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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春野櫻 -【地主家的奶娘(妖妻孽夫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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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27: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春野櫻 - 地主家的奶娘【妖妻孽夫之三】

史上謠言:幽王為求她褒姒一笑,點燃烽火、戲弄諸侯,致使周亡。
真相是:冤枉啊,她是個苦命人,壓根不懂什麼是笑,教她怎麼笑啊!
更慘的是,上輩子讓她背黑鍋,這輩子又要她繼續魅惑壞男人──

早知道他是罔顧佃農生計執意要賣地開茶樓的惡地主,
被她撞摔到田裡只是剛好而已,她做啥要送親手做的餅賠罪,
搞得他看上她的手藝,三不五時上門糾纏要她到他旗下做事,
尤其他現在是在演哪一齣,竟人畜無害的直衝著她喊奶娘?!
他竹馬的,她可是芳齡十七待字閨中的姑娘,哪裡像啊!
可得知他遇襲受傷心智退化,她又一時腦熱應了照顧他的差事,
老實說一開始她真的很不習慣人高馬大的他對著她撒嬌(噁心),
但慢慢的,她倒也習慣他孩子氣的纏著她哄吃哄睡(窩心),
看到他爽朗天真的笑容,她也會情不自禁跟著開心,
當她受到欺侮,他那堅定捍衛她的姿態更教她怦然心動,
且他復原後仍舊裝病只為替她揪出嫁禍她下毒的真兇,
亦表示他沒忘兩人相處的點滴,同樣心繫於她,
無奈一片情深敵不過他爺爺根深柢固的門第觀念,
然她卻忘了他向來是個不聽話的,瀟灑拋卻原有的身分地位,
揚言要和她同甘共苦,做對平凡的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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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28:27 |只看該作者
難解習題

  近來,一名男性演藝人員因為在臉書上回復他人的愛情難題而聲名大噪。

  總有人向他提問以得到他的「神回復」,而在這同時,許多網友也可以做出各種評論。

  當然,網絡上的言論通常是不受規範的、自由的,也就是說,你會看見許多極盡羞辱的字眼及字句,有時是批判,有時是謾罵,有時甚至是不入流的嘲訕。

  人們總是太輕易的就去評斷他人的生活及感情,有時是來自自身的經歷或價值觀,有時則是自我感情的投射。但,我們根本不曾在他人的生命裡活過,也從來不了解他人生命裡或感情裡的難處及掙扎。

  愛情跟道德是兩件事,但法律、傳統思維,或是宗教信仰將它們聯結在一起,變成一件事。

  有位姊妹的先生長期在大陸經商,兩人一直分隔兩地,感情由濃轉淡。一日,先生告知她在大陸有了新歡,且對方已經懷孕,我這位姊妹沒有歇斯底裡的哭喊或是謾罵,而是非常平和的請先生返國,兩人坐下來懇談。

  他們有個兒子,但沒有爭取監護權的問題,兒子也能自由來去。

  許多人發生同樣的事情,不只要咒罵自己的先生,還要咒罵對方,也就是所謂的小三。可是她說,先生在大陸工作,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也許都很寂寞,如果兩人之間除了婚姻的關系,再也沒有愛情,她樂意讓先生去尋求他的愛情。

  相愛並不一定會步上紅毯,白頭到老的婚姻也不一定是因為愛情。光是靠道德、責任或是法律來維系的婚姻,並不完美。

  少有人在遇到同樣的事情時,能有她這樣的理性及知性。但,事實不就是如此?

  一段感情及關系,常常不是我們表面所看見的那樣。別人在他們的感情裡遇到的瓶頸及難處,我們也無法想象。

  有些事,旁人總能輕輕松松,三言兩語就發表自己的意見,但卻看不見也體會不到當事人所面對及遭遇的……可能是凌遲。

  年紀漸長,我越來越懂得不要輕易去評斷別人。不是我學會了體貼,而是我知道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得已,有些事情就是會發生,有些人就是會出現,而你必須學會去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

  不要輕易去評論任何人,因為每個人不僅只是樣貌不同,個性、人格、思考也都不一樣。

  不要以自己的價值及道德觀去決定別人的價值、批判別人的道德。

  不要以為自己的認知,便是全世界唯一的認知。

  對於別人的事,可以提出建議或看法,卻不能用嚴厲、殘酷,甚至是骯髒的字眼去批評嘲謔別人。

  每個人都要面對他生命裡的各種難解習題,也許我們覺得那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但充其量……那也不過是我們或是大部分的人的認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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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28:4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她早已忘了在這幽暗的地方待了多久,她不想憶起過往,也無心計劃未來。日子,就這麼默默地過去了。

  過往,對她太傷。她背負了罵名,卻無法為自己辯駁。沒人信她、聽她,而最終她也不在意了。

  她,褒姒,生前死後都被妖魔化的弱女子。

  人民因為對周幽王積怨太深,將她形塑為妖精轉生,事實上,她是個身世可憐的棄嬰孤女。稍長,她進到褒國皇室為奴,後褒國國主得罪了周幽王,為討好貪好美色的幽王,便將她進獻予幽王。

  她是個苦命人,早已忘了笑為何物。幽王為求美人一笑,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點燃烽火、戲弄諸侯。見此荒謬一幕,她冷冷訕笑,幽王竟接二連三以相同手法討她歡心,惹得天怒民怨,眾叛親離。

  周朝之滅亡,乃幽王昏庸無道、暴虐不仁所至,與她何干?可史書卻將過錯推到她身上,讓她承受千古之罵名,難以平反。

  但,罷了,那都是過往的事,她能說什麼?又能向誰說?所以,不說了、不想了,那些事,她都不在乎了。

  匡啷。匡啷。

  聽見開門聲的同時,一道幽微的光線溜了進來,褒姒下意識看去,見到了一雙穿著黑鞋的腳,鞋上繡著「吏」字。

  不消說,進來的正是陰曹地府裡負責看管鬼魂們的鬼吏。

  她正襟危坐。「鬼吏大人……」

  「褒姒,起身吧。」鬼吏說道︰「你要啟程了。」

  她一怔。「什麼?」

  「閻王殿下要我前來領你去投胎了。」他說。

  她驚訝的瞪大眼睛。她能投胎了?當初說她罪孽深重,永世不得超生,怎如今卻要放她去投胎了?

  「鬼吏大人,你是戲弄我的吧?」她半信半疑。

  表吏從腰間取出一封閻王親筆批示的行文。「這可是閻王殿下批奏的行文,稍後要交給孟婆的。」他將行文收進腰間,不耐地又道︰「別磨蹭了,時辰過了,你可就沒機會投胎了。」

  「是。」聞言,褒姒急忙起身,快步跟在鬼吏身後。

  不久,他們來到了孟婆這兒,鬼吏將行文遞交給孟婆,她瞧了瞧,然後抬起眼睇著褒姒,神情嚴肅地道︰「褒姒呀,這可是你彌補罪過的機會,要好好保握。」

  褒姒雖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卻也沒敢辯駁,只是吶吶的點點頭。

  孟婆從湯鍋裡舀了一碗濃黑色的湯遞給她。「來,喝下吧。」

  褒姒看著那濃黑色、有點嚇人的湯,微皺起眉頭,不過她知道每個輪回投胎的人都得喝下孟婆湯才能離開,而她確實不想記得過往的事,於是,她接過湯碗,抬起頭,拉長脖子,一口氣飲盡。

  「孟婆婆,請問一下,我將投胎去何處?成為何人?」

  「天機不可泄露。」孟婆接過見底的碗,看著她。「去吧,拿出你魅惑男人的本事去救助百姓吧!」

  「咦?」褒姒一臉不解,為什麼所有人都以為她褒姒有那等魅惑男人的本事呢?她從來就沒有也不會呀!「可是我不會,我……啊!」

  她話未說完,後頭的鬼吏已推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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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29: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傅氏一族,在江東一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富戶望族。

  傅家先祖在亂世時因擁有武力,據地為王,而後助新帝一統江山,順利登基,因而得到新帝重賞並封侯,不過傅家先祖不管政事,只專注於興盛家業。

  總說富不過三代,可傅家卻是富上加富,甚至富可敵國,如今當家的傅文絕已是傅家的第五代。

  傅文絕,現年二十有四,自幼聰穎,文武全才,雙親早逝,是由祖父傅定遠一手栽培教養,他的父親雖另有一側室古氏,古氏育有一子傅文豪及一女傅文儀,但傅文儀是要出嫁的女兒,而傅文豪資質愚鈍且好逸惡勞,因此祖父對他的管教嚴格,將保住傅家祖業,並將之發揚光大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傅文絕從未讓祖父失望,他行事果斷,刀起刀落之間,大膽卻又戒慎,凡是他下了的決定,必然貫徹且成功,但也因為他從不曾失敗,便也養成了他倨傲霸道,幾近目中無人的性格。

  傅家哀田數千畝,為其耕作之佃農幾百人,光是收租就足夠傅家繼續富上幾代,可傅文絕厭倦了這種單純收租、缺乏刺激和挑戰的日子。

  他愛吃也懂吃,早有做飲食生意的打算,多次跟祖父商量,未得其支持,只得作罷。

  可這一年來,他想另闢戰場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並提出許多想法和計劃,終於成功說服了祖父。

  傅文絕想在縣城開一家頂級茶樓,擁有最雄偉的建築、最富麗的裝潢、最拔尖的廚子。他要讓所有人在他的茶樓裡吃得到南北美食,喝到來自各地的茗茶及美酒,並享有最至高的服務及享受,讓他們即使掏出大把銀子也趨之若鶩。

  但,他得先取得大筆的資金。

  傅家雖家大業大,而他又是管理傅家物業的人,但傅家的物業卻分配得十分清楚,家族的歸家族,個人的歸個人。

  在他名下有百畝良田分租給佃農耕作,而這些田地由他自由使用,於是他決定賣掉部分田地作為資金。

  這消息才剛傳出,許多幾代以來都承租傅家田地的佃農們便急急來訪,求傅家勿斷了他們的活路,然而他心意已決,也已尋著了買家。

  這日,傅文絕獨自外出巡視田地,以確認佃租管事建議他出售的幾塊良田,走在田埂上,看著那一望無際的黃金稻田,他覺得心曠神怡。

  這時,迎面走來一名提籃少女,少女頭上戴著草帽遮陽,看不清長相,她走得很快,像是沒發現他就在前方不遠處。

  見狀,他也不讓路,他可是傅文絕,別人見了他都要讓開,豈有他讓路的道理,想當然耳,少女就這麼撞了上來。

  「唉唷!」少女嬌呼一記。

  然而摔下田埂的人卻是傅文絕,由於事發突然又出乎意料,他一時不免有些呆了,而且這下他終於看見了少女的面容,五官精雕細琢,肌膚白皙,美得猶如畫中仙,但許是她太艷了,反倒給人一種狐媚的感覺,不過他對女人向來沒什麼太多的感覺,更別說此時的他只覺得生氣。

  「你……」他正要發火,卻見她對他伸出了手。

  「你沒事吧?」剛到田裡給父親送飯的和秀敏,一臉抱歉的道。

  她今年芳齡十七,是佃農和三吉的長女。

  和三吉跟妻子育有五名子女,上面還有年邁雙親,一家九口全仰賴跟傅家租的這一小塊地過活。

  和秀敏向母親學了一手針線活及廚藝,平日就跟母親一起縫縫補補,做些小點心去市集賣,加減貼補一些家用。

  和三吉的妻子是秀才的女兒,知書識禮,家裡幾個孩子都由她一手教育,因此和秀敏雖不曾上過學塾,卻識得很多字。

  和秀敏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前年就有城裡的人家來提親,可她卻不肯將年邁的祖父母及四個弟妹的重擔都丟給雙親,今年又有人來提親,她還是不肯點頭嫁人。

  她是長女亦是長姊,她對這個家有責任。前來提親的人家在城裡擁有兩家布莊,若嫁進門雖說不是享盡榮華,但肯定衣食無憂,可她怎能一個人享福去,卻放著家人在這兒過苦日子呢?慶幸的是,爹娘都明白她的這份心思,並不曾要求或逼迫她嫁人。

  「你沒受傷吧?」看著眼前這個身著青衣的男子,她歉然地道︰「抱歉,我沒注意到你。」

  傅文絕沒好氣的揪起濃眉。他這麼大一個人,她居然沒看見?他正想質問她是不是忘了把眼睛也給帶出門時,她已走上前,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傷到腳了嗎?起不來?」

  他震開她的手,眉心皺得更緊。真是個不懂禮數又沒規矩的女子,他的身體豈是她能隨意踫觸的?還有,她可是個女子,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

  雖然他沒說什麼,但和秀敏看得出來他相當不開心。也是,一個大男人卻被撞到跌坐在田地上,任誰都會因為尷尬而不開心。

  「真是對不起……」她又一次誠心道歉。

  傅文絕低哼一聲,徑自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

  和秀敏見他雖穿著樸素的長衫,但眉宇之間卻有一種貴氣及霸氣,心想他應不是務農的人,但也不像是個讀書人,那麼他到田裡來做什麼呢?算了,不干她的事。

  她從籃子裡拿出一小更手工桂花餅,遞給了他。「這是我自己做的餅,當我向你賠罪,好嗎?」

  他微頓,怔然的看著那包餅。

  見他遲遲不接下,和秀敏干脆將餅塞進他手裡,笑了笑。「大家都說我做的餅很好吃,你試試。」

  「文絕少爺,原來你在這兒啊!」傅文絕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前來尋他的管事便跑了過來,他看見和秀敏,微微一怔。「咦?你不是和家的閨女和秀敏嗎?」

  「管事先生,你好。」和秀敏恭謹的彎腰的同時,這才意識到剛剛管事叫他文絕少爺,她不免一震,驚疑的看著他。「你是傅文絕?」

  聽她連名帶姓的喊,傅文絕更加不悅了。「正是。」

  和秀敏從沒見過傅文絕這號人物,但關於他的事,她聽得可多了。她知道他要賣地,更知道他要賣的其中一塊正是她爹辛苦耕作的那塊稻田,雖說地本來就是傅家的,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可那塊地是打從傅家先祖在世時就租給和家的,而且當初曾說絕不停租追討。

  「原來你就是傅文絕!」她生氣的瞪著他。「你怎麼可以賣地?!你知道我們和家已經耕耘這塊地多久了嗎?」

  避事見她態度丕變,頓時一驚,連忙勸阻道︰「秀敏啊,你別說了。」

  「別。」傅文絕阻止了管事,唇角一勾,冷冷一笑。「你讓她說。」

  「你可知道傅家先祖跟和家先祖有過約定,永不停租及追討田地?」她質問。

  「不知道。」他挑眉一笑。「口說無憑,你可拿得出契約?」

  和秀敏倏地一頓,和家先祖目不識丁,契約何用?當初只是口頭約定,過了一會兒,她又氣憤地道︰「你家先祖答應過的,而且你祖父跟你爹也一直信守約定。」

  傅文絕氣定神閑的回道︰「那都是當年的事了,現在地是我的,我有買賣的自由。」

  「那你就是不孝子孫,你讓先祖成了不守諾言的壞人!」

  傅文絕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倒是伶牙俐齒,不過……」他目光一定,直視著她因激動而漲紅的俏臉。「賣地已是既定的事實,你還是趁著田地售出之前趕緊收割吧。」說罷,他轉身便要走。

  和秀敏不甘心的一把拉住他。「餅還我!」

  他回過頭,饒富興味的睇著她。「到我手中的就是我的,不還。」說著,他震開了她的手,徑自離去。

  和秀敏氣極的瞪著他,卻無計可施。

  回程,傅文絕突然覺得有點餓了,他想起稍早前和秀敏塞給他的那包餅,從腰間拿了出來,打開,袋裡躺著五個圓餅,模樣並不漂亮工整,表面十分粗糙,看起來不甚美味,他皺了皺眉頭,嘀咕道︰「連餅都做得這麼窮酸。」

  雖是這麼說,他還是拿起一塊餅咬了一口,就這麼一口,桂花的香氣立刻在他的唇齒間蔓延開來,讓他感到有些驚訝,他咀嚼了幾下,口感扎實,且這餅的味道不重,可越嚼越香,於是他又把剩下的那半塊餅吃了。

  「她這餅是怎麼做的?」傅文絕喃喃的說著。

  「咦?」管事疑惑的看著他。

  「這餅不起眼,味道卻很突出。」他遞了一塊給管事。

  避事接過,放進嘴裡咀嚼,表情也跟著變了。「嗯……這餅真的好吃,讓人忍不住想一口接一口,而且有一種、一種……」管事一時想不出確切的形容。

  「你是不是想說,她的餅吃起來,有一種令人懷念且幸福的感覺?」

  「沒錯!就是這樣!」管事擊掌。

  傅文絕立刻想起他的茶樓生意。「真沒想到她做的餅居然這麼特別,這餅配茶真是太對味了……你知道和家在哪兒嗎?」

  「咦?」管事一時反應不過來,一臉不解的望著他。

  「我現在就去跟她談談。」傅文絕說。

  「現在?」管事難掩驚訝。

  「是,現在。」傅文絕的雙眼迸射出興奮的光芒。

  避事領著他來到兩裡路外的和家。和家是兩進的木造房子,樸實但並不簡陋,門前有兩片園圃,種了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還有幾只雞在其中游蕩,房子四周有竹籬笆,上面攀了一些開著紫花的藤,看得出來和家人非常用心的照顧這間房子。

  這時,和秀敏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妹從屋裡走出來,一眼便看見站在竹門外頭的兩人,她驚疑的瞠大雙眼瞅著傅文絕,沒好氣地問︰「是你?!」

  「大姊,他是誰?」十歲的和秀心問道。

  「他是壞人。」和秀敏咬牙切齒地回道,「秀心,你帶秀信進屋裡去。」

  「喔。」和秀心答應一聲,立刻拉著才六歲的弟弟回到屋裡。

  和秀敏確定弟妹都已進屋,這才趨前質問,「你來做什麼?」

  傅文絕毫不意外她的態度如此不友善,不過他相信接下來她會感謝他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你不賣地了?」她喜出望外,想不到他會突然良心發現,應該是傅家先祖跟和家先祖顯靈了吧。

  「地是一定要賣的。」他說得斬釘截鐵。

  她一聽,臉色一沉,這算哪門子的好消息?他是特地跑來戲耍她的嗎?

  「和秀敏,是嗎?」傅文絕再次確定她的名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和秀敏憤然的直視著他。

  「你平時下田嗎?」他問。

  「偶爾幫忙。」和家向傅家租的那塊地,平時都是她爹跟兩個弟弟在耕作,她爹舍不得女兒下田,所以讓她跟著母親學女工及廚藝。

  「除了偶爾下田,其它時間你都做些什麼?」傅文絕又問。

  「我跟我娘做些針線活兒及點心,賣了錢貼補家用。」話落,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平常做些什麼關他什麼事?不過奇怪的是,他有種說不上來的威嚴,令人不可思議的信服。

  「能攢多少錢?」

  「不多。」

  「那好,我提供你一個貼補家用的工作。」傅文絕說。

  和秀敏狐疑的看著他。「什麼工作?」

  「你得……身體力行的工作。」說話的同時,他將她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

  她先是愣住,然後突然一震。身體力行?他想要她用身體去做什麼工作?難道是……

  「下流!」她怒瞪著他。「我家雖然窮,可個個都有骨氣,你想要我出賣身體,門都沒有!」

  傅文絕聽她這麼說,又看她那憤怒得想咬他一口的表情,忍俊不住的笑了。

  「你以為我對你……」他輕哼一聲,語帶促狹,「我傅文絕嘴可挑了。」

  和秀敏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嘲笑她,美眸中的怒焰更甚,她入不了他的眼?哼!她也看不上他!「你最好快走,不然我就拿掃帚送客了。」

  傅文絕的態度依舊淡定。「還記得你剛才給我的餅嗎?」

  「記得,我後悔死了,那餅給你吃真是浪費了!」她沒好氣的回道。

  「你的餅做得很好,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餅。」

  迎上他那睥睨卻又真誠的雙眼,和秀敏不禁一愣。

  「我打算開一家全城最大的茶樓,我要你做的餅來佐茶。」傅文絕說,「酬勞方面,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她神情復雜的瞅著他,他的意思是,他要買她的餅,而且是大量的買嗎?

  「我喜歡你做的餅,你來給我做餅吧。」他又道。

  他的口氣怎麼聽起來像是在對她說,我看得起你,你就乖乖的來替我做事。

  他要她做餅,她就得乖乖去幫他做餅嗎?他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歸他使喚?他以為他呼風就有風,喚雨便是雨嗎?

  她為什麼要幫他做餅?沒有錢雖萬萬不能,但錢卻也不是萬能。她窮,可有骨氣,她討厭他這種施舍般的語氣及態度,好似她是流落街頭的小狗,就等著他施舍一根骨頭。

  「不要。」和秀敏斷然的拒絕。

  傅文絕氣惱的瞪著她。「什麼?」不要?他沒聽錯吧?他讓她到他的茶樓做餅,賺的錢肯定夠維持和家九口的生計,她竟然說不要?

  「你剛才一定沒聽清楚,我給的酬勞,你肯定不會失望。」

  「我聽清楚了。」她傲然地道,「但我不希罕,和家不需要你的施舍,你那種財大氣粗的態度真讓人不舒坦。」

  聞言,他眉心一擰。窮到米缸見底就舒坦了嗎?她跟他擺什麼譜?

  「我爹說人可以窮,但不能沒骨氣。」和秀敏神情凜然。「我們不是乞憐小狗,你也別以為隨便施舍一根骨頭就能把我們踩在腳底下。」

  傅文絕懊惱又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她到底有什麼毛病,他提供她家一個脫貧的管道,讓她爹不必在烈日下、風雨中耕作,她居然拒絕?這些窮人家就是這樣死腦筋,注定一輩子都是窮鬼命。

  「請你回去吧。」她下了逐客令。

  「你可別後悔。」他語帶警告。

  和秀敏揚起下巴,堅毅又驕傲地道︰「絕不。」

  傅文絕踫了一鼻子灰,懊惱極了,轉過身子便要離去。

  此時,她突然叫住了他,「欸!」

  他好整以暇的轉過頭,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怎麼,後悔了?」

  她冷笑回道︰「傅少爺,欺師滅祖會有報應的,你小心。」說罷,她徑自轉身走進屋裡。

  想起她飄然轉身時那一抹得意,他怒火中燒,他哪兒欺師滅祖了,她居然詛咒他?好個狠毒的丫頭。

  「管事。」他語氣平靜但帶著怒意地吩咐,「和家那塊地先緩緩,沒事多帶幾個買主去繞繞,我要讓這丫頭一顆心七上八下,日也擔心,夜也擔心。」

  避事雖摸不清少爺的想法,但也不敢多問,只好吶吶的點頭。「是的,文絕少爺。」

  傅文絕留著一塊餅,讓傅家的廚子們照著試做,可試了幾天,都做不出相同的口感及味道,他又差人找了城裡各大餅鋪,希望他們能做出類似的餅,但也是不如預期,讓他失望透頂。

  雖然他也不是非和秀敏的餅不行,但就是忘不了那滋味,也不甘心退而求其次。

  之後,他讓租賃管事到和家找和秀敏又談了一回,可她還是堅持不替他做事,著實令他氣結。

  他從沒踫過釘子,可這個和秀敏卻給他滿頭包。

  「文絕少爺,這餅你試試。」廚子老包遞上不知是第幾次試做的餅。

  他咬了一口就皺起眉頭。「不對,不對,都不對!」他惱極了。「為什麼就是做不出她那餅的滋味?!」

  老包無奈地道︰「少爺,我已經試了好多次了。」

  他怒瞪老包一眼,沒說話。

  其實他不是氣老包做不出相同的餅,而是惱著自己竟被和秀敏的餅給鉗制了。

  不過就是塊餅,到處都有,他在堅持什麼?不甘心什麼?

  「少爺,不如我去找和家閨女吧?」老包提議,「我跟她討教一下,也許她願意……」

  「不準。」傅文絕表情一沉。

  要是老包跑去跟和秀敏討教,那不就說明了他傅文絕愛吃她的餅,因為吃不到而無所不用其極?不行,他不能讓她以為他無計可施,縱使那是事實。

  「是,少爺。」老包唯唯諾諾地應道。

  「少爺……」管家老舒走了進來。「外頭有幾個佃農又要找你。」

  他眉心一擰。「不見。」

  那些佃農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找他了,還不都是為了他要賣地之事前來跟他商量,而且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是來抗議的,和秀敏的爹和三吉也是其中之一。

  「少爺,你就見見他們吧。」老舒小心翼翼的勸道,「他們都跟傅家租了幾十年的地了,跟傅家有交情……」

  「地是傅家的,是我的,憑什麼他們要租,我就得繼續租?」傅文絕不滿地道,「地我是賣定了,茶樓我也開定了,誰說都一樣。」

  老舒當然明白少爺的脾性,他身為下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輕嘆一聲,旋身離開,想辦法把那些人打發走。

  老舒離開後,傅文絕揮退了老包,並命下人給他上了一壺好茶。

  不一會兒,又有下人來報,「文絕少爺,周大爺來訪。」

  「請他進來。」傅文絕說。

  下人答應一聲,立刻前去領周如山進廳。

  周如山年約五十,是縣城商人,對土地有種莫名的偏執。幾年前他買下了緊鄰傅家土地的幾畝田,最近一得知傅文絕要賣地,他立刻透過關系與傅文絕接洽,並開出極高的價錢,志在必得。

  說真的,傅文絕並不喜歡周如山這個人,無關好壞,純粹個人感覺。不過在商言商,他並沒打算跟周如山成為莫逆之交,只要周如山開出好價錢,管他是圓是扁,傅文絕都會將地賣給他。

  「傅少爺,最近可好?」周如山一進廳,便態度熱絡地問好。

  「托周爺的福。」傅文絕以眼神示意下人再上一壺茶。

  「方才我進來時,看見貴府管事正在跟幾個佃農說話,他們看來很是激動。」

  周如山說。

  「嗯,他們不希望我賣地。」傅文絕回道,「這些人也奇怪,傅家田地多的是,他們大可另租他處,為何如此執著?」

  「呵。」周如山干笑一聲,畢竟說起對土地的執著,他也不輸那些佃農。

  「老舒說他們耕了那些地幾十年,有感情了。」傅文絕不以為然的笑了笑。

  「地是傅家的,他們能有什麼感情?」

  「這……老夫就不懂了。」周如山有些尷尬地回道,接著話鋒一轉,「對了,傅少爺,不知道田地買賣之事,何時能有個定案?」

  傅文絕突然想起了和秀敏,淡然一笑。「怎麼周爺對田地也有如此的執念?」

  「這……」

  「地我是早晚都要賣的。」他說,「不過茶樓預定地附近的幾家店家還不肯將鋪子賣給我,所以還不急。」

  「是價錢談不攏嗎?」周如山有些著急的問。

  「倒不是。」傅文絕回道,「那些店主說對鋪子有感情,還猶豫著。」

  「原來如此。」周如山的眼底有幾分失望。

  「周爺剛才也看見了,那些佃農對於我要賣地之事仍十分不諒解,時時尋上門來抗議,我總得好好安撫他們吧。」傅文絕當然不可能老實跟周如山說他遲遲不賣地是為了一個丫頭、為了幾塊餅。「周爺也不希望將來田地都過到你的名下,那些佃農卻還死守不退,是吧?」

  「傅少爺所言甚是。」周如山點點頭。

  「周爺不急在這一時吧?」

  周如山笑了笑,口不對心地道︰「不急,一點都不急。」他就算急又能如何?

  要是把傅文絕惹得心煩了,到時不肯把地賣給他,可就得不償失了。

  這時,下人奉上一壺熱茶。

  傅文絕唇角一勾。「周爺,試試我剛拿到的好茶吧。」

  周如山點頭微笑,卻忍不住在心裡重重一嘆。

  傅文絕一出傅宅,不知哪裡跑出來一名衣衫襤褸、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將手中的一桶墨潑向他,同時大喊,「傅文絕,你小心報應!」

  傅文絕反應不及,一旁的隨從也未能反應,衣裳到處墨跡斑斑。

  餅了一會兒,兩名隨從才反應過來,快步沖上前,一左一右鉗制住正要逃跑的少年。

  「你是誰,報上名來。」傅文絕雖感意外,但態度淡定從容。

  「我叫莊四維!」

  「少爺,咱們押他見官去!」一名隨從提議道。

  傅文絕看著自己一身的墨,倒沒生氣,他大抵知道少年為何這麼做,反正這身墨水,洗干淨了便行,洗不干淨,衣服直接扔了即可,但若押少年去見官,他這輩子可能就毀了。

  「小子,你為何要以墨攻擊我?」

  「因為你黑心。」莊四維氣憤地吼道,「我家幾口人就靠那塊小地猢口,可你卻要斷了我們的生路!」

  「小子,如果我是你……」傅文絕目光一凝,冷肅的看著他。「我會把心力用在尋求其它活路上頭,而不是跑來干這種胡涂事,你以為潑我一身墨能改變什麼?」

  他實在不懂這些佃農到底在想什麼。天下哪有永生不滅、永世不變之事?不管是誰,遇到死路或絕路時,不都要另尋活路跟出口嗎?為什麼他們不想想其它的方法,而只會哭、吵跟抗議?

  就算是傅家,也不敢保證沒有山窮水盡的一天,難道當那一天到來時,他只能坐以待斃、怨天尤人嗎?他不會,眼前沒路,他打都要打出一條。

  這時,一名灰發婦人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跪在傅文絕的跟前,不斷磕頭求饒,「傅大少爺,真是對不住,請你饒了我家四維吧!他年輕不懂事,冒犯了你,我給你磕頭賠不是。」

  見她額頭踫出了血,傅文絕心一緊,聲線一沉道︰「行了。」

  他嚴厲的語氣讓婦人更加惶然不安。「傅大少爺,我家四維是家裡唯一的男丁,不能有差錯,請你給一條路走,別拉他見官。」

  「娘,你別求他,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年輕氣盛的莊四維激動地道。

  「你別說了。」婦人淚視著兒子。「快跟傅大少爺賠罪!」

  「我才不要!」莊四維的表情堅定又頑強。

  「四維,你……」

  「娘,他傅家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六口人,是他不對!」

  「別……」婦人一時激動,竟昏了過去。

  莊四維一見,掙開了兩名隨從,捱到母親身邊。「娘!娘!」

  傅文絕上前,伸手踫觸婦人的頭部。

  莊四維一見,生氣地揮開他的手。「別踫我娘!」

  傅文絕冷冷的瞪了他一眼,伸手將他推開,接著在婦人頭部的幾個穴位上按了按,不一會兒,婦人清醒過來,傅文絕這才起身,看著莊四維,冷冷地道︰「把你娘扶回家去吧。你一家六口仰賴一塊田,吃不飽餓不死,圖的是什麼?我會在城裡開一家茶樓,屆時需要極多的人力,優先錄用的便是你們這些佃農,你不務農,還有別的路可走,何必執著?」

  莊四維一聽,愣住了。

  「山不轉路轉,你懂嗎?」傅文絕神情嚴肅,眼神卻顯得溫和。「小子,只要有心,縱使山窮水盡,也還有活路可行。」說罷,他轉過身,返回傅宅。

  莊四維扶著娘親,直瞅著他的背影,這一瞬間,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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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29: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佃租管事驚慌的喊叫聲,引來了傅家家丁們的注意,大伙兒循著聲音前來一探,都驚愕不已。

  「快去通知老爺子!」

  「哎呀!快去請大夫呀!」

  「老天爺,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整座宅子頓時亂成一團,因為大家都看見被抬回來的傅文絕滿頭鮮血,早已不省人事。

  大家七手八腳的將人抬進屋裡,不一會兒,傅家老爺子傅定遠急急忙忙趕來,大夫也到了。

  大夫替傅文絕處理好後腦的傷口後,又開了幾帖藥,並向傅定遠道︰「老爺子,文絕少爺的生命無虞,您暫且放心。」

  見愛孫傷得如此之重,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傅定遠也難得面露不安。「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還不醒?」

  「應是頭部受到重創之故。」大夫說,「快的話,應該這一、兩天就會醒的。」

  「你的意思是……」

  大夫一派輕松的笑了笑。「老爺子安心,文絕少爺不會一覺不醒的。」

  「當真?」

  「當然。」大夫相當有自信地回道,「我開的幾帖藥,待他醒來便可煎煮讓他服下,過兩日我再來。」

  「有勞了。」傅定遠客氣地道,「老舒,送大夫一程。」

  「不必麻煩了。」大夫委婉拒絕,「請留步吧。」

  大夫離開後,傅定遠立刻叫來發現傅文絕的人,沉聲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老爺子,事情是這樣的……」發現少爺並將人扛回來的隨從說道︰「一早,少爺說他要到田裡看看,要我們別跟,過午,沒見少爺回來,我們便去尋他,只見他頭破血流的倒在田裡,除了他,我們誰都沒瞧見,也不知道是誰下的重手,只看見一旁掉了塊染血的泥磚。」

  聞言,傅定遠撫著下顎若有所思。

  「老爺子,您看這會不會是那些不滿少爺賣地的佃農所為?」老舒問道。

  傅定遠神情一凝。「沒憑沒據,這種話先別亂說,等文絕醒來再說吧。」他坐到床沿,看著昏迷不醒的孫子,心裡焦急,又忍不住無奈的嘆道︰「唉,這孩子做什麼都擋不住,我雖不贊同他賣地,可他心意已決……」

  老舒也一臉憂忡。「老爺子,前不久文絕少爺在附近被埋伏的佃農潑了一身墨呢。」

  傅定遠訝異地抬起頭看向老舒。「這事怎麼沒人跟我說?」

  「少爺交代這是小事,不需驚動老爺子。」

  「先是潑墨,現在又……難道真是佃農所為?」傅定遠實在不願相信那些善良純樸的農民們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來,但人被逼急了,實在無法預測會有什麼失控的行為。「現在只希望文絕能趕緊醒來說明事實真相。這事……雖情有可原,卻是法理難容,有一就有二,真相一天不水落石出,咱們就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

  「老爺子,依我看,這事得報官處理。」一旁的傅家護院提議著。

  傅定遠頓了一下才道︰「先別,我怕報了官會將事態擴大。」

  「咱們得替少爺討個公道,不然施暴之人會把傅家看扁了。」護院義憤填膺地道。

  「等文絕醒了再說,也許他看見對他下手之人是誰,也或許那人會因為良心不安而前來自首,咱們得給人家一個機會。」傅定遠宅心仁厚,眾所周知。

  「我是擔心那人若知道少爺性命無虞,會再找機會對少爺下重手。」

  「傅家門禁森嚴,不怕。」傅定遠心意堅決。「再等個兩、三天吧。」

  突地,傅文絕的囈語聲傳來——

  「我……都背誦……完了……」

  「文絕?你怎麼樣了?」傅定遠一聽,既驚又喜。

  一旁的老舒、隨從及護院,也都驚喜的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少爺是否安好。

  傅文絕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傅定遠,疑惑地道︰「祖父,您、您老了好多。」

  傅定遠臉上的笑容倏地一斂,孫子能這麼快清醒,他當然高興,可此刻看著他,他卻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安。

  雖說孫子傷了頭,流了很多血,身子必然虛了一點,但一個人再如何虛弱,眼神不至於有太大的變化,他原本犀利的眼神消失了,反倒顯得稚氣。

  「文絕,你沒事吧?」

  「我……」傅文絕眉頭一皺,委屈地道︰「我的頭好痛……」

  「少爺……」老舒也察覺到他的不尋常,急忙趨前。「你傷了頭,當然痛。」

  「老舒?」傅文絕疑惑的看著他。「你的臉怎麼皺成這樣了?」

  「嗄?」老舒一怔,頓時說不出話來。

  傅文絕徑自坐起身,伸手輕撫著後腦杓。「好痛……」他看看自己的手,指尖上沾了一點血,他眉心一皺。「我流血了?奶娘呢?奶娘呢?」他四下張望,尋找奶娘的身影。

  傅文絕的爹娘過世得早,他是奶娘滿福帶大的,他與滿福的感情極好,很多心事也只跟滿福說,可是滿福三年前因惡疾驟逝,早已不在人間。

  「我要奶娘!奶娘在哪裡?!」他又急又氣的問。

  傅定遠跟老舒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奶娘!快叫奶娘來!」傅文絕氣急敗壞的大聲叫嚷,還激動的揮舞著雙手。

  怕他會不小心把自己弄受傷,傅定遠急忙安撫道︰「文絕,你先別急,祖父這就叫人去喊滿福來。」說罷,他轉身小聲的對老舒吩咐道︰「快把大夫追回來。」

  「是。」老舒答應一聲,十萬火急的離去。

  大夫說,傅文絕傷了腦袋,喪失大部分的記憶,他只記得十二歲之前見過的人,十二歲之後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事物,他都忘了。

  這對將所有希望都寄望在傅文絕身上的傅定遠來說,真是晴天霹靂。

  醒來後的傅文絕一直嚷著要見滿福,可傅定遠到哪去幫他找一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他傷透了腦筋,不知如何是好。

  大夫給傅文絕開了一些鎮定的藥,每回服下,他總能安穩的睡上一段時間,可傅定遠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讓孫子一直睡,於是他又找來大夫,詢問是否有其它更好的法子。

  大夫見他一臉憂急,給了主意。「老爺子,文絕少爺恐怕是受了刺激才會如此,有道是以毒攻毒,在下有個提議,不知老爺子願否聽聽?」

  「願聞其詳。」

  「在下認為,少爺既然是被加害他的人驚嚇到而喪失記憶,也許再見到那個加害他的人,他便能恢復記憶。」

  傅定遠眉頭一擰,憂心地道︰「若見到那人,反倒加重他的病情呢?」

  「此事或許有風險,但仍可一試。」

  傅定遠已無計可施,雖心裡有疑慮,但還是采納了大夫的提議。

  於是,這一天,傅定遠將租賃傅文絕即將出售的那些地的佃農都召到傅府來。

  十多名佃農齊聚在大廳,大家都聽說傅文絕在巡視田地時遭襲受傷之事,不少人都有種大快人心、幸災樂禍的感覺,可事情發生至今已過了十多日,卻不知傅家為什麼突然召大家前來,他們趁著傅定遠跟傅文絕未到,低聲交談著——

  「不知道傅老爺子叫我們來做什麼?」

  「他該不是認為下手的是咱們其中一人吧?」

  「不管是誰,我都謝謝他替咱們出了一口氣!」

  「可不是嗎?聽說前不久莊家的四維還潑了他一身墨呢!」

  「是真的嗎?」

  「不假。」

  「那還真是大快人心。」

  大伙兒你一言我一句,卻有兩個人顯得異常安靜,正是和三吉及陪他一同前來的和秀敏。

  「咦?三吉兄,你怎麼都不說話?」

  「哈哈,該不會動手的就是你吧?」

  「別瞎說了,我沒干那種事。」和三吉輕啐一聲。

  「秀敏啊,會不會是你呢?」有人開玩笑的問。

  和秀敏蹙眉一笑。「許大叔,你別說笑了,傷人可是犯法的。」

  前不久聽聞傅文絕遭襲之事,她並不覺得快意,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難過,原因無他,只因她聽見了傅文絕跟莊四維說的那些話。

  那日,她才到家,就聽大妹和秀心說莊四維要去找傅文絕理論之事,莊大娘因為不放心,也跟著去了。

  平時,莊四維是聽她的話多過聽他娘的話,怕他娘壓不住他,她也連忙趕去。

  她到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她親眼看見莊大娘急得昏了過去,是傅文絕替她按了穴道,她才清醒過來。

  那一幕,讓她十分驚訝,於是,她未現身,而是隱身在一輛堆滿干草的推車後靜觀其變,沒想到傅文絕接下來對莊四維說的話,更教她震驚不已。

  老實說,她不知道傅文絕說的是真心話,或者只是想誆騙這些佃農乖乖配合的謊言,但他的那番話真的撼動了她,且若他所言屬實,那麼他絕不是大家所想的那種冷酷無情之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今天傅家召他們這些佃農前來,是否是為了他遇襲之事?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討論之際,傅定遠來了,大家立刻彎下腰,恭謹小心地道︰「傅老爺子。」

  「大家別拘謹。」傅定遠站定,環視所有人。「今天麻煩各位走這一趟,全是為了老夫的孫兒傅文絕。」

  大伙兒交換了一下眼色,心想果然是為了傅文絕遇襲之事。

  「大家都聽說了吧?文絕在巡視田地時遇襲受傷,至今仍未找到下手之人……」

  「傅老爺子,我們絕對沒有傷害文絕少爺。」有人說道。

  「是啊,傅老爺子叫大伙兒來,是懷疑咱們嗎?」

  聽出大家語氣中的不滿,傅定遠的態度依然從容,然而看著眾人的眼神卻十分犀利,令人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這事本該報官,但老夫不想擴大事端,才私下邀集各位前來,無非是為了用最快的速度、最簡單的方法排除各位的嫌疑,若各位不滿意,大可現在打道回府,待衙差大人登門拜訪。」

  此話一出,大家都噤聲不語,傅家這樣的豪門大戶或許不怕惹上官非,可一般人家可是很怕上衙門的。

  「各位可還有意見?」傅定遠問。

  大家搖搖頭,消極而怕事。

  「傅老爺子。」此時,方才十分沉默的和秀敏開口了,「我爹跟其它大叔們都是單純善良的莊稼漢,縱然對大少爺賣地之事感到憤慨不滿,卻絕不可能做出那種傅算伏襲之事。」

  「你是……」傅定遠從沒見過她。

  「老爺子,她是和三吉的閨女,名叫秀敏。」一旁的佃租管事趨前在他耳邊說道。

  「你叫和秀敏?」傅定遠細細端詳著她,她五官精致,面容白皙姣美,一雙水靈大眼,一看就是個聰慧的姑娘,雖然身穿粗布衣褲,臉上脂粉不施,但難掩其光華,且她的態度不卑不亢,堅定又有自信,他對她的印象極好,也十分深刻。

  「老爺子,您要我們來此,確實是一種冒犯,但如同您所說,未免擴大事端,這乃必要之惡。」她續道︰「若此次前來能洗刷我爹及各位大叔們的嫌疑,未嘗不是件好事,不過我相信凶手絕對不在我們之中。」

  傅定遠頷首微笑。「姑娘好氣度,既然如此,老夫就命人將文絕喚來。」說罷,他向老舒使了個眼色。

  老舒頷首,旋即去將傅文絕帶來。

  當傅文絕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傅文絕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跟在老舒後面,表情稚氣未脫,活像個……孩子?頓時,大廳裡鴉雀無聲。

  「祖父,您要我出來做什麼?」傅文絕不耐煩的看了大伙兒一眼。「他們是誰?」

  所有人都怔住了,心裡有著同一個疑問︰傅文絕怎麼了?

  「他們是咱們傅家的佃農。」傅定遠問道︰「你可記得他們?」

  傅文絕搖搖頭。「不記得。祖父,您說奶娘回老家探親,她到底幾時才要回來?」

  傅定遠跟老舒為免他天天吵著要見滿福,只好騙他說滿福回鄉探親,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可他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問滿福幾時回來,也著實教他傷透了腦筋。

  現在,他唯一期盼的是傅文絕能早日拾回遺失的記憶,變回那個大家印象中的傅文絕。

  「文絕,你仔細看看這些叔伯們,有沒有你認識的?」傅定遠哄道,「待你認出人來,奶娘就會回來了。」

  傅文絕一聽,眼睛瞬間亮了。「真的?」

  「嗯,真的。」傅定遠繼續哄騙著,「快,你一個一個仔細的瞧瞧。」

  傅文絕一心只想著要滿福回來,立刻依著祖父的話,認真的瞅著廳裡的陌生人。

  大伙兒都被這樣的傅文絕給嚇傻了,老實說,變得猶如無知孩童般的他,比原本淡漠冷酷的他更教他們驚嚇,眾人都傅自猜想他是不是因為傷了頭,變得痴傻了,可是沒有人有膽子問出口。

  傅文絕認真的檢視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當他一看見和秀敏,眼底馬上迸射出興奮的光芒,邊大步走向她,邊開心大喊,「奶娘!」

  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之際,他已一把將她抱住。

  「嗄!」所有人驚呼,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奶娘,你可回來了!文絕好想你。」傅文絕緊緊的抱住她。

  和秀敏率先反應過來,她可還是個未嫁的閨女,他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她,甚至還叫她奶娘?這可惡的家伙,她哪裡像奶娘了?她不滿的猛地將他一推。

  傅文絕幾個踉蹌,好不容易站穩後,他驚愕的望著她,極為委屈地道︰「奶娘,你、你為什麼……」

  看見他那如可憐小狗般的眼神,她一時沒了方才的氣憤,有些心軟的想解釋,「我、我不是……」

  「和姑娘。」傅定遠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打斷她的話。「我們說幾句話。」他將她領到一旁,低聲道︰「和姑娘,可否請你幫個忙?」

  和秀敏一臉不解的直瞅著他。

  「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長孫文絕傷了腦袋。」

  她頓了一下才道︰「老爺子的意思是……他變成笨蛋了?」

  「不,他不是變成笨蛋,而是失去了十二歲之後的記憶。」他沉嘆一記,「他遇襲醒來後,什麼都忘了,成天吵著要找滿福,喔,文絕的爹娘早逝,滿福是他的奶娘。」

  「是嗎?」她微蹙起眉頭。「那滿福呢?」

  「滿福已經過世了。」他說。

  和秀敏愣了愣,才又問道︰「那……老爺子要我幫什麼忙?」

  「當他奶娘。」

  「什麼?!」她陡地瞪大眼睛。「當他奶娘?」

  傅文絕傷了腦,亂認她是奶娘也就算了,怎麼連這位見多識廣的老爺子腦袋也不清楚了?

  「你也看見了,他剛才沖著你喊奶娘。」

  「我像滿福嗎?」她問。

  「一點都不像。」傅定遠回道,「滿福是個四十幾歲的婦人,有兩個你那麼胖。」

  聞言,和秀敏還真想狠狠捶傅文絕兩下,她到底哪裡像個胖胖的中年婦人了?

  「既然不像,為何他……」

  「我也不解。」他一臉困惑。「但既然他把你當奶娘,我希望你能在這兒照顧他。」

  「老爺子,您可知道您在說什麼?他是個大男人,他不需要奶娘。」

  「不,現在的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傅定遠又嘆了口氣。「我跟老舒一直騙他說滿福回鄉探親,可這謊沒法子一直說啊,他見不著滿福,成天鬧,我實在無計可施,所以,能不能請你幫幫忙,說不準再過幾天,他便能恢復記憶了。」

  和秀敏看了看愁眉苦臉的傅定遠,再看向正眼巴巴的望著自己的傅文絕,還真有點不忍心。

  說要賣地的是傅文絕,傅定遠可是一直都待他們這些佃農極好,逢年過節還派人送點小禮拜年。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說,聽了他跟莊四維說的那些話後,她就一直覺得他似乎不是壞人。

  和家幾代以來,其實也受了傅家不少恩惠,此時恩人有難,她豈能不幫?

  「和姑娘,拜托你了。」傅定遠語帶懇求,「我會給你豐厚的酬勞。」

  聞言,她想起最近天氣漸漸涼了,年邁的爺爺奶奶卻還穿著單薄的衣裳,若是有多余的錢,她便能給爺爺奶奶添件厚衣了,她思忖了一下,再看看爹,也沒問過爹同不同意,便點頭道︰「好,我答應留下來照顧他。」

  待兩人說完話,和三吉這才得知女兒竟然答應了如此荒謬的差事,當然是滿心不願意。

  雖說如今的傅文絕像個十二歲的孩子,但他的樣子還是個男人,女兒今年十七,更是個未嫁的閨女,卻要當他的奶娘,伺候他脫衣卸履、吃飯喝水,這事要是傳出去,她還嫁得出去嗎?

  可盡管他反對,卻也無法改變女兒的決定。

  談定之後,傅定遠立刻叮囑老舒帶著和三吉到賬房去領了二十兩銀子,說是和秀敏一個月的薪餉,並承諾她在傅家的食衣住行,一分錢都不必從薪餉裡扣。

  就這樣,和秀敏在傅家住下了。

  在傅家的第一晚,她便進了傅文絕的小苑裡,並在緊鄰他寢室的房間住下。

  傅文絕終於等到奶娘探親回來,一整個晚上開心極了。

  「奶娘,你怎麼去那麼久,文絕好想你啊!」傅文絕賴在她的房裡不走。

  看著有著二十四歲男人樣貌的他,對她說著好想你啊這樣的話,她還真是渾身不自在,盡管知道此刻的他只有十二歲,但她想她還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但讓她更無法接受的是,傅文絕總是動不動就拉著她的手。

  他當她是奶娘,這動作再平常不過,可每當他突然拉著她的手的時候,她都會想揍他。她知道他不是在佔她便宜,但從沒讓男子踫觸過的她,實在很難把這視作平常。

  「奶娘,你可別又突然離開了,晚上你要哄著我睡。」傅文絕睜著無辜的眼眸望著她,兩只手還緊緊的拉著她的手,深怕她又不見人影。

  一聽,和秀敏真有點後悔答應了傅定遠,答應的當下,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啊,對,她想著能給年邁的爺爺奶奶添件保暖的冬衣,好吧,看在那一個月二十兩優渥薪俸的分上,她就忍忍吧,反正傅家那麼有錢,一定會請來更好的大夫替他醫病,他不可能一輩子都這麼犯傻下去。

  像是看出她在隱忍,一旁因為不放心而一直跟前跟後的老舒向她使了個眼色,像是在拜托她千萬忍耐。

  「少爺啊,」老舒涎著笑,語帶商量地道,「秀敏剛回來,也累了,你就讓她早點歇著吧。」

  傅文絕一臉認真地回道︰「秀敏是誰?她是滿福。」

  「呃……這……」老舒一時口快,不免有點慌張。

  為了省去日後不必要的麻煩,和秀敏決定撒個謊騙他。「少爺,滿福這趟回鄉,已經改名了。」

  他不解地反問︰「為什麼要改名?」

  「喔,是這樣的……」她隨口胡審,「這趟回鄉,有位算命先生說我若不改名,會有逃不過的血光之災,嚴重是會奪命的,所以幫我重新起了個名字,秀敏這名字能保我平平安安。」

  傅文絕雖不疑有他,但一時間無法接受。「可是我不習慣……」

  「久了就習慣了。」和秀敏說著,並偷偷向老舒眨眨眼,老舒明顯松了一口氣。「少爺,秀敏兼程趕路回來,真的是累了,今天可否讓我早點歇息呢?」

  他思忖了一下,但沒遲疑太久便點點頭道︰「嗯,不過明天早上你得來陪我吃飯念書。」

  她點頭應允,「那是一定的。」

  眼見她順利的說服了少爺,老舒總算放心了。「少爺,咱們讓秀敏早點歇著,來,今天就讓老舒伺候你吧。」

  傅文絕用力搖頭,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不,我要奶娘幫我洗臉洗手腳。」

  「可是剛才不是說好了讓她早點歇著嗎?」老舒一臉苦惱。

  「我是說讓她早點歇著,沒說不要她伺候我。」傅文絕相當堅持。

  老舒為難的看著和秀敏,懇求她再幫幫忙。

  和秀敏心想,在傅文絕恢復記憶之前,她橫豎都是要伺候他的,今天不做,明天還是要做,既然她已接下這差事,也拿了薪俸,就沒得卸責,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強迫自己把他當做十二歲的孩子,只看著他那十二歲的靈魂,對他二十四歲的身子視若無睹。

  「少爺,來。」她反牽起他的手,像在照顧自個兒的弟弟般。「走,秀敏伺候你睡覺去。」

  傅文絕聽了,心滿意足的笑了。

  在傅府住了三日,也跟傅文絕相處了三日,和秀敏慢慢從他和別人的口中以及自己的觀察,知道了一些傅文絕雙親和異母手足的事。

  傅文豪已娶妻陸繡娘,並育有一女嫻兒,傅文儀也早在十七歲那年便出嫁,已育有兩個女兒。

  以傅家這樣的豪門望族來說,人丁是單薄的。

  她還得知傅文豪是個好大喜功但資質平庸、一事無成的人,因此傅定遠一直將希望放在傅文絕身上,如今傅文絕遭人襲擊,變得像個十二歲的孩子,可想而之,傅定遠是多麼的心急憂慮。

  不過和秀敏也發現,傅文絕雖喪失記憶,但卻是絕頂聰明的。

  他每天按時溫書,勤奮向學,善用時間充實自我,在某些層面看來,他成熟得就像個大人,而他最像孩子的時候,便是在她面前。

  她想,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裡,雙親早逝、祖父又寄望於他,他必然自小廣承受著某種程度的壓力,為了不讓祖父失望,為了成為有出息的子孫,繼續將家業發揚光大,他得付出更多的心力。

  這晚,她哄睡了傅文絕,才走出他房間,便看見外頭庭院裡站了個人,正面向著傅文絕的房門。

  那人,她這幾日看過,正是傅文豪。

  「二少爺,你怎麼在這兒?」

  為了不讓記憶倒退到十二歲的傅文絕感到困惑及困擾,傅定遠要傅文豪在傅文絕恢復記憶前避開他,因此傅文豪出現在小苑裡,讓她有點訝異。

  「我哥他……睡了?」

  「是的。」她趨前,聞到了酒味。「二少爺不該來這兒。」

  「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傅文豪不悅地回道,「就因為他失憶,我就得像耗子一樣避著他,要是他傻一輩子,難道要我一輩子東躲西藏?」

  她知道傅文豪十分嫉妒傅文絕比他聰明、比他能干,也比他受到疼愛,她聽老舒說,傅定遠未將傅家物業交給傅文豪,但按比例將部分財產分配給他,可他卻已經胡亂做些生意而花光了屬於他及母親古氏的財產,如今,他整天閑晃,靠著按月分配的生活津貼過日子。

  「文絕少爺他不是傻了,只是失去記憶。」和秀敏重申道。

  「他現在就像個十二歲的孩子,還得要你這個假奶娘哄著睡,不是傻是什麼?」

  有幾分醉意的傅文豪說起話來,嗓門收不住。

  她眉頭一皺。「二少爺會吵醒文絕少爺的。」她好不容易才哄睡了傅文絕,要是讓他給吵醒了,她一定會揍他一頓。

  「你不過是個佃農的女兒,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傅文豪借著幾分醉意,態度跋扈,語氣囂張。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懷才不遇,因為庶出而不得傅定遠喜愛,可他從來不曾自我檢討,更不求精進。

  「二少爺再鬧下去,恐怕捱罵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壓低聲音勸道,「趁著文絕少爺沒醒,也沒驚動其它人之前,二少爺還是回去休息吧,否則……」

  她話未說完,傅文豪便伸手推了她一把,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他大步欺近,惡聲惡氣地道︰「否則如何?你這個卑賤的丫頭,居然敢威脅我?」

  和秀敏不驚不怒,仍義正辭嚴地道︰「二少爺,我已經勸過你了,若你不聽,後果自負。」

  她強硬的態度惹惱了傅文豪,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少給本少爺裝模作樣!你一個未嫁的姑娘竟答應當一個男人的奶娘,瞧你一臉狐媚,不知心裡有著什麼盤算?」他冷哼一記,語帶嘲諷地再道︰「奶娘奶娘,你該不是想用你這奶去哄騙那傻子以騙取錢財吧?」

  他的言語及眼神,都讓她感到備受污辱,她目光凜然,憤怒地回道︰「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跟二少爺一樣骯髒。」

  「你說什麼?!」他陡地瞪大眼睛,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

  「我和家雖清貧,但不偷不搶,不拐不騙,靠的是雙手雙腳,二少爺與我相比,只不過勝在出身,可你的人品卻遠遠不及我,簡直可說是低劣。」她直視著他,毫不畏懼。

  傅文豪怒不可遏,惡狠狠的掮了她一個耳光。

  和秀敏無故捱了一記耳光,也怒了,不甘示弱的立刻回敬他一巴掌,刮得他目瞪口呆。

  他氣極大罵,「你這個賤丫頭,看我怎麼治你!」

  他高舉起手,想再狠狠甩她一巴掌,就在此時,傅文絕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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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幹什麼?!」傅文絕的聲音猶是二十四歲的聲音,威中帶怒。

  傅文豪的手停在半空中,兩只眼睛循著聲源望去,只見傅文絕正站在房門口,神情驚愕而憤怒。

  傅文絕快步沖上前,用力推開傅文豪。

  這下子傅文豪酒醒了一半,他向來顧忌傅文絕,就算此時的傅文絕像個孩子,他還是震住了。「大……」

  「你是誰?!」傅文絕沖著他怒問。「你居然敢欺負我奶娘,快報上名字來!」

  傅文豪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不免愣住了。

  自稱是小他三個月的弟弟,他一定會感到疑惑,當然,傅文豪一點都不在乎他是不是會感到困惑,他在意的是,他絕不能惹怒祖父,自傅文絕喪失記憶後,祖父老帥親征,又親自掌管起傅家的物業,他的食衣住行都得看祖父的臉色。

  「我、我是……」

  「你報不上名號,又欺負我奶娘,肯定是賊!」傅文絕想也不想的大喊,「來人!有賊!有賊!」

  一聽他大喊,傅文豪慌了,轉身急著想跑。

  見狀,傅文絕一把抓住他。「不準逃!」

  傅文豪一急,用力將他一推,他踉蹌後退,見他似乎快要跌倒了,和秀敏毫不思索的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撐住了他。

  見機不可失,傅文豪腳底抹油,飛也似的跑出小苑。

  「賊跑了!」傅文絕見他逃走還想追。

  「欸,別!」和秀敏拉住他。「窮寇莫追。」

  他倒是聽話,當下就打消了追趕傅文豪的念頭,他轉過身,細細盯著她方才被傅文豪掌摑的臉頰,眉心一蹙,眼底有著憤怒,但語氣卻帶著濃濃的不舍。「奶娘,那賊打你?」

  「不礙事。」她聳肩一笑。「我也打了他一耳光,沒吃虧。」

  傅文絕忽地伸出手,輕撫著她泛著五指紅印的臉頰,雙眼深深的瞅著她。「很疼吧?」

  迎上他專注而不舍的目光,和秀敏的心陡地一震,開始狂悸。

  她知道他如此心疼她,只因為她是他最喜歡的奶娘,更明白這樣的關心跟觸踫很純粹、很平常,可因為他的模樣和嗓音終究是個成年男子,他的眼神如此專注深邃,他的掌心如此厚實溫暖,他的關懷這麼真心……她竟忍不住心慌了。

  她原本因為被打了耳光而發燙的臉頰,如今在他的手心下竟像著火般,更顯炙熱。

  「奶娘的臉頰被打得又紅又熱……」他氣憤地說,「我一定要叫人逮住那個賊。」

  和秀敏拉開他的手,力持鎮定地道︰「我沒事,真沒事。」同時在心裡嘲笑自己,和秀敏,你這是怎麼了?他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不是二十四歲的男人,你慌什麼?你真傻,真可笑。

  這時,護院聞聲趕來。「大少爺,賊在哪裡?」他真是嚇壞了,傅府打從建造至今,還未發生過賊兒闖入的事件。

  「賊跑了,快把他抓回來。」傅文絕氣憤地道,「他打了我的奶娘,我要替我奶娘出口氣。」

  護院一愣,狐疑的看著和秀敏。

  和秀敏哄著傅文絕,「文絕少爺,你先待著,我有幾句話跟護院大哥說。」於是,她撇下傅文絕,將護院領至苑門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護院知道是二少爺借酒裝瘋闖進小苑鬧事,既驚又怒。「姑娘,這事得告訴老爺子。」

  「先別。」她搖頭。「文絕少爺現在失了記憶,有些事鬧大了,只會阻礙他的復原。」

  「可是二少爺對你動手,這事……」護院知道她的顧慮,可又替她感到不平。

  「不打緊。」她咧嘴一笑。「我也狠狠甩了他一耳光呢。」

  聞言,護院驚訝的瞪大眼睛。「當真?」

  「嗯。」她用力點點頭。

  護院先是一頓,旋即忍不住笑了。「姑娘可真是一點都不吃虧,有你守護著大少爺,真是太好了。」

  和秀敏得意的唇角一揚。「這不就是身為奶娘該做的事情嗎?」

  蚌把月後的一天,傅府來了位嬌客李丹娘。

  李丹娘是傅文絕的遠房表妹,幼時曾因多病的母親在城裡就醫之故,跟著母親住在傅家一年多。

  當時她年僅六歲,極黏十二歲的傅文絕。離開那年,她還哭哭啼啼的說不想走。

  之後,她每逢冬天都以江東溫暖為由,到傅府做客兩個月。

  她相當傾慕傅文絕,而傅定遠也有意讓傅文絕娶她為妻,但傅文絕總是以男兒以事業為先為由拖延及拒絕。

  今年冬天未到,她卻已經來到傅府,因為她輾轉從父親那兒得知傅文絕遇襲並喪失記憶之事,她不信他什麼都忘了,包括她。

  她到時,傅定遠不在,老舒接待了她,並將她帶至別院歇息。可她在別院待不住,偷偷跑到傅文絕住的小苑裡候著他。

  不久,和秀敏跟傅文絕從外面回到小苑,李丹娘一見到他,立刻飛奔上前。

  「文絕表哥!」

  看見一個姑娘家突然撲過來,和秀敏嚇了一跳。

  傅文絕更是,他疑惑地望著她問︰「你是誰?」

  李丹娘先是一怔,旋即露出失望、沮喪,甚至帶了點慍惱的表情。「表哥,你真把我忘了?」

  聽她喊傅文絕表哥,和秀敏心想她必然是他的遠房表妹李丹娘。

  她會知道這一號人物,也是從那些丫鬟跟嬤嬤口中聽來的。傅府有一間客房是專門為李丹娘準備的,她聽說李丹娘每年都會來過冬,可現在時候還不到,她怎麼就來了?

  「表小姐,大少爺他……」

  李丹娘直接打斷她的話,帶著些微敵意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你是誰?怎麼我從沒見過你?」

  「我是大少爺的奶娘。」和秀敏不卑不亢地回答。

  李丹娘陡地一震,瞪大眼睛。「奶娘?!」

  「奶娘,她是誰?」傅文絕拉了拉和秀敏的衣袖,悄聲的問。

  「大少爺,這位小姐是你的……表姊。」李丹娘已經是十八歲的姑娘,說她是表妹,只有十二歲的傅文絕肯定是很難相信的。

  一聽,李丹娘又氣又急的質問︰「你胡說什麼!」接著她沖到傅文絕面前,一把拉著他的手,激動地道︰「文絕表哥,我是你最疼愛的表妹啊。」

  傅文絕驚疑又有點無措的看著她。「你是我的表妹?」

  「是的,你被人打了頭,喪失記憶,你忘了自己已經二十四歲,不是……」

  「表小姐!」和秀敏一個箭步上前,神情肅然的打斷了她。

  「怎樣?」李丹娘惱怒不滿地睨著她。「你到底是誰,居然敢這樣跟我說話!」

  「表小姐,你這不是為文絕少爺好,而是在傷害他。」

  「你胡說!我是在幫他記起以前的事!」李丹娘說得理直氣壯。

  「請你別再說了。」和秀敏目光一凝,直視著她。

  傅文絕好不容易甩開李丹娘的手,神情無助的望著和秀敏,又輕輕拉了下她的衣袖,「奶娘,她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看著他那無助又迷惘的眼神,和秀敏的心一緊,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

  「表小姐!」就在此時,老舒急急忙忙趕來。「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老舒,表哥他……」

  「表小姐,你行行好。」老舒一臉討饒。

  「老舒,她說她是表哥的奶娘,到底是……」

  「表小姐請跟老舒走,老舒跟你說明白吧。」他說。

  李丹娘心不甘情不願的瞪了和秀敏一眼,這才旋身跟著老舒離去。

  他們一走,傅文絕便馬上問道︰「奶娘,她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看著他,和秀敏實在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他的心智雖退回十二歲,但還是聰明的,且他現在的狀況不是失憶那麼單純,剛才李丹娘說的那些話,想必他字字句句都聽進去,而且起疑了。

  「她說她是我表妹,奶娘為何說她是我的表姊?還有,她說我被打了頭,喪失記憶,忘了自己已經二十四歲,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傅文絕神情認真的追問。

  「少爺,我……」

  「奶娘,文絕不是傻瓜,你別騙我。」他目光一凝,直視著她。

  迎上他專注又如熾的目光,和秀敏心頭一顫,每他這麼注視著她的時候,那深沉而超齡的目光,常教她莫名心慌。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解釋。」

  「試試。」傅文絕說。

  紙包不住火,如今他已經聽了李丹娘那些話,她再想騙他也難。他確實不傻,蹩腳的謊言決計哄不了他,自他失去十二歲以後的記憶後,傅府將所有會反射他樣貌的對象全數收到倉庫裡,許多人都得避開他,免得混淆他自以為的世界,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她想,也許坦白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治療。

  和秀敏深呼吸了一口氣,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少爺,你跟我來。」

  看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傅文絕完全呆愣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和秀敏在一旁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有點憂心自己這帖藥下得太猛,會對他造成反效果。

  「這是……我?」他疑惑的望著鏡中人。

  她遲疑了一下才道︰「鏡中的人確實是你,二、二十四歲的你。」

  傅文絕倒抽了一口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無法回神。

  他不懂為何十二歲的他擁有二十四歲男子的容貌跟身體……身體?對啊,他怎麼一直沒意識到他的身體跟尋常孩子不同?他為何輕易的就接受了這樣的身體?

  突然間,他覺得好混亂。

  他懊惱的低下頭,十指伸進發間搔抓。「怎麼會這樣?我……我是怎麼了?」

  見狀,和秀敏立刻抓住他的手,柔聲安撫,「少爺,別這樣。」

  傅文絕抬起頭,眼底溢滿無助。「奶娘,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反握著他的手。「沒人知道為什麼。」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又問,「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你還是你,只是……忘了很多事。」她安慰著他。

  「我是怎麼受傷的?」傅文絕瞪大雙眼直視著她,像是在說你千萬別騙我。

  和秀敏微頓,隨即語氣平靜地回道︰「你被人襲擊,傷了頭,醒來後就以為自己還是十二歲……」

  「可是我確實是十二歲啊!」他難掩激動地道。

  看著他痛苦又惶惑的表情,她的心狠狠一揪,但她仍想再試試看,於是又問︰「文絕少爺,你知道你的異母弟妹吧?」

  「你是說文豪跟文儀?!」

  「是的。」她說,「你不覺得自己很久都沒見到他們了嗎?」

  傅文絕這才恍然道︰「是啊,他們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們沒發生什麼事。」和秀敏輕嘆口氣。「你的弟弟早已娶妻生女,你的妹妹也已嫁作人婦,還生了兩個女兒,為了不讓你感到困惑,老爺子命你弟弟閃避你,所以你一直都沒見到他。」

  「你說文豪跟文儀都已經成親並生育子女?」

  她輕輕點頭。「剛才那位姑娘其實你也認識的,她是丹娘小姐,你記得她嗎?」

  傅文絕難掩驚愕。「那是丹娘?那個愛哭的丹娘?」

  「嗯。」和秀敏極有耐心地解釋,「你初見她時,她只有六歲,如今她已十八了。」

  他久久不說話,幾度抬起眼看著鏡中的自己,又像是害怕看見似的低下頭,過了許久,他才低喃道︰「大家都長大了……那我究竟是怎麼了?」

  看著這樣的他,和秀敏心裡十分難過,她不知道自己同情的是十二歲的他,還是二十四歲的他,但他無助迷惘的樣子,讓她忍不住想緊緊抱著他,這樣的念頭才一閃過,她的雙手已經先一步有了動作。

  傅文絕微微一怔,隨即也緊緊環住她的腰。「我好怕。」

  「不怕,我在。」

  「奶娘,別丟下文絕。」

  他那低沉成熟的聲音卻說著令人心痛的脆弱言語,教她胸口一緊,眼淚差點兒給逼了出來。「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你一定會想起來的……」

  「奶娘,你是真的吧?」傅文絕不安的問,「你是真的吧?」

  看著內心如此脆弱的他,她實在不忍心告訴他,他最愛的奶娘滿福已經死了,只能眼眶泛紅,輕聲回道︰「是啊,奶娘是真的。」

  聽著,他終於露出淺淺笑意。

  大廳裡,傅定遠正在接待登門拜訪的周如山。

  「傅老爺子,前陣子在下遠行,不知府上發生了大事,未能及時登門慰問,心裡著實過意不去。」周如山歉然道。

  「周爺言重了。」

  周如山輕嘆一記。「聽說大少爺遭襲,傷了頭,喪失了記憶,是嗎?」

  「情況更糟糕。」傅定遠愁眉不展。「他以為自己只有十二歲。」

  聞言,周如山一怔。「在下不明白老爺子的意思,您是說……」

  「他忘了十二歲以後的事情,以為自己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還吵著要找他那個已經過世的奶娘。」

  周如山震驚不已,難以置信。「竟有這樣的事?」

  「老天捉弄。」傅定遠感嘆,「老夫的兒媳早逝,遂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也從沒令我失望,豈料如今……」

  周如山神情凝肅地問︰「大少爺能好嗎?」

  「大夫也未敢確定。」

  「如今他這樣的情況,傅家物業能交給他嗎?」

  傅定遠無奈的搖搖頭。「他雖聰穎,但如今終究只是個孩子,老夫只好老帥親征了。」

  「大少爺……恐怕老爺子不好照顧安撫吧?」周如山又問。

  「那倒還好。」傅定遠臉上稍稍有了笑意。「有奶娘照顧他。」

  「奶娘?」周如山微頓,「老爺子不是說他奶娘已過世?」

  「沒錯。」傅定遠點頭。「在他受傷清醒後便一直吵著要找奶娘,恰好當時我命人找來一些可能涉嫌襲擊他的佃農供他指認,佃農和三吉的女兒陪同他來,讓文絕給瞧見了,不知怎地,他竟沖著她喊奶娘,所以老夫便央求和姑娘留下,她將文絕照料得極妥當。」

  「是嗎?」周如山嘖嘖稱奇。「真是不可思議。」

  「嗯。」傅定遠沉嘆一記。「如今我當是上天有其安排,也不願多想,老夫只希望他能盡快恢復,至少……在我死之前。」

  周如山急道︰「老爺子老當益壯,千萬別說這話。」

  「傅家男丁單薄,文絕是我唯一的寄望,他若不能復原,傅家幾代以來的物業可就……」

  「老爺子不是還有一孫兒?」周如山問。

  提及傅文豪,傅定遠忍不住嘆氣,感慨地道︰「文豪資質平庸卻好高騖遠,老夫不對他抱有厚望,若讓他接管傅家家業,恐怕不用幾年光景,傅家百年基業便會毀於一旦。」

  「刀不磨不利,也許老爺子該給他一次機會。」

  傅定遠笑嘆道︰「他有多少斤兩,我心知肚明。」

  聽聞,周如山也不再多說什麼,畢竟這是傅家的家務事,他一個外人不方便置喙,於是他話鋒一轉,「對了,老爺子,如今大少爺喪失了記憶,我與他的買賣可否繼續進行?」

  「周爺是指賣地之事?」

  「正是。」他點頭。

  「恐怕這事得緩下。」傅定遠想也不想便婉拒了他。「文絕賣地是為了在城裡開一家拔尖的茶樓,可如今他哪懂得開什麼茶樓?他與周爺的買賣,怕是要等他復原之後再議了。」

  周如山一臉失望,但仍無奈笑笑。「看來也只能如此。」

  一早,李丹娘便來到傅文絕所住的小苑。

  「表哥!鬼哥!」

  房裡,和秀敏正伺候著傅文絕穿衣著履,聽見外面有聲音,來不及趨前相迎,李丹娘就這麼闖了進來。

  「表……」一進門,看見和秀敏正蹲在傅文絕面前替他著履,李丹娘的臉色極為難看。

  盡管傅文絕還是難以接受及適應昨天和秀敏告訴他的事實,但他已不再那般驚慌,他看著李丹娘,語氣平靜的問︰「你是丹娘表妹?」

  李丹娘先是一怔,然後興奮地道︰「表哥想起丹娘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的!」

  「是奶娘跟我說的。」他說。

  聞言,李丹娘笑意一斂,不自覺的沉下臉,並不屑地瞥了和秀敏一眼。「是嗎?她都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我傷了頭,以為自己還是十二歲,可實際上我已經二十四,而我的異母弟妹文豪跟文儀也早已婚嫁。」

  李丹娘趨前,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緊捱著他。「她說的一點都沒錯,不過她少說了一件事,就是……」她飛快的睞了和秀敏一眼,才又續道︰「表哥原本要娶我過門了。」

  聞言,傅文絕一震,驚疑的看著她。

  而和秀敏不知怎地胸口一緊,莫名感到失落。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這種感覺,她感到慌,也感到羞愧。

  「你說什麼?」他狐疑的瞅著李丹娘。「我要娶你?」

  她用力點頭。「其實表哥你早到了成家的年紀,丹娘如今也已十八,正等著表哥提親呢。」說著,她親密的挽著他的手。

  傅文絕掙開她的手,像是她身上有髒東西似的看著她。「不成,我還小。」

  李丹娘漲紅著臉,嬌嗔道︰「表哥不小了,你已經是個男人。」說著,她又想纏上他。

  他起身躲開她,甚至動手推了她一把,煩躁地道︰「我喜歡六歲的丹娘,不喜歡現在的丹娘。」

  聽到他這麼說,李丹娘羞慚得直想找個洞把自己給埋了,尤其和秀敏就在一旁,什麼都聽見,什麼都看見,她惱羞成怒地道︰「表哥,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曾說過要娶我的!而且、而且你親過丹娘,也抱過丹娘,丹娘非你不嫁。」

  傅文絕紅著臉,結巴地道︰「你、你……我幾、幾時親你抱你?你……你別胡說!」

  「你做過,但你忘了。」李丹娘氣得掉下淚來,又朝他走去緊緊抓住他的手。

  「表哥,丹娘會想辦法讓你記起來的。」

  他難以接受,而且感到無措又厭煩,這一次他更用力的甩開她的手,她一個踉蹌,一屁股跌坐在地,頓時羞辱感涌上心頭,讓她再也受不了的放聲大哭。

  傅文絕見狀,不由得慌了,他下意識望向和秀敏,眼神充滿無措及無助,隨即轉身跑了出去。

  和秀敏本想追出去,但見李丹娘賴在地上哭,又不忍丟下她。

  不過,李丹娘明明十八,還虛長她一歲呢,怎麼遇事竟像個孩子似的?

  可回頭想想,也難怪她反應如此激動。她與傅文絕自幼相識,想必長到了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年歲,便已戀上了他吧?等了這些年,終於能嫁給心愛的人,偏又……若換了是她,說不定也是這樣的反應,更何況他還親過她、抱過她了……想到這兒,她的胸口又忍不住緊縮發疼。

  她心裡亂亂的,有些莫名其妙又不知所謂的感覺,她只能逼自己不要多想。

  「表小姐……」和秀敏上前伸手扶她。「沒摔疼吧?」

  李丹娘氣沖沖的揚臂一揮。「不要你貓哭耗子!」她這一揮,指甲劃破了和秀敏的臉頰,留下一條血痕。

  和秀敏沒喊疼,只是往後退了一步。「表小姐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說罷,她轉身走開,想快點去尋傅文絕。

  李丹娘不甘心的卸下腳上的繡花鞋,用力的朝她丟去,繡花鞋啪的一聲打在她的背上,然後掉在地上。

  和秀敏倒抽了一口氣,緩緩回過身來看著她。

  李丹娘一臉得意,哼笑道︰「怎麼,不服氣?」

  和秀敏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是慢條斯理的彎下腰,拾起李丹娘的繡花鞋,轉身一甩,便將繡花鞋拋得老遠。

  李丹娘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兩眼發直的瞪著她。

  和秀敏朝她咧嘴一笑,徑自離去,完全不理會身後不斷傳來的李丹娘的尖叫咆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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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和秀敏來到大廳前,迎面踫上的是傅定遠。

  傅定遠見她匆匆忙忙,心想她是急著要找孫子,而他會知道,是因為孫子剛剛跟他踫上,還跟他說了一些話,因為他有點激動,傅定遠便要之前隨侍他的兩人陪著他出去散個步,沉澱一下心情。

  「老爺子,您可有看見大少爺?」和秀敏小心翼翼的問。

  「他出去了。」他說。

  她一驚。「去哪兒?」

  看她擔心著急的模樣,他捻須一笑。「別急,有人陪著他。」

  照顧傅文絕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職務,她領了傅家的薪俸,當然要善盡職責,如今她卻連他去了哪兒都不知道,還得問傅定遠,著實教她感到歉疚及慚愧。

  「老爺子。」和秀敏彎腰請罪。「秀敏玩忽職守,還請老爺子原諒。」

  傅定遠不以為意的笑道︰「孩子,照顧文絕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可你一直做得很好,哪來的怠忽呢?」

  「少爺現在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我卻讓他離開了視線,不是怠忽是什麼?」

  「別那麼苛求自己。」他笑容和悅地道,「他雖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有著二十四歲的身體,他要跑,你哪追得上?」

  傅定遠對她的寬待,讓她心生感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些時日難為你了,不過幸好有你照顧他,我才能全心打理傅家的物業,而且我也十分放心將他交給你,反倒是我們傅家要謝謝你才是。」傅定遠對她有滿滿的感激。

  和秀敏感受到他衷心的感謝,更無悔自己接下這差事。

  「丹娘沒為難你吧?」他問。

  她一怔,兩眼直直的看著他。

  他蹙眉笑嘆,「丹娘那孩子心地不壞,就是驕縱了點,文絕現在變成這副模樣,她肯定很難接受。」

  「真正難以接受的應該是大少爺吧?」她眼瞼微垂,幽幽說道。

  自她眼底及表情,傅定遠看見了她對孫子的關懷及憐憫,心頭微微一撼。「孩子,你都跟文絕說了吧?」

  和秀敏抬起眼瞼,歉疚地回道︰「老爺子,我、我不得不跟大少爺說,因為……」

  他抬手打斷了她,釋然一笑。「老舒把情形都告訴我了,你這麼做,或許也不是壞事,總是小心翼翼的瞞騙他,又能瞞他多久?」

  她又再一次被傅定遠的反應所感動,他不但未責怪她自作主張,似乎還贊同她的做法。

  「方才他出去前跟我說了,他說他會面對現實,還說不必讓文豪他們再躲著他,他是個堅強的孩子,他會做好準備去面對的。」他笑視著她。「但在他恢復之前,還是要麻煩你在他身邊照顧著他。」

  和秀敏點點頭,莫名想起傅文絕對她說「奶娘,別丟下文絕」時那無助的神情和語氣,就算此刻傅定遠對她說已經不需要她了,她可以回家了,她還是放不下傅文絕,她的心,也早已懸在傅文絕身上了。

  稍晚,傅定遠將原本得避著傅文絕的人都喚到大廳,讓傅文絕一個個看,一個個認。

  也是在這一晚,傅文絕才知道之前夜闖小苑,還對和秀敏動手的賊,其實就是傅文豪,但他並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為他知道,有些話不說反而比較好。

  回到小苑後,傅文絕比往常沉默,臉上不時浮現一種無助又寂寞的表情。

  就寢時間到了,和秀敏熱了一盆水來到他房裡幫他擦臉及手腳。

  她替他擦臉的時候,他的兩只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她,她盡力不去在意他的眼神,心卻忍不住的狂悸,快快擦好了臉,她拉起他的手擦拭著。

  「你的手為什麼在發抖?」突然,傅文絕問。

  和秀敏抬起頭看著他,迎上了他專注的目光。她的手在發抖嗎?她不知道。

  「冷嗎?」他說著的同時,反手握著她的手,放在掌心裡輕輕的暖著。

  此舉,教和秀敏嚇了一跳,急忙抽回了手。

  見她漲紅著臉,傅文絕幽幽地道︰「奶娘會怕我吧?」

  「咦?」不,她並不是怕他,而是……

  他雙肩一垮,表情變得更加沮喪又憂傷。「今晚文豪跟我說了一些話,他說……我現在異於常人,雖然有著成年男子的樣貌,心卻是個孩子,大家都覺得我很奇怪,甚至有人說我是中了邪才會這樣……」

  聞言,和秀敏用力搖頭,心疼的安撫道︰「不是的,你不是異於常人,也沒中什麼邪,千萬別聽他胡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怕我?」傅文絕目光一凝,直視著她。「我感覺得到,你怕我。」

  她蠕動雙唇,卻說不出話來。她常無意的跟他保持距離,並不是怕他,而是她無法忘記他其實已經二十四歲的這個事實,更無法克制自己常常莫名為他悸動的心。

  「奶娘,你別怕我。」他眼神堅強卻又無措。「雖然我在大家面前表現得很鎮定,但其實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恢復正常……」

  「你並沒有不正常。」和秀敏安慰道,「等你復原了,一切就會沒事的。」

  傅文絕沉默了一下才又道︰「奶娘,十二歲以後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注視著他那澄澈又率直的雙眼,思索了一會兒後,緩緩地道︰「你是個不笑的人,有點高傲。」

  他一怔。「高傲?」

  「嗯,因為你是傅家的大少爺,文武兼修,資質聰穎,是眾人仰望之人,難免心高氣傲。」

  「所以……我是個可憎之人嗎?」

  「傅家田地難以計數,租傅家田地耕作的佃農也有百余人,可你不甘如此,想另擴版圖……前不久,你計劃賣地毀租,在城裡開一家頂尖的茶樓,所以很多佃農都對你不諒解。」

  傅文絕憂心地道︰「奶娘也覺得我這麼做不厚道、不應該?」他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唯獨擔心她不喜歡他。

  「嗯,一開始我是那麼覺得的。」和秀敏誠實地回道。

  「那現在……」

  「現在你傷了腦,買賣暫時不成,我還氣你什麼?」她輕笑道。

  傅文絕聽完,拍拍胸脯,保證道︰「奶娘,我發誓,就算我恢復了,也不會賣地。」

  「為什麼?!」她問。

  「因為我不希望奶娘不開心。」他極為認真地道。

  恢復?等他恢復了,想起自己其實已經二十四,還記得她嗎?他會記得她跟他相處的時光嗎?還是想起了遺忘的,卻遺忘了曾經?

  想著,她不知為何感到難過及失落。

  「奶娘。」傅文絕緊緊抓著她的手。「文絕絕不會做一個令你失望的人。」

  迎上他真摯的眸子,和秀敏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憂傷及無奈。

  待他恢復,她只是個名叫和秀敏的佃農之女,而不再是他所信任仰賴的奶娘啊。

  由於兩人太專注和對方說話,都沒發現有人進了小苑,直到李丹娘的那一聲表哥傳來,才打斷了他們。

  和秀敏轉頭看著她,發現她那如刀刃似的目光正注視著兩人緊握著的手,她警覺的掙開了傅文絕的手,莫名心虛尷尬。

  李丹娘走了進來,充滿敵意的瞪了她一眼。「奶娘,這兒沒你的事,你可以出去了。」

  和秀敏還沒反應過來,傅文絕已語氣冷淡地道︰「該出去的是你吧,誰準你進來的?還有,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打擾我休息。」

  他這番話讓李丹娘顏面無光,立刻沉下了臉。「表哥,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從前你很疼我的……」

  「別再說什麼我親你抱你的事了。」傅文絕沒好氣地打斷她,「我不記得有那些事。」

  什麼親親抱抱的事,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其實是有點可怕,甚至是羞恥的,他不想聽,也不想知道。

  「表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一直很喜歡我、很寵我,每次我哭,你就會哄我……」李丹娘一臉委屈的泣訴著。

  他煩躁的皺起眉頭。「小孩子才哭,你還是小孩子嗎?」

  她錯愕的直瞅著他,她以為他已經知道他們的關系,以及過往相處的情形,便會對她有不同的感覺,沒想到他會是這麼冷淡的反應。

  李丹娘不死心的又道︰「老爺子不是也說了,他本來想讓我嫁進傅家當你的媳婦的。」

  傅文絕直白的回道︰「我不想娶你,現在不想,以後也不想。」打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對她沒什麼好感。

  這話,對一個姑娘家真是天大的打擊,尤其是對李丹娘這麼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千金女來說,更是莫大的羞辱,她死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就怕更加丟人。

  和秀敏還真有點尷尬,她走不了,也不好開口說什麼,急得額頭直冒汗,終於,她實在忍不住了,小聲勸道︰「大少爺,你不該這麼跟表小姐說話。」

  「是她逼我這麼說。」傅文絕負氣地回道。

  「她是個姑娘家,你……」

  「喂!你!」李丹娘惱羞成怒,將氣全都出在和秀敏身上。「輪得到你說話嗎?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個冒……」

  和秀敏及時正色制止。「表小姐!」

  李丹娘一頓,這才想起傅定遠叮囑過所有人不能拆穿和秀敏是冒牌滿福這件事,縱使心有不滿,但她還是不敢駁了老爺子的話。

  「表小姐,時候不早了,大少爺明早還要練功溫書。」和秀敏平心靜氣地傅示。

  李丹娘一臉不甘,卻又莫可奈何,一跺腳,氣呼呼的跑了出去。

  傅文豪一早出門,便到茶樓裡坐了一個上午,跟著一些沒事吟詩玩鳥、裝模作樣的公子哥兒說些不著邊際的事。

  過了午,覺得沒趣,他正要離開,迎面卻走來一人,恭敬的問道︰「敢問是傅文豪,傅二少爺嗎?」

  傅文豪一愣,狐疑的看著眼前面生的人。「你是……」

  「我家主人開了個廂房,想請二少爺賞臉。」他說。

  「你家主人是……」

  「周如山。」

  周如山這個名字,傅文豪一點都不陌生,他在城裡是個有頭有臉的商人,而且跟傅文絕的土地買賣差點兒就成了,不過周如山找他做什麼?

  出於好奇,他沒多想便道︰「帶路吧。」

  隨從領著傅文豪來到周如山訂下的廂房,一進廂房,只見周如山正親自煮茶候著他。

  「傅二少爺,請坐。」說完,他慢條斯理的將熱水倒進壺中。

  傅文豪才坐下,便聞得茶香四溢。「周爺有何指教?」

  周如山給他倒了一杯茶,氣定神閑地道︰「先喝口茶潤潤喉吧。」

  傅文豪是個心急之人,忍不得,又道︰「到底所為何事?本少爺忙得很!」

  周如山一笑,直視著他。「二少爺,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

  聽得他這略帶嘲諷的話語,傅文豪本想發作,未料他的下一句話卻讓他頓住了——

  「周某有個好買賣想跟二少爺談談。」

  「跟我談買賣?你找錯人了吧。」

  「沒錯,就是二少爺。」周如山目光堅定的瞅著他。「在傅家,二少爺想必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吧?」

  聞言,傅文豪微怔。

  「因為大少爺的存在,二少爺一直有志難伸,未能讓老爺子看見你的才能,不是嗎?」

  傅文豪神情懊惱,沉默不語。

  「如今大少爺受了傷,正是二少爺大展身手的好時機。」

  他狐疑的看著周如山。「你究竟想說什麼?你可知道傅家的家業如今由我祖父掌控著,他根本不信任我。」

  「二少爺,傅老爺子年事已高,還有多少時日呢?」周如山淡淡地道,「至於大少爺,或許他會一輩子這麼傻下去,你說,傅家上上下下除了你,還有誰夠資格接管家業?二少爺,擋著你路的兩顆大石,如今天已經替你移除了一顆,就只剩下那老頑石了。」盡管身在廂房之中,周如山還是壓低聲量。「只要移開這顆老頑石,你就是傅家的正主兒。」

  聞言,傅文豪一震,驚疑的看著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某的意思是,讓老爺子無法再打理傅家物業。」

  「無法?你現在可是在說犯法的事?」傅文豪瞠大眼眸問。

  「不不不。」周如山哈哈一笑。「周某怎可能建議二少爺犯法呢?傅老爺子身體雖還硬朗,但畢竟有年歲了,像他那般上了年紀的人,難免這兒疼那兒痛的,他下不了床,你便是暫管家業的不二人選。」

  傅文豪面露疑惑。「下不了床,你是指……」

  「二少爺,大少爺未能完成的買賣,你一定能完成,至於他那開茶樓的夢想,就由你來實現吧。」周如山猛灌他迷湯。「你們乃同根所生,沒道理你會輸他,若二少爺想一展身手讓大家刮目相看,周某倒是能盡棉薄之力。」

  傅文豪先是一愣,待細細咀嚼過他的話之後,心也開始有所動搖了,興致勃勃地不自覺勾起笑意。

  周如山望著他,高深莫測地道︰「二少爺,咱們必定能作愉快。」

  住在傅家多時,又忙著照顧傅文絕,和秀敏至今未能返家探視親人,心裡十分掛念。

  這日,老舒來到小苑。「秀敏,有人來看你。」

  她正困惑著誰會特地來傅家找她,就見娘親金玉良帶著四個弟妹秀敬、秀心、秀忠跟秀信走了進來,她因為太過驚訝,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只是瞠瞪著雙眼。

  四個弟妹朝她飛奔過來,將她團團圍住,緊緊抱住了她。

  「這……娘?」她疑惑的看著面露溫柔笑容的娘親。

  「是老爺子請人把我們接來看你的。」金玉良笑說。

  她一怔,驚訝的看著老舒。

  老舒點頭一笑。「老爺子想你一定十分想念家人,所以派人將你娘跟幾個弟妹接來跟你聚聚。」

  和秀敏感激又感動地道︰「我一定會好好謝謝老爺子。」

  「那是一定要的。」金玉良端詳著女兒,見她似乎胖了些,終於稍微放心了。

  「看來你在這兒適應得極好。」

  她笑著回道︰「老爺子、舒老伯,還有大家都對我很好。」

  「不是大家對你好,是你好得讓大家都想對你好。」老舒在金玉良面前大力稱贊。「和夫人,你可生養了一個好閨女呢。」

  「舒老過誇了。」金玉良謙遜地道。

  「對了,待會兒少爺回來,你們說話可得當心。」老舒不忘叮囑,「秀敏現在是以滿福的身分待在這兒,而滿福的老家在很遠的地方,也沒有這麼多年幼的弟妹,所以要是少爺回來問起,就說是要去依親的親戚路過此地,特來拜訪便行。」

  「舒老,我都跟孩子叮囑過了,他們不會出差錯的。」金玉良保證道。

  老舒安心的點點頭。「那就好,那麼你們一家人好好聊聊,我不打擾了。」

  「有勞。」

  送走老舒,和秀敏跟金玉良坐在院中聊著家中的事,而四個弟妹則在庭院裡嬉戲玩耍。

  金玉良關心的問道︰「在這裡,一切都好吧?」

  「我在這兒也沒什麼事要做,就是伺候大少爺而已。」

  「他不難伺候吧?」

  和秀敏搖搖頭。「一點也不,他很聽話。」

  金玉良身為母親,說她一點都不擔心這冰清玉潔的閨女是騙人的,她眉心一蹙,嘆了口氣。「娘真的很擔心你,傅文絕不完全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他……」

  「娘。」和秀敏打斷了她,輕握住她的手。「你真的不用擔心,我很好。」

  「怎能不擔心?他的心裡是個孩子,可身體卻是個男人,你一個姑娘家成天跟他待在一起,就怕……」

  「娘,不會的。」她一笑。「不管是孩子還是男人,他都不是那種會佔女子便宜的登徒子。」

  金玉良感覺得出來女兒對傅文絕有好感,可她記得從前女兒可是非常非常討厭他的。「秀敏,你當初為何會答應當他的奶娘?」

  「因為老爺子苦苦求我,因為我們家需要那筆錢,也因為……我同情他。」

  聞言,金玉良一怔。「同情他?」

  她點頭,接著便把她親耳看見聽見他對莊四維母子做的事,及他對莊四維說的那番話告訴了母親。

  金玉良聽完,也感到十分訝異。「是真的嗎?」

  「我親眼所見,親耳聽到。」和秀敏說,「娘,我不確定他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但確實說服了我。如果他開的茶樓能雇用佃農及佃農的眷屬,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好事。」

  「確實。」金玉良深表贊同後又一臉惋惜。「只可惜他現在的情形實在稱不上好。」

  和秀敏目光一凝,堅定地道︰「他會好的,我相信。」

  「但願如此。」

  和秀敏跟金玉良聊完母女間的私密話,四個弟妹便圍過來要她說故事,她就把自己在傅家及城裡的所見所聞,以生動的表情及活潑的言語與他們分享。

  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已過了三個時辰,大家都有點餓了。

  和秀敏正想著去廚房拿點什麼來給家人墊墊胃時,去城郊練習馬術及箭術的傅文絕回來了,他一進到小苑,看見幾個陌生人,不免一愣。

  而金玉良跟幾個孩子們見到他,也是一驚,過往,他們聽過許多關於他的事,知道他是個冷漠倨傲、凡事不講情面之人,即使此時的他變得像個孩子,他們還是不自覺感到畏怯。

  「奶娘,他們是誰?」傅文絕問。

  「大少爺,他們是我的親戚,依親途中經過此地,特地來拜訪。」和秀敏已跟他相處了一段時日,早練就在他面前說謊能夠臉不紅氣不喘的本事。

  「原來如此。」傅文絕不疑有他。

  雖是深秋,但剛練完騎射的他,卻也流了一身的汗,一身濕衣黏著身體,呈現出他精實的線條,給人一種強焊的感覺,幾個孩子看著他,都忍不住面露畏怯。

  他看著幾個孩子,笑問︰「他們都是你親戚的小孩?」

  「是啊。」和秀敏一個一個的介紹,「這位夫人是孩子們的娘,姓金名玉良,這個是秀敬、這個是秀心、這個是秀忠,最小的是秀信。」

  他疑惑地問︰「他們怎麼都跟你一樣是秀字輩的?」

  和秀敏的心一突,心想果然不能低估他的聰穎,馬上接道︰「呃……我不是啦,你忘了我是為了避血光之災才改名的嗎?」

  「也是。」傅文絕沒想太多,對他來說,她是絕對不可能騙他的,於是他話鋒一轉,「既然來了,就讓他們多住幾天吧。」

  「欸?」和秀敏沒想到他如此好客,不由得感到驚訝。

  「夫人,你們要上哪兒依親?」他問金玉良。

  金玉良根本沒想到他會提問,一時間想不出好答案。「我們、我們……」

  見母親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來,和秀敏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連忙幫腔道︰「大少爺,他們要去玉泉城。」

  「玉泉城?」傅文絕思忖了一下。「那還真有點遠。」

  「是……是啊。」和秀敏尷尬的附和道。

  傅文絕沉吟片刻,又問︰「你們的行囊呢?」

  「嗄?我們……喔……我們沒帶太多行李。」金玉良漲紅著臉,眼神心虛的飄移。

  「此去玉泉城要十天半個月的路程,你們卻什麼都沒帶?」傅文絕馬上就發覺不對勁。

  眼看就要穿幫了,和秀敏急中生智。「大少爺,他們就是因為這樣才來找我的。」

  傅文絕微頓,但旋即會意過來。「盤纏不夠吧?」

  「是、是的。」和秀敏真沒想到他會問這麼多。

  「夫人要找奶娘借盤纏?」他問金玉良。

  金玉良尷尬的點點頭。「是的,傅大少爺。」

  「我奶娘平日也沒攢什麼錢,就算有,也不夠夫人跟幾個孩子用。」他說,「不如先在傅府住兩日,我讓人給你們備齊上路的補給,再叫賬房支一筆盤纏給你們吧。」

  聞言,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他。

  和秀敏沒想到他把她的事如此當一回事,更沒想到他會留她娘跟弟妹住下,既要給他們補給,還要給他們盤纏?

  金玉良跟孩子們也都難以置信的看著他,因為他們所耳聞的傅文絕是個冷酷的人,可眼前的他,竟如此溫暖,但他們一家子都不擅說謊,如今騙了他,他還當真,大家都覺得心虛又歉疚。

  「謝謝大少爺的好意,我們今天就要走了。」金玉良說。

  「是啊,他們等一下就要上路了。」和秀敏也急了。

  「急什麼?」傅文絕眉心一揪,神情認真地道︰「我說了就算,就這樣。」

  「嗄?」和秀敏看著他,呆了。

  在傅文絕的堅持下,金玉良跟四個孩子就這麼在傅府住下了,也因為他們是和秀敏的親戚,他還讓他們一起住在小苑。

  第一天,大家還因為他是傅文絕而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第二天,四個年幼的弟妹就已經和他玩在一起了。

  為了答謝他留他們住下,得以跟和秀敏多聚兩天,金玉良想親自做幾道拿手菜讓他嘗嘗,於是,在傅府已經熟門熟路的和秀敏,便陪同母親一起去廚房。

  一個時辰過後兩人回來,不禁都傻了。

  未進苑門,她們已聽見院子裡傳來傅文絕跟四個孩子們誇張到快震開屋頂的笑聲,母女倆互看一眼,都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和秀敏一個箭步沖進小苑,眼前的景象教她瞬間頭皮發麻。

  院子裡,五人圍著圈圈坐著,眼前擺了一個大硯台,硯池裡磨了滿滿的墨,每個人的臉上都畫得跟花貓似的,而此刻,和秀心正拿著毛筆,沾了墨,興奮的在傅文絕的臉上畫著……王八。

  「天啊。」金玉良見狀,忍不住驚呼。

  和秀敏雙腳還未有所動作,已經率先大喊出聲,「秀心,不行!」

  她這一喊,大伙兒都嚇一跳,全都斂起笑容看向她,而和秀心的手也瞬間頓下。

  和秀敏端著擺了三道菜的托盤,飛快的跑上前,嚴厲的看著妹妹。

  和秀心的筆尖還停在傅文絕的臉上,繼續不是,收手也不是,只能無措的看著大姊。

  「這是在做什麼?」和秀敏繞到前方看著傅文絕的臉,差點沒昏倒,老天爺,他寬闊的額頭上寫了一個王字,兩側嘴角各畫了幾撇貓須,臉頰上涂了兩個大黑點,而妹妹正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畫烏龜,就只缺四只腳了,她是該罵這群孩子一頓,可看著看著,她卻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見她笑,傅文絕也跟著笑開了。「奶娘,好玩吧?」

  「你……」望著他天真爽朗的笑容,和秀敏的心又不受控制的快速怦跳,她作夢都想不到會看見他這麼稚氣的一面,她還記得第一次在田裡看見他時,她有多麼的厭惡他。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她帶著微笑道︰「你這樣子要是被人見了,我要捱罵的。」

  「姊姊。」和秀心見她笑了,也松了口氣,怯怯的說︰「是大少爺說要跟我們玩的。」

  「是啊,奶娘別怪他們,是我要玩的。」傅文絕咧嘴一笑。

  「玩就玩,非得在臉上畫王八嗎?」她笑嘆一記,將托盤擱在一旁的幾上,自腰間取出一方手絹,輕端起他的臉,細細擦拭。

  跋巧,這一幕又被不請自來的李丹娘撞見,她的表情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他們每天形影不離已經夠讓她嫉妒了,偏偏他還總是護著和秀敏,甚至讓她的親戚住在小苑裡,他還不曾同意讓她留宿過呢。

  金玉娘跟四個孩子都聽和秀敏提過李丹娘,身分卑微的他們,見著身分尊貴的人,總有一種不知打哪兒來的自卑感及恐懼感,見她進來,他們都不自覺的直板板的站好,然後低下了頭。

  李丹娘趾高氣揚的走過來,一點都不把金玉良跟四個孩子放在眼裡,畢竟在她眼中,他們卑微得就像是五只螻蟻。

  當她走近,赫然看到傅文絕那張被當做畫紙的臉,她陡地一震,憤怒的瞪著和秀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麼?表哥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和秀敏不免有點心虛,畢竟在傅文絕臉上亂畫的正是她的弟妹們。「孩子們跟大少爺玩,所以……」

  「玩?!」李丹娘逮到機會,抓著她小 子便用力扯。「我表哥是什麼身分,你居然讓他跟你那些窮酸親戚玩?還把他的臉涂成這樣?!」接著她注意到他鼻梁上那只還缺了四條腿的烏龜,更是氣憤。「王八?你讓那窮鬼小孩在我表哥臉上畫王八?我要告訴老爺子去!」

  「表小姐……」金玉良急忙哀求,「孩子們不懂事,請你高抬貴手。」

  「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愚婦,你等著瞧,我……」

  「住口!」突然,傅文絕沉聲一喝,神情慍惱的瞪著她。

  被他一喝,李丹娘嚇了一跳,頓時沒了聲音,只驚訝的瞪著兩只眼睛看著他。

  「是我說要玩的,你憑什麼在這兒罵人?」傅文絕站了起來,口氣和表情變得極為不悅。

  李丹娘驚愕的瞅著他,羞惱卻又無法對他發作。「表哥,你……」

  一直以來,她都是被捧在掌心上哄著、寵著的明珠,可傅文絕如今卻把她當路邊不值多看一眼的石頭,反倒把和秀敏當寶,還讓她在這些下等人面前丟臉……不對,一定都是和秀敏跟他說了什麼,才會讓他對她的態度如此冷淡又絕情。

  她惱恨的瞪著和秀敏,等著瞧三個字沒說出口,心裡卻已經有了打算,接著她又不屑的掃視了金玉良和四個沒規矩的孩子一眼,這才恨恨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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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30: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江東雖暖,但時序已進入冬季,早晚的氣溫驟降,也是很教人難受。

  傅定遠在某個早晨,因為暈眩而在寢間裡跌傷了,由於身體虛弱又行動不便,他開始臥床,但精神還可以,賬房老張跟老舒每天便改由到他床前向他報告府中的事宜。

  這天,傅定遠要老舒把傅文絕也喚到床邊,他語重心長的對孫子道︰「文絕,雖說你現在的狀況,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將打理傅家物業的擔子交給你,但……有些事,你還是得學著處理。」

  傅文絕明白的點點頭。「祖父,我會認真學習的。」

  「嗯。」傅定遠滿意的輕笑,開始跟老舒、老張及幾個管事討論起來,同時讓孫子在一旁邊聽邊學。

  避事報告各個佃農收租及收成分配的事,老舒則是說明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並依他的指示執行,至於賬房,必須將每一筆收支巨細靡遺的記錄並與他核對,這些事看似平常,卻都需要智慧及心力去應對。

  待這些事宜討論告一段落,傅定遠又和老舒等人商議著發放慰勞金的事宜。

  這是傅家自先祖便有的規定,每年的年終,不論職位、不管大小,都依其一年的表現核發對等的慰勞金,不只在傅府裡當差的人,就連辛苦一整年的佃農也有分。

  「老爺子,今年發給佃農的慰勞金比照去年的嗎?」

  「唔……」傅定遠沉吟片刻,轉頭看著傅文絕。「文絕,你覺得呢?」

  傅文絕不禁一愣,沒想到祖父會突然詢問他的意見。

  傅定遠也不催促,吩咐老張道︰「你把賬冊給他瞧瞧。」

  老張點頭,立刻將賬冊遞給少爺,並一一向他說明。

  聽完,傅文絕沉默了好一會兒,若有所思。

  傅定遠也很有耐心,等待片刻後才問︰「你有何想法?」

  傅文絕神情認真地道︰「之前奶娘鄉下的親戚來府中做客,據我所知,他們也是佃農,孫兒跟金大娘聊了一些事,知道佃農的生活普遍都不寬裕,每年扣掉上繳地主的租金跟收成,別說攢不了錢,就連生活都非常勉強,孫兒認為田租收費及收成分配額,都有再研議的必要。」

  聽他這麼說,傅定遠露出訝異的神情。

  其實比起其它地主,傅家開給佃農們的租金跟收成繳付成數,已經比其它地主還要寬厚,因此幾年前當傅文絕開始掌管家業時,雖有佃農集體陳情,希望能重新研議租金跟繳付成數時,他便十分強硬的拒絕,沒想到現在他竟提出重新研議的建議?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傅定遠問。

  傅文絕點頭。「是的。」

  「嗯。」傅定遠看著他,又問︰「重新研議,可能會減縮傅家的收益,你認為妥當嗎?」

  「孫兒認為金錢買不到幸福跟快樂。」他說,「如果修改佃租契約能讓傅家的佃農們得到幸福,而我們也能因為看見別人的幸福而感到快樂,那就是傅家最大的資產。」

  他的這番話,讓在場所有人都驚訝不已,沒想到退化到只有十二歲的他,居然能有這般的見解跟胸襟。

  傅定遠贊許的微笑道︰「那好,我就把重新訂定租約的事交給你跟管事們去商討決定。」

  傅文絕聽了不免有些驚愕。「祖父,孫兒還不足以擔此重任。」

  「我相信你,不管是現在的你,還是未來的你。」傅定遠深深一笑。

  傅定遠決定重新修訂佃租契約,並將此重任交付心智只有十二歲的傅文絕之事傳出,果然掀起一陣嘩然,不少人都質疑傅定遠的決定,其中也包括古氏跟傅文豪。

  母子兩人一得知消息,便來到傅定遠床前,委婉勸阻並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可傅定遠心意堅定,並堅信傅文絕會做出最好的判斷跟決策。

  母子倆氣極,在他面前卻不敢表現出來,可是一回到自個兒的房內,累積的怨言及不滿全都傾泄而出——

  「老爺子一定是病胡涂了,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傅文絕管理?」古氏氣憤地道。

  傅文豪坐到母親對面,神情凝肅而深沉。

  「他忘了還有你嗎?你也是傅家的子孫,跟文絕是同一個爹生的啊!」古氏越說越是委屈,眼淚也忍不住滑落。「都怪你爹死得早,不然他絕不會這麼對你。不是我心地惡毒,有時我忍不住想,如果文絕那次遭襲就過去了,現在大展身手的就是你了。」

  他眉心一擰,若有所思。

  「老天真不公平,這麼糟蹋咱們孤兒寡母……」古氏難過泣訴。

  看著她,傅文豪的神情更加陰沉。

  這時,下人前來通報,「夫人、二少爺,小姐帶著兩位小小姐回來了。」

  迸氏一愣。「文儀回來了?」話音方落,她就聽見外面傳來此起彼落喚著小姐、小小姐的聲音。

  她用手絹抹去眼淚,起身走到門口,便見女兒帶著兩個外孫女走了過來。

  「外婆!」兩個孩子興奮的叫著並朝她奔來。

  迸氏摸摸她們的頭,卻沒多余心思跟她們說話,便叫下人將兩個孩子帶開,看著徑自坐到桌前的女兒,她不解的問︰「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娘,怎麼,你好像不喜歡我回來?」傅文儀有點怨慰。

  「說那是什麼話?」古氏皺皺眉頭。「你出嫁了,以夫家為重,怎好說回來就回來?」

  女兒嫁得不遠,就在鄰城,來往只要兩日時間,以往她要回娘家前,總會先遣人送信,她便能先派人將她以前的房間打掃一下,這次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就帶著孩子回來了?

  「怎麼?」傅文豪睇著她。「是不是跟你夫君吵架了?」

  「我才不跟他吵。」

  「你那傲氣也該改改。」傅文豪說,「看看你嫂子,多溫順。」

  傅文儀不以為然的輕啐,「要溫順,不如養條狗。」

  「瞧你說那什麼話,讓你嫂子聽見可不好。」古氏嘆了一口氣,話鋒一轉,「說吧,究竟怎麼了?」

  「他想納妾。」她說。

  傅文豪冷哼一聲,「我當是什麼大事呢,你也真是的,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我就是不樂意。」

  「你不想想,咱倆的娘也是側室,你挑剔什麼?」他此話一出,古氏一臉尷尬。

  「你不懂,他是要收那個女人為平妻,跟我平起平坐。」傅文儀氣呼呼的。

  「我就是不準!」

  「文儀,你也別耍性子了,多擔待些。」古氏勸慰道。

  「是啊,也不想想你一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小心他休了你,讓那女人扶正。」傅文豪不安慰便罷,還補她一刀。

  「哥,你!」

  「好了,你們別鬧了。」古氏沉沉嘆了口氣。「你剛回來,也累了,先去梳洗歇息吧。」

  傅文儀沒好氣的瞪了哥哥一眼,起身離開。

  花園裡,傅文豪的女兒嫻兒正跟傅文儀的兩個女兒玩耍,陸繡娘在一旁悠閑的跟李丹娘啜著熱茶,吃著糕點,幾個丫鬟嬤嬤則隨侍在旁。

  突然,嫻兒哇哇大哭,原來是傅文儀四歲的女兒麗心不小心撞倒了她。

  聽見女兒哭,陸繡娘立刻起身上前。「怎麼了?」

  嫻兒才兩歲,不太能表達,麗心便老實承認,「舅母,是我撞倒妹妹的。」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陸繡娘不高興的瞪著麗心。「走一邊去,別跟我家嫻兒玩。」

  「舅母……」麗心被責罵,馬上紅了眼眶。

  嬤嬤見狀,心生不忍,好聲道︰「二少夫人,我看嫻兒小姐沒事……」

  「我家嫻兒細皮嫩肉的,瞧,讓她撞得都破皮了。」

  陸繡娘昨兒無意間聽見小姑說「要溫順,不如養條狗」的那句話,深深覺得被她給羞辱了,今天便拿她的女兒出氣。

  「她娘真是的,都嫁出門了,居然只因為丈夫要娶平妻就鬧回娘家來。」陸繡娘說得刻薄,「嫁到那邊這麼多年,連生了兩個丫頭,卻生不出帶把的,還不準人家娶平妻嗎?」說著,她驕傲的摸著隆出的肚子,只因大夫跟她保證這一胎鐵定是個男丁。

  「二表嫂這胎肯定是個男丁。」李丹娘馬上附和道。

  她跟陸繡娘背景相似,向來投緣,陸繡娘是古氏那邊的親戚,也是得叫傅文豪一聲表哥,一心想嫁給傅文絕的她,把陸繡娘當是一個指標。

  麗心跟三歲的妹妹蘭心一臉委屈的看著凶巴巴的舅母,緊抿著小嘴,不敢說話。

  這一幕,全讓出來找孩子的傅文儀看見了,她氣,可猶豫著該不該現身替孩子們出氣,但她終究是大小姐脾氣,想忍卻忍不下,就在她要上前理論之際,有人拉住她的手,她狐疑地轉過身,竟是和秀敏。

  昨天晚上她去向祖父問安時,便見過了和秀敏,也從祖父口中得知傅文絕最近發生的事,她真的很難過,她雖是側室所生的女兒,從小跟傅文絕也不太有互動,但她一點都不嫉妒厭惡他,因為她永遠記得她出嫁前的那天晚上,傅文絕跟她說的那句話——

  到了那邊受到委屈,盡管回來,你的娘家在這兒。

  這句話,在因即將出嫁而感到不安彷徨的她聽來,無比溫暖,而這句話,連她娘都沒跟她說過。

  和秀敏見她一臉困惑,對她和善的笑了笑,接著搖搖頭,將她輕拉到附近的樹叢後,自己往前走去。

  傅文儀因不堪丈夫想娶一名青樓名妓為平妻之辱,憤而帶著兩個女兒返回娘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如今的立場已夠尷尬,若又跟兄嫂起沖突,只會讓她的處境更加艱難。

  再說,陸繡娘可是她兄長的妻,她娘親的媳,若她與陸繡娘撕破了臉,恐怕也會使她與母兄的關系變得緊張,這對她及兩個女兒來說,絕非好事。

  可和秀敏不同,她沒有這樣的顧慮及負擔,加上傅定遠及傅文絕爺孫倆又挺她,傅家上下恐怕沒人敢跟她鬧上,當然,她從沒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去欺人,只不過這樣的得寵讓她在此時可以抬頭挺胸,大聲說話。

  「二少夫人,表小姐。」

  聽見她的聲音,幾個人同時回頭,就連原本正在哭的嫻兒都停住了。

  陸繡娘跟李丹娘一個鼻孔出氣,看見和秀敏總沒有好臉色,不過因為傅文絕之故,她也不敢得罪和秀敏便是。

  「麗心小小姐、蘭心小小姐,你們過來。」和秀敏輕喚著兩個女孩。

  兩個女孩剛剛捱了舅母一頓刮,如今見了和秀敏,雖然陌生,卻迫不及待的想逃向她。

  突然,李丹娘伸手拉住了蘭心,挑釁地道︰「和秀敏,你是表哥的奶娘,怎麼這會兒管到這兒來了。」

  「表小姐,欺負兩個孩子算什麼大人?」和秀敏毫不客氣地回道。

  李丹娘氣極。「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欺負這兩個孩子了?」

  「沒有最好,快把蘭心小小姐的手放了吧。」她氣定神閑地道,「你嚇著她了。」

  李丹娘下意識的看了蘭心一眼,而她已扁著小嘴,掉下眼淚。

  「表小姐還是趕緊放了她,讓我把她們帶回她娘親那兒吧。」和秀敏說。

  「憑什麼?」李丹娘不以為然。「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分?」

  「表小姐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分呢?以你的身分做這種事,要是傳出去,難堪的是你。」和秀敏不卑不亢。「孩子表達能力差,要是回去後跟她娘說你欺負她,你覺得文儀小姐能跟你善了嗎?又或者文儀小姐到老爺子面前去說,你又認為老爺子會怎麼看你?」

  「和秀敏,你……」她說的都是道理,就因為都是道理,李丹娘更是惱怒。

  和秀敏也懶得和她多費唇舌,大步趨前,一把拉開李丹娘的手,然後一手牽著麗心,一手拉著蘭心,掉頭便走。

  李丹娘氣不過,當下又想拿東西丟她,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和秀敏連頭都沒回,就開口了——

  「表小姐,你可別又拿你的繡花鞋丟我,否則這次你可不是提著一只腳跳著去撿鞋就能了。」說完,她挺著胸膛帶著兩個孩子離開。

  躲在樹叢後的傅文儀看著這一幕,不只一吐怨氣,更對和秀敏充滿感激及崇拜。

  知道傅文絕重擬跟佃農的租約,還增修了年節的慰勞金,和秀敏既驚又喜。雖說比起其它地主,傅家對佃農算是寬厚的,但若能重擬租約,降低田租、減少收成上繳的數目,佃農們的生活一定會更寬裕。

  他十二歲時,傅定遠未將傅家事業交給他打理,是因為認為他還是個孩子。可如今,傅定遠因為生病之故而不得不將此事交由心智回到十二歲的他處理。她想,傅定遠怎麼也料想不到十二歲的他可以將租約重擬得如此盡善盡美,皆大歡喜吧?

  當然,當新的租約公布後,有不少人有意見,甚至覺得這是個等同喪權的契約,但因為有傅定遠的全力支持,傅文絕便將此契約交給佃農管事們去執行了。

  江東雖暖,還是有一個月極冷的時期,而且就在年節前後。

  年節前,傅定遠給了和秀敏兩天假,讓她回家探望家人,為免傅文絕發現,她還是趁著他去練功時才偷偷溜了。

  回家跟許久不見的家人聚首兩日,她心滿意足的回到傅府,還帶了她親手做的餅。她的餅不用木模子壓,全是手捏出來的,樣子不美觀,但口感扎實,是用家裡自己種的米、麥跟瓜做的。

  一進小苑,安安靜靜。她來到傅文絕的房門前,只見他躺在床上動也沒動,她嚇了一跳,立刻上前。「少爺!」這才發現他兩只眼睛充滿怨憤的瞪著她。「少爺,你醒著?」

  傅文絕翻身坐起,氣惱地道︰「奶娘怎麼可以一聲不吭的就走了?」

  「呃……」她沒一聲不吭啊,她有留信,而且傅定遠跟老舒應該也都有跟他說她有事告假吧?

  「老舒說你有事告假,有什麼事?」他質問。

  「是、是小事。」

  「小事得告假兩日?」傅文絕表情嚴厲,續問︰「去哪辦小事?」

  「呃……不遠。」和秀敏被問得辭窮了。

  傅文絕不悅的瞪著她。「不遠是哪裡?」

  「就是……是附近。」

  「奶娘。」他聲線一沉,直視著她。「你別以為我現在只有十二歲孩子的心智就想騙我,我不是傻子。」

  「沒沒沒,沒說你傻。」她急忙澄清,順便吹捧他一下,「你若傻,還有誰是聰明的呢。」

  「你明明覺得我傻,不然不會不告而別。」

  「我哪兒不告而別了?我有留信呢!」

  「所謂的不告而別,就是沒當面說一聲,留幾個字算什麼?!」傅文絕不以為然,耍起孩子脾氣。

  正當和秀敏愁著不知道該如何安撫他之際,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和緩一些,高挺的鼻尖抽了抽,問道︰「咦?什麼味道?」

  她先是一愣,旋即想到應是她袋中的餅所散發出來的香氣。「喔,是餅。」她將袋子擱在桌上,從裡面拿出一袋分裝的餅,再從裡面取出一塊餅遞給他。「嘗嘗看。」

  她記得第一次遇見他時,她也送了他一小袋餅,他還因為覺得好吃而跑到她家要她替他做餅,如今他失了那段記憶,肯定忘記那滋味了。

  「這是什麼,看起來好丑。」傅文絕嫌惡地皺起眉頭。

  「是我自己做的餅。」和秀敏笑說。

  他疑惑的看著她。「奶娘什麼時候會做餅了?你連煮顆蛋都不會,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吃你在行,做卻是一竅不通。」

  和秀敏干笑一聲,只好隨便胡扯,「喔,是我上回回老家探親時學的。」

  「你這次又回老家嗎?你的老家不是在中州?」

  她不知道中州跟江東究竟來回要多少時間,但她確定的是,中州真的有點遠。

  「我不是回老家,是去……喔,去探視一個生病的老友。」她得意著自己終於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既然是去探視老友,何必支支吾吾,鬼鬼祟祟?」傅文絕不以為然。

  「奶娘是怕……怕你不開心啊。」

  「你不告而別,我才不開心呢。」他說著,又斜瞪了她一眼。「下次不許。」

  「成,沒下次。」她咧嘴一笑,傅自松了一口氣。「你快吃呀,好吃呢。」

  知道是她親手做的餅,別說難看了,就算是難吃,他都會吃下去。於是他大大的咬了一口,然後咀嚼。

  和秀敏仔細瞧著他的表情變化問,「好吃嗎?」

  他沒空回答她,一口接著一口,吃完了一塊,又跟她要了一塊,連吃了兩、三塊,他才心滿意足的笑道︰「奶娘,這餅太好吃了!雖然樣子不好看,卻很可口。」

  「是嗎?」看他吃得歡喜,她也相當高興,看來不管是十二歲的他還是二十四歲的他,都喜歡她做的餅。「那奶娘以後都做給你吃。」

  「這是用什麼東西做的?」傅文絕問,「餅裡一顆顆的是什麼?」

  「你吃的這個裡面和的是麥、糙米,還有腌瓜丁。」她說,「還有別的口味呢。」

  「長這麼丑,居然這麼好吃。」他打趣的說,「就跟奶娘一樣,哈哈哈。」

  他是在說她丑?不知怎地,她覺得好在意。

  「我幫奶娘的餅取個名字,就叫丑餅。」

  和秀敏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隨便你啦。」

  和秀敏做的餅在傅家深受好評。

  一開始是因為傅文儀經常帶著麗心跟蘭心到小苑串門子,吃了她的餅,母女三人吃得欲罷不能,於是央求她再做一些好讓她拿回去給古氏吃。

  不知怎地,後來老舒吃了、老張也吃了,然後傅定遠也嘗到了。

  傅府的丫頭嬤嬤、護院小廝,老的少的,全都私底下來問她還有沒有得分一點給他們嘗嘗,為了皆大歡喜,她索性花了一天時間在廚房裡烤了幾大竹盤的丑餅,好分送給大家。

  「姑娘,吃你的餅有一種好溫暖的感覺啊。」

  「在這冬日裡,你的餅再配上一壺熱茶,那真是太幸福了。」

  每個吃過她的餅的人,都有著相同的感覺。

  從前她也會跟母親做餅到市集上賣,可從沒像現在這般有成就感,聽到大家的鼓勵跟贊美,她打心裡覺得歡喜及感激。

  餅年後,下了一場雪,身體一直沒太大起色、時好時壞的傅定遠又病倒了。

  大夫說他年事已高,禁不起天氣驟降,才會臥床不起。

  和秀敏記得從前冬天,母親總會煮雜燴給年邁的祖父母吃,雜燴裡滿滿的是家裡自種的蔬果,還有幾樣在野外才能采到的藥草及果實。每當老人家吃了雜燴,胃暖了、心暖了,身體也暖了,因此,和家在冬日裡經常吃雜燴以維持體力。

  她自從來到傅府後,傅定遠不只信任她,還待她極好,為了報答他老人家的恩情,她跟傅文絕請了一天假,親自到野外尋找藥草跟果實,順道也回家去要了一些自種的蔬菜。

  知道她要為臥病的祖父做雜燴,傅文絕不但一口答應,還滿心期待,因為,她肯定也會幫他做一份。

  於是,和秀敏帶著食材,借了廚房,花上兩個時辰慢慢燉煮雜熗。

  當她正認真守著灶火,麗心跟蘭心跑到廚房門前來探著。

  「奶娘。」為免傅文絕有太多聯想,所以傅文儀不讓她們叫她姊姊,而是跟著喊奶娘。

  「麗心,蘭心?你們來這兒做什麼?」

  「文絕舅舅說你在廚房,所以我們來找你玩。」麗心天真地道。

  「我現在不能玩呢。」她一臉抱歉。

  「一下下就好。」麗心跟蘭心懇求著。「上次奶娘教我們玩的蓋皇樓,我們還想再玩呢。」

  扒皇樓是一種游戲,規則是在地上畫出固定的格子,層層迭迭,然後每次以不同的、越來越具難度的步伐跳躍前進,然後抵達最上層的格子,這是她教兩個女孩玩的,如今她們玩上了癮。

  拗不過她們,又想距離開鍋的時間未到,於是她便帶著她們到附近的花園裡玩。

  陪她們玩了一會兒,她又返回廚房,正是起鍋的時間。

  於是,趕在晚膳時間之前,她將熱騰騰的雜燴送到傅定遠房裡,然後再盛了一盅回小苑給傅文絕嘗嘗。

  「哇!」打開盅蓋,竄出的濃郁香氣讓傅文絕忍不住驚嘆,他驚奇的看著她。

  「奶娘,你現在不只會吃,還會做了呢。」

  「你可別又給我的雜燴起個什麼丑燴之類的名字,不然以後不給吃。」和秀敏故作凶狠的警告。

  他一點也不害怕,反倒開心的笑了。「放心吧,我會重新起個名字。」

  「別了,你肯定沒給好名字,還是趁熱快吃吧。」

  「嗯。」傅文絕點點頭,拿起調羹舀了一口吹了吹,然後放進嘴裡,隨即,他眉開眼笑。

  看著他那心滿意足的笑容,和秀敏有種說不上來的安慰及歡喜,也想起娘親常說的話

  女人洗手做羹湯,為的是心愛男人跟孩子們那臉上幸福滿足的笑容,那笑容看著,自己的人生彷佛也圓滿了。

  以前她不完全懂得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但現在……想著,一條警覺的神經將她歡喜的心思拉回。

  不對,一切都不對,她怎會對傅文絕有這種感覺?別說他現在是個心智只有十二歲的男人,就算不是,他可是傅文絕啊。

  他是大地主,而她是窮佃農的女兒,要不是他傷了腦,莫名其妙沖著她叫奶娘,她根本不會有機會接近他這樣的人。

  苞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肯定是過得太開心了,才會一時胡涂,忘了現實。

  「趕緊趁熱吃一吃,我去整理書齋。」說罷,她走了出去。

  在他的書齋裡,和秀敏在心裡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她只是個過客,而他也僅僅只是她生命裡的一頁,翻過去,就只剩記憶了。

  突然,她聽見他房裡傳來一串聲響,好似有什麼東西摔碎踫翻了,緊接著是砰的一聲,她陡地心驚,立刻丟下手裡的抹布,奪門而出,沖到房門口,只見盅碎了一地,椅子翻倒,而傅文絕仰倒,後腦著地,昏迷不醒。

  她上前,驚急的扶抱起他,卻見他嘴唇發紫,她忍不住渾身顫抖,放聲尖叫——

  下雪了。

  和秀敏蜷縮著身軀,不斷發抖。這大牢,太冷太靜。

  在傅文絕倒下的同時,傅定遠也倒下了,而他們都吃了她做的雜熗。

  大夫緊急趕來為兩人救治,發現兩人都中了毒,才會因而昏迷不醒。

  傅文豪跟古氏一口咬定是她毒害了他們爺孫倆,並排除眾議,硬是將她送官。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佃農之女,也都知道之前傅文絕想賣地毀租,引起佃農不滿之事。官老爺找了相關人等前來查問,更從佃租管事口中得知她跟傅文絕曾有過爭執,因而認定她嫌疑重大,將她收押獄中。

  這事,很快就傳回和家,她爹娘急著來探訪她,可官老爺卻不準見。

  她想,這麼大的事一定已經滿城皆知,她可以想見外面的人會如何批判她、咒罵她,說她是不知感恩、蛇蠍心腸的女人。

  背負罵名,甚至是罪名,已經不是現在的她所在意掛心的事了,她擔心的是傅文絕跟傅定遠,不曉得他們現在可好?

  入獄五日後,有人來探望和秀敏,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要來探視,卻是官老爺第一次準許,她想,此人肯定有點分量,當她引頸期盼著,看見的是傅文儀。

  「文儀小姐……」見著傅文儀,她難掩激動地快步上前。

  傅文儀謝過送她進來的獄卒,緩步到牢欄前,她沒說話,只是神情凝肅的看著和秀敏。

  和秀敏並沒有急著為自己辯駁,而是急問︰「老爺子跟大少爺無恙吧?他們好嗎?」

  傅文儀若有所思的瞅著她,須臾,她目光一凝,直問︰「秀敏,真的不是你嗎?」

  「文儀小姐,我沒有做那種事……」和秀敏不知道傅文儀願不願意相信她,但不管如何,傅文儀是唯一能聽到她說法的人。「我絕沒有毒害老爺子跟大少爺,我真的不知道毒是哪兒來的……」

  「大夫說那鍋雜燴若是一人獨自食用,難逃生天。」傅文儀心情沉重地道。

  其實,她在掙扎了五日後走這一遭,不為別的,只因她終究不願相信和秀敏會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和秀敏平時是如何伺候照顧著傅文絕,自她回娘家後都看在眼裡,有時她甚至覺得,和秀敏不是把他當一個孩子在照顧,而是把他當一個男人。

  因為她不喜歡李丹娘,所以也不只一次在心裡想象著,若有一日,和秀敏能當上她的嫂嫂該有多好,卻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

  「秀敏,我信你沒用啊。」傅文儀一嘆。「你是不是在湯裡錯放了什麼?」

  「不可能的。」和秀敏急道,「我家十幾口人都那麼吃,從沒出過差錯。」

  「那到底是……唉。」傅文儀也很苦惱。

  「文儀小姐,少爺跟老爺子現在是什麼情形?」

  「醒了幾次,但迷迷糊糊的……」她說,「大哥年輕,大夫說他的脈象尚可,祖父就嚴重一些,但幸好他老人家病久了,胃口不好,所以吃得不算多。」

  「他們都沒有生命危險吧?」

  傅文儀點頭。「但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的。」

  「那就好。」知道他們都能活下來,和秀敏松了一口氣。

  「秀敏,放心吧,如果你是無辜的,祖父醒來後會把你從牢裡救出來的。」傅文儀安慰道,然後卸下身上的斗篷,自牢欄間遞給了她。「天氣這麼冷,小心別病了。」她真心誠意的關懷著和秀敏,也祈盼祖父能夠快快醒來,查明真相,以還和秀敏一個清白。

  接過傅文儀的斗篷,和秀敏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醒了,醒了,大少爺醒了!」老舒在床邊興奮的喊著,「快去請大夫,告訴他我們家大少爺醒了。」

  傅文絕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只要稍微一動,全身骨頭就酸疼不已,他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守在床邊的老舒,啞聲問道︰「老舒,我是怎麼了?」

  「大少爺,你中了毒,已經昏了好多日了。」老舒合掌對天朝拜。「感謝老天爺,感謝傅家列祖列宗。」

  傅文絕皺了皺眉頭。「我剛醒來,你別在我床邊說個沒完……慢著,你說我中毒?」

  老舒點點頭。「大少爺跟老爺子都在吃了奶娘做的湯後中毒。」

  「奶娘?」傅文絕驚疑的看著他。

  「是啊。」老舒一嘆,「我真的不相信她會是下毒的人,可在老爺子吃剩的湯裡,確實驗出毒性。」

  傅文絕不發一語,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又問︰「祖父可安好?」

  「大少爺放心,老爺子是脈象弱了點,但捱得過去。」

  「唔……」他沉吟著,雖面無表情,眼底卻有一抹疑惑及深沉,須臾,他又問︰「奶娘呢?」

  「奶娘已經被二少爺跟二夫人送官了。」老舒回道。

  「她在牢裡?」

  「是的。」老舒說著,又是一嘆,「真想不到她會下這種毒手。」

  「我也想不到……」傅文絕目光一凝,直看著老舒。「老舒,關門,我有話跟你說。」

  老舒愣了一下,點頭答應,立刻前去關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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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30: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夜闌人靜,萬籟俱寂,銀白色的月光照在薄埂的雪地上,閃閃發亮。

  無人的深深庭院中,隱隱約約傳來一對男女說話的聲音——

  「你騙我,你說他們只會鬧鬧肚子的。」女子氣急敗壞的指責。

  「哎呀,那毒物也是別人給我的,他就那麼說,我哪裡知道會是這麼厲害的東西。」男子的語氣顯得相當無所謂。

  「他們差一點就活不成了。」

  「他們現在不活得好好的嗎?況且你的目的也達成了。」男子低聲一笑。

  「瞧,那個女人被押進大牢,再也沒人能礙著你了。」

  「話是沒錯,可是……」

  「別可是了。」男子打斷道,「現在你得到你要的,我也得到我要的,不是皆大歡喜嗎?」

  女子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現在只是除去了眼中釘,我可還沒得到呢。」

  男子無賴地道︰「他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知道那個女人毒害他們爺孫兩人,你說他還會把她當寶嗎?只要你適時展現一下女人溫柔婉約的一面,他早晚是你的囊中物。」

  女子聽了,沉默了一下,才又道︰「幸好他們沒事,不然你跟我都完蛋了。」

  「就算他們真有什麼事,遭殃的也是那個女人。」

  「我可不希望他們有事,難道你想?」

  「我可沒那麼喪心病狂……行了,咱們別在這兒窸窸窣窣的,要是被人撞見了可不好。」

  「嗯。」

  話落,兩人各自轉身離開,消失在回廊轉口處。

  傅文絕清醒後沒多久,傅定遠也終於恢復了意識,只不過他身體極度虛弱,就連下床都辦不到。

  當他一聽到傅文豪說和秀敏在他及傅文絕的湯裡下了毒,他震驚又難過,激動地道︰「不可能!我不相信秀敏會做這種事!」

  「祖父,由不得您不信。」傅文豪故意重重嘆了口氣。「真想不到咱們傅家對她如此情深義重,她竟下此毒手。」

  「她在哪?」傅定遠問。

  「她已經被官府收押,近期就會堂審。」

  聞言,傅定遠心頭一緊。「她一個柔弱的姑娘家,怎捱得住牢獄之苦?」

  「祖父,您怎麼到現在還替她擔心?」傅文豪相當不以為然。「像她那種心狠手辣、不知感恩的女人,活該受這種罪。」

  「我不相信她會存心下毒,會不會是誤用了什麼東西?」傅定遠強撐著精神道。

  「祖父別再替她找脫罪的可能。」傅文豪憤然道,「自從大哥說要賣地後,那些佃農就私下咒罵他,還說要找機會給他一點教訓,祖父忘了,之前還有個年輕人潑了大哥一身墨嗎?依我看,也許大哥上次遭到襲擊,就是和三吉那些人所為,上次害不了大哥,這次又讓和秀敏下手。」

  「事無鐵證,還不能下定論。」傅定遠神情一凝。「何時會進行堂審?」

  「待孫兒去查問之後再告訴您吧。」傅文豪話鋒一轉,「對了,祖父,您身體有恙,不宜操勞,這陣子就讓孫兒替你理帳管事吧。」

  傅定遠沒有多想便道︰「這事你不必操心,老張會把帳理好的。」

  聞言,傅文豪的臉倏地一垮,眼底迸出凶光,可他沒說什麼,盡可能平靜地道︰「既然如此,孫兒先行退下,不打擾祖父歇息了。」

  兩日後,傅定遠突然又陷入昏迷,老的昏迷,少的迷糊,傅家物業不能一日無主,這擔子自然落在第二順位繼承人傅文豪的身上。

  避了一輩子帳的老張,跟服侍了傅家三代的老舒,眼睜睜看著始終不被老爺子信任的二少爺坐上當家的椅子,一副大刀闊斧、一展身手的樣子,真是擔心極了,二少爺好大喜功,魯莽短視,他們真怕傅家幾代偉業就敗在他手上。

  這日,老舒來到小苑,一臉憂忡向大少爺道︰「大少爺,你可知道二少爺揚言賣地,說是要替你完成夢想,在城裡開一家金碧輝煌的茶樓,可是大少爺想開的茶樓並不是金碧輝煌,只有權貴富豪才負擔得起的茶樓,而是每個人都能享受且都能吃到南北好菜的茶樓。」

  傅文絕專心練著字,沒搭腔。

  見他不說話,又面無表情,老舒心急的揪皺起灰白的眉。「大少爺,你行行好,說說話吧。」

  傅文絕書畢,慢條斯理的將筆擱下,淡淡的問︰「奶娘在獄中如何?」

  老舒頓了下才回道︰「尚好。」

  「嗯。」

  「大少爺既然關心她,何不……」

  「她毒害我爺孫二人,我還去探她嗎?」傅文絕將案上的宣紙拿起。「我這字……沒退步吧?」

  老舒先是一愣,然後細細的看著他書寫的字。「大少爺的字還是一樣蒼勁有力。」

  「那就好,太久沒寫,有點生疏了。」他說。

  這時,外頭傳來李丹娘的聲音——

  「表哥?表哥?」沒多久,她便出現在書齋門口。「你果然在這兒。」她像是看不見老舒般的走了過來。「你又在練字?」

  自他清醒之後,天天都在練字。很多人都說他似乎更嚴重了。

  之前因為遭襲傷腦的他雖心智只有十二歲,但聰明活躍,有事沒事還去騎馬練功,可現在,他好像……鈍了。

  很多人都在惋惜著,說好好一個前程似錦的人,就這麼毀了,可這些話,大家也只敢在私底下說,誰也不敢大刺刺的討論。

  「表哥,外面雪化了,咱們出去走走,好嗎?」

  「不好。」傅文絕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絕,然後一臉生氣的看著她。「你很煩人。」

  李丹娘羞惱地嘟起嘴。「表哥,你在說什麼呢,我哪兒煩人了?」

  「你一直在我眼前轉來轉去的,很煩人。」

  「你被那個女人下毒後昏迷不醒,可都是我守在床邊照顧著你呢!」說完,她看向老舒。「老舒,你說是不是?」

  老舒點點頭。「表小姐確實是時時來探望。」

  「什麼探望,我可是寸步不離的守著。」她不滿的糾正道。

  「那我醒來的時候,你在哪?」傅文絕冷淡的問。

  「我在……我……」她一時語塞,總不能老實說他醒的那時,她正巧帶著丫鬟出去買水粉。

  「你根本不在,不是嗎?」

  「我是累了,又看你的情況已經穩定一些,這才回房裡歇息一會兒,沒想到你就……」

  「說謊!騙人!」傅文絕不以為然的睨著她。「你跟奶娘一樣,騙人。」

  「我跟她才不一樣呢!」被拿來和那個女人相提並論,李丹娘滿肚子怒意。

  「她心眼壞卻裝好人毒害你跟老爺子,而且她根本不是什麼奶娘!鬼哥的奶娘早就死了!」

  「表小姐!」老舒一震,卻已來不及阻止。

  李丹娘已經沒耐心等傅文絕記起她、對她好,一時激動氣憤,說出了不該說的事,可既然說了,她也不想再隱瞞。「都什麼時候了,為什麼還要滿著表哥?況且他都知道他其實已經二十四歲,只是受了傷才會變成這樣。」她理直氣壯地續道︰「表哥,其實你心心念念、最疼愛你的奶娘滿福早就過世了,你所以為的奶娘根本不是滿福,而是佃農的女兒和秀敏。」

  傅文絕狐疑的看著她,再看看老舒。「老舒,她在說什麼?」

  她不給老舒說話的機會,一個箭步上前,緊拉著傅文絕的手臂。「表哥,你聽我說,和秀敏因為你要賣地,擔心她家無法再租地耕作,所以對你懷恨在心,她一直覷著機會要害你,她才是騙子,她一直在騙你!」

  傅文絕轉頭看著老舒,眸中帶著濃濃的惶惑。「老舒,她說的……是真的嗎?」

  「少爺……」老舒手足無措,可也知道這謊再也圓不下去了,只好老實招了。

  「你遇襲醒來後,一直吵著要找滿福,可老爺子不敢讓你知道滿福已經死了,後來你見著和家閨女就沖著她叫奶娘,所以、所以就……」

  「她不是奶娘?那麼她是誰?」傅文絕一臉驚愕受傷的表情。

  「表哥,她是個壞女人,你一定要牢記她的名字,她叫和秀敏。」逮到機會揭穿和秀敏的真實身分,李丹娘真是樂不可支,興奮之情全寫在臉上。「表哥,我才是真正關心你的人,她能伺候你,我也能。」說完,她雙眼亮燦燦,滿懷期待的望著他。

  傅文絕濃眉一皺,心煩氣躁的振臂一揮,甩脫了她的手,邁開大步朝外頭走去。

  李丹娘見狀急著想追,卻被老舒喚住,「表小姐,你讓大少爺一個人冷靜冷靜吧。」

  她思忖了一下,雖不願意,卻還是決定聽從老舒的建議。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反正她已經順利的將和秀敏那個眼中釘弄走,接下來只要她多花點心思討他歡心,相信他總會動搖。

  這一日,鄰城一位名叫利匯的商人前來拜訪傅文豪,言明想在江東置產,希望能買下傅家之前說要賣的幾塊田地,他開出了一個漂亮的數目,足足是周如山的兩倍之多,教傅文豪一聽便心動不已。

  傅文豪初掌傅家物業,許多人對他既不信任又無信心,他正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而現在,機會上門了,他想著,如果他以高於周如山開出的價碼賣出傅文絕原本想賣的地,一定能教那些看扁他的人刮目相看。

  於是,他在利匯初訪的當日,便與其簽下買賣契約。

  此事翌日便傳開了,那些年前剛跟傅家重簽契約的佃農們措手不及,而周如山也在得知這消息後,暴跳如雷。

  這日午後,傅文豪意氣風發的帶著兩名隨從出門,前往傅文絕之前相中的一塊城中腹地,途中,有輛馬車攔路。

  「傅二少爺……」車夫喚住他,「我家主人在車上約你一見。」

  傅文豪好奇一探的同時,車裡的人掀開簾子,正是周如山,他也不唆,打發了兩名隨從,然後上了車。

  「二少爺,我聽到了一些消息,不知真假?」周如山開門見山地道,「聽聞你已經跟鄰城一個名叫利匯的商人簽下土地買賣契約?」

  「是啊,一點都沒錯。」傅文豪說得得意。

  周如山愀然。「你似乎忘了我們的約定。」

  「在商言商,利匯開出的數目是你的兩倍,你說,我該賣他還是賣你?」

  他理直氣壯的模樣瞬間激怒了周如山。「傅文豪,別忘了你是怎麼坐上當家的位置!」

  「周爺別惱,大不了我辦桌酒菜向你賠罪。」傅文豪得意便忘形,態度囂張又無賴。

  周如山是只老狐狸,卻被他擺了一道,十分懊惱。「傅文豪,當初要不是我找人去襲擊傅文絕又嫁禍給佃農,他不會傻了,若不是我給你出主意,給了你藥,你也沒那膽子爬上當家的位置坐。」

  「周爺,你給藥是真,可冒險去下藥的又不是你。」

  「你想過河拆橋嗎?」周如山兩只眼睛像要殺人似的瞪著他。

  「買賣不成仁義在嘛,待我站穩了腳步,再找幾塊地賣你便是。」

  傅文豪那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實在教周如山吞不下這口氣,沒錯,買不成這塊地就買別塊,但他惱的是,傅文豪結結實實的耍弄了他。

  「傅文豪,我周如山可不是善男信女。」他怒視著傅文豪。「信不信我現在就到官府去遞狀告發你?」

  傅文豪有恃無恐地哈哈大笑。「你想玉石俱焚?沒關系,我陪你。」

  「你……」

  「周爺,你可是聰明人,斷不會干胡涂事吧?」傅文豪說完,徑自下了馬車,揚長而去。

  堂審的日子到了。

  和秀敏在獄中也待了一個月時間,整個人顯得消瘦憔悴。

  因為傅文儀之故,她在獄中其實並沒受到任何委屈,她的牢飯永遠是熱的,獄卒會給她干淨的水梳洗,也給衣服換,可是她吃不下多少東西,也沒有一天能好好安睡。

  她的心,一直懸在傅文絕身上。因為傅文儀說他雖然清醒了,但狀況卻比以前更差。

  大家一定會告訴他是她下毒害他的吧?他會怎麼想?又會如何的難過呢?十二歲的他,再如何聰明,情感還是單純的,知道他最信賴最喜歡的奶娘居然在他食物裡下藥,他想必又傷心又氣憤吧?

  每每想到他可能正恨著她,她就心痛。

  「走吧,上堂了。」獄卒打開牢門,替她上了銬,領著她前往大堂。

  走出大牢,前面一片光亮,耀得和秀敏睜不開眼睛,在她閉上眼睛想適應光線時,一個不曾出現在她生命裡的畫面一閃而過。

  她看見一個穿著黑衣、身形瘦削的婆婆,婆婆正看著她,對她說「去吧,拿出你魅惑男人的本事去救助百姓吧」,她還不及探究這話是什麼意思,畫面便在她睜開眼睛的同時消失,不知怎地,她的心因此跳得又急又重,教她快負荷不了。

  「走快點。」獄卒沉聲催促。

  和秀敏一慌,跌了一跤,褲子髒了,膝蓋也磨破皮,但她仍努力爬起來,繼續前行。

  來到堂上,知縣未到,堂外卻已經擠著許多看熱鬧的人,還有……她的爹娘。

  看見爹娘憂心悲傷的面容,她幾乎要忍不住掉下眼淚,接著她再看向公堂兩旁,則是坐著傅文絕、傅文豪及幾個佃農管事。

  與傅文絕的視線迎上,她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可傅文絕看著她的眼神及表情卻猶如寒霜。她唇片顫抖歙動,幾度想喊他,但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跪下。」獄卒將她押至堂前,用力推了她的肩膀,迫使她雙膝一曲,直接跪地。

  和秀敏覺得羞恥,只因在傅文絕面前的她,是如此卑微又狼狽,她是個犯人,是個毒害傅家爺孫倆的犯人,其心狠毒,罪無可恕。

  不一會兒,知縣上堂。

  「民女和秀敏……」

  「民女和秀敏在。」她應著。

  「你被控在傅定遠、傅文絕爺孫倆的飲食中下毒,意圖使人致死,你可認罪?」

  和秀敏揚起臉,堅定地道︰「不認。」

  「傅家爺孫二人都在食用你煮的雜燴後中毒,大夫也確定雜燴中被下了毒物,證據確鑿,你還不認?」

  「傅家老爺子待民女寬厚仁慈,我豈有毒害他的心?至於大少爺,我……我日夜伺候著他,與他相處融洽和諧,更沒有毒害他的理由,請大人明察。」和秀敏目光澄澈坦蕩,直視著知縣大人。

  知縣傳了兩個傅家的下人,證實雜燴是和秀敏親自烹煮並呈給傅定遠及傅文絕兩人食用。

  傳完證人,知縣又問她認不認罪,她沒有其它答案,依然不認。

  此時,外面傳來金玉良的聲音——

  「大人,我家秀敏是冤枉的啊!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聽見母親為自己大聲喊冤,和秀敏心頭一緊。「娘……」

  「大人英明,和秀敏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她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

  「大人要明察秋毫啊!」

  堂外大人大人的喊個不停,全是那些前來關心的佃農們,他們齊聲為她喊冤,打斷了堂審。

  「大膽!」知縣用力一拍驚堂木,再沉聲一喝,「再敢躁動,全數押下。」

  「和秀敏,你不認罪,本官不會對你用刑,但還押大牢,擇期再審。」知縣說完,便命獄卒將她還押大牢。

  和秀敏好不容易能看見傅文絕,她知道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可以對他說話的機會,因為下次堂審,他未必然會坐在此處,於是,當獄卒要將她還押之時,她使出全力掙扎,沖到傅文絕面前。「大少爺,請相信我,我絕對沒有毒害你跟老爺子,我對天發誓,若有半句虛假,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獄卒上前押住她,她掙扎了兩下,獄卒便更使力的攫著她,她的手、她的身體都被弄得很疼,但更疼的是她的心。

  因為此刻,傅文絕看著她的表情依舊是冷酷的。

  「大少爺,相信我,我沒有……我沒有……」她哭岔了氣,說不出話來。

  「和秀敏。」突然,傅文絕開口了,「你是個騙子。」

  和秀敏瞬間怔愣住,她騙他說為了避凶而改名為秀敏,但他並不知道她姓和呀。

  「表妹都告訴我了,你根本不是滿福,而是一個冒牌貨。」他懊惱的看著她。

  「我傷了頭,錯認你是奶娘,可現在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個佃農之女,而且之前還跟我有過沖突,你一直在騙我,我的奶娘早就不在人世了,對吧?」

  「大少爺……」

  「你是騙子,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傅文絕說完,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和秀敏心如刀割,淚如雨下。

  步出公堂,傅文絕氣呼呼的往前走,傅文豪跟了上來,一把拉著他的手,討好的笑道︰「哥,別跟那種心狠手辣的女騙子生氣。」

  傅文絕一臉不悅。「我再也不想看見她。」

  「不會的。」傅文豪搭著他的肩。「咱們回家吧。」

  夜深了,和秀敏卻無法成眠,她臉上的淚痕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已經不知道哭了多久。

  想起傅文絕的表情,還有他說的那句話——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她的心一陣一陣的刺痛著。

  她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他的心也受傷了,可是她當真是冤枉的,別說是毒害他,她連一點點捉弄他的心眼都不曾有過。

  自代替滿福服侍他以來,她每天都是歡歡喜喜,沒有一絲的勉強跟痛苦,她是真心的在對他好,可現在,他卻以為她對他的好都是演戲,一切只為報復他們爺孫兩人。

  隱約地,門口傳來窸窣的說話聲,不一會兒,牢房的大門打開了,有人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

  「我在外面守著,千萬別久留。」獄卒低聲說著。

  「唔。」一個低沉的聲音沉應著。

  和秀敏還未入睡,但不知怎地,卻直覺認為自己該裝睡,她連忙閉上眼睛,蜷縮在干草堆上的身子動也不敢動。

  須臾,有腳步接近,並來到牢欄前,停下。

  那人沒出聲,但和秀敏聽見對方像是在壓抑著激動情緒的沉重呼吸聲。

  「和秀敏……」

  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讓和秀敏猛然睜開雙眼,彈坐起身,她迅速跪爬到欄邊,難以置信的看著牢房外的傅文絕。

  「大少爺……」不會吧?在這深夜裡進到牢房探她的竟是傅文絕?他今天不是在堂上說他不想再見到她嗎?

  此時,幽微的月光自高處的窗口灑下,映亮了他的臉。

  她看見了他的表情,不冷漠、不憤怒,而是充滿著不舍及歉疚,這讓她更加迷糊了。

  今天在公堂上看見消瘦憔悴的和秀敏時,傅文絕的心就像是被重重捶著般的疼痛,可他完全沒表現出來,只因他必須讓傅文豪及藏在其身後的幫凶深信他仍只有十二歲的心智。

  是的,他已經恢復了記憶,就在他中毒倒下、後腦著地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更慶幸的是,他並沒有忘記他跟和秀敏相處的點滴。

  當然,那很不真實,像是一場夢,但他用很快的速度及很短的時間克服了。

  他記得他跟她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但他疑惑的是,他怎會跟她共度那些個日子?

  他記得他回到十二歲後所發生的每件事情,但那就像是看著別人的故事般。

  他記得那一天他獨自去巡視,本還計劃著再走一趟和家,問問和秀敏是否回心轉意,可就在頭部一陣劇烈疼痛後,他的記憶卻連接上他跟和秀敏相處的片段。他胡涂了,所以花了一點時間跟老舒詳談,而也在跟老舒談過了之後,他慢慢的面對了、接受了。

  他唯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他會沖著和秀敏叫奶娘?她跟他的奶娘一點都不像。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從老舒口中得知和秀敏毒害了他跟他祖父,而他,壓根不相信她會是這樣的人。

  在他並未忘懷的那段記憶裡,和秀敏是那麼無微不至的伺候著他,她每一個關懷的眼神、每一抹微笑、每一次接觸,都是真誠而溫暖的,他也記得他曾跟幾個孩子玩在一起,他們的名字是秀敬、秀心、秀忠跟秀信,她說他們是她遠房的親戚,但現在想想,他們應該都是她的弟妹。

  今天,他在堂上見到了金玉良,更確定了他的猜測。

  那真是美好又歡樂的回憶,他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那麼快樂的、大聲歡笑的日子,而最可貴的是,那些日子都有她相伴。

  「委屈你了,對不起,到現在才來看你。」傅文絕深深注視著她,眼底溢滿歉疚及不舍。

  聞言,和秀敏更是扎扎實實的愣住了。「大少爺,你……」

  「和秀敏,我都想起來了……」他說。

  「咦?」她一時反應不過來,都想起來,指的是什麼?

  「那日我倒地,忽然想起了很多事,覺得很迷惑,有些畫面在我腦海裡快速的閃過,陌生卻又熟悉……」他直視著她。「我的記憶裡有你,那讓我十分困惑,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在我的記憶裡,在我的生活中……」

  「你、你現在已經不是……不是十二歲的你了?」和秀敏難以置信地道。

  傅文絕點點頭。「嗯,我……長大了。」

  她曾經想過當他終有一日恢復記憶時,很有可能會遺忘跟她相處的這一段時光,可他卻記得?她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只知道心情很激動,也很驚喜。

  「你沒忘了我嗎?」

  「沒忘。」他蹙眉笑嘆,「你希望我忘了?」

  「不是,我只是……」

  「我還記得你為十二歲的我所做的餅,你怎麼都不肯為二十四歲的我做的丑餅。」

  聽見他說出丑餅兩字,和秀敏再也壓抑不了激動的情緒及淚水,她低下頭,淚如雨下。「大少爺……」但這次,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喜極而泣。

  「我也是花了一點時間跟老舒聊過後,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傅文絕的雙手穿過牢欄,輕輕捧起她的臉。

  她驚羞的望著他,他手心的溫度熨燙著她的臉龐。

  「我相信你不是毒害我跟祖父的人。」

  「為什麼?」

  「你要害我,機會太多。」傅文絕輕輕用指腹揩去她臉上的淚水,輕笑著續道︰「那鍋雜燴是你煮的,也是你端給我跟祖父吃的,若真是你下的毒,不就等於告訴眾人你是凶手嗎?你沒那麼蠢吧?」

  「大少爺……」

  「雖然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我已經知道是誰下的毒了。」

  聞言,和秀敏的身子微微一震。「如果你知道,為什麼不……」

  「因為下毒的人還有其它同伙,我之所以不揪出下毒之人,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傅文絕說得氣憤。

  「大少爺果然很聰明。」她消瘦的臉上終於有了燦爛的笑容。

  看著她,他突然眉心一擰。「只是難為你了……」

  迎上他真摯幽深的目光,她的心一悸。此時的他,是真真切切已經二十四歲的他了,喔不,過了一個年,他都二十五了。

  「我沒關系,只要大少爺能揪出幕後黑手,我一點都沒關系。」

  傅文絕忽地握住她的手,深深的注視著她。「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和秀敏心頭一顫,無法承受這滿腔的感動,但她卻默默的抽回了手。

  此時的他,還有注視著她的眼神,已經不再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她感覺得到那種更強烈、更深濃的感情,既然如此,一切都該回歸到最初,他是傅大少爺,而她只是佃農之女。

  「大少爺言重了,你還是全心揪出真凶,不必擔心我的事。j說著,她退後了一步。

  她的反應讓他有點不悅。

  她不為他高興嗎?知道他已經復原,而且沒忘記她的種種,她不開心嗎?

  突然,他想起她曾那麼討厭他……

  「和秀敏,你不希望我恢復嗎?」

  她一怔,急忙搖頭。「不,我很替你高興。」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來不是這樣,你的反應讓我覺得……我根本不該復原。」

  傅文絕懊惱地道。

  「沒有的事,大少爺能復原,老爺子一定很高興,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和秀敏續道︰「老舒、老張,還有大家都希望你能復原,他們都……」

  「所有人都高興,可就你不開心,是嗎?」他濃眉一揪,不高興的質問。

  她無措的看著他,更加用力搖頭。「沒有,沒有,我真的很高興……」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哭?」他直視著她。

  她木木的伸手摸上臉頰,這才發現淚水又如泉涌。

  「高興的話,你就笑。」他有點嚴厲的命令道。

  「沒辦法……」他越是這麼說,和秀敏越是停不住淚水。

  「為什麼?」傅文絕的眉間迭出三條線,不解的瞅著她。「為什麼沒辦法?」

  「因為我……我笑不出來……」她抽噎道,「我為你開心,可是我卻笑不出來。」

  「為什麼?」他又問了一次。

  「因為你已經不是十二歲的傅文絕了……」和秀敏悲哀的說,「我不再是你的奶娘,你也不再需要我,所以……」

  傅文絕沒好氣地道︰「難道你那麼想當我奶娘?」

  「不,我、我……」她的心事,對他說不得也無從說起。

  「傅大少爺。」這時,外面傳來獄卒的聲音,「快交班了。」

  傅文絕還想說的話就此打住,他兩只眼睛直勾勾的望住她。「你安心的吃、安心的睡,我會盡快救你出去的。」說罷,他旋身走了出去。

  透過淚眼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和秀敏明白,從這一刻開始,他們真的只會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過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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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7 00:30: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離開地牢,傅文絕上了等候在外的馬車,車上坐著的是老舒。

  「大少爺,和姑娘可好?」老舒問道。

  「不好,她一直哭。」他說。

  「一直哭?」老舒眉心一揪。「唉,一個姑娘家被關在牢裡,也難怪她哭。」

  「她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而哭。」

  聞言,老舒一愣。「那她哭什麼?」

  「我也不懂。」傅文絕一臉不悅。「我跟她說我已經復原了,還要她別擔心,我一定會救她出去,她是不是應該覺得高興?」

  「依理是這樣沒錯。」

  傅文絕濃眉一擰,像是急切想知道答案而盯著夫子的學生般看著老舒。「你說這女人是不是莫名其妙?」

  老舒想了一下。「你還跟她說了什麼嗎?」

  「我說我相信她的清白,還說我沒忘記她當我奶娘的那段日子……」他越說越覺生氣。「她居然說她替我高興,但是笑不出來,你說她究竟是怎麼了?」

  「替你高興卻笑不出來?唔……」老舒撫著下顎沉吟。

  「她還說什麼因為我已經不是十二歲的傅文絕,而她也不再是我奶娘了……」

  他啐了一聲,「廢話,我都二十五了,還需要奶娘嗎?她就那麼想當我奶娘?」

  老舒一聽,又思索了一下,突然笑了。

  傅文絕沒好氣的睞著他。「她哭了,你笑了?你笑什麼?」

  老舒笑視著他道︰「我笑大少爺絕頂聰明,可在這事上面卻如此愚鈍。」

  「這事?什麼事?」他問。

  「大少爺,和姑娘是因為你衝著她喊奶娘,才有機會進傅府,並與你相處這幾個月,若不是這樣,她不會有機會跟你接觸……」老舒解釋道,「她是以奶娘的身分進傅府的,如今你復原了,不需要奶娘了,她何去何從?」

  傅文絕微愣,細細思索著,但還不是太明白老舒的意思。

  「大少爺,和姑娘進傅府當你奶娘時只十七,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雖說你當時只有十二歲的心智,但終究是個男人,你想想,她一個姑娘家日夜伺候著你,全城的人都知道,日後她要找個好婆家,恐怕難如登天,可她卻願意……」

  傅文絕這下更疑惑了。「老舒,我是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老舒哭笑不得,一聲長嘆後才又道︰「大少爺,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對你是什麼情感呀!她雖知道你當時的心智只有十二歲,可她活生生伺候著的可是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朝夕相處,你又處處護著她,你說,她能不動心嗎?」

  這會兒,傅文絕總算明白了,不免感到吃驚。「你是說她對我……可是她本來很討厭我的。」

  「大少爺難道沒聽說過日久生情嗎?」老舒呵呵一笑。「你回到十二歲的這段期間,對她可好了,誰敢欺負她,你就給誰好看,就連表小姐都得捱你罵,況且你還改了佃租契約,造福那些佃農,她看在眼裡,自然全領受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傅文絕挑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那刁鑽的丫頭喜歡上我了?」

  「應是如此,錯不了。」老舒說。

  傅文絕開心的哈哈大笑,老舒見狀不由得傻了,他可從沒見大少爺笑得如此開懷又猖狂。

  「大少爺,你這是高興還是……」

  「當然是高興。」傅文絕說,「那丫頭之前對我可壞了,我去拜訪她時,她不但給我臉色看,還詛咒我,她現在要是喜歡我,那她可糗了。」

  老舒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大少爺喜歡她嗎?」

  傅文絕一愣,木然的看著他。「什麼?」

  「大少爺復原後,不只沒忘了跟她這幾個月相處的種種,還經常掛心著她,你對她又是什麼樣的感覺呢?」老舒又問。

  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間無法回答。

  「大少爺如今想起跟她相處時的點滴,應該覺得很愉快、很溫馨吧?」老舒深深一笑。「知道她被關在大牢裡,心心念念的都是你時,難道你沒有任何想法?」

  傅文絕想起傅文儀探訪大牢的當天晚上,跑來找他,她並不知道他已經復原,還當他是十二歲,用哄孩子的口吻對他說——

  表哥,你絕對不要生奶娘的氣啊,她是清白的,她那麼疼你,絕不會毒害你,她是最疼你的奶娘呀!我今天去探視她,她劈頭就問你跟祖父的情況,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身陷囹圄,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你知道嗎?

  當時他聽傅文儀那麼說時,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跟悸動,胸口熱熱的,而且是越來越熱,那是他不曾有過的感覺,在那當下,他的腦海裡出現的全是她的身影,耳邊好似還能聽到她清脆甜柔的嗓音。

  「大少爺,在做生意方面,你是個難得的天才。」老舒直言,「可關於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你卻愚鈍得厲害。」

  「你是說我對那丫頭也……」傅文絕的濃眉再次皴起。

  「不然大少爺何必牽掛著她?」

  「那是因為我感激她在我傷了腦子的這幾個月對我的照顧。」他仍嘴硬地道。

  老舒一笑,眼底閃過一抹不以為然。「人非草木,大少爺是活生生的人吧?」

  他有點心慌意亂了。「行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收到周如山派人送來的信,傅文豪一夜未能成眠。

  周如山在信中要求三日後在城西郊的一間廢棄山神廟見面,若他不到,便揭穿他們合謀之事,與他玉石俱焚。

  不過是土地買賣的糾紛,他原想著周如山是個見過世面的商人,理當不會為了一樁失敗的買賣便自斷手腳,可如今……

  傅文絕傻了,傅定遠癱了,他好不容易掌控了傅家的一切,要是周如山真供出他們的事,一切又將化為烏有。

  不成,他絕對不能讓周如山這只老狐狸壞了他的事。

  於是,他立刻透過他在茶樓出入時認識的一個市井之徒,找到幾個浪俠。

  說是浪俠,那是美化了他們,其實他們是在其它地方被官府通緝,而四處流竄的地痞流氓。

  有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盡管知道買凶殺人是犯法之事,但橫豎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干了,再說,他連異母哥哥及祖父都能下毒了,對周如山這種外人又豈會留情?

  到了赴約這一天,傅文豪提早抵達,那些浪俠也已經在傅處埋伏,伺機而動。

  周如山姍姍來遲,身邊只帶了兩名隨從。

  「周爺。」傅文豪趨前,拱手一揖。

  「唔。」周如山神情倨傲,態度冷淡。「怎麼,二少爺後悔了?」

  傅文豪先是一頓,旋即明白,周如山定是以為他前來赴約是因為害怕,想著他會改變主意,將那些可賣得更高價錢的田地賣給他?他忍不住在心裡竊笑。「我沒後悔。」

  周如山一聽,臉色一沉。「那你是在耍我?」

  「周如山,我盼了多久才有今天,你以為我會讓你壞了我的好事?」傅文豪恨恨的說,「如今,誰擋我路,我就讓誰死!」

  周如山不以為然的冷哼,「你連下毒都得假你表妹之手,還能干得了什麼事?不是我看扁你,你根本是個沒出息的東西。」

  被如此羞辱,傅文豪氣得咬牙切齒。「周如山,我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不會為了區區幾塊田地斷送自己的財路,沒想到你根本是個老蠢蛋!」

  周如山勃然大怒。「你這個敗家子,你那一點本事,遲早敗光傅家的家產!老子真不高興,就拉你一起死!」

  傅文豪還以顏色。「周如山,你敢嗎?你先買凶襲擊傅文絕在先,又慫恿我毒害他跟老頭子以取得當家大位,到了官爺面前,誰的罪重些?」

  「哼!」周如山可不是省油的燈,哪這麼容易就被他幾句話唬住。「傅文豪,你真要為了那幾塊地失去當家的大位?要是我把事情都供出來,你不但會一無所有,還會遭世人唾棄,說你是個連祖父都敢毒害的畜生。」

  傅文豪懶得響應他,畢竟他早已有所打算,他只需結束周如山跟兩名隨從的性命,此後便一勞永逸。

  「怕了?要不怎麼不吭聲?」周如山得意地笑道,「跟我斗,你還早得很。」

  「是嗎?」傅文豪冷冷一笑,然後一個彈指。

  正當周如山對他此舉感到疑惑之時,五名手持各種刀械的亡命之徒自四方跳出,如狼般狠戾的目光直盯著眼前的三個獵物。

  周如山及兩名隨從見狀,驚愕不已。「你、你這是……」

  傅文豪哼笑三聲。「周如山,你今天有命來,可是沒命回去了。」

  周如山見情況不對,轉身拔腿便要跑。

  「給我殺了他們!」傅文豪一聲令下,五名亡命之徒隨即朝三人追了過去。

  就在此時,突然有二十余名官府捕頭帶著官兵自前門沖了進來。

  看見這一幕,所有人都呆住了。

  素有鐵捕之稱的姜 志沉喝一聲,「拿下!」

  二十余名官兵朝著五名遭到通緝的亡命之徒欺近,十幾回合的打斗後,順利將五名通緝要犯逮住。

  見狀,傅文豪再也笑不出來了,而周如山也沒有心思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他們心裡都有著同樣的困惑,為何鐵捕姜 志會帶著衙門官兵來到西郊的山神廟,又怎麼好似早就知道他們在這兒?

  「姜捕快,這是怎麼一回事?」傅文豪強自鎮定的問。

  姜 志沒回答,只是對著部屬下令,「來人,將傅文豪及周如山押下。」

  兩人瞬間都亂了套,互相指責對方——

  「周如山,是你報的官?」

  「你說什麼?是你寫信要我赴約的!」周如山氣呼呼地。

  「胡說,明明是你……」傅文豪的話語突地一頓,只因他看見有個人走了進來,正是傅文絕。

  一瞬間,他胡涂了,卻又彷佛明白了,他跟周如山都上當了,他們兩人收到的信,都是傅文絕所為。

  「姜捕頭,剛才他們的對話,你都聽見了嗎?」傅文絕問。

  「不只我聽見了,二十幾個弟兄全都聽見了。」姜 志一笑。

  「大哥?你……」傅文豪的聲線微微顫抖著。

  「大哥?」傅文絕冷然一笑。「你是這麼對待我這個大哥的?」

  「你、你已經……」

  「想不到吧?我早已恢復記憶了。」傅文絕唇角一勾。「這都拜你所賜,要不是你毒害我,讓我在跌倒時撞到頭,怕是我一輩子都要那麼糊裡胡涂的過了。」

  傅文豪震愕不已。「那麼說來,你這些日子都是在演戲?」

  「我若不如此,又怎會知道你跟周如山的勾當?」傅文絕轉頭看向早已失了神的周如山。「周如山……」

  被他這麼一喚,周如山的身軀抖了抖,倏地回神,連忙哀求,「傅大少爺,這事與我無關,是你的弟弟想奪產,我……」

  「周如山,剛才你們所說的話,我們可都聽得一清二楚,你還想狡辯?!」他目光凝肅的直視著周如山。

  「大哥,原諒我,我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會受他慫恿,我……」傅文豪話未說完,已屈膝一跪。「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文豪,你鬼迷心竅也不該對祖父下手。」傅文絕怒瞪著他。「你可知道你差點就害死他老人家,甚至還拉著不懂事的丹娘下水!」

  李丹娘竟是在雜燴中下藥的人這件事,傅文絕還是剛剛才知道,他相當震驚。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驕縱成性,好強高傲,真沒想到她竟膽大妄為到幫著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大哥,第一次的藥是我讓丹娘表妹下的,可祖父第二次臥床不起,跟我無關啊!」傅文豪連忙澄清喊冤。

  「我知道。」傅文絕唇角一揚。「因為祖父在醒來後的第二天又昏迷,是我讓他裝的。」

  聞言,傅文豪跟周如山都陡地一震,驚疑不解的看著他。

  「他不昏,我不傻,當家的位置又如何能輪到你坐?」

  這會兒,傅文豪懂了,原來傅文絕擺了他一道。

  「讓你坐上當家的位置,才能引蛇出洞,果然,周如山便出現了。」傅文絕氣定神閑,淡淡說道︰「為了制造你二人之間的沖突,我請利爺出面,開出高於周如山兩倍的價錢,誘使你違背你和周如山的口頭約定。」

  傅文豪陡然一震。「利匯是你……」

  「傅文絕,你居然設計陷害我們?!」周如山氣憤又激動。

  「周如山,你這話可就說錯了。」傅文絕冷絕一笑。「你找人襲擊我在先,又慫恿我異母兄弟毒害我,我不過是反將你一軍,哪來的陷害?」

  「大哥,咱們是同根兄弟啊。」傅文豪哭爹喊娘的。「你得替我求情,我是一時胡涂才會做出這種傻事,我、我也是一直以來不得祖父器重及疼愛,才會……我是無辜的。」

  「你不知自省,還怪罪別人?」傅文絕神情微慍,聲線低沉了幾分,「整件事最無辜的就是和秀敏,你為了一己之私,居然嫁禍她是下毒之人,你可想過她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家,可能一輩子都得在傅無天日的牢裡度過?」

  「我、我……那是因為丹娘表妹嫉妒她得你的寵,才會……」

  「丹娘表妹年輕愚昧,不知輕重,你難道不知道這是罪無可逭之事?」想起無辜在牢裡蹲了個把月,又被公開堂審的和秀敏,傅文絕的怒氣更甚,他轉頭看向姜 志。「姜捕頭,麻煩你將他們全逮回衙門吧。」

  「當然。」姜 志沒想到這次不只揪出毒害傅家爺孫二人的罪犯,還順便逮到了五個遭各縣城通緝的要犯,此時,他滿臉是笑。

  匡啷一聲,牢門打開了。

  和秀敏突然驚醒,還未回神,只見一個高大的黑影出現在牢門前,牢門低矮,那人還得彎下身子才得以走進昏傅的牢房裡,她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吃驚。

  「大少爺,你……你怎麼跑進牢房裡?」

  她想起他曾要她安心睡、安心吃,他一定會救她出去,敢情他現在是要劫獄?

  她陡地起身,急忙道︰「這種事是犯法的!」

  看她一臉驚惶,傅文絕忍不住蹙眉一笑。「我是來帶你出去的,犯什麼法了?」

  「你這是劫獄。」和秀敏一臉認真的說。

  聞言,他再也忍俊不住朗笑出聲。「我可是正大光明走進來的。」

  隨後而來的姜 志也跟著笑道︰「和姑娘,毒害傅老爺子跟傅大少爺的真凶已經就逮了,你是清白的,當然可恢復自由身。」

  她一愣,狐疑的看著傅文絕。「真凶已經……」

  「說來話長,這件事,出去後再告訴你,我們走吧。」傅文絕討厭牢裡潮濕的氣味,還有幽微的光線,他現在只想趕快把她帶出去。

  和秀敏微頓。「走去哪裡?」

  「你說呢?」他濃眉一揪。「當然是回家。」

  「家?哪個家?」她問。

  他吃飯快、洗澡快、走路快,任何決定都快,嚴格來說,他是個急性子,而且討厭別人慢吞吞,可遇到她就沒轍了,他來接她,她就乖乖跟他走不就得了,為什麼還要問東問西?

  「當然是傅府。」他有點躁了。

  和秀敏遲遲不肯移動腳步,真凶已經成擒,他也完全康復了,已經不再需要奶娘的照顧,她再沒有任何理由待在傅家、待在他身邊,她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存在的價值及必要。

  「我不回傅府。」她堅定的拒絕。

  見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太好,似乎還有些誤會需要說清,姜 志很自動的先行退了出去,離開前,還不忘把獄卒也支開,留給他們說話的空間。

  傅文絕不悅的挑眉。「為什麼?你還有更好的地方去?」

  「我該回家了。」

  聞言,他原本喜悅的心情消失了大半,他原以為當他來接她,能看見她展露燦笑,可她卻愁眉不展,一臉哀怨。

  「大少爺,我的任務已經結束,沒有理由再待在傅府。」

  「我確實不需要奶娘了,但是我需要你。」此話一出,傅文絕自己都愣了一下,表情變得尷尬,甚至有點害羞。

  和秀敏驚訝的看著他,心想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不需要奶娘,但需要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又該怎麼解讀?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需要人伺候,你不需要當奶娘,但是還是可以留下來伺候我。」為了掩飾不小心說溜嘴的情感,他故意擺高姿態。

  聽他這麼說,她突然感到有點失落,看來是她多想了,也太過期待了,他只是需要她繼續伺候他。

  「如果大少爺只是需要一個人伺候你,那不是非我不可。」她幽幽的說。

  「可我喜歡你伺候,你伺候得我舒服高興。」他說。

  他這些話,其實也沒哪兒不對,可不知為何,她聽起來就是不舒坦,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了,她竟沖著他說︰「可我不舒服,不高興。」

  傅文絕這下也來氣了。「跟我回去到底有什麼不好?」

  「我……我找不到任何回傅府的理由。」和秀敏的聲音有點低啞,聽起來帶著一點點的泣音。

  牢裡停滯的空氣讓他越來越煩躁,眉心之間的皺痕也不斷在加深。「有什麼話,我們出去再說。」說罷,他伸手要拉她。

  他的手才一踫到她,她像是被雷擊了一樣,整個人一震,然後用力的甩脫了他的手。「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餅去她不只一次的想著,當他復原時,她該何去何從,她衷心的希望他能復原,可又打心裡害怕著這一天的到來,因為她很清楚,當這一天到來時,就是她必須離開他之時。

  餅去這幾個月,她以奶娘的身分待在他身邊,可她心知肚明,她常常忘了他的心智只有十二歲,她合該把他當個孩子看,但總是一不小心就對他有了其它的念頭。

  他還只是十二歲時,或許察覺不到,但現在她可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因為她不確定自己能藏起心事,不著痕跡的繼續伺候著他,要是他發現她對他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他會怎麼看待她?覺得困擾?還是笑話她痴心妄想?

  「你非得在這兒跟我爭嗎?」傅文絕沉聲問。

  「你回去吧。」和秀敏直視著他。「我也該回家了。」

  「你可真懂得怎麼惹怒我,你究竟在鬧什麼別扭?你不樂意回傅府?」

  「不是,我是……」

  「說吧。」他打斷了她,燃著怒焰的雙眸緊瞅著她不放。「你在想什麼?」

  「不是我想什麼,而是……我是什麼?以前,我是以奶娘的身分伺候你,往後呢?」

  傅文絕心頭一撼,原來,她要的是一個名分,這會兒,可得他傷腦筋了。

  他喜歡她伺候,可他究竟當她是什麼?自他復原以後,他時時把他跟她的事回想再回想,第一次遇見時,他們之間是那麼劍拔弩張,水火不容,他壓根兒沒踫過像她脾氣那麼倔的姑娘,可這樣的她,卻做出了讓他吃了心軟了也暖了的餅。

  他要她替他做餅,她抵死不肯,他竟緩下了跟周如山之間的土地買賣,就是故意要讓她整天懸著心,還有,開茶樓是他計劃了多久的事啊,可他竟因為她而緩下,難道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她做的餅嗎?

  被周如山派人襲擊而傷了頭,心智回到十二歲時,他怎會一眼便看見她,甚至沖著跟他奶娘毫無共通點的她喊奶娘?她的樣子跟滿福根本不一樣,他怎會錯認她是滿福?

  忖著,他深深的注視著眼前的她。

  她是他二十四歲才遇上的人,在他的心智回到十二歲後,十二歲之後才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他全都不記得也沒印象,他本該記不得她的樣子,可他沒忘了她的臉龐。

  這一際,他恍然明白,他什麼人都不記得,可卻沒能把她忘了,再看見她的那一瞬間,他覺得熟悉,覺得溫暖,就是這種感覺,跟滿福很像,他想,他便是因為那樣而沖著她喊奶娘。

  曾經,她是多麼的厭惡他,可她以奶娘的身分待在他身邊時,卻是那麼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當他還沒回復到原本的年紀前,他只覺得那是一種依賴感、安心感,可當他恢復後再想起那些點滴,竟不時有種怦然心動的感受。

  他為什麼需要她伺候?先不論傅府那麼多下人,他早就已經不讓誰伺候著他了,如今他為何要她?尤其是在從老舒那兒知道她對他有著情愫後,他為何還想把她留在身邊?

  想著的同時,他的目光對上了她的,他的心,猛地一悸。

  是的,他得給她一個名分,可是,他能給又該給什麼名分呢?

  餅往,他祖父曾傅示要他娶李丹娘為妻,只因李丹娘出身江北望族,雖不及傅家,但絕對足以匹配,他不樂意,祖父當然也沒逼迫過他,但由此可見,祖父對門當戶對這件事還是在意的。

  和秀敏出身貧窮佃農之家,祖父能接受嗎?若不能,他可還得花點時間跟精神去解決這個問題。

  他從來不做無法確定的保證,眼下,他只能讓她知道他需要她,但他還無法給她什麼承諾,但至少他能給她新的身分。

  很快的,傅文絕心生一計。「這樣吧,你就當我專用的廚娘。」說完,他徑自笑了,因為他覺得這個方法實在太妙了。

  和秀敏一愣,木木的看著他。「什麼?」

  「你不是需要一個待在我身邊的理由嗎?現在,我要你當我專用的廚娘,負責喂飽我的肚子。」

  先前是奶娘,現在是廚娘,這是她待在他身邊唯一一能擁有的身分嗎?可是她又能奢望什麼呢?喔不,不對,不管是什麼身分,她都不能再留在他身邊,拒絕他吧!

  「我……就……」簡單的一句「我就是要回家」,和秀敏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那幾個字像是熱沙一樣卡在她的喉嚨,教她發不出聲音。

  她無法違背想望,她是真心的想待在他身邊,如今他給了她一個身分、一份差事,她還掙扎猶豫什麼?

  這一刻,她才知道她比自己所以為的還要在意著他。想著,她不甘心的流下眼淚。

  見她流淚,傅文絕不免又慌了。「先說,你這是喜極而泣,還是……」

  和秀敏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氣鼓鼓地道︰「我只是你的廚娘,又不是你的新娘,你連這個都要管?!」說完,她朝他胸口用力一推,邁開步伐走出牢房。

  他先是愣愣的望著她的背影,忽而才想起她剛剛說的話,心頭頓時一喜,連忙快步追了上去。「欸?你答應啦?」

  忽地,砰的一聲,樂極生悲,他方才進來時知道要彎下身子,出去時卻因為太高興而忘記要彎下身子,額頭硬生生撞上門框。

  「哎呀!」他眼冒金星,疼得蹲下身子,眼淚差點飆出來。

  看見這一幕,還因為不甘心而氣著的和秀敏非但不同情,還幸災樂禍地笑道︰「哈哈,高個兒的壞處。」

  他懊惱的看著她,本想回她個幾句,但很快的心念一轉,罷了,她肯當他的廚娘,他還跟她計較嗎?只好忍著疼,努力擠出話來,「你……你高興就好。」

  回到傅府,和秀敏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當初襲擊傅文絕的人是周如山派去的打手,目的是為了嫁禍給佃農,好讓傅家因為氣憤而加速土地的買賣進度。

  誰知道這一擊,卻讓傅文絕的心智回到十二歲,反倒中斷了土地買賣的進度。

  後來,傅定遠將重擬租約的事交給傅文絕,他不只重擬對佃農更有利的租約,還決定跟佃農續租。

  周如山未能如願買到土地,便將腦筋動到一心想坐上當家大位的傅文豪,慫恿他毒害傅定遠、傅文絕爺孫倆,並讓她當替死鬼。

  傅文豪自己沒膽子下藥,竟又說服未能得到傅文絕的愛而對她心生妒恨的李丹娘,讓李丹娘趁著她離開廚房時,在鍋裡下藥。

  人心難測,她真的沒想過一個人鬼迷心竅了,真會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不多久,遭押的周如山跟傅文豪都被定罪,由於江東正在修築大運河,兩人分別被判服勞役十年跟八年。

  至於李丹娘,因傅定遠念她年輕懵懂,傅、李兩家又有交情,於是出面為她求情,得以緩刑,但三年不得出入此城,不久後,她爹前來將她帶回老家,此事也告了個段落。

  和秀敏以專用廚娘的身分在傅府待下,但為了避嫌,她主動要求搬出小苑,傅文儀因為跟她投緣,便要她到她與兩個女兒居住的雅築同住。雅築有個小廚房,她每天都在這兒準備傅文絕的三餐,當然,傅文儀跟兩個女兒的三餐也就順理成章由她打理。

  烹飪、女紅,和秀敏無一不精,除此之外她還識字,能寫能讀,閑時,便由她教麗心跟蘭心識字,傅文儀當然是識字的,可惜她缺乏耐性,便將這需要高度耐心的差事交給了她,而她也樂在其中。

  這日,和秀敏正在小廚房忙著,傅文絕走了進來,雅築裡安安靜靜,也沒見兩個小丫頭滿院子跑,他疑惑地問︰「就你?文儀跟兩個丫頭呢?」

  她正注意著鍋裡滾著的湯,看都沒看他一眼。「小姐帶著兩個小小姐去古夫人那兒了。」

  兩個時辰前,古氏差人來請傅文儀跟兩個孩子過去。自傅文豪被送去服勞役之後,古氏就常常咳聲嘆氣,抑郁寡歡,時不時會說些喪氣話,傅文儀雖知道娘不至於尋死尋活,但作為女兒,還是不免擔心,一得空便會過去噓寒問暖。

  「我姨娘還好吧?」傅文絕拉了把小凳子,在門邊坐下。

  「大少爺怎麼問我呢?」和秀敏瞥了他一眼。「你也該去關心一下古夫人。」他一聽,馬上皺起了眉頭。

  他不是個無情的人,也同情古氏,但他與古氏向來不太往來,又不善於交際,就算去探訪她,也覺尷尬。

  「我去了怪別扭的,你跟文儀情同姊妹,她知道的,你一定知道。」

  她笑嘆道︰「古夫人是還好,就是變得悲秋傷春罷了。」她邊說,手也沒停下。

  「我給姨娘還有大嫂的家用多了,在生活上,她們應該沒什麼抱怨的吧?」傅文絕又問。

  「嗯。」和秀敏輕點點頭。

  其實,她覺得現在的傅文絕溫暖多了。

  從前的他,是個說一不二、凡事照規矩走的人,即使是對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可自傅文豪離開之後,他便要老張每月多給古氏及陸繡娘五十兩銀,人呢,如果手頭寬裕,日子就不覺得那麼苦了。

  「你跑來做什麼?」她問。

  「等飯吃。」他說著,視線不曾離開過正忙著為他準備晚膳的和秀敏。

  看著她在小廚房,忙碌又有一點點狼狽的身影,竟是他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時刻,看著看著,他不免有些痴了。

  「你餓了嗎?」和秀敏又瞥了他一眼。「時間沒到。」

  「時間沒到就不準餓嗎?」傅文絕好笑地道,「今天巡了一天的地,早就餓了。」

  「你在路上總能先找到什麼填肚子吧?」

  「不成,我就只想吃你做的。」

  聽見他這句話,她的心一熱,臉頰也跟著漲紅,幸好這時外頭傳來聲音,傅文儀帶著兩個女兒回來了,她這才免除和他單獨相處的害羞。

  「舅父!」麗心跟蘭心一見傅文絕,便恭敬的喊著。

  她們都有點怕他,因為他總是一臉嚴肅,像是在生氣的樣子。

  「唔。」傅文絕應了聲,也沒特別熱絡,其實真不是他故意不理人,而是他放不開,他冷漠慣了,除了和秀敏,他對誰都熱絡不起來。

  「大哥,怎麼來了?」傅文儀走了過來,笑問,「等飯吃?」

  傅文絕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傅文儀早已習慣他這樣的態度,也明白他雖然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其實有一顆溫暖的心,所以她不以為意,一頭鑽進了小廚房,看見灶上的獅子頭,開心的喊道︰「麗心、蘭心,咱們今晚有口福了,是我們最愛吃的獅子頭呢!」

  麗心跟蘭心一聽,興奮的拍手,異口同聲地道︰「好棒喔,我最喜歡吃敏姊姊做的獅子頭了!」

  自從傅文絕痊愈後,兩個小丫頭對和秀敏的稱呼也被糾正過來了,她們雖然不懂為什麼要改來改去的,但倒也聽大人的話,沒有多問,只管這麼叫。

  看著她們倆可愛的模樣,和秀敏忍不住笑了。「先去洗手洗臉,就快能吃了。」

  「好!」姊妹倆答應一聲,手牽著手跑開了。

  這時,傅文儀轉頭看著傅文絕。「大哥,你真是幸運,有這麼一個好廚娘給你準備三餐。」

  他眉頭一皺,斜瞥了她一眼。「你還好意思說?她是我的廚娘,可不是你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老是要她給你做什麼茶點、糕餅的。」

  傅文儀賴皮地笑道︰「有什麼關系?我跟秀敏是好姊妹呢!大哥該不是在吃我們的醋吧?」

  「胡說八道。」

  「大哥如果想一輩子吃秀敏做的菜,光是讓她做廚娘是不夠的。」

  傅文儀知道和秀敏對大哥是什麼感情,也感覺得出大哥對和秀敏有著什麼樣的情愫,可她不懂,為何大哥至今還未有表示,他在等什麼?

  像是知道她接下來可能會說出讓和秀敏尷尬、讓自己難以響應的話,傅文絕只淡淡的道︰「待會兒把晚膳給我送來吧。」語罷,他起身走了出去。

  和秀敏低著頭,手停頓了一下,接著,她若無其事的繼續備膳,神情卻難掩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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