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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芊芊 -【我要你的一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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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5: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我要你的一生 作者:葉芊芊

      程瑤是個遠離好運的女子。她的人生是悲劇串連起來的淚,她的貧窮是凡人躲避的瘟疫,即使那美麗的容顏,也不曾給過她快樂,只有麻煩。

  宋展鵬像個遊戲紅塵的詩人,他多情、多金、多帥、多瀟灑。但,一張荒誕的遺囑將奪走他的一切,那就是──如果在三十五歲之前找不到個處女結婚,他便一無所有。

  一個偶然的廁所裏的MAN'STALK,解決了他的困難,他不必去街上逢女人就問:是不是處子身啊?只要用他總經理的權勢,和一筆豐富的聘金,壓迫他手下那個楚楚可憐的播音小姐程瑤,要她嫁他,一切問題即迎刃而解。

  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高攀,這下他得為他總經理的面子爭口氣,向她宣戰。

  結果,誰贏了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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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5:3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五十朵含苞的紫玫瑰,在白點斑斑如滿天星的玻璃紙包攏下,顯得特別耀眼。

  花美,人更美。一條街,所有的路人,不約而同地對她和她手中的花,發出這樣的贊喟。

  她滿心歡喜地捧著花束,像抱了個搪瓷娃娃般小心翼翼,眼底漾著淡紫,唇邊泛起梨渦,笑著,想的全是母親──今天生日。

  終於,她找到了比太陽花更適合病榻中的母親的花。

  「媽,生日快樂。」

  「謝謝,好美的花,我喜歡。」

  「花店小姐說:紫玫瑰花語是──我想要你的一生。」

  「送給媽媽……合宜嗎?」

  「我要媽媽永遠陪我,不分開。」

  「媽媽也想,但女人終究要嫁,媽媽希望陪你的是你一輩子的情人。」

  「男人只曉得紅玫瑰,短暫的愛情。」

  「總有一天,有個他會送我的女兒一屋子的紫玫瑰,並說:我要你的一生。」

  「我才不要一屋子的紫玫瑰。」

  「為什麼?」

  「生生世世只和一個男人輪回,沒趣。」

  「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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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5: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突然被老闆叫進辦公室,程瑤只有一個感覺,凶多吉少。

  起初,眾姊妹們半真半假地恭喜她──蒙皇上寵召。

  皇上的後宮通常有三千粉黛,她才不要玩那種系楊柳在門前,任君王坐騎的羊兒走到哪扇門,門裏才有春宵的遊戲。就像小時候玩「棉花糖」,一月到十二月也不過蹲十二次,天曉得那只羊兒吃三千天的草,什麼時候吃到她門前?搞不好吃到兩千九百九十九根草,在她門口得了厭食症,那她豈不是一輩子守寡!

  後來,眾姊妹們還這麼為她加油打氣──從此君王不早朝。

  二十四個女人在一起就是這樣,三八。

  她心裏當然知道大家為什麼那麼開心,因為,大家都不想增加她的惶然。昨天她在工作崗位上,就是門口的詢問台前,把桌上的海報卷成一團,敲向吃她豆腐的客人的腦袋,因而轟動萬教,驚動武林。

  反正伸頭、縮頭都得挨一刀,她沒了選擇,從容就義去也。

  程瑤垂著臉,額前梳子般的劉海遮住她大又亮的眼睛,使人看不出她的心事,但從緊緊交纏的十指,和關節處因用力而泛白的跡象不難窺知,她快暈厥過去了。

  總經理手枕在腦後,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但他的眼神卻把她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打量一遍,然後她看到了,他的頭微微那麼一點,像是滿意她……

  滿意她什麼呢?是不是臉蛋和身材呢?男人見到她,大多數會有這樣的動作,她習以為常。

  總經理故弄玄機地說:「我們來談一樁買賣。」

  「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賣。」她的確是捉襟見肘。「也出不起價,買你不要的東西。」皇親貴族不要的拍賣品,在世人的眼裏,叫骨董,價值連城。

  「我買你。」他臉上的興味很濃。

  「什麼?」她立即反應。「只有妓女的身子,才標上價碼。」

  他居然還能不疾不徐地解釋,「我的意思是說──有條件地娶你為妻。」

  「我不出售。」

  「只要你和我結婚,我負責你母親住院的所有費用……」他直截了當地提出條件。

  「你怎麼知道我媽住院?」她眯著眼睛,像被揭了瘡疤似的反彈,「你為什麼要調查我?」

  「我要娶你,當然要瞭解你。」他覺得她很有意思,表情萬千。

  「娶我?為什麼是我?我才來公司不過三個月,我們幾乎是不認識彼此……」她自問自答。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缺錢用,而我則缺個走進教堂的女人。」

  「我也許很需要錢,但你並不缺女人啊!」女人的衣櫥裏,永遠少一件衣服;而男人是在床上,永遠缺一個女人。

  「那些女人玩玩可以,不過,都不適合我的結婚條件。」他撻伐地說:「男歡女愛,各取所需罷了。」

  她豎起了雞冠,攻擊地說:「這麼說來,總經理擇偶的條件一定很高,我未必合適。」她最討厭這種把女人當衛生紙使用的沙文豬,賭咒他死後滾到地獄裏。

  他切入主題的核心,訕訕地問:「素我冒昧地問個問題……你,你是處女嗎?」

  「你太無禮了。」程瑤的臉羞紅到了髮鬢。

  「從你臉上的紅暈,我想你是的。」他吹著口哨,一副中了大獎的模樣。

  「那……那不關你的事。」她氣急敗壞地起身,決定一走了之。

  他矯健如豹子的一躍身,用背抵住門,堅持把話說完。「坦白說,我的外公,也就是這間百貨公司的董事長,他給了我一個繼承公司的難題──三十五歲生日前必須娶個處女為妻,否則我將一文不值。」

  她微愕、含混地說:「荒謬。」

  他笑得很無奈,「的確是荒謬,不過老頭子卻是認真的。」

  「滿街都是這樣的女人,不止我……」

  「難不成要我在馬路上逢女人就問:你是不是處女?那我豈不是被人看成瘋子,報警抓進精神病院了。」

  「我……」她還是感到有些不對勁,卻找不出是哪兒。

  「先別急著拒絕,聽聽我的條件。只要你點頭,我立刻負責你母親住院的所有費用,給她接受最好的治療、住最好的病房、請最好的特別護士;從進禮堂開始算起,一年之內,你若是懷孕,我會在孩子出生後,給你這間公司十分之一的股份、現金兩千萬、一棟房子、一部朋馳,和還你自由;但如果一年以內,你肚子不爭氣,就只能拿五百萬,然後離婚回到原來的你,不過我還是會一直照顧你母親到她壽終為止。」

  程瑤半晌才有所反應。「條件很誘人。」

  「心動了嗎?」這麼豐盛的魚餌,他不信釣不到大魚。

  她不語,表情有一點……有一點點紊亂。

  「聰明人。」

  「等一下,我並沒答應你,我還需要時間考慮。」她想到的是反芻。

  「明天一上班,就來這兒給我答覆。」

  程瑤一回到工作崗位,眾姊妹見她臉色自若,知道沒事了,嘴巴就開始閒不住,問東問西。

  「是不是那個男的告狀告到總經理那兒?」

  「總經理是不是要替你擔下來?賠償多少錢?」

  「還是總經理反告那個男的性騷擾,結果總經理爭取到多少遮羞費?」

  程瑤一個勁地搖頭,她……她怎麼說得出口?

  「那筆錢夠不夠你請我們打牙祭?」

  「需不需要我請你們吃排頭?」樓管員魏純芳一臉晚娘相,把大家嚇得抱頭鼠竄。

  和程瑤同組的謬以婕,趁魏純芳不在時,緊追不捨地問:「總經理到底為什麼找你?和昨天的事有關嗎?」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那你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謬以婕觀察入微。

  「我……我有嗎?」程瑤臉上一陣燥熱。

  「瞧你臉紅得跟個熟透的番茄一樣,是不是被總經理電到了?」

  「我……我才不會喜歡上那種花心的男人。」

  「才不?我才不相信你不喜歡他,全公司未婚的女人到了夜晚都把他當夢中情人,而你卻說不,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程瑤懶得理會,這個女人每一句話都是圈套,她才不上當。

  「不說話也可以,我當你默認了。」謬以婕自彈自唱,不亦樂乎。

  她沒來由地慌亂起來。「別胡說八道。」

  謬以婕嘖嘖道:「小姑娘,我聽見你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像是對我說──討厭!什麼都瞞不過你。」

  「無聊。」她知道解釋無用,而且越描越黑。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千萬記得提拔同一梯的難友,我謬以婕。」

  下班時間一到,程瑤連制服都沒換,像臉上起了見不得人的水痘,躲躲藏藏地逃回家,整理亂糟糟的心情。

  他的求婚,算不算是打擊?

  在這麼多打擊接踵發生後,它勉強算是個小小的意外吧!

  自父親為人作保遭池魚之殃以來,她宛若公主的城堡也隨之粉碎,初中勉強畢業後,便開始半工半讀的夜校生活,這一讀就是五年的時間。當然不是因為笨而留級,是一場要命的車禍,奪去了父親的呼吸、母親的雙腿和她的歡笑。

  從那個時候起,她忘了如何笑,也不記得如何哭,生命裏只有做,拚命地做手工賺錢活下去。可是,惡運並未就此放過她,半年前,母親在過度操勞下昏迷,醫生宣佈是癌症的那一秒鐘,她像被雷劈到般,只想與母親一起赴黃泉了卻殘生,但她不忍,隱瞞住事實,和母親如往常一樣,快樂地做手工、回憶昔日,並勤跑醫院。

  灰白、慘澹的生命,在三個月前有了三百六十度的改變,母親遇到舊日的長輩,施以援手解決住院治療的難題,並介紹了份工作,讓她與社會接觸,不再躲在陰暗的牆角裏,悲歎青春似白駒過隙。

  就這樣,她遇到了左威豪,第一個關心她的男人,也可以說是很簡單地,她的心便毫無保留地愛上了他。剛開始是甜蜜的,但不能公開的感覺,讓她啟疑竇,到昨天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左威豪花名簿裏一支含苞未放的花。

  他只是急於摘下她,和她的美麗。

  奇怪的是──她竟然掉不下一滴眼淚哀悼失戀,為什麼呢?是她習慣了不幸?還是不幸早已擊潰了她?

  活著,卻像是一具無情無緒的皮囊,只是吐二氧化碳、吸氧地苟活著。

  她為這樣感到悲哀。

  月色從視窗照耀進來,傾瀉一地的皎潔,恍如白晝;這時候鐘聲敲了五下,程瑤才明白黑夜將退到山背,而她的焦慮已經升到了天中央。

  想了又想,程瑤並不覺得自己的臀部大,居然會被視為下蛋機器,總經理該去驗光檢查視力了,選來選去,選到個賣龍眼的。換個角度來想,他把她當配種的母胎,也不無道理。因為她的確天生麗質,對後代不容置疑地將有卓越貢獻,但這個貢獻,總經理單憑他自己的基因也可以有不錯的結果,為何偏要她?

  處女?他其實並不是非她不可,只要是處子之身的女人都可以,明天,她一定要建議他登報應徵。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腦海裏揮不去的影像,她心亂如麻,怎麼也穩不下來。

  總經理……心中的總經理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過去她沒有仔細想過,因為「總經理」的頭銜是不可侵犯的偉大,渺小的她,怎敢想……連多看一眼都是忌諱。現在別說是想他了,光是記起他薄如刀鋒的唇,她的心跳就如脫韁野馬,狂奔。

  她居然為那微揚的嘴角中帶著輕藐意味,感到好看、心動、暈眩,發什麼癲呀!

  愛情,在沒遇見左威豪前是個迫不及待的東西,如今,她要當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夢,萬一現實生活裏沒有,至少可以在夢裏訂做個完美的情人。

  於是,程瑤高興地對自己說:拒絕當下蛋的母雞。

  她要尋找一個送她一室紫玫瑰的男人,即使花一生的時間,她也無悔。

  今生沒有,來生再尋找。

  是不是太衝動了?宋展鵬叼住一支沒點火的煙,耳畔縈繞著幾天前在廁所裏聽到的閒話……

  「左威豪,進行到幾壘?」

  「真衰!還沒跑上二壘,就被封殺出局。」

  「號外!大情聖也有慘遭滑鐵廬的時候,是不是她對你有免疫力?」

  「我的魅力是無堅不摧的,若不是她每到緊要關頭時,人就神經兮兮的,嚇得猛打嗝,壞了我想要的情調,其實像她那樣單純的女孩,想要打全壘打是易如反掌。」

  「她是處女?」

  「八、九不離十。」

  「真棒,獵到個稀有動物。」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昨晚和她約會時,被魏純芳給撞見……」

  「天啊!魏純芳吃過你的虧,她一定把你的劣行全抖出來。」

  「我哪有什麼劣行?男歡女愛,合則聚、不合則散,是她自己看得太嚴重,一副我沒娶她就是犯了天條似地該下十八層地獄,嘖,嘖,也不拿面鏡子瞧瞧,憑什麼要我娶她?如果玩過就該負責,那我早在十年前就做爸爸了,輪也輪不到她。」

  「你這青菜蘿蔔都好的風流天性,當心哪一天被潑硫酸。」

  「呸、呸、呸,你這烏鴉嘴居然咒我!」

  「我哪敢,不過是提醒你,那部‘致命的吸引力’的電影情節,給女人帶來的衝擊,比原子彈給日本人的記憶更難以磨滅。」

  「我會睜大眼睛,挑軟柿子吃,不會惹到麻煩的。」

  「你實在是個壞胚子。」

  「哪個男人不愛拈花惹草?你要是有我這麼帥,或有總經理那麼多金,難道會死守著一個女人?」

  「可惜,我什麼都沒有,只好聽你的緋聞韻事,解解饞。」

  「若能娶到個減少三十年奮鬥的老婆,又能將程瑤納做妾,這人生豈不是快樂得不得了。」

  「別妄想了,那個播音小姐看起來很有骨氣。」

  「憑我的費司、最懂得女人心的腦袋,再加上裹了糖漿的舌頭,要個女人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折枝,假以時日來個霸王硬上弓,保管程瑤往後死心踏地跟著我。」

  「你前輩子大概是個采花賊,辣手摧花的個性沒退化乾淨,這輩子手還會癢。」

  「我說是吃素的……」

  「原來是個太監!」

  「去你的,我是說出家人。」

  就是這席下三濫的男人私語,莫名地激起他的憤慨和保護濱臨絕種動物的責任感,於是,他向他們欲蹂躪的弱女子伸出援手,決定娶程瑤為妻。

  宋展鵬當然瞭解腦裏想的全是自欺欺人,程瑤的出現,對他而言簡直就是救世菩薩的化身,適時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還不到三十三歲的生日,照理來說,被婚姻束縛這件事,是不用急於一時,可是宋展鵬怕程瑤處子之身熬不了等,兩年裏若有任何變化,到時候他到哪里去找後補的?

  這種隨時有可能稍縱即逝的好運,不憂一萬,只慮萬一。

  那個叫程瑤的播音小姐憑良心說,長得不賴,論起美貌和他前任或是現任的女人僅在伯仲之間,但她多了份清新脫俗的氣質,尤其是一雙深幽、沉靜的黑眸,時而變化顏色,像八月的天氣,才颳風就下雨,雨未停太陽已現,情緒變換快得令人捉摸不定。

  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應該是不會無聊吧!

  不,他不需要介意這樁買來的婚姻──是圓?是扁?她就像太子選的正妃一樣,擺好看的。想通了這一點,宋展鵬心裏舒服極了,剛才腦子裏莫名其妙掠過的一些念頭,如責任、義務、忠誠,壓得他險險喘不過氣來。

  可能是因為她的純潔,令他萌生呵護的心情,像個負責的丈夫。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宋展鵬聳了聳肩,要娶個處女為妻,心底還真有那麼點……良心不安。

  宋展鵬目瞪口呆地打量眼前的女人,他的臉色明顯是被激怒的樣子,然而,很快地他撇了撇嘴,把一臉的焦躁撇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動過肝火,原本抿成一線的唇,漸漸綻出一個饒富興味的笑容,唯獨那雙眸子,不經意地露出寒光。

  那雙眸子在說:好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

  那笑容也變了樣,抖落著:當心偷雞不著蝕把米。

  有一刻那麼長的時間,程瑤渾身打起哆嗦,手腳冰冷麻痹,感覺總經理盯著她的眼神很不可思議,仿佛燃著恨之入骨的人,毀不得吞噬了她,分屍了她。她驚栗地站立著,只能像個箭靶的紅心,釘在射程裏,隨他高興張滿弓、拉緊弦,射她個萬箭穿心。

  男人的溫柔,總在遇到拒絕後,露出猙獰的真面目。

  宋展鵬的求婚,左威豪的求歡,都在她說不的瞬間,由迷人的笑容急轉直下,變成殺人的嘴臉。

  她對男人這種現實、自私的動物,望之生懼。

  「嫌條件不夠好?」

  「是我不想把一生埋葬在錢坑裏。」她能說她要嫁給愛嗎?

  愛,在多金、英俊、狂傲的男人字典裏,是找不到的。

  「不用你一生,我只要短短的一年,你生命裏的一小片段。」他在商言商地說:「想想看,你有辦法在一年之內幾乎是不勞而獲地賺到這筆錢嗎?」

  「這天底下有不勞而獲的事?」程瑤尖聲反問。

  即使是出賣肉體的妓女,人後流盡多少淚水,又有誰知道?

  「好,好,就算有點委屈你的……肚子,也用了點你的青春,但在利弊得失的比較下,你是以小搏大,勝算有天那麼大。」宋展鵬不很誠心地安撫她。

  再怎麼說,她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出數倍,那些足以彌補她短暫的不悅,她有什麼好哇哇叫的!

  這個女人漂亮、精明、又有演技,不當明星太可惜了。他想兩人如果是好聚好散的結局,他會不吝捧紅她,當作是額外的小費。

  「很可惜,我不賭博,甚至怨恨賭這個字眼。」她雞蛋裏挑骨頭。

  他使出撒手?。「那想想你母親好了,有了我的照顧,她可以安享晚年。」

  「不要拿我的弱點做重點。」她人窮,志不窮。

  「錢有什麼不好?有錢也許能買到幸福,沒錢,特別是像你這樣負債累累的人生,連幸福的邊都沾不上。」他忍不住起身走走,排解不耐煩。

  她文風不動地說:「我會是個精神上的富人。」

  「這句話,我通常是……哈!哈!當笑話置之。」宋展鵬鬥出了樂趣。「我向來不愛說教,但是,對你這樣食古不化、目光如豆、剛愎自用……」

  程瑤好整以暇地打斷他,「你這麼嫌棄我,幹嘛硬要娶我這塊茅廁裏的石頭?」

  遲疑了一下,他氣虛地說:「因為我找不到第二個VIRGIN。」

  「登報啊。」

  「你真有本事把人逼瘋。」他咋舌。

  「我這是替你出主意,沒有惡意的。」她眼神晶瑩剔透。

  「我可不想駭人聽聞。」他一蹬,坐在辦公桌上,與她的距離一下子縮到伸手可及的範圍,沒意識到空氣在異常地浮動著,自顧自地說:「更何況來者是不是處女,我怎麼辨識?」

  程瑤牽動嘴角笑,帶著一絲倉皇,不是因為他的話,是距離壓迫到她的神經。

  「佛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是那麼善良的人,不會見死不救吧?」宋展鵬頑皮地阿彌陀佛一聲。

  「我信基督。」她倔強地說。

  「那更好,你要有基督的殉難精神,替天下人背十字架。」

  「我不能答應你,是因為……因為我有男朋友。」

  「我不怕公平競爭,更喜歡爭奪的快感。」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她身上飄來淡雅的清香,薄薄地,卻也有薰人欲醉的誘惑。

  「總經理……」她不依地叫道。

  「不對,我都向你求婚了,你怎麼還用這麼生疏的稱呼叫我?」他突然口乾舌燥,自自然然地拿起身邊沾了她紅口印的水杯,弄不懂自己為何刻意地銜著她的唇跡飲水,神情有些恍惚地說:「要改口叫我展鵬,或是鵬,比較符合我們目前的關係。」

  「拜託!」對他喝水的舉動,她感到迷惘、不安。

  她眼中閃爍著點點繁星,使他如同被鞭子猛地抽醒似的,回了神地說:「好了,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瞭解我,然後再談婚事、合約。」

  她避開他的注視,婉轉地說:「你趁早另尋目標,別在我身上虛擲光陰。」

  他眼底有種微醺的陶醉,像飄了一地的楓紅,悠悠情深地說:「我怎麼覺得你已經改變了心意,現在就想嫁我了。」

  受不了被人激將的個性,使她無畏地迎上他的目光,鄭重地說:「作夢。」

  「作夢也好,清醒也好,你今天四點下班後,等我。」

  「做什麼?」

  「拍拖、吃飯啊,增進瞭解。」他擺好了一盤棋子,等她落子。

  連續兩天進出總經理辦公室,而且每次時間都很長,出來後又沒有公文貼出,這一切就像未曾發生過的不正常,使得一樓的女職員們,交相接耳猜測。謎語就在這樣口耳相傳下,由一樓開始攀升,傳到頂層,都是這麼說:程瑤飛上枝頭了。

  大夥兒為她感到興奮、羡慕、驕傲,但沒有嫉妒。

  可是,解鈴還需系鈴人,她守口如瓶的嘴巴,使她們的快樂局限於想像的空間裏。

  四點鐘,換班的時刻到了,兩組播音小姐依日本式鞠躬的禮數異位,還沒終結,宋展鵬就翩然現身,那神情不像在稽核她們的效率,倒像是在等待什麼。女孩中有他要的人嗎?大家了然於心。

  一雙雙瞪大的眼睛,偷瞄著眼前的景象,總經理亦步亦趨地跟著交班的程瑤、謬以婕的身後,好像深怕一個閃失,他要的,噗一聲就消失了。

  程瑤則是兩隻手像鉗子似地抓著以婕的手臂不放,在櫃檯間遊走,卻怎麼也閃避不掉她們身後的蒼蠅,直到每一個樓面都逛完了,她也有如孫悟空使盡全力翻了一萬八千裏遠的斛鬥,結果還是落在如來佛的掌心上。

  之後,在停車場警衛的注目禮下,程瑤坐進總經理座車的每個細節,不到一個時辰,已是路人皆知。

  程瑤一臉平靜得教人害怕,兩眼直直地,像瞎子,對他視若無睹。

  宋展鵬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說男人喜歡看女人的臀部,而女人喜歡看男人臀部的皮夾,但他擅用他的皮夾,花錢買氣氛。

  首先,他把車停在花店的門口,買了一束淡粉色鬱金香送給她,程瑤接過手卻沒有道謝;他不氣餒地的把車開到霜淇淋店,買了一盒放進車上的小冰箱,到了陽明山山腰,在綠蔭蔽天、和風吹拂的幽靜草地上,享受口齒冰涼、柔軟的感覺,她吃了,依然沒有表情;他越挫越勇,翻過陽金公路,來到細沙、白浪的海灘,當程瑤沉醉在眼前美景時,他突然將她推入海中,終於,她皺起眉,報復地打了場水戰。

  夕陽灑下,沙灘金黃,美得教人輕狂。

  「我還是有辦法逗你笑。」他的手臂突然從她身後一鉗,把她整個人往空中一旋,歡呼地問:「你服不服氣?」

  「放我下來。」她試著用腳構地,卻徒勞無功。

  他到底有多高?她沒有概念,只知道不矮,而經他這麼一抱,她心裏小鹿亂竄,懵懵懂懂地感覺到他的體格很有彈性,給人想依靠的渴望。

  「除非你答應嫁我。」他耍賴。抱著她的感覺真好,他貪婪的手此刻已不理會大腦的指揮,一個勁地環住她纖細的腰,也不是很用力,用那種剛剛好的柔情摟著。

  「寧死不屈。」她不知為何使不出力,只好象徵性地掙扎著。

  「我要把你轉到投降為止。」宋展鵬大叫一聲,像個陀螺似地轉圈圈。

  程瑤急切地喊道:「不要,我們會跌跤。」

  果然,兩個人轉得頭暈跌倒在沙灘上,他躺在微燙的沙粒上,她則不偏不倚地躺在他身上,像兩根疊在一起的湯匙,急促的心跳聲,規律地打著拍子,逐漸的合而為一體。

  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男人,使她顧不得眼裏還有小星星,想翻身起來,雖然身體翻到了沙上,但一手卻沒能逃掉,仍被他握個正著。

  「仰躺看紅霞,真是人間一大快意事。」宋展鵬感性地說。

  「嗯。」程瑤只在意她的手,正在出水。

  他沙啞著嗓音。「如果我們結了婚,一定會很美好的,像這片彩霞滿天的山水。」

  「夕陽是無限好,可惜近黃昏。」她潑冷水地說。

  「你怎麼都不受感動?」他有點懊惱。

  她沒好氣地說:「早說過你想投資我,不如把錢丟到海裏,對臺灣還比較有貢獻。」

  「什麼貢獻?」

  「填海造地、擴大臺灣面積、造福鄉里。」她語不驚人死不休。

  「謝謝你幫我設想周到,可惜我沒那麼偉大。」他拿她沒輒。

  「看得出來,你心中無大志。」

  「我的大志──就是娶你、生個兒子。」他目前的第一志願是繼承遺產。

  她不假思索。「誰打包票生兒子?」

  「這麼說你想為我生女兒?」宋展鵬尋她開心地說:「坦白說,我是有那麼點重男輕女的觀念,不過,只要你能生,總會替我生到個傳宗接代的種。」

  她找到漏洞。「你的合約是一年,不論生男生女,時間一到,孩子的媽就得自動消失,不是嗎?」

  他眼睛亮出了契機。「合約書是可以修正的。」

  「萬一永遠生不出兒子?」

  「醫學可以控制懷孕時的性別。」

  程瑤不恥地回道:「你真殘忍!只要兒子,不要兒子的娘。」

  宋展鵬不能接腔,實在是無話可說。

  「我不會簽的。」她站起來,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沙,也拍去他的手。

  遠眺波光粼粼的淡水河,它是那麼的沉靜而怡然,卻洗慰不了她受了傷的心靈。

  程瑤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喊:不要相信男人的柔情,不要。

  宋展鵬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一眼就看見正在玩電視遊樂器的外公,尚宇文。

  八十八歲的高齡,仍有這番活力的人,真是世上罕見,不幸地,他眼前的這個外公就是這樣的怪物,和金庸筆下的老頑童周伯通,不分軒輊地煩人。

  又愛又恨的感受,正足以形容他們祖孫倆。在一起時,像仇人;分開了,是親人。兩個人永遠有吵不完的架,即使是他冬天用冷水洗澡這類雞毛蒜皮事,外公都要插嘴嘮叨,念得他離家出走。

  他八歲時,父母遇到空難喪生,父親那邊的親戚出了個高價錢,把他賣給外公。關於收養的恩情,他點滴在心頭,可是外公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怪人,三天兩頭的在他耳邊歌功頌德,說自己有多偉大,收容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孤兒,因為他們的血緣在母親私奔後,就登報作廢。有時候,他被激怒了,裹了幾件換洗的衣物,便逃到孤兒院裏圖個耳根清靜,或是跑到廟裏說要做和尚,不久總會被沒有理由地趕出去,他當然知道這是外公的詭計,要他自動回來,而他也會很上道地回家,挨藤條抽個兩、三下,圓滿收場。

  小鳥翅膀硬了,第一件事就是翱翔蒼穹,他也一樣。在當完兵後到國外狠狠玩了兩年,拿了個文憑,載譽歸國,等著他的是江山與美人,以及令人噴飯的遺囑宣言:三十五歲以前,娶個處子之身的新娘。

  剛開始,他我行我素地過著花花公子的生活,漸漸膩了,便把重心移到事業,然後旁敲側擊外公的遺囑真相──是不是真的那麼荒誕?

  他從律師不小心說溜了嘴中得到了證實,老傢伙白底黑字立下繼承遺產的必要條件,一點都不含糊。幸而,天無絕人之路,他找到了開啟寶藏的鑰匙,程瑤。

  「今天太早進門了,九點還不到。」尚宇文說話帶刺。「該不會是碰了那個女人的釘子,回家找碘酒消毒吧?」

  他氣得牙癢癢地說:「你的走狗都告訴你了。」

  「真高興,你也有被拒絕的時候。」尚宇文幸災樂禍。

  「我會學你,用手段、金錢得到我要的東西。」宋展鵬臉色倏地沉了下去。

  要不是尚宇文的迫害,他的雙親根本就不會坐上那架死亡飛機,去巴西淘金,這道陳年舊傷,是他心口忘不掉的痛。

  「你少用了一樣武器。」尚宇文以老賣老的口吻。

  「那個玩意,你留著自己去梅開二度吧。」他的話從牙縫裏不屑地迸出。

  「孩子,你不會成功的,頂多是得到個軀殼。」

  「誰要裏面的……靈魂,我從來沒想過要那種永生不滅的真諦。」

  尚宇文長籲短歎地說:「沒有愛的人生,是空虛的。」

  「哇!外公又在傳教。」門口,沖進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穿著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熱褲,往兩個男人的臉上,各送個飛吻。

  宋展鵬一臉無福消受的樣子。「芸芸,你要回來,怎麼不通知一聲?我好去接你。」

  「這丫頭又浪費我的錢。」尚宇文板起臉孔。

  「外公,我不是讀書的料,求求你行行好,別再把我丟到異鄉,見不到你,我晚上都睡不好。」宋芸芸親熱地圈住外公的脖子,求饒地說。

  「才怪,少了外公的念經,你會熟睡得像只豬。」宋展鵬是龜笑鱉無尾。

  「外公,讓我留下來,替你看緊荷包。」宋芸芸古靈精怪地建議。

  「你能做什麼?」

  「我要到公司上班,做大哥的助理。」

  「好,從基層開始學習。」尚宇文說。

  「那怎麼行!我是老闆的外孫女,總經理的妹妹,就算不為我,也要為你們的面子著想。」宋芸芸千金大小姐當慣了,嬌嫩得很。

  「明天,安排你妹妹做電梯小姐。」尚宇文充耳不聞那些懶人的藉口。

  「外公,你偏心,哥哥就可以從經理幹起,而我卻要做個微不足道的按電梯鈕的小妹。」宋芸芸努著嘴發飆。

  「你哥哥是伯克萊管理碩士,你呢?」

  「高中畢業,做文書、行政的工作也可以。」宋芸芸的眼神瞟向哥哥求救。

  「芸芸,你是說不過外公的,更何況他說得對。」宋展鵬大公無私。

  「什麼時候你們倆站在同一陣線上,槍口一致對同個目標?」

  祖孫倆默契十足地說:「每次你不乖的時候。」

  「好啦!好啦!我休息幾天後,再去公司報到。」宋芸芸使性子地嚷著。

  「明天就去上班。」尚宇文沒商量餘地的命令。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宋展鵬就事論事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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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6: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營業時間還未到,程瑤一直低著頭整理詢問台,不敢面對四方投射過來的癡迷眼神。

  每個女人的夢──嫁個像李察吉爾在電影PRETTYWOMAN中所演角色,這種揉合浪漫、奢侈的幻想,在現實生活裏的程瑤身上找到例證,女孩們在她的腳上看到了玻璃舞鞋,一雙賦予魔法的舞鞋,能使美夢成真。

  好奇的心,並未隨著戀曲公開而止住,大家更想知道程瑤是如何捕捉到總經理的?

  她很美,這一點大夥沒有異議。但是,圍繞在總經理身邊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麗質美人,當然,她的美是清新不染紅塵的,比起那些豔光四射的女人,少花了很多胭脂錢;說到精明,她全身上下聞不到女強人的味道,不僅如此,廣播時吃螺絲的機率冠蓋群雌;提起脾氣,她平常很溫柔,一遇到有人要替她出飯菜錢時,她馬上翻臉,整個人拗得像是打了死結……分析了這麼多,大家還是沒找到總經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原因。

  也許,愛就是這麼奇妙,找不出原因的。

  總經理一定是在某天、某時、某分、某秒,經過詢問台前,驚鴻一瞥看見程瑤蕙質蘭心的那面,整個人猶如被五百萬伏特的電觸到,心旖悸動,愛之入骨。

  對於眾姊妹一見鍾情的說法,程瑤一笑置之。

  唯獨謬以婕有臭鼬糾纏不放的精神,時時刻刻地逼問:「黑矸裝醬油,看不出來你魅力無邊,告訴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前天。」她對謬以婕的纏功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到昨天結束。」

  「他嘗到了甜頭,就把你甩了嗎?」謬以婕忿忿地說。

  「你小聲點。」她眉頭一擠,聲音輕如蚊子低鳴,極小心地、提防隔牆有耳地說:「我們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我覺得配不上他尊貴的身分,所以莎喲娜啦。」

  「原來只是你單方向的SAYGOOD-BYE,那好戲還在後頭。」

  昨晚,在她下車之前,宋展鵬自以為風流地點了一點她的臉頰,當下她的直接反應是──摑他個五爪印,不管後果地就轉身跑回家。這樣的THEEND,想必是演不出續集的,而且有九成九的機率被解雇,剩下的零點一成是風度。

  她禱告奇跡發生。

  程瑤心事重重地說:「以婕,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冒昧的問題?」

  「可以,我這個人百毒不侵,沒有任何問題會冒犯得了我。」謬以婕豪氣地說。

  「你是處女嗎?」

  「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奉獻給愛了。」謬以婕落落大方。「你問的問題,好像是我阿嬤那個年代的話題,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小腳和處女已過時了,沒有人會再關心它們的存在價值,或是價值存在。」

  「那……你將來的先生會不會介意,你曾經的男人是誰?」

  「會的話,他不會娶我,我也不會嫁他。」謬以婕十分驚訝地問:「你有這方面的困擾嗎?他這麼問過你嗎?難道他嫌你不是那個,就……」

  「完全相反。」

  「哈!我懂了,他知道你是處女,反而疏遠你,對不對?」謬以婕竊喜地說:「據說日本的男人,都希望太太在婚前就有性經驗,這樣的女人在那方面比較放得開。」

  程瑤瞪著大眼睛,聚攏雙眉地說:「噁心。」

  「喂,你們兩個,怎麼上班時間一直講話?」一張陌生的臉孔,趾高氣揚地。

  謬以婕不客氣地頂回去,「新來的,門還沒開,邊做事邊聊天,犯著你了。」

  「要是每一個員工都像你們兩個一樣,到了開門時間,裏面豈不仍然一團亂?那還要不要做生意!」新來的拍起桌子,?的一聲,引起不小的騷動。

  圍觀的姊妹們心裏想:得罪未來的總經理夫人程瑤和她的好友,真可謂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

  「你有沒有敬老尊賢的概念?」謬以婕以手指戳新來的女孩肩頭一下。

  「你是比我老,那又怎樣?也還不至於老到上車要我讓座的年齡。」

  謬以婕忿忿地說:「新來的,我比你先進公司,算是你的前輩,你懂不懂規矩?」

  「什麼新來的!我叫宋芸芸。」她抬高了下巴,一副了不得的模樣。

  「報名號就報名號,我叫謬以婕,你要檢舉我嗎?去呀。」

  「沒見識,我姓宋,也就是總經理的妹妹,這間百貨公司大老闆的外孫女。」宋芸芸威風八面的神情。

  程瑤最討厭狗仗人勢的架子,不甘示弱地說:「我叫程瑤,請問你在公司是哪一個單位?職稱?」從宋芸芸穿著的制服看來,同大家身上穿的是清一色。

  圍觀的姊妹們這下全變臉了,心想:姑嫂戰爭,自家人打自家人,有好戲看了。

  「我暫時管理二號電梯。」

  「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別拿背景壓人,而且我們的工作,自有樓管員督導,還輪不到你說話。」程瑤冷哼。

  「你們有膽再報一次名字。」宋芸芸卯上了。

  「程瑤、謬以婕。」

  宋芸芸狐假虎威地說:「我會轉告我哥哥,記你們兩個過。」

  「幹什麼?就快開門了,圍成一團成何體統?去,都回自己崗位去。」魏純芳硬著頭皮,出聲打散一觸即爆的戰爭,誰也不敢得罪。

  宋展鵬從外面撥電話回公司,要程瑤拿一份放在辦公桌上的資料袋,到南京東路的兄弟飯店門口等他。

  站了二十分鐘,依然不見總經理的身影,程瑤的眼眸飄浮得厲害,顯然是沒有等人的耐性。按照往例,她應該早已拂袖而去,但是今天她招惹不起第二個姓宋的。

  程瑤顧慮到鋪蓋,它現在比有個性來得重要。

  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還有一塊可以耕種的田地,她卻什麼都沒有,實在沒有、也不能有瀟灑的本錢。

  隔著茶色玻璃,程瑤瞧見裏面擺有兄弟棒球隊琳琅滿目的附屬品。她從小就是棒球迷,那時候,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就靠一群小國手們露了臉,在每場冠軍爭奪賽,觀眾席上華僑揮舞著旗子,在太平洋彼岸,電視機前的臺灣人,心如煮沸的開水,對著那片旗海和聽不見加油聲的選手們,聲嘶力竭,終於,他們不負眾望地贏了多次的榮耀返抵國門。

  她出神地想起了早年的那段歲月,也同時憶起一家三口守著電視機的情景,愕然感到臉龐有淚水滑過。這麼多年了,父親的影子已然混沌不清,而她怎麼也忘不了與父母歡笑、哭泣的每個片段。

  程瑤的忘我,總要經過他人的大叫或某些意外,才喚得醒飛走的魂魄。

  宋展鵬手指當槍地抵住她背脊,磁性的嗓子問:「要錢?要命?要我?」

  她扎扎實實地嚇了一跳,真正地跳了起來,手上的資料袋隨後掉落地上。

  她足足調整呼吸十秒鐘,然後才說:「什麼都要,就是不要你。」

  「真傻,要我就擁有了一切。」

  程瑤沒有接腔,彎下腰拾起地上的資料袋,和散落出來的檔,臉色不禁凝重了起來,「這是什麼?空白紙張!」她忿忿地把資料袋內的資料倒出來,全是白紙。

  他吐出舌頭,做鬼臉道:「哇!被識破了。」

  「下次請不要在我正常的上班時間,把我騙出來。」

  「太好了,我還有下次的機會。」他得寸進尺地說:「下次,我一定謹記你的下班時間,就是我們約會的好時光。」

  「夠了,惡作劇結束了,我也該回公司。」

  「請你吃頓午飯,當作賠罪。」

  「我還是要回公司。」

  「那你請我吃午飯,彌補昨天我臉上的傷痕。」他翻出舊帳。

  她支吾地說:「昨天……很對不起。」把柄落在人家的手上,只好任人宰割了。

  他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笑得很開心。「吃飯皇帝大!有什麼恩恩怨怨,咱們來個杯酒釋前嫌。」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展鵬治程瑤,已越來越得心應手。

  這間屋頂是玻璃帷幕的法式餐廳,玻璃的外面有座花架,盛開著紫色的九重葛。花架下麵是露天咖啡座,視野極佳;餐廳內部一如藝術殿堂,在屋子正中央垂懸著晶瑩剔透的華麗吊燈,大理石壁面、嵌金手工名品,最特別的是沙拉吧上的銀制燭?,讓人如置身在歐洲浪漫、輝煌的情境裏,吃,成了賞心悅目的享受。

  正在喝餐後咖啡時,門口來了一群人,男人個個西裝革履,夾在當中唯一的女人冷豔、高?、華貴,她的出現,連金碧輝煌的裝潢也黯然失色。

  「看什麼?」

  「門口的女人,好面熟,不知道是誰?」

  宋展鵬側過臉,「顏茜兒,歌星。」

  「對,好眼力。」她記起來了,上個星期的電視週刊這樣報導過,「你是她現任的男伴。」影視圈的愛情,是累積數字的遊戲。

  「不對,她只是我眾多女朋友之一。」他像是在說:女人對他全是投懷送抱。

  「要不要過去和她打聲招呼?」

  「我現在眼裏只看見你一個──老婆。」他帶著深情凝視著她。

  她才不上當,心如止水。

  「展鵬,怎麼請公司銷售員到這麼貴的地方用餐,犒賞什麼了不得的大功勞?」顏茜兒吃味的吳噥軟音,聽了教人渾身酥麻。

  「我的事,你管不著。」他連眼角也沒抬,還是用那一往情深的眼神盯著程瑤。

  程瑤如坐針氈,對他的眼神感到不自在。

  「這位小姐長得不賴,你有意思?新目標?」顏茜兒自顧自地拉開椅子,坐下。「憑你總經理的頭銜,一定很快就手到擒來。」話中充滿了鄙夷的調調。

  「去吃你的飯,別煩我。」他對女人的態度,向來蠻橫。

  「不介意我坐這兒點菜吧?」顏茜兒臉上堆滿了虛情,笑著問程瑤。

  「介意。」她火藥味濃厚地說:「他請的人是我,不是你,麻煩你回到你該坐的位置去。」

  宋展鵬單手撐著下頷,虛榮地享受兩個女人為他爭執的場面。

  「你這是把我當情敵看?宣戰?」顏茜兒沒有三兩三,也不會上梁山。

  「我們談的是公事,你不會有興趣聽的。」

  「安心,我只要靠在展鵬的身旁,絕不多話,保證靜得像只小貓。」顏茜兒暗示地說:「不過,我動起來,可像只野貓一樣狂野。」

  程瑤氣定神閑地說:「我終於知道你的唱片為何不暢銷,因為你的喉嚨很破。」

  「什麼!」顏茜兒激動得站起身,不意摔落了椅子。

  「公眾人物,請注意一下你的表現。」她笑裏藏刀的表情,氣炸了顏茜兒。

  「展鵬……」顏茜兒噘著嘴,轉向宋展鵬諂媚。

  程瑤語驚四座地說:「不用嗲了。我咖啡喝完了,要回去上班,這兒留給你。」

  「程瑤,那你先回去,順便幫我把這資料袋交給我的秘書。」宋展鵬躊躇了數秒,從上衣口袋掏出皮夾,夾起一張千元鈔票,說:「還有,這是計程車錢。」

  顏茜兒瞟了瞟眼角,那神情明顯是在說:便宜貨。

  程瑤氣憤填膺地說:「飯錢你出,車費我出,我們之間一筆勾消。」說完沖出餐廳。

  宋展鵬心又涼了下來,這回全泡湯了。

  樓梯間很安靜,程瑤也是。

  她一級一級往上走,步履沉重得像此刻沉甸甸的心情。

  出了餐廳門那一?,屈辱、難堪的淚水泉湧而出,雖然知道是宋展鵬的一千元傷了她的心,但是她似乎更在意他打發她走的決定,把她看成一般的女人,像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哈巴狗,她才不屑向他搖尾乞食。

  可悲!明明知道宋展鵬的溫柔是假的,心裏總還存著一絲期盼──弄假成真,該有多好!這樣的心情,她直覺認為一個人孤獨太久了,就會不由地想過兩個人的日子,等到兩個人的熱情退燒了,她又會開始懷念一個人的自由自在,只不過是一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自然現象。

  分分合合,不但歷史有見證,愛情也有,表現在結婚、離婚上。

  淚痕抹幹後,紅腫的眼皮依然在哭,怎麼見人呀!沒法子,只好走樓梯消化時間,也消磨掉腫脹的眼皮。

  十六層樓,在安全門的那一邊是繁華升平的榮景,這一邊卻是遭世遺棄的孤寥,她走在冷清幽暗的階梯上,已過了十四個樓層,遇不到一個人影,使她莫名地可憐起自己,也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盡頭。

  驀地,有人從第十五層樓的安全門閃出,唉!是她不想見的人之一。

  「小瑤,是你!」左威豪半驚半喜。

  難道這張臉,還有第二個名字嗎?程瑤偏過頭,極冷淡。

  「還在生我的氣?你瞧,我這次從日本出差回來,為你帶了這瓶──香水。」他從口袋裏拿出小巧、鮮黃的瓶子,用兩隻指頭夾住,晃呀晃的。

  她一針見血地說:「臺灣免稅機場買的?」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一見到這拇指點大的玩意,沖入腦門的第一印象──廉價品。看來顏茜兒的話在她記憶中,已留下驚人的殺傷力,這和家道中落時,她在學校由千金身價摔到第二類垃圾股所感受到「紙張薄,人情更薄」的卑微,有著同樣的影響力。溫順的程瑤不知不覺地搖身成了張牙舞爪的母老虎,見人就咬。

  「怎麼會!」左威豪尷尬到了極點。

  「如果不是,幹嘛把標籤撕得那麼乾淨?」她揪住狐狸尾巴不放。

  「送人的東西,貼著價錢,會讓人誤以為有希望回禮的意圖。」他推得清潔。

  她很不給面子地說:「那有必要連製造地的標籤也撕去嗎?」

  左威豪掩飾地說:「幾天不見,你怎麼長出爪子?」

  「如果抓破你的臉,能減少女性同胞被騙的悲劇,我會毫不猶豫地刷得你一臉花。」

  「你捨不得……」

  「不,我只是沒有力氣撕裂你那張裹了糖漿的嘴,所以,放你一馬。」

  「說來說去,你還是捨不得傷害我。」

  「我是把機會留給他人,等著看你遭報應。」最近的男人,臉皮都跟銅牆鐵壁一樣厚,子彈已穿不過,於是,程瑤抬出原子彈。「譬如死無葬身之地、生兒子沒屁眼。」

  「話不要說得太過分。」左威豪氣得臉紅脖子粗。

  「好,反正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也懶得理你。」她想閃過他。

  他偏不讓路。「聽說公司裏有大事發生……」

  「我有急事,麻煩你讓個路。」她淡然地只想儘快擺脫他。

  「有急事為何不搭電梯,要走樓梯?」左威豪反擊道:「怎麼,身分不一樣了,連過去的朋友都看不在眼裏?」

  「我和你早就一刀兩斷,一點瓜葛都沒有。」

  「人家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你好歹也交往了一個月的時間,緣分總還在。」

  「這麼說來,魏姊和你豈不有百世輪回的恩情。」

  「別一見面,盡提這些不愉快的事,今晚我請你吃飯,順便討教一下攀龍附鳳的秘訣。」左威豪酸溜溜地說。

  「謝了,我怕喝到有下藥的湯。」對小人,永遠要提防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千錯萬錯,我都認了,不要這麼斷情絕意地,我會日夜寢食難安。」

  「左威豪,你這招沒有用的。」她直覺地感到雞皮疙瘩掉滿地。

  「真巧,程小姐,我們又見面了。」宋芸芸從十四樓的安全門探頭,捕風捉影地說:「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們的談情說愛?」

  「你是……」

  「我叫宋芸芸,新來的電梯小姐。」

  「哦!你就是今天和程瑤吵得滿城風雨的芸芸,幸會。」左威豪眼神頓時如聚光燈,集中在宋芸芸的身上梭巡著。

  「叫得真順口。」程瑤刻意嘲諷道。

  「我……」左威豪迫不及待地要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是左威豪,企劃一課,也是全公司長得最帥的男人。」宋芸芸被電到了。午休時間,她本來要去哥哥那兒告禦狀,不巧宋展鵬外出。於是,坐上總經理的寶椅,調來人事資料翻閱,當下就被左威豪的照片迷得七暈八素、神魂顛倒。

  「當心,也許是狼人。」程瑤拋下這句話,通行無阻地上樓。

  才回到工作崗位,門外嘩啦啦地下起了雨。

  一波接一波避雨的人,擠滿了一樓樓面,人一多,百貨公司變成菜市場,這本是值得高興的現象,但是大部分的人純粹在躲避這場雨,一時間,參觀的人潮擠走購買的人氣,大人沖散小孩,詢問台前忙得焦頭爛額。

  廣播尋人、安慰哭鬧不停的小孩、介紹樓面配置,直到雨停、人散,程瑤和謬以婕自覺都瘦了一圈。

  喘口氣後,內線電話亮起紅燈,謬以婕拿起話筒,「喂,這裏是詢問台。」

  程瑤則在一旁向一個客人解說辦理會員卡的事宜。

  掛斷電話,謬以婕嚇壞了臉色,打岔道:「先生,對不起,這位小姐臨時有事,待會我再向你解說。」接著像超音速似地對她說:「小瑤,剛才總經理秘書說,你拿給她的檔少了一張,要你上去一趟。」

  「我原封不動地交給她的,掉了是她自己的事,與我無關。」她百般不情願。

  「你也沒動,她也沒錯,怎麼會這樣呢?」

  「也許是總經理搞錯了。」

  謬以婕忐忑不安地說:「你趕快去解釋一下,免得背黑鍋。」

  「麻煩。」她嘴硬心軟。

  責任心使然下,程瑤沿著原路線,拾級而上,到了十六樓的秘書桌前,秘書鐵青的臉色,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敢怒不敢言。

  「你怎麼現在才來?謬以婕說你早就動身了,為何……算了,去見總經理吧。」

  「等一下,我這麼晚來是因為我是走樓梯上來的,和我先前拿資料袋給你時走的路線一樣,不幸的是,少的那一張,沒有掉在半途。」她趕緊澄清自己晚到的理由。

  秘書破涕為笑地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奶奶你快進去。」

  程瑤幾乎是被硬推進辦公室,而秘書卻連門檻都沒跨進,就消失在門後。

  她戰備地說:「找我有事?」真是多此一問。

  宋展鵬一張臉被團濃霧遮住,一看就知道是煙抽多了。「請你來比請神還難。」

  「我替你去找少掉的那張文件。」她理直氣壯。

  他冷嘲熱諷地說:「從七部電梯裏?」公司裏營業電梯加貨用電梯共七部。

  她毫不退縮。「不是,樓梯間。」

  他咯咯地笑了,有些歉疚地說:「坐吧,站著也不會再長高,還是坐著舒服。」

  「詢問台很忙,我不想讓以婕一個人太累,趕快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我好工作去。」程瑤很有良心地表白立場。

  「放心吧,秘書已經派人去暫代你的位置。」他早有準備。

  「那我們儘快開始,現在就請秘書進來對質,好嗎?」她急於速戰速決。

  「喝杯酒,如何?」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我在美國時學過調雞尾酒,比湯姆克魯斯在電影裏的表演更帥,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宋展鵬走到酒吧台前調酒,優雅的慢動作,可急壞了熱鍋上的螞蟻。

  「文件是不是找到了?」程瑤靈機一動,氣呼呼地問:「或是根本就沒有這件事?」

  「別冒火,氣壞了身子,我會心痛。」

  「何必在我這微不足道的女人身上下功夫!還是多關心你的大歌星,顏茜兒。」

  他發出狂叫,歡呼道:「嘿,瑤瑤吃醋了。」

  「你真是個痞子。」她頭痛了。

  他那一句瑤瑤,原是父母匿稱她的小名,經他這麼一喊,胸口流竄著萬馬奔騰的騷動,使得程瑤偷偷地把指甲戳入手背,藉著皮肉上的痛楚,穩定慌亂的心跳。

  「對你這個冰封美人,我要去買把世上最利的鑿子,刨掉你冰冷的束縛。」

  驀地,宋芸芸像風一樣,刮進總經理室。「大哥……哦!原來惡人先來告狀了。」

  「你才是來打小報告。」程瑤不怕殺頭地。

  「何止小報告!我要大大地開除你。」宋芸芸仗勢欺人地語出威脅。

  「芸芸,你要見我,要先透過秘書通報的規矩,不懂嗎?」宋展鵬打起官腔,「出去,等我傳見。」

  宋芸芸嘟著嘴,不合作地說:「我是你妹妹……」

  「公私不分,怎麼做好事情?」

  「那她憑什麼可以越級上報?」宋芸芸很不以為然。

  他快招架不住地說:「我是總經理,要叫誰來,隨我高興。」

  「哼!不公平,只准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

  「好,一人錯一次,我今天讓你把話講清楚,明天開始,大家照規矩來。」他不得不以身作則。

  宋芸芸敵意很重地問:「她是誰呀?你這麼袒護她!」

  「你未來的嫂子。」

  「什麼?!」宋芸芸用力咬住嘴唇,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程瑤也沒好臉色,闢謠地說道:「胡說。」

  「你聽到了,我現在居下風,還在努力中。」他和顏悅色道:「所以,你這做妹妹的不幫忙也罷,怎麼可以扯我後腿,得罪我的心上人?」

  「天涯何處無芳草,就那麼三分姿色,也敢自以為國色天香,」宋芸芸狗嘴吐不出象牙地說:「憑大哥你一表人才的相貌,腰纏萬貫,要找個比她漂亮百倍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何必在乎她?」

  「弱水三千,我只愛眼前這一瓢飲。」他說的比唱的好聽。

  程瑤旁若無人地離席,有她在場,宋展鵬什麼話都敢講,而她卻一句也聽不下去。

  「你也會專情?」宋芸芸不信。

  「對,非她莫娶。」

  逐漸西下的夕陽,遣金粉點綴似地照在花海上,讓路過的人為花驚豔、讚歎。

  程瑤去醫院探望母親,捧了滿滿兩手充滿蓬勃朝氣的太陽花,心情就像花語:祝你早日康復。

  程母的病體,雖然痊癒無望,但是精神和毅力一向堅強,支撐程母與癌魔頑強抵抗的信念,是女兒的終身大事。

  人在世上,知道留日無多時,總是瀟灑不起來,反而牽絆更多。

  程母的擔心害怕其來有自:瑤瑤在讀國二半生不熟的青蘋果年齡,即遇到她性格、人生轉變的分水嶺,在此之前她是掌上明珠,大家都喜歡她,因為她漂亮可人、花錢大方,之後她依然漂亮,可是錙銖計較、自卑作崇,把自己捆綁在悲哀中,成了一觸即發的刺蝟;加上一場雪上加霜的車禍,把瑤瑤來不及矯正的人生觀,推向更黑、更苦的深淵,一天二十四小時關在家裏,照料行動不便、風燭殘年的母親。

  後來,透過她的老朋友,友善地解決了她們的困窘,就在這個時候,瑤瑤戀愛了,歡天喜地帶了左威豪來探病,程母幾乎是第一眼便看穿他的居心叵測,只想摘下一朵開在峭壁險嶺的蘭花、辣手摧花,卻不是想呵護、栽培蘭花的珍貴。

  幸好,在尚未深陷之前,瑤瑤的眼睛毫不盲目地慧劍斬情絲,一切又回到昔日的風平浪靜,程母知道這是假像,山雨欲來,總是風滿樓。

  今天,程瑤特別黏母親,到了晚上九點,站了八個小時的兩腳不嫌累地,推著輪椅,陪程母在風清蟲鳴的花園裏散步。

  程瑤抬起頭,在天空中梭巡什麼似的,很認真。

  「又找不到老天爺喝水的杓子!」

  「嗯,在哪兒?」她心裏其實是在找中國古老的傳說,關於愛情的。

  七夕快到了,讓情人相逢所搭的鵲橋進展如何?趕得上讓織女、牛郎相見嗎?程瑤輕笑,是什麼撩起了她浪漫的憂愁?風吧!

  「先找到最亮的北極星,那邊,對面那棟大樓,突出來尖尖的避雷針上,看到沒有?」程母指著天空。

  「看到了。」程瑤高興,不是因為她看見什麼,而是什麼也沒看見。她有近視,這個秘密她隱瞞得很好,母親迄今仍不知情;她高興的是母親的眼力,沒有衰退。

  「順著它斜下方,那一顆就是指極星天樞,試著想像它像個杓子連成一線,北斗就出現了。」大功告成,程母相當得意。

  「媽,今晚天上的月亮、星星特別亮。」

  程母有感而抒地說:「以前在內陸,你外婆在這樣皎潔的夜晚,總是這麼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年紀愈大,對生活中遙遠、遺忘的過去,都會記起來,而且非常清楚;倒是那些兩、三天前發生的事、說過的話,腦子反像結了張縱橫交錯的網,怎麼也記不得。

  「前面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外婆有懷念的人?」

  「經你這麼一問,我想起了你外婆永志難忘的初戀故事。」程母雀躍地說:「雖然你外婆只說過一次,但我記憶猶新,因為它好美、好壯麗、也好淒涼……」

  「這個人,一定不是外公。」她笑了笑,有些蒼涼的。

  「嗯,你外公是個農夫,不懂得談情說愛是啥玩意。」程母開始用夢幻的語氣敘訴,「你外婆是受過中學教育的,在那個時代,每個家的孩子都多,要讀書,除了家裏有點經濟基礎,還要有頭腦,兄弟姊妹各憑本事升學,你外婆以一介女流,能爭取到讀書的機會,可想而知她是個有智慧的女人。對了,過去的學校不像現在這麼普遍,要到大城市或是省城裏才有高級中學、師範等學校,大學不見得每個省都有,你外婆是在省城讀高校,借住在三伯家……」

  程瑤書沒讀好,聽到素未謀面的外婆會讀書,便覺得肅然起敬。

  「其實學生談戀愛自古就有,只是不能公開。據你外婆描述的他,是個不打不相識的高年級學長,本來是你外婆一位元女同學心儀的對象,不,應該說是全校女生的白馬王子,除了你外婆是個蛀書蟲,沒有風聞過他的大名,所以不明就裏地替她同學傳情書,孰料學長連看都沒看就當她的面將信撕掉,氣得你外婆每天帶一封親筆寫的信給他,兩人像拔河似地僵持著,直到他受不了,也可以說是已愛上了你外婆,情形就變了。」

  她喜歡這樣的愛情,轟轟烈烈的感覺。

  「兩人從仇人到愛人,那種因誤會而瞭解的感情,總是特別扎實、深厚。怎奈他家和三伯家是商場上的死對頭,三伯又在那個時候鬥輸而家破人亡,他倆的愛情自然不被見諒,三嬸為消心頭之恨,在三伯的守靈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這件事告訴你曾外公知曉,棒打鴛鴦的悲劇就發生了。做完七七,你曾外公也沒辦休學就拉著你外婆回家,在路上遇到日本兵,想對你外婆輕薄,所幸不怕死的外公拿起鋤頭救了他們爺倆,這種捨命相救、自己卻受重傷的壯士行為,不要說是你曾外公,就是你外婆也感動,為了對他家有所交代,你外婆嫁給他沖喜,萬福地挽回了他的命和我的命。」

  「那個學長呢?」

  「追到鄉下時,婚裏已舉行過了,被村人趕走。」

  「就這麼放棄!」她驚呼。

  「沒有,他在村外的寺廟借宿,也許是在等你外婆來,也許是在等你外公撒手,不過,半年過去了,他兩樣都還沒等到,就被他家裏的人五花大綁地帶走了,為了防止他潛逃再來,送他去日本留學,從此斷了音訊。」程母鼻子發出酸澀的吸氣聲。

  程瑤怯怯地問:「外婆幸福嗎?」

  「遺憾是有的,但記憶與愛情不滅,生活也算平靜。」

  「擁有,一定幸福嗎?」

  「愛情是女人生命的全部。」程母莫測高深地說:「這句話,我舉雙手贊成。」

  欲速則不達,宋展鵬這麼告訴自己。

  一個月過去了,她的答案是不,兩個月也過去了,她改口說NO。

  像他這麼風流倜儻的男士,是沒有理由為一朵花傷神的,可是,宋展鵬一改只會爬枕頭山的習慣,雄心萬丈地想要征服高層,並視程瑤為喜馬拉雅山的聖母峰,為他的第一目標。

  自從和宋芸芸約定:不在上班時間假公濟私,宋展鵬求愛颱風的威力,硬生生地被這始料未及的低氣壓擋成一股春風,輕飄飄地,偶爾飄到詢問台,手上帶了盆花,說是美化詢問台觀瞻;又偶爾飄到員工餐廳,與程瑤不期而遇,同桌用膳;再偶爾飄到公司後門,目送辛勞一天的員工,快快樂樂的回家。

  但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句話,顯然不被鐵石心腸的程瑤認可。於是,宋展鵬決定就在今天,不請自去程瑤的小窩,請她為他煮頓飯,像個太太似的。

  每個人的第一次,總是慌亂的,宋展鵬也不例外。

  第一次上超級市場買菜,他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的挑選菜色,最後才決定提四大塑膠袋,分門別類地買了鴨魚肉一袋、青菜豆腐一袋、水果甜點一袋,以及最重要的雞尾酒用料。

  門一開,兩個人互相打量,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五官全擠在一起。

  「你(你)這是幹嘛?」兩人異口同聲。

  「女士優先說。」穿過她身後,他看到窗子躺在地上,一副慘遭小偷洗劫的淩亂。

  她一臉灰塵地說:「難得休假日,在家大掃除。」

  他學她的語氣,「難得休假日,在家吃便飯。」

  程瑤把門虛掩,防範地說:「看清楚門牌號碼,這不是你家,是我家,你走錯門了。」

  這個男人,有蟑螂的賊頭賊腦、能屈能伸、長命百歲,以及裝死的本事,拖鞋踩不扁他、拜貢他免疫、毒餌他不碰,所有能殺蟑的方法她已用到山窮水盡,結果卻是蟑螂大搖大擺地帶糧食來她家,生火炊飯。

  真是太可惡!程瑤籲了好長的一口氣。

  「既來之,則歡迎之。」他厚著臉皮說:「就看在這四袋提得我手脫臼的食物份上,給我一條生路。」

  「難不成你要在我家拜祖先?買這麼多供品。」她還是不讓步。

  他傻呼呼地解釋說:「不知道你會做什麼拿手菜,所以,只要被我瞧順眼的就買了。」

  「慢點,不是你要借我家廚房,表演大師級的手藝?」

  「大師絕活僅限調雞尾酒,打牙祭就全靠你了。」

  她不以為恥地說:「真抱歉,我只會做蛋蛋大餐,炒蛋、煎蛋、煮蛋、蒸蛋。」

  「哎呀!就是忘了買蛋。」他惱怒地大喊。

  「那請帶著你這堆養豬公的飼料,打道回府吧。」一顆雞蛋,逼走一條漢子。

  他不氣餒地說:「我馬上買蛋來。」

  「等一下,不用麻煩,我家冰箱裏有蛋。」頑石終於點頭了。

  「這麼說,我可以留下來吃午飯。」他喜出望外。

  阿姆斯壯在月球上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同理可證,他在這兒的一小步,是邁向結婚的一大步。宋展鵬心中高唱:總有一天等到你。

  她自自然然地接過兩隻輕袋子,引領他跨越重重障礙,到了廚房,問:「現在才九點鐘,平常你都這個時間喂五臟廟?」

  「我本來是想找你去趕早場電影,你既然在忙,那等吃完飯後,我們再去。」

  程瑤提出問題,「我做家事,你做啥?」

  宋展鵬接下聖旨。「我幫忙。」

  「就等你這句話。」她大樂。「把長褲卷一卷,幫我家嘟嘟洗澡。」

  「嘟嘟,是狗的名字?」他聲音空空的,像被金光黨放了迷藥。

  「嗯。」

  「我對狗過敏。」

  她刁難他,「嘟嘟等於是我弟弟,我媽的第二個孩子,你不喜歡它,行嗎?」

  他愁眉不展,如鯁在喉地說:「我討厭那種拚命滴口水,舌頭又收不進嘴裏,見人就舔的毛茸茸怪物。」

  「我家的嘟嘟,完全符合你所有討厭的事項。」她竊笑聲不斷地說:「別拖了,嘟嘟在後陽臺,你牽它到浴室裏,先沖涼,再用綠野香波幫它洗澡澡。」

  接著,浴室裏不斷地傳出人狗齊叫的熱鬧聲。

  程瑤站在浴室門外大呼小叫,「對了,你想好今天要看什麼片子?」

  「全聽你的。」他用吼的回應,蓋過狂叫的狗吠。

  「看狗在說話。」

  「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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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愛情,不來電時,是阻塞的排水管,一滴水也甭想通過;來電後,是暢順的排水管,流水不但直達下水道,更可俯衝大海的心臟。

  經過一天腰酸背痛的折騰,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宋展鵬突破了程瑤的第一道防線──視之不理,來到第二道關卡──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於是像個朋友般,邀她上劇院、逛書局、壓馬路,幸運地在喝了兩星期的白開水後,過斑馬線時,一個冒失的騎士突然右轉,差一公分就撞上程瑤,還好他及時拉住她那冰冷的小手,一路保護她到夜晚結束,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改變他一生的十字路口──民權東路與復興北路的交界,帶他敲開第三道門──蝶戀花。

  蝶兒怎樣戀花呢?宋展鵬不知道該拿什麼采蜜,愛這籃子太重了,那四片單薄的翅膀會被折斷;錢這袋子太髒了,花會被銅臭味薰謝,其他如幽默、英俊、溫柔……所有法寶出盡,仍然不見伊人點頭。

  於是,他常在她家門口徘徊,等待天……賜良緣。

  又過了一個月,大家照常上班,除了左威豪照常遲到。

  企劃一課主管終於忍無可忍,給予他嚴厲的口頭警告,要他好自為之,免得年終考績吃小丙,紅利吃大虧。

  左威豪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直覺告訴他:有人暗中整他。

  是誰呢?恨他的人,保守估計有公司總人數的一半強,比他醜的男人和得不到他青睞的女人都是;可是從中挑選有能力整他的,只蹦得出一個人。

  是的,一定是她,未來的總經理夫人。

  在百年前的西洋傳統裏,兩個男人夾個女人是要以手槍決鬥來博取女人的心,眼前的情況雖然不盡相同,但是決鬥都是由女人挑起的,而槍在命運證人大小眼的分配下,他得到把老來福槍,而總經理則是管核子炮,註定他被轟得體無完膚。

  左威豪不甘心成為程瑤的腳下石、階下囚,向來只有女人為他哭,沒有反例。趁她今天上晚班,習慣性地提前二十分鐘到男賓止步的更衣室化妝時,討回公道。

  程瑤從鏡中反影看到他陰森的臉,驚愕地說:「你不能進來這兒,出去。」

  左威豪見她形單影隻好欺負,皮笑肉不笑地說:「需不需要張生為鶯鶯畫眉的服務?」

  「滾出去。」

  他拉開椅子,逕自坐下。「小心!長了魚尾紋,會被老闆打入冷宮的。」

  她一本正經,「你再不走,我叫保全人員進來請你出去。」

  「叫總經理來不是更好!」

  「殺雞焉用牛刀?你的身價不夠格,他也不會紆尊降貴。」她牙尖嘴利地。

  「也對,像我這種卑微的人,有如用過的草紙,丟在馬桶旁的簍子裏,賤得不屑一顧。」左威豪對鏡自嘲。

  程瑤落井下石地說:「知道自己賤就好了。」

  「你說什麼?」左威豪氣得額上青筋暴現,手緊握成拳頭。

  危險的光圈雖然罩在頭上,她還是敢說:「我沒說什麼,只不過重複你的形容詞。」

  左威豪從來不是個君子,也有過打女人的前科,他決定狠狠地、重重地教訓那張惹禍的嘴巴。

  千鈞一髮時,謬以婕推門進來,誇張地喊道:「左威豪,你變性了嗎?」

  門聲使左威豪做賊心虛地吃了一驚,怒氣頓時收斂大半。「那豈不是搶走像你這樣醜女的風采,害你嫁不出去,比我當男人時更恨我。」

  「唉,我還以為你的報應到了,被剪成顛鸞倒鳳的太監。」謬以婕不甘示弱地反唇相稽,「原來老天爺還在蒙頭睡大覺,尚未替人間主持公道。」

  看到幫手來了,程瑤繼續未完成的妝。

  「我要是做了宦官,可是女人的一大損失。」他大言不慚地說:「凡是受過我雨露的女人,都明白這一點。」

  「對,我聽魏純芳形容過,你是麵條,站不起來。」謬以婕惡毒地介面。

  「那個女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左威豪曖昧地說:「為了取信於人,我可以犧牲自己,照亮你。」

  謬以婕被激紅了臉。「左威豪,你去死!」

  左威豪一掃在程瑤那兒撞到鐵板的陰霾,從謬以婕這兒扳回一城,樂得露出小人得志的嘿笑。

  程瑤嗅到風向不對,停下正在化妝的手,天外飛來一筆地說道:「有人提到照亮,是不是在說越燃越短的蠟燭?」一語雙關。

  謬以婕又抖起來,佻撻地說:「如果你的報應還沒到,來這幹嘛?偷窺?」

  「我是光明正大地來和程瑤?舊,等一下就走。」

  「一下是多久?我要計時,超過一秒我就叫非禮。」謬以婕挽起袖子,聚精會神地看手錶。

  程瑤先發制人地說:「不要的爛抹布,你還是回垃圾山,乖乖等著拾荒者撿回去,當……還是抹布一條。」

  「嘖,嘖,人有了靠山,連天皇老子都不怕。」左威豪嘴角都扭曲了。

  「山怎麼靠?椅子有靠背才舒服。」她氣死人不賠錢地說:「天皇我褻瀆不起,老子在天上,我每年都拜。」

  左威豪猶做困獸鬥地說:「好,我們言歸正傳,你為什麼要暗箭傷人?」

  「傷你哪兒?你哪兒中傷?還是中鏢?」

  左威豪情緒失控地摑了程瑤一耳光,激動地咆哮,「這是你自找的。」

  謬以婕衝動地和左威豪扭打起來,引起不可收拾的混亂。

  這一巴掌的風波,飛也似地傳到一星期一次的主管會議中,正在主持會議的總經理耳朵裏。

  事後,誰是通風報信的人?竟然成了懸案,沒人知曉。

  話說回來,宋展鵬當時的反應,嚇壞了在座的主管,感覺上那一巴掌像是結結實實地落在總經理臉上,氣得他捏爛手中盛滿熱水的紙杯,熱水滾燙的溫度似乎燒不傷他的手,卻燙紅了他的臉,繼續煮沸,直到青煙從他頭上冒出,這才知覺憤怒已到要殺人的高亢中。

  沒有人敢上前關心他的手傷,他忍耐了一分鐘,大家都知道他在掙紮公私之間該如何仲裁,這一分鐘裏,每個人都屏息著,像沒背氧氣裝備的潛水夫在深海中憋氣似地,好不容易一聲散會,大家這才竄出水面,拚命吸氣。

  左威豪玩完了。大家都這麼認為。

  宋展鵬瘋了似地沖出會議室,秘書已在門口久候多時,指著總經理室,悄聲細氣地說:「她在裏面。」

  進門時,他以為會聽到哭泣聲,結果沒有,她正在用冰塊敷臉消腫,低聲欷籲。

  「我來。」他蹲在她跟前,輕柔又帶些強橫地接過包著毛巾的冰塊。

  程瑤打落門牙和血吞地逞強說:「你們男人天生力氣大,打起人來真要命的痛。」

  「不是你們男人,會打女人的是孬種,不算男人。」他輕藐暴力。

  她失魂地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醜。」女人在乎的事,永遠是美麗。

  「怎麼會!」他倏地親了下她沒冰敷的另一半臉頰,疼愛地說:「瓜子臉美,圓臉也有圓臉的風情。」

  「你皮又在癢了。」她垂下眼瞼,羞答答的。

  他執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拍。「你打,用力點打,我陪你一起腫,當是夫妻臉。」

  「討厭!」她不勝嬌嗔地收回發燙的手。

  「心疼我?」他往自己臉上貼金。

  「臭美,你又不是我兒子,我怎麼會有那樣的感覺!」

  「這世上不只母子會連心,情人的心,也有相通。」他眼睛閃爍了一下。

  情人?他要她,是當老婆,不是做情人的,怎會冒冒失失地沖出這兩個字?不過,有感情地上教堂,總比趕鴨子上架好,就當情人是有交情的人吧。

  她清楚地看見他眼裏所有的變換,從迷途到找到路子,然後又回到起點──結婚生子,真教人失望。

  「今天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處理?」沒了談情說愛的心境。

  「國有國法,公司有公司的規定,他擅入女職員更衣室其罪一,在辦公場所公然打人其罪二,兩條罪加起來,等於無遣散費的開除。」他斬釘截鐵道。

  她心底湧現一波惻然,求情說:「沒那麼嚴重吧,何況是我先動口罵人的。」

  宋展鵬血脈憤張地問:「你為什麼要替他求情?難舍舊情?」

  「我和他是曾經有過交往,但那已是過去,而且是個秘密,你從哪打聽來的?」程瑤狐疑地問。

  「有些男人的嘴巴不像你們女人想的那麼牢靠,尤其是對狩獵的成績,往往是男人間的Man'sTalk。」宋展鵬不露破綻地自圓其說。

  「我懂,我和他的事,你們男人都知道,那這樣更不能開除他。」

  「你還這麼維護他!」他手握拳,冰塊喀滋喀滋響。

  程瑤手搭在他青筋突現的手背上,安撫地說:「不,我是為你好,以免落人口舌。」

  宋展鵬咄咄逼人,「我是老闆,誰敢批評我處事不公?」

  「沒人敢,但是我怎麼辦?」她左右為難地說:「以後大家都當我是特權階級,視我為異類,金枝玉葉之身碰不得,為求保住飯碗而漸漸疏離我,或是死黏著我拍馬屁。」

  他直截了當地說:「對,以後大家罩子放亮點,曉得你是我的人,誰敢碰你一根汗毛,我唯誰是問。」

  「那你是逼我辭職。」她拍開他的手,自暴自棄地回答。

  「這也不是,那也不對,我只不過想保護你,為何適得其反?」他百思不解。

  「我要和所有的播音小姐一樣,由樓管員和保全人員負責安全,不想有特別的禮遇。」她只想平凡。

  他惱火了。「今天這件事,照你的說法,我可是要連帶處分失職的樓管員和保全人員縱容犯罪,還有企劃一課課長、經理督導不嚴,把他們統統記過上公佈欄,以敬效尤。」

  程瑤低姿態地說:「它只是個意外,你別把一個人的錯,殃及一池子的魚。」

  「你只想渡眾人、幫眾人,為何不渡我?幫我?」換他求她。

  「我有替你著想……」

  「有?行動在哪兒?我看不見。」宋展鵬做戲地張望,一副尋了千百度,卻不見伊人在眼前的迷惘。

  「我要怎麼做,才叫渡你?幫你?」她中計了。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衷心地問。

  程瑤心頭驚震,沉吟了一下,搖頭。「不行,少了一樣東西。」

  「告訴我,是什麼?」

  「你自己想。」

  他追了這麼久,還沒悟透是為何而追?程瑤寒了心。

  她以為是愛情,但他只付出代價,為走上紅毯所需的代價,時間、金錢、精力、溫柔、風趣……這其中就是缺了愛情。

  其實,開頭就是她自欺欺人的謊言,她一直知道他要什麼,是她自己沒參透。

  無眠的夜,宋展鵬坐在床頭,吞雲吐霧。

  月色反照到牆上,輕撫著他大學時代攝影得獎作品,主題是:愛情。

  愛情的焦距放在兩個鶴發雞皮的老夫婦身上,在看野台戲──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老人沒朝臺上看,用一雙微眯的眼、褐斑滿布的手為老婦拭淚,在他們的身後是對頭靠得很近的年輕情侶,竊竊私語。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傻,在這麼熱的溫度燒烤下,為了讓月光進屋,寧願關掉冷氣,任由焦躁的焚風鞭笞著他的情緒,帶來無窮的苦惱……

  她要什麼樣的東西?

  擠破腦袋想了大半夜,答案很多,不知哪一個是她心裏的答案?

  情境分析:今天的求婚,程瑤沒和往常一樣斷然拒絕,這表示她在考慮,只要那樣東西當時存在,她會就地嫁給他;重點就在這裏,找到一件當時辦公室裏沒有的東西,結婚進行曲就可以演奏。

  演奏?他豁然開朗,懂得她要的東西了。

  那是氣氛,求婚的氣氛,女人們都喜歡FEELING,浪漫感覺。

  充滿鮮花、燭光、香檳、拉小提琴者及幽雅的餐廳,就像外國電影裏的佈景,聖潔如天使的女人,那顆晶瑩脆弱的心將會被這樣的氣氛感動,然後眼角閃著星光,還來不及傾吐心中的話,男人摘下桌面水瓶裏的紅玫瑰,放在絲絨的錦盒上,慫恿女人一定要馬上打開盒蓋,在錦盒開啟的同時,男人單膝落地,遠方傳來婀娜的弦樂演奏,女人定會拉起男人低半截的身子,擁抱,重複無數次的我願意、我願意……然後男人與女人進入溫柔纏綿的夜色。

  就是這個答案,他自信滿滿。

  另外,還有一個他不敢碰觸的答案,就在他眼前,防礙了他的快樂,於是,他光著腳走到牆邊的照片前,把它翻面,像是風乾的好事。

  什麼「愛情」!明天把它掛到外公的臥室,外公准定感激得痛哭流涕,謝謝他的割愛。

  外公最讓宋展鵬受不了的怪癖,就是和出家人的作息一樣,有早課、晚課,只不過人家念的是阿彌陀佛,他老人家則每天在自己耳際叨念加油加油。天啊!

  唉!折騰了三個月,總算看見數十億的財產在向他招手,等印章一蓋,錢就落袋為安,人從此高枕無憂。

  心情一好,精神也來了,瞌睡蟲又跑掉了,也罷,起身寫合約書,明天順道去冶鐵店,打鐵趁熱,買個鑽戒在她身上烙個記號:宋展鵬專屬,期限一年。

  這一天老天爺脾氣不好,從傍晚開始變臉,不知把落日趕到哪兒去,放任烏雲在空中打水戰,氣壞了上身被潑濕的人們。

  程瑤身子沒濕,心濕了,因為宋展鵬的擅自作主。

  首先,他強行替她請事假,不是為她的事請假,而是要她為他的事請假;其次,買了一件宛若戴安娜王妃穿的晚禮服,還請了位美髮專家,強行替她裝扮成不是她原來的清新,鏡裏的她是按他喜好訂做的豔麗;再來,也是最離譜的情節發展,居然包下那間頂樓的法國餐廳,在她吃飯的椅子後面,站了排恭敬的侍者,她剛叉起一塊田螺,還沒入口,一個拉小提琴的男士在她身旁打轉,她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去吃飯,而是供人消遣、參觀的猴子。

  真的,她覺得自己是只觀賞猴,而身旁的男士是只表演猴。

  沒了心情吃飯後,甜點、咖啡端上來,她正輕啜一口黑咖啡,那只表演猴不知是緊張過度?還是生病了?竟然兩腳發軟癱在地上,一隻手高舉著裝有大顆鑽石的盒子,就在此時,眾人熱烈鼓掌,掌聲太諂媚因而蓋住他說的話,她光看他那個口型就知曉他在說什麼,三個字,嫁給我,但不是我愛你。

  他弄錯了她的答案,搞出這麼個氣氛的笑話,於是,她幽雅地說:「我去一下化妝室,補厚一點的粉,才有勇氣接受這一切。」

  搞砸了!他心灰意冷地自己爬起來。

  識趣的侍者、小提琴手紛紛走避,留給他絕佳的檢討空間。

  因為沒有臉、也沒有心情繼續未完的風花雪月,他檢討不到一分鐘,一待她走來,便不吭聲地就往櫃檯結帳,還給了筆數目可觀的小費,像是遮口費。

  他拿命開玩笑似地和方向盤、煞車、油門、排擋,以及她過不去,沿路超車、闖紅燈,造成一連串的險象環生,卻不自覺。

  程瑤很害怕,憐憫的情緒膨脹得塞滿了喉管,沖到了淚腺,化作不能遏止的潸潸水流,從無聲的飲泣到喘息急遽的嗚咽,悲傷已是不能自己。

  她突然感覺到,非常非常怕他從地球上消失,由她的身邊不見了。

  宋展鵬以為,她哭是因為怕死,原先的憤怒急轉而下,只剩下冷漠、鄙夷。

  車速慢慢緩了下來,她仍是哭,哭得他心裏沒來由的亂。女人的淚水,在以前,只會令他生氣、遠離,現在不同了,他不忍心任由她哭下去,那麼肝腸寸斷的。

  把車停在路邊,他掏出手帕,語氣輕柔如和風拂面,「瑤瑤,別哭了,再哭會變成大花臉。」他總被她吃定,從第一次求婚遇挫就知道,她是他命中的剋星,輪回的債主,註定要承受她的喜、怒、哀、樂,直到她接受他為止。

  程瑤吸了吸鼻子,抬眼勾住他,堅定地說:「我願意嫁給你。」

  宋展鵬有些意外地說:「我現在並沒有向你求婚,你這麼說等於是在向我求婚哦!」他怨她早不說、晚不說,卻在他出糗的恥辱記憶猶新時說,實在磨人心性!

  「你可以拿喬拒絕,也可以欣然接受,而我只要你一個選擇。」她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想弄清楚是什麼原因讓你改變?」

  「我不知道,你當我是一時沖口而出,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臨時動議。」她只能這樣說,沒敢碰剛才的淚痕,那麼替他自戕時心疼的證據。

  「等你明白了原因告訴我,我再答覆你,會不會過了時效?」他心底有股熱切地想要厘清混亂的渴望,包括他在等待什麼?她的心嗎?

  他們誰也不去想──如果有一天,愛神的箭陰錯陽差地射過來時,該如何是好?

  「我的勇氣,只有今晚」」她眼裏已經有了悔意。

  宋展鵬再次拿出鑽戒,趕在她變心前問:「瑤瑤,你願意嫁我嗎?

  「你……」程瑤怔忡地望著他。

  「求婚是男人的權利,請你不要剝奪,點頭就好。」他體貼地看著她。

  「我願意。」她任由他圈住她顫抖的食指。

  「戴上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能脫下,連洗澡也不行。」他霸道地說。

  月光灑在車頂,像仙女祝福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金粉,洋溢喜氣,雖然不是意料的兒女情長,但,這麼好的氣氛,他不想提煞風景的合約。

  他們違心地接受了祝福。

  「別告訴我這是玻璃珠子,我沒那麼不識貨。」第二天一上班,謬以婕的瞳孔就成了放大鏡,拉著她的左手打量。「因為它的光芒,割破了我的眼球表面,這就是鑽石的特性,我聽人家說過,你可不能睜眼說瞎話,蒙我。」

  程瑤笑了笑,「我沒說它不是。」鑽石也好,玻璃也好,沒有經過愛情的一吻,在她眼裏,兩者皆可拋;有了那吻痕,玻璃也有鑽石的身價、璀璨。

  「是定情物?還是訂婚戒?」

  她不避諱地說:「訂婚。」至於情,在何方呢?

  「要閃電結婚?」

  她坦白地說:「這個問題,你可以上樓去問總經理。」

  「都已經一隻腳跨進了禮堂,還叫他總經理,那麼生疏。害羞啊!」謬以婕促狹道:「你該改口叫他展鵬、鵬,或是親愛的、相公,就像你們打啵時那樣順口。」

  「這是公司,不是花前月下。」她目光漾著森冷的寒意。

  他們之間的交往,表面上看來也有像時下自由戀愛的過程,但骨子裏卻像是媒妁之言,先講好條件,再來段可有可無的拍拖,欺騙大家是因激起了火花而結婚,不讓人看見私下交易的真相。

  「以後你做了老闆娘,公司就等於你自己家一樣,在家裏叫老公親愛的,誰敢說肉麻兩字?」謬以婕的歪理,動聽得連黑狗聽了都能漂出一身白毛。

  「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我沒嫁之前,就和你一樣是個小播音員。」

  謬以婕咿咿呀呀地揶揄道:「人在廟裏,心還俗,敲個什麼鐘啊!」

  內線電話亮起紅燈,停止兩人的針鋒相對。「喂,詢問台,是,總經理。」謬以婕謙卑地雙手捧著聽筒,打諢道:「皇后娘娘,皇上向您請安來了。」

  程瑤表情尋常地接過電話。「喂,是我,現在?好吧,等她來了,我就上去。」

  「又要蒙皇帝寵召?」謬以婕萬分欣羡地說:「什麼和尚尼姑!我看你根本是暫借廟堂的武則天。」

  「以婕,你還是省下些損我的口沫,保存戰鬥力,以便應付待會的大戰。」

  「什麼大戰?」

  「驚天地、泣鬼神的四行倉庫保衛戰。」她指著怒氣衝衝走來代班的宋芸芸。

  謬以婕爆笑道:「她看起來的確像……日本人,傳統的迷你種。」

  程瑤頗有同感。

  宋芸芸一百四十八公分的身高,若不是今年麵包鞋當道,去掉鞋跟,從背後看來倒像個小學五、六年級的女生,而從前面端祥,單眼皮給了人很東洋的感覺;和她的哥哥一百八十公分的壯碩,鷹隼的雙眼,完全不一樣。

  他們是兄妹嗎?這是宋芸芸說出身分後,公司裏每個人的第一個反應──懷疑,不過,宋展鵬沒有否認芸芸的宋姓,說只要看過阿諾史瓦辛格的龍兄鼠弟,就知道遺傳是怎麼回事。

  一見到程瑤,宋芸芸心中的無名火冒了出來。「妲己迷倒紂王,荒廢朝綱,走上亡國末路,唉!希望大哥能引以為戒,小心狐狸精的禍害。」

  程瑤一聲驚呼,「芸芸,你裙子後面有髒東西,我幫你看看是什麼?」

  「是什麼?」宋芸芸緊張兮兮地猛向後探首,脖子都快扭斷了。

  「原來是狐狸尾巴沒收好。」程瑤一鳴驚人。

  這可氣壞了宋芸芸,笑破了謬以婕和耳朵尖的姊妹們的肚皮,而程瑤此刻已不慌不忙地離開她點起火藥引線的戰場。

  程瑤習慣了把上十六樓見宋展鵬的路程,當成鍛煉腳力的健行活動,在爬樓梯的時間裏,她可以將心情關進厚達一公尺的保險箱裏,設定連電腦也解不開的密碼程式,才能平穩地去見他那張勾魂懾魄的臉,躲避色不迷人、人自迷的煩惱。

  男人也能牽引女人的色心,宋展鵬就是這樣的男人。

  一進辦公室,他沒有昔日多情的言語,就這麼用手比了個手勢,喚她過去。

  這就是得到前、得到後的差別待遇?程瑤無語問蒼天。

  「我臨時決定明天去趟日本,要兩個星期才回來,所以,請你現在過目一下這份結婚契約書,如果沒有疑問,我希望你能在這裏簽名。」

  「等你回來再談,不行嗎?」程瑤不想昨天戴戒指,今天就畫清楚河漢界。

  宋展鵬唇邊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時間不是我的問題,是你。」

  「我?」程瑤一言九鼎的個性,宋展鵬顯然是半信半疑。

  「我不想你在這段我不在的期間產生毀婚的念頭,我怕失去……」他舌頭打結了,努力了半天,仍然是……

  你,如此一個簡單、普及的稱謂,他居然開不了口,怎麼會在一面對她時就什麼都變複雜了?連說話、思想、動作,無一不是謹慎再謹慎地推敲過。

  她微些失望他沒有句點的下文,於是,賭氣、草率地簽了名。

  「這內容……」

  「我相信你,不會虧待我的權利。」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的現實,像鐵蹄踩碎了她的心臟,濺起的血花壯觀如噴湧的泉水,疼痛不止。

  如果說結婚是一種企圖,像是一個人寂寞,想過兩個人的日子;像是父母太嘮叨,希望換個生活方式;像是找到了張長期飯票;像是有了結婚最愛的理由,與所愛的人天長地久;也像是結婚最壞的開始,為肚子裏孩子的找個父親……不勝枚舉的企圖,她卻不屬於其中的任一種,她的婚姻是她用錯了同情心的結果。

  自己造的孽,自己扛。程瑤是打算這麼做,只是,她削薄的肩膀,好想好想找個人靠一下,所以,她一下班就往醫院奔,依附著這世界上,唯一能讓她靠的懷抱,母親。

  經過護理站時,一個熟識的護士叮嚀她今天讓母親早點休息,因為母親昨晚著了風寒,有輕微的咳嗽現象,身子、精神明顯地虛弱很多。一聽到這些,她原本的軟弱、無助頓時堅強起來,眼神裏撐著特別不同於往日開朗的光彩。

  她把放進皮包裏的戒指,重新戴上,當作是為母親沖喜。

  一個要做新娘子的女人,臉頰該有點喜氣的顏色,絕不是現在平淡無味的素面,於是,程瑤繞到化粧室做了番粉飾。

  鏡裏的容顏,在紅腮朱唇襯托下,眼波媚氣流露後,憑添了無限的嬌柔、羞怯,惹人憐愛地像朵曇花,只在一個時候才綻放芳香的珍貴特性,是的,她的美麗就是曇花,鏡裏新娘罷了!

  見到母親那疲倦的眼神,刺得她心好痛,不過,她掛在嘴角如蜜梨一樣的甜笑,還是騙過了母親,真以為她是彌勒佛的徒孫。

  「媽,我要結婚了!」

  此刻的心境,就是這句「啞吧吃黃蓮,有苦難說」形容得恰到好處。

  程母像沒聽懂似的,遲疑了該有所表達的時間。

  「媽,我要結婚了!」程瑤再說一次,伸出左手的無名指,上面有顆與她纖細手指不成比例的大鑽戒,亮著欲奪人目的光芒。

  程母語氣平淡地讚美,「好漂亮,恭喜你。」

  「媽,你為什麼一點也不驚訝?我這麼突然地告訴你──我要結婚。」反是程瑤驚訝萬分。

  「孩子,你才二十二歲,年輕人做事總是比較快,你想結婚了,我一點也不意外。」程母很禪機地說:「套句前一陣子年輕人的流行話,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婚姻,不是兒戲。」程瑤反倒成了說教的母親。

  「你的決定也許是快,但我相信,這是個又快又准的行動。」程母不太正經地說:「他一定是條滑不溜丟的泥鰍,你才會急得想網住他。」

  「媽,你實在很特別,心情幾乎是從來沒有過起伏,平靜得像任何風也吹不皺你那片心湖。」程瑤對母親在順水、逆水都能行舟的沉著,感到服氣。「教教我,怎樣才能做到你那樣不怨天、不尤人的境界?」

  從父親垮了後,母親一肩擔起父親的酗酒錢和她的學費,沒有一句埋怨:車禍鋸腿的打擊,只使母親更加勤奮地靠做手工生活,沒滴過眼淚;鈷六十治療所帶來的後遺症,一點也沒影響到母親的意志,堅強如昔,而且笑容比以前更多、更純。

  很少有人能在談笑風生中,接受死神的召噢,母親就是這樣的奇女子。

  「其實媽是個很普通、很傳統的中國婦女,有的不過是一份逆來順受的韌性。」程母意味深長地說:「因為外在的拂逆、打擊,降臨到我身上時,如果我逃不開,與其憤恨,不如平靜地接受這終歸要承受的苦難,總有一天,守得雲開見日出。」

  「我一定是遺傳了爸爸的個性,稍微不如意,就憤世嫉俗。」她棱角顯明。

  「不對,你的個性剛中帶柔,是融合我和你父親兩邊的優點。」

  「但願如此。」她的同情心,就是無可救藥的柔弱表現。

  「告訴我,未來的女婿是怎麼認識的?」

  「公司的總經理。」

  「好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程母開玩笑地說:「也可以說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程瑤噘起嘴,「媽……你這是什麼比喻!」

  「我的意思是他有眼光,知道手上握的不是普通的小石子,是和氏璧。」

  「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她釋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唉!我這女兒還真難伺候,好壞都說不得,不知這個女婿如何收買你的心?女兒啊,什麼時候帶他來給為娘的瞧瞧?」程母眼底的疲倦被好心情取代了。

  程瑤的臉龐微微發熱地說:「他明天去日本出差,兩個星期後回來,我們會一起來看您。」

  「去日本!你可要替我轉告,來的時間不能帶兩串蕉,我最喜歡……」

  「日本梨。」

  程母假意威脅道:「對,有了水梨,丈母娘看女婿的評分欄上,從及格打起。」

  為了母親的嘴饞,程瑤拋下面子,第一次打電話給宋展鵬。

  撥電話號碼時,那只該死的食指抖得厲害,老是撥錯數字鍵,一而再地重來,把她的勇氣幾乎磨平,心都快要衝口跳了出去,好不容易接通,卻是答錄機在和她說話,她討厭冷冰冰的機器,本想收線,卻被後段的錄音內容吸引住──

  「喂,你好,宋展鵬不在家,你是誰要找他?男人,對不起,我懶得跟你費唇舌,請掛掉電話睡覺去,明天再試試你的運氣。女人,我喜歡,我有天大的秘密告訴你,宋展鵬那傢夥要結婚了,他將與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結連理枝。別笑,你沒那麼美,也別哭,我聽不見殺雞叫,別摔電話拿我出氣,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哦!你不信,那嗶一聲後,開罵吧!」

  這是什麼留言?結婚宣言?程瑤拿著話筒的手心起了濕意,胸口莫名地脹痛著,分不清自己究竟怎麼了。像生病,又像亢奮,總之是他那番慧劍斬情絲的告白,使她糊塗了,他沒必要為了假結婚而放棄真人生,那充滿粉紅色的人生。

  也許,她只是他和他外公對弈的一顆棋子──將軍,為了保將棄兵,這點犧牲是值得的,等吃掉了對方的帥,棋盤沒了意義,他還是可以拾回那些他愛的兵士。

  程瑤心中深處起了好長一聲的喟歎,沒有留下姓名,切斷電話和源頭,讓黑夜與無聲罩著一屋子寂寥。

  電話鈴響時,宋展鵬正好在淋浴。

  帶著一身的清爽出了浴室,印入他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想打電話給未婚妻,來段甜言蜜語,尋她開心。每回聽到她宛若銀鈴的笑聲,他近乎聞到了一股淡雅的梔子香,那是迤灑在她身上的芬芳,令他感到心曠神怡,在不知不覺中貪戀這般女人香。

  電話嘟嘟作響,使他坐立不安,是誰在長舌占線?

  月影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反映出人影的孤單,他滿腦子念著她,終於,耐不住平空勾劃她的顰笑,衝動地邀請月光替他開道,一路通往思念的小屋。

  他對自己這麼說:和未婚妻道別,是禮貌。

  禮多,人不怪!

  未經改建的低矮眷村,總給人流落異鄉的欷籲,感慨功在黨國的獎勵微乎其微。黑暗的玻璃窗,使他躊躇著該不該叫門?或是該不該叫醒自己?

  他到底想幹什麼?他問自己,現在徘徊在街燈下的樣子,與羅密歐思念茱麗葉的心情有何不同?不,完全不同,他並沒有愛上她,只是想感動她,讓她心甘情願地嫁他,是的,一定是錢的魅力,使得他特別珍愛她。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這一點也不可恥,如果哪個人有了繼承數十億財產的機會,他會放棄嗎?

  也許有人會說: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溫莎公爵。這點他不苟同,溫莎公爵即使沒有了江山,仍有源源不絕的俸祿,而他宋展鵬沒有了祖蔭,可是要做乞丐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又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解釋令他渾身舒暢,連為億石米折腰的酸痛,也頓時煙消雲散。

  芸芸說得對,何必為了一朵家花,把買野花的錢都省下!

  這裏陰暗、寒冷,不是個餞行的好地方,還是茜兒溫香軟玉的溫柔鄉適合他此刻高亢的心情,好好地狂歡一整夜去。

  宋展鵬的到來和離去,在紗簾後的程瑤看得一清二楚。

  在等待他敲門的希望落空後,她癱倒在冰冷的地上,放肆淚水宣洩。抽噎中,她發現自己愛上了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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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6: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兩個星期,公司的局勢應驗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俗語。

  宋展鵬前腳才跨出國門,宋芸芸在他的後腳跟離地一吋時,便耀武揚威起來,像個有實無名的代理總經理,展開整肅異己、任務重編的報復行動。

  第一對倒楣的人就是程瑤、謬以婕,在人潮最擁擠的星期假日,被派去把守電梯,連兩天關在沙丁魚罐頭裏,吸進大量的二氧化碳,腳還不時被幾個老面孔突襲,兩人自然火氣旺上了雲頂,但一見到分派工作的樓面管理員臉色比她們更惶恐,只好又勉為其難地接下苦差事。

  為了不讓宋芸芸有一絲絲得逞的快感,她們的神情始終保持在微笑狀態,氣得宋芸芸差一點心臟衰竭,去醫院掛病號。

  星期四的一大早,下了場傾盆大雨,也使得百貨公司門可羅雀,工作情緒如泄了氣的皮球,欲振乏力,就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來了兩個嬉皮打扮的人,分別搭電梯上十三樓的餐廳;照理來說,十一點十五分是不該有人到燕窩魚翅餐館祭五臟廟的,應該是下地下一樓的速食店塞牙縫,可是,誰也沒有在意這不尋常的跡象。

  程瑤感到背後那雙眼緊盯著她不放,心裏不由毛毛的,有所防備地斜身側站。

  到了十三樓,電梯門一開,那人本欲往外走的腳步,突然一個回馬槍,按住程瑤的嘴,使力半抱半拖地將她帶往安全門後,拿出刀子抵住她的喉嚨。

  「安靜,否則我割斷你的氣管。」

  「你想幹什麼?」

  「玩你。」他的手不規矩地在她身上遊移。

  「不要。」程瑤大叫一聲,用膝蓋狠狠地撞擊他的要害。

  「哎喲!你找死。」他彎下身子,用一隻手臂橫壓住她的身體,另一隻手猛摑她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嘴角滴出血絲。

  像是很有經驗的強暴犯,他從口袋裏掏出汙漬的手帕塞住程瑤的嘴,又敏捷地扯下頭上的方巾,反綁住程瑤的手,使程瑤只剩腳在反抗、掙扎。

  「怨不得我,誰教你要得罪人。」那男人好整以暇地拉個皮帶環扣,一副餓狼撲羊的嘴臉。「你是我接過的生意中,最有賺頭的,不僅是貨色美,出錢的人也大方,實在太爽了。」他用眼神意淫她。

  是誰?是誰要害她呢?

  程瑤沒有心思想,她瞪大眼睛,全身毛細孔也跟著擴大,儘量保持警覺,在這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刻,唯有臨危不亂才有守節的機會。

  那男人一把扯住她的頭髮,迫使她身子平躺,然後孔武有力的雙手分開她夾緊的腿,淫笑如雷貫耳地傳進程瑤的耳內。就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保全人員倏地一湧而上,順利抓到正在解程瑤上衣扣子的色狼,然後,謬以婕飛快地以身子蓋住程瑤半開的上衣,激動、顫抖地替她鬆綁。

  謬以婕淚霧迷蒙地道:「小瑤,沒事了,沒事了。」

  程瑤驚魂未定,訥訥地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另外那一個被我制伏後,我就感覺事情不對,又看你的電梯下來是空的,便通知保全人員進入黃燈救援行動。」謬以婕學過擒拿術,身手矯健。

  保全經理說:「幸好急時趕來,程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

  程瑤咬緊牙齦說:「我要知道是誰指使的!」

  「這……這不是突發事件?」

  「欲對我非禮的歹徒親口說,他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是誰要置我們於死地?」謬以婕殺氣沖天。

  在保全經理的辦公室,兩個歹徒被銬在椅背上,和宋芸芸對質,程瑤、謬以婕在隔著一扇門的保全人員休息室內,平撫心情,以及聽門外狗咬狗,一嘴毛的爭執聲。

  「是宋芸芸拿錢要我們這麼做的。」

  「你們血口噴人,我根本不認識你們兩個無賴。」

  「經理先生,她認不認得我們,問她大哥,也就是你的老闆就知道。她和我們是小時候的鄰居。以前一起混過,後來她被她外公送到國外,講的好聽是讀書,說穿了是怕她成為小太妹……」

  「夠了,我是認識你們,但並不表示我和這件事有瓜葛。」

  「經理先生,我袋子裏有卷錄音帶,是她上我家時,交易的內容。」

  「小五,你竟然這麼卑劣,出賣我。」

  「宋芸芸,你要自保,我們也一樣,這主意是你出的,我們只是幫兇,鬧到警察局,罪可不一樣,當然要主、次畫分清楚。

  「再說你家財大氣粗,要幫你脫罪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們若沒有這卷錄音帶的保護,到時候你家花大把銀子打通關節,將所有罪行推給我們,那我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多冤啊!」

  「我只有叫你嚇嚇她,在言語上吃豆腐、做些猥褻的動作,並沒有叫你真槍實彈地上,我明明交代的是──點到為止就好。」

  「你的交代不清,我以為要嚴懲。」

  「你們為什麼要陷害我?自作主張把事情搞砸了,卻要我背黑鍋!」宋芸芸哭天喊地,「我待你們不薄,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

  「說我們壞,你自己捫心自問,你這麼害同事,心腸又如何?」

  「張經理,反正她們兩人也沒受到傷害,只有精神上的驚嚇而已,依我看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用報到警察局,就這樣算了!」

  「憑什麼?」程瑤氣不過地沖了出來。

  謬以婕亦氣憤地嚷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有什麼資格一手遮天?」

  宋芸芸能屈能伸地說:「我向你們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原本只是開玩笑……」

  「這個玩笑會弄出人命的。」程瑤冷冷地說。

  「程小姐,我知道我錯了,請你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原諒我。」

  謬以婕得理不饒人地說:「你若有顧慮到她是你未來的嫂子,你這麼做,難道不怕天打雷劈?」

  「請原諒我,大嫂。」宋芸芸不僅聲淚俱下,更是唱作俱佳地跪倒在地。

  程瑤不情願地揚了揚手。「去寫悔過書吧!」

  退一步,海闊天空。是嗎?她沒有這麼寬廣的感覺,只覺魚刺仍鯁在喉中。

  宋展鵬回國了,程瑤在秘書的囑咐下,到機場去接他。

  程瑤不知道該站在哪里等?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等?心裏的窘迫不安,在班機降落到停機坪時,擴大得更厲害,她紅著臉,鑽進車後座,只能靜默地數著自己的手指頭玩,把等人的事交給司機。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的時間,她覺得大概有一世紀這麼漫長,仿佛已足夠她做好面對他的心理準備,可是,她還是慌張淩亂的,讓時間一分一秒從指縫間平白逝去,卻一句臺詞也沒背好。

  一道澄黃的夕陽,從開啟的門照射到她驚惶的眼眸,他俊秀的身形隨即擋住了黃昏,低身靠近她坐,然後很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合在他溫暖的手心裏。

  這個時候,聲音是多餘的,因為他們都在小心、努力地控制晃動的心神,而將視線移到窗外,定定地看向那片彩霞。

  從司機的口中得知她在車上,宋展鵬高興得不可言喻,步伐輕飄飄地,有如淩波微步那般飛快地來到加長型的賓士車旁,只想一解小別勝新婚的思念。

  也許是她紅暈??的雙頰,鼓舞了他的膽子,因而不避嫌地握住她的手。

  也許是他手心傳來的熱情電波,蠱惑了她的神志,任由頭枕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按照順序,接下來該是情話綿綿的時間,但兩人都在等待對方開口的矜持下,錯過愛情。

  車來到了醫院,他紳士地扶著她出車門,把花束交給她,自己提了盒結朵淡紫色綢緞花的水果籃,那挽著手走路的神情就像國王皇后,樣子很高雅,卻沒有濃情蜜意。

  原先是保持距離地走著,進到病房,程瑤怯怯地移動身子挨上來,宋展鵬覺得心頭一樂,驚異地打量她,立刻明白了她對他的親密,不過是想表現給她母親看。既然是要演戲,那就演得逼真些,於是他深情得幾近做作,手環過她的腰,親熱地摟著。

  程瑤心裏湧上一陣失望的憤怒和悲傷,對他的輕薄,但她還是相當合作地依靠著他,演好螢幕情侶的角色。

  下了戲,真實的人生裏,他們將各走各的路,在這檔連續劇上演一年合約到期後。

  程瑤從母親的眼底讀到了讚賞,對這未來的女婿,已不必越看越有趣,第一眼就滿意極了,第二眼更是恨不得讓他們就地拜堂成親。

  她轉過頭,欲介紹宋展鵬時,一眼接觸到他含情脈脈的黑眸,那肆無忌憚的目光瞅得她整個人暈陶陶的,自然而然也被帶進愛情戲裏,深情繾綣地回敬男主角的賣力演出。「媽,他就是展鵬,我的未婚夫。」

  程母開門見山地說:「瑤瑤,你用了什麼迷魂藥?勾住這麼一個大帥哥!」

  「媽,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做什麼都是採取姜太公釣魚的政策。」程瑤淺笑,笑裏隱含著不可告人的辛酸。

  程母轉向女婿發問道:「那你一定是只笨魚,沒有蝦餅的也上!」

  宋展鵬討好地說:「我本來很聰明的,可是一見到瑤瑤就變笨了。」

  程母抓到語病,「變笨?瑤瑤,你的仙女棒不是灑金粉,是打人腦袋瓜子用的?」

  程瑤附和著說:「我哪有仙女棒,只有電擊棒。」為了預防晚歸可能遇到麻煩,她皮包裏總放著電擊棒。

  「我就是被那個電波電笨的。」宋展鵬臨機應變。

  「你老是說自己笨,到底有多笨?」程母話中有話,指的是專情程度。

  「笨到今生非瑤瑤不娶。」他的聲音是如此悅耳,彷若畫眉鳥唱的迎春曲,婉約動聽,收服人心。

  程母狡黠地說:「原來你愛我女兒,只有今生。」

  宋展鵬捏了把冷汗。「來世,我和瑤瑤不再輪回,會在天上做永遠的神仙伴侶。」

  「我不要。」程瑤故意調皮地說:「生生世世只能面對這一張臉,多沒趣。」

  他笑殷殷地說:「神仙有法術,我會把自己變成你要的,照你的心情去訂做我的臉。」這母女倆聯手,威力不輸伊拉克的地對空飛彈,所幸他的機智如飛毛腿,性能卓越。

  「說說你的家世。」

  「我家人口簡單,父母早逝,現在只剩外公、妹妹跟我住。」一抹痛楚自他眼眸閃過,程母看見了。「所以,瑤瑤嫁過來,不用擔心婆媳問題。」

  「我希望這樁婚姻,你不只是娶了位賢妻,也能得到母親的感覺。」程母慈祥地說。

  宋展鵬有些激動地說:「我也希望您能接納我這個兒子。」

  程瑤故作不解風情地問:「那我們豈不是要以兄妹相稱?!」

  「展鵬,瑤瑤向來有潑人冷水的習慣,你可要多擔待。」程母語重心長地說:「我這女兒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能軟攻,不能硬拚,你懂了這點,以後馴妻就簡單了。」

  程瑤跺起腳來,嬌嗔道:「媽,你怎麼可以胳臂向外彎?」

  「因為……女婿是半子。」程母的眼底深不可測。

  程瑤不依地讓道:「重男輕女!」

  這一幅看似溫馨的闔家歡景象,仔細一看,所有人的表態似乎都另有隱情。

  可能是知道──人生如戲吧!

  一輪圓月照著碧茵山莊。

  老人家滿頭白髮、一襲長袍,站在二樓的陽臺,風揚衣袂,又巧月掛屋頂,那樣子不啻像個月下老人,笑看紅塵男女,誰躲得過他手中的紅線?

  此刻的心情是只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尚宇文精神抖擻地望著沿石子路走來一對曳長的黑影,在兩排榕樹枝葉交錯的綠蔭下,原是兩條分開的影子,出了樹叢,卻變成了纏綿相疊的影子。

  傻瓜,做戲給他看!他下了決心要撮合他們──假戲成真。

  當宋展鵬帶著美麗的未婚妻翩然出現在富麗堂皇的大廳時,一排恭候多時的傭人,無一不用讚美的眼神、熱絡的掌聲、合宜的禮節,歡迎碧茵山莊未來的女主人。

  程瑤遲疑了一下,不敢相信這兒是哪里。皇宮?夢境?

  宋展鵬貼著她紅透了的耳根,輕語道:「他們都是家人,外公的老部屬及家眷。」

  一朵如花的笑靨在程瑤的臉上綻放,她親切、溫柔地和每個人握手寒暄,當他們是長輩地喊著叔叔、嬸嬸,眼底沒有一絲矯情。

  宋展鵬一邊旁觀,不可思議地盯著她的側面,姣好的輪廓曾使他迷眩,而那顆包含真情真性、善良可人的冰心,更教他崇拜與……他不曉得另一個感覺是什麼,腦袋已嗡嗡作響,亮出警告的紅燈,不准他往下探索。

  尚宇文從回旋梯走了出來,用一雙品審過後的欣賞眼光,呵呵笑道:「嗯,我這外孫長到這麼大,只有這一次帶回來的女孩,令我滿意。」

  大家在老爺子的手勢下,各忙各地離開大廳,為晚宴鋪陳盡心。

  這一定是頓豐盛的晚宴,因為大家都想爭相表現出對未來女主人的好感,此情此景和以往宋展鵬帶回來的那些個眼高於頂的庸脂俗粉,簡直是天壤之別。他們不由地疼愛她、喜歡她。

  偌大的客廳,只剩下三個人,正在分清敵友關係。

  「外公,我未婚妻,程瑤。」宋展鵬公式化的介紹,冷冰冰的。

  他這麼做,是要尚宇文後悔,硬把他和處女送作堆的結果就是──害人害己。

  「外公好。」程瑤因難地露出個既感傷又堅強的笑容。

  無端被捲進祖孫倆的戰場上,既然無法自掃門前雪,那麼暫時按兵不動,等這兩人勝負明顯後,她適時切入勝的一方,來個不勞而獲。程瑤心底精打細算著。

  「來,坐外公旁邊,讓外公好好瞧瞧。」

  宋展鵬不客氣地說道:「看好了,就打分數,別耽誤我吃飯時間。」

  尚宇文老不休地誇張著說:「幹嘛那麼緊張兮兮的?難不成你是怕外公搶婚?!」

  宋展鵬緊繃著臉,懶得作答。

  見他不搭睬,尚宇文加油添醋道:「哦,我誤會了,老頭子我年近百歲,有什麼好防的,原來是未婚妻太美了,視線半秒也離不開。」

  宋展鵬依舊文風不動。

  「唉,要是我年輕個五十歲,這麼好的女人,根本輪不到你擁有。」

  宋展鵬針鋒相對地說:「你滿意,我就OK。」

  「說這是什麼話!講得像孫媳婦是我在選的,而不是你愛的。」尚宇文斥責道:「這會傷了你未婚妻的心。」

  「沒影響,展鵬一向喜歡開玩笑,我都當他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程瑤做了選擇,與尚宇文同一戰線,轟垮宋展鵬心中的柏林圍牆。

  「說得好,說得好。」尚宇文喜形於色。

  宋展鵬不在乎孤掌難鳴,自彈自唱地問:「外公,我通過考驗了嗎?」

  尚宇文有感而發,「瑤瑤真像你媽……」

  「一點都不像。」他暴跳如雷地起身,自顧自地舔幹又出血的傷口。

  程瑤狠心地朝他傷口撒鹽。「外公,我很願意代替你女兒,孝敬您。」打蛇打三寸,她這一棒打下去,還真有點恨他入骨的味道。

  但,沒有愛,哪里來的恨!尚宇文盡收眼底。

  宋展鵬正色地說:「別混淆視聽,弄亂輩分關係。」

  尚宇文感慨地說:「瑤瑤的可人、善良、無邪,和你媽一樣純潔如白紙。」

  「不一樣,我是爸媽先上車、後補票的結晶。」他放肆大笑。

  「你胡說。」尚宇文嘴唇抖著顫意。

  程瑤使了個眼色,卻改變不了宋展鵬的無情。

  「爸媽六月結婚,我又不是早產兒,為何會在來年的一月呱呱落地?」憋在肚子裏二十多年的真相,說出口後才知道,不如不說!

  人生有太多的悲苦,而從大風大浪走過來的人,總能把痛苦放在歡笑的背後,胸懷千萬地活著看日出。尚宇文就是這樣提得起、放得下的漢子。

  他淡然一笑,「吃飯去。」

  接下來的日子,對程瑤而言,是被動的。

  她的四肢像是被綁在宋展鵬繞指下一根根線的末端,她的身形是他的傀儡。

  這場婚禮,似乎是新郎一個人的事,其實也非宋展鵬在忙,他是只會動口發號令的總司令,把煩人的婚禮細節悉數交給吃軍餉的士兵們──秘書、總務課課長去跑腿,自己就坐在辦公室等著驗收成果。

  表面上,程瑤照常上下班、約會吃飯,可是大家都知道婚禮的籌備正在如火如荼進行中,這時候,金錢萬能之說在公司流行起來,大家都羡慕程瑤即將過那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的少奶奶際遇,誰也沒看見程瑤暗地裏的淚水,已氾濫成災。

  結婚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從喜宴地點、菜色到新房的窗簾、壁紙,全依宋展鵬的喜好打樣出來,事後才通知她這位也掛名編劇的新娘,劇本寫到離婚那段完結篇了。

  程瑤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堅持這麼一件事,新娘婚紗禮服由她決定。

  宋展鵬說:可,卻遞給她一張名片,附注:去名片上的工作室訂做一款舉世無雙的新娘禮服。

  好個換湯不換藥,沒有新意!

  謬以婕陪著程瑤去禮服店,幫忙出主意,忙了半天,總算完成初稿。

  在四方都是玻璃鏡面的試衣間,兩人忘情地打開玻璃後的隱藏式衣櫃,裏面琳琅滿目的白紗、晚禮服,令她們流連,得到設計師的首肯後,兩人貪婪地把每個新娘的美麗影子捕捉到自己的身上。

  程瑤穿了件圓弧型的低胸裸肩白紗禮服,原先紮在背後及腰的馬尾,釋放出一波波發浪,任意掠過左半身,V字型露背在近腰的脊髓處以雙層蝴蝶結打住,下擺蓬鬆華貴的圓裙在內有鐵絲圈的支撐後,就像法國瑪麗皇后那個時期的名媛貴婦的穿著,美得教人屏息,深怕一用力呼吸,就會亂了蕾絲優雅的幅度。

  「奇怪!這面鏡子是不是魔鏡?怎麼只照得出你一個人的美麗?」謬以婕對著鏡子扮鬼臉。

  「我看是無袖的禮服不適合你……有一團肌肉的胳臂。」程瑤一眼識破。

  「才不。」謬以婕不服氣道:「分明就是面馬屁鏡。」

  「聽我勸,你去換一件縷空水袖的象牙白禮服,我保證你會是個迷人的伴娘。」程瑤聳動地說:「結婚那天一定有很多紳士名流來喝喜酒,說不定你會有豔遇。」

  「也對,搞不好總經理的哥兒們之一相中了我,從此我也麻雀變鳳凰。」謬以婕口水滴滿地,心花怒放。

  「我好像聽到有人會變魔術。」顏茜兒不懷好意地出現。

  「這面鏡子真討厭,怎麼變了個長耳朵的醜八怪出來!」謬以婕很快地進入戰備位置,指桑?槐。

  顏茜兒往臉上貼金。「我屬兔,耳朵難免大又長,相書上說是福相。」

  謬以婕罵人不帶髒字眼。「這只聒噪的豬是誰?」

  程瑤態度坦然地說:「宋展鵬的過去式。」

  「哦!」謬以婕臉上表情是一副見多了的樣子。

  顏茜兒不和蝦兵蟹將浪費口舌,直挑海龍王鬥法。「怎樣,滿意嗎?我介紹的店不錯吧!」

  程瑤心平氣和地反擊,「上次你不就是在這裏上了影劇版,現在還對這裏懷念特別深嗎?」她把心事壓抑得很好,沒有破綻。

  在說不出的?喊聲中,她一次又一次像回帶不停的答錄機放著:宋展鵬!我恨你,我恨你……

  「哦!我想起來了,她就是前年喜孜孜要結婚的那個清純歌手,結果在試穿新娘禮服時,被人家老婆撕破新娘服的顏茜兒。」謬以婕後知後覺。

  「事實並不是那樣,那……那是嫉妒我的小歌星買通了低級的雜誌社,胡亂造謠,故……故意打擊我的形象。」顏茜兒說得支離破碎。

  「總之,那個意外發生後,顏小姐力圖振作,終於甩開緋聞的陰影,擠入實力派歌星之林。」程瑤手下留情。

  「我從前年聽收音機到現在,沒聽出她的歌唱技巧有所改變,不知是我耳拙?還是報上說的實力,是指其他方面?」謬以婕不買帳。

  顏茜兒媚眼一拋,曖昧地說:「我的實力,問展鵬最清楚。」

  這下子,謬以婕啞口無言。

  程瑤冷言冷語道:「有什麼好問!從他選擇了我,而不是你,可見一斑。」

  「你別得意,想想自己為何站在這裏,就可以知道展鵬對我是多麼言聽計從。不要以為他和你結了婚就代表什麼!我和他還沒打上句點。」顏茜兒不在乎當個情婦。

  「那你等著上報,自毀前程。」程瑤醜話講在前頭,語帶威脅道。

  「就算我不勾引他,他遲早也會看膩了你。」

  「也許相反,他發現我是寶藏。」程瑤把烏雲甩到身後,露出傲人的本錢。

  顏茜兒不以為然地說:「這樣抬頭挺胸會不會太累?海綿墊塞多了,當心垮了難看。」

  「我們小瑤發育得早,不像有些小牌歌星,沒成名前美容臉,有點名氣後整胸,還對外發佈消息說什麼二十五歲才開始喝奶長奶。」謬以婕仗義直言。

  「兩個對一個,你們勝之不武。」

  「去告狀。」

  「我會的,咱們走著瞧。」

  最後上班日,程瑤在下班後反常地拉著謬以婕去喝酒。她本是滴酒不沾。

  喝著喝著,程瑤竟然梨花帶雨,淚水涓涓。

  謬以婕小心翼翼地問:「小瑤,你這是樂極生悲嗎?」

  「我一點都不快樂。」

  「怎麼可能?我要是你,只要一想到老闆英俊瀟灑的臉孔,全身就像被火燙燒,熱呼呼地,真巴不得立刻行周公之禮。」謬以婕說得很順口。事實上,凡是見過宋展鵬的女人,心中都有這樣的渴望,與他銷魂。

  程瑤淚眼朦朧地說:「你代替我嫁,好嗎?」

  謬以婕有自知之明地說:「我祖上沒燒那麼好的香,所以憑我這麼丁點福氣,還進不了侯門。」

  程瑤又哭又嚷道:「我好想逃婚,可是,媽怎麼辦?」

  「你酒品怎麼這麼差?才兩口馬丁尼下肚就瘋言瘋語起來。」

  「他根本不愛我。」程瑤是有三分醉意,不過酒精使她更清醒地說出心裏的苦。

  「沒有人說婚姻一定要兩情相悅,其實一廂情願或是婚後日久生情也可以結婚,最重要的是緣分。」謬以婕表情凝重地說:「有了做夫妻的緣分,還要珍惜它、維護它,這樣就是成功的婚姻。」

  「以婕,難道你也喝醉了?講話不合邏輯。」程瑤根本聽不進去。

  「小瑤,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心事,但我知道你是受了流言所苦,壓力太大,所以才會想到藉酒澆愁。」謬以婕憐惜地說。

  「什麼流言?」以程瑤現在的身分,只有背後說她的,沒人敢正面沖她,連宋芸芸見到她也要退避三舍。

  「不知道哪個缺德鬼說你是為錢而嫁。」想也知道造謠生事的是左威豪。

  她酒意全消,狠狠地點頭。「沒錯。」

  謬以婕揮揮手,很不以為然地說:「少來,我瞭解你不是像我這樣俗氣的女人。」

  「我的情形,比你想像的還糟。」程瑤娓娓道出她和宋展鵬結婚的始末。

  如果再不找人傾吐,程瑤知道自己將會崩潰。那拉緊弦、張滿弓的神經,若不在今天得到舒解,撐到了婚禮的當天,也是她的期限日,大家鐵定看見新娘子暈倒在地的好戲,一出加料婚禮。

  謬以婕沉吟了一會,比了三根手指頭,問:「這是幾?」

  「三,我意識很清醒。」她撇撇嘴,眼睛瞪得像牛鈴般大。

  謬以婕妙語如珠地說:「劃得來。」

  「什麼?」

  「小瑤,你聽我說,」謬以婕一口氣飲盡濃烈的威士卡,辛辣地說:「我離過婚,生了個女兒,已經兩歲了,現在和我父母住在鬥六老家……」

  程瑤驚呼。「天啊!」

  「我二十一歲時和我愛得死去活來的戀人結婚,他也一樣愛我入骨,結婚沒多久,我就懷了小純;我的身體不適,他的工作不順,於是我們開始互相抱怨對方,吵吵嚷嚷過了一年多,就在小純生下來未滿半歲時,我們因為賭氣,而放任小純發高燒,等到和解後,小純在延誤送醫的情形下,成了小兒麻痹不良於行。這時候我和他才發現兩個人的愛情早已磨光了,只有憎恨和悔恨橫在彼此心中,就這麼分手了。」謬以婕心情千瘡百孔地說。

  「愛情破碎後,我什麼也沒有,為了女兒、為了生計,曾經一度想過下海,可是又顧慮到女兒將來怎麼做人,幾番掙紮,決定給她個清清白白的人生。」謬以婕以過來人的口吻道:「想想伯母的身體,再想想你其實也沒那麼討厭總經理,有愛做基礎的婚姻也不能保障天長地久,何不功利點、現實點,多為自己的將來掙些福利,免得像我苦哈哈。」

  「以婕……」程瑤心中百味雜陳。

  謬以婕不屑地說:「我不相信海誓山盟,希望你也別幻想太多。」

  「人,總是有個希望,與所愛的人一生一世。」那一室的紫玫瑰何在?!

  「想那麼多做什麼!喝酒。」

  謬以婕繞了好幾圈,終於打電話找到宋展鵬,把爛醉如泥的程瑤交給他照顧。

  宋展鵬體貼入微地說:「謬小姐,我順便送你回去。」

  「不了,我還沒喝過癮。」謬以婕一口回絕。

  「酒喝多對身體不好,所以,請你對自己好一點。」宋展鵬苦口婆心。

  「喝酒傷肝,不喝傷心,我今夜想買醉。」在酒店,人人平等,沒有階級之別。

  「到我結婚那天,我好好地陪你喝。」他豪情地保證。

  「謝了,我不想小瑤恨我,讓她新婚夜獨守空閨。」謬以婕敬謝不敏。

  「我如果放你一個人在這,瑤瑤醒後,會怪我的,你一定不願見我們夫妻婚前就發生口角吧!」宋展鵬順水推舟。

  謬以婕踩著臺階下,說:「早說你是怕老婆。」

  「現在知道也不遲。」

  「現在……我已經知道太多了。」

  她為他傷心,他又為她擔心,兩個在愛情迷宮裏捉迷臧的有心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找到彼此呢?

  快了!謬以婕旁觀者清。

  宋展鵬先送謬以婕回家,然後,往反方向加速駛去。

  程瑤的酒品很差,在車上又哭又叫,鬼吼了一陣,接著就是嘔吐,在宋展鵬來不及的遲疑下,車子的後座成了馬桶,只好把醉貓抱到前座來;偏偏她又不安分,一會東倒西歪唱歌妨礙他駕駛,一會橫衝直撞地死抓方向盤玩,弄得宋展鵬一籌莫展,只好把車停在國父紀念館,讓風吹醒她。

  扶著她坐在館外的鐵椅上,沒五分鐘,她的酒蟲又發作了。

  她嘟嘟嚷嚷地吵道:「我要去廣場放風箏。」

  「天這麼黑,我又沒有風箏,怎麼放呢?」宋展鵬緊緊抓住她想飛的身子。

  她放肆地說:「不管,爸爸以前都會帶我來這兒放風箏。」

  「瑤瑤,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爸爸。」

  「不管嘛,人家不管,你不去,我自己去。」她踉踉蹌蹌地起身。

  「好,我扶你去。」簡直是拖著她走。

  走沒四步路,她身子一軟,硬要往地上坐,耍賴地說:「我走不動,你要背我。」

  「萬一你吐在我背後,怎麼辦?」他用手肘夾住她下滑的身子。

  她孩子氣地說:「你不愛我了,為什麼你不愛我了?」

  他哄著她,「我愛你,我最愛你了。」他知道她當他是她的爸爸。

  我愛你,宋展鵬原以為是這一生最不可能說出的三個字,沒想到輕易地、帶點草率地脫口而出,心裏很不是滋味,那感覺就像完璧之身被強暴了,又惱又恨;可是,誰聽見了呢?只有天知、地知、他知,還有她血液裏的酒蟲知道……這個秘密。

  過了今晚,他和她一樣,將不記得今晚說過的話,因為他也醉了。

  宋展鵬蹲下身,無可奈何地說:「上來吧!」

  程瑤趴在他背後,嗯嗯哼哼道:「爸爸的背,好舒服,寬廣像大海。」

  當她柔軟的身子像綿花糖般貼著他,他的神經幾乎嘗到了蜜的味道,使他整個心神羽化,達到飄飄欲仙的境界。

  「睡一會。」他放輕了腳步,比貓的肉腳更安靜地走著。

  「不要,我要唱歌,唱爸爸最愛聽的歌。」

  他擔憂地說:「唱歌可以,不要嘴巴一張開,就嘩啦啦地吐我一身。」

  她無意識地敲他腦袋,腳又踼又蕩,潑辣地叫道:「討厭!討厭!這麼多話,教人家怎麼唱呢!」

  「好,好,我閉嘴,你乖乖唱。」他委屈萬分地認錯。

  她淺吟「綠島小夜曲」,唱到:姑娘呀!你也在我的心海裏蕩呀蕩……

  宋展鵬跟著合音: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這夜已是那麼的沉靜,而他的心卻是如此不平靜,偷偷愛上了背後的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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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7: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個婚禮,也許不如英國查理王子和戴安娜王子妃的世紀婚禮來得轟動,但它給了程瑤畢生最大的感動,空前絕後的感動。

  她錯把宋展鵬的苦心當成驢肝肺,所幸,他不知道她這樣罵過他。

  為了給新娘子驚喜,宋展鵬可以說是使出渾身解數,想盡所有討她歡心的點子,精心設計這別出心裁的婚禮。

  花車的壯觀、隊伍的浩大,並不是迎娶的重頭戲,而是以裝飾程母的病房為娘家,宋展鵬從瑤瑤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丈母娘的手中接過新娘子,並且恭恭敬敬地磕頭感謝丈母娘給了他這麼好的牽手,陪他一生。

  程瑤在這個時候,數度淚濕手絹,悲傷得不能自己。

  觀禮的人都認為她是喜極而泣,感動過度,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她最深的激動是來自母親眼裏的感情,雖有割斷臍帶那般的痛楚,卻更欣慰女兒找到好歸宿,而程瑤心底知道這一嫁終將辜負母親的期望,到了離婚的時候,她拿什麼來寬慰母親受了傷的心?

  期望與愛越多,她越不敢看母親的眼睛,怕被看穿了。

  熱鬧滾滾的婚禮儀式,是新娘子對喜宴唯一的印象,不知喝了多少杯茶水假酒,臉上的笑容也僵了,眼眸也累出了薄霧,這一天總算進了尾聲,送客。

  謬以婕臨走時尚不忘交代,「小瑤,第一次別玩太凶,當心早上痛得站不起來。」

  程瑤臉色倏地刷白,哀怨地問:「真的嗎?」

  謬以婕唬出興趣地說:「不聽過來人言,吃虧在眼前。」

  宋展鵬走進新娘休息室,一眼就看到謬以婕使壞的表情,阻止道:「瑤瑤有我疼惜,怎麼會吃虧呢?」

  「就怕你太疼了!」謬以婕露骨地說。

  「以婕……」程瑤剛才嚇白的雙頰,一下子成了浮水印般嫣紅。

  「好吧。良宵苦短,我這電燈泡也該熄燈了,回家高唱孤枕難眠去也。」

  新婚夜,彎月如彎,程瑤心亂如麻地坐在床沿。

  她卸了妝,洗了一身香噴噴的澡,不情願地換上衣櫃裏的睡衣,這是一件銀白色的絲綢睡衣,肩膀處是兩條細帶子,把她圓滑細緻的肩頭裸露出撩人的風情,低胸款式,使她豐腴的胸部若隱若現,尤其是那道明顯的乳溝,隨著她不平的呼吸上下起伏,不經意地聳動誘人的狐媚,最迷人的是睡衣的長度,剛剛好遮住臀線,不客氣地將她美麗勻稱的雙腿露出來。

  程瑤緊蹙眉心,懊惱這件睡衣帶給她無窮的慌亂,可是,她沒有第二件睡衣可換,倒不是衣櫃裏沒其他睡衣,而是那些透明、縷洞的黑紗、紅衫,比身上這件更恐怖,不要說是穿,就連看,她都心虛。

  男人!她從衣櫃得來的體認,希望妻子在床上是蕩婦,在外面則是衣著高貴的淑女,一點也不假。

  憑這項男人的標準,她一定是個不及格的妻子。她肯定。

  宋展鵬在蓮蓬頭下沖冷水,在這起秋風的十月天,這麼做是不得已的。

  一想到程瑤的新娘禮服,他全身燃燒起狂熱的欲望之火,那火足以燒掉西伯利亞的樹海,足以燒到天上的玉皇大殿,足以驅使他基因分裂產生雙Y因數,毀了他的新婚夜,強佔妻子最美的身體……

  所以,他不得不以肉體上的冰冷,凍結心靈的滾燙。

  他要緩緩地、柔柔地帶她釋放羞怯,引導她成為真正的女人。

  出了浴室,臥房裏只有月光灑在她一動也不動的身上,像座維納斯雕像,靜靜地等待解咒的人到來,給予她生命的活力、喜悅。

  宋展鵬挨著她身邊坐,那麼輕的動作,有如一片羽毛落在床上,教她沒防備。他搭在她肩帶上的手,也是輕盈的,然後,稍微使了點力,扳過她的身子,愛憐地吻她的眉、她的睫、她的鼻、她的下巴,獨獨跳過她的唇。他這麼做是一種溫柔的折磨,讓她臉上每個細胞都醉倒,唇自然也會想要那種迷眩,主動迎接他的舌尖。

  他用各種不同的角度,嘗遍她唇齒內的芬芳,纏綿地、細膩地、狂野地、粗暴地攻下她的吻,使她陷在吻裏不能自拔。

  欲望彷如暗夜燃燒的熊熊營火,誘惑他們化身為飛蛾撲火。

  他的手指不著痕跡地解開絲結,讓睡衣無聲滑落,好方便他的手肆無忌憚地握住她飽滿的乳房,愛撫、搓揉、擠壓……一聲喟歎,他的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吻沿著她的頸項來到紅嫩的蓓蕾上暫停,貪婪地吸吮她的氣息。

  她什麼都沒有想,身體先背叛了她,無力癱在床上,任他予取予求;嘴唇叛離了她,嬌柔的呻吟,激勵了他的熱情,吞沒她。

  他的手終於遊移到她粉紅的大腿上,有些焦急地,扯下她的底褲,連同扯下了她的自尊,突如其來地,他被她一腳踹到了地上,摔出一聲巨響。

  宋展鵬還沒退燒地說:「這麼快就想謀殺親夫!」

  程瑤掀起床上的被單,擔心害怕地遮住一絲不掛的胴體,霧氣蒙濕她的視線。她不要被佔有,不要是玩物,不要成為他發洩的工具,不要自己背叛自己。

  宋展鵬光溜的上身散發著男性強壯的魅力,在他重新回到床上後,那股英氣逼得程瑤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要靠近,不要過來,不要碰我。」

  「怎麼了?」他關心地問,在安全距離之外。「你不是也想親熱嗎?」他從她發燙、抖顫、弓緊的身體語言得知。

  「我……喔!」她打起顫來,眼底竟是倉皇無助的死寂。

  「瑤瑤,不要怕,夫妻做愛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點也不可恥。」他包容地說。

  「我……喔……我還沒准……喔……準備好。」

  「今天是新婚夜,沒有魚水之歡,你將來會後悔的。」

  「我……我不會。喔!」

  宋展鵬自信滿滿地說:「我會慢慢來,很溫柔,你會喜歡的,何況我技術一流。」

  「求你……不要強……喔!」她還沒說完整那個「迫」字,天公開始打雷了。

  「我沒有要強暴你,我只是在進行丈夫的權利,和老婆溫存。」他氣紅了眼,生平最痛恨的暴行,就是強暴取歡和打女人。

  「不,你誤會了,我是希望你不要強迫我,讓這件事順其自然。」她柔聲解釋。

  「你這個樣子,怎麼懷孕?」

  「能不能過一段時間再同床,等我心情平順後?」

  「那我要睡哪兒?」

  「家裏房間不是很多嗎?你……不然我去睡別間。」

  「不用麻煩,我會安排自己的睡處。但今晚除外,新婚夜夫妻不同房的笑話,我可丟不起這個臉。」宋展鵬拿著枕頭,往沙發上奮力一扔,咬牙切齒道。

  「對……不……起。」她楚楚可憐地。

  他轉身面對椅背,鄙夷地說:「睡吧!反正你還有一年的期限,希望你好自為之,早點想通。」一語雙關。

  瑞士的美,百聞不如一見,它是個集合世間所有驚嘆號的高原國家。

  不管是潔淨的藍天、碧翠的草坪、波光粼粼的湖泊、雪白的山巒,或是優閑的鄉村生活,都讓人有驚豔的感覺。

  宋展鵬將蜜月旅行選在瑞士的聖摩裏茲。這兒又叫貴族富豪的度假勝地,以宜人的香檳天氣聞名於世,而秋天是這裏最美的季節,棕黃山林、寧靜湖泊、遠山薄雪、古典小鎮,看完了大自然的美,再看看人們的閒情,在湖裏乘風帆、駕木舟釣魚、沿湖騎腳踏車的悠然自得,真是羨煞來自地窄人稠的臺灣人。

  他們的蜜月旅行是純度假的模式,完全融入瑞士人與世無爭的樂天生活,也摒棄大飯店的華麗,與一對六十出頭的農莊夫婦,分享田園的靜謐。

  過了幾天散漫的日子後,兩人興致勃勃地來了趟冰河特快車之旅,在八個小時的旅程中,共穿越兩百九十一座橋、九十一個山洞,看遍積雪萬年冰河、冰原,傳統小鎮,潺潺溪流和高聳的拱橋,還有羅曼蒂克的餐車享宴。

  這天下午,程瑤為了追隨落陽的餘暉,踩著腳踏車沿湖濱自得其樂,沒一會兒,另一輛腳踏車後來居上,把四個鐵輪,變成兩個輪子在針葉林中穿梭。

  宋展鵬突發奇想地說:「我們來學虎豹小霸王騎自行車那一段情節。」

  「不要,坐在把手上,多嚇人!」

  「就算摔跤,這兒綠茵軟綿綿的,也不會痛,怕什麼!」

  拗不過宋展鵬的堅持,程瑤以殉難者的大無畏精神,開始驚險刺激之旅。上坡的時候,宋展鵬叫苦連天,抱怨她該減肥了;在平地上馳騁時,他數次橫衝直撞,嚇得她尖叫連連,心裏知道他是逗她的,而她當然就應景地表演花容失色的驚惶貌;到了下坡路,由於地心引力使然,兩個人被突兀的石塊彈出車外,落在草皮上,笑岔了氣。

  「都是你,明明不如勞勃瑞福強壯,硬是要充漢子,害我手肘跌得皮開肉綻,血流如注。」程瑤誇張地指著擦傷處。

  「勞勃瑞福有哪點好?拍了部桃色交易,露出那一身松垮垮的贅肉,把他在女人心目中的偶像地位,自我摧毀。」宋展鵬扼腕地說。

  「你該不會是羡慕他的際遇吧?」

  「像黛咪摩兒那流身材的女人,我見多了。」

  「吹牛不打草稿,臺灣能有幾個像她那樣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又太瘦的美女?」程瑤挑釁地說:「報上名號來評評!」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的老婆。」他巴結道。

  「我才沒有。」她眼神瞟向湖面,抗議的聲音小到激不起一絲漣漪。

  「別謙虛了,我都摸過骨了,對你的曲線了若指掌。」他苦水滿腹地問:「我什麼時候才有像勞勃瑞福那樣的享受?」

  新婚夜的創傷,在這片湖光山色的撫慰下,沒有留下記憶的疤痕。

  她明確地對他說:「等你有他一半的魅力時。」

  宋展鵬二話不說,脫下毛衣、汗衫,健碩的體格、硬朗的線條,真會讓女人眼花撩亂,讓男人相形見絀。

  「我是說知名度。」她捂住眼睛,紅暈從指縫透出。

  「有什麼不好意思!我是你老公?。」他偏不讓她逃避,拉開她的手糗道。

  她深吸一口氣說:「把衣服穿上,免得感冒著涼。」

  「我現在全身熱血沸騰,山谷的涼風也吹不降我的溫度,你說怎麼辦?」他雙眼燃燒的火光,比夕陽還深紅。

  「求求你,穿上衣服,我可不想未來幾天在照顧病人中度過。」她像個勞碌的媽媽,拿著衣服追逐打赤膊的孩子。

  「我要你用身體替我擋風。」他乘機把她釘在他的身上。

  「你真是色膽包天,居然敢在這公然調情!外國人會怎麼看我們?」她半推半就。

  他心不在焉地說:「他們會說小兒科。」一顆心撲通跳得劇烈。

  然後,他深情地探索她的唇,彼此融入大自然裏,成為這片瑰麗山川的一部分。

  「尼采說過,聖摩裏茲是世界上最令人難以忘懷之地。」他在她耳畔呢喃。

  今晚,就在今晚,程瑤暗暗決定要做他的女人。

  誰料到,今晚宋展鵬與離情依依的農莊老夫婦把酒言歡到天明。

  蜜月旅行的終點站,選在和平的公園都市──日內瓦。

  宋展鵬為了讓她有入寶山,不至於空手而歸的遺憾,特地帶她參觀了幾處名勝,聯合國總部、世界上最大的傑特噴泉、紅十字會總部象徵濟弱扶傾的紅拱橋、表中勞斯萊斯的百達翡麗總店,以及一趟熱氣球之旅,真是一網打盡。

  程瑤簡直是愛死了這個國家,當他們駐腳在蘇黎世的班霍夫大道,這和巴黎香榭麗舍大道齊名的購物街時,名副其實是女人花錢買得美麗的快樂天堂。

  「買些紀念品回去吧!」宋展鵬建議。

  程瑤慧黠地說:「買個咕咕鐘送以婕,叫她上班少遲到。」

  「嗯,有老闆娘的味道。」

  「這個透明音樂盒好精緻,樂譜就像盲人的點字書,很別出心裁,送給媽媽。」

  宋展鵬心花朵朵開地說:「也給我們買一個,晚上調情用。」

  「這個阿爾卑斯山長笛滿特別的,送給芸芸,叫她以後少說話,多吹它。」

  「要長舌婦閉嘴,這是不可能的。」

  程瑤歎為觀止地道:「你看,這瓶子裏有顆梨子,瓶口這麼小,不知是怎麼裝的?」

  「它是在梨子樹開花時,把瓶子套上去,讓梨子在裏面生長,再裝上釀好的梨子酒製成的。」宋展鵬見多識廣。

  「這個送給外公,讓他大開眼界。」她雀躍不已。

  逛累了腳,他們學著歐洲人的閒情逸致,挑了間以花圃做圍籬的露天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眺望街道,好不浪漫。

  一群黑髮黃皮膚的男女,手上提的、拿的全是攝影器材,從對街走來。

  「展鵬。」

  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刺激了程瑤的神經,不必循聲望去,她已渾身冒出雞皮疙瘩,防衛起來。

  「你們看,我就說展鵬來瑞士度蜜月,一定會在這兒歇腳。」顏茜兒笑得花枝招展地說:「因為,這兒對他深具意義。」

  程瑤不動聲色地輕啜一口咖啡,用苦澀的黑水沖掉梗在喉嚨的刺。

  「大嫂,別在意,這女人說話沒大腦慣了。」一個模樣像藝術家的男人開口解危。

  顏茜兒打情罵俏地說:「要死,你才是一腦豆腐渣。」

  這個女人,一看就知是青菜、蘿蔔都吃,來者不拒的花癡。程瑤冷眼旁觀。

  「瑤瑤,他是我兄弟,陸。」宋展鵬興奮地介紹,「我老婆,程瑤。」

  一聲高昂的口哨響起後,「乖乖!難怪你肯安居樂業,原來是得一如花美眷。」陸咧嘴一笑,友善地說:「我是陸,你好。」

  她禮貌性點頭。「程瑤,你好。」

  「真是不單純,閃電結婚!這麼猴急!實在不像你宋展鵬的作風,該不會是……」陸口無遮攔,想是和宋展鵬情誼深厚,才會如此捉弄人。

  「奉兒女之命。」顏茜兒輕藐地介面。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宋展鵬答得很絕。

  「你這話很耐人尋味,到時候喝滿月酒,我可要好好掐指一算。」陸嘿笑。

  「好傢夥,你不提酒就罷,提了我就一肚子火!說,我結婚的喜酒,為什麼不給面子?有什麼狗屁事會比我的大喜更重要?」宋展鵬咄咄逼人。

  「去罵我老闆,把我當牛馬使喚。」陸大吐苦水,「我那時在澳洲拍無尾熊專輯,回臺灣才看到你的炸彈,還來不及負荊請罪,大哥你先我一步度蜜月飛走了,為了萬裏尋友,我連氣都沒喘,就接下拍茜兒MTV的工作,如此馬不停蹄,都是為對兄弟你說這一句:恭喜!」

  「廢話說那麼多,陸,選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你向你大哥賠罪,晚上喝個痛快,當是喜酒喝。」顏茜兒一旁敲邊鼓。

  「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新婚燕爾,是不歡迎電燈泡的。」陸不幹。

  「展鵬是不會見色忘友的。」顏茜兒抓住男人的弱點。

  宋展鵬大男人地說:「當然不會,在異鄉遇故人多難得,晚上在REBE見。」

  程瑤心灰意冷到了極點,丈夫視她為二等公民,連最起碼的問一聲的尊重都省略,教做妻子的臉往哪里擱?真是抬不起頭!

  宋展鵬酸酸地說:「陸,你現在混得不錯嘛!坐上了攝影業的第一把交椅。」

  「那得感謝你不和我搶飯碗。」陸謙虛道。

  顏茜兒見機不可失,插嘴道:「展鵬,你手癢不癢?喝完咖啡後要不要一起來?」

  「好久沒玩這玩意,還真有點懷念。」他摸著攝影器材的眼神,是癡迷的。

  「那來嘛!」顏茜兒嗲聲嗲氣地勸誘。

  他為難地說:「我要陪嬌妻。」

  「沒關係,我反正走累了,要回飯店歇息,你不用陪我。」程瑤賢慧地說道。

  心裏恨死了宋展鵬。

  程瑤一個人在飯店用餐。

  淡淡的麵包香和濃鬱的葡萄酒,飄在空氣中,使人垂涎三尺,可是,當瑞士火鍋端上桌時,撲鼻而來的起士味,反教程瑤食難下嚥。

  她突然討厭起以往喜愛的乳酪味,心想,也許是這一餐的牛味太重!

  星疏月暗,這就是她蜜月的最後一天的天空景色,和她的情緒一樣,從雲端跌落穀底,而那給了她快樂開始、痛苦結束的男人,據告正在蘇黎世湖遊湖暢飲,鬢香舞影。

  管他的!他不甩他的新娘子,她也不理她的臭新郎,逕自睡覺去,讓他睡門口,凍出重感冒。

  但,夜真是難熬,可能是拂窗而過的風,太吵鬧了,使她輾轉不成眠。

  叩!叩!有人在敲門。程瑤光著腳,幽靈般踩著月影,來到門邊,問:「是誰?」

  她還是無法對他壞,縱然他負了這良宵,負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也不願負她名義上的丈夫,和她真正的心意。

  「我,顏茜兒。」

  她手停在門閂上,冷冰冰地說:「宋展鵬不在,你到別的地方去找他。」

  奇怪?顏茜兒跑來幹什麼?菟絲花纏著女蘿草,緊得像連體嬰似的,居然被硬生生鋸開!是誰動的刀?不論是誰,程瑤都感激。

  「我專程來找你……聊聊。」

  「我要睡覺了,你還是請回吧。」程瑤直接請顏茜兒吃閉門羹。

  情敵坐下來談天?真是笑話。

  「怕什麼!說幾句話罷了,又不是要吃了你,幹嘛呢!難不成你怕我潑硫酸?」顏茜兒是曾這麼想過,不過,她更怕吃牢飯。「你可以從門眼裏瞧,我空手來的。」

  門霍然打開。「有話快說,有屁到外面放。」程瑤粗聲粗氣地說。

  「哎喲!你就穿這樣醜陋的睡衣來度蜜月,難怪展鵬寧願跟兄弟們喝酒。」

  程瑤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地說:「我的魅力是不需要性感睡衣來補內在的不足。」這是她特地向邱媽的女兒借的,說是瑞士天寒地凍,展鵬沒替她準備保暖的厚睡衣。

  顏茜兒經驗老道,「男人都喜歡感官上的刺激,那才能欲火焚身。」

  「他只要看到我的臉,就有了野獸般的衝動,和你那些上搓下揉、左右開弓的賣力行為所得到的效果一樣。」

  「沒有媚功的女人,在床上簡直就是塊木頭。」

  「有媚功的女人,好像都是做雞的。」

  顏茜兒臉上一陣白、一陣青地說:「別再演戲了,展鵬都說了,你是為錢嫁他,他是為了財產娶你,你們根本沒有感情,只不過為了讓老爺子高興,才來這趟假情假意的蜜月旅行,好讓錢可以早日到手。」

  程瑤化悲憤為力量,不屑地說:「你喜歡他難道沒有條件?」

  「有,和你一樣貪圖享受,只是沒你那麼假清高。」

  「怪自己殘花敗柳之身吧。」

  「你這是一步笑百步,過了一年後,你不也和我一樣什麼都會了。」

  「不會吧!我們之間那方面的差距,你幾乎可以對我說:‘我走過的橋,比你踩過的路還要多。’」

  顏茜兒在屋裏梭巡,譏誚道:「可憐!還是蜜月期就要獨守空閨。」

  「他是做到你所說的不見色忘友,何況我和他天天縱情,也該有休息的時候。」

  「是嗎?既然你累了,那換我來伺候他。」顏茜兒大言不慚。

  「既然你都開口求我了,我就施捨一次,算是可憐你。」

  「當心!放牛吃草,一去不回頭。」

  「你留不住他的,合約未到期,不能跳槽轉臺。」

  顏茜兒話鋒一轉,「聖摩裏茲那對Mr。&Mrs。Butler農莊夫婦,對人還是那麼和藹可親嗎?」

  「你……」程瑤微微一驚。

  「別誤會,展鵬什麼都沒告訴我,我只是猜他這趟蜜月大概會舊地重遊。」顏茜兒開心地說:「一年前,我和展鵬在那兒也有過一段令人懷念的好時光。」

  程瑤在幻滅中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顏茜兒落井下石道:「對了,晚上睡覺時男人不在,門窗可記得要關緊。」

  顏茜兒扭腰擺臀地離開,連背影都會示威,更不用想她臉上春風得意的奸臣笑容,程瑤只覺一陣心痛。

  天將明,月亮從浮雲裏鑽出,竟是蒼白的一輪孤月,衰弱地掛在沒有星光的天際。

  經過一整夜的自我折磨,程瑤的心徹底死了。

  前些日子的良夜,此刻竟如不到兩步之遙的空床,冰冷。她感覺到自己彷若迷失在黑色森林的蕨類,一抬首,看見了月色在盤雜交錯的樹縫中,向她招手,向她說別怕,可是,她卻怎麼樣也到不了月的身旁,而月色,始終都高高在那兒。

  只聽見,發自心靈深處的歎息,逐漸擴大……

  〝良夜如此美好,為什麼?總離我咫尺之遙!〞

  唉!她那即將盛開的靈魂,在他不懂情為何物的疏忽下,已然凋謝,化做塵與土,在風中、在雨中飄泊,歎問何處是歸鄉?

  門把輕輕地被轉動,宋展鵬顛簸地走進來,見她坐在床頭瑟縮著身子,以為她睡醒了,挪近身子,一開口,酒味混濁,「親愛的,昨晚睡得好嗎?」手不規矩地搭在她肩上。

  出自於本能的恐懼,她跳離床上,雙手擋在胸前,防禦地說:「你喝醉了。」

  他的眉反感地蹙鎖。「幹嘛?擔心我酒後亂性?」處女的自我保護,教人受不了。

  「沒有。」

  「那過來給我親一下。」他霸道地命令她。

  她斷然拒絕道:「沒有這個必要。」心裏覺得骯髒,他那唇、那手、那渾身上下,沾滿了鈴蘭花香,那是顏茜兒的香水味,她聞到就反胃噁心。

  他發怒道:「叫你過來,你就過來。」明明簽了張一年的賣身契,免費吃喝玩樂,約滿再付筆豐厚的尾款,卻什麼義務都不肯盡,想讓他當冤大頭,門都沒有。

  「我要去刷牙洗臉。」她往浴室走去。

  她低著頭,把臉上的泡沫洗掉時,一條粗壯的手臂橫過她的肋骨,將她往床上拋去,用兩條毛茸茸的腿夾住她反抗的身子。

  她的反叛,給了他嚴重的打擊,又因聽見她在浴室裏規律的刷牙聲,聲聲似乎是在嘲笑他管不了老婆,於是,酒精這個惡魔乘機讒言必須馴妻,用男人的方法。

  「我們有過約定,你怎麼能出爾反爾!」她活動自如的手如雷雨般落在他背上。

  他沒有剩餘的手對付她那神經質過重的反射動作,一心一意地剝除她身上的障礙物,一排鈕扣的棉布上衣、長褲,還有裏面該死的彈性連身衛生衣,簡直令他頭皮發癢,手指發麻。

  當寒意包圍住她的肌膚時,她知道她全裸了。

  「不要!不要碰我!」她的指尖戳入他胸膛,畫下一條條紅蚯蚓。

  「經過快一個月的習慣,你還沒準備好?難道要我等到發落齒搖的時候?」看著她完美無瑕、玲瓏有致的身材,他什麼也不想了,憤怒、馴悍統統不在腦裏,只想發洩高漲難忍的欲望。

  她奮力掙脫,「你會等我一輩子嗎?」

  「是啊!我怎麼忘了合約只有一年,一年以後你可以帶著完璧之身和我的鈔票,逍遙尋愛去。」這讓他有戴綠頭巾的感覺。

  「我……我會給你交代的。」她抓住在她小腹遊玩的手,求饒地說。

  他沙啞著嗓子,「‘膠帶’我不要,我要的是你的身體,我花錢買來的身體。」

  「求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你得到我。」

  他色迷迷地說:「反正遲早都要給我,還挑什麼時辰?我現在就要。」

  她使出絕招。「你還玩不過癮?當心鐵杵磨成繡花針。」

  「原來是吃醋,不要管我和顏茜兒有沒有上床,就算有,依我的體能還是可以讓你快樂,一點也不成問題。」他被她那酸楚的眼神,挑逗起前所未有的欲火。

  「下流。」

  宋展鵬狠狠地吻了她,「這是教訓你嘴巴不乾淨。」

  「無恥。」她的嘴唇被咬出了血絲。

  「你這麼做是不是想激怒我,用蠻力征服你?」他饑渴地、瘋狂地、猛烈地在她雪白的頸項、胸脯吻下粗暴的痕跡。

  她放棄了,這男人已蹂躪了她的心。

  「怎麼不說了?連手腳也乖乖地束手就縛?」他討厭她那副殉死的冷漠表情。

  她放棄地說道:「如果你要個冰冷的肉體,儘管來吧!」

  他戲弄著她的肉體,狂野地說:「我會在你的身上鑽木生火,把你燃燒成灰燼。」

  眼淚不聲不響地滑落她面頰,也滴到他臊紅的臉上,一顆顆又冰又絕望的水珠像鞭子打跑了他腦裏的惡魔,酒精。

  他忍耐不住了,對自己的暴行,和她的憂愁,慘叫一聲,迅速地穿好衣服,狂奔出去。

  程瑤拉起被子,遮住剛才的羞辱,放聲大哭。

  哭累了,在極度缺氧的狀態下,程瑤昏睡過去。

  醒來後,屋裏照耀著玫瑰色的光彩,她才知道已是黃昏,美麗而空寂的黃昏。睡了那麼久,把神志都睡恍惚了,她想洗個澡提振精神。在仿百合花形狀的蓮蓬下,她看到身上殘留著他清晨的暴行,一處處的淤青、齒痕,浮現在她雪白的肌膚上,這實在令人感到憤怒與厭惡。可是,當水滑過這些痕跡時,她愕然發覺一點也不痛,這些斑點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雖然將隨著時間增長而消失,但,記憶是永存的。

  該不該原諒他?當泡沫塗滿身後,她這麼問自己。

  他醉了,沒有意識下的犯罪,不應該算是犯罪,那麼就原諒他這一條罪行。

  但,夜不歸營的行為,是不容寬恕的,對新娘子而言,新郎在外尋歡是恥辱。只是她什麼都不給他,又有什麼資格管制他追求慰藉?更何況她是他買來的新娘,在合約書上,他有完全支配權……

  一想到這裏,她的身子骨打起哆嗦,沉重而痛苦的悲傷,壓著她的毛細孔不由地擴張,把窗外的冷空氣統統吸進,使她冷得受不了,隨即以熱水驅除寒氣。

  如果他再向她要求揭開那層通往歡樂的紗幕,她不會抗拒了,至少她的靈魂仍是屬於她,這樣就夠了。

  他一直都沒有回來,她不敢想是誰在撫平他的怒意,只好把自己和時間結合,成為屋內的擺設之一,仿佛一座冰冷而硬化的大理石雕像。

  宋展鵬那兒也沒去,就在她的隔壁再開了間房,面牆思過。

  上帝給了他令全世界女人瘋狂的財富、英俊、身體,竟也在他的眼前,塑造一個對他不屑一顧的程瑤。這命中註定的債,使他有如被諸葛孔明打敗的周瑜,不免想以強大的軍隊壓制弱小的蜀兵,以力服人,卻還是功敗垂成。

  她一定是他的剋星,他知道。

  她像一塊磁石,總能吸引他擾亂原先井然有序的生活,把他逼到角落,順著她磁場的方向,重新組合步調親近她。

  訂的房間原本應在今天中午退房,搭下午兩點的飛機結束蜜月,可是,鬧到這樣的地步,怎麼走呢?所以,他把行程延後,取消飛機訂位,延後房間退租的時間,打了通國際電話回家報平安,讓她好好地睡一覺。

  他卻不敢合眼,怕她跟自己過不去,跑出飯店,在這語言不通的國度走失。

  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他CALL飯店的餐車服務,送了套豐盛的法國菜、清雅的香檳和一束淡紫色鬱金香,給了小費後,自己充當服務生,推進她的房間。

  黑漆的室內,使他一度找不到她的身影,終於,他看到了瑟縮在靠窗的床邊,有尊半躺的維納斯。

  「對不起。」他把花束放在胸前,乞憐道。

  「我……」該說什麼呢?她沒有概念,心情看似平靜,卻空洞得很。

  「昨晚我不該和陸在暗房裏搞照片搞到大半夜,又在工作結束後,被顏茜兒拿來的酒給留住,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非禮你。」

  她心平氣和地道:「你是喝醉了,我不會怪你的。」

  宋展鵬神情激動地道:「我是故意藉酒裝瘋……」他為自己衣冠禽獸的行為感到汗顏。

  「不要再說了,讓它過去吧。」

  他求饒道:「如果你真的肯原諒我,那給我一個甜美的微笑。」

  程瑤牽了牽千斤般重的法令紋,笑得很勉強。

  「這麼苦澀的表情,是笑?還是哭?」

  她再一次努力,擠出菱角般的笑容,卻沒防到他伸兩個指頭過來幫忙,硬是弄出兩排皓齒見光。

  他眉開眼笑地說:「嘴巴笑成那麼大,這表示你打心眼裏不生氣了。」

  「討厭!」她擰著他那只調皮的手背,狠狠地轉了一圈。

  「瑤瑤,我發誓,絕對會等到你主動的那一天。」

  「我……我怎麼主動?」她倒抽了一口氣,神經兮兮地問。

  「不是說那種在床上的主動,是指你願意接納我,和我同床共眠的邀請。」

  「暗示,可不可以?」她心中沸騰翻攪……

  「我怕看不出來,你反而以為我不要你,那豈不錯失良機!」他直覺反應道:「何況一年的時間有限,我還想要個你生的寶寶,一、兩次不一定成功。」

  「我懂了。」她怪自己愚蠢,老是妄想提升自己在他心目中下蛋母雞的地位。

  不可能啊!

  「所以你只要明講,我一定會好好地待你的。」他俯下頭,想吻她。

  她驀地起身,拍拍裙擺的樣子,就像拍打他掛在臉上的虛情假意。「因為,我是孩子的媽。」

  撲了個空的挫折,使他說話語氣轉強。「對。」對女人的善變,他束手無策。

  「吃飯吧!」她有如機器人般,走向餐車。

  沒有心的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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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7: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回到臺灣,恰是日正當中。

  宋展鵬幾乎沒有時差上適應不良的困擾,自行叫車到公司,把程瑤和行李交給司機載回陽明山的家,沒有甜言蜜語的吻別,就這樣冷冷清清地與新婚妻子分道揚鑣。

  程瑤的臉龐也結了層霜,隨著兩人的距離拉得越長遠,霜越是溶解得快,可是表情沒變,不快樂已烙印在眉宇深處。

  宋展鵬怪她沒有女人的善解人意,更沒有做妻子的柔順體貼,對丈夫的心不懂得拿捏,連丈夫的胃也不在乎,竟然任由他做個不需加油打氣的工作狂。

  程瑤怨他待她沒有對其他女人的十分之一溫柔,那花花公子的聲名吝于用在妻子的身上,竟然視她如沒有知覺的低等生物。

  兩人之間的戰爭已成惡性循環,你對我一分靜默,我就加重兩分對你冷落。都不認輸,也都輸了──輸在兩人的心裏面,藏著千刀萬剮的痛苦。只是,兩人都掩飾得無懈可擊。

  一進到家門,滿屋子各色各樣的玫瑰,令人眼花撩亂。

  程瑤鼻裏充滿了刺激的酸澀,對這一屋子的愛情花,感到受之有愧。

  尚宇文別出心裁地往程瑤頸上套了圈掛在手上良久的花環,不語的花環像在對她說:阿囉哈。可惜另一個花環等無人。程瑤的心,猛地一縮,五臟六肺全湧上了淚水。

  尚宇文若無其事地說:「歡迎我的孫媳婦回家,要不要陪孤獨、寂寞的外公一塊吃午飯,先解決我這煩人的老頭,然後再去睡個午覺,好好地調適一下?」薑畢竟是老的辣。

  「我很樂意,外公。」程瑤止住了悲傷。

  一桌子精緻的港式餐點,顯見尚宇文的心思是多麼的細膩。

  程瑤訕笑道:「這麼香噴噴的點心,展鵬真沒有口福,偏要去公司叫便當吃。」

  尚宇文順水推舟道:「他就是這個樣子,責任心太重,過去老是把公事帶回家來,也不陪陪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過所剩下多的餘日。」

  「外公長命百歲,所以,展鵬才會把心放在事業上,將外公交給他的公司辦得更好,賺更多的錢。」這話真像是賢內助說的,好假。

  「傻丫頭,我可是為你著想,過去我可以不計較,但現在放著新婚燕爾的嬌妻在家,這怎麼都說不過去,等他回來,我一定在他耳邊念經。」尚宇文敵我分明。

  「他以後會常回來陪外公的。」

  「我才不要他陪,我就等將來曾孫子成群地在我膝下遊戲,陪我打電動玩具。」尚宇文技高一籌地說出外公的心聲。

  「我會努力。」她閃閃爍爍地。

  「你一個人努力怎麼夠!還要他配合。」尚宇文感歎道:「我年輕的時候,不但整天心系公司,甚至把最重要的蜜月都縮水減量,結果就只生了展鵬他媽這一個女兒,等到發覺少了什麼,卻為時已晚。」只生了一個孩子的人,這一生最大的打擊,就是遭逢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時,心傷得無以為靠。

  程瑤唇畔浮起溫柔的笑意,「我會把外公的希望,轉達給展鵬知道。」心底卻是殘忍地咒?,她根本不想懷姓宋的骨肉,最好讓他絕子絕孫。

  「你可不能太任由他職業病發作,要好好地管教他,名利擱兩旁,家庭擺中間。」尚宇文語出幽默道。

  「謹遵外公教誨。」

  「展鵬是個很重視家庭氣氛的人,你們一定會幸福的。」

  「嗯。」心裏發出另外一種聲音:是嗎?

  「對了,你們的蜜月旅行似乎較預定的行程延後了三天,是不是瑞士太美了?」

  她討好地說:「這是送給外公的小小紀念品。」

  「哈!裝了梨子的酒,果然精緻。」尚宇文如獲至寶地把玩。

  「外公見過?」

  「在旅遊雜誌上看過,今天能一睹它廬山真面目,還真謝謝你的慧心。」

  「外公高興,我也高興。」

  「馬屁精!」宋芸芸頭髮蓬亂,睡眼惺忪地出來。

  「芸芸!不准對你大嫂沒禮貌。」尚宇文變臉如翻書,剛才的笑容一轉眼沒了。

  宋芸芸懼怕道:「大嫂,對不起,原諒我剛睡醒,牙還沒刷。」

  「昨晚又幾點才回家?」

  「沒看表,不曉得。」宋芸芸大氣不敢吭。

  「你這樣三天兩頭請假、換班,是我教你的做事態度嗎?」

  「外公,昨晚後院不知怎麼回事跑來一隻瘋狗,吠得我一夜沒睡好,所以早上才會起不來。」宋芸芸拿著雞毛當令箭。「我今天非要教訓那只畜生,打斷它的腿,看它以後還敢不敢來這兒撒野。」

  「不准你碰它,它是你大嫂的愛犬嘟嘟,我昨天接它來的。」

  「謝謝外公。」程瑤感激涕零。

  「慢點,外公,大哥不喜歡狗,您這麼做好嗎?」宋芸芸沖著程瑤說。

  「這個家,是我在作主。」尚宇文威嚴十足。

  「展鵬他……他為什麼不喜歡狗?」

  尚宇文怪聲怪氣地說:「穿開襠褲的時候,差點被狗咬成太監。」

  程瑤眉毛翹得老高,抿著嘴笑。

  宋芸芸苦哈哈道:「這下可好,我在這個家的地位落得連只狗都不如。」

  天氣正好,有春天的味道。

  程瑤帶著嘟嘟在草皮上賓士近一個小時,發洩似的流汗,然後泡了個活筋絡血的三溫暖,把一身的疲倦蒸發掉,神采飛揚地探望母親去。

  她在臉上塗抹幸福的顏色,褐色眼影、藍色睫毛液、刷黑的眉毛、淡膚色水粉餅、桃花腮紅、玫瑰唇膏,又把喜氣穿在身上,一臉就寫著──我是新娘子。

  這樣大概可以瞞過人們的眼睛,以為她是個成熟的女人吧!

  在臨出門前,她在鏡前反覆練習女人該有的自信,而不是女孩的青嫩,才敢讓自己給母親審核,她的女兒長大了。

  看著窗外氣溫適中,程瑤推著母親在樹蔭下納涼。恰巧有對老夫婦相偕經過,老太太兩手撐著拐杖,費力地移動打了厚重石膏的右腳,而老先生一旁小心翼翼地守護,兩人的樣子是感人的。

  程瑤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鶼鰈情深、天長地久。

  「他們一定很幸福。」程瑤說,那聲音混合了欣羡和顧影自憐。

  程母開朗地說:「我們都幸福。」

  程母極小心地打量女兒,從她進病房的第一眼到現在,程母就對那件火鶴色改良式旗袍感到刺眼。程瑤的衣櫃從來沒有過這樣誇張的大紅,也沒有老氣的旗袍,還有她的妝太濃、笑太多,而失神的時候更多,這些蛛絲馬跡在在顯示她有心事。

  一定和女婿有關!程母了然於心,想是兩人還在玩翹翹板的遊戲,爭誰占上風。

  「我是說夫妻到了這種鶴發雞皮的年齡,仍如此珍愛對方,實在難能可貴。」她想宋展鵬到了那種年齡,可能會老牛吃嫩草,盡收幹女兒。

  「你也能。」程母是這麼想。

  她一時口無遮掩道:「媽被展鵬騙了,他根本是個花花公子,才容不下歐巴桑。」

  「真是杞人憂天!女兒,媽看得出來將來只有你作繭自縛,發小脾氣,演離家出走的鬧劇,而我那女婿可會天涯海角追回你,要定你的一生。」

  「你還問我怎麼迷住他,我倒要問問媽是怎麼被他收買的,如此心悅臣服、一面倒的?」程瑤牢騷滿腹。

  「你說的,媽媽重男輕女。」程母避重就輕道。

  她爭風吃醋地說:「媽,我和你有二十多年的感情,你怎麼能疼他勝過我!」

  「老來得子啊!」見程瑤噘起了嘴,程母失笑道:「傻女兒,媽對女婿好一分,是希望他回報在你身上多一分,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這是喝哪門子的幹醋!」

  「媽,你怎麼拿我當猴耍!」她撒嬌道。

  「因為,你生氣時嘟著小嘴的模樣,總讓我全身浸浴在幸福的滿足感裏。」

  她極小心地問道:「媽,你病痛纏身,為什麼還會覺得幸福?」

  「幸福是一種態度,而不是狀態。」機會教育來了。

  「好深奧!」

  「比如說,在一天之內,你因廣播時吃螺絲,而被上司叫去訓話,你會感到沮喪、受挫;到了下班,馬路上有個男孩對你吹口哨,這可能就會改變你的心情,把你一整天的陰霾掃空,所以你只要記得這個口哨,這一整天都會是幸福、快樂的。」

  「那也可能只是短暫的感觸罷了。」

  「幸福快樂是一種選擇。縱使你在最悲哀的時候,也可以想一段愉快的往事,或唱一首旋律優美的歌,甚至於大吃大喝一頓,其實最好就是把悲哀淡化,讓自己的心靈甯靜安祥,幸福快樂自然充滿你周遭。」程母長篇大論。

  她恍然,「所以,什麼也打不倒媽!」此刻的心情什麼也聽不進。

  「有,你呀!」程母牽腸掛肚道。

  「我?!」

  「我女兒的婚姻。」

  她漫不經心地討教,「怎麼樣才會有個好婚姻?」

  才一年的合約,處得好或不好,有什麼好在意?她不在意。

  她真的不在意他,和婚姻。

  「愛上你每天過的日子,也讓每天和你過日子的人愛上生活。」

  「太難了,也太不具體了。」

  「其實,夫妻間難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而棱角要經得起磨,讓你的婚姻磨成珍珠,千萬別中途放棄,除非這個婚姻本身是錯誤的。」

  她迷蒙地應聲道:「哦。」的確,這是個開頭就錯誤的結合,在利字下。

  程母鐵口直斷,「放心,你和展鵬的婚姻,即使是天變、地變,姻緣不變。」

  「這麼倒楣!」程瑤將歎息聲鎖在心底。

  「心裏在慶倖。」程母笑了笑。

  時間,會替女兒帶來幸福的結果,她知道。

  辦什麼公事!宋展鵬對一桌子的公文生氣、咒?、咆哮。

  沒有人能夠替他分憂解勞,請來的全是些酒囊飯袋,竟然在他蜜月旅行回來的第一天,把堆積如山的簽呈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擺明是要累死他這個總經理。他很想罵人,隨便罵誰都好,只要能排解他一肚子的火就可以,讓他罵爽了,他會給那個挨?者大方地調薪,彼此爽快。

  可是,他誰也不能罵,因為這一桌子的公文是他自找的。

  他裝出一副工作狂的模樣來到公司,一坐上總經理的寶椅,那只起癢疹的右手便招來了秘書,把這一個月的日報表、主管會議紀錄、大小公告統統呈上,原本是想藉這些文字、數位元來驅散腦海裏某個人的影像,卻沒料到,他愈發思念她。

  她在幹什麼?一定是在睡覺。就因為想到那張席夢思的軟床,上面躺了個睡姿撩人的身體,他滿腦子湧現著刺激感官的幻想,整個人居然掉入頭昏眼花、胸口燥熱的休克狀態,不知是欲死,還是欲生的前兆,惹人心煩。

  正在這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困境中,尚宇文撥了通電話,放馬過來了。

  線的那端傳來急切的聲音,「展鵬,你老婆失蹤了。」

  「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家裏都找過了嗎?有沒有留字條?」宋展鵬像無頭蒼蠅一樣,拿著話筒走來走去。

  「我不知道,本來看她和嘟嘟在後院玩……」尚宇文細說重頭。

  「嘟嘟?誰是嘟嘟?她的狗?我不是把它倒貼給人家了嗎?你居然把它接回來,存心跟我作對。」宋展鵬心煩意亂地說:「算了,這事以後再跟你算帳,先把剛才的話講完。」

  「後來我就去睡午覺,醒來在院子裏喝下午茶,看她房間窗簾沒拉上,想說太陽大,怕西曬進屋,就叫邱媽去替她拉上,誰知邱媽說床上沒人……」

  「她會去哪兒?」他問。

  會不會是逃跑了?莫非她打心眼就不原諒他那天的醉酒,只不過在瑞士人生地不熟,不敢表露心事,直到忍氣吞聲地回臺灣,才將他一軍。天啊!

  尚宇文放馬後炮地說:「等一下,電話留言條上有寫,去醫院看母親。」

  「真是的,害我窮緊張。」宋展鵬頓時感到心中石頭落了地的心安。

  接著那頭傳出竊笑,「哦!原來你還是很關心她嘛!」

  他怔忡了好一會,僵硬地說:「那當然,我的繼承權全仰賴她。」

  「現實!」尚宇文暗笑地嘴硬。

  他不客氣地說:「人不自私,天誅地滅。」人性既是如此,他又何必逆道而行!

  「既然瑤瑤這麼重要,那你的丈母娘也該有點影響力吧!」

  他良心不安了起來。

  「心虛了?」尚宇文話中帶刺道:「辦了那麼感人肺腑的迎娶場面,結果是利用人家的眼淚、感情……」

  宋展鵬慚愧到了極點。「我這就去醫院。」

  喀地一聲掛斷電話,宋展鵬恨不得插翅飛到丈母娘的跟前,向她懺悔。

  也許是自幼喪母的關係,他總想獲得程母的認可、讚賞,如今她可能會對他感到失望,這令他好生難過,自責甚深。為什麼?母愛,總是與他擦身而過。

  在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宋展鵬覺得自己很孬種,大男人長了個老鼠膽。

  他到底怕什麼?怕見丈母娘?一點也不;難道是怕見程瑤?是的,他怕輸了面子。

  「媽,我來看您了。」他鼓足勇氣推門進去。

  「公事忙完了,應該回家休息的,改明天再來也不遲,別把身子弄壞了。」程母擱下手中的相片簿,神情是慈祥的。

  宋展鵬張望著問道:「我不打緊,瑤瑤……」

  「瑤瑤二十分鐘前走了,去看以婕,展鵬,你急著走嗎?想不想和我一起分享瑤瑤的童年?」

  「求之不得。」他搬張椅子,像個小學生坐在老師的身旁,補習功課。

  他迫不及待地想瞭解程瑤,這又是什麼樣的心情?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告訴自己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別往牛角尖鑽了。

  「瑤瑤以前是個小胖妞,小的時候還得過健康寶寶第一名。」

  「好可愛。」他對她每一張表情,都看得很仔細,眼底流露著繁星般的憐愛。

  程母注視著他面部表情的變化,心中竊喜,這小子掉入情網了。

  「這張吹蠟燭的生日照,瑤瑤為什麼事哭得那麼傷心?」

  「瑤瑤本來有個雙胞胎弟弟,四歲那年和鄰居小朋友到溪邊玩水,發生不幸,這是瑤瑤一個人過五歲生日的照片,她哭個不停地吵著要弟弟。」程母困難地咽下淚水,嘴角仍頑強地揚起笑容。

  宋展鵬窘迫道:「媽,對不起,讓你想起傷心的往事。」

  「我總是這麼勸自己,瑋瑋和我沒緣,這樣我就比較能接受無情的事實。」

  宋展鵬將相片簿往前翻,問:「哪一張是他的照片?」

  「瑤瑤的爸爸燒光了。」程母停頓了一會,用近乎說故事的口吻道:「瑤瑤在生日那天,許了一個很不平常的願望,她說從此要一個人像兩個人活一樣,所以經常自言自語,說是和瑋瑋說話,有時候又會抱著照片睡,早上醒來總是淚痕斑斑,為了愛她,她爸爸不得已只好將瑋瑋的記憶從這個家抹去。」那挖去的回憶,簡直就像挖去程母心上的一塊肉,痛得無法忘記。

  他見風轉舵道:「瑤瑤會彈鋼琴?」

  「在她父親事業沒失敗前,瑤瑤學鋼琴,後來沒有錢讓她繼續,她自己存錢,無師自通學會吹口琴。」程母指著另一張瑤瑤吹口琴,娛樂家人的照片。

  「咦!怎麼這張畢業照,瑤瑤側著身子?」

  「她說是抗議老師不公平,把她的成績給了個家境好的同學。」程母感觸良多地說:「瑤瑤本來是讀一所聲譽卓越的私立中學,成績好的可以直升學校高中部,不過,那時我們已經沒有能力付出那麼昂貴的學費,她的老師就借花獻佛地把她和那個功課不好,但有雄厚本錢的同學交換成績,為此,瑤瑤還氣得整整哭了一個月。」

  「她的個性從小就這麼激烈?」

  「不,是從她爸爸為朋友作保被陷害後才如此。那時我們求助無門,親戚、朋友各個與我們畫清界線,正是‘富在遠山客不絕,窮居鬧巷無人問’的寫照,這些人性的醜陋面,在瑤瑤十四歲的心靈,留下了很深的傷痕。」

  「紙張薄,人情更薄!」宋展鵬心裏有股衝動,好想、好想一輩子捍衛著程瑤,使她不再受風吹雨淋之苦。

  「那些不愉快都過去了,我相信,你會給瑤瑤新的、幸福的人生觀。」

  「我會的。」話已出口,他怎麼收回?

  白底黑字的合約和對岳母的承諾,他該選擇遵守哪一項?

  在百貨公司附設的二樓咖啡廳,程瑤和謬以婕享受著秋天吃霜淇淋的痛快。

  謬以婕不苟同地問:「天啊!是誰教你打扮成這樣?他嗎?」

  「成熟嫵媚有什麼不好?」

  「好過頭了,要不是你現在出門有轎車代步,換成搭公車、走路來這兒,我保證沿路上一定會有尋芳客問你HowMuch?」謬以婕心直口快地。

  「你錯了,我確實是坐公車來的,不過,沒碰到你說的情形。」程瑤嘴巴是這麼說,心裏卻很清楚剛才一路走來時,遇上不少異樣的眼神,女人鄙夷她,男人意淫她。

  「那是因為天色還不夠暗,你僥倖免於難。」謬以婕衷心建議道:「我是為你好,下次請別帶著一臉調色盤出門,也別穿這種大紅大綠的醜衣服。」

  「我這樣是為了表現新娘子的喜氣……」

  「喜氣是眼波流露的,嘴角放送的,自然形成的氣象,裝不出來的。」

  「那我豈不是弄巧成拙!」程瑤呢呢喃喃地,心裏擔心母親也看出她的破綻……

  謬以婕慣性惡毒道:「何止!你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以婕,你真不怕得罪我!」她氣呼呼地搬出老闆娘的頭銜威脅道。

  「我怕嗎?」謬以婕偏過頭,自我分析,「也許心裏有一點怕,但嘴巴不怕死。」

  「你那張嘴巴,是我見過最毒、最臭、最常忘了漱口的嘴巴。」

  「你呢!大拇哥笑二拇弟,也好不到哪里去。」謬以婕以毒攻毒地反駁。

  程瑤無可奈何地拿霜淇淋出氣,攪成稀爛。

  「對了,你怎麼會坐公車來?還有,你老公又為什麼殺氣重重地來上班?你們兩人蜜月出了問題?」

  「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我不插手,我的事他也不過問。」他們兩人的關係,就像楚河漢界畫得那麼清楚。

  「還沒圓房?」

  「不要在這光天化日的公眾場合,談論這些好嗎?金賽夫人。」

  「是誰的問題?」謬以婕打破砂鍋問到底。

  程瑤敷衍道:「時機不到。」

  謬以婕嘖嘖稱奇道:「這種事還要看時辰?宋展鵬不是很風流嗎?難道他忍得住?」

  「我還沒準備好。」她巧妙地閃避。

  「你真是鎮定,居然能拒絕他。」謬以婕懷疑地說:「你該去看看心理醫生,檢查一下是不是有冷感的毛病?」

  「也許。」她不否認,也不承認。

  謬以婕令人噴飯地問:「他難道一次也沒有強渡關山的念頭?」

  「你去問他。」她不動聲色地回答,可惜,一張臉像個透紅蘋果,洩漏了真正的謎底。

  「不用,我曉得有,但是他還是尊重你,不錯,好男人。」謬以婕讚賞有加。

  程瑤轉移目標說:「不要光說我,應該恭喜你坐進了辦公室。」

  「那要多謝你這個好姊妹的提拔。」

  「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

  「這麼說就那麼一次交談,我就被老闆賞識了。」謬以婕一副相見恨晚的遺憾。

  「哪一次?」她一頭霧水。

  「你離職那一天,喝醉酒的那一次。」

  「不是你送我回家?」

  「是你和他先送我回去的。」謬以婕當時還笑說:賺了兩百元奶粉錢。

  「那我……」她耳根子都紅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只穿著單薄的內衣,其他衣服則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櫥內,從這一點證明,衣服不是她褪去的,因為她那時已醉得人事不知……天啊!

  「有什麼精采的事發生了?」

  「沒事。」她大聲地,以音量趕走謬以婕的好奇心。

  真的什麼事也沒發生?!

  謬以婕偷得浮生一個小時的閑後,回到工作崗位,留下程瑤叫了杯咖啡,獨坐。

  忽冷忽熱的口感,有點像她和宋展鵬相處的情形,讓天都捉摸不定,連他們當事人也搞不清,為何太陽出來後,又會感到滿地的濕意?

  喝醉酒的那一天,她依稀記得見到了爸爸,就像小時候,爸爸總是背著她在草皮上放風箏,是的,那天她清楚地感覺到伏在爸爸的背上,雖然比記憶中要寬廣,但是溫暖如昔。

  是他,不是爸爸,她終於明白了。

  他為什麼要背她?難道和第二天他換了部蓮花跑車開有關聯?她到底做了什麼要求?他又為何順從她?程瑤失控地陷入混亂的思緒裏。

  「這麼美麗的總經理夫人,怎麼孤零零一人在喝黑咖啡!」左威豪不請自來。

  程瑤警戒道:「位子多得很,麻煩你滾開。」

  「老闆娘,做生意要精打細算,那些空位留給客人坐,收銀機就會多叮噹一聲,你的荷包也可以跟著抽頭,而又有人陪你消磨時間,一舉數得的如意算盤,我都幫你打好、算好了。」左威豪自我陶醉。

  「我寧願你滾回去工作。」她同樣在商言商。

  左威豪強詞奪理道:「太苛刻的公司,當心員工組織公會示威。」

  程瑤不甘示弱道:「太懶惰的員工,我可以引用勞動基準法予以開除。」

  「這麼凶!一定是我剛才忘了稱讚你的妝,既成熟又迷人,比以前多了分性感。」左威豪目光淫穢。

  「哼!」她恨不得立刻沖進化粧室,洗掉他的讚美。

  以婕說得沒錯,她這一臉胭脂是徹底的失敗,從左威豪驚「豔」的眼光得知。

  程瑤霍然站起身,但左威豪的手搭在她椅背上,使她進退維穀。硬沖,勢必會碰到他的毛手;往後退,卻被矮屏風擋住退路,她只好緩口氣,坐了下來。

  「你已經混了十分鐘,再不回去上班,我就叫管理部記你曠職。」

  「我現在被降職成二樓樓面管理員,巡查這兒並沒錯。」

  「這麼卑微的工作,你不怕同業笑話你?」她傷了他的面子、裏子。

  「大丈夫能屈能伸。」左威豪身子骨不經意地抖瑟著,壓住桌下的暴戾拳頭。

  小不忍則亂大謀。左威豪在心裏反覆告訴自己。

  「既然這麼痛恨這間公司,何不把老闆開除,找間大廟去呢?」

  「我捨不得這裏的人,尤其是美麗的總經理夫人。」

  「我看是另有陰謀。」程瑤一針見血。

  「我已經算是被挑斷筋脈、功力盡失的廢人一個,哪還能興風作浪?」左威豪唇畔掛了個衰弱、令人懷疑的微笑。

  「你不是一個能忍耐的人,今天這麼委屈自己,一定是日後的好處太大,使你願做龜孫子。」程瑤嘴不饒人。

  他神情不自然地說:「誰會收我當孫子?」

  「你真想做人家的孫子?」她反詰。

  他半真半假道:「我這塊不成材的料,誰要?」

  「你承認了?」她覺得他在暗示什麼,可是她卻猜不透個中玄機。

  左威豪眼角餘光瞄到宋展鵬在門口顧盼,歹念萌生。「小瑤,我早該公開我們是情侶的關係,這樣總經理絕對不會橫刀奪愛把你強佔,硬生生拆散我們。」

  「你不是早就在男同事的面前,蓋得天花亂墜……」

  「你今天約我來這兒見面,又和我訴了這麼多苦,我聽了心好痛,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你快樂?」他乘機捉住她的手,激動地、悲憤地將內心戲演得淋漓盡致。

  宋展鵬剛好走到距離他們一張桌子的地方,上了左威豪的當。

  她掙開鐵鉗。「我臉上什麼時候寫了不快樂?」

  「你哀怨的眼神,都說了。」

  宋展鵬氣不可遏,她竟然不會演戲,在外人面前露出一副怨婦的可憐相。

  外人,不,是前任男友,難不成她想養小白臉?!

  「你無聊。」

  「我知道你捨不得和他的錢離婚,那麼只要你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我都會給你最大的安慰。」左威豪癡情地說。

  宋展鵬難抑怒氣地上前道:「不用麻煩了。」

  左威豪慌亂起立。「總經理,對不起,不是我……是夫人她……」

  「你陷害我。」程瑤這才警覺到宋展鵬的到來。

  賓士車卡在中山北路的車陣中,動彈不得。

  緩慢、停滯的交通,對宋展鵬惡劣的心情,無疑是雪上加霜,冷到了冰點。

  綠巾罩頂的憤怒,使他呼吸不順暢,全身氣血逆流,一時間壓抑不住來勢洶洶的燥火,宋展鵬鼻子沁出了血,紅得嚇人。

  程瑤伸手欲拿面紙幫他止血,手腕卻被他緊握,力量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她沒有求饒,隨著肉體上的痛苦擴張,讓他以為是痛使她落淚,而不是因為她疼惜他的心在哭泣。

  「不用你雞婆。」他任由血絲滴在衣襟上,用一隻手轉動方向盤,靠邊停。

  然後,他放開她,仰著頭,鼻子塞了團面紙,癱進椅背,合眼養神。

  程瑤輕輕地把淚水拭去,望著窗外熙來攘往的人群,有人閒散逛街,有人匆忙趕車,就是沒有人和她一樣,臉色蒼白像遊魂。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過,天空塗上了一片薔薇色,將車窗燒得彤紅,而他睡著了。

  她想起了母親的話:悲傷的時候,看看美麗的周遭。

  可是,這麼美麗的落日彩霞,怎麼會沒有一點幸福和快樂的成分呢?她不禁自問。

  月亮開始往上跳躍,從山緣到雲端,使天際變暗,獨留月的皎潔。

  宋展鵬伸了伸腰杆,醒來第一句話便說:「約舊情人,約到公司裏,你還真是作風前衛,令人咋舌。」

  她無情無緒地說:「我會笨到落人口舌嗎?」

  「那他怎麼會和你坐同一桌?」

  「不期而遇。」

  「你就這麼大方地和他坐下來,兩人?舊。」宋展鵬捕風捉影道:「或是報告蜜月旅行的點點滴滴?」

  「我也想走,可是他的手擋住我的去路,為了公司聲譽著想,我才忍住掀桌子的沖動,和他舌槍唇戰。」程瑤定下心,把話講清楚。

  「你和他明目張膽地坐在那兒,在員工進進出出都看得到的地方,你將我的面子往哪里放?」他還是氣憤難平。

  「我沒想到會遇到這個意外,那個位子是以婕走後空出來的,他自己不請自來。」

  「你和以婕既然聊完了,為何還留在哪兒?」

  「多坐一會,享受一下你精心設計的咖啡廳,錯了嗎?」真是無妄之災!

  「你分明是在等他。」他雙眸燃起火簇,不分青紅皂白地說:「瞧你這一身的打扮,邪裏邪氣,一副想勾引男人的淫蕩相。」

  「我只是不適合濃妝,不像有些女人濃妝豔抹像天仙,以後不化就是了。」

  他暴躁道:「不要提到茜兒,她和這件事牽扯不到一起。」

  「我說了名字嗎?還是你自己做賊心虛?」她氣他叫茜兒叫得真親熱。

  「不要拿自己和茜兒比,你怎麼比得過她呢?」他殘酷地說:「論熱情,她是打火機,你是冰棒;論感官享受,她是彈簧床,你是木板床。」

  「論身分,我可以捉她去警察局。」

  「哈!關於這點,有關當局已經考慮取消通姦罪的刑罰,你回去翻翻上個月的報紙,就曉得正室的法律保護將一無所有。」宋展鵬故意惹怒她。

  程瑤不費吹灰之力地反擊道:「這麼說,我也可以考慮養小白臉?」

  「你錯了,還不肯認錯!」

  「是你中了小人的挑撥離間,還不知清醒。」

  「你給我滾下車。」宋展鵬話一出口,便覺得十分不妥,萬一她氣跑了,煮熟的鴨子不也飛了……

  她沒有猶豫就跳下車,天不怕地不怕的骨氣。「不坐就不坐,全臺北市又不是只有你這一輛車,就算是,我也還有兩條腿,去哪兒都走得到。」

  他按下車窗,放話說:「程瑤.你回來。」

  她往他車頭狠狠地踹一腳,不在乎穿著裙子,也不在乎路人睜大的眼睛,我行我素。

  他一愣,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她消失在人潮裏。那身影顯得很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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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天色黯淡下來,人聲依然沸騰,程瑤坐在中山北路老爺酒店的靠窗面,咬扁了麥管,卻沒吸進一口蛋蜜汁,那杯已褪冰的糖水。

  這麼繁華璀璨的廳堂,竟也卸不下她一身孤獨的光環,抹不去她臉頰的淚痕。

  她總是與熱鬧格格不入!

  入了秋的街道,人被衣服裹得死緊,同時,心也被包在內層,誰也看不見誰的真,誰也不想拆穿誰的假,只是冷漠。其實,路過的人都是陌生人,誰需要在乎誰呢?即使是身旁最親近的「丈夫」,也不見得瞭解她要什麼,不是嗎?

  反過來想,她也不瞭解他要什麼。

  那麼淺顯的挑撥離間計,依他的聰明,萬萬不該掉入陷阱中,可是,他不但相信,而且還深信不疑。是什麼蒙住了他的視線?這就是她不能理解他的地方,他對她太易怒了。

  她想,如果她就這麼揚長而去,不也同樣稱了小人的意?於是,她乖乖地搭公車回家,將自己關進鳥籠。

  屋裏,留有一盞澄黃的壁燈,溫暖的感覺在她心裏,一波又一波地湧上。不論和宋展鵬的未來如何,尚宇文將是她永遠的外公,這個世上第二個親人。

  剛踏進臥室,宋展鵬的專用電話鬧烘烘地打斷了一屋子的安詳和她的平靜。

  是誰打來的?是他嗎,一定是他。

  「喂!」她柔聲道。

  幸好,看得見影像的電話還沒普及到臺灣,不然,她這一臉喜悅、羞怯、嬌嗔的模樣,還有狂野的眼神,可就要無所遁形了。

  「是我,顏茜兒。」

  「他不在。」說完,她不由地以手捂住嘴,掩住欲哭的衝動。

  「不要掛電話,程瑤,我知道他不在,因為他在我這兒……」電話線的彼端傳出淅瀝的水聲。「你聽到沒?那是他在浴室裏淋浴的聲音,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快樂了。」

  「你是打電話來示威的嗎?告訴你,我不在乎,反正你也不過是他外面紅粉堆中的一個,沒什麼特別的。」她強作鎮定地回答。

  「最起碼,我是他回到臺灣來第一個晚上,睡在他臂彎裏的女人。」

  程瑤遲疑了一下,故弄玄機地說:「這麼說,他的午妻不是你!」

  「什麼?」

  「他一下飛機就急急忙忙地與我道別,去找地方補充睡眠,或是其他什麼。我想你大概也瞭解他那個人的體力,旺盛得像怎麼也發洩不完。」她唬得顏茜兒七暈八素。

  「謝謝你告訴我,我待會會費力地奪回我第一情婦的位置。」

  她靈機一動,惡作劇地說:「在床上嗎?哦!不對,他膩了這種平淡無味的遊戲。」

  「是嗎?」

  她面授機宜道:「他受了瑞士湖光山色的美景影響,現在喜歡投入自然的懷抱。」

  「我懂了。」

  「那祝福你們,玩到骨頭拆散、肝火上身。」她氣得拔掉電話線接頭,讓整間屋子徹底死寂。

  宋展鵬腰際系了條毛巾,一身熱霧地站在浴室門口,問:「你剛才打電話給誰?」

  顏茜兒快意地說:「安慰你那被打入冷宮的老婆。」

  「可惡。」他倏地沖到電話旁邊,嘟──嘟──的通話聲,使他氣得摔電話筒,還不時以腳踢它、踩它、咒?它的沒用。

  「怎麼了?我的電話什麼時候得罪你了?」

  「誰教它故障,接不通。」

  「展鵬,不要管她和誰在通電話,我們開始吧。」顏茜兒輕解羅衫。

  「我沒有興趣。」他只顧穿衣服。

  「看看我,你真的不心動?」顏茜兒躺在水床上,香豔刺激地誘惑他。

  宋展鵬冷淡道:「冬天快來了,你可千萬保重身體,別到時候全身成了氣象臺。」

  「討厭!怎麼你也相信那些小報不實的報導?」顏茜兒的笑聲有些尷尬。

  「自從摸過我老婆後,我才分辨出來自然美、人工板金的差別,一個是溫香軟玉,另一個是‘吹彈即破’。」

  顏茜兒妖嬌地誘道:「來嘛!今天月影扶疏,我們到院子,來點新‘花’招。」

  「我還是回家抱老婆。」他一邊扭動門把,一邊穿鞋,急欲走人。

  「不要走。」她火燒眉梢似的,飛快撲到他腳下。

  「不要纏著我,以後也是。」他掙脫開。

  「你想甩掉我?」

  「你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拋棄。」他狠心地說:「況且,我給你的好處,已經夠你再自費出兩張唱片。」

  宋展鵬花在顏茜兒身上的珠寶、皮裘已比其他情人昂貴多了,而這女人還不滿足,要他做她歌唱事業的幕後老闆,講得好聽是投資,實際上卻是血本無歸的蝕本生意。

  宋展鵬不願再當冤大頭。

  「宋展鵬,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女人的虛榮,一千萬只能塞牙縫,她還有一個饑餓的胃,填不飽。

  顏茜兒要的是與他共用他所有的財富。

  大度路,在星子滿布的夜空下,難得寧靜,甚至從淡水河吹來的風,也清晰可聞得到帶有魚蝦味。

  從顏茜兒的別墅到陽明山的家,宋展鵬有足夠的思考空間和時間來瞭解自己。

  他向來是個多情、彬彬有禮的紳士,卻在婚後換了樣,成了無情、尖酸刻薄的暴君,這種種的改變,都和程瑤有絕大,不,是密不可分的關係。

  她不單是左右了他的視線,更牽動他的情緒,影響他的睡眠,無時無刻。

  只要她在身旁,他總想讓她開心,她那銀鈴般的純潔笑聲,使他感到有如上帝的天籟之音,令人欣喜;當她不在身旁,他總覺得失落了什麼,像身體某一部分被掏空了,那個部分如影隨形的跟著她,它叫靈魂。

  這一連串發生在他身上的反常症狀,在今天達到了巔峰,當左威豪拉住她小手的瞬間,他嘗到齧噬心靈的無比痛苦,使他發狂、崩潰、紊亂。

  現在,他清醒了,曉得那出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勾搭戲,是左威豪自導自演的,目的就是要他傷害她,休妻。

  他非但中了左威豪的計,還差點上了顏茜兒的床,真是罪該萬死!

  怎麼辦?車子都開進了車庫,他仍然沒想到補救之道。

  夜風帶來園中玫瑰花的香氣,解決了他的難題。

  程瑤半躺半坐地靠著枕頭,陷入絕望的痛苦中,種種痛苦的回憶相繼浮現在腦海,然而,今天的心痛,不下於她生平最悲痛的日子。

  當門口倏地冒出個黑影,從模糊走向清晰的這段距離,她不禁起了一陣痙攣,雙手捂住胸口,像是不能接受他回家了的事實,以及他手裏一把莖部染了血絲的玫瑰。在床燈的照射下,她看見玫瑰的刺嵌進他的手心,葉綠素滲進他的指甲……

  「瑤瑤,原諒我。」男兒膝下有黃金,宋展鵬不要了。

  她的神經震動了一下,用輕如呼吸的聲音說:「去把手洗乾淨。」

  「我錯了,我不該聽信讒言,傷你的心。」他懺悔道。

  「明白了就好。」程瑤既不敢正視他,也沒叫他起來。

  「我再次錯了,千不該、萬不該趕你下車,把你棄在路邊。」

  「反正我平安到家,就沒事了。」

  「我又犯了這一生最大的錯誤,竟然想把你從心中排除出去,因而去找顏茜兒解憂,可是我沒有讓這個錯發生,我已經中止了和她往來。」

  「這……也無所謂。」她的心思亂糟糟的。

  「不,有所謂,瑤瑤,我也許不是完全瞭解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是我知道我現在只在乎你,別的女人我都看不上眼,我只要你陪伴我。」他挖心掏肝、一派真誠。

  「為什麼?」她盯著他的黑瞳問。

  他的眼神是複雜的、迷茫的、慌亂的,掙紮了好一會兒,才歎息道:「我現在不是很清楚,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們一起找出答案。」

  她願意等待那個答案,心裏隱約感覺到陽光會溫暖今年稍後來到的冬天。

  「跟我進浴室。」她執起他的手,用微笑來表示她的寬恕。

  她把花從他手中接過,立在盛水的澡盆裏;又把像個傻小子的老公,手上的刺一一拔掉,替兩手上肥皂,仔細地剔除指縫的綠垢。

  他感動地說:「謝謝你。」

  「總經理的手,是很重要的。」她嬌羞地說。

  出了浴室,他遵照北緯三十八度半的畫界合約。「我去隔壁房間睡。」

  「不用了,我不想外公難過。」她亮出擋箭牌。

  他喜上眉梢地問:「那就是說……你願意在你身旁留下一點小小的床位給我?」

  「這是你的床,而我也是你的。」這就是他要的主動、暗示吧!她想。

  他把她纖細的指頭貼在唇邊,壓抑的沙啞聲音從指縫間迸出,「瑤瑤,你願意證明你是出於自願,沒有半點勉強、難過?」

  她為難道:「我該怎麼做,你才相信?」

  他坐在床邊,拍了拍大腿,挑逗道:「來,坐在我腿上,替我寬衣解帶。」

  她順從地跨坐在他腿上,原本垂地的兩腿,被他扶起來,夾在他腰際。

  「我……我手在發抖。」她拉出他的襯衫,從下擺鈕扣開始解開。

  「瑤瑤,你要先放鬆我的領帶。」他提醒道。

  她不認錯地撒嬌道:「你不要出聲嘛,越說我會越緊張。」怪那春風吹皺了西湖面。

  「等一下,我再不出聲可能就斷氣了。」他岔了氣地喘息道:「解領帶,不是降旗拉繩,是將結往下拉。」

  當她努力地、困難地褪下他上身的障礙物時,他給了她獎賞的吻,濕熱而纏綿的吻,也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吻。他那有神奇魔力的手指,在她渾然忘我的昏眩下,輕易除去她的薄紗,將兩人的身子裸裎相對。

  月色,已是這般沉靜地移到床上,不再需要床燈了。

  他體貼她羞澀的第一次,伸手熄滅燈光,讓月宮的嫦娥嫉妒世間男女情愛……

  〝雲母屏風燭影深

  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

  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陣陣窸窣的聲響,在園中松樹間穿梭,拂過綠紗,風滿了一室的凜冽時,宋展鵬冷醒過來。他知覺到昨夜身體的燥熱,已自肌膚表面退去,雖然體內仍殘留未熄的火燼,但抵不住秋天遲來的寒氣,宋展鵬寂靜無聲地拉過蓋在她身上剩餘的被角取暖。

  一隻手撐著頭,另一隻手輕輕扳動她側睡的身子,使她的臉一覽無遺地盡收他眼底。均勻的呼吸聲顯示她依然熟睡,從眉宇舒展開來的五官,平和中帶了幾分羞怯,尤其是那微啟的唇,小巧像櫻桃,真讓他有一口吃掉的衝動。

  猛然間,他壓在底處的火燼燃燒了起來,那原始的亢奮又蠢蠢欲動,使他想要……不,他不能太自私,初夜的疼痛是需要時間恢復的,更何況他昨晚已經愛了她兩次,該讓她好好休息。

  黎明要進窗來了,屋裏灰蒙的光線也漸漸蘇醒,明亮將很快地照到她酣睡的眼睛,這可能會打擾了她的好夢,於是,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拉合窗簾。

  他伸了伸腰,打了個呵欠,不經意地發出一小聲滿足的低吼,竟使她睜開了眼。

  她意識未完全清醒的眼光看著他,含混地說:「我愛你。」旋即合上眼。

  聲音雖微弱,可是他聽得一清二楚。

  我愛你?!這是在對他說嗎?他不曉得,心裏卻無由地狂喜。

  房間裏,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她一定是在對他訴情,不,他想到了房裏雖沒有人,但有鬼魂,她也可能是又想到她父親,像醉酒的那一晚。

  失望和希望在他左右腦葉拔河,使他久久不能行動。

  時間似已不早,宋展鵬決定梳洗一番後,到樓下為她端上一桌的早點,插朵白玫瑰,給她個驚喜。

  洗了身暢快的澡後,宋展鵬一出浴室門,正好和「早歸」的宋芸芸錯身而過,接著就聽到浴廁內的嘔吐聲,一聲又一聲。

  吐完後,宋芸芸想繞過頂立如門神的宋展鵬,卻被攔住。

  他好心地問:「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打電話請張醫生來給你看看?」

  「沒事,是酒喝多了,涼到了胃。」宋芸芸擠出一絲笑容。

  他吸了吸鼻子,質疑道:「我沒有聞到酒味。」

  「剛才吐光了,而且又洗了把臉、漱了口,所以沒有味道。」宋芸芸臉色蠟黃,口氣虛弱道:「大哥,我好困,拜託你有什麼話,等我睡醒再問,好嗎?」

  「我說你沒有喝酒,是不是吃壞肚子?」他話裏有陷阱。

  宋芸芸虛與委蛇道:「對,對,對,可能是海鮮不好。」

  「芸芸,你誠實的說,到底是為什麼吐?」

  「吃壞肚子,自然就會吐。」宋芸芸沒大沒小地說。

  「是不是懷孕?」

  宋芸芸聲勢唬人道:「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父母,你只是我哥哥,沒有資格過問我的人生。」這種態度,反像不打自招。

  他講道理地說:「爸媽過世得早,長兄如父,我管你是權利也是義務。」

  「我的事,我會自己負責。」宋芸芸撇了撇嘴,不領情。

  「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你們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我不知道是誰的,你要我找誰負責?」

  「你怎麼行為如此不檢點!」

  「說我不檢點,你自己呢?跟你上過床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我只不過是避孕措施沒你做得好,一時大意罷了。」宋芸芸反唇相稽。

  宋展鵬忍無可忍地說:「你跟我比!我是男人,沒有你們女人那種後遺症。」

  「算老天爺對女人不公平,而我偏投胎成女人,倒了楣,可不可以?」宋芸芸習慣了哥哥的疼讓,已養成目中無人的霸氣。

  「既然不知道父親是誰,那就去醫院,動手術拿掉。」

  宋芸芸呼天搶地嚷道:「墮胎是不道德、令人髮指的謀殺行為。」

  「現在孩子還沒成形,也是合法的墮胎期,不算罪過。」

  「我不要。」宋芸芸不見棺材不落淚。

  「人工流產是為了你和孩子好,難道你也想趕時髦,搭單親媽媽的列車?」

  「對,我會養他。」

  宋展鵬問:「你今年才二十一歲,自己那是個半生米飯,拿什麼養孩子?」

  「家裏有錢,可以替我請保母帶。」宋芸芸早有打算。

  尚宇文氣呼呼地出現。「我不容許。」

  程瑤也聞聲下樓。

  「你已經成年了,要對自己負責,別惹了事後,就把麻煩往家裏丟。」尚宇文說。

  「外公,我是您唯一的外孫女。」宋芸芸加重「您」的尊敬。

  「我和展鵬就是太寵你了,打你開始讀書到現在,就不停地為你的不負責任收尾。」尚宇文心痛地說:「結果你樓子就越捅越大,這次再縱容你,不知道你還會做出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到時候我和展鵬花再多錢,也保不住你。」

  「外公,他可是您的曾外孫,如果您要,將來孩子出世可以過您的姓,為您傳宗接代。」宋芸芸城府很深。

  「我沒那麼迂腐,也不要來路不明的後代。」

  宋芸芸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拒我的好意於千里之外?」

  程瑤開口勸道:「芸芸,你還年輕,可以從頭再來……」

  「我的事不用你管,少擺一副大嫂的樣子,我才不認你。」

  「芸芸,你不認她是你大嫂,我也不認你是我的外孫女。」尚宇文劈頭就罵。

  「我恨你,這個家有了你出現後,我的地位一落千丈,你滿意了?」宋芸芸對程瑤的敵意,深不見底。

  宋展鵬看不慣地說:「芸芸,你自己做錯事,扯上你大嫂幹嘛!」

  「就是她,外公不疼我了,連一向最愛我的哥哥也開始討厭我了,我恨死這個霸佔我地位的女人,也恨你們……」宋芸芸胡亂放矢。

  「芸芸,你在胡說些什麼?!」宋展鵬?的一巴掌打下去。

  「你打我!從小到大你沒有打過我,就為了這個女人,你打了我……」

  「是你咎由自取。」尚宇文鐵面寒心。

  「有什麼好希罕!我就不信沒有你們,我會餓死。」宋芸芸轉身跑開。

  「芸芸,你回來。」宋展鵬想追。

  尚宇文搖頭,阻止道:「讓她去,再留她,早晚會害死她的。」

  宋芸芸離家數日,宋家上上下下在尚宇文的命令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冷靜過後,宋展鵬也體諒了外公的心情,沒有去找芸芸。因為,芸芸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的,從小芸芸要什麼,他給什麼,不敢怠慢,可能是兄妹差十一歲的緣故,他把她當心愛的玩具在溺愛,養了她一身的刁蠻。

  她第一次使壞,是把同學新買的鉛筆盒踩爛,原因是同學不借她看,她生氣了;在他那時候看來是小事一樁,賠給那小朋友好幾個進口鉛筆盒,小事化無;後來芸芸有恃無恐,陸陸續續帶一些同學的家長來家裏索賠,終於在初中因月考要偷看隔壁同學的答案被拒,居然當下把人家考卷撕毀,學校也因她記過已滿,而開除了她,於是外公就讓她轉學到國外,挫挫她的氣焰。

  天高皇帝遠的美國,使宋芸芸如脫韁野馬狂奔,拿著學費遊遍各地名勝,累了、膩了,就大大方方地回家,沒兩個月的時間,居然肚子大了起來,還有臉說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讓她受些苦後,也許她會痛改全非。目前他只能這樣希望。

  程瑤一直不放心,雖然宋芸芸是個惹人厭的小姑,不過,家人總是家人,天大的冤仇都可以淡忘,何況是誤會。

  在家醜不可外揚的理念下,程瑤等謬以婕休假在家時,前去探訪。

  謬以婕開了門,睡眼惺忪地說:「老闆娘,大駕光臨未能遠迎,敬請見諒。」講完,又倒回床上,睡回籠覺。

  「日上三竿了,你還睡!」程瑤伸手掀被子。

  「你天天都可以好命,我只有今天,你幹嘛跑到我家檢查起內務來?」謬以婕哀聲歎氣,白眼球裏數十條血絲橫行,可憐極了。

  她不為所動道:「陪我聊天。」

  「我每天要訓練那麼多售貨小姐,嘴巴已講得口乾舌燥了,麻煩你讓它休息一天,好嗎?求求你。」謬以婕四隻手指頭跪在床上,求饒。

  「都沒有人和我說話,你行行好,讓我的嘴不要長苔,以免成了啞巴。」

  謬以婕精神一振,「難不成你和你老公都不說話,那做什麼?」閨房事,是她最愛的話題。

  她四兩撥千金地說:「別一開口,就那麼邪惡。」

  「有嗎?我聽不出來我的問句有啥不對?我問的是你沒和他說話時,是在看電視呢?還是在看書?這很正常。」謬以婕賊賊地說:「是你自己想到那個地方去的。」

  「我是依你平日的為人,才會想歪的。」程瑤學以婕的調調。

  「冤枉!明明是你一副作白日夢的樣子,好像腦海裏想到什麼,意猶未盡似的。」謬以婕在她的臉上找尋到夜晚甜蜜的痕跡。

  「我哪有!」她一急,臉紅到了雲鬢,沒得掩飾。

  「怎樣?感覺不錯吧!」

  她裝聾作啞地問:「什麼錯不錯?」

  「看來咱們總經理名不虛傳,已經把老婆治得服服帖帖了。」

  「你呀!實在該改行去當花花公子中文版的主編,滿腦子黃色思想。」

  謬以婕笑嘻嘻地說:「真擔心我再形容下去,會讓你色欲穿心。」

  「以婕,我看是你自己先想入非非,然後到了不能自控的地步。」她反譏。

  「那你可要小心我……」謬以婕露出狼人的嘴臉。

  「少三八。」

  謬以婕乘機奪回被單,躺得四平八穩地問:「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有話直說。」

  「以婕,你知不知道宋芸芸近來和誰走得最近?」

  「女的沒有,男的就只有一心想攀龍附鳳的左威豪。」謬以婕心細如發絲,只要是攸關男女緋聞,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沒想到他手腳那麼快的。」她冷哼道:「早該料到他肯屈就樓管員的目的,是為了芸芸,他們從第一次見面就已經眉來眼去的通電了。」

  謬以婕大膽假設道:「宋芸芸和左威豪這些天沒來上班,八成是私奔去了。」

  「左威豪辭職不幹?」

  「不,表面上請特休,我看是去辦公證結婚的手續兼度蜜月。」

  「生米煮成熟飯,好讓外公認他做孫女婿。」程瑤不恥地說。

  「然後,以宋芸芸和尚家曾外孫的幸福,要求個高官厚祿,抖起來。」

  程瑤激動地說:「我要拆穿他的假面具。」

  「你現在拆散他們倆,宋芸芸不會感激你的,而且還有可能把事情搞砸。」謬以婕分析道:「想想董事長、總經理知道後的反應,再想想宋芸芸的牌氣,還有一旁煽風點火的左威豪,你說這樣的場面會不會引起天下大亂?」

  「那該怎麼辦?」

  「明天左威豪銷假上班,你可以去他的住處勸勸芸芸,不過,她八成聽不進去。」謬以婕的意思是:自作孽,不可活。

  「看天意了。」

  低沉而漆黑的雲壓得天空低低的,籠罩著臭氧層破裂的大地,一眼望去,灰暗無邊無際,一副將要下雨的樣子。

  程瑤來到朱紅磚砌的東王漢宮,古意盎然的建築精典,也是左威豪月租四萬元的住所,現代享受主義者的生活寫照──打腫臉充胖子。

  宋芸芸以為是鐘點女傭,問也沒問一聲就直接開門。「你來做什麼?」一見來人,手倏地高舉在門框上,不歡迎的表態。

  「不請我進去坐?」

  宋芸芸猶豫的目光,移往程瑤身後,略帶著緊張。

  「只有我一個人,他們並不知道我來。」

  「好,讓你看看這間屋子換了女主人後的品味,和以前那個沒氣質的女人在的時候,做個比較。」宋芸芸瀟灑地攤開手,那神情是松了口氣。

  「我從未來過這裏,不曉得它以前的樣子。」她打量了四周,斟酌地說:「不過,現在的樣子很華麗、舒適。」

  鑲有嵌燈的天花板,照了一屋子輝煌絢爛的彩光,使得灰、黑、白三色組合的傢俱,透出典雅的現代感;特別是那橫隔客廳與飯廳的落地魚缸,整整有一個人的身高,顯得氣勢相當壯觀,足見是花了不少宋芸芸的私房錢。

  唯一美中不足、令程瑤起反感的,就是窗外的真實世界透不進來,被兩層簾布隔絕了。

  宋芸芸意興闌珊地說:「這兒比起碧茵山莊的裝潢,還是差了一大截。」

  「只要有家的感覺,才是最重要的。」

  「威豪說得對,你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裝出一副清高的模樣,骨子裏卻是最市儈、最虛偽的女人,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宋芸芸把話說絕了。

  她惋惜地說:「你中毒太深了。」

  「你這種前任女友的心態,也未免太可怕了。」宋芸芸仇視道:「到處詆毀被你遺棄的男友,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程瑤百口莫辨地說:「我是好心勸你懸崖勒馬。」

  宋芸芸嫌惡的表情。「你分明是變態,自己不要的,也不准別人要。」

  「如果我說的話不客觀,公司裏最起碼還有他十餘位的舊愛在,你可以去問問她們,左威豪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我能回公司嗎?你是不是暗中在進行什麼詭計?」宋芸芸防範地問。

  「我真的要對付你,現在來到這兒的人,就不會是我,是你大哥。」

  宋芸芸有了新解,「你想害的人是威豪。」

  「在我眼裏他渺小如只螞蟻,一個指頭就壓得死他,但是,我根本不屑他的死活。」程瑤料左威豪惡人自有惡人整,何需她髒了自己的手。

  宋芸芸斷章取義道:「瞧,你還是心存置他於死地的念頭,只是看他在水裏遊,比直接給他個痛快了結,更來得有趣。」

  「你被愛情蒙蔽了。」她感慨這一趟來是白費唇舌,渡不了癡迷的宋芸芸。

  「我只是不恥你這種為錢棄愛的勢利女人。」

  「你跟左威豪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他就算結婚,也不會是個安分守己的男人。」

  宋芸芸自以為是地說:「你是妒嫉我能和你心愛的人結婚嗎?」

  「我想我已經仁盡義至了。」她放棄了。

  宋芸芸警告道:「你回去不准和我大哥說。」

  「我不會去傷他們的心。」

  「我希望你守口如瓶,等到孩子不能人工流產後。」宋芸芸眼裏閃著母性的光輝。

  程瑤叮嚀道:「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千萬。」

  中了仙人跳,是要破財消災的,現在就看左威豪開的價,和外公出的價,合?或不合?

  這是一個發黴的冬天,既潮濕又溫暖。

  山上的濕氣總是比山下多摻了些水,除濕機的功能也遠不如嵐氤來得強烈,時常讓人覺得空氣在掉眼淚。尤其是身上的衣服,好像無時無刻都被個憂愁的女人趴在肩膀上,抽抽搐搐一整天,衣服怎麼也幹不了。

  碧茵山莊有壁爐,寒流一來,爐火熊熊地燃燒著。把屋裏所有的人都召來,還有嘟嘟也來了,在宋展鵬的默許下,大家交換記憶中內陸各地的風俗民情,卻沒有人提到芸芸,和這個家的年輕時代。

  已經兩個月了,尚宇文很訝異外孫女這一次離家的決心,這麼有骨氣地自立更生,心裏雖然很想讚賞芸芸的勇氣,但腦袋裏裝的智慧卻告訴他:山雨欲來風滿樓。今年的冬天會非常冷,在芸芸回家後。

  這一段時間裏,宋展鵬和程瑤過著快樂而規律的生活。充實的日子,使他們不太想到現實的合約,和虛如幻夢的愛情,他們有意避免觸及這些煩心的事,只在乎眼前握得住的生命,與家人的笑容。

  星期天,壁爐一早添了些新木材,暖暖的火光喚起屋子初春的感覺,連牆壁也趕走了寄居在磚縫裏的寒風,回應一室的春意。

  可是,午飯前氣氛全變了,宋芸芸把屋外的寒冷帶進來,冷得人牙齒咯咯作響,胸口被壓迫得難受,呼吸幾乎停頓,簡直就在剩下最後一口氣時,才發現是氣壞了。

  「外公,大哥,他就是我先生,左威豪。」宋芸芸熱絡地宣佈。

  一屋子的人,統統冷淡地離去,只剩下三個冰凍的雪人,專注地對著爐火,像耳朵被烤融了,什麼也聽不見似的。

  「外公,大舅子,還有嫂子。」左威豪禮多人不怪。

  尚宇文冷颼颼地說:「你回來做什麼?」

  「我希望你們能接受我的婚姻,和已經四個月的小生命。」宋芸芸不勝嬌羞。

  「你不是不在乎我們嗎?你不是有本事獨立?」

  「外公,我又沒有做什麼讓您丟臉的事,您為何非要攆我走?」

  尚宇文指正道:「是你自己要走出這個家門的,我只是答應你的提議。」

  宋芸芸一副船過水無痕的甜笑,「我現在回來了。」

  「碧茵山莊不是旅館,你帶行李來幹什麼?」尚宇文拉開嗓門咆哮道。

  「這兒是我的家,我有權回來住。」宋芸芸硬碰硬地吼回去。

  「你的?!還是我的?」尚宇文眯著眼逼問。

  「外公,千錯萬錯也請您看在您曾外孫的面子上,讓我們回來住。」左威豪扮起潤滑劑的角色。

  「嫁雞隨雞,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應該是由你這個做丈夫、做爸爸的人負責。」尚宇文一點也不買帳。

  左威豪大言不慚地說:「我和芸芸想陪在外公身邊略盡孝道。」

  「不必了,我已經有了嘟嘟,雖然我才養它兩個月,它已成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夥伴,比起我養了二十年的人,更有人性、感情。」

  「外公,芸芸年輕氣盛,難免有頂撞您的時候,您大人大量,就給她個彌補的機會,將來我們的孩子出生了,改姓外公您的姓,算是給您賠不是。」

  「這個禮太大了,我收不下。」尚宇文劈口回絕。

  宋芸芸轉向宋展鵬求助道:「大哥,你一向最疼我了,你幫我說話嘛。」

  「你嫁的人是他,我無話可說。」宋展鵬心灰意冷。

  「外公,你當年就是這樣逼走了媽和爸,難道你還想看到悲劇重演,再收容沒父沒母的孤兒,才……」宋芸芸瘋了似地指控。

  「芸芸,我不許你傷害外公。」宋展鵬大聲喝止。

  「你不是也很恨他嗎?為什麼現在那麼巴結他?」宋芸芸骨碌碌的眼睛一轉,嘻笑辱?道:「是不是看中了老傢夥的遺產?只要你對他好一點,在他面前多戳我兩下,這裏的一切,就都掉進你的口袋……」

  「你自己財迷心竅,別把每個人都抹黑了。」宋展鵬悽愴的語氣,好不悲傷。

  「我只是來拿屬於我的那一份,有何不對?」宋芸芸擺明要分財產的態度。

  「今天你們都在,我就把你……們父母的婚姻真相,講給你們聽。」

  這個時候,人、空氣、火都靜了下來,彷若是間空屋般沉靜。

  尚宇文舔了舔乾澀的嘴唇,目光落在壁爐上方愛女的相片上,淚流滿腮地說:「荷茵嫁的男人──宋森,就像今天芸芸嫁的丈夫,是個想榨我錢的吸血鬼,我當年不贊成荷茵的婚事,但她跟他私奔了,在他們蜜月旅行回來後,宋森找我談判,如果我不供給他錢,他就要虐待我的女兒和她肚子裏的骨肉,我只好答應他的勒索,他根本是個空有一張臉皮,卻吃軟飯的男人,拿我的錢花天酒地,所幸維持住對我的承諾,善待我女兒和孩子。」

  尚宇文長籲一口氣,感傷滿懷地接著說:「你們真以為他是去巴西掏金?他是去參加巴西一年一度的嘉年華會,狂歡去了,為了兩面做人,這邊帶著荷茵同行,那邊要他宋家親戚跟我要超額奶粉錢,不幸飛機發生意外,我悲慟欲絕時,宋家的人來和我談條件賣孩子,還威脅說如果我不買,他們是不會讓我的外孫有好日子過的。當時我幾乎是用了傾家蕩產的錢,買回荷茵的骨肉,以七家公司的代價,賣得只剩下一間賣南北貨的店,也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百貨公司。」

  尚宇文碎心地說:「我一直很傷心荷茵怎麼會瞎了眼去嫁那種男人?孩子,我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懷了展鵬,在那個民風仍淳樸的時代,荷茵是為了未婚懷孕的孩子而不得已犧牲了。」

  宋芸芸含糊地說:「威豪不會是那種人。」

  「是,或不是,我們用時間來證明。」尚宇文有了前車之鑒,現已懂得處理之道。「他如果是個男人,自然會負起養家的責任,不需靠裙帶關係。」

  左威豪利用親情的弱點,搶白道:「我現在職位這麼低,薪水又微薄,芸芸會吃苦的,而她又有身孕,我怕苦日子會對她們母子有不好的影響。」

  宋展鵬讓出一條路。「我恢復你原來的職務,要想升級,靠你的表現。」

  「可是,我們連住……」左威豪還有話說。

  尚宇文再退一步。「我給芸芸一棟房子當嫁妝,不過房契、地契是我的名字。」

  左威豪厚顏地問:「那麼,孩子出世後,外公有何打算?」心裏想知道:曾外孫能繼承多少遺產?

  「你做父親的人,有什麼想法?」尚宇文反問。

  「沒有。」左威豪憋住氣。

  尚宇文不勝欷籲,「很好,我也希望芸芸嫁的是個好丈夫,不要和荷茵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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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31 01:48: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講出尚荷茵的故事後,尚宇文和宋展鵬祖孫倆的心結,終於解開了。

  碧茵山莊後園的大櫻花樹,有心地綻放出一株流蘇欲燃的花傘,成為祖孫倆淺酌杯酒的天然帳蓬,即使寒風來襲,豔色花瓣柔弱如雪片紛飛,墜落一地的驚訝,形成滿地的花海,也會掀起他們吟詩作樂的興頭。

  花和愛情自古多被混為一談,在這株燃燒著絕美的櫻花焰下,宋展鵬和程瑤總是形影交疊,讓心情隨飄花輕揚、感動、綺思。

  什麼是愛情呢?兩個心靈可以相偎依、相融合,不需要俗氣的言語,用眼神即能深入彼此的心底,這就是愛情吧!

  他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經驗,在一起時,身心都浸泡在如癡如醉的歡愉裏;目光相遇時,總是又羞又喜;聽到聲音時,心跳就在耳朵邊鼓噪;分開時,簡直就魂不守舍,思念如螞蟻爬上心。

  這一天,宋展鵬到美國去考察,留下孤枕難眠的程瑤,望月寄予相思。

  鐘聲敲了一下,她想合眼數羊或許可以睡著,過了好一會,晚上因食難下嚥而空虛的肚子,拉起警鈴,她只好起身做宵夜,滿足腹欲。

  經過書房,門縫透出澄黃的光線,她直覺有人忘了關燈,沒有敲門就逕自推開門,卻愕然發現宋芸芸在屋裏翻箱倒櫃。

  程瑤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宋芸芸接得很溜,「這是我的家,我高興什麼時間回來,還要經過你的批准嗎?」

  「你半夜掩人耳目地溜進門,想找什麼?」她對散落滿地的紙張蹙眉。

  宋芸芸毫不掩飾地說:「找我的財產。」

  「外公身體還很健朗,你要的東西等他走後再來吧。」

  「我等不及了。」宋芸芸直截了當。

  「你這個樣子,拿得到什麼東西?」她大惑不解。

  「我現在找到什麼,什麼就是我的,股票、債券、紀念金幣,只要可以換錢的,我一概沒收。」宋芸芸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免得到時候,都被大哥霸佔。」

  「你哥哥是這種人嗎?」

  「你別裝蒜了,他、我和你都是一丘之貉,都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宋芸芸放肆地說:「瞧,這是什麼?你們的結婚契約書。」

  那張搖擺不定的紙,像摑了她好幾巴掌的手,一陣痛楚麻痹了她的心臟,程瑤強忍著淚水道:「我們的事,和你今天的行為不能相提並論。」

  「你算老幾?我大嫂?呸,頂多是做我一年十個月的大嫂,有什麼好跩的!」

  「至少我現在仍是你大嫂。」

  「你在我的眼裏,不過就是個下蛋的母雞,將來要是肚皮爭氣,或多或少還可以和宋家沾親帶故,討點剩菜剩飯吃。」宋芸芸爆笑地說。

  「你又是什麼東西?」尚宇文一臉陰森地站在門口,額上青筋暴現。

  「外公!」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臉色也都難看。

  「瑤瑤,你回房去睡,這裏有我處理。」面對程瑤,尚宇文總是慈祥的一張臉。

  「外公,我也該回房了。」宋芸芸心虛地低下頭。

  「這裏還有你的房間嗎?」

  宋芸芸如點了眼藥水似的,潸然淚下地說:「我姓宋,是你的外孫女。」

  尚宇文心寒地說:「你不是我的外孫女,也不姓宋。」

  「我又沒有冠夫姓,為什麼不姓宋?」

  「你本姓什麼,我不知道。但你的的確確不是我的外孫女,不是荷茵生的……」

  宋芸芸一臉驚愕地大嚷:「我是爸爸的私生女?」

  「你是展鵬從孤兒院抱回來的。」

  「不,不可能。」宋芸芸眼睛無神,訥訥地不知所措。

  「展鵬小的時候常負氣離家,跑去廟裏或孤兒院住個幾天,你是他十一歲那年在孤兒院門口撿到的棄嬰,當我去接他回來時,你哭得很傷心,展鵬要求我收容你,因為他覺得和你有緣。」尚宇文卻覺得是養了只咬布袋的老鼠,專門磨家人的心。

  「不會的,我不是沒人要的棄嬰,絕對不是,是你騙我的。」

  「芸芸,你不要自己騙自己,難道你沒感覺到你既不像宋家的人,也和我尚家的遺傳完全無關,如果你要證明,我現在就去拿當年辦領養的檔。」尚宇文轉身欲抬腳。

  宋芸芸神色黯然道:「不要!外公,你為什麼那麼殘忍,要告訴我這麼殘酷的事實?」

  「我養了你二十年,這麼深的感情,你卻一而再地逼我不得不斷了你心中的雜念。」多年的感情,付諸流水,尚宇文的心也會痛。

  「我有什麼雜念?」

  尚宇文平板而生硬地說:「你貪慕金錢、虛榮、奢華。」還有說不出口的:期盼老頭子早日翹辮子。

  「那你看看大哥和她的婚姻本質是什麼?就算我不如大哥的身分,可是我比那女人更值得你挽留。」宋芸芸說什麼也要拖程瑤做墊背。

  「展鵬若想和瑤瑤離婚,我一樣會叫他滾蛋。」尚宇文言出必行。

  「為什麼她那麼特別?」

  「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尚宇文下逐客令道:「現在,你怎麼來,就怎麼出去吧!」

  後院的櫻花樹依然紅豔,少了共賞的伴,她眼裏只看到落花空餘的枝丫,光禿禿的醜態。低落的心情,一如李清照的詞:〝誰憐憔悴更凋零,點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萬事休矣!

  自從芸芸在書房裏發現她的結婚契約書以來,她的心一直有些不平靜,很擔憂外公輕視她,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外公對她如往昔的好。可是,那張契約書卻離奇的失蹤了,她誰也沒敢問,卻沒聽到任何傳聞。

  誰拿走了它?她想是外公。拿了它有什麼用意?她想不透。

  這個家,少了展鵬和芸芸,氣氛自然是冷清了許多,直到宋展鵬要回來的前一天,整間屋子才活了過來,大家的熱情在工作、表情上展露無遺。

  可是,宋展鵬提前一天,傍晚就回國,與到醫院探望母親的程瑤,失之交臂。

  宋展鵬絲毫不覺疲倦,想開車去醫院,欲動身時,被尚宇文叫進書房。

  「這是什麼?」尚宇文手拿著一張紙用力拍在桌上,吹鬍子、瞪眼睛地問。

  宋展鵬向前一探,老實地說:「我向瑤瑤求婚時所開的條件。」

  「婚姻不是兒戲,你簡直是胡鬧!」

  「外公,你才是這樁婚姻的始作俑者。」宋展鵬埋怨道。

  「我?!」

  「是你先開出條件,要我娶個處女為妻,而我只是執行任務者。」他直率地說。

  「我只是恐嚇你,為了讓你和那些見錢眼開、私生活淫亂的女人斷絕關係,才出此策,再說我有檢查你的新房嗎?笨啊!」

  「可是,你的確唬住了我,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個處子之身的女人。」

  尚宇文一本正經地問:「你對瑤瑤滿不滿意?」

  「滿意。」宋展鵬出自肺腑之言。

  「那這張紙,今天當著瑤瑤的面把它給撕了。」尚宇文軍令如山。

  「不行,沒有了這些約定,我的婚姻就無效了。」

  「你難道不能像人家正常的婚姻一樣,只蓋結婚證書的章,就完成天長地久的婚姻?」

  宋展鵬被電到了般,抖了一身子的麻顫。「我沒想要天長地久,那種一輩子就綁在一條紅線上的姻緣,我無法忍受。」

  「你還沒覺悟!」尚宇文真想一把掐死外孫算了。

  這個時候,程瑤已來到門口,被他們的話題給吸引住,忘了敲門。

  「為什麼一定要用夫妻這個名詞?如果我和瑤瑤一年期限到了,離了婚,維持同居的生活,不是更好?!」他異想天開。

  「你把她當成什麼?你又把自己想成什麼?」

  他陶醉地說:「我就是喜歡那種彼此是自由之身的關係,各有各的生活空間。」

  「你的意思是,當你覺得相看兩厭時,可以去外面打野食,她也可以跟別的男人出去喝咖啡,或是更進一步的上床,這種不受約束的自由嗎?」尚宇文斥責道:「你真是令我大吃一驚,難怪現代社會性氾濫。」

  「沒有婚姻的管制,彼此的互動關係比較不那麼緊張。」

  「你可以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發生曖昧關係?」尚宇文一語擊中他的要害。

  宋展鵬抽了口冷氣,困難地說:「如果是個好男人,我會接受。」

  「什麼樣的男人,是你心目中好男人的標準?」

  「有責任感、富同情心、待人敦厚、行事光明磊落的謙謙君子。」他心裏暗笑這種男人要到博物館去找──古人的化石。

  「這種男人如果已婚,一定是顧家的丈夫、爸爸,如果未婚,瑤瑤就嫁給他了,誰還跟你玩看不見未來的同居遊戲!」尚宇文講破嘴皮,也趕不走棲息在宋展鵬背上的惡魔。

  宋展鵬勉強地說:「那樣……也只好祝她幸福。」

  程瑤那雙已是淚盈滿眶的眸子,此刻發出近乎死去的絕望黯光。

  「你為什麼不自己給她幸福呢?」

  「她和我在一起可能只有快樂,和一般女孩子所要的那種穩定的幸福,是不一樣的。」宋展鵬有自知之明,他的人生,就是風花雪月的戲夢人生。

  「少奶奶,開飯了。」邱媽來到門口喚道。

  程瑤垂著頭,強自吞下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邱媽,我今晚吃不下,請老爺他們先用。」

  在門內,尚宇文察覺到外頭的動靜,急切道:「快去和瑤瑤解釋。」

  宋展鵬猶豫地說:「不,不用。」心裏卻像吊了個水桶,又重又晃地,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之前,他乾脆靜觀其變。

  尚宇文老僧入定地說:「送你一句名言: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夜晚,飄起細細的雨絲。

  半個月前的心靈相契合,原來是自作多情,程瑤覺悟了。

  他們可以並肩賞花,可以擁抱同眠,可以含情脈脈,實際上,這些都非真正的合而為一,在缺少愛情宣言的要素下,一切皆為烏有。

  哪種愛情可以不需要言語的承諾?神仙的愛情也許是,然而,凡人怎麼能沒有誓言呢!發過誓的愛情,可能也免不了會遇到破誓的一天,但是,誰也否認不掉曾經的刻骨銘心,這總比沒有起誓立證的愛情,來得有尊嚴。

  程瑤的心又被戲弄了,這一夜,她不打算哭泣,再也不了。

  宋展鵬伏在桌案上,手裏把玩著一條星光閃爍的鑽石項煉,那是送給妻子補償小別的禮物,孰料房門反鎖,碰了他一鼻子的灰。

  女人心,海底針,真是一點也沒錯。為了雞毛蒜皮的口角,積出滿肚子的氣,就和青蛙鼓腹一樣,膨脹得擋住了天。

  他又沒有說不要她,事實上,他的臂膀永遠為她張開。

  換個角度看,只有她不要他的時候。他可是衷心希望她能一生都給他,包括愛情,這樣就不會出現她不忠於他的劇情。

  為什麼男人的心都是保留而自私的?他也不懂,可能是一夫一妻的制度本身不合理,否則,老實的男人為何也不斬雞頭立誓:有了錢後,絕不拈花惹草?他沒有聽見哪個男人說過這句讓女人望眼成穿的誓言,真的沒有。

  也許是因為──愛情,是男人生活的一小部分,卻是女人的全部。

  男女在乎的差距。

  第二天清早,山嵐送來一抹白霧,橫隔在碧茵山莊的窗櫺,外面的天空到底是在笑?或在哭?只有走出去才知道。

  誰知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淋了一身的雨水,告訴他們,天氣不好。

  「好香的奶油麵包,不知道我有沒有口福,一嚼它的美味?」顏茜兒像個落水的瘋丐,一進門就撲香而來。

  「老爺,她是硬闖的,我一趕她,她就大叫非禮……」邱伯為難地說。

  尚宇文乾脆地說:「打電話報警,讓員警把這瘋婆子捉走。」心裏深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等一下,外公,她是我朋友,邱媽,麻煩你拿一件太太的幹衣服,給她換上。」宋展鵬同情她。

  程瑤打了個寒噤道:「我的尺寸,她恐怕穿不下。」

  「那去拿芸芸的衣服。」對妻子的一口回絕,他心裏隱隱不悅。

  「還有,等她換好後,給她把傘,叫輛計程車請她出去,我不喜歡和陌生人共用早餐時間。」尚宇文一臉深惡痛絕。

  顏茜兒撥開垂懸的發絲,挺起胸膛.傲氣地說:「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個家喻戶曉的歌星,顏茜兒。」

  「上電視忸怩作態的女人,我看了就討厭。」尚宇文不給面子。

  「外公,你不能討厭我。」顏茜兒嗲聲道。

  「誰是你外公?像你這種女人,只要有錢的男人,叫老公都無所謂。」

  「你將是我肚子裏的孩子的曾外公,我當然要跟著他叫。」顏茜兒母以子貴。

  「顏茜兒,你胡說什麼!我看在你是舊識,又濕透了身,才讓你進門,你竟然不懷好心,跑來栽贓我。」宋展鵬懊惱引狼入室。

  程瑤說不出心裏的滋味,來得太突然了,她感覺自己像是在看戲的局外人。

  「孩子是你的,我沒說謊,這兒有醫院的證明單,告訴你孩子已經三個月了。」顏茜兒歡天喜地抽出皮包裏薄薄的一張紙,沾上了毒藥的紙。

  宋展鵬冷笑道:「三個月前,我在度蜜月,孩子不可能是我的。」

  「你有沒有在瑞士遇到了我?有沒有喝醉酒?這個問題,問你太太也可以。」顏茜兒把燙手山芋往程瑤臉上扔。

  程瑤無動於衷,臉上沒有顏茜兒預期的燒紅。

  倒是尚宇文鐵銹了臉,心裏念念有詞: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栽柳柳成蔭。

  顏茜兒自圓其說道:「就是那一晚,酒後亂性的結晶。」

  宋展鵬懷疑道:「我喝醉了,還能做嗎?」

  「你的能力,可以去表演帝王功。」顏茜兒花癡般地咧嘴一笑。

  「如果真的是我,我醒來後身旁並沒有人。」

  「你偷偷地走掉時,我正在浴室裏淋浴,想想看你醒來時,衣衫完整嗎?」

  「我和陸喝酒喝得全身燥熱,就打起赤膊喝,那又怎麼樣?」

  顏茜兒狐媚道:「那有必要把下半身也褪得精光嗎?」

  宋展鵬下了決心地說:「我不會承認的。」

  一種齷齪的厭惡感,深植程瑤的心,對男人的獸性。

  「我也不會讓孩子做私生子。」好不容易有這種千載難逢的機緣,顏茜兒是賴定了宋展鵬,這和抓住通往榮華富貴的天梯沒兩樣。

  「我懂了,你是故意設了圈套,帶了瓶下藥的酒,自己又不避孕,好生米煮成熟飯,今天才敢來此宰割我。」宋展鵬已整個身子陷入蜘蛛精的盤絲洞裏。

  顏茜兒著魔地說:「你現在知道,已經太遲了。」

  「我已經看清你的真面目,你以為你進得了這個家門?」

  「我會在報章媒體上渲染,讓你難堪。」顏茜兒不惜玉石俱焚。

  「大肚子的人又不是我,難堪這個字眼輪不到我頭上。」

  「我要告你始亂終棄。」

  宋展鵬打了個呵欠道:「有這項罪嗎?」

  顏茜兒焦慮地說:「孩子是你的,我一定要你負責。」

  尚宇文一旁開心地說:「偷雞不成蝕把米,你活該。」

  程瑤看得很清楚,這場認父風波,女人是註定失敗了,只能怪自己一失足成了古恨;而男人一面倒地贏了,還搏得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美名。

  她該高興宋展鵬回到她身邊嗎?

  此刻的心情,除了煩悶,找不到第二種情緒。

  「展鵬,他是你的孩子,你真的狠得下心棄他不顧?」顏茜兒改采軟功。

  「我不認為他是,生下來鑒定過後,再說。」

  顏茜兒支吾道:「那我大著肚子,怎麼能在螢光幕前露臉?」

  「說來說去,就是個錢字。」尚宇文打開天窗說亮話。

  「那個女人不也一樣。」顏茜兒手一指,比到程瑤的鼻尖。

  「有她,展鵬才有錢;沒有她,展鵬一毛也沒有,你還想趕走我的孫媳婦嗎?趕走了她,得到的可是個窮光蛋。」尚宇文坦言。

  「那你那麼多財產,死後要給誰?」顏茜兒關心尚宇文的身後事。

  「給我孫媳婦和她的孩子。」

  程瑤的心靈此時滿含淚水,感激尚宇文當她是家人。

  「她也許是只不會下蛋的牝雞,你為什麼不要我這裏已經有你外孫精血的骨肉?」顏茜兒捉住老年人傳宗接代的觀念,勇於把肚子裏的孩子推銷出去。

  「除了我孫媳婦瑤瑤,別人休想覬覦我一分一角。」尚宇文說。

  「所以,我只會有一個老婆,程瑤。」宋展鵬補充道。

  夜深人未靜。

  程瑤側躺,看到了落地窗外的黑暗大地,室內雖沒有風,但她聽見了風在山林裏追逐,聽見大樹為保不住落葉飲泣,聽見鳥在空蕩的枝頭戰慄,聽見一切不快樂的聲音,源自她心底最深沉。

  那個使她覺得萬念俱灰的男人,現在就躺在她的身旁,傳來酣睡的呼吸聲,顯然是祥和入夢了,這讓她氣憤極了,甚至於絕望透頂。

  顏茜兒的事,他沒有給她隻字片語的解釋,她可以不心傷,只是感覺鼻子酸酸的。但在這個屬於隱私的房間裏,他那依然冰冷的神情,讓她倍感受辱,他竟把她當作無足輕重的人看待,就這樣在這張床上熟睡,他真能如此厚顏嗎?

  一聲不是出於本意的歎息,從她唇齒間溜了出來,透著絲絲哀怨。

  她聽見他翻身,接著是他粗壯的手臂環住她,一連串密集的吻,從她的耳根滑下白皙的頸項,來到被他扯開衣領的肩膀,把她撫弄得透不過氣來。

  「你要幹什麼?」她在他懷裏蠕動著。

  他不正經地說:「與爾同銷萬古愁。」

  「我要睡覺了,麻煩你行個方便,可以嗎?」她消極抵抗,把體溫降到冰點。

  他意興闌珊地放開了她。「你真的想睡了嗎?還是願意陪我聊聊?」

  「我們之間,有什麼可聊的?」

  「你想聽什麼?」

  「聊你的羅曼史。」她自顧自地說:「這會不會花上我一千零一夜?像那個嫁蘇丹王的大臣女兒,為求活命所採用的拖延戰術,而我又為了什麼?」

  「我的風流事,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精采,說穿了都是些利益交換的遊戲,總在結尾時,鏡頭停格在一隻閃亮的鑽戒上,打著TheEnd。」女人當宋展鵬是凱子,宋展鵬當女人是發洩的工具。

  程瑤突然冒出一句話,「鑽石是下堂婦的贍養費?抑或是孩子的教育基金?」

  「你難道看不出顏茜兒在說謊嗎?」宋展鵬語氣裏有無限的失望。

  「我最近視力不佳。」她冷冰冰地。

  「我不和你談她,是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這種事只會越描越黑,我想等孩子出世後做遺傳基因檢驗,便能還我清白。」他一副事實勝於雄辯的泰然。

  「如果是你的,你打算怎麼做?」

  「在戶籍上認領。」

  「那孩子的母親怎麼處理?」這才是她要的重點。

  「她家的事。」他薄幸地說:「但是,我必須聲明,我絕不可能是她肚子裏那塊肉的父親。」

  「這麼有自信?」她報以噓聲。

  「那一天,有做?沒做?我的身體怎會不知道!」

  她感傷地說:「她這樣不是毀了她自己!」

  「別婦人之仁。」他愛寵地摟著她,一股發燒的欲望在他的眼眸裏跳躍。

  一個使力,他翻身在她的上面,先用柔情的眼睛釘住她的靈魂之窗,再用熱情的雙手愛撫她飽滿的胸脯,帶領她到和他一樣想要的境界。

  她沉醉地呻吟起來,眼睛也跟著半張半閉,透出癡狂的懾魂迷情。

  不解風情的電話,破壞了一屋子的愛欲,大聲呼叫著。

  宋展鵬抱歉地歎了口氣,暫停疼惜。「這個時候會有誰打電話來?」

  「顏茜兒。」他們兩人都清楚。

  「喂!你幹嘛?跟我道別?很好,你終於瞭解謊言是會被拆穿的,什麼?死別!你做了什麼傻事?吞了一瓶的安眠藥!可惡。」焦躁全寫在他刷白的臉上。

  掛了電話後,沉寂了一刻鐘,他不安地說:「我出去一趟。」

  「真要尋死的人,是不會打電話告知諸親友的。」程瑤冷眼旁觀。

  「我總不能見死不救。」他邊穿衣服,邊解釋。

  她無情地說:「打一一九。」

  「我送她到醫院就回來。」他走到門口,背對著她一臉的醋意說。

  「你滾。」她使盡全力把他的枕頭甩在門上,卻沒有太大的回聲便落了地。

  誰才是婦人之仁?!

  黎明了,天空一片灰濛濛,又是個起霧的日子。

  程瑤睜眼到天亮,宋展鵬的枕頭也躺在地上這麼長的時間,沒人撿。

  樓下的電話鈴聲發瘋似地叫醒一家子的人,接著是匆忙的腳步聲,夾雜著劃破雲層的尖叫,「不好了,不好了。」

  這時,她眼皮狂跳得厲害,太陽穴泛起了熾燒的疼痛。

  「少奶奶,醫院來電話說令堂快不行了。」

  「媽……」

  她完全慌亂了,從更衣到醫院這中間的經過,沒有任何印象,只感覺到有雙粗糙難摸且老繭滿布的手,一直包在她冰涼僵硬的手上,給了她溫暖,延伸到心田。

  病房裏充斥著死亡的氣息,她為此感到悲傷.淚如涓溪。

  也許是迴光返照的緣故,昏迷了好一會兒的程母突然醒來,眼神特別的清亮。

  「聽,多美妙的音樂,是天使在唱歌歡迎我。」程母輕拭女兒的淚痕,微笑地說:「孩子,我將去上帝的伊甸園與你父親相聚,你該我祈禱謝主,而不是哭泣。」

  她泣不成聲道:「媽,不要離開我。」

  「我已經聽見上帝在叫我的名字了,也看見了站在雲上向我揮手的愛人,你說我怎麼能不走呢?」程母來時平靜,走時依然不改靜謐。

  「我不管,我絕不讓你走。」一陣酸楚的情緒,使她激動地拉扯被單的一角。

  「人世間的一切總有時限,聚與散本無常,你要想得開。」

  「媽,你為什麼不愛我了?為什麼一定要捨棄我,放我孤獨一人地活著?」

  「孩子,天底下無不散的宴席,不論我在哪兒,都會把愛存在你的心裏,與你同在,你會感覺到的。」程母相信肉體死了,靈魂與精神常在。

  她搖晃著頭,卻搖落更多的淚水。「我不,我不,我就是不要你走。」

  「孩子,把頭抬起來,給媽看你最美麗的笑臉。」程母扶起女兒的臉,離情依依。

  「媽……」她最多只能不哭,笑會折煞人的。

  「媽的時間不多了,在這不多的時間裏,我把愛與幸福吻在你的額上,把我一生最珍愛的記憶──一本相簿──留給我的女婿,你們要收好。」

  「我寧願你……永遠留在我身旁。」

  程母抬起眼,託付身後事。「親家外公,我把這兩個孩子托給您費心了。」

  「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尚宇文咬咬牙,點頭。

  「有了您,他們會找到幸福的。」程母心願已了地合上眼。

  「媽……不要走,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走,不要走,不要就這樣去見爸爸,帶我去,我們一家團圓吧。」程瑤爆發出響徹雲霄的哭喊。

  「傻孩子,媽媽是上天堂,那兒是老年人的終點站,你還不能去。」尚宇文手按緊她的肩膀,安慰著悲慟不已的程瑤。

  「媽,你教我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

  「外公會照顧你的。」

  「我要媽,我要媽,媽……」她像個孩子似的,歇斯底里地要媽媽。

  然後,眼前一片黑暗,她暈了過去。

  程瑤的思緒穿梭在時間的回廊中,所有的快樂、痛苦、憤怒和悲傷,攪得她頭痛欲裂,她拚命地想起身,但仿佛有兩隻胡桃鉗夾住她的手臂,使她無能為力,只好大叫。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很久,但究竟有多久?她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只覺得人很疲倦又不能不掙紮,像是掉進泥沼裏,淤泥淹到了她的人中那般危險,她想沖脫出這樣生死的邊緣線。

  清醒後,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短髭青綠的宋展鵬,瞪著大眼,一動也不動地坐靠她床頭的椅子上,半喜半愧地說:「瑤瑤,原諒我。」

  她厭煩地偏過頭,沒有辦法再接受他一而再的道歉。

  「沒有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我的心也很難受,請你不要再鞭笞我了。」語音因悲傷而哽咽,宋展鵬眼眶滿塞著程瑤不願見的水波。

  她突然放聲大哭道:「媽……」

  尚宇文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往外孫的後腦勺刷過一巴掌。「怎麼了?你這小子傷害她還不夠嗎?」

  「外公,我沒有,我只是乞求她的寬恕。」宋展鵬無助地說。

  「瑤瑤現在身心受創太深,有什麼話,等她心情平靜後再說吧!」

  「也好,那我去守靈,請看護來照顧瑤瑤。」

  程瑤強撐起插著點滴的手,奮力起身。「不,她是我的母親,我一個人的母親,我要親自守著她。」

  「你身子那麼虛弱,不要逞強,萬一吃不消,媽在天之靈也會傷心。」宋展鵬以手壓住她的身子,阻止道。

  她像頭蠻牛似的,甩開他。「我就算昏倒,也不准你將我從我媽的身旁移開。」

  「聽她的吧。」尚宇文下了裁決。

  冬天的尾巴,掃過大地,就像結了冰的溶雪,寒冽透骨。

  守喪期已過,程瑤的悲傷依舊沒有一點點撫平的跡象,她總是躲在房間裏,最陰深的角落,獨自以淚洗面。

  尚宇文來勸她,她客氣地請外公再給她一些哭泣的時間;宋展鵬來逗她開心,她叫他滾蛋;嘟嘟來陪伴她,她趴在它背上,哭濕它一身的毛。

  這一天,謬以婕輪休,帶著女兒小純來看程瑤,希望以孩子童真的笑顏,沖淡程瑤解不開的心結……結果當然奏效了。

  程瑤自覺是個大人,又是小純的阿姨,不能隨隨便便地在小孩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那樣成何體統!

  她們在櫻花樹下享受野餐的風情,那鋪在地上的蘇格蘭花布,撒落了一席繽紛的櫻花雨霧,飄送著清淡又絢璨的花香,使人間的鬱悶頓時減至無蹤無跡,只剩下為花落贊歎的氣息,悠悠揚長。

  大地響起了孩童天真爛漫的笑聲,和狗兒歡樂的吠聲,一幅無爭無鬥的人生美景,使庸庸碌碌的大人們放下心中的貪嗔癡,全心全意融入赤子無邪的世界。

  最教程瑤豁然開朗的一幕,是小純撐著拐杖追逐嘟嘟的畫面,小純沒有因為行動不便而放棄與狗同樂的歡笑,即使是四肢健全的小孩,也可能會因氣喘吁吁的跑步而覺得這個遊戲無味,小純卻沒有被殘疾的缺陷給絆倒,她像個精力充沛的孩子,盡情地揮灑著生命。在小純的身上,程瑤感受到活著的感覺──真好。

  程瑤豎起拇指,讚美地說:「你把小純教育得一級棒。」

  「是她外公、外婆的功勞,我這個懶惰媽媽只有電話慰問而已。」謬以婕愧不敢當。

  「她四歲就能走路走得這麼穩,真是成績傲人。」

  「她比同齡的小孩多了兩隻鐵腳,當然要超人一等。」謬以婕自我消遣。

  「看到小純的笑容,你這做母親的一定是心滿意足,快樂得不得了。」程瑤懂得以婕那份笑臉看人,淚臉自看的心情。

  「何止心滿意足,簡直就是心寬體胖,你瞧我,才脫離現場工作兩個半月,小蠻腰已成了水桶,真要命。」謬以婕拍了拍微凸的小腹,顯示坐辦公桌的成績。

  「急著想給小純找爸爸?」

  「謝了,我怕怕。」謬以婕剝了個橘子,一大口塞下四片,攢眉弄眼道:「這算哪門子的橘子,真酸,把我眼淚都擠出來了。」

  「早熟的水果,通常都是外表好看,內在酸澀。」程瑤絲毫不覺橘子酸味地吃著。

  「好傢夥,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我還以為是甜的……奇怪了,你不是不吃酸?」謬以婕到現在牙齒還在打顫。

  「大概是受心情的影響吧!」酸苦的人生,酸澀的味覺,如此才相配。

  「有句話說: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這人對口味的執著和狗是一樣的。」

  程瑤頭疼了,「呸,呸,呸,以婕,你能不能換個比方,不要老是出口成‘髒’。」

  謬以婕搜索大腦一會,換湯不換藥地說:「豬牽到哪兒,都是豬。」

  「我真服了你,把人比成豬狗。」

  「有些人的確是披著人皮的禽獸,不是嘛!」

  程瑤和謬以婕很有默契地對看了一眼,黑眸裏相映著左威豪的影子,兩人先是噗哧一笑,接著是笑到腸子幾乎打了結。

  謬以婕快人快語道:「說正格的,你是不是懷孕了?」

  「我又沒嘔吐。」她臉一沉。

  「很多事是常識看不准的,我懷小純時,也沒有嘔吐,肚子尖尖的,又拚了老命嗜吃辣椒,大家都說會生個火爆小子,你瞧,結果我生了個乖巧的千金。」

  「我怎麼可能懷孕?」她自言自語。

  「夫妻都已經恩愛了不下百次,當然有這種可能。」謬以婕一副過來人口吻地說:「不信的話,去藥房買個檢驗紙,做尿液實驗。」

  「現在懷孕好嗎?」她失神地自問。

  「好,讓老總別成天到晚在公司裏鞠躬盡瘁,好早點回家伺候懷有龍子的老婆。」謬以婕雖然不很清楚程瑤的婚姻出了什麼問題,但從宋展鵬變成個機器人拚命工作看來,夫妻倆正處冷戰中。

  「如此一來,不到十個月的時間,他就可以擺脫我了。」她憂愁滿面。

  「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謬以婕拍胸脯擔保。

  「他和外公說過,他喜歡一個人過日子。」說到這裏,程瑤眼睛、鼻子紅透了。

  「小瑤,你很愛他。」

  她慌亂地否認,「我沒有,我恨他。」

  「沒有愛,哪來的恨?平空從天上掉下來的嗎?」謬以婕分析道。

  「我就是。」小純稚氣的臉,插入大人們的談話中。

  「啊?」程瑤怔忡地問。

  「媽咪說我是從天上下來的天使,因為沒有會飛的翅膀,又不習慣用腳走路,所以媽媽才買拐杖幫助我。」小純笑咪咪道。

  「我很會編故事,可以改行爬格子,騙錢。」謬以婕笑得很狼狽。

  「幫我未來的孩子,編個媽媽為何不在他身邊的故事。」程瑤懇求道。

  真的,孩子生下來後,她將一走了之。

  但,天下之大,何處容得下她殘缺的身?她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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