訓練。
  他明白萬歲爺的心意,一方面是寵愛他,一方面是有意將他培養成輔助皇太子的輔臣之一。
  今年也不例外,在下口諭之後,他找個理由推拒了,由其他皇子遞補他的位子去熱河。阿瑪大罵他一頓,罵他不知好歹。
  他是不知好歹啊,只知道一離開京師,等於切斷他與拈心的緣分。
  他也知道他遠離宮中、遠離萬歲爺,全副心思放在拈心身上,遲早有一天,他會從萬歲爺眼前被刷下來,他的未來將成為一個平庸的郡王,甚至窮盡一生,也只能當多羅郡王或者降下數級。
  他的眼角瞥到拈心拿著膳盒從屋內走出來。換上干淨彩裙的她,長發微濕,雙額未塗胭脂,顯得極白,卻是健康的顏色。
  她不必靠人扶持,不會三天兩頭躺在床上呻吟,這一世,她擁有健康的身體,那麼,就算把他降為守城門的,他也心甘情願,沒有任何怨言。
  “送來了。”她的笑仍顯幾分純真。“你很餓了吧?姐姐怕這裡的飯菜不干淨……你別誤會,她不是嫌棄師傅這裡的飯菜不好,而是她老覺得這裡有屍體,要是頭的人不注重衛生……”她皺起眉,說道:“姐姐也忘了我成天摸著屍呢……”
  他接過膳盒,笑道:“你姐姐確實待你極好,改日我必要親自登門拜訪,謝她年來將你照料得如此周全。”
  “好。”
  他咧嘴笑了,因為她沒有反駁他的話。正要拉她上亭用飯,忽然聽見前廳一陣喧鬧。
  “是哪個傭僕這麼放肆?”身為郡王的本性有些不悅,微惱金大夫用人不當。
  他可是想盡辦法與她朝夕相處呢。誰騙她想學診屍,也將金大夫調到外頭去忙整天面對著屍體“談情說愛”,確實有點令人惡心,但為了得到她的心,可算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拈心跟著他走上亭,邊將膳盒裡的飯菜拿出來,邊答道:
  “方才姐姐叫人送飯來時,我瞧見有人來了。”她在這裡學藝多年,僕人皆知她的性子,所以就算主子不在,也不曾找過她這個小徒出去會客。
  “有人?”
  喧鬧聲愈來愈近,她恍若未聞,說道:
  “我聽有人在叫貝勒爺……好像是來找師傅的……對了,我聽他們叫八貝勒……”還不及說完,纖腰立刻被環住,她驚呼一聲,感覺自己騰空起來,飛過涼亭,下一刻叢葉僕臉,她的背緊緊壓上冰冷的假山內側,而身前則被溫暖的身軀給擠壓下來。
  “噓,別說話,”胤玄搗住她的唇。
  她的眼瞪得大大的,見到他微回過頭,往方才他們待的庭院望去。他渾身緊繃又緊張,她跟著微微側頭想要細看,卻只能隱約看見無數士兵的身影。
  “你家主子呢?”氣沖沖的聲音響起。
  胤玄轉過臉,注視著她迷惑的小臉。他笑著向她搖頭,表示沒有事,心裡卻已是驚駭萬分。
  “老爺一大早就出門了……”
  “要人找不著!”本王聽說胤玄這幾日也待在這裡樂不思蜀了,人呢?”
  這……這……一刻鍾前他與俞小姐還在停屍房裡。
  “俞小姐?”八貝勒胤稷半瞇起眼。“你是說,眾皇兄弟求不到同皇阿瑪去熱河避暑的機會,而他胡亂找個理由推拒,就是為了與漢女廝混?就在屍體堆裡?
  他的聲量拔高,清楚地傳到假山之後。
  胤玄懷裡的身子蠕動了下,似想要掙脫他的錮制。
  他強制將她壓得更……親近,身貼身的,毫無空隙。
  鼻間傳來她沐浴過後的香氣,發微濕,貼在她的兩頰旁,他的心跳漏了數拍,從來沒有一刻能強烈感受到女人的身軀是這麼的柔軟與……充滿誘惑。
  他收回前言,她的身高是像瘦弱的孩子一般,但女人該有的,她絕不少。
  外界在喊什麼,他已經恍若未聞了。挪開自己遮著她的手,她立刻張口欲言,他情不自禁地封住她的檀口。
  她的唇冰冰涼涼的,香氣不停地鑽進他的口中,滑進心肺之間。她的眼睛瞪得圓大,卻沒有反抗,也許她是怕遭來外頭的人注意,所以不得不忍受他的侵犯。
  他很卑鄙,他知道。
  他抓住所有的機會,想盡辦法讓她屬於他;玩盡下流把戲,他也不在乎。博爾濟是借鏡,一個他永遠也不會犯上的借鏡,太過理智而任由心愛的女人從手裡滑出。
  前一世,因為血緣,所以無可奈何;這一世,沒有了血緣,如果他還任由什其它理由來阻礙自己得到她,他就該死了。
  “該死的胤玄!”八貝勒怒叫的聲音仿佛從遠方傳來。“找個人也找不著,若是出了差池,我怎麼向皇阿瑪交代?漢女!他要多少個漢女會沒有?在屍體裡頭找?真是瘋了!”沒有人敢回應,他又說:“既然金大夫一時半刻無法回來把崇隆的屍體扛回貝勒府去,金大夫一回來,我要你們立刻讓他過府診屍!這一回不找出那個藏在暗處的賊子,本王絕不罷休!”
  胤玄輕輕咬住她的下唇,等胤稷率隨從走後,他仍然沒有放開她,黑眸含著濃濃情欲,貼在她唇畔,嘶啞地低喃。
  露骨的情欲逐漸消失在他漆黑的眼瞳裡。瞳仁映住一個穿住滿人服飾的小少女,她的臉、她的眼、她的鼻……小巧到誆騙自己她是芙娘的化身都難以信服。
  她倆一點也不像啊,至少長相是不同的。他緩緩滑落,盤腿坐在草地上。而方才,他喊的是誰的閨名呢?
  拈心見狀,跟著他一塊蹲下。
  “我……我吻的是……”方才在他心裡,想要親熱的對象是誰?
  這些天,跟拈心相處,就算是診屍,他的心情也是極好,至少,比起他死而復活後的那段記憶混亂的日子要好得太多。
  這幾天,他睡了好覺,面對額娘時也是好聲好氣的,沒有說過重話。他甚至開始露出發自真心的笑容,即使是在面對浮腫青白的屍具之前。
  她皺起眉頭。嘴唇被他吸吮得疼痛,直覺想要擦嘴,他緊緊攫住她的手腕。
  “你討厭我嗎?”
  她搖搖頭,遞給他方才來不及放下的梅餅。
  他怔了下,這才明白他強吻她時,她沒有推開他,是因為她雙手各拿住一塊梅餅。
  “你餓了。”
  “我是餓了……”他微笑,沒有接過手,反而咬了一口她手上的梅餅。“你可以喂我。”
  “你有手。”
  “但是我受驚了。”他舉起微微發顫的雙手,賴皮地說:“我被嚇到了。”
  “你受的驚嚇一定很大,他對你很不好嗎?”她沒有異議地撕下小餅喂他吃。
  他的年歲比她大一點兒,但有時候真覺得他很像小孩子一般耍無賴,讓她心軟、讓她心疼。
  一聽她提起八貝勒胤稷,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順口說道:
  “他確實對我很不好。他是八皇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算我貴為郡王,但仍然不得不受他的一些……令人發指的暴行。”
  “我明白了,就像姐夫雖然貴為都統,但他上頭有更多的高官,就算那些官欺他,他也沒法吭聲,對不對?”又撕了一小塊梅餅喂他。
  他吃得有些心虛。若不是知她天性單純,真要以為她在暗諷他累得博爾濟沒有辦法顧及小姨子落入他的魔掌之中。
  “是啊。”他抱怨道:“他是個貝勒爺,完婚之後,蒙萬歲爺賜府。原以為他從此不受萬歲爺的緊迫盯人,哪知萬歲爺仍要他每日交一篇書法入宮,八貝勒是個文武全才之輩,可惜這一點小缺點讓萬歲爺耿耿於懷,於是我這個可憐人瞞著萬歲爺每日用左手抄一篇文章交給他呈上去。”
  她噗妹一笑,道:“姐夫的書法寫得也不是甚好。”
  先前暗暗避開了轉世的另一個男人,又聽她提起博爾濟,心裡不甚高興,胤玄微惱道:
  “你與博爾濟的感情倒挺好的。”
  “他是姐夫。”
  “二女共侍一夫,不是不可能。”
  她的細眉用力攏了起來,面露困惑,隨即強調道:“他是姐夫。”
  他連忙放柔了聲音,說道:“是的,他是姐夫,說不得將來也是我姐夫。如果沒有出錯,十六歲那年,萬歲爺曾有心為我婚配,後上戰場,便作罷了。”事實上,復生回京師之後,前世今生的記憶湧上,再要為他婚配,他冒著聖顏大怒的罪推拒了。
  “現在,我想娶妻了,拈心。”
  “你要娶你心愛的人嗎?”她的眉頭仍是攏著。
  他垂眸,未覺其味地嚼著她喂的餅。“我……”不知該如何答復她這個看似再簡單不過的問題。眼角忽然瞥到她手裡另一個梅餅。
  現在才發現,她從頭到尾很耐心地在喂他……而梅餅,天啊,有這麼巧合嗎?
  “你喜歡吃?”
  她明白他在問什麼,遂點頭道:“從小就喜歡,也不必花太多的餡料錢,所以姐姐一有空就親手做給我吃。”
  他微笑,要再嘗一口,含在嘴裡之後,忽然將她拉進懷裡,再度封住她的嘴。
  吻,她已經是見怪不怪了,這一回他很惡心地將嘴裡的餅“吐”進她的口中。
  “我……我不是小孩!”
  “吞下去,”
  她微微惱怒,但仍依言吞下。
  他咧嘴笑了,笑得像二十出頭的青年,像他嬌生慣養下胡作為非時,理所當然的笑。
  “獨孤玄他……”
  “他是誰?我不認識。”她望著他的笑顏。
  他的笑容有些脆弱,卻又有幾分認命。他輕聲說道:
  “他……他曾經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就像是一體兩面。他自幼貧苦,每逢過年時,他的娘親沒有多余的銅板買好吃的,只能以面團做成梅餅。後來他進太史府……我是說,他進了一戶有錢人家,就再也沒有回家過。有一年他姐姐知道了,便親自入廚做梅餅……”
  “為什麼他的姐姐也在有錢人家?”
  “你不必知道,我只希望在你的記憶中,曾經知道有他的存在那就夠了。”
  “獨孤玄?我記下來了。”她難得好奇地問道:“現在,他在哪兒?”
  胤玄的目光梭巡她的,良久,才低聲說道:
  “他,已經死了。”
  她嚇了一跳,隨即跟著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笨拙地拍拍他的肩。
  “人死……”
  “別告訴我,人死了才是一種福氣。如果我死了呢?你也認為那是我的福氣嗎?”
  她遲疑著。望著他俊朗的臉、微勾的唇,難以想像他死後,屍首的青白浮腫。
  那……不適合他。
  “你不會死。”
  “我只是說如果……”
  “你不會死。”她用力強調道:“你會跟姐姐一樣長命百歲。”
  他的笑容擴大,知道在她心裡,他的地位已經快爬到跟她姐姐一般高了。他的用心沒有白費,他……是真的想要她了。
  即使長相不一樣、語氣不一樣、思想不一樣,但總是會在小角落裡發現她與芙娘的相似,縱然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地方。
  芸娘……看著她躺在棺木裡,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那樣的心痛仍持續在折磨他,而現在眼前的拈心是活生生的……
  看似不同,卻又相同。她的靈魂中有芸娘,也有芸娘與新生之後所產生的拈心。
  “你又不舒服啦?”她問道,看著他有些哀傷的臉色,小手不由自主地幫忙揉著他的心口。
  他露出溫柔的笑,忽然傾身上前,親吻她的嘴角。
  當她發現他的舌頭舔住她的唇角與臉頰時,微微臉紅,忙推開他。
  “不要再親我了。”
  “我不是親你。”他強詞奪理,道:“你嘴上有殘渣,我幫你清理,你該感激我。”
  她錯愕了下,憶起自己根本沒有吃過一口,哪裡來的殘渣?正要張口反駁,他又忽然搶白道:
  “哎,你嘴上又有東西了。”他又厚住臉皮偷親她冰涼的小嘴。
  她是芸娘,也是拍心,相同又不同。
  他不也一樣?
  是獨孤玄,又是胤玄,都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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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3: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都統府。
  “受了風寒,就要好好照顧自己。”
  “沒想到,我還有被小妹教訓的一天。”
  拈心為她蓋好棉被,抱怨道:“姐姐不該穿得這麼單薄去佛堂。況且了,府裡沒有人管,姐夫也會擔心。”
  “這幾天,他忙得緊,哪裡還有空管得了府中的事。”
  “姐夫忙,你也不能疏於照顧自己啊。”拈心收著藥碗,咕噥道。
  “姐姐只是想要為你祈福。”
  “我知道。”所以才微惱自己的沒用。“拈心現在很好,不需要再多的福分了。”
  不不,不是單就一個句心斗角就能讓他產生那樣的表情,可是卻不知如何跟姐姐解釋,有時候覺得站在那裡的胤玄,就像是一具屍體,沒有表情,卻讓她感到十足的哀傷。
  好幾回,她嚇了一跳,以為他也要變成停屍房的屍體,趕緊跟他說話,拉回他的心神。如果把這一切照實說了,姐姐一定會笑她傻氣的。
  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麼活著的死人?她以前也是這樣認為,但自從他走進她的天地裡,總覺得……以前認為沒有什麼的人事物突然染了顏色,分出不同的色彩。
  是心疼嗎?“有時候,確實會的。”她承認道。
  “終於也有男人會讓你心疼了。”
  這句話在姐姐嘴裡說來有幾分曖味,她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臉紅。半垂著眼,小聲問道:
  “姐,你跟姐夫……是不是……有親嘴過?”
  “親嘴?你……你跟他……”
  “他說,因為是心愛的人,所以……所以是理所當然的,我……我沒遇過這種事,也沒有聽姐姐提起過,我疑惑,所以……”結結巴巴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忽然聽見帳內傳來一聲輕微的歎息,似是激動,又像感慨。
  “我真怕你就像不沾凡塵情愛的癡兒,這一生無牽無掛地來,又無牽無掛地走。現在姐姐總算放心了,上蒼垂憐,終究在你心中放進紅塵的種子。拈心,你聽我說,你們若是心愛對方,想碰觸對方是無可厚非的。”
  心愛對方?“我……我……我不知道……”
  “沒關系,你還小,很多事情慢慢來。”
  “我不小,都要十九了。”她抗議。
  “也對,沒多久就是你生辰了。十九了啊……你名裡帶心,我名裡帶喜,從小我就一直認為這個喜字是為你的,所帶來的喜都會是你的,咳咳……”
  “姐姐!”拈心憶起她尚在病中,連忙放下床幔。“別再說話了,等你好了,咱們再聊。”扶著她躺下後,拈心立刻端起藥碗,小聲往外走。
  “拈心……”
  “嗯?”
  “是該出嫁的年紀了,就算是郡王也無所謂,只要他真心待你,你又喜歡他喜歡到不計較名分,姐姐絕不會反對的。”出嫁?連想都沒想過呢。端著空的藥碗走出房外。六月天,陽光物別毒辣,她半瞇住眼,沿住小路往廚房走。
  “今年特別熱啊。”
  路經姐夫的書齋時,聽見下人在說話。
  今年確實異樣的熱,有好幾次在停屍房內聞到淡淡的腐臭味,以往幾年沒有感覺,今年竟讓她有欲嘔之感。
  “記得要讓書齋透風啊,免得老爺悶壞了。”
  拈心停下腳步,悄悄地從拱門往內偷瞧,瞧見幾名丫頭抱著薄被出來,再換新的進去。她幾乎沒有來過書齋,也不知姐夫竟然忙成這樣,連晚上都要睡在這裡。
  “老爺早就悶壞啦。”有下人曖味說道。
  “嚀,別亂說,要讓夫人聽見,不把你掃出門去。”
  “夫人病著呢,拈心小姐正在顧住她,誰會聽見咱們的話?再說就算咱們說了什麼不是,拈心小姐她也聽不懂。”
  “你這小子,別讓老爺知道你罵她白癡,他可會震怒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拈心小姐是個……那個那個,我也要以為老爺對她有意呢。”
  拈心的眉頭觀乎打起結來了,小嘴緊緊抿著。
  “原本以為老爺是真忙,忙到夜宿書齋,可是哪有人一睡在書齋就睡了兩年多?他與夫人一個月說不到幾句話,在外頭名聲又極好,沒聽過他押妓或者看中哪家閨女納作偏房,你們不覺得挺巧嗎?兩年多前正好是拈心小姐搬進來的時候。”
  有丫頭拿出換洗衣物,隨口應道:
  “要我說,我認為老爺不是看中抽心小姐,而是他怕跟夫人在一塊會生下有問題的子嗣,對不起祖宗。”
  拈心已經沒有再細聽了,雙拳握得死緊,視而不見地往院外走去。
  “我……我……不知道……”
  紅雲浮上她的粉頰,這一次不是因為羞澀,而是氣忿自己。
  她從來不知道姐姐與姐夫的情況……或者該說,以前她的天地裡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從來沒有在意過這種事情。
  難怪方才她問姐姐心愛的人是不是姐夫,姐姐並沒有正面回應。
  當年姐姐婚嫁,她沒有回去慶賀,只是藉由書信知道姐姐有意嫁給姐夫……她努力地想,那一封信裡似乎從頭到尾沒有——熱情。
  沒有……沒有像胤玄對她的熱情一樣。有時候胤玄跟她說話時,她會不由自主地退開一步,因為他雙眸裡深藏著熾熱的感情,卻又強抑下來,像一簇小火焰,不停在眼瞳深處閃爍,讓她手足無措。
  原來……那就是熱情。
  那麼姐姐為什麼會嫁給姐夫呢?
  如果是心愛的人,為什麼能忍受姐夫這樣待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讓她的身子震驚得搖搖欲墜。
  姐姐……最心愛的人是她,嫁給姐夫,是為了她嗎?為了給她更好的環境?
  以前,姐姐的性子開朗又精打細算,後來成為人婦之後,斂起潑辣,變得沉穩許多,這都是為讓她能待在都統府裡衣食無缺嗎?
  “這……這種喜……我……我不要!”她結巴又惱道,憶起姐夫因怕有問題的子嗣而排斥姐姐,一時之間無法再待在這個都統府裡。
  後門在望,守門的家僕不知到哪躲太陽了。她跑向後門,拉開門閂,直覺往外頭沖——
  不沖還好,一沖,撞上一具可怕的肉牆,狠狠地撞痛了她的臉。
  “哎呀!我不請自來,你不請撞來,撞壞了你聞屍的小鼻,我可沒法向金大夫交代……”話尾消失了,胤玄微微瞇起眼,舉起手拭去她滿臉的淚痕。“你怎麼哭了?”可憐又自討苦吃的博爾濟肯定不在府裡,會是誰招惹她的?
  “我……我沒有哭!”她沙啞地說道。聲量壓得極低,仿佛怕一大聲,就忍不住哭出來聲。雙肩微微顫動,雙拳緊握,強壓抑住渾身的抽搐。
  “是啊,你沒有哭。”他嘴裡說道,捧起她的雙拳用力扳開,緊緊握住她的手。“你要去哪?瞧你匆忙的,連荷袋也沒帶在身上。”
  “我……”她垂下臉,抿著唇小聲說:“我……我不知道。”
  “那,就陪著我吧。”他笑道:“咱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呢,我特來邀你出游。瞧,馬車就在那裡等住呢,”
  她微微抬眼,順著他的扇尾瞧去,一輛樸實簡單又小巧的馬車就停在樹後頭。
  都統府的前門與後門相差甚遠,幾乎要繞半個大圓,一個堂堂的多羅郡王走沒有人守的後門有什麼目的?
  他讀出她的思緒,笑道:“哎,你一思考就讓我頭痛。以前多好,我說月兒在白日出來,你也只會點頭。好吧,我是想從後門溜進去找你。”
  不等她疑惑,他只手就扛起了她弱小的身子,她嚇了一大跳,劇烈地搖晃一下,連忙緊摟著他的頸子,下一刻,便雙雙倒臥在馬車裡頭。
  胤玄向車夫說了一個地方,隨即拉下與車夫之間的木板,讓馬車的內部變成密閉空間。
  “你這傻丫頭,難道不知道掉眼淚會讓我心疼嗎?”他歎了口氣,輕輕傾前吻住她的淚。
  “你……”他的舌頭不規矩地在她臉上滑動,她退縮了下,道:“你今天又像個少年了。”
  “因為今天我是胤玄啊。”
  她皺起眉頭,輕聲說道:“你本來就是胤玄。有時候,你說的話我真不懂。”
  他一笑,讓她躺進自己的懷裡。“我寧願你永遠都不要懂。”他俯下頭,吻著她另一頰的濕淚。
  她推開他的俊臉,又惱又羞道:“別老舔我的臉!”
  “沒法子啊,誰教我見不得你掉淚呢?只好想盡辦法舔於你的臉。”他正經說道。
  原本略白的臉色微微通紅,憶起姐姐說她會心疼胤玄的話。一想起姐姐,眼眶又紅了起來。
  胤玄的聲調微微沉下,問她:
  “是不是在都統府裡出了什麼事?”
  “沒……”怎能告訴他姐姐與姐夫之間的家務事呢?可是……她垂眸,懾懦問道:“你……你見多識廣,倘若……倘若一個家子裡有問題的白癡兒……那生出來的孩子也是白癡的機會多大?”
  “你不是白癡兒!”他厲聲說道。見她受到驚嚇,立刻放柔聲音,但極有說服力地又道:“你會看會聽會寫會思考,思緒也條理分明,根本不是白癡兒。”只是有時思考上會往旁人難以理解的洞處去。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不太相信的神色,故意打趣道:“我沒料到你這麼早就在想了。”
  這麼早?“不明白。”
  他咧嘴笑道:“我是說,這麼早就在想咱們的下一代了。這點你可以放心,我不在乎女兒像你……”“你、你……”她打斷他的話,脹紅臉道:“你在胡扯什麼!我是說姐姐……”連忙搗住嘴。
  “原來是你姐姐有事。怎麼?她有孕在身了嗎?”
  她緊緊閉著嘴。
  他微笑,指尖滑過她的唇形,俯下臉,直到鼻息噴到她。
  “如果我沒有料錯,你姐姐不可能有孕在身,因為博爾濟心不在她。”博爾濟是個專情人,幾次碰面對談,就知道他是個癡情傻種。
  就跟“以前”一樣。
  博爾濟原是個理智的人,如果沒有遇見拈心,他會與她姐姐保持相敬如賓的夫妻關系直到老死;或許沒有狂熱的愛為基石,但至少基本的感情會有。
  可惜,他在成親之後才遇見自己一輩子鍾情的對象,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他的小姨子。
  多可笑,前世他身為會娘之弟,無論再如何地用心努力,芸娘永遠也不會屬於他的,而今生這樣的苦楚卻換了他人。
  就算他掙脫了命運,命運卻從不停止地玩弄世間人。
  拈心見他的神色有異,連忙伸手輕觸他像極屍體的臉,叫道:
  “胤玄。”
  他像被震醒般回過神,瞧見她驚懼的小臉,勾笑道:
  “你別再擔心你姐姐與姐夫的事。各人命各人理,你能為她擔多少?你姐夫也不是為了子嗣問題……”他幽幽歎了口氣,柔情似水地凝望她。“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如咱們一樣,因相愛而廝守?”
  他直視著她,目光專情到幾乎可以看見他眼底又有小簇火焰在跳動,他說:因相愛而廝守?“我……我喜歡你嗎?”她囁嚅地問。
  他溫柔地撩開她略微汗濕的發,笑道:
  “你可以當我是萬事通,但關於這一點。你卻不該問我。”
  不問他問誰呢?以前一直以為像姐姐與姐夫那樣就叫相愛了,現在才發現那都是自己的假想。
  而他與她之間的相處,又跟姐姐與姐夫大不相同。
  “真的……不關我的事?”她指的是拈喜與博爾濟之間的問題。
  他明白她言下之意,遂鑽著漏洞答道:
  “以博爾濟而言,問題確實不出在子嗣是否有遺傳上。”
  不是這方面的問題,姐夫又未押妓,那麼問題究竟是出在哪裡呢?
  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問題不在自己,倒真的松了口氣,全身放松,就有點昏昏欲睡了。
  她揉了揉眼睛,掩住呵欠。
  “想睡了嗎?瞧你方才哭成這樣,也該倦了。”他柔聲說道。
  她的雙眼確實腫得有些累了,但沒有告訴他,她照顧姐姐一上午,早就累壞了。
  有溫度的手掌輕輕貼上她的臉頰,她不由自主地合上眼,陷進半昏睡的狀態。
  真奇怪,天氣明明這麼熱,他的手掌卻意外的低溫,她無意識喃喃地說:“我不要你變屍體……”
  “嗯?”他聽見了,輕聲說道:“你不要我變,我就不會。就算要我再逃開牛頭馬面,我也會遵守我的諾言。”
  漂游的心安穩了,那種心口暖和的感覺不像是對姐姐或姐夫時的情感,也許正如姐姐所說,她是喜歡他的。
  “你的心,會是我的嗎?”她半沉進夢裡,仿佛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在低喃:“不管是不是我的,我都不後悔當初做了那種事,在芸娘的遺體上動了手腳,起碼這一世你懂得感情、懂得喜怒哀樂了。”
  當她聽見“芸娘”時,左眼皮忽然跳動了下,來不及感受心底深沉角落裡的慌,又聽見他自言自語的:
  “瞧你,流了一臉汗,今年的老天爺存心不給窮苦人家生機,又是誰造了孽嗎……哎,我在胡說什麼,傳教士對天氣的異常另有一番科學見解呢。”
  雖然是自說自話,聽起來卻像有兩個想法完全不同的人在自我掙扎。有時確實會覺得胤玄的體內好像有一對性子天差地遠的雙胞胎,不停地在互相侵占對方的領域。
  隔著一層薄薄的意識,想要開口,無親眼皮極重,他的聲音更遙遠了。
  “很熱嗎?可別熱到昏頭了。”有帕子小心為她拭汗,隨即她聽見扇子“啪”地一聲打開,涼風輕輕拂面。
  她滿足地歎了口氣,就此沉浸夢鄉裡。
  ★        ★        ★
  “神眼濁了、髒了。”
  “早料到了,那四個男人為情所困,不惜將天女拉下凡塵。”
  “恢復不了了嗎?”
  “難啊,神眼濁了,凡心也動了,還有他立下的毒咒,唉。他也真夠厲害,前世立下毒咒,今生又從鬼門關逃回來。不過,事不過三,再幾天就是天女之劫了。
  誰在說話,她不知道,只見忽然之間,一名身穿戰袍的男子突然冒出來,拿著長劍擋在她面前,對住不知名的地方咆哮——
  “滾!全給我滾!”
  他貌相極為年輕,聲卻若洪鍾,連帶嚇得她花容失色。當他回過身,她瞧見他的神情之間像極胤玄面露哀傷時,明明長得不一樣啊……她想開口,腳底一打滑,像墜進無底深淵。等發現時,她已張開眼瞪著陌生的床頂。
  她心跳如擂鼓,只覺渾身毛骨悚然,左眼皮跳個不停。想要爬起來,但胸腹之間壓住重物,她垂眸一看,一只臂膀環住她腰際,順著手臂看到左邊,胤玄正側躺在她身邊,睡得正熟。
  她張圓了眼,連忙搗著嘴。
  一張床只躺著他倆,半開扇子隔在中間……顯然他一直幫她煽涼,一時累極才在旁睡著了。
  這個推敲讓她的心跳慢慢地歸回原位了。她雖不太明白為何他沒有叫醒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睡時在馬車上,醒了卻在陌生的大床。唯一確定的是不能讓姐姐跟姐夫知道,要不然會鬧出軒然大波的。
  “我不知道,他不小心,所以沒有關系。可是我現在醒了,男女是不能共睡一床的。”她忖思道,想要跨過他爬下床,無奈他的臂耪重得驚人,她也不敢移,怕一移就吵醒了他。
  外頭的天色已暗,也不知是多晚了。若沒有回府,姐姐必定會擔心,可是……她偷偷再瞧他的睡顏。
  他像睡得極熟,眉間不再動不動就打褶,神色也不會詭異得讓人覺得害怕,現在的睡顏像……像符合他的年紀般。
  “希望姐姐不會著急才好。”她喃喃道。姐姐的貼身丫頭應該會早晚三藥,催促她喝下去的。
  他的唇畔浮起淺淺的笑,隨即又斂起,誇張地攏起眉頭,夢囈道:
  “好冷……”
  “冷?”她也跟著皺眉。
  雖已入夜,但仍帶有幾分白日的燥熱,她都熱得有些不舒服了,他卻會冷?她的掌心貼上他的額頭。
  “沒有燒,怎麼會冷?”他的額明明還在流汗,流的也不是冷汗啊。雖是如此,她也沒有起懷疑,要拉起絲綢薄被替他蓋上。
  他忽然又叫道:“好冷,我需要溫暖……”
  “不冷不冷,我幫你蓋被。”
  “蓋被還不夠,我需要人體的溫暖……”
  “哽?”拈心奇怪他答腔答得這麼順,正要問他是不是醒了,他的五指一勾,扣住她的腰,往前一拉。
  拈心吃了一驚,重心不穩地向他撲去。
  “哎,不妙!”他發出慘叫,拉她拉得太用力,是如他預料倒在他的懷裡,但時機跟角度有誤,她柔軟的胸腹撞上他的臉,香氣直撲他的鼻間。
  吃了個大豆腐,他笑道:“哎,好妙!不對,糟!”怕她一頭撞上床柱,托著她的背翻轉跌下地。
  “咚”地一聲,保全她的臉,犧牲他的頭。
  “你的頭……”
  “腫了。”他苦笑。
  她聞言,面露內疚,跪坐起來輕輕揉著他的後腦勺。
  “很痛喔。”
  “是很痛……”他微微的閃神,仍舊聞到她身上的體香。明明他抱她進屋時,她流了一身汗,怎會還有香氣呢?
  他抬眼,瞧見她神色肅然地揉著他的後腦勺,衣領的盤扣在之前怕她睡得熱昏了,便未經她同意地解開。
  今一小片白哲玉肌若隱若現的。他的喉口上下滾動著,黑眼珠子往左邊移“你又在冒汗了。”她奇怪道。他額上的汗愈冒愈多,她趕緊用衣袖幫他拭去。
  他忽然忍不住了,用力抱著她的腰,將臉龐埋進她小巧渾圓的胸脯間。
  “你……你放開我啦!”她嚇一跳,才覺得他像少年一樣需要人憐愛心疼,後又發現他時常做出驚人之舉。
  “別,讓我抱一下就好。”沙啞的聲音從她的衣襟裡傳出來。“我以前從不敢冒犯你……”
  她皺起眉。“你奇怪。”他老愛抱著她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了,怎會不敢冒犯?
  “我是說……我那個朋友獨孤玄到死都沒有摟過他姐姐一回。”
  聽到獨孤玄的名字,她心裡隱隱約約有點排斥。每當他談到獨孤玄,語氣就老了很多,比金大夫還老,那讓她想起死了許久的屍體。
  她沒有回話,他也不期待,忍了又忍,終於平復自己的沖動,抬眼笑道:
  “瞧你一身黏答答的,准是流了一天的汗,我帶你去沐浴吧。”
  “我……我要回家了。”她從來沒有在外頭過夜。有一回,從金大夫那裡下課正要回府,突然送來好幾具看不出死因的屍體,人手不足,她才留下來負責做記錄,直到初更忙完了,才發現姐夫早就來等著接她回家了。
  “可是我這兒有冷泉呢。不必窩在一個小小的桶子裡沐浴,沒有人會偷窺,你可以盡情地泡在裡頭。”他誘惑道。
  她遲疑住。“我……我還是回家好了。”熱了一整天,確實很想泡澡。冷泉呢,她從來沒有一個在很大的池子裡泡過。
  他揚眉,見誘她不成,反笑道:這裡是京師近郊,你要怎麼回家?車夫都讓我放出去一整天了,誰載你回家?走路嗎?那可不好,郊外有狼有虎……還有熊!”見她臉色發白,他更誇大其辭說道:“你走路,明兒個你姐姐跟姐夫見到的就是白骨一堆,拈心的肉都被吃光啦!”說到最後,他唱作俱佳地大叫。
  “啊!”她嚇得閉上眼睛,撲進他懷裡。
  他理所當然地摟愛人入懷。
  單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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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8:4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隋
  什麼叫命運?天命難改,那麼預知何用?芸娘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她不肯逃,他只有留下來。留下來做什麼?
  無數的夜裡充滿悔恨,只能任由那些夢—一靈驗。就算將她綁走,也勝過留她下來。他不怕她恨他,只怕她死啊。
  但始終沒有擄她逃走,因為太了解她會想盡辦法再回來。
  無法改變命運,那麼,讓他擁有預知的能力又有什麼用處?
  陰煌子慘白著臉,蹌跌地走進庭院。院內依稀是去年他第一次瞧見天仙般的護國天女的模樣。
  木柴散落地上,斧頭擱在一旁,他的好朋友……他自認為的好朋友獨孤玄半垂住黑眸,坐在階梯上,像在沉思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注意到獨孤玄今天換上了白衫,看起來斯文又干淨。如果他記得沒錯,他這個好朋友因為天女虛弱的體質,而不願意穿黑穿白討晦氣。
  他清了清喉嚨,張嘴試了好幾回,才從喉中擠出話來——
  “天女她……她走了。”一夜的嘔血掙扎,終究是走了。
  獨孤玄連動也沒動一下,坐姿依舊沒有變化。陰煌子擔憂地上前——
  “獨孤兄,你不要太傷心。是人,終究得走到盡頭的,天女她……只是早走了一些年而已。”他柔聲說道。
  死皮賴臉相處這一年來,他不會看不出這個兄弟心中的情意。
  只是天女並非凡人,上天該收她的時候,誰也留不住。所以就連去年他見到天女的剎那動了心,也在最短的時間拉回自己的理智。
  天女,是誰都碰不得的。現在,死者已矣,他只關心從此心無所依的獨孤玄。
  “等辦完了天女的喪事,不如……不如你隨我雲游四海,四處散心,過幾年再回來吧,”陰煌子自始至終都像在自言自語,但他一點也不在意。
  以往不覺得,此時此刻竟感到庭院陰冷得嚇人。是因為天女不在了嗎?老實說,他陰煌子從未愛過人,不知道愛人有多苦,他只知自己的天地裡只有書,只想要將大隋天女的傳奇流傳百世。書未完,人已死,心裡雖有懊惱,卻更擔心他這個悶到極點的兄弟。
  他又安慰了好幾句,直到辭窮了、嘴干了、舌快抽搐了,仍不見獨孤玄反應一下。若不是他眼神清明,幾乎要以為他已經發狂了。
  夕陽西沉,微光鑽進黑暗之中,庭院昏暗得沒有點起油燈來。一陣冷風襲來,讓陰煌子打了個哆嗦,眼角終於瞥到他有動靜了。
  “天黑了嗎?”獨孤玄格外清醒,望著四周的天色。
  “是……是啊。”他大感有異。“你……你是否要去見天女遺容最後一面?”他試探地問。
  他微偏著頭沉思了下。“是啊,我是該見她最後一面。”他反身走進自己屋內,在陰煌子還來不及驚訝的情況下又走出來,身上配住他護身的長劍。
  “你先回去吧。”
  “不……不不!”太怪異了,陰煌子警覺地說道:“我陪你一塊去。”
  獨孤玄微微一笑,沒有反對地往湖面樓閣走去。
  沿途是哀泣的家僕、丫環。天女之死尚未傳遍朝野,所以來祭拜的人極少,尤其人了夜,愈近樓閣,幾乎沒有人煙。
  也許是王輔賢想讓女兒死後的幾個時辰之內,安靜地歸天,便摒除了下人。
  湖面起了薄薄的霧,寒氣十足的逼人,陰煌子在幾乎瞧不仔細獨孤玄的面容之下,聽見他說道:
  “以前,我的天地裡只有芸娘,但在過去一年裡,你讓我了解到同性之間的兄弟情。”
  陰煌子微微脹紅臉,不好意思地說道:“那是我們有緣。”是真的有緣,第一次從書裡抬起眼睛去注意人,天女是第一個,而獨孤玄則為其二。
  只是從來沒有聽過獨孤玄好聲好氣地對他言語,一時之間微感不對勁。
  還沒有摸清楚不對勁的地方究竟在哪裡,就見獨孤玄斥退最後一個丫環,走進樓閣之間。
  閣內的花園裡有一具上等棺木。棺未封,女人的屍體躺在棺中,他的表情沒有變,轉身向陰煌子說道:
  “陰煌子,你可以走了。”
  “那麼,你呢?”
  “我?”他的神智短暫地閃了一下,露出笑容道:“我留在這裡。”
  陰煌子的頭皮發麻了,心在狂跳。沒有見過這個性子陰沉的兄弟這種笑法過,尤其現在是在死去的天女前啊。
  “我……我……”
  回去吧。你還有大好前程在等你呢。”
  是該回去,不回去,他的下場必定會很淒慘;不用預知能力,他自己也能隱約感覺到。他的雙眼直視獨孤玄,曾經聽過旁人說這兄弟沒有爹,家中只有娘,十三歲便被賣到太史府裡……
  “我……”陰煌子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說道:“我留下,陪你。”
  獨孤玄望著他的眼神一時迷惑了,隨即又打起精神,笑道:“隨你吧。”他走向棺木前,注視芸娘依舊雪白的臉龐。
  看起來就像睡住了一樣。
  他伸出手,終於得償所願摸著她的眉、她合著的眼、她的鼻、她的唇。
  “有人近身棺木過了……”他喃喃自語,看著她眉間的朱砂痣。
  陰煌子微感驚訝,但仍答道:“先前我聽下頭的人說王大人帶勇太子過來……”
  “不止……”獨孤玄微笑道:“他以為讓她下一世墜進凡塵,就不必再受今生之苦。”隱進朱砂痣的血不止一個人。“好個字文龍,你也滴血了嗎?”
  他腦中的影像倒回,陸續看見字文龍、楊勇及楊廣滴血在她的靈穴上。
  他們三個人都想像他一樣索討她的來世嗎?人只有一個,四個男人,誰能追到來世得到她?
  長劍出鞘,聽見有人倒抽口氣;他抬起眼來,看見陰煌子盯著他,他忽露迷惑,道:
  “你還不走?”
  “我……我怎能走!獨孤兄,你究竟要干什麼?”
  獨孤玄己沒在聽他的話了,劍鋒劃過手腕,一道血水立刻滑落,滴到芸娘眉間的朱砂痣,迅速隱去。
  “以吾之血,立下毒咒;以吾之命,換與天女王芸娘共處一世。”他說道。
  “獨孤兄,你在做什麼?天女已死,要如何共處一世?”
  “來世。”獨孤玄說完,劍尖又快又狠地續劃手腕,幾可見骨!
  陰煌子駭極,一時腿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自己劃成滿身傷痕,每道傷日皆足以致命。
  “不……獨孤兄……你何必……你何必自盡?天下還有很多……很多值得你留戀的地方啊!”
  獨孤玄看他的眼神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仿佛在說他已不再留戀世間。
  “我以吾之血,立下毒咒,願以生生世世遭焚燒之苦,願以生生世世承受天女王芸娘之業障,願在輪落之間蒙受火燒水浸之苦,只求來世與天女王芸娘相遇。”他的血滴答滴答地流著,很快蔓延到陰煌子的腳邊。
  陰煌子嚇得無法思考,見他點起火炬,終於擠出話來——
  “你這是於什麼?你以為你下毒誓,就能如你所願嗎?你這個傻子!你只是個人而已,就算你流血流盡了,上天還是不會聽見你的話……”他的話更然而止,因為瞧見獨孤玄扯下他縛在額間的頭巾。
  從來沒有見過他拿下頭巾的時候,現在才知道原因。
  他傻傻地望著獨孤玄眉間的朱砂痣,緩緩回頭再看王芸娘這一年來越發鮮紅的紅痣。
  “上天會聽見我的話,因為這是我下的毒咒。”獨孤玄輕譏道:“也只有這個時候,上天才會聽見我的祈求,當我獻上我的血肉時。”
  “原來……”難怪……難怪從來沒有聽過獨孤玄向天女訴過衷情,原以為是他知天女不懂情愛,現在才知道他憚走……有血緣之人,愈看愈有幾分相像……
  “我的天啊!”既然如此,那除了死去的護國天女外,還有一個有神眼的天人了?“你不能死啊!大隋的國運還要靠你去撐啊……”
  “為什麼?”獨孤玄的笑容沒了,自言自語說道:“為什麼?憑什麼我得去撐一個即將結束的王朝?王芸娘死了,我還活著干什麼?我該死的神眼最後看到了什麼?看到來世我與她永遠無法交集,只因在同一個年代裡不需要兩個天人!我不知這一世是哪裡出了差錯,也許是因為我的出生,才讓她得多余而體弱多病,如風中殘燭,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他血流過多,導致他極度昏眩,他勉強保持平衡,嘶啞說道:“既然是上天出的錯,那麼現在就該聽我所言,允我所咒,我將我的命、我的血、我的骨送還天界,我的屍灰將與此地共存,墮進湖水之中,我願在地府受盡火焚、水淹之苦,我只索一項:來世與天女王芸娘相遇!”
  陰煌子傻了眼,想要救他,卻心知救他也已是枉然。
  他的心已死,即使留下命,仍舊留不住他的魂魄。
  臉上微濕,原來是淚。現在才發現自己真當他是親兄弟一般的看待。
  “你……為什麼不立個毒咒,祈求來世你們共偕白首?”他沙啞道。
  獨孤玄淡淡地笑。“因為我的血肉只值這樣。”停頓了一會兒,又道:“你快走吧,我要放火了,”
  “放……放火?”
  “我怕死後,有人再動手腳。”他的臉更顯怨恨。“我更伯世人不讓她安息。大隋國運豈是一女所能只手撐起?他們要延續國命得靠他們自己,不關她的事。”
  “人死須人土為安,王大人不會容許他人來打擾天女……”
  “他也只有一個人,抵得往天下千千萬萬愚昧的人們嗎?”他厲聲說道:“你再不走,我也不顧你了!”
  陰煌子遲疑了下,獨孤玄當真不再理他,將火把丟進草叢裡,像他的血一般迅速燒起。
  “什麼神眼?什麼天人?我這一生可從沒為過一個人付出無私的大愛,唯一想要救的,卻救不活,那還需要什麼神眼?”他忿怨道,長劍一句,倒回劃過他的朱砂痣。
  陰煌子倒抽口氣!
  獨孤玄目光灼灼地注視她的屍首,在他死前的最後一眼也只有她。
  “我願來世你是個癡愚的人也罷,就是不要再當個無情無愛的天女;我願來世當個以笑度日的快樂男子,不要再像我一般……來世,我呵護你、憐惜你,好不好?”他輕聲說道。
  火舌鑽上他的衣角,立刻燃上身。
  陰煌子大叫一聲,想要沖上前撲火,卻已是不及。獨孤玄在火中氣絕身亡,如他起誓,從這一世開始遭受火焚之苦。
  火舌竄來,爬上棺木。他再不走,也會燒死在這裡。陰煌子依依不捨地再瞧一眼,馬上拔腿就跑;跑了幾步,又沖回來,在火還沒燒進王芸娘的屍首前,向她再膜拜。
  “小人陰煌子,無心冒犯,只盼能在往後歲月時以天女隨身飾物供小人祭拜。”他站起,看見她手指上套住玉石做的指環,他拿下,原要揣在懷裡,但怕弄丟,改套在尾指上,立刻奔出樓閣。遠遠地,就見到太史府裡的家僕們跑過來。
  他嚇了一跳,暗叫不妙,從反方向逃離。
  “是小姐的貴客!難道是他放的火?”有人尖叫:“來人啊,快抓住他!快滅火救小姐屍首啊!”
  哎呀!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會遇見獨孤玄這個渾帳……不不!他也算天人,怎敢冒犯?
  再者……陰煌子邊逃邊淚灑太史府,憶起過往總總,心裡總是不忍這個兄弟就這樣氣絕身亡了。
  值得嗎?值得嗎?不停地問。他一向貪戀書中物,獨孤玄的情感他真的沒有辦法理解,只知道……只知道……
  逃出了太史府,見到楊廣的侍衛軍正要進太史府查大火來源,府裡的僕人匆匆忙忙跑出來,指著他尚沾著火星的背影,叫道:
  “就是他!他方才進了小姐的樓閣……”
  小廝的指控還沒有機會說完,就聽見侍衛軍下達命令——
  “晉王爺有令,陰煌子試圖燒毀護國天女屍首,立捕!”
  陰煌子雙足不停地奔進小巷,後頭的士兵在追,或者已經追上、或者已經被砍中,他都毫無知覺了,只知道用這雙不曾努力過的雙腿賣命地向前跑。
  心裡也明白就算現在停下來解釋,也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至少還來不及讓他們相信他的話,就會先遭人砍殺。
  好個晉王爺,必定是下達一個命令,不管是誰,只要是男人進了樓閣,就編派個罪名殺了來者。
  理由再簡單不過,就像獨孤兄一般,怕有心人再在天女身上動手腳,他懷疑連晉王爺都動了手腳……
  是他倒霉啊!可惡!
  獨孤玄對天女的感情他是沒辦法理解,他只知道他從來沒有親兄弟,遇見獨孤玄之後,有了兄長對弟弟一般的情感,心裡也很明白今天就算為了獨孤玄而死,他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因為我們有緣嘛!”他不甘地大叫,聽見後頭的腳步愈來愈近。
  人都會死,可也要死得有價值,在死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留屍不留命;殺無赦!”
  我能逃過這一劫嗎?能嗎?能嗎?他自問。逃過了,他要娶一大堆老婆回家啊!
  他的背頓感劇痛,雙足仍不停,完美的一個跳躍,跳過街上的古井,閃了一下腰,暗罵自己平時不多運動一下,隨即又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跑……
  ★        ★        ★
  也許在獨孤玄的骨子裡仍殘存幾分理智,所以深愛親姐,卻始終沒有在身體上冒犯她,也從未產生過欲望。
  隔了數百年的沉澱,反而容易看透當年獨孤玄復雜的心態。
  他對芸娘,幾乎是純粹精神上的愛戀——有愛、有憐惜,就是沒有欲望。就算一生一世無法碰觸,獨孤玄也會心甘情願而毫無怨言。
  而他……光聽見水聲,便心猿意馬了。
  “你在歎氣嗎?”
  水聲停了,身後不遠處傳來小心翼翼的詢問,他猜倘若他不答,她會當這裡鬧鬼了。
  胤玄用力歎了口氣。“是啊。”
  “你……還是冒汗嗎?”
  “如果你願意讓我下水的話……”
  她立刻打斷他的渴望。“男女授受不親,不可以。”
  “應正你我都已授受親親了,還在乎什麼呢?”他抱怨道,但聲量不大,只夠讓自己聽見。他微微合上眼,靠在石頭上,身體緊繃,唇畔卻露出笑意來。
  京師郊外的小府邪,是他私有的。泰半時候,他住在離宮甚近的郡王府,或者與阿瑪、額娘同住數日……憶起阿瑪與額娘,他就頭痛。
  今年正逢廢皇太子之際,八貝勒人緣極好,已有親王進言冊立新太子之事,萬歲爺心煩意亂得緊,就沒空再管他的婚事。
  萬歲爺不管,他的上頭還有個阿瑪跟額娘在煩他。是他不孝,是他對父母的情感極淡,時常看著阿瑪與額娘,總有恍惚之感,像隔著濃霧看著他們的所言所行。
  事實上,自從復生後,每遇一個熟人,總覺得疏離了。
  他微哼一聲,張開眼,忖思道:一個被廢的皇太子,一個處心積慮想當大清皇帝的八貝勒,到頭來,仍然擺脫不了權勢的斗爭。
  只要他小心點,將拈心護在臂裡,避開他們,應就無事了吧?至於博爾濟,他永遠也不會逾矩。
  他的眼角瞥到右後方草叢有微弱的動靜。他轉過頭,看見一條五指寬的青蛇在滑行,他連眼也沒眨,拾了石頭,對准蛇頭狠狠砸去。
  他的天人福分用盡了,他知道。
  連最後的憐憫之心都沒有了。在他因於地府中受盡火焚的無盡痛苦後,他還能憐憫誰?
  水聲滑過他的心頭,他直覺順眼望去,瞧見裸露的美體半浸在泉中。
  淡白的月光投射在她乳白的胭體上,黑漆的長發直沒入泉中,水打在她身上,激起無數的水珠。
  他的喉口不停地滾動,立刻將臉撤至一旁,忍不住,又將視線調回來,看著水珠由她細白的頸子滑至她渾圓潔白的乳房,再路經平坦的小腹……
  仿佛有一只可怕的手掌緊緊扭扯住他曾經受創過的胸口。
  他倒抽口氣,引起她的注意。拈心抬起臉,駭叫:
  “啊!偷看!”
  他正站在冷泉旁,一條腿已跨進水中。他回過神,不知自己何時像個野獸一樣,想要撲上去、想要撕扯她柔軟的身子、想要……
  太多的欲望讓他差點失去理智,他咽了咽口水,晃動有些混亂的腦子。不能移開視線,他就閉上眼費力地爬上去。
  心口的痛開始蔓延了。
  他還以為他好運到上蒼停止了他的火焚之苦。
  虛弱地靠在石頭旁,聽到她跟著爬上岸,他咬牙從嘴縫裡吐出:
  “別靠近我!”
  紅霧在合上的眼眸裡燒起,無止境的火焰從四周開始竄起,從皮膚裡流出的汗化為一簇簇火花,開始在他皮膚表層燒灼;接住會燒進骨、燒進心肺,當他燒得一點也不剩時,他的知覺仍然在,然後牛頭馬面帶著他走地府。
  這就是當日獨孤玄的下場。
  這些他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必須履行他的毒咒,在地府裡受盡火焚之苦,日日夜夜。
  她投胎,他才跟著轉世。
  而從大隋到大清歷經數百年,短暫的投胎不是陰錯陽差的錯身而過,就是神眼封起,讓他平白錯過機會。如今,這一世他權貴加身,死後復活後重回記憶,他的神眼也已開啟,所有的時機都輪轉到他身上,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一世啊……
  可是,等他復生的那一刻起,靈魂中夾雜著獨孤玄的思想與回憶,毒咒便再度開始重現了。
  這樣的日子將永無止境,就算胤玄死了,還是會再回到地府裡再被折磨。
  冰冷的氣流從間滑進,一點一滴的,開始降溫。
  他的耳從聽見僻哩啪啦燒著肉的聲音到水聲……水聲……
  可不能讓拈心瞧見現在的他!
  好不容易親近她的心防,若是嚇壞她,要再接近勢必又要再花一番工夫。
  他強力調整自己扭曲的面容,張開痛苦的雙眸,嘴角試圖擠出一個浪子的笑。笑容卻僵化,盯著她的小臉放大。
  她身上隨意包著放在石頭上的披風,披風下當然……什麼也沒穿,因為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頸子都是濕的。她的指尖觸在他腕間,認真地為他把脈。
  月光下,認真的小臉完全看不出來有芸娘的影子,而他的心口……充滿了柔情。
  就算柔情溢過火焚之苦,他也不會感到訝異。
  她皺起眉頭,為他。“你躁火過旺,吃兩帖藥就好……”脈象是這樣告訴她的,但他痛苦的神色卻像是熱到痛不欲生。如果世上有人燒死之後還會有表情的,大概就是像他這樣吧。
  簡直嚇得她驚惶失措。
  “你真的很熱嗎?”她小聲問。
  “我熱的絕不止一輩子這麼久。”他虛弱地說,黑眸仍然鎖住她的。“我以為一個女人最誘人的莫過於赤裸胴體,現在才知一個女人為男人所露出的神色最是惑人。”
  “你熱到胡說八道了。”
  他想舉起手撫平她打結的眉褶,無奈氣力不足,她見狀,連忙扶住他的手臂。
  “你的表情在告訴我,你真的在擔心我。”他輕輕扯動嘴角以示笑,隨即靠向石頭,合上眼休息。“不礙事的,你快換上衣服吧。”
  他的呼吸不似先前的沉重,胸口卻仍然有些發熱。有一回,他被火燒得受不了,直奔進府用的人工湖泊,哪知道身體所浸的水化火,燒得更透。
  額頭輕輕地被貼上,冰冰涼涼的,幾乎要滿足地歎口氣。
  他又張眼,瞧見她的眉鼻近在咫尺,她的額靠在他額上。
  “我現在很涼。”她輕聲說道,仍在擔心他。“你常這樣嗎?”
  “偶爾,在我轉過身的時候。”他自嘲道。
  “那麼,你該給好一點的大夫看。”
  他望著她郁悶的圓眸,只要他的下顎微微揚起,就能佛過她的唇。
  他不得不承認,想要得到曾是天女之身的她,要付出的代價是難以形容的;畢竟在前世,他也是毀掉天女元神的罪首之一。
  “我這是心病,說過不礙事的。以後倘若有什麼人想要自焚,就叫他盡管來找我吧,看了我,就知道自焚有多可怕。”
  “胡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什麼自焚!”她微斥道。
  他的回憶恍恍惚惚地。“我身上的每一寸都出自於他們,可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沒有感受到其他爹娘該對子女的;我這樣做,是苦了點,卻從不後悔,就算再來一次……”他微微瞇眼,身上灼熱交錯著那年代自焚的痛,焦距漸凝在她臉上。他咧嘴笑了。“我還是不後悔,因為你是個凡人了。”
  “我不懂。”
  “不懂最好。”
  見他又合起眼來,拈心遲疑了下,將胸前的玉佩拿下來,改掛在他的胸前。
  “你這是什麼?”他被驚動,又醒來。
  “是姐夫送我的。”她笑道:“是見面禮。可以保長命百歲的。”
  聽是博爾濟送的,胤玄差點要拿下,但眼角瞧她擔憂無比,於是忍下沖動,決定稍後再丟也不遲。王佩呈不規則的狀形,鮮翠之中有一絲血紅,不像是普通玉鋪買得到的。
  “他親自送你的?”
  “嗯,姐夫說既然我跟著金大夫學診屍,玉佩剛好能護我元神,不讓小鬼竊了去。”
  他笑了一聲。“博爾濟看起來不像是迷信之人。”
  “姐夫確實不是啊。”
  可是博爾濟卻因擔心她,而信了。胤玄沒有說出口,也不打算說。在愛情的世界裡,仁慈只會害了自己。
  “拈心,其實要保長命百歲……有一個方法比玉佩護身更實際。”
  她訝異。“你快說。”
  “這個秘密我只讓你知道,你過來點……再過來點……”她再近時,他直接仰起下巴,舔著她的唇。
  她嚇了一跳,連忙退開,他虛弱的臉讓她不敢妄動,微惱道: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欺我。”
  “不是欺你,確實你比玉佩有用太多了。”他合上眼,喃喃道。
  火燒之感漸漸褪去,他有些困盹,緊緊握住她的手,不願放開。
  她的掌心柔軟清涼,氣流湧進四肢百骸。
  起初,眉間微微的發熱,他沒有注意,只當是火焚尚未褪光,後來當劇痛襲進他的朱砂痣時,他猛然一張開眼。
  “胤玄?”
  她的聲音像在千裡遠之外,他的眼前變了,變成未來。
  誰的未來?
  血濺紅他的眼前,那表示有人要死了。他心裡不甚在意,就算是死吧,人生誰無死……黃色的裙尾……博爾濟……八貝勒,這兩人會碰頭,他不會意外。黃色的裙尾似乎是個女人……會是誰?拈心她姐姐?不,他可不打算認識她姐姐,不管她姐姐前世是誰,都不必再知道了……
  “胤玄?”
  不對,是拈心!
  血從拈心背後飛噴,濺滿了他的長袍。
  “胤玄!”她高亢的聲音拉回他的預知。
  他盯著她。
  “我扶你進屋。”她認真說道:“可是我要先穿衣服,你放開我的手。”
  他全然沒有聽見,腦海不停地重演方才的景象。
  如同在前世,他唯—一次預知了芙娘的未來,卻只能眼睜睜目睹她的死亡。
  而這一回,他仍舊目睹了她未來的死亡。
  拈心拉不開他的手,沒辦法,只得緊緊系住披風,想要扶起他。
  他卻死命地將她抱著,不顧她的披風一直往下滑。
  “就算再一次逆天而行,我也絕不讓你再次在我眼前香消玉殞!”他咬牙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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