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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錢袋主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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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5:0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7
寄秋 - 錢袋主母

上一世,她是跟著公主去和親的女史,專職賺錢當皇家的小金庫,
蹉跎了青春終於熬到能回鄉,誰知還是被人下毒害了命,
不過該說一切是上天美意的安排嗎?她重生了,
新身分是個寡婦,帶著兩個可愛的包子小兄妹,
婆母是繼室,妯娌很貪財,聯手潑她髒水,說她偷人,女兒是雜種,
汙了她的嫁妝不說,還想把他們娘仨賴以為生的莊子給搶走,
哼,能在公主身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怎可能沒兩把刷子!
她牙尖嘴利,口頭上誰也別想佔她便宜,
她攢錢有門路,從前在突厥佈的生意網正好整碗端過來,
賺得富到流油,莊子翻新蓋大屋,就算沒相公當家誰也不能欺負她,
但是這個失蹤三四年,突然歸家的男人說是她丈夫是怎麼回事?
他說他遇匪遭害摔入河中失憶了,以後他的妻、他的子他會護,
不需要啊,他倆不熟吧,他竟說:「睡睡就熟了。」(囧)
無賴啊這是,看來在外幾年他不只武功練得高強,掙錢本事好,
從讀書人變奸商,兩人看似芯都換了,這下還讓不讓人好好當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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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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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5: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上一世,錢袋女史

   「娘……娘……娘……」

  軟糯糯的奶聲奶氣,梳著小髻的小娃兒有些偏瘦,臉色也是略微不健康的黃色,一身茜紅色小咐半新不舊,袖口看得出短了一截,在袖口處又縫上兩寸長的淺綠色衣袖。

  多出來的那一截袖口繡著一隻又一隻低頭吃草的小羊,羊兒鮮活又逗趣,讓一件原本看來平凡無奇的衣裳變得生動有趣,彷佛那羊兒就要從袖口處跑出來,在綠草地撒歡。

  「啊!什麼事,瑩姐兒又餓了?」

  一塊尺長的白綢布上繡了半幅的長堤春曉,翠綠色的絲線如那三月裡新長的嫩綠,一針一線繡出垂岸楊柳,白白的柳絮花兒一飛,細枝條的垂柳也隨風輕揚,如夢如幻的映照在碧綠水面上,隨流水輕漾。

  執針的手似是一頓,停了好一會兒未再落針,穿著樸素的女子有些失神,似乎困在什麼令人哀傷的回憶中,久久回不了神,清亮如鏡的雙眸落在攤開的繡布上,宛若入定的老和尚,一動也不動的發愣。

  直到身邊的小女兒輕扯她腰帶上的雙魚荷包,她才像從千年一夢中醒來,眼神有幾分陌生和清冷。

  「不餓,瑩姐兒吃飽飽,肚肚脹脹。」瘦得見骨的小女孩摸摸微凸的小腹,笑得很滿足。

  滿足?

  看著小女孩靦腆的笑容,凌翎頓覺一股心疼涌上心頭,不禁撫上「女兒」的頭,對她露出疼惜的微笑。

  在她來之前,這一雙小兒女更可憐,一天只吃一頓,還常常吃不飽,瘦得跟竹竿沒兩樣,衣服穿在身上有如一塊布掛著似,瘦小的只見衣服不見人,小貓小狗一般的小小一隻。

  是的,她有一雙兒女,大兒子雋哥兒四歲,聰明伶俐又有一點護短,護的是他文弱嫻靜的娘親;女兒瑩姐兒才兩歲,嬌憨可愛,正是黏娘的年紀,無時無刻就像一根小尾巴,緊緊跟在母親身側,很怕失去她。

  她的恐懼不是無緣無故,在這之前,她的母親曾經昏迷一天一夜,不論她和哥哥怎麼叫也叫不醒,她好害怕,心中落下陰影,沒看見娘親的身影就會不安,一定要跟在母親後頭才能安心。

  但是在那一天一夜裡,其實她的親生母親已經死了,挨不過病痛和苦熬的日子,放棄了生命,留下嗷嗷待哺的稚兒,很不負責任的撒手人寰,脫離令她苦痛的人世。

  再一次睜開眼的是換了芯的凌翎,一個陪嫁到突厥的女史,凌太傅膝下最寵愛的幼女。

  一看到自己縴弱如柳的身軀,凌翎自個兒也有些愕然,甚至是欷吁,她打出生就是爹娘捧在手掌心的嬌嬌女,養尊處優,婢僕如雲,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從未如此孱弱過。

  打她一醒來,她真的不能接受自己變成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嬌弱到走兩步路就喘得不停的閨閣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守著一雙兒女,不識菽麥,個性軟弱,只會傷春悲秋的念兩句酸詩,悲嘆飄零身世。

  皇甫婉容,也就是這具軀殼的原主,她花了好幾天功夫才適應如今的身分,並由僕從口中套出原主的生平。

  原主打小與趙家長子定有娃娃親,兩家的母親是感情甚篤的手帕交,一心要牽成兒女的親事,因此早早為兩人定下婚約,等到長大後再行議婚。

  誰知趙家的主母一病不起,孩子不到三歲便病死了,趙父半年後再娶新婦,隔年生下次子趙逸風。

  趙家可是百年世家,聲名在外,雖然不喜長子這門親事,但為了顧及聲譽並未毀約,依照約定迎娶。

  皇甫婉容的親爹皇甫義行盡管是嫡子,但她爹在家族中並不受寵,除了會讀書外,不通庶務,家中兄弟甚多,在家族的安排下,新婚不到三個月便偕妻分家出去。

  由於生性淡泊,對錢帛一物並不看重,因此當兄弟們為財產爭得你死我活之際,他默然的帶著分得薄埂的一份錢財,不去計較,不去強求,由五進的大宅院住到二進的小宅子裡,發憤讀書。

  妻子懷孕沒多久,他考中了秀才,到私塾教書,一邊教學生一邊上進,不忘了來年的科舉。他常挑燈夜讀,只想為妻子掙一個誥命,不受妯娌取笑嫁了個不長進的丈夫。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考上舉人,身為舉人老爺,奉承的人也跟著多了,日子也漸漸富裕起來。

  但是該說時機不好呢,還是他考運不佳?幾年後皇甫義行再進京科考時,竟遇到科舉舞弊,龍顏大怒,停辦了兩屆。六年後,皇甫老爹都過三十了,他又再一次負笈上京,這一回遇到洪水肆虐,橋斷了,路不通,他只好無功而返。

  連連數回失利,他在功名上的追求就有點灰心了,原本不想再上京,止步於舉人之前。

  而後長女即將及笄,也就是皇甫婉容,分家之後的皇甫家家境不如家大業大的趙家,在門戶上有些不登對,他想了想決定再拚一次,讓女兒出嫁前能有個得力的娘家當支柱,不至到了婆家處處受人打壓,被人瞧不起。

  這一拚果真拚出個前途,二甲第七名,他在京城候官一年,得了個外放的縣官之職。

  因為外放縣城距離遠,約半個月路程,所以提前為女兒置辦好嫁妝,在舉家上任前將女兒嫁入趙府,為趙家長媳。

  一開始兩家還有所往來,走動得相當勤快,後來縣官在任上太忙了,縣官夫人又忙著應酬各家夫人、小兒入學院就讀,在看到小夫妻倆過得有滋有味的樣子,皇甫婉容又生下長子嫡孫,漸漸心安了,也就少些牽掛,除了節慶時的送禮,皇甫家竟有兩年多未再到趙家來。

  也是有心人的隱瞞,皇甫義行夫婦不知女婿竟意外「身亡」了,而被留下來的遺孀遭到夫家誣陷,指稱她肚裡兩個月大的孩子不足一個半月,不是趙家的種。

  一塊白布硬是被染污了,趙家不承認皇甫婉容腹中的孩子,並以此為借口將長媳長孫趕到她陪嫁的小莊子,說她偷人、不守婦道,丈夫剛死便守不住地與人苟合。

  其實說穿了還不是繼母想獨佔財產,她連兩歲大的孩子也容不下,一並趕到莊子上過活,隨便安個罪名就讓死了丈夫的長媳翻不了身,成了棄婦,趙家所有的財產全成了她兒子的,元配兒子一文也得不到。

  而皇甫婉容的陪嫁莊子並不大,連同莊子在內不到一百畝土地,而她又是只識詩文不知莊稼的後宅婦人,根本不曉得要如何打理莊子大小諸事,只能任由莊頭欺上瞞下,繳上來的銀子寥寥可數,少得連日子都要過不下去。

  女兒瑩姐兒是早產,一生下來便體弱多病,延醫買藥更是少不了,使得她在銀錢上更是捉襟見肘。

  皇甫婉容被趕出趙家時,她的妝奩和私人財物都來不及收拾,一轉手就落入小謝氏手中,根本拿不回來。

  謝氏是她的繼室婆婆,小謝氏是婆婆的娘家佷女,在她被趕出趙家不久後嫁入趙家,為趙逸風正室。

  而先前皇甫婉容之所以會昏迷了一天一夜,起因是小謝氏看中了皇甫婉容這座陪嫁莊子,莊子雖小但臨近溪流,岸邊廣植垂柳和桃、杏,每到春天風景極佳,百花盛開。

  小謝氏想將這裡改建成別莊,植株栽木,放養些山禽野獸,挖個小池塘養荷,一有空閑便能來此逛逛,打打獵,吃點野味,和三五好友辦個詩會,博取好名聲。

  皇甫婉容一向不與人爭長論短,個性溫婉,一遇到性情蠻橫的小謝氏就沒轍,小謝氏態度強硬的扔下兩百兩就要皇甫婉容娘仨搬走,還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令人氣憤。

  不說莊子的價值,光是以八十畝的中等田地來說,市價一畝少說四兩左右,加上莊子,四、五百兩是跑不掉,而且土地上還有莊稼,再過一個月就要收成了,起碼值個百兒、八十兩的,沒六百兩是拿不下。

  小謝氏以不到一半的價錢就想強買強賣,想當然耳是行不通,皇甫婉容再無知無力也曉得莊子是他們母子三人唯一的立身之處,若被小謝氏搶走了,他們還能往哪裡去?

  於是皇甫婉容溫聲軟語的搖頭,這讓志在必得的小謝氏很是著惱,一想到皇甫婉容長媳的身分,又思及「失蹤」的大伯子,她一惱生怒,便用力地朝皇甫婉容一推……

  皇甫婉容原就羸弱,再加上長期吃不飽,體力不濟,輕如柳絮的身子宛如風中殘燭,被她這麼一推便往外跌去,腦殼重重地往石階磕去,當下流了一地的鮮血。

  看到止不住的血,小謝氏嚇到了,她匆匆地丟一錠五兩銀子要僕婦去尋大夫便趕緊離去,怕擔上殺人的罪名。

  那一推把皇甫婉容的命推沒了,在拖了一天一夜後,香消玉殞,足足斷氣了有一刻。

  但是沒人發現,因為她原本就氣息微弱,一兒一女又太年幼了,只當母親睡著了,而她的奶娘夜嬤嬤年歲已高,禁不起熬夜,只能顧白日,夜裡由年僅十三的丫頭淺草看顧。

  只是小丫頭淺草也是個迷糊的人,顧著顧著就打起盹了,絲毫未曾察覺主子沒氣了,打了個盹忽地醒來,見著主子胸口還有細微起伏,該熬藥、該喂稀粥還是照做。

  凌翎回顧皇甫婉容短暫的一生,她一點也生不出憐憫心,她認為皇甫婉容太柔弱了,不忮不求不是心胸寬大,而是無能,堂堂大戶人家的長媳居然被逼到流落鄉野,還遭到弟媳婦的欺侮與凌辱,她的骨氣和尊嚴到哪裡去了?

  為母則強,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那一雙伶俐可愛的兒女著想,她一再的退讓是逼他們去死。

  要不是跌破頭,血流滿地嚇跑了小謝氏,這會兒莊子早就保不住了,母子三人不知要到何處棲身。

  曾為女史的凌翎無法忍受懦弱和認命,她在北方狼地整整待了十五年,見過最嚴苛的天氣,以及為生存所必須有的狠厲,想活下來就得比別人更強悍,否則淪為俎上肉。

  當年公主的和親隊伍有四名女史、八名女官,兩百名宮女、太監,五百名侍衛和三百名匠人。

  三年過去後,存活的人剩不到三分之二,不是適應不了北方的環境和食物,便是被長年的貧瘠嚇出病,在知故土難歸的情況下,思鄉情切,沒多久便病故他鄉,真的回不去了。

  又過了十年,活下來的不到一百人。

  一直到她死之前,公主身邊只剩下五名左右的宮人,其他人已屍埋黃土,再也聽不到熟悉的鄉音。

  「娘,娘……」奶聲奶氣的聲音又響起。

  「啊!怎麼了?」凌翎頭一低,對上一雙如瓖黑玉般的眸子。

  「娘,呆呆……又呆呆了……」瑩姐兒說起話來還有一些咬字不清,無法完整的表達一句話。

  這又是皇甫婉容的錯,她忙著自怨自哀,感慨人事無常,完全不曾細心地教養一雙兒女,任其野生野長,連四歲的兒子都還未開蒙,大字不認識一個,一數到十還會數錯。

  凌翎一見眉清目秀的雋哥兒居然沒拿過筆,她心裡氣得要把皇甫婉容給凌遲了,家裡窮是一回事,但她好歹是縣官之女,也識些詩文,教些啟蒙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不成嗎?自個兒不成器還拖累孩子。

  成為皇甫婉容的凌翎重生已月余了,頭幾日她因為頭部受傷而渾身乏力,休養些日子後身子漸漸好轉,當她發現兒子居然目不識丁時,震驚之余她便著手開蒙之事。

  她真的沒想到皇甫婉容會這麼窮,除了小謝氏匆忙丟下的五兩銀子外,錢匣子裡只剩下二兩多的碎銀,那點錢割一斤肉,買二十斤米、二十斤白面,再買一些日常用品就沒了,更別提買藥補身。

  不過什麼都能省,筆墨紙硯不能省,光是買文具的銀子就花了三兩,如今她手上連一兩銀都沒有。

  眼下,她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想辦法弄錢。

  「是發呆,不是呆呆,來,跟娘說一遍。」啟蒙要趁早,她這女兒不要求她精明,最起碼要靈慧點,別被人騙。

  凌翎不曉得她何時會走,就像她不知為何會在皇甫婉容的身體醒來,她的上一輩子最渴望的是有個自己的家和一雙可愛乖巧的孩子,如今也算是「美夢成真」了,她打算盡可能地帶好兩個孩子,除了彌補前一世的缺憾,也能讓他們過得好。

  雖然這一個家少了父親的角色,但是她並不介意,若是身邊真多了個丈夫,她還真不知要如何應對。

  現在這樣就很好,她想,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發呆。」瑩姐兒跟著念,小模樣很是惹人憐。

  「嗯,是發呆,娘有時繡累了就想休息一下,這叫放空思緒。」她是常常走神,不自覺的回想過往。

  上一世死時剛過三十歲生辰,當時她正聽聞可以返回故國了,喜極而泣,誰知她是回來了,卻是裝在黑漆福字棺木中被運回,魂魄坐在棺木上入關,卻連家門都到不了。

  她的兄弟們前來接靈,就在兄妹、姊弟要踫面之際,凌翎忽覺有一股困意襲來,當她再有知覺時是被痛醒的,身上蓋著花色已褪的被褥。

  「喔,放空……我也要學……」瑩姐兒很興奮地捉住她的手,興高采烈的眯著眼笑。

  聞言,凌翎失笑地揉揉女兒稍微長點肉的面頰。「這不用學,等你長大了就會,以後你有得是機會。」

  若一直養在閨閣中,還能不無聊死。

  凌翎是在京城中長大,是凌太傅最寵愛的小女兒,打小要什麼有什麼,凌太傅簡直把她寵上天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擅長騎馬、射箭,整日跟著兄弟們瘋玩,還去過同人館。

  同人館是外邦使臣與非本國商人居住的會館,外邦使臣較少,通常是來做生意的商人居多,語言很雜,常和哥哥、堂哥堂弟混跡其中的她不僅學到他們的語言,還學到怎麼做生意,哪國的絲綢最便宜、哪國的瓷器最好賣,她一清二楚。

  這些本事讓她日後多了很多便利,攤上一個糟心的公主後,她成了無所不能的全才,既要為荒唐成性的公主排除萬難、分憂解勞外,還要為她的奢靡過度找財路。

  要不是公主太會花錢了,凌翎說不定會是全突厥最富有的女商人,美貌加上才華,根本不愁嫁。

  「娘,我跟你學刺繡,繡好看的花好賣錢,給瑩姐兒買新衣服。」瑩姐兒盯著繡了一半的繡布,她看不懂上面繡了什麼,只覺得好看,娘繡好了就可以拿到縣城賣錢。

  以她的年紀只知道有了銀子就有香噴噴的米飯吃了,再淋上剁得細細的肉醬,她一次能吃兩碗白飯。

  看到瑩姐兒身上有些過小的衣裙,凌翎笑著摟了摟她。「等夜嬤嬤回來就有銀子了,娘給你和哥哥扯幾尺布,咱們都穿新衣服好不好?還給瑩姐兒買頭繩和頭花。」

  皇甫婉容的身子太弱了,略通醫理的凌翎在自行調理下養了快半個月才好了些,手上也沒有銀子,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想了想以她目前的身子狀況,走是走不遠,吃重的活也干不了,除了拿手的刺繡外,旁的事也沒法干,為了糊口,便拿起針線試試水溫。

  幸好當年夜嬤嬤機警,在皇甫婉容被誣陷「偷人」之際,略略收拾了一些細軟,往包袱中塞了幾張銀票和碎銀,以及大爺臨出門趕考買來送給妻子的幾塊布,他們才撐得到今日。

  銀子和銀票早花完了,倒是幾塊細絹、白綢還留著,凌翎取出其中一塊細絹裁成方帕大小,以她多年的繡功繡上圖樣,讓夜嬤嬤拿到城裡的綢緞莊賣,所得的銀兩再買些糧食、布料回來,改善窘困的生活。

  不過太操勞她還是吃不消,當她還是凌翎時,一天繡三、五條帕子不成問題,信手拈來的小事,可是一到皇甫婉容的身體,兩天能繡好一條帕子就該偷笑了,她先繡了兩條讓夜嬤嬤拿去賣,得銀一兩七,下半個月的吃食便有著落了。

  而後養著養著較有力氣了,莊子裡正好有一大片竹子,她便剖竹細分,將雙面繡做成竹骨團扇,以更高的價錢待售,她非常需要銀子,坐以待斃不是她的行事作風。

  一名和親的女史需要做團扇嗎?

  要的,如果遇上一個刁鑽,不跟人講道理的公主。

  這位去突厥和親的公主在未出閣前便是我行我素的性情,她想要的東西必須馬上送到她面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延誤。

  因此和公主最親近的女史什麼都要學,跟宮人學、跟匠人學,學了一身的手巧奇技,久而久之,凌翎幾乎是無所不會,到了突厥後過了幾年,她甚至連獸皮都會剝,硝制成皮子。

  身為太子太傅最寵愛的麼女,她何須成為陪嫁的女史,她爹不同意,凌府上下也不允許,只想她許配一門美滿婚事,夫唱婦隨,夫婦和睦,和和樂樂地過好自個兒的日子。

  都怪有一年她隨父親入宮,慶賀皇上萬壽節,才六歲的她明明個頭不大,卻被蘭妃之女豐玉公主一眼盯上,死皮賴臉地硬是指定她為伴讀,非要皇上宣她入宮不可。

  那時蘭妃正得寵,皇上二話不說的點了太傅之女為公主伴讀。

  此後十年她便是宮中常客,公主一召就得入宮,平時伴讀,離了御書房便是玩伴。

  凌翎自幼聰慧,很快地便順了公主的毛,雖然公主驕縱任性,但她在宮中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舒坦,和公主兩人常是捉弄別人的同黨,她才不是被人使喚來使喚去的小可憐。

  幾年後蘭妃失寵,宮裡多了寵冠六宮的孟婕妤,兩個人爭得厲害,也斗得風雲變色,後宮之中就被這兩個女人弄得烏煙瘴氣,連一心向佛的皇上也管不住,由著她們去鬧。

  鬧著,吵著,公主及笄了,要物色駙馬,偏偏此時突厥大軍在邊境打了一仗,燒殺擄掠了十幾個村落,被守關將士打了回去還大言不慚,說要是不送公主來和親便要再開打。

  朝廷鬧成一片,主和、主戰的文官武將鬧得不可開交,那時候的枕頭風非常中用,孟婕妤的一番枕邊細語下,身心得到大滿足的皇帝便下令豐玉公主和親突厥。

  聖意已下,豐玉公主不管如何哭吵,甚至鬧到聖駕前,還是改不了和親的命運,此行已定。

  無法改變聖意的公主,性格變得更蠻橫了,痛恨起身邊的每一個人,連無力挽回的蘭妃也成為她痛恨的對象,她一個人不好過,便要所有人跟她一樣不好過,一起毀滅。

  那時凌翎已經訂親了,再三個月就要成親,她的未婚夫是她自小就認識的寧將軍之子寧玉晟,年十八,大她三歲,青梅竹馬的兩人打小感情就好,情意切切的如同一個人。

  要嫁到茹毛飲血的突厥,公主可是見不得人好,她一看到眼染喜色的凌翎,不樂意了,竟然以死相脅,既是伴讀也該是陪嫁,她要皇上封凌翎為女史,陪同嫁至一片荒涼的關外,否則寧死不嫁。

  凌府滿門一聽聞,驚得大駭,凌家父子還在金鑾殿跪上一整天,請聖上收回成命,但是皇上一句——朕的女兒嫁人,愛卿的女兒陪不得嗎?要不要朕把皇位讓出來。

  凌府不敢求了,再求便是逆上。

  不過他們還是走了路子,請太子出面求情,看在太子的面子,皇上同意三年後可歸。

  凌府進宮謝恩。

  只是此舉又激怒了豐玉公主,她另有打算。

  適時,寧將軍母喪,寧玉晟也得守三年孝,所以婚期往後延三年也是可行的,待出了孝期再議婚。

  然而三年後,凌府長子前往突厥接人時,已為突厥王妃的豐玉公主怎麼也不肯放人,還冷誚的說︰「人是不可能給你,但是要屍體簡單,本妃陪送上好的楠木棺材一口。」

  凌雲峰是被突厥士兵驅逐的,揚言王妃有令——再入突厥地界刖其雙足,不得全身而退。

  凌家人被趕走一事,事隔三日才傳到凌翎耳中,她氣不過的找公主理論,為此還和公主鬧得不愉快,差點也害其他女史、女官受到牽連,被送給草原上驍勇善戰的勇士。

  「我都回不去,你憑什麼回去?」

  豐玉公主憤怒的大吼,凌翎無聲的落淚。

  最後兩人各退一步,妥協,以十年為限,在十年期滿後凌翎可以逕自離去,但是在這期限內,公主要她做什麼她都得做,不得有任何違逆,她是公主的錢袋子和萬能女史。

  凌翎撈錢的本事無人能出其右,她仗著公主的勢開采寶石,並大量搜購皮毛和藥材,差人運往京城兜售,再讓人以公主之名運來鹽和江南的茶葉、布匹,賣給突厥人。

  她兩相得利,經手的銀兩每年有數百萬之數。

  可惜公主太會花錢了,一下子要建宮殿,一下子要蓋別院,嫌突厥什麼都缺,高價購買關內各項物事,還曾花費上百萬兩運冰,也曾為了想吃魚,不惜路途遙遠運來十尾武昌魚。

  凌翎賺得多,花得也快,所以她無時無刻不想著攢錢的法子,她還得為自己存返鄉的路費。

  誰知十年一到,豐玉公主懷著她第三個孩子,由於孩子過大,有性命之虞,此時此刻的凌翎根本走不開,她必須確保公主生產順利,母子平安才行,否則公主出事她也別想活命,還沒抵達家門便已人頭落地。

  再說打小的情分加上十年的異鄉相處,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公主的孩子是凌翎看著出生的,他們喊她女史姑姑,當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份情誼也就越彌足珍貴,凌翎像個姊姊般管著愛胡鬧的公主。

  等到公主生下第三子,坐完月子,突厥爆發大規模的內戰,這下凌翎想走也走不了,到處在打仗。

  打了好幾年終於平靜了,凌翎也已三十了,當年的青梅竹馬早娶妻生子,為人夫,為人父,她當下有種不知往哪去的茫然感,她不曉得還能不能做回那個單純的凌府千金?

  但是她還是要回去,思鄉之情快將她折磨死了,她想爹,想娘,想十幾年不見的哥哥、弟弟。

  公主來送行,賜了她一杯餞別酒,此後天南地北各一方,再也不相見,一路好走,不再思鄉。

  凌翎一杯下肚後就沒再清醒,她被安置在楠木福棺中運回京。

  原來到了最後,公主還是沒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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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一世,初為人母

  「瑩姐兒,我們去看哥哥練字好不好?」

  「好。」瑩姐兒嬌軟的一應。

  凌翎抱起身子還很輕的瑩姐兒,鼻頭往她頸肩、胳肢窩蹭來蹭去,逗得她小小身子扭來扭去,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聽著小女娃甜糯的咯笑聲,凌翎覺得旁徨不已的心變得平靜許多,她不再是凌太傅之女、當權大臣的家眷,而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皇甫婉容,年幼的他們需要她。

  莊子不大,院子只有二進,分了三小院和一處客房,另外是下人住的偏屋,母女倆只走了幾步路便到了兩明一暗的小院,明處的左間屋子做為書房,一個眉目清朗的小兒正十分專注的描紅。

  「小姐……」

  凌翎……不,凌翎這名字已隨著逝去的生命消失了,她該認命,真正把自己當作這具身子的主人。

  皇甫婉容在唇上比出一指,做出噤聲的動作。

  因為沒錢買不起小廝,淺草便暫時充當書僮,為小少爺鋪紙,研墨添茶。

  「娘。」額上冒了點薄汗的雋哥兒見到娘親到來,歡喜的咧開嘴。

  「娘吵到你了?」怎麼才練個字就滿頭大汗,他拿的是筆不是大刀。她笑著用帕子擦擦兒子額頭的汗。

  他搖頭,模樣很是可愛。「沒吵到,我剛好寫完十個大字,娘你瞧瞧,看我寫得好不好?」

  「好,娘瞅瞅。」她由不適應當娘,到如今的應得順口,心裡已接受是兩個娃兒的娘。

  小孩子都是愛求表現的,當她看到兒子亮晶晶的雙眼瞅著她瞧,笑在心裡的她鼓勵的揉揉他的頭發。

  「嗯,以初學者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你再多用點心能寫得更好,等夜嬤嬤買了紙回來,娘教你識更多的字,我們也該念《三字經》啟蒙。」他的啟蒙已經晚上一、兩年。

  在凌府,凌氏子孫約兩歲大就會背完《三字經》,三、四歲的孩子能寫一手好字,《百家姓》、《千字文》那是倒背如流,《朱子家訓》是最基本的課表,書閣內上萬本的藏書是府內子弟的必讀物,每人至少要看過一遍,不用熟記但要知其出處。

  文人子弟重讀書,能知文識字,通達其中含意,不求文以立國,但求通情達理,腹有書香,修身持德。

  「好,那我再練練,娘你再坐一會兒,淺草姊姊,給我娘上茶。」雋哥兒小大人似的吩咐丫頭做事。

  「是的,小少爺。」

  淺草笑著要斟茶,一張圓臉很有喜感,十三歲的她比同年齡的姑娘高挑,但不知是這些年缺糧少食的,就圓一張臉面,手腳和腰身細且修長,初見時有種不協調感。

  臉圓的人應該是胖子,怎麼會瘦得像皮包骨呢?可是看久了也順眼,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甜,讓人忍不住跟著笑。

  「不用了,我不渴,還有雋哥兒也別練了,再寫小手都要腫了,娘要教你一件事,凡事要適可而止,過與不及都不好。」皇甫婉容內在的凌翎一時半刻還改不了女史的作風,一開口免不了要說教。

  不過求知心切的雋哥兒卻很喜歡這樣的教導,以前的娘根本不管他,他大字不識一個,現在的娘變得好好,會教他一筆一劃的寫字,還會告訴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只是他有時候聽不太懂,要想很久很久。

  兩人一個願意教,一個樂意學,相處起來比從前還像親母子。

  「娘,不寫就寫不好。」他覺得他還可以再寫十個大字。

  將女兒放在矮凳上,皇甫婉容攬過兒子,輕揉他微酸的小指頭,「是不是有酸麻酸麻的感覺?這就是該休息的警訊,要是再練下去,五根小手指就要腫起來了,隔天你會拿不住筆,別說十個大字了,你一個字也寫不了。」

  「是這樣嗎?」他摸摸自己的手,真的像娘說的一按就酸酸的,他剛剛練字時完全感覺不到。

  「要不要試試?」皇甫婉容指著攤開的白紙,讓他親自嘗試,有些事做過了方知個中滋味。

  「不要、不要,娘再揉揉,我手酸。」他搖頭搖得很快,露出小孩子才有的天真。

  「就你命好,還要娘跟你揉手。」她取笑兒子的嬌氣,有緣當母子是一種福氣,她會多疼疼他。

  雋哥兒一個勁的笑,直往娘親懷裡鑽。

  一旁的淺草面上含笑,輕手輕腳的收拾筆墨,將書寫過的毛筆清洗乾淨,倒放在竹節做的筆筒裡。

  「哥哥,羞羞,跟娘撒嬌,我長大了,不跟娘撒嬌。」瑩姐兒一直捉著娘親的裙子不放,小臉一抬很是神氣。

  「好呀!你別跟我搶娘,娘是我一個人的。」他兩只小手一張開,站直的高度只抱得到娘的大腿。

  瑩姐兒一聽,微黃的小臉就扁了,一副快哭的模樣。「娘,你不會不要瑩姐兒對不對?娘也是我的。」

  「對,娘是你們的,你們是娘的心肝。」她一手一個抱滿懷,感受為人母的喜悅。

  「嗯,娘不要再睡著了叫不醒,瑩兒會怕。」皇甫婉容的昏迷讓瑩姐兒嚇到了,她一直記著娘臉白白的樣子。

  一說到娘親差點死掉,雋哥兒的身體微微發抖,他抱母親的手更緊了,好像他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好,不怕、不怕,娘只是睡沉了,一時沒聽見你們的聲音,以後雋哥兒要帶著妹妹,你是哥哥,要保護妹妹,等你長大了要當咱們家的頂梁柱。」他們才是最親的,骨血相連,而她不確定能不能一直當他們的娘。

  未雨綢繆是人之常情,頂著皇甫婉容的皮肉,她能做的是教這對兒女成長,彼此關心,彼此照顧,即便有一天她不在了,兩個娃兒也能同心度過危難,在茫茫人世找到活下去的方式。

  「我聽娘的,娘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雋哥兒很慎重的牽起妹妹的手,表情有點嚴肅。

  「娘,我就跟哥哥好,不跟哥哥吵架。」瑩姐兒把哥哥的手拉得很緊,拉著、扯著就玩起來。

  看著兩個小娃的淘氣,皇甫婉容也笑了,大手包小手的跟他們玩起勾勾手的游戲。「不許跑,我捉著誰的手了?」

  「不是我、不是我,是哥哥的手。」好好玩。

  「不是我、不是我,是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好小。

  「喔!誰說謊了?不誠實的人會被月亮婆婆割耳朵。」這一招用來嚇小孩子最有用了。

  「不要、不要,不要割我的耳朵,娘壞,嚇我。」小娃兒都快哭了,眼眶含著淚泡。

  「妹妹不怕,哥哥保護你,我們不理會壞娘。」娘呀!幹麼要嚇妹妹,她一哭起來很驚天動地的。

  看到兒子埋怨又無奈的神情,皇甫婉容忍不住大笑,笑得連淺草都一臉狐疑,小姐傷了一回怎麼變了一個人似,以前她從不放聲大笑,說是不端莊,最多露齒一笑。

  「小姐——」一聲略帶老氣的聲音一喊。

  往門口一瞧,一名四十來歲的婦人穿著暗褚色衣裙走近,臉上帶著一抹止不住的笑意。

  「夜嬤嬤,你回來了。」原主的奶娘,一個忠心的婦人。

  「小姐,你讓老奴賣的團扇,老奴……」還真是神了,那般的高價居然也賣得出去?!

  皇甫婉容舉起手制止,轉頭吩咐,「淺草,去煮鍋綠豆湯給雋哥兒、瑩姐兒消消暑,記得留一碗給夜嬤嬤……」

  將人給打發出去後,她才讓夜嬤嬤把事情說了,聞言,也是一臉的驚喜。

  「真的賣出六十兩?」

  「是的,小姐,綢緞莊的掌櫃一瞧見老奴拿出的團扇,兩眼頓時睜得好大,把老奴嚇得差點奪門而出。」她以為價錢開得太高了,有誆人的意味,掌櫃的要掄袖子揍人。

  夜嬤嬤不姓夜,她本姓什麼其實也不記得了,小時候逃荒逃到皇甫家附近的莊子,老莊頭看她可憐就收留她在莊子上干活,大了嫁給莊頭在皇甫家干小廝的二兒子,生有二子一女。

  後來皇甫老爺甫生長女要一名奶娘,剛生完老三不久的夜嬤嬤便去了,皇甫夫婦待人是沒話說的好,對待府中下人也十分和氣,因此夜嬤嬤一待就不走了,一心奶大小姐。

  皇甫家分家了,她也毫無二話的跟著走,把丈夫孩子扔在本家,沒有什麼比她家小姐更重要。

  有感於她的忠心,皇甫老爺把她一家子從本家贖出來,脫出奴籍,老莊頭成了皇甫家的管家,一個兒子在老爺跟前聽差,一個兒子在外面管著兩間鋪子,小女兒在夫人的安排下嫁給鋪子裡的二管事,夜嬤嬤更加感激且護主。

  本來夜嬤嬤的兒子想接她去奉養,可是她怎麼也放心不下一手帶到大的小姐,因此留著未走。

  「沒跟你講價?」

  夜嬤嬤笑得臉上像開了一朵花似。「沒呢!一把搶走老奴手上的團扇,還直問還有沒有。」

  她從不曉得一把扇子這麼好賣,老爺一年的俸祿還沒兩把扇子高呢!喜得她嘴都闔不攏。

  「過兩天你再送兩把過去,這次一把一百兩。」夜嬤嬤不知道雙面繡的價值,這在宮中一把沒三百兩買不到。

  豐玉公主的陪嫁中就有會雙面繡的手藝人,但是會雙面繡法的繡娘越來越少了,不但要手巧,還要有耐心,嫻熟工筆畫和花鳥圖樣,能在腦海中繪出兩幅迥異的圖樣同時下針。

  當時她花了三年的功夫才學會精巧的雙面繡法,在公主缺錢的時候,將大幅繡件賣與突厥權貴,南方的繡品在北方相當搶手,當初的賣價是一匣子、一匣子的各色寶石,她讓人鑲成珠釵寶簪回京城賣,獲利是出人意料的可觀。

  即使在如今的市面上,雙面繡仍是價高不可得的極品,一旦有繡件流出,多得是人搶著要買。

  「什麼,一百兩?」會不會太高了?

  夜嬤嬤驚得兩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皇甫婉容輕聲一笑,「放膽開價,不打緊的,你跟掌櫃的說,半個月後有三尺左右的炕屏,他要買就下單,一件五百兩,訂金先付一百兩,五十兩銀票,其餘散銀,余下的四百兩等收到貨再付,若他不要了我好找別家。」

  「小……小姐,你不是跟老奴開玩笑吧?」五百兩有人買嗎?不過一扇小小的炕屏而已。

  「你只管照我的話說,其他你別管。」五百兩還喊低了,掌櫃的一轉手能賺個二、三百兩。

  要不是她急著用錢她還會抬抬價錢,把人胃口吊足了再出價,自個兒出馬把掌櫃的哄得一愣一愣的。

  「是的,小姐。」夜嬤嬤話一落下,隨即面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糾結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一問,「小姐,你幾時學會了雙面繡,為何老奴毫不知情,也從未看你繡過?」直到最近。

  夜嬤嬤是最了解皇甫婉容的人,她是知道小姐會一點女紅,但手藝還好,並不專精,能繡出一朵海棠花就算很了不起,別說是完整的海棠春睡圖,那對小姐的繡技而言,難度太高了。

  可是自從小姐撞傷頭之後,她整個人像是大開竅了,少了平日能忍則忍的軟性子,多了股叫人感慨又欣喜的硬氣,說起話來條理分明,不再夾雜著令人聽了嘆氣的風花雪月。

  小姐能有所長進,身為奶娘的她最為開心,就怕只是一時的意氣,過了這口氣又弱了氣勢,讓兩位小少爺、小小姐要多受點苦。

  「我磕到腦門時其實不是陷入昏迷,而是進入一處白霧縹緲的仙境,裡面有位掌管人間女兒事的仙妃娘娘,她告訴我仙境一年是人間一日,她用仙法教會我所有女兒家該會的技藝,從農耕到女紅,甚至婦科調理的醫理,我在裡頭足足待了一年。」她用如夢似幻的口氣說著。

  夜嬤嬤出身鄉野,見識本來就不高,又長年處於後宅,見過的世面更不多,不識字的她就是個土氣村姑,只是運氣好遇上性子好的皇甫義行一家人,說穿了本質上還是腹無點墨的鄉願婦人,很容易聽信怪力亂神。

  尤其是她還有點愚忠吧!相信吃她奶奶大的小姐不會騙她,小姐說什麼都是對的,絕無虛言。

  如果不是遇到仙妃娘娘了,小姐怎麼會突然變聰慧?雖然她從前就小有慧名,但是太過與世無爭了,即使背上見不得人的污名也忍氣吞聲,不敢向婆母討回公道。

  誰看不出來呢,趙家主母謝氏並不是長房大爺的生母,二房二爺才是她的親生子,大爺一不在,她便想著由頭往長房潑污水,好讓長房子嗣得不到一絲好處,日後趙府的家產全歸二房獨有。

  偏偏小姐看不透,骨子裡有文人的清高,不想在銀錢上多作計較,以為不扯破臉就能相安無事,偏安一隅。

  謝氏姑姪是得寸進尺的人,趙府已是她們的囊中物還不知足,連小姐的嫁妝也要霸佔,最後心狠地把他們唯一的棲身之所都要奪走,小姐再要不醒悟,真要一無所有了,淪為一貧如洗的乞丐。

  所幸小姐因禍得福,遇到大福氣了,得仙人所助,將她腦子裡的穢氣全清走,只留下福分。

  夜嬤嬤的心裡是這麼想,小姐一夕之間變聰明了是得天助——神仙都看不下去了,下凡來相助。

  「小姐,你一年不吃東西不會餓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聽得皇甫婉容面上一哂,她聲音略乾的揚唇,「仙風玉露足以飽食矣!」

  為了應付刁蠻的公主,她早練就了說假話面不改色的好口才,只要能把人說服了,假作真時真亦假。

  「啊!小姐有福了。」真好,小姐也能苦盡甘來了,受了趙府兩、三年的冤枉氣,也該吐一吐了。

  是福嗎?未到蓋棺論定時,誰也說不清。「夜嬤嬤,我這一撞腦子有些不清楚了,以前的事不太記得牢,你來跟我說一說,大爺為什麼沒了的,婆婆憑什麼一口咬定瑩姐兒不是趙府的種,她有任何憑證,是有奸夫還是捉奸在床?」

  現在她是皇甫婉容,人活在世上便要爭一口氣,不能由著人造謠生事,硬把千夫所指的淫行往她頭上栽。

  一聽她肯理一理這子虛烏有的罪名,夜嬤嬤比誰都高興。「大爺中舉後原本無心科舉,他想走從商這條路,和幾位同窗好友合資做生意,頭兩年也做得不錯,還出資把趙氏祠堂翻新了,買了兩百畝土地當作祭田,供族中清寒子弟就讀,家中有困難的族人也能從中領取一份救濟……」

  可謝氏說中了舉不考進士太可惜,自願從公中拿出兩千兩,慫恿無心仕途的趙逸塵再進取,以為嫡弟的榜樣。

  趙逸塵剛好有樁生意要往京城一趟,他便想著勉力一試也無妨,重拾書本準備了數月,在開春過後便出了門,身邊帶了幾個隨從,和一名識途老馬的管事。

  誰知一個月後傳來趙逸塵意外身亡的消息,幾名僕從都慘遭殺害,唯有老管事重傷裝死才逃過一劫,他負傷逃回通化縣來報喪,其他人的屍首由當地知府收埋。

  「你是說沒有大爺的屍體?」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堂堂趙府的長房長子竟如此草率的解決身後事。

  「當時有同行的幸存者目睹大爺被砍了好幾刀,一身鮮血淋灕,劫財的盜賊一路將大爺逼落黃沙滾滾的大江,起先大爺還冒出頭呼氣,但是水流湍急,很快就沉下去了……」那幾日剛下過一場大雨,江水都是泥濘的,黃濁濁一片。

  「沒人下去打撈?」就算活不了也要入土為安,豈能曝屍江河中,任由魚蝦啃咬屍身。

  「江水太急了,上游還因為連日暴雨而潰堤,淹水數百裡,官府裡的衙役不敢下水打撈,他們說此江一流幾百裡,一日之內已橫越百裡之外,怕是再難尋回。」謝氏根本不肯花銀子找人,只在府中擺設靈堂,供人拜祭。

  「老爺沒說一句話嗎?」怎麼說也是自個兒的骨肉,真能無動於衷的漠視?那就太無情了。

  「老爺一聽到大爺死訊便病倒了,這一病就養了個把月才好,老爺病一好,大爺早已以衣冠下葬,而小姐你就被送到莊子了。」他們的手法太粗暴了,簡直不給人一條活路。

  「我那時就被送走了?」動作還真快呀!趁人還在喪夫的悲痛中全無防備,一舉鏟除多餘的障礙。

  宮中的骯髒事見多了,她完全不用多想就能猜中所謂的盜匪是怎麼回事,先把礙眼的人給解決了,餘下的不難處理,女人、小孩而已,還能礙事嗎?

  狠心一點的一把火便一了百了,全然不留痕跡。

  「小姐那時明明有快兩個月的身孕,可太太請來的大夫偏說才剛懷上,硬生生地指稱小姐不貞,大爺的棺木前腳才出大門,太太後腳就讓人把咱們幾個綁上馬車,小少爺在後頭追著哭,太太乾脆一並將他丟上馬車……」

  原本皇甫婉容有四個陪嫁丫頭,兩名應對裡外的嬤嬤,事到臨頭,有幾個倒戈了,求「心善」的主子放了她們。

  謝氏身邊的婆子比土匪還狠,搶了賣身契就還給那幾人,口出穢言地要車夫快點把他們送走。

  所以到莊子服侍的下人只有不離小姐左右的夜嬤嬤,以及冒傻氣的淺草,這兩年若非有她們兩人的一路相護,皇甫婉容怕是早已魂歸離恨天,連生產的那一關也過不了。

  「後來呢?」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落幕。

  「後來小小姐出生了,老爺曾來看一眼,見小小姐的眉目與大爺十分相似,便給老奴二十兩銀子,叫老奴好好照顧小姐,而後一年多,那邊的人再也沒來莊子鬧事。」大概是老爺壓下去的,不讓謝氏來鬧。

  「直到小謝氏又再度上門。」她這位弟媳是有多不要臉,人都被他們逼到走投無路了,還來搶食這覺得好欺負的肉包子。

  「是的,老奴只在二少奶奶還在她當姑娘的時候見過,二爺娶親時並未知會咱們,是過後才在城裡聽人提起。」

  怕他們長房鬧場嗎?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

  「所以說大爺也有可能未死?」

  夜嬤嬤嘆口氣,她倒是希望大爺未死,可別說依當時凶險的情況是凶多吉少,就算真的沒死,這都過了幾年了都不見人回來,恐怕是早就死透了。

  而皇甫婉容卻是心想還是讓他死了吧!死得乾乾淨淨的好,她可不想平白多個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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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6: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忘了自己是誰

  未見屍便有變數。

  不愧是當過女史的,料事如神,此時的趙逸塵的確活得活蹦亂跳,不僅身上的傷好了,還拜了一名酒鬼為師,學了一身好武藝,能飛檐走壁,踏雪無痕,一躥躥得半天高。

  只是,他失憶了,腦門靠近眉尾的地方有一道硬物撞擊過的疤痕,似是在江河中飄流,被河裡的浮木擊中。

  「呆子頭,你還沒想起來嗎?」

  一名頭髮稀疏的老頭光著半顆腦殼,衣衫邋遢地穿著露趾的破草鞋,抽動著紅通通的酒糟鼻,似躺似臥的以手拄頭,斜臥在大石頭上,一只酒葫蘆斜著倒入嘴裡,咂巴咂巴的嗝出嘴沫子。

  「師父,我不叫呆子頭。」清眉朗目的男子坐得十分俊挺,一雙深不見底的墨瞳宛若那水潭,冷得漠然。

  「我不是你師父,我只教了你幾招莊稼把戲,趕趕羊還行,別拿來殺牛。」要不是他根骨奇佳,不練可惜,他才不浪費力氣教他,教了兩三年還是一根溫不熱的木頭。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非師父在江邊垂釣,此時的自己已是一縷亡魂,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少給老頭子掉書袋子,升米恩,斗米仇比比皆是,哪天你用我教的招式反過來對付我,我一點也不意外。」這年頭不講師徒,即便親如父子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就像他的第一個弟子,將他所教的武學用在弒父上頭,殺了生父之後又想來殺他,怕他走漏風聲,反被他一掌擊斃。

  「不會。」恩將仇報的事他做不成。

  「哈!我從不相信從人嘴巴說出來的話,那跟放屁沒兩樣。」他大口的喝著酒,酒液從他唇邊滑下。

  「那是因為你酒喝多了。」酒從不離身,名副其實的酒鬼,哪裡有酒就往哪裡待,不把酒喝光絕不離開。

  「哈哈,是誰在說醉話了,你連你自個兒是誰都不清楚,還敢說我喝多了,至少我還知道自己是誰,我姓錢,人稱錢老鬼是也。」他邊大口喝酒,邊仰頭大笑,行為放浪,瘋瘋癲癲。

  錢老鬼乃醫毒雙聖,沒人曉得他還會武功,輕功一絕,他以毒殺人,看不順眼的就撒上一把毒粉,可他鮮少用醫救人,因為看得順眼的人實在太少太少了,眼前的清俊男子是少數的例外。

  「我只是忘了。」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來。

  「忘一輩子。」他說得含誚帶譏。

  「不會。」他隱隱約約有些殘影在腦海中晃動。

  「你說不會就不會嗎?都兩年多了,也沒見你的親人尋來,八成是你這人的人緣太差,大伙兒巴不得你早死了,你還是認命點,娶了徐豹那閨女,說不定明年給你生個白胖兒子好為你送終。」起碼留個種,逢年過節上炷香。

  傷天害理的事幹多了通常活不久。

  錢老鬼愛飲酒,紅腫的鼻頭比狗鼻子還靈,鼻子輕輕一嗅,埋在地底的紅泥封壇也聞得出來。

  「我應該有個兒子。」他手裡輕握著一只泡過水的褪色荷包,裡面有個小兒玩耍的玉器。

  不是小兒給他外出時的念想,便是他見了有趣,想買回去給家中稚兒把玩。

  換言之,他是成過親的。

  他被救起時,除了一身被江水沖刷得破舊的衣衫外,別無長物,唯獨手中死也不放手的繡了一根竹子的荷包。

  「應該?」他一頓,發出怪聲的桀笑。

  「師父,我知道你有一種藥,可以讓我恢復記憶。」他不想再在夜深人靜時,頭痛欲裂的想著自己是誰。

  「呿!不給你。」老子辛辛苦苦煉了三年,為何要給這個老想在他身上佔便宜的臭小子?

  「師父……」男子神色冷峻,清冷的眸子中透著一絲懇求,他總覺得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錢老鬼不快的一吼,「都說別叫我師父了,你是聽不懂人話呀?!不過看在你給我送酒的分上,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就把藥送給你,你看,我也挺和善的。」

  「你不怕我騙你?」

  他「哼」了一聲,「除非你想死得更快。」

  他的毒天下無雙,無人能解。

  「你……」

  男子還想求藥,但是不遠處傳來高喚的男聲。

  「二當家,二當家的,你在哪裡?出個聲音吧!」

  「我在這裡。」

  循聲而來的是一名長得猴兒似的瘦小男子,背後背了兩把磨得鋒利的斧頭,他撥開擋路的長藤,從長滿利刺的樹叢後頭走出。

  「哎呀!二當家的你真讓人一路好找,我小猴都快走斷一雙腿了。」胡陽大山很大,山巒疊著山巒,一峰連著一峰。

  「找我做什麼?」他的聲音一逕冷漠。

  「是大當家的找你……」話說到一半,小猴忽地仰鼻一嗅,「二當家一個人喝酒?」

  大石頭上空無一人,只留下淡淡酒香。

  「你看到第二個人嗎?」他輕瞟一眼,微動的樹葉上殘留一滴酒滴,如露珠一般在葉片上滾動。

  「嘿!嘿!一個人喝酒清靜些,沒人來打擾。」他奉承的搓著手,模樣諂媚,不時賊眉賊眼的打量四周。

  「不是說大當家找我。」他當來閒聊的嗎?

  「是是是,有一樁大買賣,大當家急著找你商量……」

  秋荷殘影,湖面映照飛掠而過的蜻蜓,一抹孤雁飛過天際,形單影隻的往溫暖南方飛去。

  炎炎七月剛過,剛下了一場小雨,入秋後的氣候漸漸轉涼,田裡的稻穗黃澄澄的一片,往下低垂。

  南方多雨,鬧了幾場澇災,地裡的收成普遍不好,對南邊的百姓而言,這是個難過的年冬。

  可是地處偏西南的通化縣卻是個雨水適中的好地方,北去有胡陽大山擋住多變的風雨,南有疏浚的大川足以疏洪,當各地紛紛傳出災情,唯有此處及鄰近幾個縣城全無災害,還意外的豐收,結實累累。

  「夜嬤嬤,你替我買來一家四口人,最好是有一兒一女的,年紀不要太大,一個給雋哥兒當小廝,一個當瑩姐兒的丫頭,丈夫要能管家,妻子負責廚房……」

  夜嬤嬤是多麼伶俐的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她一聽小姐的吩咐就知道要的是什麼人,不到三天功夫,便找來衣衫襤褸的一家人,四口人剛剛好,一個也不少。

  男子約三十歲,不大壯實,但一臉精幹,是個能辦事的,婦人則二十七、八歲,腰略粗,膚色偏黑,臉色有著焦慮多日的憔悴,一兒一女一個十歲、一個七歲,皆長得一副老實相。

  皇甫婉容只淡淡的掃一眼,便讓他們留下了,這一家人歡喜的露出久違的笑意,連忙磕頭認主。

  短短的一個月中,皇甫婉容一共繡出三座炕屏,得銀二千兩,手中有錢的她才決定買婢置僕,讓一雙兒女也有人照看著,符合他們小姐、少爺的身分。

  但她繡完炕屏後不打算再繡了,將手邊的銀子撥出一半,買些南邊的精巧物事,托人帶到北邊販售,以賺取巨額價差。

  此行若能成功,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累積財富。

  當她還是凌翎時,在突厥的十餘年裡,佔盡天時人利的她開闢了好幾條南來北往的商道,手底下培育出的能人近百名,沒人比她更清楚這些人姓何名啥、什麼來歷。

  幾年下來,一個個都成了名聲不小的人物,除了她,鮮少人知曉和他們聯絡的方式,這是她的優勢。

  在以為能離開突厥,返回故土之初,為了能讓留在突厥的豐玉公主能繼續享有奢靡尊榮的生活,她擬好一份通商名單,準備在進關前交給信得過的女官,讓那人照著她的安排行商。

  可惜來不及送出她就死了,這算幸還是不幸?

  不管怎麼說,如今倒給了她一條可調動的暗路,讓她在重生之後不致走得艱辛,當初聯絡的暗號並未更動,她也事先告知會有人接替她,那麼皇甫婉容一出現便不突兀了。

  這一連串的環環相扣,好像是上天給她的恩澤,重活一次的機會不再有遺憾,她會認真的做自己。

  「大少奶奶,這不妥。」穿著湛青色衣袍,頸上掛著八兩重的瓖玉頸圈,年逾四十的陳莊頭一點也不像管理田地的老把式,倒像是招搖過市的大地主,腰間還繫了只通體透綠的玉兔配飾。

  「有何不妥?」丟掉舊衣裳,換上新裁的秋裳,養出紅潤臉色的皇甫婉容目光淡如秋水,多一分太濃艷,少一分太清寡,明湛清亮的眸子映出山光水色,淺淺流水輕澗。

  「南方澇患連年,正是米糧價高的好時機,此時若是脫手能賺到以往的兩倍之數,大少奶奶勿以婦人之短見而做出錯誤的決定。」陳莊頭說話的口氣有些不客氣,明顯看得出對女人想掌權的蔑視和不敬。

  「陳莊頭,這八十畝土地是誰的?」他該知道誰才是東家。

  「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一個婦道人家也想指手劃腳,那也要看她有沒有本事,千斤米糧多少銀兩她可知曉?

  陳莊頭一臉蔑然,態度始終擺得高高的,有幾分「你不用我還有誰可用」的張狂,吃定了女人家成不了事。

  他有些過於膨脹自己,認為地裡的事沒他管著不成,他是無可取代,就連主子也要看他臉色,否則他一個不痛快,來年的嚼用就要抱歉了,米糧「發霉」可不是他的過失。

  往年的陳莊頭便是用這個方式偷運走將近一半的新米,再將廉價的陳米混雜其中,謊稱是新收的稻米保存不當進了水,因此未脫殼的稻子長霉發芽,不能食用。

  不熟農務的皇甫婉容就這樣被他騙了幾年,而他的胃口也越來越大,越拿越多,一開始是幾十斤的盜取,來年變成幾百斤,去年更是膽大妄為,堂而皇之指稱遭到蟲害,光明正大的拉走一千五百斤白米,所賺銀兩中飽私囊。

  毫不知情的皇甫婉容真以為田裡遭災了,還取下髮上的金釵典當七十兩,貼補收成不好的佃戶。

  「那麼我今年的收成不賣與你何干?該給你的工錢我一文錢也不會少給你。」她不是以前的皇甫婉容,任他舌粲蓮花的糊弄,要不是看他還得用的分上,早一腳將他踢開。

  手邊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她得盡快賺上一大筆錢,多買些伶俐的人加以培養,帶個兩、三年後也成材了。

  皇甫婉容琢磨著親自培育一批能為她所用的人才,她辛苦個幾年就能放手,由著他們去掌理,到那時她只要一門心思放在兒女身上,讓他倆有個全無後顧之憂的將來。

  兒子的前途、女兒的婚嫁,樣樣都要操心,她這個半路跳出來的娘親也得做得有模有樣。

  陳莊頭一聽,急了。「不行呀!大少奶奶,我已經和南方的糧販子說好了,過兩天地裡的稻子一收割就使人來拉,我不能說話不算數,這攸關誠信問題,不可背信。」

  他連價錢都商談好了,未脫殼的稻米一石約十兩,八十多畝可收兩千石左右,將近兩萬兩。

  以往能賣兩、三千兩已經是高價了,這回是南方連澇三年的緣故,造成米價節節攀高,稻子在田裡還沒收割呢!就有商販子搶著下定,等不及去殼便要往南方拉。

  五千兩訂銀已入了陳莊頭銀袋,他怎麼也不可能再拿出來,東家今年的收成不能不賣,要不然他就虧大了。

  「我點頭了嗎?」

  皇甫婉容的一句話堵死了陳莊頭,她明白地告訴他她才是東家,她說了算,沒人可以替她作主。

  「可是以往都是由我出面,大少奶奶是矜貴人,何須為這點細微末節的小事操心,您把田裡的事交給我就是我的責任,怎麼能讓大少奶奶沾染煙火味。」絕對不行。

  「我是誰?」

  他一怔,面上皮肉稍稍凝住。「您是大少奶奶呀!」

  為何有此一問?陳莊頭的心裡發出不安的疑問。

  「我是指你口中自稱的「我」,你是什麼身分?」哼!在他眼中她是大少奶奶,那就是趙家的,而非姑奶奶。

  陳莊頭是皇甫婉容的陪嫁之一,也就是說他是皇甫家的家奴,連同莊子和田地皆歸皇甫婉容所有,該是她的人,可是他卻一口一個的喊著大少奶奶,毫無半絲為人奴的恭敬,還一副和她平起平坐的囂狂樣,可見他心底並未視她為主,而是將她看成一名可欺的弱女子,目光短淺的任他拿捏。

  「我?」陳莊頭一頓,清清喉嚨,挺直的腰桿子微微往前傾,聲音發澀,「我……我是莊頭。」

  「沒錯,你只是莊頭而已,主家都沒發話,你有什麼資格自作主張。」要滅滅他的威風。

  「以往都是這麼做,我……」誰曉得這個為夫家所棄的女人抽什麼風,突然關心起田裡的稻作。

  「我?」她揚眉。

  陳莊頭的背脊泛起一股冷意,他直了好些年的腰終於彎下去了。「是小的,小的太不經心了,以為東家會照往例的只留下幾石米自用,其餘以市價賣給米鋪當一年花用。」

  她略感滿意的一頷首。「好在你還知道自己是誰,不用我費心扳扳你的腰,你要曉得你的賣身契還在我手中。」

  她的便宜老爹買下他時他還只是個逃難的災民,身邊除了一床破棉被和兩身衣服外再無長物,是她爹可憐他才給他一份活幹,還給老大不小的他討了房妻室,讓他從此安頓下來。

  陳莊頭在田裡幹活很賣力,所以皇甫老爹才將他留給女兒,從小農戶提拔為管著十數人的莊頭,只因相信他會做得好,將小姐視為主子,全心維護。

  可惜皇甫老爹看錯了,他把心大的白眼狼看成忠心不二的顧家犬,趙府長子還在時不敢貪得太多,人走茶涼後就把手伸得太長了,貪了東家的財物還不夠,居然妄想整碗端走。

  陳莊頭表情一變,腰彎得更低了。「一切聽東家的吩咐。」他的冷汗直流。

  貝著唇,皇甫婉容無聲輕笑,「不論你拿多少,還回去。」

  「這……」五千兩呀!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還有,記得誰才是你的主子,不要盡想著往那邊送好處,這兩年你用我的銀子「孝敬」婆婆也該夠了,孝順長輩是為人兒媳的責任,以後不必勞煩你。」

  皇甫婉容呀!瞧你過得多卑微,都快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無良的婆婆還不放過你,跟你搶糧搶銀子,你這一生為什麼讓自己過得這麼委屈?

  在皇甫婉容身體裡的凌翎對原主的不滿又添了一些,她實在無法接受明明能過得好日子卻被折騰得支離破碎、生不如死。

  想到一睜開眼看見兩個瘦得沒丁點肉的娃兒,臉色因為長期吃不飽而發黃,目光呆滯的缺乏稚童該有的活潑,死氣沉沉的宛如兩具等死的行屍,不知明天在哪裡,她的心口便有一股莫名的怒氣——對原主的積怒。

  「小的,小的……沒有。」他的汗流得更多了,整個背都濕透了,像是泡在水裡面。

  「我不管你有沒有,我只要求從今日以後你只有一個主子,不要妄想兩邊討巧,機會是你的,我給你,好自珍惜。」

  她語調不輕不重,溫煦的恍如微風拂過,卻句句敲打著他的心,令他汗流浹背。

  「是、是,小的謹記東家的囑咐。」這女人……不,是東家,幾時變得這般厲害?處事明快幹練。

  「還有,落雪前再種一茬冬麥、包谷和土豆,收成後我有用處,不做糧食用。」她有更大的收益。

  「不做糧食用?」他表情古怪。

  做糧種。但她沒必要讓他明白。「明年開春接著種,稻作緩一年,以麥子和包谷為主,土豆十畝左右即可。」

  短期作物收獲快,約在枯水期來臨前便可收成。

  「什麼,不種稻?」那他們來年吃什麼?

  「這裡有三十兩銀子,十兩銀子是單給你的,另外二十五兩另外分給那五戶為我幹活的佃農,稻米入倉後,你再置辦幾桌席面,算是慰勞他們這一年的辛勞,銀子由我出。」不會讓人白幹活。

  「……」

  五千兩和十兩……差距太大了,欲哭無淚的陳莊頭不敢抬頭,怕人瞧見他眼底的淚光。

  驀地,他打了個冷顫,想起等著分一杯羹的謝氏姑姪,她們還巴望著把這一季的稻米賣了好從中獲利。

  完了、完了,這下子得罪太多了,他要怎麼跟她們說大少奶奶今年不賣米,說好的好處就此作罷。

  唉!唉!唉!!苦呀!


  一年後——

  「娘,你要去哪裡?」

  皇甫婉容若無其事的轉身,臉上帶著完美無瑕的淺笑,她略低了低頭,看向個頭稍微抽高兩寸的白肉包子。

  「雋哥兒,你太嚴肅了,娘只是看帳看累了,想到外頭透透氣,偷個懶,你別板著一張臉,好像娘要作賊似。」

  要理直氣壯不心虛,她活了兩輩子的人還鬥不過一個五歲大的男童,他就愛裝出小老頭的樣子。

  「你又想溜到城裡玩是不是?」娘真狡猾。

  「不像話,是去收帳,娘不做生意有你的吃喝穿戴嗎?」她搖著頭,故作失望,好似兒子太不懂事了。

  「娘,你不要每次都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人,我長大了,會分辨是非,你騙不了我。」一派少年老成的雋哥兒微噘著嘴,雙手往後一背,做出「他是大人」的模樣。

  看著個頭到腰際的兒子,她噴笑道︰「是呀!是呀!雋哥兒長大了,是一家之主了,家裡沒有你不行,娘出去玩了,你好好的看家,還要照顧妹妹,別讓她頑皮了。」

  「娘,我還沒長得很大,你看我沒你一半高,不能當家,我……我硯台沒了,要到縣城裡買。」娘太壞了,自個兒出去玩居然不帶他,他巴著她大腿也要跟,看她怎麼丟下他。

  「嘖!娘給你請先生不是教你耍賴,呿!呿!呿!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死皮賴臉。」皇甫婉容輕推兒子額頭,假意不認子,帶著小屁孩逛大街有何樂趣。

  「你家的,我是娘的雋哥兒。」

  他一把抱住她的腿,無賴的咧開嘴求當跟班,看得小廝湯圓很無語。

  「哦!原來是我家的雋哥兒,咱們家將來的頂梁柱,你這番無賴行徑太不成器了。」這狗皮膏藥的習性是跟誰學的?

  「我也要跟啦。」反正他只有五歲,不用太有出息。

  「娘,我也去、我也去。」養得粉妝玉琢的瑩姐兒一蹦一跳的跑過來,手裡抱著剛出生不到兩個月、毛色雪白的狐狸犬。

  看著一雙白嫩可愛的兒女,兩眼發光的直瞅著她瞧,皇甫婉容無奈的笑了。「好,一起去。」

  「哇!好棒,要去城裡了……」她要換上剛做的新裙子,系上淺粉色的頭繩,讓粉豆再幫她編個辮子。

  「娘,我要買九連環和七巧板,你上次說我要是聽話就買匹小馬給我,我可以自己挑嗎?我喜歡黑色的馬……」

  「停,別吵,你們兩顆跳豆,又不是第一次到城裡去,你們興奮個什麼勁。」天呀!頭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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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6: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荷包賺滿滿

  從突厥皇城一路南下到京城,約要走上五到六個月,凌翎的棺木由三百名突厥士兵和兩百名邊城侍衛運送回京,她生前是知識淵博的女史,死後無比尊榮,這一生也值了。

  當年的凌太傅,今日已是凌丞相,太子一登基,昔日的帝師也加官晉爵,而為防外戚坐大,皇帝重用自己人馬,凌府二子亦官居高位,一文一武輔佐帝君,女兒的死是凌丞相心中最深的痛,為了確保女兒芳魂能安然抵京,他動用了些權勢,讓兩名欽天監官員前去接棺,護棺,女兒都已然客死他鄉了,還能不讓她落葉歸根嗎?

  長長的送棺行列五、六百人,的確夠聲勢浩大的,坐在棺木上的凌翎常托腮冥想,她寧可活著也不要這份尊榮,死後皇上雖封賜她為常寧郡主,但死了的她要封號何用?

  走走停停三個多月,只能無形的凌翎無聊得四處聽人說閑話,精通突厥、匈奴、契丹、吐蕃話的她聽著突厥人說起他們養的牛羊,毛皮多到銷不出去,挖出的寶石沒人買,也不知往哪裡銷,滿帳篷的香料堆到快發霉了。

  然後她又聽見欽天監兩名官員的對話,一個憂心忡忡的說︰「三年大澇之後必有大旱,百姓又要民不聊生了。」

  另一個則回道︰「快去囤糧吧!說不定還能發筆大財,夠吃三輩子。」

  她把這些話聽進去了。

  大澇之後會有大旱。

  當她重生在皇甫婉容身上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先累積一筆小財,用這筆銀兩去購買茶葉和鹽,以讓利一半的方式讓人運往關外代售。

  而後再用所得的銀兩購買當地的皮毛和香料,以及便宜到整捆整捆賣的藥材,她略加整理後再高價賣出。

  四個月後,一千兩的本金她賺到七萬兩。

  接著,她聯絡上從前的經商管道,由那些人手中進貨,價錢又便宜了兩成,她還省下運費,由對方自組的馬隊天南地北的運送,少了中間人的抽成又賺了一筆。

  一年兩趟的買賣,為她賺進三十五萬兩。

  欽天監所言的大旱果然發生了,各地陷入無糧可食的恐慌,早有準備的皇甫婉容以五倍的價錢賣出耐旱的糧種,只要在湖泊、山腳下有少許水的地方就能栽種,它們成長期短,用水不多,很快就能收成,一解糧荒之苦。

  只是長出的作物賣相不會太好,但這年景有得吃就很好了,誰還管好不好看,皇甫婉容的用意也是讓更多人不致餓死,挨過這一年就有好年冬。

  囤糧是杯水車薪,以她手頭上的銀兩也囤不了太多糧食,若要發國難財太缺德了,她要為兒女積福,不以糧價來發財,糧食吃完了就沒了,還不如給糧種更有盼頭。

  盡管如此,她還是賺了二十萬兩左右,比賣糧還賺,百姓搶著買她的糧種,趕緊種下,好歹有條生路。

  荷包賺飽的皇甫婉容在縣城買下五間鋪子,分別賣皮貨、香料、藥材、首飾和茶葉,她還打算再開間米鋪,因為她剛買了五百畝土地,自家種的米自個兒賣,不假手他人。

  銀子多也有銀子多的煩惱,她為了盤帳常常忙到三更半夜,尤其是每半年一次的報帳時,那更是別想沾床,算到天亮也不見得能算完,她算得連手臂都酸得舉不高。

  於是她教導年紀漸長的淺草算帳、盤點,想將她調教成理帳高手,雖然成效還不大,但多少有了個能讓她喘口氣的幫手。

  她的忙碌孩子們全看在眼裡,雋哥兒睡到一半起床見到娘的屋子還亮著燈,小小年紀的他十分心疼娘親,希望能快快長大,好為娘親分擔。

  人手不足,皇甫婉容又讓夜嬤嬤買人,丫頭四名,打雜的婆子兩名,佃農多了二十戶,莊子四周加蓋了五寸厚、六尺高的磚牆,牆頭上鋪上倒勾和破碗片,防賊。

  當初的小莊子擴充了一倍大,多了三座院子和一整排下人房,以及兩座谷倉,院子裡種著四季花卉和果樹。

  人一發達了,窮親貴戚都來了。

  謝氏姑姪一曉得長媳居然買地蓋屋,賊心不改的兩人又想仗著身分來欺負人,她們眼紅皇甫婉容的莊子和幾百畝土地,想要不花一文錢地奪過來。

  可惜今非昔比了,如今的皇甫婉容可不是好惹的主兒,她一句「丈夫已死,準備再嫁」,便將她們派來的人趕出去,還用媳婦的嫁妝屬於媳婦的私產,夫家不得收歸私有,而且是「前」夫家。

  這個「前」字用得很好,把一向把持後院大權的謝氏氣到快吐血,明明是他們趙府趕出去的棄婦,這會兒竟然過得有滋有味,一點不覺得羞恥還打算二嫁,徹底擺脫趙府。

  謝氏氣得直喊「逆媳」,可是人家不痛不癢,當初是她說人家不貞,等不及繼子百日便將懷著身孕的長媳以及嫡長孫給掃地出門,這會兒她有什麼臉面不讓人家嫁?

  棄婦又如何,是趙府不讓她為夫守節,她再覓良緣也是理所當然,夫家的婆婆逼出來的。

  這一回皇甫婉容進城是準備買座四進宅子,雋哥兒雖請了先生啟蒙,但越來越大了,也得要到私塾讀書了,莊子離城裡太遠,往返多有不便,還是住近點便利些。

  「娘,我可以再吃一碗桂花湯圓嗎?」

  「不行,吃多了肚脹,你又要鬧肚疼了。」妹妹越來越胖,他都快抱不動了,要減點肉。

  不等皇甫婉容開口,頂梁柱雋哥兒聲音一揚,一板一眼的教訓妹妹不可貪嘴,吃得多了可是會害自己難受。

  「可是哥哥,桂花湯圓真的很好吃,我再吃……呃,兩口就好。」嬌軟軟的小女娃為難的比出兩根細白小指。

  「吃兩口也要買一碗,娘賺錢很辛苦,不能浪費,吃剩下的要給誰吃?」妹妹真是太不懂事了。

  「可以給……給粉豆吃。」嫩筍似的小指頭指向一旁的丫頭。

  當初買的一家四口姓周,周叔成了莊子上的管事,周嬸子管著廚房,一兒一女分別被兩個小主子亂取名字,當了小廝的男孩叫湯圓,好吃又好記,丫頭便叫粉豆,現在正一臉忍笑的站在瑩姐兒身後。

  「小姐,奴婢不吃桂花湯圓。」

  「很好吃的,為什麼不吃?」瑩姐兒有著找不到知音的沮喪,肉肉的小粉頰鼓起來了。

  「因為奴婢不能吃自己的哥哥。」粉豆一說完,朝憋笑憋得臉發紫的湯圓哥哥看了一眼。

  「嗄?!」什麼意思?

  所有人都笑了,只有瑩姐兒聽不懂,她一臉茫然地看看娘,又轉頭一瞧笑得捧腹的哥哥。

  「娘,他們在笑什麼?」壞人,她要生氣了。

  皇甫婉容笑著抱起女兒,覺得手沉又放下。「粉豆的哥哥叫湯圓,她吃了你吃剩下的桂花湯圓,不就是把她哥哥也吃下肚,所以她不吃湯圓,表示她是個很敬愛哥哥的妹妹。」

  「娘,哥哥壞,他笑我,你打他。」哥哥不是好哥哥,欺負人,就數他笑得最大聲,好討厭。

  笑完之後的雋哥兒又擺出正經八百的樣子,雙手背於後,好不穩重,一張秀逸小臉板得很老成。

  「哥哥只是笑又沒有做壞事,怎麼可以打他,你是妹妹不能仗著年紀小使小性子,那就不是好妹妹。」她寵孩子,但不會毫無節制的寵溺,該教的時候她還是會開口。

  瑩姐兒扁著嘴,很不開心。

  驀地,一隻瑩潤小手伸過來,輕勾她小指頭。

  「妹妹,我不是笑你,我笑的是粉豆。」妹妹要哄著,不然她一鬧起脾氣,今兒個就沒得玩。

  「真的是笑粉豆不是我?」小女孩嬌憨的神情很可人,白白嫩嫩的肉包子臉叫人想狠啃一口。

  「真的,哥哥最疼妹妹了,我保護你。」

  小哥哥嘴很甜,把妹妹哄得眉開眼笑,忘了在生什麼氣。

  「嗯,哥哥最好了,我最喜歡哥哥了。」小女孩的「最」有好幾十個,當不得真。

  看到兩兄妹黏黏蹭蹭的抱在一起互相磨著臉,好笑又好氣的皇甫婉容當個壞心人,將兩人分開,「那娘呢?」

  「也最喜歡娘了。」瑩姐兒嗓音軟糯的撒嬌。

  「小馬屁精。」她往女兒鼻頭一彈。

  「我不是馬屁精,我是瑩姐兒,娘喊錯了。」她本來就最喜歡娘,最喜歡哥哥了,又沒有說錯。

  「好、好,你是娘的香玉墜子,娘要把你戴在身上帶著走。」

  正說著,她眼角瞟見兒子大概是被對面賣些小玩意的攤子吸引住目光,目不轉睛的往對街走去,心裡突然有股不安的騷動。

  「小心,孩子——」

  突地,一輛堆滿柴火的板車從某戶鋪子的後門推出,沒注意到的雋哥兒正要迎面撞上,危急之際,一隻黝黑的大手及時將他拉開。

  看到比他身量還高的板車從面前擦身而過,回過神來的雋哥兒這才有些後怕,倏地眼眶泛紅。

  「小鬼,走路要看路,要不然怎麼死的都不曉得……哎呀呀!沈老二,你幹什麼……」

  居然拎他的後領。

  「他還是個孩子。」準是嚇壞了。

  「你幾時多了悲天憫人的慈悲心,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就在街上討生活了。」駱青一點也不介意讓人知道他當過乞兒,沒有當時的看盡白眼、忍饑受凍,怎會有今日的他?

  「他不是你。」看得出這孩子出身不錯,錦衣玉食供著才養得出清亮無塵的澄眸。

  是說他沒他好命嗎?人一出生便有雲泥之別,脾氣爆的駱青不快的輕推雋哥兒一下。

  「喂!小子,你爹娘呢?」

  但他的一下對沒練過武的孩子來說,那已經是惡意的重推,習武者的手勁重,他的手還沒收回,雋哥兒重重的跌坐在地,手肘、手腕和手心都擦傷了,微沁出血來。

  這一突發狀況讓同行的幾名大漢都看傻眼,他們有些無語,這到底是救人還是欺負小孩?

  「小少爺……」湯圓一臉慌張的扶起忍著不哭的小主子。

  皇甫婉容開口道︰「我就是他娘,小婦人有禮了。」先禮後兵。

  「娘……」雋哥兒眼中蓄著淚。

  皇甫婉容朝兒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見他手上的血跡,明媚水眸眯了眯。「自個兒爬起來。」

  「……是,娘。」雋哥兒也很倔氣,推開湯圓的攙扶,抱著擦破皮的手慢慢起身。

  「你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可不能哭。」這孩子沒有爹,他必須比一般孩子更堅強,更能耐得住打擊。

  她能教他的是人不能有依賴心,跌倒了要自己爬起來,他雖有祖父卻像沒有,而壞了心腸的祖母容不下他。

  「是。」他大聲一應,模樣堅毅的叫人心疼。

  「哥哥,你疼不疼?」瑩姐兒軟糯的嗓音帶著泣音。

  「不疼,哥哥不疼。」他的袖口被血染髒了,所以他捉起湯圓的袖子往臉上一抹,抹去眼中的淚水。

  小男孩的故作勇敢,小女孩對兄長的心疼,這一幕兄妹情深落在駱青等人的眼中,有些動容和尷尬。

  尤其是救人的冷逸男子,他在看見雋哥兒強忍淚水的神情,心口不自覺的一抽,鈍痛,他有種衝動想抱起雋哥兒,摟在懷中細細呵護,保證雋哥兒不會再受任何傷害。

  「原本我是該謝謝你們的,要是沒有這位壯士出手,小兒怕是會受到難以承受的傷勢,可是事情一碼歸一碼,請問這個吃了大力丸的兄弟,小兒與你無冤無仇吧?何須在他的身上施展你舉世無雙的大力功。」再多出點力,孩子的命就沒了。

  皇甫婉容很護崽,將一雙稚幼的兒女往身後推,她身側是剛買來不到一年的丫頭明煙、明霞。

  淺草被她留在莊子上去理帳了,若是淺草在的話,便能一眼就能認出被人稱沈老二的男子是誰。

  「我又不是有心的,誰叫他那麼不禁推……」這小鬼太弱小了吧,風一吹就倒,他不過輕輕一推。

  「駱老七,你話多了。」沈見山瞧了瞧他樹幹一般粗的臂膀,再一睨小男娃細白的小胳臂,不言可喻。

  小雞撞水牛,可想而知只有被踩扁的分。

  「我……我說的是實話……」毛老子的,真憋屈,不就推了個孩子嘛!有什麼好小題大作的。

  要是在山上,一刀砍了省事。

  「是實話,的確是小兒太弱不禁風,回頭我練練他,不過身為母親的不可能不心疼孩子,你的無心還是對他造成傷害。」看到那些傷口,她胸口的火不斷地往上冒。

  「怎麼,你想討回來嗎?」他目露凶光,一臉冷笑。

  「駱老七,少說一句……」沈見山話在嘴邊,忽地黑瞳一眯,千年不化的冰山臉似乎多了一抹笑意,他不動聲色的看著那名面容清妍的女子朝駱青走去,纖白的小指夾著一根牛毛細的銀針。

  「啊!你用什麼扎我?」他的手……有點麻酸麻酸的。

  皇甫婉容睜著水盈盈大眼,似是聽不懂他說了什麼。「我是很想拿大榔頭敲斷你推小兒的手,可是小婦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諸位好漢面前也不敢造次。」說得楚楚可憐,我見猶憐。

  「明明你剛才踫了我一下,我的手就痛了起來……」除了她還有別人嗎?分明是她搞的鬼。

  皇甫婉容伸出引人心猿意馬的纖白蔥指。「你瞧瞧可藏得住什麼,總不會說我用指甲扎你吧!」

  她的十指圓潤瑩白,怕傷到孩子的她從不將指甲留長,每根手指頭的指甲都剪得秀致,泛著珍珠般光澤。

  這麼水靈靈的小婦人,真該有個壯實的男人好好疼一疼。

  才剛想把皇甫婉容拉過來,卻立刻遭人阻止。「沈老二,你要幹麼?」

  沈見山甩開他不安分的手。「不要鬧事。」

  「哼!要不是看在咱們打出來的交情,老子當下辦了她。」也不看看他們幹的是哪一行,還怕缺德事幹多了嗎?奸淫擄掠他可樣樣不缺。

  辦了她?

  在突厥多年的警覺心馬上被觸動,皇甫婉容故作不經意地掃過幾個男人的手,不意外的發現他們雖然穿著像是行商的生意人,但虎口處有長期握刀劍等利器磨出的硬繭子。

  當她還是凌翎時,她手上也有繭子,因為身在突厥的緣故,她也得入境隨俗,和草原上的兒女一樣擅長騎馬和射箭,她的繭子是長年拉弓拉出的印記,箭無虛發,百發百中。

  或許她該重拾箭術,或是弄個神臂弩防身,光靠沾了麻藥的銀針還是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小兒恐受到了驚嚇,小婦人就不打擾了,救命之恩一句謝字太輕薄,來日有機會再報。」

  既知危險就該遠離。

  「等一等,你弄了我還敢走?」他肯定是她。

  駱青的手外表並無大礙,可是就是酸得舉不高,除了酸和麻之外再無其他感覺。

  「老七,一個婦道人家而已,難道你要因她引來不必要的注目。」一向寡言的水閑庭提醒他別自露馬腳。

  「哼!」他「哼」了一聲,扭頭看向大酒樓的牌匾。

  這時候,皇甫婉容帶著孩子、丫頭、小廝悄悄地走遠,不想和這群看起來很危險的男子有任何牽連。

  正當她走過轉角,剛要鬆一口氣時,一道高大的身影擋在前方,遮去她頭頂大半的日光。

  「你……幹什麼?」她不自覺的護著孩子。

  看她滿臉戒慎的神色,沈見山不禁想笑。「這給你,上好的刀傷藥,抹在孩子的傷口上。」

  「太浪費了,一點小擦傷罷了。」她嘴裡說著浪費,一眨眼卻將瓷瓶裝的刀傷藥收入袖中,沒說一聲謝的便要帶孩子離開。

  這女人……還真是有趣。

  沈見山沒發覺他兩、三年沒笑過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些。

  「看中眼了?」駱青輕佻一笑地將手往他肩上一搭。

  「我也有一個兒子。」他的意思是看在孩子的分上,他才會贈傷藥。

  「咦,說到兒子,你們不覺得那小鬼的五官有八分像老二嗎?」越想越像,簡直是小老二。

  經他一說,其他人也露出訝異神情。

  「二哥,他不會就是你兒子吧?」長得這麼像,八九不離十,水閑庭幾乎可以確定他們是父子。

  沈見山眉頭冷冷一擰,「我沒有女兒。」

  那女娃和男童長相相似。

  「呿!你不是失憶了嗎?」也許他忘了有個女兒。

  他抿著嘴。「但我想起了自己是誰,姓何名啥,家居何處,有妻有子……」但妻兒的模樣,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說不定是嫂子偷人或再嫁了,誰叫你「死了」。」

  駱青的打趣話讓沈見山心裡蒙上一層陰影。

  是啊,若是妻子再嫁了呢?

  「皇甫夫人,你真的願意用這個價收購我們的皮毛、香料、寶石、藥材,不是騙我們的?」

  幾個皮膚黝黑,五官深邃的吐蕃人神情激動,像是不敢相信遇到有良心的漢人,喜出望外的咧開落腮鬍下的厚唇闊嘴,笑聲如洪鐘,沉得人耳朵欲聾。

  「你們賺的也是辛苦錢,千里迢迢一路從關外來到京城,我再壓價就太沒天良,咱們做生意的都曉得買賣難做,而且盜匪橫行,要是一不小心就把命給丟了。」她開的價錢還是大有賺頭,是他們太不懂行情了,以為得了便宜。

  在西北蠻夷出沒的地帶,他們的皮毛、香料、藥材、寶石等多到堆積如山,跟雜草一樣沒人要,因為數量太多而價賤,誰會花錢去買隨手可得的東西,路邊一撿就有。

  尤其是藥材,小孩手臂粗的人參居然當野草根隨地一扔,還有無數珍貴的藥草當地人根本不認識,身在寶山而不自知,一味的哭窮,傾巢而出地搶奪其他部落的財物和女人。

  當她還是凌翎時,看到這情形大為心痛,決定做起這行生意,將草原百姓不要的貨物聚集起來,以彼此都能認同的價錢收購,再轉賣到關內。

  那時她的弟弟凌雲衣已經是軍中一員大將,藉由他的路子,以及皇上有意的放縱,畢竟是為公主摟銀子,因此兩相往來十分便利,沒有官員刁難或收取額外的孝敬。

  所以她很清楚行情,也曉得那些膽大的商人是如何剝削毫不知情的關外人,還當商人是好人,賤價拋售價值連城的貨物,只為換幾包鹽、幾匹布、幾斤茶葉……

  「是呀、是呀!我們前不久才路經胡陽大山,聽說山上有九九八十一處險峰,其中一座山裡有個哮天寨,那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窩,走在我們前面的一隊商旅就被搶了,死了不少人。」好在他們走得慢,逃過一劫。

  「那你們呢?」可別遇到危險,她的發財大計還要靠他們,被打怕了、殺絕了,誰敢走這條危機四伏的商道?

  「我們當然是繞道而行,寧可多花十天路程也不跟土匪硬踫硬,反正我們走一趟也要大半年,不差那幾日。」命比較要緊,不為錢財丟了命,慢慢走也能到地頭。

  「是的,安全為上,馬塔林,你還有老婆孩子呢!要為他們保重。」唉!他都當爹了。

  馬塔林很驚訝的睜大眼,「你怎麼知道我的本名?」

  在關內,他用的一向是漢名李四漢,沒人曉得他原名。

  皇甫婉容用吐蕃話說了幾句,引得他驚喜連連。

  「不過在本地最好講漢話,不然很容易被人誤認為通敵。」

  她當過女史,最起碼的政治敏感度還在,知道朝廷最忌諱官員或百姓和蠻人過從甚密,做生意可,但別走得太近。

  「你的吐蕃話說得很流利。」簡直就是吐蕃人了。

  她笑了笑。「你們到了突厥就去找一位叫哈里的人,我有一封信托你們帶給他,你們可以從他那裡拿到更好的貨,而且價錢少兩成,不會有次貨……」

  「你認識哈里大爺?」他訝然一問。

  「喔,哈里成了大爺……」那個呆呆的傻小子也成了爺兒了,歲月真是不饒人呀!小芽根兒也能長成參天大樹。

  「翎姊姊,我的漢語是全突厥說得最好的人。」,「翎姊姊,你真的不是突厥人嗎?你箭射得比我還好。」,「翎姊姊,我們突厥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不說假話,不像你們上京的貴人,掩著嘴笑得很和氣,說出來的話沒一句話是真的。」,「翎姊姊,我們突厥不好嗎?為什麼你還要回去……」

  哈里是一名牧民的孩子,小凌翎五歲,他的父母在一場部落的爭戰中不幸被殺死了,一個人孤伶伶的在草原上遊蕩,餓了吃野果,嚼生肉,渴了飲露水,衣不蔽體的活著。

  凌翎遇到他時他才十三歲,她給了他一塊夾肉饃饃他便決定跟著她,從此他便成了凌女史身後的小尾巴。

  凌翎教了他很多事,從看星辰認方位到各國語言,有農牧,有醫理,還教他如何辨識寶石和藥材,他想學,她便教,如師徒,如姊弟,她甚至把生意的管理大權交給他。

  當她說要回歸故里時,哈里的反對聲音最大,他不讓她走,求她留下來,他願把她當親姊姊奉養一生。

  但她還是走了,被人用板子橫著抬出宮殿,再也沒法睜眼看他一眼,他一定哭得很傷心。

  「皇甫夫人你在笑什麼?」馬塔林用著吐蕃話問。

  她笑了嗎?皇甫婉容撫撫上揚的嘴角,按捺住飛揚的心情。「哈里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人,想到他成了大爺,我也為他開心。他這些年過得好嗎?和馬娜生了幾個孩子?」

  山高水遠,反正這輩子應該再也沒機會見到面了,她才敢放膽打聽,就盼著得知知交近況。

  「夫人連馬娜夫人也認識?」馬塔林更驚訝了。「馬娜夫人很好,剛生下一名千金,哈里大爺是突厥境內權勢最大的富商,舉凡北地的皮毛、香料、藥材等等他的貨量最多最足,是我們北地的第一商賈,聽說凌女史死後,他便接手凌女史名下所有的產業,短短一年內躍居北商龍頭。」

  「你也曉得凌女史?」她以為人死如燈滅,沒人會再記得她。

  一提到凌女史,馬塔林等人眼神特別明亮。「她是北地的傳奇,我們行商的人都知道她,可惜她死得太早了,無緣得見她一面,她是我們北商的神。」

  聽聞死後的榮耀,她不禁虛榮的垂目淺笑,「王妃呢?」

  「哪個王妃?」

  她一怔,「不是只有一個王妃,豐玉公主嗎?」

  「夫人指的是左王妃。」突厥王有雙妃。

  「左王妃?」豐玉公主容得下?

  「左王妃開銷太大,私下挪用突厥王的私產,突厥王一怒之下便疏遠她,並立狼族公主為右王妃,掌理後宮,有一說左王妃被軟禁了。」一個和親公主也敢頂撞至高無上的突厥王,這不是自個兒找死嗎?

  如果公主不發了狠心毒害她,她會留條後路,讓她留在突厥的那些人暗暗留心,不定時的資助公主銀錢,讓公主在用度上一如往常。

  誰知公主太短視了,為了一時的氣不順便任性妄為,結果受害的是她自己,能為公主著想的女史沒了,公主也斷了左膀右臂,自斷生路的絕了突厥王的偏寵。

  「下回來又要大半年過後了,小婦人以茶水代酒相敬,祝各位一路順風,財源如水流。」皇甫婉容舉杯一敬,性格豪爽有如北地兒女,不見羞怯。

  「夫人客氣了……」

  一頓飯吃下來,賓主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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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6: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從「百味樓」的包廂走出,皇甫婉容從隔壁包廂接了剛從私塾回來的長子,母子倆有說有笑的從二樓往樓下走,滿是賓客的百味樓很是熱鬧,幾乎是座無虛席。

  驀地,下樓的路被人堵住。

  「你帶著兒子和男人私會?」

  這話說得有幾分……酸。

  頭一抬,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色無儔的熟面孔。「談生意。」

  「談生意?」要她一名女子拋頭露臉?

  他差點就問出——你男人呢?難不成死了?!

  殊不知他心裡的話如鬼神引路般得到回應。

  「死了男人的寡婦不出門討生計,誰來養我們母子三人?你難道不曉得這世道對我們女人有多嚴苛嗎?」瞧他那是什麼眼神,活似逮到妻子一枝紅杏出牆去的綠雲罩頂的丈夫。

  再說她有那麼隨便嗎?是男人就可以。皇甫婉容被他嘔著了,心頭堵著氣,說出來的話也不怎麼客氣。

  沈見山想說兩句抱歉話,誰知話在舌尖繞了一圈,莫名地冒出這麼一句——「你兒子很像我。」

  她看了看那張容易叫人傾心的臉孔,的確很像,但是……「放心,不會是你的種,我也是很挑的。」

  「很挑是什麼意思?」他面色一沉,意思是他入不了她的眼?

  她笑得端莊的做出「請讓路」的手勢。「很挑是指你不會是我再嫁的對象,長得好看的男人通常都很絕情。」

  「謬論。」他一動也不動的不願意讓出道來。

  「聽說我的死鬼丈夫也是眉眼如畫的翩翩公子,偏偏冷血無情的撇下我們一窩婦孺走了,這還不絕情嗎?」

  死得好,省得她還要跟他周旋,想著如何和離。

  「聽說?」這句話有意思。

  皇甫婉容不耐煩地戳戳他肩膀,卻戳痛自個兒的蔥指,暗啐︰銅皮鐵骨,硬如死人。

  「因為我忘了他的長相。」

  她說的是大實話,芯子裡是凌翎的皇甫婉容根本沒見過趙逸塵,她只能從兒子的五官去想象無緣的丈夫模樣,可是聽在沈見山耳中,卻成了死了丈夫的寡婦閨怨。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湧了上來,她對丈夫的怨慰讓他心底有絲怒火微揚的不快,她實在不像為夫傷痛的寡婦,反而是解脫了,少了丈夫更海闊天空,天涯海角任她行。

  他猜得沒錯,皇甫婉容真的是這般想,兩輩子加起來三十好幾的她對感情一事已沒有年少時的憧憬,她現在只想平平順順的過日子,無波無浪的享一受幾年好生活。

  上輩子過得太壓抑,她的一生繞著豐玉公主過,從宮中伴讀到和親女史,她完全沒有自己,一直為公主付出,打理公主的雜務,直到死前還想著公主若沒有她要怎麼辦?

  事實上,沒有誰離開誰就活不下去,突厥宮中少了一個凌女史,公主還是一樣的鬧騰,她的命比誰都堅韌,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身邊的人全死光了她也不會死。

  「叔叔,我們要回家,你擋了我們的路。」脆脆的聲音很宏亮,果敢而正直,充滿正氣。

  一看見雋哥兒,沈見山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放柔,斂去血性。「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和我長得很像?」他的兒子長得和他也差不多大。

  「娘,我和叔叔像嗎?」雋哥兒抬起頭詢問母親。

  「一點也不像。」他想幹什麼,搶她的兒子嗎?

  雋哥兒很嚴肅地抿起小嘴。「叔叔,我娘說我跟你一點也不像。」

  「那是她騙你。」他忽然生起逗孩子的興致。

  「我娘從來不騙我。娘,你沒騙過我對不對?」娘說做人要誠實,不可投機取巧。

  「對。」兒子呀!娘常常騙你,這是成長的第一課,善意的謊言,你要懂得去分辨,人有善惡,不全是好人。

  雋哥兒一聽就開心了,小臉泛著光。

  「你不照鏡子嗎?我們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越看越像,越逗越樂,有些當真地把雋哥兒當自個兒兒子看待。

  雋哥兒很迷惑的看向娘親,再瞧瞧看起來真的很像他的叔叔。「你是我們家親戚嗎?婆婆說娘長得很像外祖母。」

  「你姓什麼?」沈見山逗著孩子,不太用心的問。

  他胸口一挺,「我姓趙。」

  「什麼?趙?!」他……他真是他……兒子?

  「對,我叫趙文雋,我沒有爹,我爹死了三年多……娘,這位叔叔的臉色好難看,他會不會吃人?」雋哥兒自以為說得很小聲的扯著他娘的袖子,其實每一句話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你姓皇甫?」沈見山雙目銳利如刃。

  「是又如何,關你什麼事?」難道是原主的仇家?那瞠得大大的墨瞳活似要將人拆吃入肚。

  「那你女兒是怎麼回事?她是跟誰生的……」話還沒說完,他先迎來一記痛得發麻的巴掌。

  「去問我死鬼丈夫呀!死都死了還不肯放過我,硬讓人把一桶污水往我頭上潑,你要這麼閑想多管閑事,去陰曹地府找那個死透的鬼聊聊。」皇甫婉容氣憤地將人推開,牽著兒子從容地步下樓梯,一次也沒回頭。

  「嘖!打得真狠,要不要兄弟我替你去剮了她?」堂堂的二當家居然被女人打了,傳出去多沒面子。

  「你敢動她一根寒毛,我先剮了你!」那女人的氣性也太大了,他只是心急想問個明白,話直覺的脫口而出而已。

  其實一想,小女孩有三分像他,像母親更多。

  「為了一個女人你威脅我?」駱青大為不快。

  「她是我的妻子。」明媒正娶的元配。

  「嗄?!」居然是小嫂子?

  沈見山便是傳聞中趙府落水身亡的大少爺趙逸塵。

  當年他身上被砍了七、八刀,血流不止,盜匪還持刀步步進逼,他情急之際縱身一躍沉入湍急的江中。

  當時他心想,搏一搏吧!他家有妻小還在等他回家,他不能死,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為了這口不想死的意志,被江中巨木擊中腦袋的他硬是撐著不肯昏迷,反而爬上巨木順水漂流,不知漂流幾百里,就在他快撐不住的時候,因為尋酒而路過的錢老鬼救了他。

  不過說也好笑,錢老鬼救了人後便往胡陽大山的山腳下一扔,他酒癮犯了,又趕著去找酒,等他餵飽了酒蟲後再回去,人已經不見了,地上留下往山上拖行的痕跡。

  後來錢老鬼才得知是一名叫徐芸兒的小姑娘將人帶走,她一向喜歡好看的男人,對昏迷不醒的俊小子非常感興趣。

  或許是有緣,錢老鬼再次遇見趙逸塵時他正為失憶發愁,身為醫毒雙聖的他不免為年輕人診了脈,意外發現他腦中瘀堵,確實影響了記憶,除此之外,還是不可多得的練武奇才。

  看到好根骨不雕琢一番就跟犯了酒癮卻沒酒喝一樣難受,錢老鬼心癢了,便以恢復他記憶為由教他武功。

  幾年過去了,趙逸塵腦中只斷斷續續、浮光掠影般一閃而過一些影像,不等他捉住廣消失,始終未曾鮮明的浮現。

  直到一個半月前,大當家徐豹逼身邊一直沒有女人的趙逸塵娶他女兒徐芸兒為妻,但趙逸塵雖然失憶了,卻隱約記得他成過親,還有個個頭小小的兒子,他堅持不能娶徐芸兒。

  為此兩大當家鬧得不太愉快,一個逼娶,一個不從,一見面就橫眉豎眼,最後還大打出手。

  徐豹對趙逸塵有收留之恩,因此趙逸塵處處留手,未下狠招,兩人未有勝負,平分秋色。

  殊不知這時候喝完酒的老酒鬼發起酒瘋,隨手將一滴不剩的酒葫蘆扔到趙逸塵腳下,閃避不及的他一腳踩上酒葫蘆,重心不穩之下徐豹的鑽心掌隨即打向他胸口。

  中掌的他如斷線的紙鳶往後飛去,後背狠狠撞上活了千年的參天老樹,當下吐了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這一昏就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清醒,他一醒來雙瞳發光的說他想起自己是誰,是何人子弟,家居何處,家眷數名。

  但是也僅是想起自己的身世,再往深一點想就頭痛欲裂,他記不得爹娘的容貌,也想不起來妻兒的模樣,只知離家時兒子才兩歲,很是纏他。

  於是他想起老酒鬼的解藥。

  誰知……

  「喝醉酒的人說的是醉話你不曉得嗎?你是太天真了還是傻子,怎麼會相信?我都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

  錢老鬼根本不肯把解藥給他,還叫他自個兒想辦法,都知曉自己是誰了,還愁找不到回家的路嗎?

  於是趙逸塵帶了幾名兄弟下山,他們往通化縣而來,家在哪裡他是知道的,但還是他的家嗎?

  他對當時遭盜賊劫殺一事抱持懷疑,他並非富商,也無身懷巨款,只是單純的上京趕考,怎麼會被歹人盯上?

  在經歷過這些事後,他不相信事情會有這麼簡單,而後他又打聽到趙府主母並非他生母,二弟趙逸風與他只差四歲,繼子、繼母不可能合得來,繼母又有個親生子,他遇害之事還能無內情?

  因此他一到了地頭並未登門認親,而是先打探趙府目前的現況,繼而得知自他「死後」不久,妻子被以不貞之名被趕到城外的莊子,謝氏連他的兒子也一並棄之不理,幾年來沒使人送過一兩銀子養育趙府子孫,彷彿他是多餘的。

  「小……小姐,發生大事了,有大……大事發生,你快出來……快……」老天開眼了,得到廟裡供炷香謝神。

  「什麼事?瞧你慌慌張張的。」平日還滿沉穩的,怎麼這會兒像火燒眉毛似的失去鎮定。

  「姑……姑爺他……」喘個不停的夜嬤嬤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說得快斷氣一樣。

  「古爺?」是她認識的人嗎?

  她搖著頭,臉上的笑意止不住。「是姑爺,他沒死,姑爺回來了,他活生生的活回來了!」

  「姑爺是誰……啊!姑爺?!」難得迷糊一次的皇甫婉容忘了姑爺指的是她無緣的死鬼丈夫,腦子轉了一圈才霍然醒悟,原來她是有丈夫的人,丈夫沒死,當不成寡婦了。

  唉!真是遺憾。

  「小姐,姑爺快到了,你趕緊換件衣服,把頭髮重梳一遍,明霞,胭脂呢?快給小姐抿一抿,嵌寶石花蝶重瓣垂流蘇珠簪給小姐簪上,還有紅珊瑚滴珠耳環……」

  「急什麼,他來就來,還要我盛妝恭迎嗎?明煙、明霞別忙和了,就你們嬤嬤瞎緊張,不就是失蹤多年的男人回來了嘛!他不先回趙府去,往我這小莊子鑽幹什麼?」嬤嬤想多了,說不定一會兒送來的是休書。

  婆母給她冠上的「不貞」罪名眾所皆知,稍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容忍妻子與人有染,還生下「孽種」,尤其是讀書人更好顏面,一旦偏聽偏信,還不得恨得休妻斷緣。

  皇甫婉容倒是樂於被休,當不成寡婦當下堂婦也好,她可不想和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同床共枕,前輩子在民風開放的突厥待了十五年,她已習慣那裡奔放熱情的民風。

  「小姐……」她怎麼犯糊涂了?

  「因為我的妻子在這裡。」沉厚的男聲如同久釀的醇酒,濃厚地傳進四方靜謐的屋裡,回蕩著。

  咦?這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好像在哪聽過?

  皇甫婉容正在思忖著是哪來的似曾相識,忽地眼前一暗,一道頎長身影,肩寬胸厚的擋住門口的光線,逆光的他叫人看不清長相,只知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再往前走了兩步,她看見了那人容貌,不由得掩嘴驚呼,「是你?!」

  「是我。」

  「怎麼會是你?」是誰開的惡意玩笑?

  「為什麼不是我?」他反問。

  胸口略微起伏的皇甫婉容顯然堵著氣,她雙眼一眨也不眨的盯著眼前面冷如峻的男人,試著把他跟眾人口中文質彬彬、謙和恭遜的趙大少爺融合在一起。「你不是趙逸塵。」

  那個月華凝露般的讀書人呢?眉若遠山,秋水含波,玉容瓊姿,翩若春曉,明靜而淡雅,如月之皎潔。

  「已故」的趙逸塵是一身儒雅的文人,有著高潔的氣度,和煦的笑臉,見人三分柔和,不卑不亢,進對有方,人如天上白玉盤般滿是光華,天下靈氣盡集一身。

  可是這滿身煞氣的男人是怎麼一回事?從他身上根本找不到一根名為謙和的毛髮,大步走來充滿令人畏懼的霸氣,眼若寒星的冒著叫人不寒而慄的銳利。

  要不是她見慣了膀大腰圓、滿臉胡碴的突厥人,只怕一見如此狂霸的男子,不嚇掉半條命也心驚膽顫,奪門欲逃。

  「我是趙逸塵。」如假包換。

  「不像。」是誰眶了她?

  皇甫婉容沒見過無緣的「亡夫」,她對趙逸塵的了解來自夜嬤嬤和淺草的描述,從無一句不是和責難,堪為典範。

  可是此時她不得不懷疑她們誇大其詞,把一頭老虎過於美化了,當他是吃素的貓,咬不了人。

  「死裡逃生總有些不一樣。」他自嘲。

  明媚的眸子一閃,多了深意,她明白「死裡逃生」的感受,她不就是死過一回的人。

  「你明明認出我了,卻裝作不認識,這是什麼意思,想學莊子試妻嗎?」

  莊子為了得知妻子是否對他忠貞不二,便假死,殊不知他一入土,妻子便拚命掮掩埋的濕泥,墳土一乾便可再嫁。

  這也是說人性不可考驗,傷的是自己。

  「不,我是真的認不得你。」如果早知她是他的妻子,他不會任她從眼前走開,他的妻、他的子全是他的。

  她面帶譏色的諷刺,「怎麼,失蹤了三、四年就忘了家中妻小,外頭的花花草草迷花了你的眼?」

  男人有一千種說法拋妻棄子,他們永遠不會有錯,錯的是默然守候的女人。

  因為她留不住男人的心。

  「我失憶了。」至今他仍想不起全部的過往,可是一看到她,他心裡是喜悅的,慶幸她是他的妻。

  人與人的情緣說來奇妙,有人相看了半輩子仍激不起一絲情愫,有的只需一眼,那便在心上了。

  腦海中全無妻子影像的趙逸塵以「沈見山」的身分初見妻子時,第一眼他就入心了,人未動,心已悸,覺得這名女子很有趣,可惜有兒有女,踫不得,頗為失落。

  第二次在酒樓又見,她裊娜的身影使人著迷,當得知她的身分是寡婦時,他的確動了意念,身邊多了一個她不嫌悶,只還不知家中情形,便把這絲情愫壓了下去。

  沒想到她的「亡夫」成了他,那滋味就五味雜陳了。

  「好理由。」百用不膩的萬靈丹。

  趙逸塵勾唇,「倒是你,不過幾年未見你就忘記丈夫的長相,這不是為妻之道吧!」

  她面上無波的回道︰「一年多以前,我撞到頭,拜你賢良淑靜的弟媳所賜,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包括我?」她誰都能忘,唯獨不能忘了他,夫為妻綱。

  「包括你。」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人,真正的皇甫婉容已經死了,他回來得有些遲了。

  兩人的對話一點也不像久別重逢的患難夫妻,分別數年再度相逢不是該涕泗如雨,相擁訴情,互道離後苦楚?他們反似兩個不相識的人在談論天氣,平靜的不生波瀾,夫妻如路人。

  叫他們怎麼能抱頭痛哭?一個失憶了,一個芯子根本是換過了,雖說是夫妻,有過無數次夫妻之實,可是誰還記得,他們就是共同生了兩個娃兒的陌生人,面對面坐著也是無語,找不到相同話題。

  他們都變了,命運改變了一切。

  「好藉口。」她讓他無從指責。

  「是好藉口,那一次我差點死掉。」皇甫婉容是死了,蘇醒過來的是她凌翎。

  一聽她幾乎喪命,趙逸塵雙眸一眯,迸出冷意,「怎麼回事,說清楚。」

  看他倏地沉了臉,她反倒笑了,「也沒什麼,不就看中我這莊子,好心施捨一些銀兩讓我搬,我不肯,她便推了我,大概我身子骨太弱,一推就倒,後腦杓磕在石階上。」

  「沒事了嗎?」見她現在面色紅潤,神采飛揚。

  她輕笑,卻笑不達眼。「我能不能問一句,你這話是出自關心呢,還是擔心我日後會無故暴斃?」

  趙逸塵惱怒的沉目,「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坐視不理。」

  「那就是說你會回趙府為我討回公道嘍!」真正的男人不會只掛在嘴邊說,而是付諸行他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令人難堪。「她是二弟的妻子,事過境遷,怕是……」

  他不能一回去就和二房撕破臉,對此時的他而言,趙府的一切是兩眼瞎,他全然不知裡面的情形,府中的大權全掌握在謝氏手中,他充其量是個手無實權的大少爺。

  「護不了妻子的男人算什麼男人,還不如死在外頭省心,你還回來幹什麼?死得不乾淨想再死一回?!」想到以後的日子不再平靜,皇甫婉容的心裡是有氣的。

  這意味著她的生活中將多了一個男人,他不但雙楊合理的管著她,還能斷絕她的行商之道,讓她剛走得順暢的商路踫到阻礙,更甚者她連大門也邁不出去,成日只能守著後宅。

  聽她滿不在意的嘲笑,趙逸塵心口一抽。「報仇不在一時,我自己的妻子我自己護,我回來了,同樣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好聽話人人會說,我就當你哄我開心,反正我又沒死成,你還有機會彌補,這是你的打算吧?」可是真正的皇甫婉容早已經不在,他想彌補也找不到原主。

  萬一她死了……他不敢往下想,胸口微微抽痛,情不自禁地將大手伸過去,覆在瑩白小手上頭。「不是虛情假意,欠你的,我用這一生來還,我說出的話必定踐諾。」

  「如果你又失憶了呢?」這可說不定,天下事難以預料,誰知老天要怎麼捉弄人,把人當棋子玩。

  趙逸塵表情一凝的微蹙起眉,「我的記憶不是完全想起來,只有片段,你得幫我。」

  幫?他倒想得美,她還需要別人提點呢!「那邊你回去了?他們怎麼說?」

  「回去了,他們看起來……有些難以接受。」不相信他還活著。

  「怎麼說?」一定很有趣。

  「謝氏臉色又青又白,小謝氏指著我大喊「有鬼」,爹倒是熱淚盈眶,二弟是第一個衝過來認我的人。」其他人的表情就很微妙,有的是喜,有的是驚,還有怒色和不以為然,好像他的歸來無足輕重,不過多添了一副碗筷。

  他被人小覷了。

  趙逸塵不曉得趙府有多少家產,但他知道財帛動人心,為了財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身為長房嫡子,該是他的他一文不漏的拿回來,誰也別想用盡心機攔阻,他已不是昔日內心寬厚的心善人。

  「哼!他們還不得嚇死,身子都埋了還能從土裡爬出來,臉色能好才怪,咱們那位繼母肯定不承認你是趙家長子。」一旦認了,趙府的一大半財產便是長房的,而她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白費了算計。

  趙逸塵冷然道︰「她是不認,直言我是假冒的野種,但爹和二弟叫她閉嘴,他們說自己的兒子、兄長豈會錯認,要她婦道人家管好後宅的事就好。」

  親爹的歡喜不是假,他的確眼眶含淚,老淚縱橫,但二弟的激動就有點耐人尋味,他表現得太過了,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還有那個畏畏縮縮,眼神卻精銳的三弟,以及各懷心思的姨娘們。

  「那你回去那邊吧,那兒才是你的家。」他姓趙,回到趙府去理所當然,誰也說不了二話。

  皇甫婉容試著抽回手,但試了幾次,黝黑大手如沉底的石頭,絲毫不動,倒顯得她矯情,故作姿態了。

  「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趙逸塵目光深沉的望著妻子,手心一捉,握住白皙小手,感受那份柔嫩。

  「你是趙家嫡長子,理應回趙家。」

  「你認為有人在乎嗎?」要是認同他的身分就不會將他的妻子視同無物,不僅容不下還一味迫害,他「墳土」未乾,府中卻早沒了八人大轎抬進門的大少奶奶。

  即使他不在了,以趙府的財力養不起長房的孤兒寡母嗎?他們能吃多少、用多少,居然急不可耐的使出拙劣手段逼使他們母子待不下,他的兒子才兩歲,兩歲的孩子懂什麼,送到莊子上活得了嗎?要是熬不過,他就絕嗣了。

  或者這就是謝氏的目的,徹底抹去元配的印記,身為繼室的她不想在正室的牌位前執妾禮,少了元配所生的長子,誰還會記得死去多年的楊氏,逢年過節必上炷香。

  皇甫婉容沉默了一會兒,冷不防的用力地將手抽出。「別忘了我不貞,相信趙府的人會迫不及待的告知你此事。」

  她可以想到那些人的嘴臉,他們是多麼熱切地想看長房的笑話,讓甫一回來的趙逸塵大鬧,不論休妻或想掩飾都是一場醜事,分別多年的夫妻不再同心。

  其實也同不了心,兩個陌生人而已。

  「我查過了,那個大夫被收買了。」他查清楚了才回府,不聽信片面之語,趙府說實話的人不多。

  「他肯吐實?」她也想過找那名大夫洗刷污名,還她清白,可是一想到趙府有謝氏姑姪,而她也不想重做趙家婦,因此也只是想想便作罷,何必給自己多添麻煩。

  以她的經商才能,能賺得比趙府家產更多好幾倍的財產,只要給她五年,她就能把雞肋似的趙府狠狠甩在後頭,雋哥兒不用在意那根小小的雞肋,她能給他的是一片商業王國。

  回府的好處無,只會成為有心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欲拔之而後快,她何苦往死路撞。

  而住在莊子上是真正的爽快,上無公婆要侍奉、早晚請安,下無難纏的小姑和不學無術的二叔子要應付,她只須管好一雙兒女即可,整座莊子她最大,她說了算。

  有哪家的閨女嫁了人還像回娘家似,夫家的事全然放下,不問不管,只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她還挺滿意目前愜意的生活,如果沒有那個死了三、四年又活回來的男人會更好。

  皇甫婉容是越看趙逸塵越不順眼,她覺得他的出現就像往池塘裡丟進一塊巨石,再也不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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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7: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有爹了嗎

  「打狠了他就招了,我就不信那個大夫的骨頭硬如石,打不斷,折不彎,吐了血還能和著牙齒往肚裡吞……」

  雖然粗暴,但是有效,杏林堂的高大夫挨了兩拳後,便老老實實的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吐個乾淨,再無隱瞞。

  謝氏身邊的李嬤嬤拿了五十兩銀子當前金,後謝亦是五十兩,共一百兩買他一句話,原本秉持醫德的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難敵銀子的誘惑,做了件虧心的事。

  趙府大少奶奶的確在大少爺離家前便有了,只是月份尚淺未有妊娠症狀,直到聽到丈夫的意外身亡一事才引發孕吐,繼而診出早有喜脈多時,為一喜事。

  只不過謝氏比皇甫婉容早一步看出她有孕在身,傷心過度的皇甫婉容根本沒發覺身子上的變化,這才讓謝氏鑽了個空子,事先做了讓人啞口難辯的安排,一次就讓長房翻不了身。

  有大夫為證,誰會相信長房大兒媳沒有偷人,丈夫離家一個多月,她腹中胎兒才一個月,這還不是紅杏出牆,外頭有了男人,不然孩子打哪冒出來的,她一個人生得了嗎?

  婆母一張嘴就能堵死她,她根本不用解釋,謝氏也不會給她機會多說,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叫外人挑不出錯處。

  「你還問我瑩姐兒跟誰生的,那一巴掌打得過癮吧?你不想要的孩子就別認,她也不會喊你爹了。」皇甫婉容記恨著,恨不得多打他幾巴掌,親爹不認帳最傷人了。

  理虧的趙逸塵眼眸一暗。「我錯了還不成,我只記得一個兩歲大的,哪曉得又冒出一個女兒,一時沒想到,免不了問了一句,其實我很快就想清楚了,除了我,不會有第二人,那是我的女兒。」

  他認錯認得快,讓人覺得想挑他不是是故意為難他。

  「你就那麼有自信?你再晚幾個月回來,說不定我就嫁人了……」突厥女子不守節,夫死再嫁,一個女人可能有很多個丈夫,她們在男女事兒上一向不避諱,沒有所謂的守貞可言,看對眼就在一起,生兒育女。

  「我不許。」他怒視。

  面上清冷的皇甫婉容,挑眉一瞟,「我替你守了三年,夠了,我可沒打算當一輩子寡婦。」

  她這話是說來氣他,還特意強調「寡婦」兩字,讓他的愧疚更深,也如同拿了一根針直扎他心窩。

  「如今我回來了,不會再離開,你當不了寡婦。」他面容柔和,看向她的神情多了一絲情意。

  「回來又如何,你已經把我忘了。」她捉緊了這一點大作文章,就是不想再做夫妻,她認為自己做不好一個妻子,突厥人的習性影響了她,她沒法只做個安於後宅的婦人。

  或者說她本性中不喜受拘束,到了突厥反而是魚游大海,飛鳥入林,身為女子的束縛被解開,她才能如魚得水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顧忌民風的約束和旁人眼光,她過得全然的自我。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再一次認識彼此。」夫妻是長久的事,他有足夠的耐性焐熱她。

  「可是我不想,同樣的事我不要再經歷一次,你怎麼能確定你這一次護得住妻兒?」只要有他在,謝氏的惡毒會再一次興起,打破表面上維持了好些年的平和。

  「我不會再忘了你。」趙逸塵強橫而堅決的摟住妻子肩頭,不管她再怎麼掙扎也不放開。

  她是他的妻子,要跟他走一輩子的人,他不容許她抽身。

  這一刻,他心中除了她之外,連一點其他女人的影子也沒有,包括胡陽大山上等著他回去拜堂的徐芸兒,他眼中只有這個固執又狡猾的女人。

  「空口無憑。」男人的話能信,母豬都要上樹了。

  他忽地一笑,「要以血為誓嗎?」

  「你……」看了他如深潭般的雙眸,皇甫婉容以為心如止水的胸口有絲悸動,她慌亂的別開眼。「婆母可不一定會接受我這個媳婦,你別樂得太早,白流了血。」

  「這事我會解決。」這是男人的責任。

  這事我會解決……多久沒聽見這般有擔當的果決,在以前,同樣的話一向是掛在她嘴邊,她知道她若不去做,事兒就亂了,所以她盡管再累、再痛恨,也會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處理。

  如今卻由一個男人口中聽見,她心中為之酸澀,眼眶發熱地想要哭,她也想有個結實的胸膛依靠,什麼也不管的安心度日,坐看他人如陀螺般忙得團團轉,一刻不停歇。

  「容兒,你哭了嗎?」他伸手欲拭。

  倔氣的皇甫婉容撇開臉,避過他的踫觸,仰起頭輕輕一眨,眼中的淚水便眨了回去。

  「哪有流眼淚,眼淚早在你靈堂上哭乾了,我這是眼睛進了沙了。」她才不會哭,有什麼好哭的,離鄉背井幾千里也沒哭。

  凌翎太堅強了,堅強到不知道怎麼哭。

  「你……」他不戳破她,只覺她強著個性的模樣很可愛,讓人越看越入迷。

  原來他的妻子生得這般好看,柳眉如畫,杏目點漆,膚似凝脂,雪白勝霜,櫻桃紅小口泛著艷澤,無一不精致的五官散髮妍秀嬌嫵,如同一朵正在盛放的海棠花,艷麗無雙。

  趙逸塵冷硬的面龐出現一抹笑紋,皇甫婉容越要避開,他越是仗著男子力氣大鉗制她雙肩,似調戲,似無意地撫摸她滑細如玉的香腮,一下又一下,好像上了癮。

  「姑爺,小姐,哥兒姐兒來了,快讓他們看看親爹……」一家人終於團聚了。

  人未至,先聽到喳喳呼呼的高喊聲,縱使這一年多來被磨得很穩重,淺草一得知姑爺平安歸來的消息,也忍不住流露歡喜雀躍,連腳步都變得輕快。

  這一家子老少沒有男主人,壓抑得太久了,難得高興一回,個個面上都帶了笑,笑逐顏開。

  「還不放開,想讓人看我們笑話嗎?」這男人的臉皮也未免太厚了,明明忘了一切還自來熟。

  「我們是夫妻,有什麼好忸怩的。」丈夫疼愛妻子才是夫妻恩愛之道,她扭得像條蟲像什麼樣子。

  可她不認同,他們哪是夫妻,皇甫婉容身體裡面的凌翎可不認為趙逸塵是她的丈夫,隨興慣了的她不習慣身邊多了個令她感到威脅性十足的男人,以她的夫君自居,強勢無禮。

  在孩子進門前,她用力地朝他腳上一踩,趁他一疼鬆手之際,彎身鑽出他的掌控之中。

  她得意揚揚的一揚眉,笑得傲氣的一瞟。

  「娘,我有爹了嗎?」清脆的童聲中有一絲謹慎,像是歡喜,又怕高興得太早,要先確認確認。

  雋哥兒先探進顆頭顱,小小的觀察後再慢慢移步,牽著妹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正在笑著的娘親。

  「你想要爹嗎?」不是誰都有爹,她有兩個爹,可是一個認不得,一個不好認,但不管認不認,他們同樣都是愛女兒的好父親。

  雋哥兒很認真的想了一下,拉起母親的手揉按她拿筆的虎口。「如果能讓娘不那麼累,有個爹也是不錯。」

  聞言,皇甫婉容噗哧一笑,以眼神看向沒死成的丈夫。欸!你的作用是帳房,可有可無。「那他什麼也不會做,只會幫倒忙怎麼辦?他會讓娘比以前更累上十倍。」

  不僅要管帳,還得伺候大老爺。

  「那我們不要了,雋哥兒心疼娘,我是家裡的頂梁柱,等我再長大一點點就可以幫娘了。」他踮起腳尖,朝他娘的胸口一比,表示他快長大了,以後有他養著娘親。

  「好,雋哥兒真乖。」她揉著兒子的頭,滿臉溫柔。

  得到母親的讚揚,雋哥兒笑得開懷。

  「好什麼好,別聽你娘胡說,爹是無所不能,什麼都會做,絕不會讓你娘累著。」他只會用另一種方法讓她累到起不了身。

  趙逸塵目含深色的看向妻子縴不盈握的細腰,想著床笫間要如何折騰她。

  忽地被抱高,雋哥兒尖叫一聲,本想揮小拳頭揍人的小手在看見抱他的人時便訝異的一停,「咦,你不是那個臉很凶的叔叔嗎?你怎麼會在我家,你來找我娘做買賣嗎?」

  做買賣?差點忘了這件事,一會兒再和妻子「談談」。「我不凶,我是你爹,親生的爹。」

  嘖!有必要強調親生的嗎?怕孩子以為是後爹呀!

  「你是我爹?」雋哥兒有些迷惑地朝他娘一看。

  丟下孩子三、四年不聞不問,真當爹好當。「哎喲,娘撞傷頭,不記得了,他說是你爹,娘也不是很清楚,你再問淺草姊姊或是夜嬤嬤,娘不知道,我不認識他。」

  「小姐……」淺草哭笑不得的一瞪眼,哪有人這般沒臉沒皮,連丈夫也不認,還推給下人。

  可是她是主子,做奴婢的也不好多嘴多舌。

  「容兒——」她還鬧起脾氣了。

  皇甫婉容誰也沒看,裝起鵪鶉了。

  「你到底是不是我爹,為什麼我娘不認識你?」雋哥兒小臉很嚴肅地想弄清楚這件事,扁著嘴的問到底。

  「是。」抱著兒子的趙逸塵苦笑不已,有些埋怨的睨了故意扯後腿的妻子一眼,她分明在報復。「我是你爹,不容混淆,你瞧我們長得多像,連你娘都沒我們爺兒倆像。」

  做了準備的趙逸塵拿出巴掌大小的銅鏡,原本是有備無患,沒想到真用上了,拿來哄孩子。

  「咦,你真的很像我……」雋哥兒看看鏡中的小臉,又瞧瞧比他大的大臉,大臉小臉瞧來瞧去。

  真的很像——他下了結論。

  「是你像我,我是你爹,我把你生出來的……」他的兒子呀!聰明伶俐,乖順聽話,他還有何求?

  「啊!不是娘把我生下來的,爹會生孩子嗎?」他不解的問,一張小臉上滿是困惑。

  遇到太實事求是的孩子,趙逸塵有片刻被窘住了。「是爹和娘合力把你生出來,沒有爹,你就不會在你娘的肚子裡,有爹有娘才有你,你是我們的兒子。」

  雋哥兒聽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那我娘比較厲害,肚子裡裝了一個我,還把妹妹也裝進去。」

  「……」是,他娘厲害,前後生下兩個趙家子嗣,勞苦功高,誰也比不上,尤其瑩姐兒差點養不活。

  看著膩著娘親的小女兒,趙逸塵有幾分心疼,要是他陪在妻子身邊,她也不會乏人照料而早產,差點一屍兩命。

  「呵呵……」聽著兩父子說著叫人發噱的傻話,很想裝無動於衷的皇甫婉容一時沒忍住,笑出聲。

  「孩子他娘,你生了個呆兒子。」明擺在眼前的事實還質疑,沒爹教著還真是不行,不開竅。

  「你生的才是呆兒子,我兒子聰明得很,是明日的狀元郎。雋哥兒下來,他不是你爹。」有這麼說兒子的爹嗎?

  這女人……要翻了天了!趙逸塵咬著牙,不放手。「我的兒子不就是你的兒子,雋哥兒別聽你娘的,她在吃味。」

  「吃味?」味是什麼,他比較喜歡吃核桃酥。

  「誰曉得你會跟誰生兒子,說不定你外頭兒子一大堆,樂不思蜀的不想回府,這才說自己失憶了。」不無可能,以他出色的外表,即便蝶兒不撲花,也有自動送上門來的艷福,甘心常伴君側。

  一想到他外面有女人,皇甫婉容的神色有些變了,原本不太熱絡的態度更疏離了,不願他靠得太近。

  一見她疏遠的神態,他想笑,又有著無奈。「到目前為止,我只有一個女人,一個為我生兒育女的女人,雋哥兒是我唯一的兒子,你不要胡思亂想,把孩子帶歪了。」

  「我哪有多想,誰知道你在外面幹了什麼事,總不會幾年來都一事無成。」看他的穿著打扮,不可能過得太差。

  錦衣玉帶,綾衫綢袍,腳踩銀線繡雲紋撒金雲頭鞋,頭上是瓖了三顆南珠綴玉的雲雀餃竹金冠,一身的氣派不下富貴中人,腕間戴著的紫檀香珠串更是價值連城。

  從宮中出來的都生就一雙利眼,她還有什麼貴重物事沒瞧過,一眼便能瞧出東西的優劣。

  「你真的是我爹?」被抱得很緊的雋哥兒掙不開,只好露出和親爹一模一樣的無奈表情。

  「我是。」無庸置疑。

  「好吧!爹,我先認你,你以後要是對娘不好,我就不要你當我爹了。」他很正經八百的和他爹談條件。

  「我也要認、我也要認,你會像小花的爹一樣讓我坐高高嗎?會帶我去看花燈,猜燈謎,買好多東西……」哥哥做什麼就跟著做什麼的小尾巴歡快的蹬著腿,抱住父親的粗腿。

  小花是誰?趙逸塵無聲的問。

  佃戶的女兒。皇甫婉容以唇形回答。

  佃戶的女兒……他的小女兒居然羨慕一個小農戶的女兒……「好,爹讓你坐高高,我們還去放水燈,坐畫舫,買瓷娃娃,你想要什麼爹都買給你,你是爹的寶貝女兒……」

  「哄完孩子了?」

  當了爹娘才知道父母難為,孩子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問不停的問題,用最單純的心思考驗父母的耐心,把父母逼瘋了,還不得不去愛他們、寵溺他們。

  當一左一右的讓一兒一女圍著時,兩張長得相似的菱形小嘴雀兒似的迸出一長串話,忙著應付的趙逸塵這才明白他欠缺的是什麼,也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的感受和溫暖。

  沒人知道失去記憶的他有多恐慌,不曉得自己是誰,爹娘是何許人也,家住何處,要往哪裡去,家中是否有妻小等著他,他們會因等不到他而難過嗎?為了他夜夜流淚到天明。

  他很急,越想想起來卻越是想不起來,腦海中是一團模糊的黑霧,越想捉住飄得越遠,不成影像。

  不想練武,不想當什麼根骨奇佳的武學高手,他對習武並無太大興趣,反而偏愛書籍,可是老酒鬼號稱醫毒雙聖,他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能治好他的失憶,所以他拜老酒鬼為師。

  但是老酒鬼太奸狡了,他用恢復記憶一事吊著他練功,讓他自動自發、日以繼夜地學武,把老酒鬼的武功全學齊了。

  趙逸塵懷疑錢老鬼所謂能治愈失憶的「雪參丸」是他信口胡謅的,老酒鬼說過不少醉話,全都當不了真。

  「瑩姐兒說她的雪球少了個伴,要我再買一隻給她。雪球是什麼?」他到現在還搞不明白,孩子一鬧他就暈頭轉向,兩只耳朵不夠用,不知該先聽誰的,轉來轉去。

  「她整天抱在懷裡的狐狸犬。」她把狗當玩伴,走到哪裡便帶到哪裡。

  「那個毛茸茸的小東西?」應該做成圍脖或袖套吧!

  任何有毛的四足畜生在他看來都只有那一身皮毛,剝了皮,剁塊的肉跟骨頭煮湯吃。

  若是瑩姐兒知曉她剛認的新爹把她養的狗兒當成山裡的狐狸,還想吃狐狸肉,她肯定哭著大喊壞爹爹,不要這個會吃雪球的壞爹爹了,她寧可當個沒爹的孩子,有娘就好。

  「她喊雪球妹妹。」睨了一眼正在捏手臂的男人,皇甫婉容以眼神嘲笑他真不中用,才陪孩子幾個時辰就不行了。

  「不該讓她養狗。」真不象話,和畜生稱姊道妹。

  「你自個兒跟她說。」她不當壞人。

  「她會咬我。」那兩排小米牙咬起人來還真疼。

  她恥笑的一嗤,「你皮粗肉厚的,咬兩口疼的是你女兒的牙口。」

  「女兒咬父親是為不孝,不過你來咬的話……」他話說一半地朝妻子一看,眼神流露出一絲意味。

  燈下看美人,美如夜曇。

  她冷笑的瞪了他一眼。「我會一口咬死你。」

  「不妨試試。」就她那點連貓尾巴也踩不斷的力氣,他還怕她磕踫了牙,反過來怪他肉硬。

  試什麼,給他當塞牙縫的夜宵呀!當她傻了。「你不回去真的可以嗎?也許趙府那邊正在為你等門。」

  「城門關了。」他有好理由。

  「分明是你故意拖延,磨磨蹭蹭地帶著孩子瘋玩,錯過回城的時辰。」她點明了他的刻意。

  竄長的燭火映出趙逸塵俊雅的面龐。「是又如何,我的妻小都在這裡,我錯過了你們三年多時間,如今回來了,難道不該多陪陪你們?」

  說到妻小,她聽出他話中的落寞和內疚,不免心軟地柔了語氣。「那邊不會說話嗎?」

  他冷冷一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我都沒休了你,誰敢不承認你是趙府長媳,還敢說什麼閒話。」

  他們還想說什麼,這些年他妻子受的委屈還不夠嗎?幾句話就讓她在府裡待不下去,委身在什麼都缺的小莊子,身邊的丫頭、婆子只剩下淺草和夜嬤嬤,她連生瑩姐兒都找不到穩婆,主僕幾個咬牙生孩子,生出個小貓似的娃兒。

  聽著夜嬤嬤抹淚說起曾經的過往,身為男子的他都想一刀砍死謝氏這個貪心不足的老妖婦,為了不讓孩子出生,居然派人阻止穩婆來接生,想活活熬死她們母女倆。

  想必沒了母親的雋哥兒也活不長,光靠兩個忠心的下人也養不大他,謝氏只需略施手段,那兩個下人便會從莊子被打發出去。

  可是他卻動不了謝氏,只因一個「孝」字,即便是繼室也是他名義上的母親,她能存了心思加害於他,累及妻小,他卻不能逆倫不孝,將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還給她。

  「可惜你在這裡說得振振有詞,在縣城裡的百姓仍只識得謝明珠這個謝家少奶奶,你「死」得太久了,眾人已經不記得趙府有個長子,你被趙逸風取代了。」她在城裡開鋪子都不透露東家是誰,說是保持神秘,實則是不想和趙府再有瓜葛。

  幾年前為人所唾棄的皇甫婉容根本進不了城門,不貞的大帽子扣在頭上,她不論走到哪裡都受人指指點點,這裡逐,那裡趕,沒人肯靠近她,好像她是帶病的麻瘋病人。

  一度她想寄信給在同州當知縣的父親求援,可是沒人願意幫她送信,不是丟在地上用腳踩爛,便是朝信唾一口口涎,扭頭就走。

  信寄不出去,也無人伸出援手,她的處境越來越困難,直到那一推,轉危為安,凌女史來了。

  當她再進城時,其實百姓已經不太記得她,加上她在妝扮上做了一番改變,旁人瞧見她只覺得面熟,卻是想不起來她是哪一家的媳婦,這才得以讓她在街頭上行走。

  因為入城次數多了,眾人見慣了只當她是一般尋常婦人進城來,有時還和她聊起趙府的「長媳」謝明珠種種作為,當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容兒,你真的很希望我死。」開口閉口都當他是死人。

  她很想點頭,叫他早日安息,人死化為塵,別來糾纏。「我說的是實情,你都回來幾天,我那位菩薩心腸的婆母可曾告知宗親,你的牌位還在祠堂裡沒拿下來,受香火祭祀。」

  謝氏很想他死,怎會取下牌位,早死晚死都得要死,何必多此一舉,取下沒多久又要放回去。

  族裡沒人知道他回來,沒人曉得他活著,趙府的口風瞞得很緊,謝氏嚴令不得向外透露。

  也好在自己這一年來賺了不少銀子,安排幾個釘子進趙府不成問題,要不然怎會這麼快得知裡面的動靜。

  「哼!她能瞞幾日?等過兩日我邀知交好友到酒樓暢飲,趙家二少爺就會打回原形。」

  假的真不了。

  「萬一你在這之前先死了呢?」謝氏好不容易把兒子頂上台面,她絕不允許他來壞事。

  又是死,她是多想他一命歸陰?看著妻子娟妍面容,趙逸塵眼底多了一道暗影。「今非昔比,她動不了我。」

  「因為你有武功防身?」一說出口,她恨不得咬掉多事的舌頭,都活了兩輩子的人了,還這般沉不住氣。

  黑瞳一閃,深幽的恍若最暗沉的夜。「你,看出來了?」

  硬著頭皮,她裝出雲淡風輕。「你虎口有繭。」

  他低笑,攤開布滿繭子的雙手。「你是我的妻子,不能嫌棄。」

  她聽了不是味道。「你有繭關我什麼事,又不是長在我身上……啊!你……你說什麼渾話……」

  一說到身上,皇甫婉容驀地明了他話中之意,霎時雙頰飛紅,啐了他一口,明明一張寒冬臉說起話來卻葷素不拘,話語輕佻。

  「夫妻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孩子都生兩個了,你有哪裡我沒踫過?」他沒有之前的記憶,但能創造新的記憶。

  皇甫婉容被他的無賴氣笑了,哪裡痛就往哪裡扎針。「真的無話不談嗎?那麼咱們來聊聊你這三年多去了哪兒,做了什麼事,在沒回府前的居處位於何處……」

  女史大人的口才無人能敵,辯才無誤,她一口氣丟出十幾個叫人招架不了的問題,而趙逸塵一個也答不上。

  不是他有心隱瞞,而是不能說,他一說不僅自己身首異處,連妻子、孩子也活不了,他不能害他們陷於那樣的危險中。

  「……累了,睡吧!」一說完,他起身解開玉帶,脫下外袍,取下綰髮的小金冠。

  睡吧……皇甫婉容繃緊的筋瞬間斷裂。「等等,你想幹什麼?」

  「晚了,該安置了。」和孩子玩了大半天,他也睏了。

  「你要睡在這裡?!」嬌軟的輕嗓微揚。

  看了她一眼,似在問︰有什麼不對?哪一對夫妻不同床。

  「不行,我和你不熟,你今晚要睡的客房我已經讓明煙整理好,出了月洞門往左拐,第一個有低矮花牆的小院子是你的落腳處。」他還真曉得什麼叫得寸進尺,把她給的方便當隨便,兀自當起男主子了。

  「睡睡就熟了。」他很喜歡她淡淡的體香,似有若無,勾動著男人浮動的心,叫人心旌搖曳。

  她氣到失去冷靜。「這麼不要臉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什麼叫睡睡就熟了,有比這更無賴的話嗎?

  「睡了,不要鬧。」

  他一腳踢開雲頭鞋,就著丫頭先前備好的溫水盥洗雙足,已經擦過澡的他脫得只剩下一件單衣和褻褲,這快把皇甫婉容給逼瘋了,她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這個死而復生的丈夫。

  「我沒有鬧,這是我的屋子,請你離開……啊!趙逸塵,你在做什麼?不許踫……」他比突厥人更野蠻。

  「穿太多衣服不好睡。」眼底藏著笑意的趙逸塵將妻子的外衣脫去,狀若平常的扛起她往床上一扔,隨即跟著上床,結實的大腿壓住她亂踢的小腿,她睡內,他在外側,手臂一撈將她抱入懷中,把頭枕在她僵硬的頸側。

  「不、準、踫、我——」吼!真想咬死他。

  皇甫婉容想著,要盡快把她畫好草圖的神臂弩做好,誰敢勉強她做不想做的事先連發三箭,痛死他。

  他在她耳邊輕笑,「我素了三年,別撩撥我。」

  「你……」她話在嘴邊,受到他呼出的熱氣干擾了,一時面紅耳臊,喉頭緊縮,想罵人又怕他真的欲火燎野,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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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7: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睡睡就熟了

  當了十五年女史,什麼骯髒事沒見識過,宮中的淫亂尤勝於民間百姓家,突厥王除了正妃外還有四名側妃、八名姬妾,無數進貢的美女,一遇到慶典便讓美人兒上殿陪侍。

  她不想看卻不能不看,男人一喝了酒醜態盡出,藉酒裝瘋,拉了身側的美人就地辦了那事,她從一開始的反胃想吐,惡心犯膩,到最後的麻木,冷著臉讓宮人收拾殘局。

  而趙逸塵是男人,還素了三年……她的臉又紅了,暗暗惱怒他的厚顏無恥,什麼話都敢說。

  雖說她有兩個孩子,可終究沒經歷過那些,在心態上還是黃花大閨女,看得多不代表是親身經歷,在面臨男人的言語挑逗,她還是技差一籌,有些話還真不敢說出口。

  「你別靠我太近,熱。」他身上那股熱氣都傳給她了,害她也跟著熱起來,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

  「都入秋了還熱?」他將她蓋到脖子的被子往下拉一點,露出引人遐思的纖纖素肩。

  「就是熱。」她任性的指控他是大火爐。

  趙逸塵把手鬆一鬆,壓在細腰的重臂改為輕輕一放。「不要再鬧脾氣了,把沉睡的老虎吵醒有得你受了。」

  不是冤家不做夫妻,才和他鬥上幾句,這次她很快地明白他話裡的暗示,老虎指的是那話兒,好幾年沒碰女人了,一旦蘇醒過來,首當其衝是她這位嬌妻,猛虎下山誰消受得了。

  說實話,她還真怕了,一動也不敢動的裝屍體,就擔心她不當心碰到什麼,真把老虎引下山。

  可是身後多了個男人,她怎麼也不能習慣,睜著雙眼了無睡意,直挺挺的身子僵得太久實在難受。

  「趙逸塵……」她輕聲一喚,想著他八成睡了。

  「睡不著?」

  趙逸塵一發出醇酒般的嗓音,她反倒嚇一跳。「我們聊聊好不好?」

  「聊什麼?」他翻了個身正躺,將手臂枕在頸下。

  她思忖後問道︰「你在外頭做的事會不會危及我和孩子?」

  他頓了好一會兒。「有可能。」

  「那你幹麼回來。」她嬌嗔抱怨道。

  「因為我想知道我是誰。」無根的人讓人心口空蕩蕩,心慌不已的直想捉住什麼,他不想到死都是一個人。

  「現在你知曉了,可以離開了。」別害了她和孩子。

  「這裡有你。」他捨不得走了。

  皇甫婉容聞言,氣呼呼的在他擱在腰上的手背一掐。「你是回來相害的是吧!黃泉路上有人相伴。」

  「生不同時死同穴。」一說完,他自個兒低低地笑了起來。「我不會拉著你陪葬,會有分寸。」

  「那你自己呢,會有危險嗎?」孩子們見過他,顯然他們也中意這個親爹,她總不能讓他們得而復失。

  沒有擁有過就不會有想念,雖說這想念也不見得是壞事,就像年歲漸長的凌翎,對生命失去熱情,若非思念爹娘的念頭太過強烈,恐怕早已熬不住了。

  可是雋哥兒、瑩姐兒還小,正是需要父親的年紀,她代替不了,也無法成為一位父親,她只盼著他陪他們的時間長一點,讓他們懂事,陪他們長大,別太早一杯黃土相見。

  陰影中,他的嘴角上揚,「擔心我?」

  她有些衝的低吼道︰「喪禮辦一次就夠,哭靈很累人。」

  「口不對心。」他手臂收攏,讓她偎向他。

  「趙逸塵,你說好了不碰我的,別想出爾反爾。」她全身僵直地像顆石頭,額頭冷汗微冒。

  「今晚不碰。」他還有點克制力。

  什麼叫今晚不碰,他是想逼得她大吼嗎?皇甫婉容掐人的手勁變大,可被掐的人毫不在乎。

  「還有,我的表字君山,以後喊我夫君或君山,不要連名帶姓,有失婦德。」她喊得他半邊身子都醉了。

  君山……「那你想起自己本名前用什麼名字?」

  「沈見山。」

  「誰取的?」為什麼姓沈,不是李四、張三。

  「師父取的。」

  「師父?」她一怔。

  趙逸塵失笑的捏捏她軟嫩的耳肉。「你不是看出我有武功在身,師父年輕時曾喜歡一個姓沈的姑娘,所以用了她的姓,而名字更簡單了,取自開門見山的見山兩字。」

  「啊!這麼隨便。」好在不是開門見屎,要不……

  「師父從來不隨便,只有更隨便。」是個率性而為的老酒鬼,有酒便是天老爺,無酒滾滾滾。

  「聽起來你師父人很有趣。」能隨而便之的人無憂且無愁,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無事別擾。

  「有機會帶你去見他。」師父會喜歡她的。

  「別把我賣了就好。」她打了個哈欠。

  見她已有睏意,趙逸塵按下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臂上。「睡吧!我也累了,沒有精力應付你。」

  「你……你說什麼呀?誰要你應付。」她兩頰燙如火。

  「那就安靜點,我很久沒抱著女人睡。」他在警告她別玩火,不是每個男人都當得成柳下惠。

  「可是……」

  皇甫婉容只想開口說話好舒緩內心的惶然,誰知剛說了兩個字,一道黑影翻過身,狠狠封住她的口。

  「可以睡了嗎?」真是的,到底誰在玩火。

  她整個呆住,久久發不出一絲聲響。

  「唉!換我睡不著了。」他怎麼就不能再忍忍。

  她裝啞巴。

  「要不你幫我,我那裡脹得厲害……」自作孽,不可活,真應了這一句話。

  她乾脆閉上眼睛,充耳不聞。

  「我只說今晚不碰你,沒說你不能碰我。」

  男人有多可恥可見一般。

  皇甫婉容翻了白眼,正想說她才不想碰他,哪知他再度欺了過來,低喃了一句——

  「算了,為了你我甘作食言的小人。」隨即吻上她。

  這回的吻更熾人猛烈,她想抗議,卻發現她找不到空檔說話;他的大掌在她身上遊移,深入她的衣襟裡,如果方才她覺得他是大火爐,這會兒更覺得他的手是火苗,所到之處在她的肌膚上燃起簇簇焰火,燒得她理智全無,到後來連抗議拒絕都快忘了。

  欸,他說得好像也沒錯,睡一睡真的就熟了——她身子都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她迷迷糊糊的想,其實也挺舒服,再等等、再等一下再阻止他好了……

  這一晚趙逸塵其實還算是信守一開始的承諾「沒碰她」,他只是撫摸、親吻她全身上下,重逢之後的夫妻第一夜,他不滿意,但尚可接受。

  「周叔,我有件事要你去辦。」

  一身樸實的周叔屈身道︰「請東家吩咐。」

  纖指一勾,要他靠近些,謹防隔牆有耳。

  「……你就這麼說,多找幾個閒漢,到茶樓酒肆,煙花之地,人越多的地方越好,讓人把話傳出去,要鬧得滿城皆知,銀子不是問題,要多少我給你多少,盡快讓這話流向大街小巷……」

  也該是時候了。

  「是。」

  周叔到帳房領了銀子,一刻也不停腳的坐上馬車往縣城趕去,聽書的茶館裡閒漢子最多了。

  「你要他去辦什麼事?」神神秘秘的。

  「秘密。」皇甫婉容比了個「噓」的動作。

  「連我也瞞著?」夫妻要一條心。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就算她不說也會流到他耳朵裡。

  到底有多快?

  真的很快。

  城裡閒著的人實在太多了,一把一把的銀子撒下去,街頭巷尾如野火般燎起一股流言,從大人、小孩到快入棺的老人家都口耳相傳,把這話說了又說,眾所皆知……

  「匡啷」一聲,一只繪著長頸白鶴,象征長壽的薄胚青花瓷茶盅被掃落在地,白鶴的頸子斷了好幾截,散了一地,讓人看了頗覺不祥,一旁的丫頭縮頭縮尾的,沒人敢上前收拾。

  在趙府,所有的下人都知曉最不能得罪的主子是二少奶奶小謝氏,她在外頭是知書達禮,溫婉可人的賢淑媳婦,好名聲在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堪為婦人楷模,可是一回到府內,那就是原形畢露。

  心眼小,眼界窄,脾氣躁,善妒又愛吃味,心性高得受不得一絲氣,只要在府外受了一點閒氣,她一回府便朝下人發作,不管他們有沒有犯錯,眼神一溜看誰不順眼,先打二十大板再說,打死了拿銀子賠命,她氣順了比較重要。

  丫頭、婆子都怕她,只要一看她臉色不對便躲得遠遠地,絕不往她跟前湊,以免成了下一個倒霉鬼。

  不過其實最叫人懼怕的是喜怒不露於外的太太謝氏,她表面呵呵笑的,邊笑邊品茗之際,地上一灘血,已然杖斃的下人口角溢血、兩眼大睜不瞑目,她視若無睹的如同尋常老祖母呵寵著小孫兒的語氣,春風漾柳的笑言道︰「拉下去餵狗。」

  謝氏、小謝氏是趙府的兩尊菩薩,說不得,碰不得,只能供著,誰落在她們手中只有粉身碎骨的分。

  僕婢們暗暗流傳一句話——佛殺女菩薩。

  「嗚……嗚……姑姑,你叫我怎麼做人?外面的人都說我是端著粗碗充玉盤,明明是繼室出的二房媳婦,還到處跟人說是元配的長房嫡媳,說我是想銀子想瘋了,冒充長房想獨佔趙府財產,笑我的臉皮厚度有幾寸……」

  哭得像只花貓的小謝氏滿臉是淚水,她從一進門眼淚就沒停過,手絹兒都換了五條,還是沒能止住她的淚水,一臉的委屈,滿肚子怨氣,還有說不出的熊熊怒火。

  她幾時受過這樣的氣了,好像從頭到腳被人看不起,無論走到哪裡,譏笑的異樣眼光就跟到哪,臊得她根本坐不住,以團扇掩面,待不到半個時辰便匆匆離開,沒法久待。

  她是做過那些事又怎麼樣,誰家的後院沒幾件糟心事,她也不過是想守著自家銀子不流入外人的錢袋,何錯有之?為什麼他們只針對她一人說嘴,視她為萬惡不赦的大壞人。

  長房沒了由二房承繼有什麼不對?短命的大伯子早早辭世是他福薄,禁不起當家主事的大福分,那麼他們二房就吃虧一點,獨木支撐大局,必定把家產護得好好的。

  長房的遺孤?

  嘁!那麼豆丁點大的娃兒能養活嗎?誰叫他有那樣不貞的娘親,就算養得大也是丟人現眼,族人們不可能接納名聲有損的子孫,讓他出族才是為他好。

  「是誰說的?」謝氏手中的茶盅又換了一只喜雀登梅,她搖搖手,讓人拾起她摔落的碎瓷片。

  小謝氏嗚嗚咽咽地。「有陳太太,李夫人,齊二小姐,周姑娘,張二嬸子,金六姨娘,三姑奶奶家的太太……」

  她說也說不完,幾乎人人都點到名,人多到她覺得丟臉至極,淚如雨下,哭到眼睛都發腫了。

  「她們真的這麼說?」他們和長房那些事已經過去好些年,怎會有人重提舊事,把老根刨出來?

  「她們還說姑姑你為了霸佔長房的私產,還往長媳頭上潑污水,手段卑劣的把人趕出去,簡直和皇甫家有仇,還說你一文錢也沒給大嫂,把她的嫁妝給扣下……姑姑呀!外頭傳得真的很難聽,屎盆子整個往我們身上倒……」她受不了的和人理論,反被嘲笑一門毒婦,姑姑心毒,姪女手毒,謀人身家毫不手軟。

  「還說了什麼?」謝氏看似平靜地喝著茶,面上清風徐徐,但實際上已氣到持盅的手直顫抖。

  「姑姑,大表哥真是你買凶害死的嗎?外面傳著大表哥根本無心仕途,是你逼著他上京科考,他不去你還搬出祖宗牌位讓他跪祠堂,跪到他自覺有愧……」連她都懷疑是姑姑下的手,姑姑是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人。

  「我也是為了他好,希望他能光宗耀祖,咱們府裡很久沒出一個讀書人,誰知……」她假意拭淚,面有戚色。

  誰知居然殺不死那個賤種!讓他跳水逃生了,躲了幾年又回府,打亂她精心算計好的局面。

  若是晚上五年,她便能說動老爺將財產全放到兒子名下,獨房獨嗣繼承家業,塵哥兒若回來也晚了,頂多以旁支身分分他幾畝地或幾間鋪子,再多也沒有了。

  「可是我們真的拿了長房媳婦的嫁妝呀!大嫂那裝首飾的匣子還擱在我梳妝台上,有幾支小金釵我還賞了人……」要是得還大嫂,她還得想辦法弄來還人,她不甘心花自己私房錢。

  「閉嘴,你這張嘴沒把門的,誰說你拿了她的嫁妝,分明是她送給你添妝的,懂了嗎?」她們要一口咬定,口徑一致對外,不給外人留話柄,趙府丟不起這個臉。

  小謝氏面露憋屈的拭著淚。「姑姑,要不我們把長房的小姪子接回來養,別讓人家說我們對他不理不顧,熬死了大的,逼死小的,二房心狠手辣,一個該執妾禮的繼室也想佔著元配的位置,妾就是妾,上不了台面。」

  姑姑每年大年初一都要入祠堂以妾禮向元配上香,從她嫁入趙府後從不間斷,重規矩的姑丈一定要姑姑依禮跪拜,禮不可廢。

  為了此事,姑姑和姑丈鬧了幾回,甚至裝病不去,但姑姑只是一次不去,姑丈便將她禁足半年,奪她中饋,讓她在「病中」好好反省,當初她嫁給他為妻時便知他早有元配,兩人有年幼稚子,只是夫妻緣淺楊氏去得早才續娶。

  為此,姑姑也不敢再鬧了,一心打理後宅,恭恭敬敬的視嫡妻為長,甘為後妻。

  「接回來做什麼,好讓我們把他弄死嗎?」一見到那張神似長子的小臉,她就想起丈夫說起長子時的緬懷神情︰此子肖母。

  在趙府有她便無楊氏,任何與元配有關的人事物,她一樣都不想留下。

  「可是大表哥不是活著回來了?身為趙家長子,他勢必會接回自己的兒子,總不能一直養在莊子吧!」謝明珠說了一句最像人說的話,可是卻不是謝氏想聽的。

  哪一個大戶人家會將嫡孫送往偏遠的莊子,又不是破家滅門了要避災,幾歲的娃兒能花費多少銀兩。

  小謝氏見識過的內宅手段還是太少了,她認為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養在府裡找個遠一點的院子一奶不就成了,再配三、五個婆子、小廝,一個月幾兩銀子而已,趙府養得起。

  姑姑太趕盡殺絕了,等小姪子長大,趙府已在二房手中,到時給他幾百兩銀子分出去不就得了,她們賺到了名聲,不用受人白眼,她在外與人走動也抬得起頭,少受奚落。

  一提到長子的無恙歸來,謝氏臉上一閃而過一抹猙獰,快得讓人以為是眼花看錯了。

  「回來就回來了,還有人會趕他走嗎?不過長房的院子被你們住了,你叫丫頭、婆子把東邊那處院子清理出來,有竹林清爽。」

  「姑姑,你是說那處鬧鬼的院子?那裡很荒涼……」平時根本沒人敢去,地方大是大,卻非常陰森。

  從前有個叫如意的丫頭在竹林上吊,每到無月的夜裡,竹林便會發出沙沙的嗚咽聲,似是女子的哭聲。

  「什麼鬧鬼,胡扯,是竹葉被風吹的聲音。」以訛傳訛,越傳越離譜,一起風,竹葉會發出沙沙聲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嗎?

  「是,姑姑,你怎麼說我怎麼聽,都聽你的。」擦到第九條手絹,小謝氏的眼淚終於停了,微帶一點抽噎。

  「你下去吧!我好好想想。」這姪女在閨閣時明明聰慧伶俐,怎麼一嫁人就變蠢了,愚不可及,一遇到事就哭哭啼啼,全無大家媳婦風範。

  「嗯,那我回院子了,姑姑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件事壓下去,不然我沒法出門見人。」

  年輕的小媳婦待不住後宅,總想往外跑,愛與人比較的小謝氏亦是如此,只要有花會、詩宴等的聚會,從不錯過。

  「去去去,看了你就心煩。」謝氏揮著手,露出不適的神情,眉間的皺折加深了幾條。

  小謝氏扭著楊柳腰走了,空曠的偏廳一下子安靜許多,也給人一絲秋風蕭瑟的悲涼,人丁不旺一向是趙府的隱憂,除了長房生了一個男丁外,竟再無旁的男孫。

  二房只有一個女兒,剛滿五個月大,原本謝氏母子還寄予厚望,盼著來個男娃,誰知一出生哭的聲音大,偏偏少了一物,讓兩人十分失望,一步之遙的目標就是跨不過去,女娃兒可不能繼承香火,終究是別人家的。

  「娘,此事不能坐視不理。」

  昏暗不明的內室走出一名身穿寶藍色直裰衣袍的年輕男子,頭戴綸巾,手拿折扇,一身的文人氣息。

  「喔!那你說我們該怎麼管?」長子沒死,一切的計劃就成了泡影,當然要重新做一番安排。

  趙逸風身長面白,眉目清疏,臉稍長,顯得寡恩。「把大嫂和小姪子、小姪女接回府吧!」

  「你說什麼?!」她目光一冷。好不容易才尋了個錯處把人弄出去,她打算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碰面,籌謀多時才成的事,他居然要她自毀長城。

  「娘,你還看不出來嗎?這件事有人在後頭推波助瀾,目的就是要讓長房一家回趙府。」他看得出隱在輿論之後的手段,沒有人暗中策劃,不會激起這麼大的反應。

  「你是指趙逸塵?」他一回來就沒好事,老爺眼中只有他一人,再無他們母子。

  趙逸風擰著眉,面無舒色。「娘不覺得巧合嗎?原本什麼事也沒有,爹正打算在我中舉後放手,將家業慢慢交到我手中,但是他的出現推翻了這一切,好像我們在為人作嫁,剛得到手的又要還回去。」

  他可不想一輩子背著繼室嫡次子的身分,永遠矮人一截。

  心大不是不好,但趙逸風更貪,他貪兄長元配兒子的地位,想和兄長交換出身,兩人短短四歲的差距,兄長憑什麼擁有最好的,行商、學業樣樣比他出色,他必須在後頭苦苦追趕,一次又一次的落敗,勉強摸到一點邊,可他做得再好,受人注目的還是他趙逸塵。

  只因他是元配所出的嫡長子嗎?

  「都幾年了,他還想翻出什麼風浪。」謝氏不屑的輕嗤。

  趙府上下掌控在她手裡,一個長年不在家的長子想扳倒她太難了,她的手無所不在,伸遍全府。

  「娘,不要低估你的對手,這回不是讓我們栽了個大跟頭了嗎?若是大哥再找出當年為大嫂診脈的大夫出來作證,那你的名聲就毀了。」同時也會連累他們夫妻倆。

  謝氏扶著茶盅欲飲的手一頓。「沒別的辦法嗎?」一想到長媳愁眉苦臉的寡婦相,她心裡滿是不舒服。

  「如今還有別條路好走嗎?人家就是要逼著我們低頭,就像當初咱們毫不給退路地逼走懷著身孕的大嫂。」明著打臉的報復,有誰看不出來,全城的百姓就等著看他們笑話。

  「那賤種明明都死透了還活過來糟蹋我,簡直跟他娘一樣陰魂不散。」死活都要折磨她。

  「娘,小聲點,別讓人聽見。」這府裡還有幹了幾十年的老僕,他們的一生全給了趙家人,而這個趙家人不一定是他。

  她輕哼了兩聲,以低頭品茶掩去臉上的不快。「一會兒你帶了禮,把長房一家人接回來,老窩在莊子上成何體統。」

  「娘,恐怕我的分量不夠。」大哥不會給他這個面子。

  「難道要我親自去請?」她面上的不豫如野火般燎開,握著茶盅的手幾乎要將盅身捏碎。

  趙逸風抿著唇,一臉冷意。「不是你去,他們肯罷休?」

  不過謝氏母子都猜錯了,這場鬧得滿城風雨的流言不是趙逸塵主導,而是另有他人,就是要打得他們猝不及防,只有挨打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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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7: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謝氏登門被打臉

  「你散出去的?」

  用完早膳,皇甫婉容正繞著莊子高牆走一圈消食,冷不防身邊冒出一句低沉的男聲,還沒習慣生活中多了一個丈夫的她有片刻怔忡,她抬頭看雲,又低頭瞧生機蓬勃的小花草。

  去年栽的果樹已結果了,雖然量不多,但也是成活了,多施些肥,再照顧個兩年,便能結實累累。

  歲月靜好,秋高氣爽,等這批貨進關,又可過個好年,她耳邊彷彿聽見成箱成箱的金條銀錠落袋。

  什麼都很好,只除了那個破壞她好心情的男人。

  「你打算一輩子都不理我,當我是你養的花花草草般漠視嗎?」身形筆直的趙逸塵面上淡然無波,但眼底藏著悠悠蕩蕩的笑意。

  有主見又難馴的女人,得費點心思來哄。

  嗡嗡嗡的聲音吵個不停,讓人想安靜一會兒都不行。「沒瞧見我吃撐了,胃脹,不想開口。」

  「要不要我幫你揉揉,散點脹氣。」夫妻本一體,不分彼此,妻子受罪,夫婿感同身受。

  「停,不許過來,你給我站在那裡說話就成。」神冷唇薄,本該是冷情之人,怎麼就……無賴一個。

  想起夜裡的動靜,面皮薄的皇甫婉容頓感面頰發熱,她沒好氣的美目一睞,惱怒中帶了一股難言的羞意。

  「離得遠了怎好說些細碎話,你想讓丫頭們聽見我們昨晚鬧的閨房私密?」雅致如畫的面容如同冬天未融的冰稜,凝重地沒有笑容,叫人看了生懼,可那壓低的輕柔卻十足的不要臉,像極了愛裝小老頭的雋哥兒。

  表裡不一。

  「你……你能不能正經點,好好的說兩句不臊人的話。」她的臉又熱又燙,粉粉酡酡的,像喝了微醺的桃花釀。

  趙逸塵目光一柔的走近。「那就說些你想聽的正經話,城裡那些流言是你瞞著我讓周叔做的事?」

  主子說著話,調教有成的丫頭明煙、明霞自覺的退開,走到聽不見兩人交談的花牆下。

  而可憐的淺草還陷在一堆帳冊中脫不了身,每日兩眼一睜開全是數字,走著、坐著、睡著都算盤不離身,叫苦連天。

  「成果斐然,不是嗎?」立竿見影。

  「怎麼想到用這招,夠損的。」趙府那邊八成亂成一鍋粥,為著傳言而大亂陣腳,無法道說分明。

  這便是背黑鍋了,即使傳言有九成真,剩的那一成假他們也辯駁不了,還是得受著。

  臉上熱氣稍退的皇甫婉容撥開撫頰的大手,橫眉一瞪,「你總要回去的,讓人來說和灰溜溜地入府是兩碼子事,我不能讓我兒子的父親任人擺布,起碼也要風光一回。」

  「你跟我回去。」他不會放下她一人。

  回府?她一聽就眉頭凝起。「我在這裡待得好好的,何必回去湊熱鬧,你那位後娘不好相與。」

  她幹麼好日子不過去自找苦吃,在莊子裡她最大,想幹啥就幹啥,無須徵求任何人的同意,想幾時睡就幾時睡,晏起也不用讓長輩指責,她懶懶當家,悠閑數銀子。

  可到了趙府,處處是規矩,她的頭頂有公婆,得早晚請安,事事報備,還得和養得嬌氣的妯娌過招,防著她們下毒、使壞,尋著由頭拿捏長房。

  「夫妻同進退。」她本該隨他同往。

  嬌研的芙蓉花顏忽地嫵媚一笑,「你可以給我一紙休書。」

  夫妻恩義兩絕,再無瓜葛。

  「作夢。」他目一冷。

  「我不貞。」她眨著眼,似乎在說這樣的妻子會令他顏面盡失,還不如痛快了斷,省得日後閑言碎語纏身。

  趙逸塵眉頭一蹙,倏地握住她纖柔玉手。「瑩姐兒是我的女兒,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但是你失憶了。」她挑著他痛腳踩。

  黑眸一深,透著暗邃。「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到底是失了些什麼記憶。」

  「所以你想鑽漏洞反將他們一軍,好順理成章地接回我們娘仨?」他也挺狡猾的。

  「你是孩子的娘,若我和孩子們回去了,你放心得下嗎?」他一個男人再方方面面俱全,難免還有遺漏的地方,有些事是他做不到的,他沒法整日盯著兒女。

  放不下,她不信任趙府的那些人。「趙……君山,你難倒我了,我能把你挖個坑埋了嗎?」

  省事。

  他是是非根源,因為他,無風無雨的平靜湖面卷起波浪,浪高十幾丈,她受到池魚之殃。

  「不能。」他嘴角往上翹。

  頓感頭疼的皇甫婉容淺聲一嘆。「放手,你真是個大麻煩,我們的八字一定相克,相士批錯了。」

  當初批他們八字相合,兩家長輩肯定塞銀子了。

  一個短命鬼,一個薄命郎,相書上批的是天作之合……唔,這樣說起來,倒是不算批錯。

  「你旺我,瞧瞧我不在你身邊,你為夫家掙了這麼一大片家業。」她一個女人家,著實苦了點。

  「這是我的嫁妝。」她一臉防備。

  見她一副生怕他來奪產的神情,趙逸塵好笑中又有一些酸澀。「以後有我在,我會照顧你們。」

  「你那些銀兩的來路正當嗎?」她忽地一說。

  「……」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像是聽見他腹中之言,皇甫婉容雙眸低垂。「和你同行的那幾人看來不是善類,有匪氣。」就連他,她也覺得一身血腥味,戾氣內斂。

  他一聽,笑出聲來,「他們的確不是好人。」

  「你派他們去做什麼?」自從城裡一見便消聲匿跡,那般張狂的一群人豈會了無聲息。

  趙逸塵一凜,目光深幽的望著她。「你很聰明,不像小縣官家裡養出的閨閣千金。」她總是超乎他意料的敏銳,觀察細微。

  「水田裡養出的金鯉魚。」有水就能活。

  她的意思是靈氣天長,無關父母,龍生九子也有拐瓜劣棗,一窩小雞裡出了隻金雀有何稀奇。

  「你倒是往臉上貼金,敢自稱金鯉魚。」百年都不見得出一尾,可遇不可求,非凡間物。

  「你還沒說清楚他們去哪了?」想回避問題?他做得可不成功,凌女史問案,水落石出。

  看了妻子一眼,他微帶苦笑,「我讓他們去查我當年遇劫一事,總覺得太不尋常,我不放心。」

  「查出來又如何?人為因素你也是無可奈何。」難道別人砍他一刀他還要砍回來?

  「血債血償。」俊美臉龐冷得恍若手持雙刃的羅剎,刀上滴著血,風中帶著枉死者的嗚咽。

  皇甫婉容驀地生寒,用力反握他的手。「你有兒有女,有家有妻室,你要敢將我們置於刀口上,我饒不了你。」

  聞言,他看著她好久好久,久到她快不耐煩了他才幽幽一嘆,「說我是麻煩,娶個聰慧過人的妻子才是麻煩,我在你面前無所遁形,你真是皇甫家的女兒嗎……」

  你真是皇甫家的女兒嗎?這話問得她一陣心虛。

  隨著歲月的流逝,在無人的管束下,屬於凌翎的性格益發鮮明,她總是不自覺的展現凌女史的傲氣與威儀,忘了皇甫婉容不是一品大官的女兒,出身不凡,而是小小的文官長女。

  「如果我不是,你那紙休書也不必寫了,你我天水各一方,相忘煙水裡。」她狡獪一笑,趁機甩開他的手。

  被她狐狸似的慧黠笑容所惑,趙逸塵怔了一怔,隨即目光皎如月的一睞眼。「休書你這輩子是拿不到,婉兒……」

  直至九泉之下也要當連理枝。

  「小姐,太太來了,正在廳堂等你。」夜嬤嬤走得有點喘,臉色因擔心而有些蒼白。

  她怕又是來凌辱人的,這些年來,她一手帶大的小姐不知受了趙府多少氣,他們根本不把小姐當人看。

  「太太?」誰呀?

  快活日子過久了,皇甫婉容一時沒想起夜嬤嬤口中的太太指的是何人。

  「你婆母。」趙逸塵站在妻子身後,小聲的提醒。

  「啊,是她呀!」終於來了。

  「怕嗎?」他輕撫她細眉。

  皇甫婉容率性地把頭一仰。「是她該怕我吧!開到荼蘼花事了,她老了,而我芳華正盛。」

  憑她會鬥不過一個後宅婦人?氣死她都有可能。

  看她面容溢彩,瞳眸清澈有神,趙逸塵心中生起一股憐惜。「是呀!我們有本錢跟她耗。」

  耗死她。

  兩人四目相對,互視的眸光中暗暗流動的情愫牽扯著。

  這一刻,他們像一對真正的夫妻,榮辱共存。

  「怎麼,還要我這做長輩的等你們不成?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能拖多久,沒能享兒孫福先受兒孫氣。」

  趙逸塵、皇甫婉容一前一後走進改建後的莊子正廳,兩人還未開口請安,堂上正位已傳來似怨似責的老婦嗓音。

  「骨頭老了就別隨意走動,要是折了、裂了,還不是得不償失,人一上年紀受了傷可不容易好,再來個風寒什麼的,說不定命就沒了,您得先備好上等棺木,省得措手不及。」

  閻王老爺專收缺德貨,刀山劍海跟油鍋等著惡人來。

  「你……你反了,敢這麼對我說話,你忘了你是趙府的媳婦嗎?對著婆婆也敢不恭不敬。」是誰給她長了肥膽,對婆婆的口氣一副忤逆樣。

  謝氏精銳的雙眼看向皇甫婉容身側的趙逸塵,銳利的眸光一閃冷意和厭惡,有丈夫可靠果然就膽大了。

  她認為媳婦是仗著長子未死才敢橫了心,對她口氣不恭敬,女人最大的勢是有個肯為她出頭的男人。

  「果真是年紀大了就不記事,當年你趕我出府時,那面容多可怖呀!活似那地府爬出的母夜叉,色厲聲嚴,指著我的鼻頭說︰『別喊我婆母,我沒你這樣的媳婦!』太太人老善忘,快入土了吧!」

  她不是人善任人欺的皇甫婉容,要在她面前擺譜得先據量掂量,手段凌厲的凌女史向來不讓敵人有站起來的機會,直接打趴。

  粗暴,但很直接,在突厥住了十五年的凌翎不是白住的。

  「你……你……」謝氏捂著胸口直喘,像是被氣著,一手捉住身邊李嬤嬤的手。

  「哎呀!太太,你沒事吧?別惱別惱,別和兒孫鬥氣,大少奶奶也是一時氣不順,這才沒了規矩,你別和她一般計較呀!緩著點,先含著大夫開的「舒心丸」順順氣兒。」

  有了台階下,謝氏一邊喘氣,一邊用繡帕擦拭眼角。「你聽聽她說的是人話嗎?居然咒我死,我老是老了,還沒耳聾目盲,當個家管管小輩還是行的,她這是剜我的心吶。」

  「不氣呀!太太,這不就沒想清楚嘛!畢竟一個人待在莊子裡也沒族裡的扶持,大少奶奶想必也吃了不少苦,你就體諒體諒她,人難免犯糊涂。」喝!這大少奶奶怎麼變這麼多,變得口舌伶俐,話語如針,針針扎在人的痛處。

  「大少奶奶你的氣性也真大,太太說的不過是氣話你也當真,她當時也是惱了才口不擇言,再加上府裡正在辦喪事,誰的心裡都不好受……」李嬤嬤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大少爺,心裡冒虛汗,牌位上的爺兒不就在這裡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過路神明禰有怪莫怪,太太是主子,做下人的總要幫襯二一。

  「你誰呀?」倚老賣老。

  皇甫婉容是真的不認識她,原主被趕出趙府的前後事她都是由淺草和夜嬤嬤口中得知,趙府那邊的人是一個也不識。

  只是她一臉氣盛的仰著頭,李嬤嬤以為她在氣頭上,故意裝出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刁難下人。「老奴是李嬤嬤呀,大少奶奶可別氣過了頭連老奴都不認,當初可是老奴陪媒人到皇甫家下聘,取走大少奶奶的庚帖。」

  她在討人情,意思是給她個面子,別為難太太了。

  「這裡有你說話的分嗎?一個奴才也敢越俎代庖,你當我跟你一樣是個奴才。」可見平日有多囂張,仗勢欺人的事肯定做不少,狗肖主人,咬人入肉三分。

  「大少奶奶……」李嬤嬤面皮漲紅,羞臊得眼眶都紅了,打從她跟了太太後,就沒人敢這般羞辱她。

  奴才?!多麼重的一句話,要不是今日被提起,向來作威作福慣了的她都忘了她只是全家人都捏在人家手上的下人。

  「好了,你退下吧!讓我自個兒跟她說,你委屈了。」連她的人也敢折辱,真當是無法無天了嗎?

  「不委屈,老奴就是太太的奴才,一輩子為太太做牛做馬。」她口說不委屈,眼裡卻委屈得直泛淚水。

  她這是要太太為她作主,別寒了下人的心。

  「好,好,是個忠心的,我曉得你的難處。」謝氏像是個悲天憫人的慈心婦人,軟語安撫著跟了她大半輩子的僕婦,一轉頭,柔和的面容上多了一抹嚴肅。「你就不能軟和些嗎?」

  被指性子太剛硬的皇甫婉容「軟和」一笑。「太太這話有趣了,當年我還不夠軟和嗎?可是我得到什麼?丈夫一失蹤生死不明,我這頭還憂得不能眠呢!太太你就讓人把懷著孩子的我趕出門,不給我一絲辯解的機會,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心狠手辣,為想獨佔家產鏟除異己呢。」

  不是她肚皮生下來的都是外人,趙家長房嫡長子是,妾生的庶子亦是。

  謝氏面一凜,冷厲暗藏。「媳婦呀!我當時也是急昏頭了,誤信大夫的診斷,這才對你有所誤解,心想著塵哥兒遭逢不幸,你又守不住,急到氣極了,只想眼不見為淨。」

  她沒有一句道歉,話裡話外是別人的錯,她一點錯也未犯,只不過人老了犯了急性,耳根子一軟便遷怒他人。

  可她那一句「守不住」又暗喻年輕媳婦守不了節,當著媳婦的面給趙逸塵上眼藥,她這做婆母的懷疑是理所當然,丈夫不在身邊自是孤枕難眠,若是一時不慎做了錯事也是有的。

  所以她接著便對趙逸塵解釋,她會誤會也是人之常情,誰叫你妻子就長了一副不安分樣,她只把人趕出府而未捉去沉塘已是她的大慈悲了,怪不到她頭上,她只是做了她應該做的事。

  「母親這話就說岔了,就算你誤會容兒,可雋哥兒有何過錯,母親若不捨孩兒又怎麼會忍心對稚兒視而不見?難道這件事裡母親全無過錯嗎?還是你想說雋哥兒不是趙府子孫。」

  說法漏洞百出。

  「這……」她話被堵住,面色青白交加。

  「相公,該不會就像城裡百姓所云,太太是容不下我們長房,你和雋哥兒都不在了,二房便能順理成章的接掌趙府,不是親生的娘難免偏心,果然繼母都是壞心腸……」

  「住口!住口!什麼不是親生的就會偏心,老大還不是我照看著長大的,我有傷他一絲一毫嗎?你們說的這些話是剜我的心呀!昔日對你的好是白費了。」她假嚎。

  「那是因為我十歲前大多住在外祖楊家,我大舅舅、二舅舅是帶兵的武將。」他們兩人只要往趙府一站,出身低的謝氏便不敢吱聲,只能把他當小祖宗捧著。

  趙逸塵能想起的過往並不多,但他記起了舅家的幾位長輩,這些年邊關又不太平靜,他兩位舅舅一個調往京城的京畿營,一個任河南總兵,家眷都帶了去,全不在通化,而外祖父也於四年前過世,楊家老宅如今只剩下老僕看守。

  這也是謝氏敢下手的原因之一,沒了楊家當依靠,趙逸塵就有如孤兒一般,不管事的趙老爺只關心兒子的課業,想再為百年世家博一份功名,後院之事全由謝氏一手把持。

  謝氏臉色一沉,「你是什麼意思,暗指我有意加害你嗎?」

  「孩兒不敢這麼說,可是你對雋哥兒不管不問不禁令人疑心,你真當他是親孫兒嗎?或是如外頭傳言,長房礙著你和二弟的路,所以我們一家都該消失……」

  趙逸塵都把事實說出來,兩邊那層薄埂的面子情也算捅破了。

  謝氏從來沒有被人逼到無路可退,打從她進趙家門,她就是被高高捧著的太太,除了元配的事是忌諱,不能踫之外,老夫少妻很恩愛,趙老爺對她是百依百順的寵愛,夫妻間少有口角。

  在趙府,她是當家主母,府裡上下無不對她畢恭畢敬,她的一句話勝過其他主子的千言萬語,無人敢頂撞,奉她的話為圭臬。

  怎知向來春風得意的她到了中年,居然被一雙不肖兒與兒媳所逼,逼得她進不得,退不了,滿身狼狽。

  何其可恨,何其可憎。

  她有些後悔當初下手太輕了,應該斬草除根,在趙逸塵落水後一並除掉他的妻小,省得如現在這般造成她的麻煩。,

  可惜她當時的顧忌太多,擔心長媳的縣官爹會找上門理論,因此她留下長媳一條命,民與官鬥注定要吃虧。

  謝氏的確想讓長房無後,她不只一次想讓雋哥兒死得像意外,譬如溺水,從假山上跌下來,被毒蛇咬,可是一見他露出八顆小米牙,軟糯的喊她一聲「祖母」,乖巧地幫她捶腿,她就遲疑了,心想再讓他多活幾日也無妨。

  她方才有句話說得好,眼不見為淨,看著邊哭邊追母親的小娃兒,她索性讓人把他丟上馬車,讓他隨他母親去,從此她再不過問,當作世上沒這娃兒,他是死是活與她無關。

  沒想到以為早就死亡多年的繼子居然活著回來了,初聞消息時,她心裡咚了一下,頓覺不妙。

  待他回府,還沒想好該怎麼應對,他只待了一日便趕往城外的莊子,不信妻子不貞,之後在莊子裡住下,以行動來證明他相信妻子的清白。

  他這舉動狠狠打了她的臉,讓她面對丈夫的詢問只能支吾回答,盡量封住府內所有下人的口,不準他們外傳。

  誰知事情還是失控了,流言四起,越傳越荒謬,把她沒做過的事也說得續聲繪影的,指稱她是心胸惡毒的毒婦。

  就連丈夫也發話,「去把君山和他媳婦兒一家四口接回來,有我在的一天,趙府就是長房嫡子的,你不要多作妄想。」

  這是在戳她心窩嗎?

  原本謝氏就和兒子商量好,要到城外走一趟,把身段放低,多說幾句好話,把老大一家哄回府,好平息外面熱火朝天的流言,她以為只要說兩句軟話,這幾個傻子便會回心轉意。

  不料臨出門前,趙老爺神色陰沉的說了這麼一段話,顯然他也聽見城裡百姓流傳的閑話,怒火中燒的相信她心術不正,對趙府財產有所圖謀,這才警告她他在一旁盯著看。

  趙老爺怒,而聽了他的話,謝氏更加怒不可遏,幾十年夫妻之情竟不如元配留下的兒子,叫她情何以堪?

  於是她帶著不甘和怒氣驅車到城外莊子,一見到改建擴大成不下城裡宅子規模的大屋,她的火氣更大了,平時還能忍得下的偽善竟然裝不下去,她看著繼子、兒媳,想他們死的念頭更強烈了。

  她看向皇甫婉容,「你想怎麼樣?」話不投機便談條件。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在輩分上你是我婆婆,我該吃的虧也吃了,當我自個兒倒霉,不得婆母眼緣,不過至少我的嫁妝該還我。」

  蠶食鯨吞,軟刀子慢慢磨才能讓人感到椎心的痛。

  「嫁妝?」謝氏眼皮一抽。

  皇甫婉容的壓箱銀五千兩,再加上她嫁入趙府,趙逸塵陸續給她的家用和私銀,謝氏總共從長房那裡拿走了五萬多兩。

  另外皇甫婉容的首飾、陪嫁鋪子,堆放在庫房的嫁妝,如書畫、名人手稿、皇甫家祖傳的青花長頸瓷瓶,一些布匹和毛料等,這些大半都被她轉送了,想找回費時費力也費錢。

  尤其是字畫,它的價值不在於銀錢多寡,而是名人手筆,有銀子也買不到,文人雅客競相收藏。

  當初皇甫義行將心愛的字畫給了女兒當嫁妝,全是一片拳拳慈父心,他想用千金難買的死物讓女兒在趙府站得直身子,能硬氣的當著長房媳婦,不叫人看不起她。

  如今這些珍品早都不在府中了,謝氏是商賈人家出身,不懂墨寶的值錢,誰來開口她就給了,樂得拿長媳的私房充面子。

  「我離開時忘了取了,相信以太太的為人應該不會貪沒媳婦那份妝嫁,待我回府後好好整理一番,重新登錄造冊,不和府裡庫房中的物事混淆,免得被人謠傳有意奪取家產。」皇甫婉容嘴上不留情,不忘再譏諷婆母幾句。

  「這……呃,應該的,東西還在,我一樣也沒動。」她心想,先隨意買幾樣補上,把庫房補滿了,誰敢有二話。

  以次充之,再在街上尋個書生畫上幾幅畫,青花制的仿品到處都是,仿得叫人看不出是假……

  「夜嬤嬤,我的嫁妝單子呢?」

  聽到皇甫婉容笑顏淺淺地說起嫁妝單子,謝氏驚得臉色大變。

  「在老奴這兒呢!大少奶奶交給老奴就一直由老奴保管。」夜嬤嬤隨身帶著,顯然是有備而來。

  「讓淺草抄一份交給太太,什麼時候你上門點齊了,咱們什麼時候回儲。」她一點也不刁難,人不找死就不會死。

  「你……」謝氏一口老血快湧上喉頭,她冷著臉噎下,口中滿是令人作嘔的腥甜味。

  「是的,大少奶奶,老奴一會兒交給淺草。」哼!她家小姐委屈了這麼多年,終於能討回這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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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8 01:48: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回到趙府難清閒

  謝氏四處的向人低頭,除了磨損和損壞的,皇甫婉容的嫁妝尋回大半。

  皇甫婉容在睜一眼、閉一眼的情況下,七日後,長房一家熱熱鬧鬧的回房了。

  「爹,我們以後要住這裡嗎?」雋哥兒抬頭一看新漆的朱門,他有些畏怯,當年被丟上馬車的陰影仍殘留著。

  「是呀!這是我們的家,有爹,有娘,有雋哥兒、瑩姐兒,還有祖父。祖父以前很疼你的。」那個老人為了保護孫兒,寧可狠下心不去探望,假意漠不關心,任憑死活。

  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妻子,趙老爺豈會不了解她的性情,打從長子出事後,他就看出妻子的異狀,因此當她趕走長媳,他連忙抱出睡得正熟的孫兒,朝他大腿狠心一捏,讓他哭著要找娘。

  唯有送走他們才能確保這對母子不會慘遭毒手,他老了,護不住小輩,只能讓其遠遠避開。

  不過也是他的自私,想維持府裡表面的平和,他已經失去一個嫡長子,不能再沒了次子,孫子還小,承擔不起重擔,若是長子真的回不來,他也只好把百年基業交到次子手中。

  這也是謝氏的盼頭,她要的是親生兒子當家。

  「我不記得了,我那時還小。」雋哥兒說起話來有條有理,比起一年多前的傻樣,這會兒可伶俐多了。

  「是還小,小到傻不隆咚的,連字也寫不好,娘賣了好幾件繡品掙錢給你買筆買紙你才能寫得有模有樣。」紙很貴,他又用得凶。

  雋哥兒害羞地學他爹,冷著一張臉。「娘,我不傻了,書上的字我都識得了。」

  「大話。」皇甫婉容朝兒子鼻頭一擰,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寫了一字。

  雋哥兒頓時小臉發皺的轉身問他爹是什麼字。

  「是轟,意思是車子很多,一起動起來轟轟作響,比喻聲音很大。」這字筆劃太多,他暫時還未學到。

  轟,是轟走之意,叫你滾,你要有自覺一點,不要等人趕。皇甫婉容朝趙逸塵一橫目,警告他別想再跟她同屋。

  誰知冷著臉的趙逸塵竟有孩子氣的一面,他朝她一眨眼,表示他不懂她的無聲暗語,反要她把自己洗乾淨點,抹上香膏,等他晚上享用,夫妻不同房引人非議,他是為了她好。

  為她好?分明是色胚,老是對她動手動腳的還不夠,三番兩次的想……哼!他不會得逞的,她還等著和離。

  和離?想都別想,你只會是我的妻。

  兩人以眼神角力著,交流著只有他們才看得懂的含意,夫妻暗自較勁,眉來眼去的吵著架。

  可是在旁人眼中卻成了眉目傳情,大少爺和大少奶奶感情真好,一刻也離不開對方,瞧他們黏得多緊呀!有外人在不好太親暱,只好你看我、我看你的表達濃情密意。

  這個誤會延續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們做了老太爺、老太君,陪他們一直到老的僕從還是難忘當時的情景,小夫妻倆心裡只有彼此,他們之間插不進第三人。

  「打雷的聲音也很大,我本來很怕,可是娘說我是小男子漢,要勇敢,我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我現在不怕了。」雋哥兒很驕傲地說他不怕打雷了……呃,其實還有一點點怕,但他會保護娘和妹妹。

  又是這一句頂梁柱,聽著兒子小臉發亮的說著,趙逸塵只覺得眼眶有點澀。「你還小,頂梁柱先讓爹來當,等你長大了,爹老了,再把這棒子交給你,你幫弟弟妹妹撐起一片天。」

  「好,我幫弟弟妹妹……」他拍著胸脯拍到一半,墨玉似的大眼忽地一睜。「爹,雋哥兒沒有弟弟,你說錯了。」

  趙逸塵一臉似笑非笑的瞅向妻子。「爹和你娘努力一點,明年你就多了個小弟弟,你可不能欺負弟弟。」

  「我不會,我會照顧弟弟。」他是哥哥。

  「趙君山,你跟孩子胡說什麼,誰要跟你……那件事,你還要不要臉皮?」皇甫婉容羞惱地一瞪眼,眼眉生嬌。

  「要臉皮做啥,孩子要脫了衣服才放得進去。」兩個孩子還是太少了,至少要五子三女。

  趙府人丁單薄,身為長子的他要多為子嗣著想,兄弟多才不致受外人欺侮,團結一致何愁家族不興旺。

  「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再跟你扯下去我都跟你一樣不要臉了。」她惱得扭頭不理人。

  皇甫婉容實在想不透,在外人面前,趙逸塵老是擺出冷漠孤傲的一張臉,話不多,有事問他也常是回以簡潔的一句話,很少說第二句,有時連開口都嫌多餘,用寒冰似的眼神將人逼退。

  可是對她他從來是話不嫌多,不論什麼輕佻的話語都說得出口,越是給他白眼他說得越起勁,說得她氣得面紅耳熱也不停歇,還以此為樂,不斷地撩撥她,讓她失去冷靜。

  趙逸塵輕輕一勾妻子的腰帶,將她拉近,俯身低語,「夫唱婦隨,你只能跟我糾纏不清生孩子。」

  他太慣著她了,應該讓她曉得何謂夫綱。

  「在虎狼環伺下?」她指的是趙府內心思不正的兩足禽獸。

  「我會排除掉的。」他不會讓孩子在危機四伏的情況下出生。

  「一刀殺了他們?」乾淨俐落。

  殺人之後就要償命,滿足了她當寡婦的願望。

  趙逸塵輕扯唇角,「你不曉得我是讀書人嗎?讀書人有讀書人的做法,我們很文雅的,只以詩文會友。」

  「我看你比較像土匪,燒殺擄掠最拿手。」瞧他對她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匪氣十足,強橫地叫人想給他一棍子。

  他目光一閃,神色冷然。「一路走來你也累了,先回屋子休息,箱籠的事交由丫頭去收拾。」

  「不用了,我還不累,先帶孩子去向公公請安,瑩姐兒出生至今還沒見過她祖父呢!」

  她在莊子裡被生下,見到的只有下人,養到兩歲大了還沒辦法說好一句完整的話。

  她的祖父虧欠她,她的父親也對不起她,整個趙府都欠她一聲道歉,她原本該是受人寵愛的嬌小姐,卻成了別人口中的野種,一場財產的謀奪差點毀了她的一生。

  「不急,你真的不累?」趙逸塵看了看她的神色,大手貼著纖素玉額,他不放心她纖弱的身子。

  「禮不可廢,不能留人話柄,我們甫回府更要謹慎做人,不要讓人嚼長房舌根。」有太多雙眼睛盯著瞧。

  如果她還是凌翎,策馬狂奔百里也不覺累,一日來回輕鬆愜意,她還能在馬上拉弓,射下大雕,帶著獵物滿載而歸。

  可惜她是皇甫婉容了,雖然經過一年多的鍛練,體力仍是差之甚遠。

  「你想多了,爹不會計較此事,在自個兒府中何必過得戰戰兢兢,咱們和和樂樂的過日子,爹就欣慰了。」趙逸塵想的是妻子的身子要緊,繁文縟節倒是多此一舉。

  「公公會不會不悅是一回事,兒子、媳婦見禮是我們的孝心,人有親疏遠近,禮多人不怪。」婆母能裝,難道他們連做做樣子都辦不到嗎?畢竟不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再親的血緣也疏遠了。

  先把兒女安頓好,由婆子、丫頭看顧,夫妻倆略作梳洗,再連袂前往正院拜見長輩。

  趙老爺正在用藥,他長年有濕症的毛病,一遇天氣變化轉涼了,雙膝便會疼痛不已,難以行走。

  「爹,請受孩兒一拜,原諒孩兒未在您膝前盡孝。」趙逸塵帶著妻子雙雙跪地一拜。

  「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起身,地上涼,自家人不興這一套。」趙老爺神情激動的虛扶,眼中熱淚盈眶。

  「是的,爹。」趙逸塵扶著妻子一起起來。

  「能看到你們平安歸來,爹比什麼都高興,先休息幾天緩口氣,缺什麼就開口,以後這趙府要交到你們夫妻手中,爹老了,使不上勁。」他撫著老寒腿感慨,一臉淒然。

  正給他侍藥的謝氏聞言指尖一顫,捧碗的手忽地一緊。

  「別鬧了,快放開我,時辰不早了,懶媳婦還賴在床上只會多添是非。」為媳不易,尤其繼母還不是親娘。

  真正的考驗要來臨了。

  「再陪我睡一會兒,還早,天才剛亮。」趙逸塵一翻身摟住不聽話的妻子細腰,將頭枕在她香肩。

  一回府,兩人都累了,在面對全是謝氏眼線的趙府,頭一回他們睡得不安心,在確定值夜的是莊子上帶來的丫頭後,一沾枕的他們便沉沉睡去,先養好精神才好應付他們所不熟悉的府邸上下。

  長子、長媳有三、四年未在府內,什麼都變了,長房原本的居所搬進二房一家,謝氏以東西太多不好搬動為由,將東邊一處閑置已久的園子撥給長房,看樣子也不是暫時的,以後不會換回來,是打算讓他們長住了。

  看得出剛整理過的痕跡,不太經心,梁柱有新漆的氣味,園子裡有二大一小的院子,除了大院子外,較小的院子十分偏僻,還有未除完的雜草,看起來有幾分蕭條敗落。

  世人皆是看人下菜碟,下人亦然。

  在由謝氏掌控的內宅,一眾僕婢是看太太眼色做事,不論逢迎拍馬的還是存著心思上位的,皆以謝氏馬首是瞻,趙老爺根本管不了,他放手已久,不插手庶務。

  長房吃虧在府裡沒有他們的得力人,一些眼線釘子成不了什麼大事,一個失憶,一個是完全沒有記憶,趙府對兩人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他們得去適應,跟謝氏一樣會裝,裝作他們從未離去,府中的下人還認識七八分。

  「天才剛亮,但對我來說是起晚了,要梳洗穿衣,點妝插簪,再伺候你這位大爺起身,然後還要趕到正院請安,聽婆母教誨。」當然媳婦的一天是相當忙碌的,婆婆要拿捏媳婦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用膳?」她可以再養胖一些,摸起來腴嫩。

  皇甫婉容以「吃米不知米價」的眼神一睨,「你認為咱們「寬厚大度」的繼母會讓我吃飽?」

  折磨媳婦的方式不就是讓她餓著肚皮服侍婆婆用膳,一邊站著挨餓,一邊看人進食,聞著飯菜香味就更餓了。

  聞言,他眉頭蹙起,「要不要我幫你奪回中饋?」

  以後由妻子當家作主,府裡的調派由她說了算。

  她搖頭,「還不到時候。」

  這裡頭的脈絡還沒理清楚,若是有人使絆子,他們還真不好處理,罰重了寒人心,不罰自個兒堵心,所以先把府內諸事摸清楚了再說,不急於一時。

  「咱們院子沒有小廚房?」他一說完自覺好笑,園子的打理都馬馬虎虎了,遠不及莊子舒適,他還能盼著下人用心,把長房當成正經主子看待嗎?下人也會看風向。

  她冷著眸一瞟目,「等你大爺砌磚弄瓦,壘個灶台,咱們把院裡的枯枝拾一拾當柴火,也許能喝上口熱湯。」

  「好,一會兒我就讓人買磚瓦,袖子一挽給娘子你蓋間廚房。」能讓她舒心的事他都願意做。

  每每想起妻子這些年受過的苦,愧疚不已的趙逸塵總想盡力彌補她,若不是受他拖累,她也不會名聲盡失,背上污名,至今仍讓人懷疑她的貞節。

  看他真要當回事,皇甫婉容趕緊出聲阻止,「我說笑而已,你可別來真的,我們才剛回府,府裡是什麼情形還沒個明白,你不要鬧出太大動靜,咱們再等等,有點耐性……」

  不是自己的地方真不方便,才剛住進來她就想念修整舒適的莊子,裡頭的香梨都熟了,能熬梨香蜜膏,膏子泡水喝能潤喉養肺,身有暗香,一入秋就不怕早晚溫差大而喉嚨疼。

  「我性子急,不等。」妻子在受繼母折騰,身為丈夫的他豈能坐視不理,全由妻子一人承擔?

  她沒好氣的推開一直纏膩過來的男子,裸著雪白蓮足跨下腳踏。「你才七歲呀!急著上學堂。」

  雋哥兒都比他爹沉穩。

  「不,我是心疼妻子的男人。」趙逸塵側著身,以手撐頤,注視妻子裊裊走動的優雅身姿。

  她的動作美得像一幅畫,不急不躁,優美雅致,宛若那湖邊的細柳,飄逸自在地任風張狂,她愜意迎曳,在風中展露姿態,硬壓蓮花三分靈氣,毫不遜色的引人駐足。

  不過,他有些狐疑,七品小官家出身的她怎會有一股看盡繁華的大氣,通體氣派,機伶剔透,眼中透亮不存雜質。

  一聽他發自內心的關懷,皇甫婉容的心柔軟了一塊。「真心疼我就給我一紙休書,省得我被扯入這一團亂七八糟。」

  黑眸一眯,他不悅道︰「休了你,疼的是我的心,損人不利己的事我不會做,而且我非常滿意有你為妻。」

  再也找不到比她更適合他的女人,聰慧、容貌姣好,打理庶務起來條理分明,最重要的是她能牽動他的心,讓他波瀾不興的心湖掀起大濤。

  趙逸塵起身,走到妻子身後,拿過她的玲瓏玉梳,一下一下梳理她柔細青絲,黑緞似的髮絲水滑地溜過指間,他心口一陣震動,想將它們留住更久,一輩子也聞不膩的髮香。

  「別把我的頭髮扯斷了,我養了好久才又黑又亮……」她重生前的皇甫婉容憔悴得只剩下一口氣,面容凹陷,皮膚乾燥到刮人,髮絲枯黃而乾裂,毫無光亮。

  聽到屋內動靜的明煙、明霞一前一後的入內,一個捧著盛了溫水的水盆,一個手拿潔白的巾子和淨面的香胰子,看著主子打情罵俏的恩愛身影,兩人目不斜視地做好分內的活。

  「明煙,你來綰髻,別讓這笨手笨腳的傢伙壞了我一天的好心情。」還玩?都不曉得被他扯斷了幾根頭髮。

  其實趙逸塵手上的力道很輕柔,他細心的梳開妻子打結的黑髮,只是手法不得當,練武的人手勁又大,梳著梳著一不小心玉梳卡髮了,他想梳開,沒想到卻扯疼了她頭皮。

  「是的,小姐。」明煙忍笑的接手。

  「要改口,稱大少奶奶,你們這些服侍的人要留心點,這可不是在莊子上,由著你們隨便,大戶人家的規矩多,別給你家大少奶奶惹來無謂的麻煩。」他能看顧到的地方盡量用心,容兒已經獨力忍耐多時,他不忍心再加重她的負擔。

  「是的,姑爺。」明煙、明霞屈身一福。

  「嗯——你們喊我什麼?」趙逸塵目光一沉,頓時寒霜覆面,如羅剎一般令人打心底發寒。

  明煙、明霞腳肚一打顫,不敢有半絲嬉鬧玩笑之意,連忙改口,「大少爺,大少奶奶,奴婢絕不二犯。」

  她們是後來才買進莊子的,對趙府的事一無所知,一直以為心慈的主子是喪夫的年輕寡婦,跟著夜嬤嬤喊主子叫小姐,兩位小主子便是小少爺、小小姐,沒見過有親族來訪。

  而自從這位大爺出現以後,她們才知道原來主子是「棄婦」,她是高門大戶的長媳,因為丈夫的失蹤和婆母的私心而有家歸不得,被迫流落在外,自謀生路。

  「你就不能別搗亂嗎?要是嚇著了我的丫頭,我跟你沒完沒了。」擺出那張冷臉幹什麼,孩童見了也會夜裡啼哭。

  一看向妻子,冷硬的峻顏瞬間冰融,化為徐徐微風。「怎麼就不禁嚇了,你那個叫淺草的丫頭可就膽大了,敢衝著我吼,還說我要敢對不起她家主子,她用桿麵棍敲我。」

  一腳在內、一腳在外的淺草頓時很是窘然,她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神色十分尷尬的望向正在取笑她的皇甫婉容。

  「進來呀!杵在那兒當門神不成。」這個老實過了頭的丫頭,還真是一根直筋的冒傻氣。

  「是的,小……」

  「嗯——」一聲冷音拉得重。

  淺草不曉得自己哪裡做錯了,慌張的左右四顧,在明煙、明霞擠眉弄眼的唇形提醒下,她才知曉原因。「大少奶奶。」

  趙逸塵不甚滿意,但勉強接受的一頷首。

  「什麼事?」一大早來找她。

  淺草看了一眼面色冷然的大爺,走近主子身邊小聲地說著︰「小……大少奶奶不是看中城西那座四進宅子嗎?周叔和對方談妥了,開價四千兩。」

  「你要買宅子?」淺草以為沒人聽得清楚的細碎聲音,對習武者而言其實是清晰可聞,一字不漏的傳入趙逸塵耳中。

  皇甫婉容輕揮素手,讓淺草在一旁候著。「沒丈夫前是想在城裡弄個居處,以後入城也有個落腳處,不用趕早摸黑的趕在關城門前離城,雋哥兒到私塾讀書也方便些。」

  「看中了就買,找我取銀子。」他還養得起妻兒。

  「你的銀子乾淨嗎?」她斜睨著他問道。

  趙逸塵身子一僵,神色複雜的看著妻子,她太敏銳了,幾乎一針見血地捅破他不欲人知的另一層身分。

  她垂目,笑得眼下隱有暗影。「不乾不淨就算了,我手上還有些銀子,既然談妥了就買,也許哪天就用著了。」

  意思是丈夫若是無能,爭產爭輸給繼母與二弟,他們也只有鼻子一摸被分家分出去。

  「我會解決的。」那裡……他不會再回去了。

  「怎麼解決?」一旦深陷其中,想脫身,難。

  皇甫婉容不確定他在失憶時幹的是何種勾當,但她看過在草原穿梭的悍匪,以及橫行沙漠的流盜,他們和他一樣身上都有一股不畏死的焊氣,彷彿生死只是碗大的疤而已。

  她不希望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即便猜測成真,她也會替他隱瞞,先不論她是否對他有情,光是看在他是她丈夫這一點,她就不能扯他後腿,女人終究要有個歸宿,他……還算不太差。

  回答不上來的趙逸塵微惱地搶過黛條為妻子畫眉。「男人在外面的事女人別管,總餓不著你們娘仨。」

  她一笑,「別牽連妻小被砍頭就好。」

  「皇甫婉容——」他低聲警告。

  「走嘍!走嘍!再不走就要遲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不能有半點疏忽。」那個善於挑事的婆母可不好應付。

  「婉兒……」趙逸塵臉色微暗。

  她笑著一揮手。「我信你一回,就一回,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孩子沒爹挺可憐的。」

  他一聽臉色黑了一半,暗暗咬牙,孩子沒爹是什麼意思,當他死了不成,這女人……著實可恨。

  可是,她充滿信任的眼神又令他心口熱了起來,惱怒之餘不免有一絲竊喜,這令人氣憤又可愛的女子是他的妻子,讓他有心安的感覺,即使他走得再遠,回頭一瞧她還在。

  皇甫婉容沒心思理會他千回百轉的複雜情緒,她還有更難的仗要打,一打理好端雅的儀容,便帶著性子較沉穩的明煙和淺草往屋外走去,留下明霞整理床鋪。

  妻子不在時,趙逸塵那張表情不多的俊顏更冷沉了,冷得叫人不敢多看一眼,整理好內室的明霞頭低低的貼著牆,腳步很輕地幾無可聞,倒著走出屋子,一口大氣憋著,直到離開了正房才敢大口呼氣,拍著胸口暗噓。

  須臾,幾道黑影竄進趙府東邊的竹林。

  「你們來了?」

  聲音很輕,像是對著牆面掛的「江雪垂釣圖」自語。

  「再不來還不得被你怨死,數落我們辦事能力越來越差了。」一件小事而已,還能拖上十年八載嗎?

  「查得如何?」雖然心裡有數,還是想確定。

  「嘖!還不是那回事,真如你所料,有人收買了黃山頭那幫幫眾,買你一條命九千兩,見不見屍不打緊,只要確保你回不去就好。」砍成七、八截更好,死得不能再死了。

  趙逸塵冷笑。「我這條命還挺值錢的。」

  「那可不,咱們做一樁「買賣」也不一定有九千兩之數,不過兄弟我替你討回來了,還多了利息。」得意揚揚的駱青掏出千兩面額的銀票一疊,少說四、五萬兩。

  「你搶了對方?」他挑眉。

  他哈哈大笑。「朋友有通財之義,他們自願拿出來孝敬,還說絕不敢招惹我們胡陽大山……」

  「噓!噤聲,謹防隔牆有耳。」他們的身分絕對不可外泄。

  嗤聲一出,漫不在意。「你未免也太謹慎了,整個院子沒幾人走動,空蕩蕩地像座死城,你一回復記憶就變膽小,這也怕,那也怕,真要有人偷聽,大不了一刀抹了脖子。」

  「是謹慎,一動不如一靜,還有,不要在我家打打殺殺,那是我趙府的下人,要是殺錯了我妻子的人,她會跟你沒完沒了。」外表柔弱的她實則剛烈,很護自己人。

  「沈老二,你是怕老婆的種?」殺幾個人算什麼,又不是沒殺過,隨便挖個洞就能把人埋了。

  「我姓趙。」他糾正他。

  駱青「嘁」了一聲,不用人招呼的自己倒起桌上的茶。「真是小嫂子呀!她要怎麼跟我沒完沒了,我倒是想等著瞧。」

  「你忘了在百味樓那件事?」趙逸塵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行動自如的手臂,有一度它曾經舉不高。

  他臉上的笑容一僵。「是她幹的?」

  趙逸塵面無表情地把銀票推回去。「兄弟們拿去分了吧!不用算我的份,算是謝禮。」

  「格老子的,居然是她!我的手酸麻酸麻了一整天。」

  他本來以為陳年痼疾發作了,連忙找大夫醫治,結果大夫說他沒事,連點中毒的跡象也找不到,只說少動多休養即可,他是身體過累的緣故。

  什麼累,他大半個月沒痛快地打過一場,正嫌骨頭發硬呢!誰能讓他累著了,杏花閣的飛羽姑娘才揉著後腰喊累,說他多來幾回她都不要活了,腰骨被折騰地斷了好幾截。

  「她還會弩箭。」他覺得有必要提醒,這幾個兄弟都太自信了,瞧不起女人,他不想有一天看見他們胸口插了一支袖箭。

  駱青等人一聽,一下子全沒了聲音,像震驚,又是訝異。

  「弩箭不是軍隊才有的東西,士兵……不,連軍中將領都不一定會有,大多是宮中的貴人或宗室子弟取樂的玩意,她怎麼會有?」她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小媳婦,哪來的門路?

  「她在莊子裡的書房中擺滿好幾架子的書,從天文地理、人文史冊到農耕漁牧,隨筆遊記等等都有。」他暗示他們他的妻子遍覽群書,博思廣聞,也許書上會教人如何制弩。

  不過這理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一名女子再聰慧也不可能制出傷人的武器,但是那是他的女人,他願意護著,不論她的弩箭從何得來,他都會擋在她前面。

  「呼!不愧是文官的女兒,愛書成痴,沈……趙老二,你也是讀書人,怎麼書中讀不出顏如玉,反而被人砍了幾刀,奄奄一息?」駱青取笑他百無一用是書生,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那你們是查出買凶之人了?」他故意轉移話題,避談昔日讓他生死一線間的重傷情景。

  「你想聽?」駱青丟了個了然的眼神。

  「不想。」他已經知道是誰。

  「二哥,你的仇報不報?」水閑庭只問這句。

  趙逸塵沉默了很久,仇是會報,但要用何種方式,他還得考慮,他也不願將別人扯進他家的恩怨裡。

  家醜不可外揚。

  「老二,你想留在趙府?你不是說弄明白了就回去,芸兒妹妹還等著你回去拜堂。」駱青不滿他的遲疑。

  「我有妻子了。」當初的應允是推托之詞,當他憶起自己是誰時,他便知道他回不去胡陽大山了。

  駱青兩眼微眯,小有不快。「所以呢?有了妻子就不要芸兒妹妹,嫌她不如小嫂子膚白勝雪,能文識字?」

  「我娶妻在先。」糟糠之妻不可棄。

  「那芸兒妹妹還救了你。」駱青人粗心細,行事雖是大刺刺地瞻前不顧後,但為人重清。

  救我的是師父。這話趙逸塵沒說出口,不答反問道︰「你們想一直幹那行當嗎?現在還年輕力壯,尚能仗著幾分血性,可是再過幾年呢?一身是傷的你們該何去何從,難道不想過著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至少也要有個在墳頭磕頭的後人。」

  「你……什麼意思?」

  聽了這話,就連粗人一個的駱青也喉嚨一乾,更遑論已陷入深思的水閑庭。

  「看到我的一子一女,我忽然腦中一閃,我該留什麼給他們,是平樂安順,笑臉無憂,還是被砍頭的父親,一生受人指點,再也抬不起頭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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