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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 -【一加一等於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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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5:5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葉小嵐 - 一加一等於四

這年頭還有人以「指腹為婚」定終身嗎?
不巧的是,她的一生就被母親這麼解決了。
雖然她也覺得莫名其妙被送作堆很荒謬,
可是他不該等她老大不小了才來「示好」呀!
她才相信這個花花公子會對她認真,
搞不好是因為看上她的外貌欲占為己有,
然而他的浪漫攻勢卻讓人毫無招架餘地。   

她的辦公室不但塞滿花朵,同事享盡口福,
隨身帶著她的照片,連站崗都使出來了,
最可貴的是,當有個男人恰巧躺在她床上,
他還能忍住怒氣不發作,有風度地離開,
難得有個這麼「體貼又明理」的未婚夫,
她說什麼也要吃回頭草,才不放過他哩!
不過……上天恐怕看不慣她的「始棄終亂」,
讓她看到一個女人在他房裏和他四目相對,
還口口聲聲要永遠纏著他,沒人會發現!
難道她真看走眼,他仍然「惡性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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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6:1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前世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方亦言在書房內跺腳,他爹在外面廳裡跳腳。

  只不過他不敢亦不能大聲表示他的不滿。

  當然不是因為他不敢違逆方老爺,否則他也不會被關在書房。

  「逆子,你給我好好的閉門思過!」方老爺怒髮衝冠。

  天大的冤枉,他何過之有?不過就是拒絕服從他爹替他安排的親事。

  安排,是和氣的說法,命令才是真的。

  東大街陸家小姐眼睛、鼻子、嘴巴是個什麼形狀他都沒見過,高矮胖瘦也不知道,他又不是瞎子,要如此混沌娶妻。

  方亦言這一頂嘴,有如火上加油,方老爺氣得鬍子差點衝上去頂住張飛似的兩道濃黑的眉。

  「嘎,什麼話?這是什麼話?!陸姑娘何曾見過你?難道人家姑娘肯嫁過來就表示是個瞎子嗎?你的書念到哪兒去了?你還不如一個閨女識大體、懂規矩。」

  「爹,婚姻是兩個人要共同生活一輩子,所以叫終身大事,光憑媒妁之言,就硬把兩個陌生人湊在一起,目的就為傳宗接代,那不叫結婚,叫交配。」

  方老爺這下毛髮根根直豎,隨便拔一根便能當鞭子抽那大逆不道的兒子一頓。

  「好,好,好,」方老爺可不是在叫好,他氣得舌頭打結了。「我養你二十年,倒要你來對我說教。我倒不懂婚姻是個什麼東西了!」

  「老爺,您氣糊塗啦,婚姻本來就不是個東西,它是件大事哪!」

  方老爺朝好言提醒的夫人吹鬍子瞪眼睛。「真個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你發這麼大脾氣做什麼?」向來唯丈夫命是從的方大人無端挨了斥,十分委屈。

  「我捨不得他離開太遠,你偏偏讓他去上什麼洋學堂,好好兒的一個兒子,念了洋學問回來,變成了逆子,要怪就怪你自己。」

  「你還幫他找理由,就是你把他給寵壞了!」

  「我留洋是學醫,和這件事完全是兩回事嘛。」方亦言希望他們不要混淆是非。

  然而不論他如何企圖自辯,在這個節骨眼上,都只會增加他父親的怒焰。

  「你!」方老爺伸出彷彿點著火的食指指著方亦言。「從今天起,你給我待在書房裹閉門思過!洋書念昏了你的頭,你就把咱們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書好好的從頭讀過!」

  如此這般,方亦言便被禁了足。

  「兒子這麼大個人,都要娶妻了,你把他關起來,這要傳出去,他還要不要做人?」

  「我約了明兒個帶他上陸府拜見它的准岳父、岳母,不看著他,這兔崽子要是溜了,我拿什麼臉去見人?」

  「老爺……」

  「不必替這逆子求情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方亦言在書房裹聽得明明白白。

  拜見准岳父、岳母?門兒都沒有。

  方家世代行醫,當方亦言意欲往西方國家學習西醫,方老爺也是這般怒髮衝冠、斬釘截鐵地反對。他好不容易說服父親學了西醫和中醫並無衝突,保證學成後一定回來繼承租業,克紹箕裘,絕不會忘本。

  這次適逢假期,方亦言興致勃勃回來,準備向父親展露所學,想不到他一踏進家門,便遇上另一場大戰。

  方老爺打算拿婚姻拴住獨子,以防他來日待在外面不回家。另一方面,早早讓他成了親,當他學成歸來,正好抱孫子,一舉兩得。

  他費盡唇舌為自己爭取到求學的自由,豈能中途又被他所反對的荒謬傳統所束縛?就算陸小姐是傾國傾城的天仙美女,他也要堅持抗爭到底!

  但顯而易見的,這次他爹是毫無轉圜餘地。

  方亦言越想越嘔,決計不能坐以待斃!

  趁夜深人靜,府中上下均已入夢鄉,他悄悄推開窗,爬出窗台,打算溜之大吉。豈知夜露沾濡的木頭窗框又濕又滑,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方亦言腳一溜,整個人便直墜而下。他雙手在空中揮舞,卻只抓到空氣。

  「救命呀!來人啊,救命啊!我還不想死啊!」

  方亦言惶急的喊叫,先驚醒了守在書房外的家丁。家丁連忙拿老爺交給他的鑰匙開了書房門。當家丁見到敞開的窗戶,而不見了的少爺的聲音由窗子外面傳來,嚇得他魂飛魄散。

  「不得了啦:少爺自殺了!來人哪,不得了啦,少爺自殺啦!」

  「救命啊!我不是自殺呀!我還年輕,還不想死呀!救命啊!」

  卻沒有人聽到他的呼救聲。

  除了一個恰好經過方宅的醉漢,聽到喊叫,抬起醉眼朝上望,朦朧中見一團黑影向他掉下來。

  「什……什麼東……」

  他搖搖晃晃並未閃躲,只是奮力睜大眼睛想看個明白。

  「喲嘿,是個人哪!」黑影快到面前時,他看清楚了。

  「救命!救命啊!」方亦言朝他狂揮雙手。

  醉漢猛地嚇醒了,卻也驚駭得無法動彈,呆立原地。

  然後,怪事發生了。

  眼看即將對著醉漢頭頂撞下來的墜樓的人……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方老爺領著一群家丁趕奔至街巷,四處尋找。但他們遍尋不著屍體,就連片衣料、一隻鞋也找不到,僅見到一個信誓旦旦看到樓上掉下來個喊救命的人的醉鬼。

  方亦言就這麼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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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6: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從星期五夜裹開始,到星期天早上,崇恩醫院的急診室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人滿為患。

  並且十之八九都是車禍傷者,更絕的是,都是連環車禍,把一群醫生、護士折騰得人仰馬翻。

  兩夜沒合眼,言亦方雖然已經筋疲力竭,但是她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卻是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擋不了她。

  這件事對地而言,重要性甚於她的工作賦予她的天職──濟世救人。

  並不是她認為為人醫病或救人性命不重要,可是,濟世救人?她沒那麼大的志向。

  戴上安全帽,騎上她的重型機車,她立刻有如打了一針強心劑,精神抖擻起來。

  儘管畫展昨天上午十點整便正式開始,而且這是她的首展,她本人甚至錯過了雞尾酒會,但言亦方並不在意。

  即使她沒有湊巧在醫院加班,也不會出現在開幕儀式上。

  這是她同意開畫展的條件:當一名隱而不宣的畫者。

  星期日,台北市街頭照例人車洶湧,不過騎機車的最大好處,就是當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行不得時,總有法子暢行無阻。

  尤其言亦方對街道巷弄熟得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

  然而到了一個巷口,卻被擠得水洩不通。

  等了好半天仍然沒有疏通現象,這只有一個可能:前面有事故。

  將機車靠邊停放,脫下安全帽,言亦方走出巷子。

  果不其然,兩輛車一前一後停在路口不動,其中一輛前半部車身便擋在巷口。兩個男人則在兩輛車之間爭吵得面紅耳赤。

  每次發生意外,一定有閒著沒事的人圍觀,好讓混亂更混亂、熱鬧更熱鬧,這次當然不例外。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言亦方詢問其中一張滿面好奇的臉孔。

  「嘿,可奇怪了咧!」路人熱心地口沫橫飛詳細說明:「後面的開車的人發誓他看到一個人從樓上掉下來,掉在他車子前面,他怕撞到那個人,所以緊急煞車,問題是,誰也沒見到有誰掉下來。要是從大樓上面跳下來,不摔死也會摔個腦震盪。既然地上沒人也沒屍首,另外一個人當然不甘願,你看,他的車頭因為那個人突然煞車,而他來不及煞車,被撞了好大一塊。兩個人就吵起來啦。」

  「沒有人報警嗎?」亦方問。

  「不知道。」

  吵架約兩個當事人似乎要打起來了,路人一見,不理亦方了,連忙湊到前面些,以免錯過精采部分。

  竟然沒有人試圖勸開那兩個現在扭在一起的人。

  亦方歎口氣,擠過人群。

  本來是想充當和事佬的,但當她擠到前面,卻發現有個人躺在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人旁邊,一臉的茫然。

  亦方遂先走向他。

  「先生,你不要緊吧?」醫生的本能,她首先檢視他是否受傷。

  他愣愣由她摸脈搏、檢查瞳孔。

  「我不知道我是跌下來跌得頭昏,還是被他們吵得頭昏。」他嘟囔。

  這人倒在地上,一身三件式西裝卻仍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他口齒清晰,脈搏正常,眼光雖迷惑,沒有神智不清或受傷跡象。她放了心。

  「你從哪跌下來?」伸手拉他起來,她問。

  「窗台上。」他抬頭朗上。

  亦方跟著他往上望。

  「幾樓?」

  沒有聽到回答,她望向他。

  他似乎比剛剛更困惑,彷彿不知他身在何處。

  因腦震盪而暫時失去某部分記憶的患者,答不出問題時,臉上便是這種表情。

  「這位先生,我想你最好到醫院檢查一下。」亦方看看表。

  「為什……」

  「對不起,我要趕時間。真的,你最好去一下醫院,以防萬一。」

  「我就是醫……」他盯著亦方的白色上衣,眼睛睜大。

  她急於離開醫院而未換下的制服上,到處沾染了干了的血跡。

  「放心,這些不是你的血。」她安慰他。「一定要去醫院檢查哦。」

  亦方和他說話時,所有的人,包括之前那兩個將打起來的男人,都靜了下來,兩眼瞪得大大的,張著嘴,盯著她看。

  他們看她的表情,彷彿光天化日之下,她是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鬼。

  「是有個人從樓上跌下來。」她對那兩個像電影停格停止爭執、但仍互相抓住胳臂不放的人說:「你們最好有人送他去醫院,他可能有腦震盪。」

  走回停放機車的地方,亦方跨坐上去,再次戴上安全帽。

  沒時間等那些人散開,她掉轉車頭,走另一條巷子。

  騎了一段路,她忽然想到「怪了,那麼大個人躺在那,怎麼居然沒有人看見他?」

  然後她很快忘了這件事。

  十幾分鐘後,亦方把機車停在畫廊外。

  「哎喲,你總算露面了!」官關大叫,按著尖叫:「我的天呀!你幹什麼去了?」

  「你別嚷行不行?」亦方四千環顧。來看畫展的人不少呢。「有沒有個沒有人的地方?」

  「怎麼?」官關領她往後面走。「你也知道你的模樣嚇人啊?」

  進了一間辦公室,亦方朝一張沙發倒坐下去。

  「呼!」她吁一口氣。「累死了。」

  「拜託你脫掉那件血衣好嗎?穿著它,餚起來像個屠夫。」

  亦方看看自己。「哪有那麼可怕?」

  不過她還是脫了下來。

  辦公室門打開,進來一位摩登女子。

  「呀,我有沒有打擾你們?」聲音像黃鶯。沒等任何人回答,她熱誠地來到站了起來的亦方面前。「我猜,你一定就是官關口中仁心仁術的言醫生,對不對?我是於璒,這家畫廊的負責人。」

  「我哪有說這種話?」官關翻個白眼。「我說她是爛好人一個。腐爛的爛。」

  亦方不太自在地握了握於璒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

  「你不要理她,她講話就是這樣,吐不出象牙,習慣了就好。」於璒對亦方說。

  「嘿,你吐根象牙讓我瞧瞧!吐得出來我就算服了你,從此我官關洗嘴革牙,專挑人愛聽的話說。」

  「你哦,難怪人家一聽到是你要寫訪問稿,先就流了一大把冷汗。」

  「是喲,我香汗淋漓的時候都沒人看見,都不瞭解我。」

  她們倆你來我往,亦方沒有插嘴的餘地,僅微笑旁聽。

  「呀,對不起,言醫生,」於璒說,「讓你笑話了。」

  「你不必了啦,亦方和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她這人,你說笑話說破了嘴,她都未必聽得懂你是在說笑話。」

  「叫我亦方就可以了,千小姐。」亦方給官關一個白眼。

  「那你也直接叫我丁璒。官關,你告訴亦方沒有?」

  亦方看官關。「告訴我什麼?」

  「我要上洗手間。」官關跑了。

  亦方於是看於璒。

  「噯,這官關……真是!」於璒清清喉嚨。

  「什麼事?」亦方問。「是……關於我的書?價格訂太高了?」

  會展出多年畫作,是官關一再慫恿,亦方對自己的作品其實沒有多大信心。每一幅畫的訂價都是交由官關決定,官關說的市場行情,她不瞭解,而官關是報社記者,成天在外頭跑來跑去,交遊廣闊,地想讓官關做主總不會錯。

  事實上,由接洽場地到如期展出,完全是官關一手幫忙安排,亦方做的只是在好友極力遊說之下,終於點頭同意試試看。

  「什麼?」於璒顯得很驚訝。「怎麼會?我還覺得太低了呢!」

  這回輪到亦方驚訝了。

  因為官關一再強調「高貴」,意即「價錢高,東西自然珍貴」的消費者心理。

  「是嗎?」

  「是啊,不過……咦,這個官關怎麼上個洗手間上這樣久?」於璒嘀咕。

  「沒關係,于小姐,有什麼事,你告訴我也一樣。」

  亦方瞭解官關,她這人對朋友極為熱心,能力亦相當強,只是有時愛沒事找事,找出事以後,便把小事變大事,大事則搞成雞飛狗跳的亂事,然後她就表現出一副置身事外、全然與她不相干的無辜模樣。

  或者像現在,乾脆閃人,來個事發時不在場。

  「是……」於璒猶豫一下,「哎,其實我想你應該不會太在意。官關說你不會在意。」

  亦方只想了半秒就知道了。

  但是她仍抱著希望問:「她該不會把我那幅非賣品賣掉了吧?」

  亦方再三交代、囑咐、拜託又叮嚀,那幅畫是絕對不賣的。

  「我經營畫廊這麼多年了,當畫家特別聲明非賣品時,我是絕對尊重畫家的意願的,我知道……」

  「她真的把它賣了?」

  「呃,言醫生……」

  亦方奪門而出,去找官關。

  洗手間裡根本沒人。她已經料到了。

  展覽場中,人比亦方進來時更多了。她卻焦急且滿腔不悅,沒心情高興。

  倒是看見了官關。她正和兩個人談話談得興高采烈的樣子。

  即使在氣頭上,她們佩服官關交際能力一流。不論何時何地,哪個角落氣氛最熱絡,一定有她在。

  雖然個子不高,外形也不特別突出,又不講究穿著,官關卻很容易成為眾人當中的中心

  人物。

  她就永遠沒辦法在社交場合像官關這麼自在、開朗、毫不拘束。

  亦方想等她結束交際再找她興師問罪,便隨意晃著。而當她看到一幅畫框旁的標售數日,她不禁目瞪口呆。冉發現已有好幾幅畫都貼上寫著「已蒙收藏」的紅紙卡,她簡直……「難以置信,是吧?」

  亦方轉頭瞪向官關得意非凡的臉。

  「告訴過你嘛,有官關為你把關,保證你一炮而紅。」

  「我問你……」

  「哎,來來來,我為你介紹兩位傳播界的高人。他們替你寫一篇專訪啊,我跟你說,勝過你上全國收視率最高的電視節目。」

  亦方不為所動。

  「官關,你把我的非賣品賣給誰了?」她質問。

  「等一下再說嘛,這兩個人可是我費了好大工夫邀請來的耶,他們忙得要命,特地抽空專程趕來哪!」

  「你明明知道我不接受訪問。」亦方冷冷地說,「我答應開這次畫展,是因為你保證我不必曝光,我可以不用我的本名,可以不出面。」

  「對,可是……」

  「現在,你不但未經過我同意賣了我的非賣品,還找來記者做什麼專訪。我需要的話,你這位大記者就近在眼前,用得著……」

  忽然鎂光燈對著亦方一閃。她立即反應,舉起手臂擋著臉,可是她知道來不及了,對方已經拍到了。

  「你負責把我的畫要回來。」她對官關說。

  盛怒之下,她轉身朝出口迅速離開。

  ※※※

  回到離醫院不遠、她和四位室友合住的三房兩廳公寓時,亦方仍然怒氣沖沖。

  她的其中兩位室友,一個半倒在沙發上看報,一個癱在地板上發呆。

  聽到「砰、砰」的開門、關門聲,兩個人同時放下報紙和坐起來,高興地對她笑。

  「嗨,亦方。」

  「亦方,你回來啦?」

  施展信,室友們匿稱「施公」,自認為是個頂尖內科醫生。龍冰琪外號「冰淇淋」,自稱資深護士。

  兩人輕快地向亦方打招呼。

  亦方一語不發,直接朝臥室走去。

  「看樣子相親相得不親。」冰淇淋說。

  亦方驀地轉身。

  「相親?」她呆住了。

  「對啊!」施公說,「你昨晚不是回家相親嗎?」

  亦方跌坐進單人沙發,捧住頭。

  「怎麼啦?不順利啊?」施公關心地問。

  「還用問嗎?你沒看見她筋疲力竭、臉色發青?一定把她整慘了。是不是,亦方?」

  「糟糕,哦,要命!」亦方把臉埋在手掌裡呻吟。

  「這麼慘啊?」

  「是你不滿意,還是你爸爸不高興?」

  亦方搖搖頭。「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我根本沒回家。」

  「你沒回家?」冰淇淋喊。「那你整夜沒回來,到哪去啦?」

  「我在醫院。」

  「你在醫院?」

  施公和冰淇淋對望。

  「我們也在醫院,沒看見你呀!」施公說。

  「她沒我這麼倒楣,走到哪都遇見你。」冰淇淋頂他。

  「不曉得誰比較……」

  「亦方,你去哪?」

  亦方走到門邊,停住。

  「我現在不能回去,」她喃喃自話,「可是……」

  「哎呀,你這個時候不回去是對的。」冰淇淋說。

  「你少亂出餿主意。」施公說。「亦方,你現在回去恐怕不太妥當。」

  「喂,你的就不是餿主意?」冰淇淋喊。

  「我的說法不同,比較有彈性。」

  「我的還伸縮白如呢!」

  「你們都少說一句,拜託。」

  亦方哀號一聲坐回去,試著思考。

  「這好像是第二次了耶。」冰淇淋說。

  施公瞪她一眼。「你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提醒她嗎?」

  「喲,對不起,我忘了請你挑個良辰吉日。」

  「你們倆有完沒完?」亦方歎口氣,「這的確是第二次,而且上次是兩個星期前。」

  「上次你也沒回去。」施公說。

  「你非得在這個時候提醒她嗎?」冰淇淋立刻報仇。「上次和這次不一樣,上次她是故意不去去」

  「你爸爸幹嘛這麼急著要把你嫁出去?」

  施公為亦方倒來一杯水。

  「得了吧,施公,她拒絕相親,不表示你就有機會,不必獻慇勤啦。」

  施公這回沒理會冰淇淋的挑釁。

  「誰要嫁了?」

  裹面走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他們的另一個室友,秦珍儀。

  「天哪,蒸魚,你嚇死人了!」冰淇淋捂著胸口喊。

  「這麼多人,你們統統在啊?」珍儀問著,拖拉的腳步沒停,朝廚房晃去。

  其他人習慣了她半夢半醒的樣子,沒理她。

  「而且,」亦方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造次和上次是同一個人。」

  「啊?」施公和冰淇淋都張大了嘴。

  「兩次是同一個人?」施公問。

  「多奇怪,什麼樣的男人會人家不和他相親,居然不死心,還要再相,臉皮未免太厚了。」冰淇淋批評道。

  「我猜他不是奇醜無比,就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殘缺。」施公諷道。「如果是這樣,被拒絕了一次,他應該有自知之明,死了心,為什麼要求相第二次?」

  「八成知道他相親的對象是醫生,想相上了,說不定可以免費整容什麼的。」

  「亦方是外科,不是整形外科。」

  「噫,透過亦方拉關係呀。我們亦方是國內獨一無二的女性外科紅牌醫生哪,又是個大美女,誰敢不買她的帳?就說施公閣下你吧,就肖想她肖想得沒見到她便心神不寧,見了她可又坐立不安哩。」

  施公漲紅了臉欲辯駁。

  「不要開這種玩笑。」亦方將空杯放在茶几上,爬梳她奧黛麗赫本式短髮。「我心裡一團糟,煩死了。」

  「為什麼這麼熱鬧?」珍儀拿著一罐番茄汁,邊喝邊過來,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把穿著拖鞋的腳放在茶几上。「今天放假嗎?」

  她通常醒得比大腦慢半拍的眼睛仍瞇著。

  「你沒聽到前段,不要插花,這裹行人心情不好。」冰淇淋說。

  「哦。」珍儀咕噥應一聲。「好吧。」

  「我想,」施公進言,「亦方,也許你應該讓你爸爸知道,你其實不想當醫生,也不希望他們為你安排相親。」

  「不當醫生?要做什麼?」珍儀問。

  「做她想做的,做她一直偷偷在做的。」冰淇淋說。

  「做小偷?施公在做小偷?」珍儀的眼睛稍微睜大了此。

  「哦,受不了。蒸魚,你回房間去繼續睡覺好不好?」施公央求。

  「好嘛,我去睡覺。」珍儀聽話地站起來,嘴裹喃喃自語:「那個人在裹面等好久了,不曉得走了沒?」

  三個人同時看她。

  「誰在裹面等誰?」施公問。

  「咦,男人啊。他要找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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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個人不約而同站起來。

  「什麼男人?」亦方問。

  「我不知道。他在你房間裡。」珍儀答道。

  「我房間!」亦方喊著,立即朝臥室奔去。

  施公和冰淇淋尾隨在後。

  冰淇淋不忘斥責珍儀,「你真的是蒸過的魚耶!腦死啦?怎麼隨便讓陌生男人進來,還讓他進亦方的房間?」

  「他說找亦方,我想他一定是認識她才找她嘛。」珍儀十分委屈。

  「白癡呀!認識亦方的人有多少?亦方可不見得認識每一個認識她的人!」

  他們吵著,亦方開了房門,見到怔怔坐在她床邊的人,為之一愣。

  「是你:」路邊那個從樓上摔下來的男人。她走到他面前。「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怎會知道我住的地方?」

  他臉上依然是茫然、困惑的表情。

  「看!亦方認識他嘛。」珍儀很高興。

  施公和冰淇淋臉上的表情和床上的男人差不多。

  只是,他們沒看到床上,或房間裹任何地方,有任何人。

  「怎麼啦?你說話呀!」亦方半蹲下來,對著他的臉正前方。「我叫你去醫院,你怎麼跑到這裹來了?」

  「原來他迷路了。」珍儀同情地說。「好可憐哦。」

  「閉嘴,蒸魚。」冰淇淋說。

  「咳咳!」施公順順喉嚨。「亦方,你……存跟誰說話?」

  「我不認識他,今天在路上遇到的。」亦方告訴他,「他說他從樓上窗台跌下來,我懷疑他有腦震盪。可是他怎麼會跑到我住的地方來了呢?奇怪。」

  「呃……」冰淇淋張開嘴。

  「你怎麼會跑到我住的地方來了呢?」亦方把問題向陌生人又問一遍。

  「亦方……」施公開口。

  「他一定迷路了。」珍儀肯定地點著頭。

  「閉嘴啦,蒸魚!」冰淇淋的聲看開始發顫。

  「你們不要吵好不好?」亦方拜託她的室友們,「這個人已經不安得不敢說話了,你們沒看見嗎?他說不定神智不清了。」

  「可……可是……亦……亦方……」施公開始結巴。

  「我們……」冰淇淋用力吞一口口水,「就是沒看見呀!」

  「對……對……對。」施公指著床,亦方的對面,「那……那裹沒……沒有人。」

  「對,沒……」冰淇淋已經抖得沒法說話了,她使勁地點頭。

  「沒有人?你們瞎啦?明明……」亦方伸出一隻手拍陌生人的肩。

  她的手從他肩上穿過去,穿透他的身體。

  她觸電似地縮回她的手。

  「你……你……」她驚駭得喉嚨裹只發出顫音。

  「亦方,」施公覺得腿發軟。「過來呀!」

  「快點啦!」冰淇淋快哭了。

  「你們幹嘛了?」珍儀間。

  「還幹嘛?有鬼呀!」

  施公這一吼出來,冰淇淋快崩潰了。

  「媽呀!」她拉了珍儀轉身就跑,同時不忘大叫:「施公,救亦方呀!」

  亦方呆若木雞,已然嚇傻了。

  「還桿在這做什麼?!」施公拖著她沒命地往外逃。

  坐在床邊那個鬼這會兒說話了。

  「有鬼呀!」他喊。

  他跟著跑出去。

  一夥人逃到門口,領頭的冰淇淋拉開門,幾乎撞上立在門外的人。她驚惶之中看也沒看到對方是誰,尖叫一聲,掉頭繞回客廳。

  ※※※

  駱擎天在走廊就聽到喧嚷聲,到了門外,聲音更響。

  好像在開狂歡PARTY。

  他皺皺眉,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門卻忽地開了。

  開門的女人見了他跟見了鬼似的狂叫,接著轉身跑回屋裡,她後面火車廂似地尾隨了一列人。

  駱擎天只看見亦方,而盯他的視線找到她,便再也移不開。

  雖然她看上去有點不太像他見過的她。

  其實他不算見過她,他見到的是她的相片。

  不曉得他們在玩什麼遊戲?每個人都在尖叫。這些成人如此胡鬧,駱擎天看在眼裡十分不以為然。

  沒想到亦方屋襄有這麼多人在,情況和他所期望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他好不容易知道她住在這裡,好不容易見到他,他不打算放棄這個可能不再有的機會。

  駱擎天正思索如何使這一群發了瘋般的男女停止狂奔,和安靜下來。他不想吼叫,第一次見面,他要亦方對他留下良好的印象──天知道這有多重要,而吼叫絕不是好方法。

  隊伍中的最後一個人這時突然停住。

  他也相當怪異,竟穿著整齊的西裝,和他們玩瘋狂的遊戲。

  他四下張望,然後說:「哪裹有鬼?」

  鬼?駱擎天立刻望向身後,及環顧週遭。

  其他人還在又跑又叫,但至少亦方停了下來。

  而且她的眼光投向他。駱擎天一陣心喜,才要開口,她喊了一聲,又開始跑。

  這次她往前門跑。已不請自入、就在附近的駱擎天伸手攔住她。

  「亦方──」

  「哪裹有鬼呀?」穿西裝的男人又大聲問,「鬼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一個穿睡衣的女人也停下來。

  「對呀,鬼在哪裹嘛?」她喘吁吁地喊。

  另外的一男-女發出簡直像鬼哭神號的聲音。

  「救命呀!」他們衝過駱擎天面前,奪門而出。

  「怎麼搞的?」珍儀嘟囔。「把人搞得莫名其妙。」

  亦方不知道抓著她的男人是誰,只知道她四肢快癱了,她無力地靠在他結實的臂彎,眼睛圓瞪著那個鬼。

  「你要做什麼?你找我做什麼?」她大聲質問。

  「我想和你談談……」駱擎天說。

  「我不是說你!」亦方對他咆哮。

  當她驀地發現屋裹又出現一個陌生人,而另一個陌生人──鬼,卻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想和你談談。」他也說。

  亦方看看半摟半抓著她的人,看看……鬼,再扭頭看前者。

  忽然,她知道他是誰了。她登時僵住。

  這個時候,她覺得他比屋裹這個鬼對他更具威脅性。

  「你是誰?」駱擎天皺緊一雙濃眉。

  他質問的音調低沉,有種不怨自威的氣勢。

  鬼不但不懼,回他個威勢相當的眼神。

  「我是方亦言,我來找她。」他指向亦方。

  「你是……」他的姓名和她的正好倒過來!亦方迷惑了。

  「她是我的未婚妻。」駱擎天摟亦力的手多了佔有的意味。

  「什麼?!」亦方用力推開他,走到另一邊。

  「亦方,你訂婚啦?恭喜恭喜!」珍儀說。

  「珍儀,你不要說話!」

  珍儀閉起嘟著的嘴。

  亦方朝駱擎天叉腰質問:「你說我是你未婚是什麼意思?」

  「可不可以先談我們的事?」鬼問她。

  她怒目轉向他。不知何故,忘了恐懼。

  「我和你有什麼事?」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穿我的衣服?為什麼把我引到這兒來?為什麼……」

  「等一下!」亦方被問得頭昏,她打斷他的話,轉向駱擎天下逐客令。「請你離開。」

  駱擎天面無表情地注視她,幾乎像他就要站著望她一輩了似的,良久之後,他一語不發,邁步離去。

  不曉得為什麼,亦方有個強烈的感覺:他不會就此罷休。

  她忽然累得要命。

  「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鬼問。

  「究竟誰是鬼啊?」珍儀安靜了兩分鐘,忍不住開口。「我們在玩捉鬼的遊戲嗎?但是他們為什麼跑掉了?」

  「誰跑掉了?」鬼問。

  亦方大聲呻吟。她頭痛得要命。

  駱擎天怎麼也找到這兒來了?

  唉,先解決眼前的鬼再說。

  「聽著,」她深吸一口氣,鎮定地說,「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使得你冤魂不散,我和你無冤無仇,請你不要待在這裡。」

  鬼不解地看著她。「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找你是因為你的衣服,我是說,我的衣服怎會穿在你身上?」

  衣服?亦方這時才看見他手裡拿著它的白上衣。

  她在畫廊辦公室脫了下來,離開時忘了帶走。

  但,怎會被鬼拿去了?

  「還有,你是誰?為什麼我好像被你牽制住了?」

  好笑,他質問起她來了。

  「牽制?我幹什麼要牽制你?你手上的衣服是我的,請你還給我,然後請你離開。」

  「這是我的衣服,上面有我的名牌。」鬼翻轉著衣服,找到口袋前面的識別證,「你看,方亦言,這是我的名字。」

  「方先生,你看反了,是言亦方,這是我的工作服。」

  「言亦方?」他不相信。「哪有這麼巧的事?」

  「她真的是言亦方。」珍儀作證。「她是外科醫生。」

  「謝謝你,珍儀。」亦方伸出手,「衣服可以還給我了嗎?」

  方亦吉看著幾乎和他身高相當的女人。

  「你也是外科醫生?」

  「對,我也……」亦方頓了頓,「你也是?」

  他點點頭。「你確定你不是會變魔法的……嗯……」

  「方先生,我是個合格的外科醫生。我很抱歉今天在馬路上沒有送你去醫院或……」亦方再次頓住。

  她在說什麼呀!他是鬼,那表示他看見他倒在地上時,他已經死了。

  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跳樓自殺還是……」

  「白殺!」珍儀喊。

  「自殺?!」方亦言大叫。「我不是自殺,我是不小心從我書房的窗台摔下來。我為什麼要自殺?」

  它的最後一句話只是飄在空中的聲音,當他說了「窗台摔下來」,不知何故,他的身形猝然消失。

  而他手中的白上衣便墜落地上。

  至少他「走」了。

  那件白衣上干了的血漬,這時分外觸目驚心,亦方看著它,沒有勇氣撿起來。

  她可能再也不敢穿它了,她恐怖地想。

  珍儀張口結舌望著方亦言消失的地方。

  隔了半晌,她喃喃道:「原來鬼是他。他就是鬼。」

  說完,她軟哼了一聲,昏倒在沙發上。

  施公和冰淇淋因為發覺另兩個室友沒有逃出去,冒險折了回來,兩個人躲在門邊探頭探腦。

  「鬼走了。」亦方說。

  他們這才放心進屋。

  「咦,蒸魚怎麼在這兒睡?」

  「剛剛被鬼嚇昏的。」

  「嘎?隔了這麼久才昏啊?」施公拍拍珍儀的臉。「要不要把她救醒?」

  「拜託,你別吵她,讓我安靜一下吧。」冰淇淋倒在椅子上抱怨。「好不容易一個鬼走了,我得喘口氣。」

  「亦方,你怎會惹上個鬼的?」

  「你們跑到哪去了?」

  「還說呢!我們沒命的跑,簡直像馬拉松。突然發現你和這條魚都沒出來,我和施公以為你們准完蛋了。」

  「我們是回來救你們的。」

  「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喲。哎,對了,你怎麼把鬼趕走的?」

  亦方苦笑。「他自己忽然就不見了。」

  「他會不會再回來呀?」冰淇淋緊張地四下張望。

  「希望不會。」亦方揉揉太陽穴。「另一個就很難說了。」

  施公和冰淇淋同時跳起來。

  「還有一個?!」

  「我想起來了!」冰淇淋大叫。「我跑出去的時候,的確有另外一個人,不,鬼,站在那裡。哦,我的媽呀!我是不是從他的身體穿過去的?」她驚駭得花容失色。

  「他不是鬼,他是人。」亦方沮喪地歎一口氣。「一定是我爸爸告訴他這裡的地址。」

  旁邊兩個人對看一眼。

  「你爸爸叫一個人扮鬼來嚇你?」施公問。

  「你要做第二條蒸魚是不是?」冰淇淋白他一眼。「她爸爸要她相親,她千方百計的躲,他乾脆叫那男人上這兒來找她啦!我說得對不對?」

  「應該是吧。」亦方又歎一聲。

  「我真是越來越佩服我的智慧了。」冰淇淋得意完,懊喪地喊:「哎呀,我都沒把他看清楚。」

  「你差點從他身體穿過去哪,不錯啦!」施公嘲弄她。

  「不管了。」亦方半自語地喃喃。「我要睡覺。我累死了。」

  「什麼?你還睡得著啊?」

  亦方擺擺手,走向臥室前經過地上她的白上衣,她不禁打個寒顫。

  但奇怪的是她不很在意方亦言的鬼是否會再來,她擔心的是駱擎天。

  ※※※

  「駱先生,令尊的電話,你要接嗎?」秘書小心翼翼地詢問。

  為這位最年輕、成就最卓越的企業界第二代接班人工作了四年,秘書不曾見駱擎天像今天這樣。

  像一道蓄勢待發的低氣壓。

  而駱擎天向來不把任何私人情緒帶到辦公室。

  「不接。」他簡答,仍面窗而立。

  「但是……」

  「謝謝你。沒事了。」

  秘書不再多話,帶門退出。

  這一生,似乎鮮少有什麼事或人會令他亂陣腳、失理性。

  他的一干朋友常取笑他出生時必然嘴裡含著一本字典,裹面只有兩個字:冷靜。

  然而他竟為一個女人神魂顛倒,念念不忘。在他見了她的相片以後。

  相片是她得到碩士學位時和言致中合拍的,父女倆站在一起,她足足高了她父親幾乎一個頭。

  「一七八公分。」言致中告訴他女兒的身高時,好像說著她在醫學院、研究所的成績,和她在醫界備受矚目的成就一樣,驕傲、得意萬分。

  那是駱擎天第一次去言家。他還記得他當時多麼不耐煩地希望事情趕快結束,多麼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看令他感到度秒如年的時間。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言致中的聲音,表面上維持著適當的禮貌;這對於他不是難事。他不記得有沒有面露微笑;那不重要。

  然後言致中拿她的相片給他看,他應酬地接過來,打算盡人事說幾句稱讚的話,便得體地告辭。

  她竟遲到超過半個小時,沒有一通電話打回來交代理由!而他畢竟很忍耐地聽她父親歌頌她的豐功偉業,聽了三十分鐘。

  他曾經在二十分鐘內談妥一筆九位數的生意。

  但是那張相片奪得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對見多識廣的駱擎天來說,在他眼裡,言亦方不算美。吸引住他的,是他的眼睛。她的

  眼紳。

  後來他一直忘不了,那雙深褐眸子裡的冷漠傲色,和她笑時微微上揚的抿著的唇洩漏的不耐煩,彷彿在對拍照的人無聲地喊:可以結束了吧?

  他甚至做了一件他自己都深感震驚的事。

  他趁言伯父不注意,把那張相片連框偷偷放進他的西裝口袋。

  現在相框在他辦公室抽屜,相片則在他口袋的皮夾裹。

  他從偷它那天起便一直隨身攜帶。他把她父親的部分剪掉了,僅留著她。

  彷彿她是他與生俱來的秘密,曾經遺失或遺忘,如今尋了回來,只要有機會,他使拿出相片。看她千萬遍也不厭倦。

  後來他發現,相片裡她的神情,她笑容底下隱藏的不耐煩,及那一點傲氣、那一點故意顯現的冷漠,和他幾乎如出一轍。

  只從相片就能看見一個人的內心?未免荒謬。

  只看見相片,就對一個女人朝思暮想,又豈是他的作風?

  總之,他和自己爭議了兩個星期,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

  好吧,他也不太甘心她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事實。

  她竟然拒絕和他見面哪!

  雖然一開始礙於父命難違,他才非常勉強赴約。

  好,他承認,第一次,他就是想見她本人。不為什麼,就是非見她一面不可。

  但是她再度擺了他一道。上個星期六他在言家,從下午一直等到吃過晚飯,她沒打通電話來,人也沒現身。

  起碼第一次她在他到之前有打通電話通知家人,她有病人要開刀,要加班。

  一次,基於她的職業,或許情有可原,兩次皆如此,他不認為是巧合。

  他忍不住了,打聽到她租屋的地方,找去她的住處,不料竟被她趕了出來。

  那一屋子男男女女到底是些什麼人?瘋瘋癲癲的,好像磕了藥似的。

  自稱方亦言的倒是一表人才,但是聽起來他和亦方的關係似乎不尋常。

  至此,照他的個性,依他行事的作風,早在他星期日踏出她住處那一刻,言亦方已成過去式。

  但是她的相片還在他皮夾裡,他仍舊對她難以忘懷,這令擎天心浮氣躁,情緒糟透了。

  因為他還是想見她。

  「看不出你會為情所困。」一個女性聲音幽幽響起。

  擎天嚇一跳,佇立不動許久的身體轉向空中逐漸成形的一具女性優美軀體。

  「又是你!」

  呈現在他面前的雖是個幽靈,卻美得教人懾目。

  「這麼久了,還沒習慣?」

  「習慣有個鬼來去自如?除非我瘋了。」

  她輕笑。「再這麼單相思下去,我看你離發瘋不會太遠了。」

  擎天拉開座椅坐下。「我為公事煩心,你扯到哪去了?」

  「對呀,方亦言和她在一起是為了方便她就近為他診療。」

  他不裝了。「你知道方亦言?」

  她冷笑。「哦,我不只知道而已。」

  「告訴我有關這個人的一切!」

  「我太樂意了。」她的笑容變得深沉。「首先,他不是人。」

  擎天神色一凜。「他不是人?」

  「他是個惡棍:色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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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7: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亦方覺得她的頭再繼續膨脹,就會爆炸了。

  最近她時常頭痛,肇因著都是同一個人:駱擎天。

  這個人既不像她室友猜的奇醜無比,也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殘缺。

  剛好相反,駱擎天是企業界第二代中,列名榜首的花花公子。

  駱擎天的風流倜儻,只要會看報紙的無人不知。舉凡影視女紅星、名媛淑女或蕩婦,差不多都曾和他的名字一同上過娛樂版。

  亦方生平最不屑的就是像駱擎天這種自命瀟灑、又風流不羈的男人。雖然他的英俊瀟灑有目共睹。

  而由於他一舉一動老是眾人矚日的焦點,報紙、雜誌上縱然常有他的風流韻事和相片,他卻從不曾單獨接受過訪問。

  換言之,駱擎天似乎情事不斷,曝光度已達最高點,可是他卻被稱為『最神秘的第二代」。

  亦方卻對駱擎天的名氣或神秘都沒興趣。

  她倒是開始好奇,他對她何以有這麼大的興趣?

  『你該不會考慮整容吧?」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亦方一跳。

  『許玉蘭!你鬼鬼祟祟的幹嘛?」

  許玉蘭是實習醫生,奉亦方為偶像。

  亦方在她這個年齡時,對行醫卻沒有她的熱切和充滿信心。

  玉蘭喜歡親近亦方,因為亦方從不擺高姿態,玉蘭不管幾時有醫學上的問題,只要亦方有空,總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亦方則喜歡五蘭的上進、認真、坦率。

  『誰鬼鬼祟祟啦?」許玉蘭喊,『你自己三魂少了七魄,心不在焉的。」

  亦方伸手到水龍頭底下,隨便搓洗一下。

  『你剛才對著鏡子發什麼呆呀?」

  『照鏡子就叫發呆嗎?」

  『你那樣叫照鏡了?那你豈不是一個早上都在照鏡了?」

  亦方拉出一張擦手紙。『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這副表情我看了一上午了。」

  『什麼表情?」

  『玩猜猜看是吧?行,我最會猾了。你爸爸又叫你這個星期回家相親,是吧?」

  『唉,不是。」

  『不是?那你應該高興,怎麼愁眉苦臉的,很失望似的。」

  她們一起走出洗手間。

  『不過,亦方,難怪你爸爸不樂,你放了他兩次鴿子耶。」

  『可是我一次也沒同意。」

  『他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嘛,你媽媽去世得早,他大概擔心他不做主把你嫁了,你萬一打算陪他一輩子不出嫁,可怎麼辦?」

  亦方又歎氣。『這件婚事,是我媽還在的時候就定下的。」

  『啊?不會吧?」許玉蘭張大眼睛。『你好像說過你媽去世時,你才三歲還是四歲,不是嗎?」

  『三歲。」亦方心煩地說,『但是我和這個人算是『指腹為婚」。」

  『算是?什麼叫算是?」

  『那時我還在我媽肚了裡,他已經出生了。」停一下,亦方補充道:『他好像大我三歲。」

  『不──會──吧!」許玉蘭不相信地拉長音調。『拜託,現在什麼時代啦!」

  『太荒謬了!」一個男人聲音加入。

  他就站在亦方面前。那個鬼。

  她吃驚地頓住腳步。

  同時,擴音器喊著:『外科言亦方醫生,外科言亦方醫生,請立刻到急診室。」

  『哎呀!」許玉蘭也喊,『我去洗手間找你,就是要告訴你急診室有人找你。快快快!

  他頭上受了傷,可是不讓別人替他縫針,作指定要你不可。」

  那個鬼忽然又不見了。

  『你有沒有看見──」亦方一面和許玉蘭跑向急診室,一面回頭張望,一面問。

  『有哇,當然看見了。我先跟你說喲,你要是對他沒有興趣,拜託拜託,千萬把他留給我。」

  『你要他!」亦方駭然。『你有毛病啊?」

  『你要是看不上他,你才有問題呢。」

  到了急診室,亦方又被告知病人已轉送去外科,她的診療室。

  許玉蘭要在急診室當班,不能跟過去,卻不忘再次叮嚀:『喂,記住啊,我先向你登記的。」

  亦方啼笑皆非。有人需要就診,許玉蘭找到她,結果忘了告訴她,卻忘不了向她要一個鬼男人。

  這鬼男人神出鬼沒,又不知到哪裡去了。

  診療室的護士去吃午餐還未回來。由於還不到下午看診時間,亦方納悶誰做主將急診室的病人直接轉到她的門診診療室來。

  病人既來了,又指名找她,雖然在她的休息時間,她斷無不理會之理。

  裡面不見有人,不過她見到簾幕底下有一雙穿皮鞋的腳,無聊地晃著。

  她先到洗手台前洗手。這是看診前的習慣。

  她隨口聊天似地詢問:『你還好吧?」

  『不好。」悶悶不樂的男性聲音回答她。

  亦方微微一笑,把手伸到烘乾機底下。『我倒覺得你聽起來還不錯。你貴姓?」

  『我的性不貴,人比較值錢。」

  她的笑容擴大。『你很幽默。」

  『我還有很多優點。」

  『能開玩笑,表示你的傷應該不太嚴重。」

  她戴上診療用的手套,走到桌旁看急診室有沒有把他的病歷送過來。

  『那要看你指的是哪裡的傷。」

  沒看到有從急診室轉來的病歷表。

  『好吧,我們來看看──」她拉開簾幕,當場愣住。『是你!」

  亦方轉身就走。

  擎天輕而易舉抓住她。

  『言醫生,你對病人都是這種態度嗎?還是對我特別親切?」

  他的苛責溫柔得教她突然手足無措。

  『請你放開,駱先生。」她盡可能表現嚴厲。

  『沒問題,但要等你替我療傷之後。」

  『你根本是來無理取鬧的。」

  『在我讓人打破我的頭以後?相信我,我的腦袋非常珍貴。」

  哦,她相信。

  她轉向他。他的額頭確實有傷口,經初步處理過,止了血,但傷口是千真萬確的。

  『怎麼不早說!」

  亦方估計至少要縫四、五針,感到有些不安。

  『放手,我得拿工具。」

  他不太樂意地放了她,然後埋怨道:『你的口氣好像你要拿工具修車。」

  亦方抿著嘴,不准自己笑。

  『怎麼受的傷?」

  『嘖,我不是說過了嗎?」

  『撞玻璃?為什麼?」

  『想知道能不能止頭痛。」

  她咬咬唇。這人這麼會耍嘴皮,難怪女人對他趨之若鶩。

  想到這點,她不用制止自已也笑不出來了。

  『你不問我這招有沒有效?」

  她才不想理他。她專心替他消毒和縫合傷口。

  但,很難,因為她必須站在他雙腿之間,而他順勢摟著她的腰。

  『你這樣我沒法工作。」她的呼吸忽然不太順暢。

  『不會啦!」他愉快地說,『你的技術一流,我早聽說了。」

  如果他以為他的魅力無邊,那就大錯特錯了!亦方決定絕不被他影響。

  你做得到。她告訴自己。不要向他示弱。

  她咬著牙工作。

  『你的腰好纖細哦,亦方。」

  他叫她名字的呢喃音調,使他差點拿不住針。

  『哎呀!痛哪!」他喊,聲音卻像在笑。

  他摟在她腰後的手則乘機收緊了些。

  『活該。」她吸一口氣,既惱怒,又有說不出的不是不樂意。

  『亦方,你為什麼討厭我?」

  『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我就是不明白,所以要你親口告訴我。」

  『我已經告訴你了。」

  真希望他傷口大些,她便可以延長這個時刻。然而她同時也慶幸他傷得不嚴重。

  反正,他沒有讓她離開的打算,而且見她結束了,乾脆再把她拉近些,擁著她。

  『你不喜歡我,所以沒必要討厭我?」

  『恭喜你,你頭腦很清楚,可以走了。」她推他。

  他擁緊她,日光炯炯。她以冷淡眼光相迎。

  『為什麼?我需要知道。」

  『為什麼我喜歡或討厭你這麼重要?」

  『就說我自大好了。」

  『自大不是你的專利吧?」

  他挑挑眉。『這麼說,我們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好極了,這是好的開始。」

  亦方好氣又好笑。『你不但自大,還很會自圓其說。」

  『不,我很樂觀。你呢?亦方,你不是悲觀主義者吧?」

  她承認或否認都不對,只能瞪著他。

  『太好了,又一個共同點。我相信假以時日,我們會發現我們──。」

  『駱先生,我不可能和你變成「我們」」。」

  『哦?你怎能如此肯定?」

  他懶洋洋的態度和語氣激惱了她。

  『因為不會有「我們」。台北這麼多醫院,你選擇這兒,這麼多醫生,你非找我不可,又挑中午休息時間,都只為一個理由。」

  『哦,是嗎?什麼理由?」

  『理由很簡單,純粹因為你不甘心,因為你太習慣女人對你投懷送抱,而我這個還在娘胎裡就被「指定」屬於你的無名小卒,竟然一再不理會你,不把你當一回事,不肯嫁給你。

  我相信你未必願意接受父母所做的這種安排,以你的身份、地位、名望,你要任何女人都唾手可得,你只是受不了這個平庸無奇的女人拒你於千里之外,於是你打定主意要討回面子。」她一古腦地把心裹想的都說了出來。

  『嗯。」擎天注視她,考慮要對她誠實些。『你的分析很有意思,還有呢?」

  深吸一口氣,亦方冷靜他說:『如果我的拒絕打擊了你的自尊,我無法為此對你說抱歉。我有選擇的權利,而我選──」

  『你選擇不要我。」

  她沒有要說得這麼直接,但是他說了出來,她卻難以言喻地有些難過。

  為她自己難過。不管她承認與否,她此刻發覺,她不是真的不要他。不是他說的那樣。

  擎天點一下頭。『你說得對,我的自尊的確受了傷。」他決定坦誠是上策。『不過,我可不可以修正你其他幾句話?」

  她看他,等著。

  『首先,你不是平庸無奇的女人,更不是無名小卒。其次,我說這話,不是在諂媚,以得到你的歡心。」

  『即使是,諂媚未必有效。」亦方警告。

  『我已經說了不是嘛。嘖,不要打斷我啦,你說聒的時候,我都沒有插嘴。」

  她本來有些生氣,有些難過,現在教他弄得又想笑了。她抿著嘴,讓他繼續。

  『其三,我第一次去找你的時候,確實有一半出於不甘心。嗯……」他頓住,思索正確

  用詞,『不對,應該說不明就裡。你以後會明白我是個很講理的人。好不好?」

  亦方被問得莫名其妙。

  『什麼好不好?」

  『以後啊!」

  她不要給他任何允諾,便不答腔。

  『好不好嘛?你不答應,我不往下說囉。」

  威脅她哩。她感到好笑。

  『不說就算了。」她說。

  擎天歎一口氣,『你真難纏耶,而且沒有同情心。」

  『你很愛抱怨喔。我怎麼沒有同情心了?」

  『我明明受了傷,你竟說得好像我故意花頭上弄個洞,好來這裡找你麻煩。」他-臉無辜。

  『你可以找急診室其他醫生。」她指出。

  他望住她。『我想見你。」

  如果不是他雙手環擁著她,她想,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因受驚過度而昏倒。

  『我應該受寵若驚嗎?」依然維持冷靜,她問。

  『當然囉。你說的,多少女人對我投懷送抱啊,我獨獨只想見你。」

  她馬上臉色一變,接著猛地推開他,走到洗手台邊脫手套。

  擎天暗暗咒罵自己。

  然而由此證明,她若不容許他擁著他,他老早就使她自已脫身了。他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

  擎天來到她身後。

  『對不起,那是個不高明的玩笑。」他誠懇的道歉。

  對著他的背仍然僵硬。

  『你可以請回了,駱先生。不必回來拆線,傷口避免沾水,我會開些消炎藥給你──」

  『亦方,」他握住她的肩將她轉向他。『我要再見你。」

  她的心因為他的眼神和他的要求而震動。

  她的表情、語調不變。『有必要嗎?」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她不說話。

  『你不必喜歡我,可是我希望我們至少可以做朋友。」

  『你會和你不喜歡的人做朋友嗎?」

  擎天定定地看她半晌,在她肩上的手垂了下來。

  『不會。」他笑,只是這次是苦笑。『看來我們的共同點不少呢。」

  亦方到桌子後面坐下來開好處方,遞給他。

  他接過放進口袋,朝她伸出手,她遲疑一會兒,站起來,和他輕輕一握,隨即收回來。

  『唔,起碼我們溝通過,是嗎?」

  亦方淡淡微笑。

  『那麼……」想不到他駱擎天也有詞窮的時候。『謝謝你。」

  『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再……」

  『在醫院裡最好不要說再見。」她說。

  直到門在他身後合上,亦方跌坐回座椅,才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力氣不讓自己在他面前失去控制。

  她一手撐頭靠在桌上,還沒喘過氣,又被驚駭得幾乎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那個人很喜歡你。」鬼又回來了。

  『啊!」亦方驚叫一聲,瞪大眼睛。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你……」亦方用力吞,口口水。『你怎麼又回來了?」

  『回來?回哪來?」方亦言在診療室裡走來走去,東看西看。『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亦方僵坐在椅子上,動也不敢動。

  『誰?」

  『嘖,駱擎天嘛。」

  『關你什麼事?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本來要回家,可是……」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她說得飛快。

  她送他回哪去呀!

  亦方趕忙修正:『我是說,我找人替你超度。」

  『我家呀,可遠了,而且我想那個家多半已經不在了;既然我來到了這兒……超度?」

  『你已經……」亦方又吞嚥一口口水,『不在人世了,你不知道嗎?」

  『哦,這事啊,我曉得了。對了,那天你和你那伙朋友鬼呀鬼的大喊大叫,真是很沒有禮貌,很侮辱人,別提還很嚇人的。」

  嚇人?這還用得著他說嗎?但侮辱人……『說到這個,我想你們應該向我道個歉。」

  『道歉?」

  『就由你代表也行。」

  他一本正經的等著,倒令亦方哭笑不得。

  『你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卻要我向你道歉?」

  『我才被你們嚇得魂不附體呢!」

  他還振振有辭呢。

  『所以你不是走了,只是……」亦方手在空中比畫,『暫時不見了?」

  他聳聳肩。『這麼說也行。你幹嘛怕我呢?你是醫生,在醫院裡,像我這樣的人應該經常遇到嘛。」

  像他這樣的『人」?要不是仍然緊張不安,她可能會笑出來。

  『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一個。謝天謝地。」亦方在胸前畫個十字。

  『你又侮辱我了!」他抗議。

  『不要這麼敏感好不好?你變成……嗯,之前也曾經是人,見到鬼對你來說難道是家常便飯?」

  『沒那麼家常,司空見慣就是了。」

  亦方結舌。『什麼?」

  『換個話題好不好?我還不很習慣我已經死了的事實。」他抑鬱地說。

  『我更不喜歡我正和這個事實說話的事實,但我要知道,你到底為什麼跟著我?」

  『你以為我願意、我喜歡嗎?我非跟著你不可。」

  『為什麼?」她呻吟,繼而想到──『是因為你摔在地上,只有我看見你嗎?」

  『我原來也不明白何以其他人都看不見我,現在我知道了。」

  『那你告訴我呀,也許可以想個辦法讓你……嗯……」

  『讓我怎樣?是讓你擺脫我吧?」他悶悶不樂地說。

  她不禁有些過意不去。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如果能夠幫助你,讓你去你應該去的地方,總比你孤……」她乾咳一聲,委婉地說:『總比你漫無目的飄來蕩去得好。」

  『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沒說「孤魂野鬼」。」

  擴音器這時又呼叫道:『外科言亦方醫生,外科言亦方醫生,請立刻到急診室。」

  亦方起身往外走。

  『你不要跟著我好不好?」見他尾隨在後,她央求。

  『我說不定可以幫忙哩。」

  『你?你幫什麼忙?」嚇人嗎?她本來想說。

  『嘿,我也是個醫生哪!」他抗議。

  『你不要跟著我就是幫大忙了。」

  『不跟就不跟。」他老大不高興地咕噥。『我在這裡等你總行吧?」

  『只要你不跟著我就好。」想想,她趕快問:『你確定除了我,別人都看不見你?」

  『到日前為止是如此。」

  『什麼?你……」

  『好啦,有人來,我迴避,行了吧?」他又一臉嚴重受傷的模樣。

  『我只是不希望這裡也變成急診室。」還要安慰他,真是。

  『我明白了啦,你快去吧,別耽誤了病人。」

  亦方打開門,許玉蘭舉著手正好要敲門。

  『美男子走了嗎?」

  『他等著你呢。」亦方朝身後努努嘴,急忙脫身。

  許玉蘭伸頭張望。『哪有人啊!耍我。」

  方亦言看著她的頭穿過他身體,嘀咕道:『說我嚇人,不曉得誰嚇誰。拿人家的身體這麼玩法:她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許玉蘭剛走不久,駱擎天折返回來。

  一眼見到方亦吉,他神色微變。

  不過,他禮貌地頷首。『對不起,亦方……」

  『她在忙,你待會兒再來吧。」

  駱擎天猶豫片刻,然後覺得不必和他多言。

  『請轉告她,請她打電話給我。這是我的名片。」

  雖然認為亦方應該曉得如何與他聯絡,駱擎天還是在桌上留下他的名片。

  『對了,你下次見到她,不要說你在這裡見過我。」駱擎天臨去前,方亦言對他說,『她不喜歡我在這被人看見。」

  駱擎天狐疑地瞥視他。

  過了好一會兒,方亦有才恍然『咦,他看得見我!」

  ※※※

  『你出的好主意!打破我的頭,說什麼是去找她、接近她的好借口。現在好了,害我破了相,她依舊對我不理不睬。」

  『你是找到她,也有了接近她的機會啦。」

  『又如何?她完全目中無我。」擎天懊惱至極。『而且方亦言竟然在那裡,亦方對他顯然比對我客氣多了。」

  『你沒有對她說姓方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忘了,等我想起來折回去,只有方亦言在裡面。哼,神秘兮兮,好像他是亦方的秘密情人。亦方和他必定關係匪淺。照這樣看來,即使我告訴她,我不認為她會相信我。」

  『嗯,不要緊,我們會想出其他法子讓你再和她單獨見面。」

  駱擎天懷疑地瞅她。『你幹嘛對這件事如此熱心?」

  『我是你,你是我。我不幫你,難道去幫方亦言?」

  『你一開始就說你是我前世的我……」

  『你到現在還在懷疑。」

  『不是懷疑,是……算了。」擎天揮一下手,『你始終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她猶豫了很久。

  『如果我的前世是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我以前是誰?你來找我,或說找你自己,總有原因吧?」

  她背轉向他。

  她實在是個美麗的女人,也因此,她初次出現時,他只是驚愕,未曾害怕。

  擎天望著她優雅、纖細的身影,想著,假如她不是一縷幽魂,假如沒有亦方,他極可能會愛上她。

  長長的沉默後,她終於幽幽開了口。

  『我是自殺身亡。」

  這比知道她是鬼還令擎天震驚。

  『為了什麼?」他柔聲問。

  『一個男人。」她驟然轉向他,而她的恨意扭曲了她美麗、沒有血色的臉龐。

  『發生了什麼事?你若不願說,就不必回答。」

  擎天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當他問到和她切身有關的問題便老是規避或消失,但這次她沒有。

  『他不肯娶我,一走了之。我爹爹認為是我的錯,因為我,令父母蒙羞,使家族受辱,家法處罰之後,又將我軟禁。這件事傳遍街坊鄰居,閒言閒語,有多麼不堪,一言難盡。」

  她輕輕哽咽。

  『於是你選擇犧牲生命。」擎天慨歎,『為了一個不負責的男人,值得嗎?」

  『我當時只覺得再也無法面對雙親,無法見人,生不如死,沒有選擇餘地。」

  她開始俯首抽泣。擎天卻無法碰觸她,給予她任何撫慰,僅能靠近她,對她溫柔低語。

  『別哭了,往事已矣。你傻事巳經做了,追悔也來不及了。」

  『不,我不甘心。」

  『唉,你不甘心又能如何?」

  『我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他為什麼不要我!」

  擎天無語。

  他也想知道,亦方為什麼不要他?

  這麼一想,他忽地褔至心靈。

  『因此你要幫我和亦方?」

  『我幫你,等於幫我。」她說。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陸,陸宛如。但是你絕對不要在言亦方面前提到我,特別是有方亦言在的時候。」

  『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以後你會明白。」

  其實他不可能向亦方提到她,擎天想。

  對亦方說他身邊有個女鬼,而且是他的前世?

  那,別說今生,下輩子他也別想她會理他。她肯定把他當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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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7: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他肯定會認為她有毛病。

  而且她要怎麼問?

  「駱先生,你真的在我的診療室見到一個男鬼?」

  得了吧!她嘲笑自己。分明找借口想見他。

  方亦言沒有必要騙她。

  駱擎天在她的診療室見到一個男鬼,而且和鬼說了話,又如何?

  只是,他走了又回來做什麼?

  還叫她打電話給他。

  她才不打呢。

  他為什麼不打給她?

  亦方心煩意亂地把畫筆一擲。

  反正她今天沒心情,畫什麼都四不像,一團糟。

  她脫掉作畫時穿的工作服。

  客廳裡,牛租明,她第四個室友,歪在沙發上看書,但電視開著。

  「嗨,牛哥。」

  「嗨,亦方。出去啊?」他搖搖書回她,頭也沒抬。

  「嗯。」

  「外面有個人找你喲。」

  亦方停住。「誰?」

  他聳肩。「不曉得。說在外面等你就好,不進來。」他的眼情始終沒離開書本。

  「你怎麼不叫我呢?」

  「你在畫畫嘛。」

  亦方轉轉眼珠。有時候她覺得牛袓明和珍儀簡直是天生一對。可是他們這屋裡的兩男三女,統統不來電。

  會是誰呢?來了又不進屋,寧可等她出去。

  八成是駱擎天。

  亦方心跳加快,這個時候,有些像期待又害怕的心情。

  考慮後,她決定現在不要見他。

  即使她其實很想見他,她必須堅持原則。

  這個花花公子對她突然如此興趣濃厚,他的動機實在很可疑。

  「牛哥,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當然可以啦。什麼事?」

  在屋外等著的,的確是駱擎天。

  他正再次看表,考慮要不要再去按門鈴,或離開,一抬頭,剛才開門的男人朝他走了過來。

  他由靠著的電線桿站直。

  「嗨。」牛租明揮一下手,「亦方叫我告訴你,她不在,她要出去。明白了吧?」

  明白才怪。這人傳得什麼話?

  但擎天點點頭。「好,謝謝你。」

  「不客氣。要不要進來喝杯啤酒?」

  「不了,謝謝。」

  「不客氣。再見。」

  看著牛租明返回屋裡,擎天一肚子納悶。

  這個人他上次來時沒見過,他看起來相當和善,可是不比其他那幾個瘋瘋癲癲、彷彿磕了藥的正常。

  亦方到底和幾個人住在一起?

  幾分鐘之後,亦方出來了。

  擎天躲到陰暗的地方,注視她謹慎地東張西望。

  想到她是不願見他,或讓他見她,他不由得胸臆間一陣陣發悶。

  當他看到她去推停在牆邊的那輛重型機車,他驚訝得差點笑出來。

  天哪!這個女人太教他意外了,簡且是個大驚奇!

  他等她騎出路口,然後飛快衝上他的法拉利。

  這樣很幼稚、無聊,他知道。但是他控制不住,他非跟蹤她不可,看她去何處,或去見什麼人。儘管她穿的是很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及運動鞋。

  半個小時以後,亦方來到方亦言的墜樓現場。

  她也不確定她要找什麼,或以為能找到什麼。

  或許是一件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他的姓名居然是她的名字的顛倒,巧得荒誕。

  更荒誕的是那天那麼多圍觀的人,只有她看見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對了,也許因此他跟上了她。

  真倒楣。

  忽然,有樣東西引起亦方的注意。

  是一副眼鏡,她從路邊撿起來,驚訝地發現它竟然完全沒有破損或斷裂。

  不過可能是有人才剛剛遺失的。

  「啊,你找到我的眼鏡了。」

  亦方吃驚地轉身,正好和方亦言面對面。

  「你一定要這麼不聲不響的冒出來嗎?」

  「你不需要每次見到我都跟見了鬼似的嘛。」他不悅地說。

  「說得容易!你本來就是……」

  「鬼。唉,好了,我替你說了,舒服一點了吧?」

  她把眼鏡給他。「真是你的嗎?」

  「是呀,我找了老半天,怎麼你,來就找到了。」他戴上眼鏡。

  他身上仍是三件式復古剪裁西裝,不過之前是深藍色,這一套顏色淺些。

  亦方第一次仔細端詳他,發現鼻樑上多了副黑色細圓框眼鏡的他頗有書卷氣,頭髮全部往後梳,露出一張十分俊秀的臉龐,而且他顯然相當講究穿著。

  亦方越餚越覺得這個鬼氣質不凡,絲毫不知馬路對面有一雙充滿嫉妒的眼睛看著他們。

  「你去哪換的衣服?」

  「當然是換衣的地方嘛。」他支吾其詞,按著轉變話題。「你怎會到這兒來?」

  亦方自他一眼。「你的問題很多,可是我問的,你卻一概不答。」

  「你問了什麼?」

  「你儘管裝蒜,我走了。」

  「我沒裝呀。你明知我是……我和你不一樣,還問我在哪換衣服,多此一問嘛。」

  亦方停步,轉身面向他。「我還問過你很多問題。」

  「是嗎?我也不過才發現自己已經死了,你問那麼多,教我從何答起?」

  她頓時啞口無言。

  「算你有理。」她氣餒地說,「為什麼報紙、新聞對你那天跳樓的事都沒有報導?這個問題你不會答不出來吧?有人跳樓可算是一件不小的新聞耶!」

  「哦,這個,湊巧,我的確可以答覆你。」他一派新聞發言人的派頭。「你沒在當天或第二天的新聞看到這件事,是因為……等一下,我說過我不是跳樓!」

  「好好好。」唯恐他話題一轉又不回答她,她立刻同意並修正,「你是不小心墜樓。為什麼?」

  「為什麼不小心墜樓?」

  她兩眼一瞪。

  「哎,真沒幽默感。」他咕噥。「是因為我墜樓是一九二○年的事。」

  亦方的眼珠差點掉出眼眶。她張口結舌半天,好不容易找回她的聲音。

  「一九二……二……二……○……年?!」

  「怎麼?你看不出我的穿著和他們不一樣嗎?」他的手揮向街上其他男人。

  那些非上班族即自由業或無業的人,當然與他不同。

  「你穿的是現在最時髦、最流行的復古式西裝!」她覺得不可思議。

  他則啼笑皆非。「是嗎?有這回事?」

  「哦,老天!」他竟來自七十幾年前。她呻吟。

  「哦,老天!」他大叫。「我得走了。」

  她感到好笑。「你要趕赴約會不成?」

  「差不多。」

  他用跑的離開。亦方瞪大雙眼看他橫過正好亮綠燈的行人穿越道。

  這時她看見了駱擎天。

  他從對面朝她邁著大步走來。

  因為躲已經來不及,她便等著他。

  從來沒見過有誰像他這樣,在人群中那麼突出、卓然,無怪他在年輕一代企業界領先群倫。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每縮小一些,她胸腔的氧氣彷彿便減少一些,以致當他來到身前,她已接近呼吸困難。

  他對她的影響力如此之劇,令她不由得懊惱萬分。

  「嗨,又見面了。」擎天說。

  和她一樣,他也懊惱萬分。

  過來之前,他有千言萬語想一吐為快,有無數問題想從她口裡得到解答,豈料最後卻好似得了語言障礙。

  同時她冷漠的表情使他十分喪氣,雙腳有如踏在冰上。

  「你跟蹤我:」她第一句話就是斥責。

  「我…」

  「不必否認,我出來前,是你在我家外面,對不對?」

  「我沒有要不承認。」擎天心平氣和,「我跟蹤你是……」

  亦方轉身就走,同時再次打斷他的話。

  「你究竟要我怎樣?」

  「我有沒有說話的餘地?」

  她站住了,可是目視前方,不看他。

  「我不認為我和你有什麼好說的。」

  「你甚至還不認識我,就判了我死刑,你認為公平嗎?」

  「公平?」亦方霍地轉過來面對他。「我告訴你什麼叫公平。從我未出生,你就知道我的存在。到現在二十八年了,你見過我幾次?」

  「亦方……」

  「零。駱先生,零次。你完全不記得有我這號人物了吧?你我之間的所謂「婚約」

  更不用提了。是什麼讓你突然恢復記憶,記起你有個訂了二十八年婚的未婚妻?」

  「我……」

  「你現在倒來怪我不認識你。」亦方分不清自己是在冷笑,還是苦笑,「不幸的是,駱先生」我「認識」你,我對你的一切非常清楚。是「你」不認識「我」。」

  他放棄嘗試開口。

  她顯然不打算給他機會辯白,另一個原因是,他這輩子首次發現一個女人發脾氣時這麼美。她著火般的雙眸明亮得幾乎令他眼盲。

  稍喘一口氣,亦方繼纘發洩止不住的怒氣。

  「我不知道什麼事故使你大發慈悲,忽然想起應該來把駱家的媳婦明媒正娶。是你駱大少玩厭、玩膩了,決定要成個家,收收心呢?還是像大多數男人,野花芬芳冶艷,但家花還是找個乖乖牌得好?」

  她不說「原因」,而用「事故」兩字,及她的聯想力、她的形容,皆令他忍俊不住。

  他似笑非笑的模樣,更教亦方火冒三丈。

  「很高興你覺得有趣,駱先生。我卻在這件事當中看不到趣味性。幸會了。不過我不希望再「不小心」遇見你。」

  擎天沒有阻止她,注視她騎著巨大的摩托車疾馳而去,他唇角漾起微笑。

  哦,她不會「不小心」遇見他,但她絕對會常常看見他。

  他只後悔沒有早點……嗯,像她說的,記起她,及認識她。

  不晚,現在開始還不晚。

  他希望不晚。

  既不想回去,還有幾個小時才上班,亦方不知不覺來到了畫廊。

  摩登的畫廊主人不在,她蒠外地見到官關。

  「亦方,」官關親熱地拉住她,「我以為你生氣,再也不理我了。」

  多年朋友了,早已互相瞭解。

  亦方白她一眼。「要不理你有那麼容易嗎?」

  「哇,火藥味十足,氣還沒消啊?」官關嘻嘻笑。

  「不是。」亦方搖搖頭,歉然笑笑,「對不起,不關你的事。」

  「不是還在惱我就好。踉你說呀,我和買你的非賣品的人說過了,」官關小心翼翼地說,「他不肯拿回來,他說銀貨兩訖,買了概不退還。」

  「什麼?這是賣方的台詞才對嘛。」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無論如何不答應。我甚至提出加倍向他買回來,打算自己掏腰包以跟你賠罪,但是他說什麼都不妥協,我氣死了,你知道嗎?碰上這麼頑固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唉,算了,算了。」

  「算啦?真的喲!我不騙你,我真的差點拚老命要把你的畫弄回來,把我這張三寸不爛之舌快說得變八十了。」

  「好了,我已經說算了嘛。」

  和駱擎天相比,任何其他事統統微不足道。

  「真的?真的哦?以後不能再為這件事翻臉喲!」

  「你真囉唆。我說算了就是算了,不要再提了。你這位大忙人今天怎麼有空到這裡來?」

  「嘖,為了你,我再忙也得排除萬難。你成功發了財,我沾光也沾得心安理得些嘛!」

  「聽你鬼扯。」

  「嘻嘻!」笑著,官關得意洋洋地說:「我告訴你啦,你都不瞭解我,不曉得我為你費了多大苦心。給你有一樣東西。」

  亦方瞄了官關從口袋裡拿給她的支票一眼,眼睛便睜得又圓又大。

  「看吧,我就說你不瞭解我嘛,我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把你的畫賣掉的呢。」

  「這種價錢……搶人哪!」

  「嘖,這你就外行了。我告訴你,物以貴為珍。你以為買畫的都是懂畫的人嗎?十個有八個是附庸風雅。你不讓他們花大把鈔票來買,是看不起他們耶。」

  亦方氣結。「我又不靠賣畫為生。我情願一幅也賣不出去,拿這種昧著良心的錢,我和騙子有什麼兩樣?」

  她把支票塞回去給官關。

  「你怎麼這樣說嘛!」官關十分委屈。「人家欣賞你的畫,才肯出這種價錢啊。」

  「你……」亦方拿她莫可奈何,「說話顛三倒四。反正這張支票我不收。」

  「你不收?送給我不成?」

  「你拿去好了。」

  「我才不敢要呢:拿去啦,這是你的嘛。」

  「我不要,你看著辦好了,捐給慈善機構也行。」

  「亦方,你……」

  「我看餚就走。你別管我。」

  官關明瞭她的脾氣。她這麼說時,最好不要理她。

  亦方不是個會亂發脾氣、使性子的人,官關曉得必然事出有因。此刻不是問的時候,她識相地任由亦方走開。

  雖然不是假日,看畫人潮仍相當多。亦方驚訝地發覺短短幾夭,居然已賣出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畫。

  意外之餘,她固然高興,卻仍抹不去駱擎天在她心中的陰影。

  她說不想再見到他,是真話,也是違背良心的話。

  但她認為拒絕他是正確的。

  當她看見官關和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人朝她指指點點,她立刻乘隙離開畫廊。

  畫畫是她的興趣,成為畫家是她的心願和夢想。她卻不想成為公眾人物。

  見到她的畫被瞭解、被挼受,已足夠。

  然而,在她的畫前流連的人、買它們的人,是真的明白畫裡抒發的情感嗎?

  其實她不需要為了一幅非賣品賣了幾乎是天價而生氣,她不認為那幅畫值得那麼多,因此感覺有欺人之嫌。可是世間有多少事物能以金錢衡量?

  駱擎天是個多金少爺,他的品德在她看來一文不值。

  而她就是無法不將他縈繞於心。

  她氣惱的,也正是這一點。

  官關有句口頭禪:「你都不瞭解我。」

  被瞭解真的很重要嗎?

  如果不重要,駱擎天不明白他對她的傷害,為什麼教她難以釋懷?

  時間還早,可是無處可去,她還是去了醫院。

  通常早到,亦方穿上白上衣,就到病房看病人,詢問、安慰、關懷,為意志消沉的患者打氣。

  今天她一進辦公室,立刻被花團錦簇包圍。

  亦方大吃一驚,逃了出來。

  「有誰知道我辦公室裡的花是怎麼回事?」她問護理站的值班護士。

  兩位護士對看詭笑。

  「哦──」其中一位拉長了音指著她說,「言亨醟生有愛慕者喲!」

  「亂講。」亦方手足無措。

  不是沒人送過她花,但不像這次多得驚人,她幾乎走不進去。

  「言醫生,有看見你辦公室裡的花嗎?」來了另一個當班護士。

  「那麼多,看不見才怪!你曉得誰送的?」

  「花店啊。」好像她問得好奇怪。

  「言醫生,這裹有一張卡片啦。」

  信封封了口。當著六隻好奇地湊過來的眼睛,亦方拆開信封,抽出卡片,先看署名。

  看了之後,當下後悔當眾拆它。

  「駱擎天!」一聲驚叫。

  跟著又一聲:「駱擎天!」

  「是駱擎天耶!」

  「言醫生,是那個很有名的駱擎天嗎?」

  亦方未答,另一個喊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前兩天聽說駱擎天有來醫院。」

  「對對對,好像是受了傷,頭上好大一個窟窿哦,他誰都不要,指定非要言醫生。」

  「對了,對了,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他還非要去言醫生的診療室單獨讓她治療,不讓「閒雜人等」進去哦。」

  「我知道!我知迶!是主任陪他去的,親自為他帶路耶!我有看見他們,心裡還想,哇,好帥的男人。看主任的巴結相,我就猜到八成不是等閒人物,本來以為是香港還是哪裡來的電影明星呢?」

  她們七嘴八舌,興奮莫名,亦方卻著實懊惱不已。

  「言醫生,大情聖對你一見鍾悄的樣子喲。」

  「哦,真像小說情節耶。我也要。」

  「你呀,下輩子吧。」

  「言醫生,他卡片上寫著:「讓我現在開始認識你」,是什麼意思啊?」

  「還有一句,還有一句。「請你重新瞭解我」。這一句很深奧喲。」

  「好像歌名,又好像詩哦。到底是什麼呀,言醫生?」

  「你們問錯人了。」亦方刷地將卜片撕成兩半,「而且他不是對我一見鍾情。」

  她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被扔進垃圾桶的卡片。

  「可是那些花……」

  「我想那只是駱先生表示謝意的方式。」亦方冷冷地說。

  「啊?送那麼多花只是表示謝意?」

  「他有錢,擺闊擺慣了,不要大驚小怪。你們喜歡,儘管拿去,最好全部拿走,多的送給病人。」亦方走向病房。「我對花過敏。」

  「從來沒見她對花過敏過嘛。」

  「對啊,以前也有人送她花呀。」

  「我看她是對男人過敏吧?」

  「對喲,我就看過幾個,有的是我們醫院裡的醫生,有的是外頭的人,言醫生一律一視同仁。」

  「什麼一視同仁,是無動於衷。」

  她們的竊竊私語,亦方聽得一清二楚。

  這類拿她做茶餘飯後助消化的閒話,她才是無動於衷呢。

  駱擎天,他若以為如此便可打動她,他的如意算盤可打錯了。

  他言亦方不是他結交來往的那些鶯鶯燕燕!

  接下來兩、三個小時,亦方忙得不可開交,被駱擎天攪得亂糟糟的心緒總算平息些。

  ※※※

  擎天一向不喜歡醫院,對他而言,它是個充斥悲慘、傷痛、絕望的地方。

  他絕對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心懷希望和期望走進這個地方。

  經護理站一位對他目瞪口呆的護士結結巴巴的指引,擎天在後面診療室找到他的希望和期望。

  她在診療床邊,一個小男孩坐在她面前,眉心間拇指大的傷口又紅又腫。

  男孩淚流滿面,恐懼地顫抖著,可是不敢哭出聲。旁邊罵個不休的婦人顯然是男孩的母

  「不要怕。」亦方握著沾了藥水的棉花棒,哄道:「我保證,只有一點點痛。」

  男孩看看母親,看看醫生,咬著下唇。

  「看!你還看!爛掉算了!痛死你算了!叫醫生給你打最大、最痛的針,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不聽話!」

  男孩的媽媽進來以後就一直惡毒地怒罵、威嚇。亦方忍了半天,這時忍不住了。

  但她才張開口,便有人替她說出口。

  「這位太太,你這樣拿醫生威嚇他,教醫生怎麼幫他治療呢?」

  聽到這個聲音,再扭頭看見聲音的主人,亦方差點握不住棉花棒。

  他卻走到男孩母親前面,俯身對她耳語。只見婦人面頰赧紅,露出嬌羞的笑容,頻頻點頭,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亦方愕然之際,他對她擠擠眼,朝男孩彎下身。

  「小帥哥,你有到這個沒有?」他指著自己額上縫合的地方。

  男孩怯怯地點點頭。

  「會很可怕嗎?」

  男孩搖搖頭。

  「你知道包公嗎?」

  男孩點頭,雖依然淚汪汪,但沒那麼畏懼了。

  「你看像不像包公頭上那個很威風的月亮?是這位很漂亮的醫生阿姨幫我弄的哦。你想不想要一個?」

  「包公的比較大,而且在這邊。」男孩比著靠近眉心,也是他傷口附近的地方,「你的比較小,不像。」

  「亂講!」擎天煞有其事地看向亦方,「醫生,你認為呢?」

  「嗯,」亦方順順喉嚨,不得不也煞有其事地端詳他,「你的的確不像。」

  他乘機以眼柙對她送秋波,亦方心頭小鹿一撞,趕忙將視線轉向男孩。

  再清清喉嚨,她說:「我覺得小帥哥的比較像。」

  「是嗎?」擎天一本正經對著男孩瞧,「是直的哩!不過,」他做出不服氣的樣子,「只是位子像,形狀不怎麼像。是不是因為你還沒有幫它擦藥的關係呢,醫生?」

  「對,等我擦過藥,再輕輕縫幾針,就非常像包公了。」

  「哇,那太酷了!醫生,你可不可以幫我擦藥,再輕輕縫幾針呢?」

  男孩馬上抗議:「可是是我先來的。」

  「對,對,是他先來的。」亦方也一本正經。

  「哦……」擎天故作失望,央求道:「那,醫生,你幫他變成包公以後,也要幫我變哦。」

  「可以嗎?」亦方問男孩。

  沒想到媽媽口中殘忍、可怕的醫生,不但美麗親切,而且詢問、尊重他的意見,同時有一個又高又帥的叔叔居然希望像他一樣,男孩怔了怔,些許羞澀地點點頭。

  於是為了要像包公的酷額頭,男孩咬著牙,勇敢地讓亦方處理他因原來縫線裂開而有些潰爛的傷口,從頭至尾不曾喊痛,哼也沒有哼一聲。

  當亦方為男孩縫線,擎天握住男孩的手,為他打氣。

  結束時,擎天大大讚賞男孩的酷額頭。他羨慕的表情令男孩滿意又得意,離開診療室出去找他媽媽時高高地抬起下巴。

  「你剛才對他媽媽說了什麼?」亦方好奇地間。

  「我說她的聲音很悅耳,像唱歌劇的女高音。」

  她不相信。「因此她就出去了?」

  「當然不是。」

  斜睨他一眼,亦方走到洗手台邊洗手。

  「我還跟她說,」擎天站在洗手台邊看她。「我是星探,對她的聲看很有興趣,不過我需要和我的醫生老婆單獨商量一下。」

  亦方瞪他。「誰是你老婆?」

  他無辜地聳聳肩。「我沒指名道姓呀。」

  她頓時漲紅了臉,走開去收拾器具。

  他亦步亦趨。「但是你遲早要嫁給我的。」

  「哼!」她如此回應。

  「你見到花了?」擎天的口吻平淡得彷彿他送她的不過是一杯白開水。

  「什麼花了」她若無其事地回敬。

  「你很生氣。」

  倒像在他意料之中。

  「護士們和病房的病人都開心極了,他們要我轉達謝意。」

  他的笑聲震動整個室內,也震動著她的心房。

  「卡片呢?你給了誰?」

  「收垃圾的歐巴桑。」

  這次他的笑聲,亦方猜,整個外科病房都聽到了。

  「我並不領情。」她對他說。

  「我知道。」他溫柔的音調與眼神撫過她全身。

  再這樣下去,她會不會投降?她思忖。

  「希望你不要再做這種自以為會加深我對你的印象的事,沒有用的。」

  「加深,」他意味深長地重複,「不是改變。嗯,我喜歡你的說法,亦方。」

  她的臉又紅了。

  「你喜歡曲解我的話。」亦方覺得自己似乎快要招架不住了。

  「不過,」忽略她的反駁,他又說:「我這麼做不是為了加深你對我的印象。」

  她疑問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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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7: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是個測驗。」

  「測驗?對誰?」

  「我,和你。我們。」

  他語氣裡的含意,令她臉上的紅暈加深。

  「什麼意思?」

  「如果我說你對花和卡片的處置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你相信嗎?」

  她不答腔。、他便接著說:「你不單生氣,還很光火。你認為我把你當作一般鶯鶯燕燕,以為送你一

  屋子花便可打動你的鐵石心腸。」全部對。她咬咬嘴唇,一聲不吭。

  「不要用沉默默認嘛,我才開始認為你與眾不同呢。」

  「我對你的想法不感興趣。」

  「你也不是那種口是心非、玩弄心機的女人。」

  「駱先生,你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瞭解我。」

  「亦方,我正在努力改善。」

  「不必白費心機。」

  「亦方,我對你用的是心,不是心機。過來一點。」他手掌朝上對她彎了彎。

  她眼中升起警戒。「做什麼?」

  「過來嘛,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打什麼主意?亦方狐疑,動也不動。

  「我的聽力很好,這兒也沒有其他人,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擎天注視他半晌。

  「你確定?」他問得很輕,嘴唇同時往門努了努。

  除非因應病患需要,診療室的門都是開著,而門外不見有人。

  亦方走過去往外探頭。

  走廊外,門旁邊,一堆偷聽的人。

  見了亦方,他們不好意思地笑著一哄而散。

  亦方難為情得不知說什麼好。

  擎天卻滿面春風得意的笑。

  「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我門診時間快到了。」她下逐客令。

  「一塊下樓可以嗎?」

  亦方猶豫著。

  「我不會妨礙你工作的。」他保證。

  「剛才……」

  「剛才我算幫了倜小忙吧?」

  不是算,他的確幫了大忙。

  「人言可畏。」她說。

  「亦方,我只是和你一起搭電梯下樓。」

  「你不是尋常人。」

  「我多了只眼睛,還是少了鼻子?還是長得怪模怪樣?」

  「如果是這樣倒好辦。」她咕噥。

  擎天莞爾。「我想,恐怕現在你避嫌有些晚了。對不對?」

  她瞅著他。「這就是你把我的辦公室弄得像花店的目的?讓所有的人都相信你和我之間關係匪淺?」

  「前者,我方才說明過了。後者嘛,我們本來就關係密切。你能否認嗎?」

  「我為什麼不能?」她回答得很輕,又變冷淡的口吻卻清清楚楚。「而且這件事我們已經談論過,我不想再談。」

  她轉身就走。

  擎天緊隨她身畔。

  「你表達過你的感受,」他說,「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說我的……她在往電梯中途突然轉向走道另一頭。

  「你要談?好吧,到我辦公室去淡。」

  四周好奇的耳目太多,亦方認為他故意選擇此時此地,使她沒有退路。

  她不是那麼容易被擊倒的。

  進了辦公室,亦方關上門,雙手抱胸面對他。

  「你要說什麼?說吧。」

  「我從來不迭鶯鶯燕燕花。」

  亦方一時有些會意不過來。「什麼?」

  「除了因為生意來往需要,或朋友的公司、店舖開張,我沒有送人花的必要。而且一般來說,訂花是我秘書的工作。」

  亦方咬咬下唇。「你沒有必要跟我說明。」

  「有。」他走近她。「還有,我希望你不要一副我是你的敵人的模樣。」他拉開她環抱在胸前的雙手。

  亦方登時覺得失去了護身的盾牌似的,有點心慌,但嘴上仍說著:「我並不怕你。」

  「很好,你沒有理由怕我。我希望你永遠不要覺得有必要和我保持安全距離。」

  「這個,卻是有必要的。」她不假思索的說道。

  他微笑。「哦,亦方。」

  她抬起手,又放下,雙手忽然無處安置。

  他望著她。「亦方,我今你緊張嗎?」

  不是緊張,是他無比的溫柔和他喚她的方式,總是令她不知所措。她當然不會這麼告訴他。

  結果她的回答更糟。

  「我不習慣和男人獨處一室而已。」她說。

  他露出迷人至極的笑容。「聽到這句話,我感到說不出的欣慰。」

  她可懊喪死了。

  「你究竟有什麼不對?」

  「謝謝你。」

  亦方困惑地看他。「沒頭沒腦的謝什麼?」

  「你對別人都不像對我這麼凶,表示你對我很特別,我衷心感動,應該謝你。」

  「你不是油腔滑調,就是超級厚臉皮。」

  擎天思量一下。

  「我選後者好了。」

  天哪,這個人!

  「依我看,你兩者兼具。」

  「原來你對我評價這麼高!」他露出欣喜若狂狀。「那麼,明天可以一起吃午飯嗎?」

  雖然他幾乎要打動她了,但亦方搖搖頭。「不行。」

  「好吧,那就算了。」

  「算了?」她脫口而出。

  「我應該勉強你嗎?」擎天滿眼含笑。

  亦方羞得雙頰滿是紅雲。「你就為了來邀我明天吃午飯?」

  「事實上我想和你共度餘生,但是我恐怕操之過急嚇著你,因此以吃午飯作為開始。你若願意,晚餐也行。早餐更好。」

  「這是你一貫的台詞嗎?」

  「我應該生氣。我很想生氣。可是你對我有所誤解,因此這次我原諒你侮辱我,下次不可以啦。」

  亦方抿抿唇。「我對你有何誤解?」

  「你希望我先解說哪一項?」

  亦方看看表。「我的門診時間到了。」

  擎天歎息。「好吧,下次要找你,我會先預約。」

  「你能不能不要煩我?」

  「你能不能不要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

  「你一向得到你所要的嗎?」

  「這麼說吧,我一向努力爭取我所要的,絕不輕言放棄。」

  兩人四目相對,旗鼓相當。

  「失陪,我不能讓病人等我。」最後,亦方先說話,然後旋開門。

  「我願意等你,亦方。」

  她覺得她聽到什麼噪音,卻原來是她的心跳。

  他近似盟誓的話,令她無法移動腳步,她的堅決在一點一點軟化。

  「請你不要這樣。」背對著他,她低語。

  「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紈褲子弟,亦方。」

  「那不干我的事。」

  「從現在起,亦方,我的事全與你有關,你的事,都與我相干。明白嗎?」他仍是溫柔的,溫柔而專制。

  「駱先生……」他飲反駁。

  「還有,你不覺得稱呼你的未婚夫「駱先生」不太適合嗎?」

  「你……我不認為我們的婚約有效。」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相當尊重我已過世的准岳母,及我還在世的母親。畢竟,這是他們的約定與承諾。」

  提到她尚在幼兒時即病故的媽媽,亦方心裡一陣難過。

  「你現在才想到要尊重她們,不嫌太遲了嗎?」她努力克制,依然些微哽咽。

  駱擎天沉默了半晌。

  「給我機會,亦方,給我們一些時間。」

  「不……」

  「不要說不,不要說遲。我們沒有七老八十,對吧?」

  當她默然不語,擎天燃起了無限希望。

  然後她輕輕說:「我要工作去了。」

  「等一下,亦方。」他柔聲呼喚,「我晚一點可以見你嗎?」

  「不行。」她馬上拒絕,又覺得語氣太強硬,便補充說:「我今晚有可能要加班。」

  「我等你下班。」

  「不好。」亦方歎一口氣,「不要這樣緊迫盯人,我需要想一想。」

  「好,幾個小時?」

  她瞪他。

  「對不起,我修正。幾分鐘?」

  「請你換個地球上使用的表。」她回道。

  在走道上,她回頭又說:「不要再到醫院找我,也不要再製造任何類似送花的騷動。」

  「如果我都做到,你明天會打電話給我嗎?」

  「我考慮。」然後她趕快走進電梯。

  霎時,擎天感到雀躍滿意。

  ※※※

  門鈴聲吵醒亦方時,她發現她斜倒著睡在沙發上,睡得脖子又酸又痛。

  「誰呀?」冰淇淋睡眼惺忪地從房間走出來。「咦,亦方,你怎麼不開門?」

  亦方其實已經準備起來,見了她,又坐回去。

  「你怎麼這時候還在睡?」亦方問。

  「我昨晚大夜。」冰淇淋在她對面的沙發倒下去。

  「哎,我以為你要開門呢。」

  「什麼?我以為你要去啊。」

  門鈴又響了兩聲。

  亦方只好還是把自己推起來。

  「來了,來了。」和冰淇淋同房的珍儀揉著睜不開的眼睛晃進客廳。「咦,你們都在。」她往冰淇淋旁邊一歪,也倒進沙發。

  「哦,真是的。」亦方咕噥。

  她才要再度起身,施公也由房間睡眼蒙隴地出來了。

  「這麼多人,怎麼都不開門嘛,吵死人了。」他抱怨。

  亦方當他會去開,又坐回去。

  豈料他一轉身,轉進廚房去了。

  門鈴這次按了二聲。

  亦方翻翻眼珠,站起來。

  冰淇淋也站了起來,一面喊:「不要按了啦!是誰呀?」

  「拜託誰去開一下門好不好?」哀號似的沙啞聲音來自亦方的臥室。

  「咦,誰在我房裹?」亦方奇怪地喃喃,走進臥室。

  該不會是方亦言那倜鬼吧?

  他果然在,而她床上另有一個光著上身、僅穿了條內褲的男人。亦方把枕頭拿走,露出趴著痛苦地呻吟的祖明。

  「租明!你在我床上做什麼?」亦方大聲問。

  「我還以為是那個駱擎天呢。」方亦言說。

  「你閉嘴!你在這裡做什麼?」亦方同樣質問他。

  「哎喲,拜託小聲點行不行?」祖明翻個身,雙手抱著頭。「我的腦袋要炸開了啦。」

  「活該。」亦方吸吸鼻了,大叫:「牛租明,你喝酒!」她用手上的枕頭打他。「喝得臭氣沖天,居然來睡我的床。起來!」

  「哦,哦,天哪,救命啊。我頭痛死了啦。」祖明起不來,哼哼唧唧地。

  擎天到門邊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光景。

  一個半裸的男人曲著身子癱在床上,亦方氣呼呼地要拉他起來。

  方亦言也在,雙手交抱看熱鬧。

  冰淇淋沒看見方亦言這個鬼,她朝床那邊眨眨眼睛。

  「嘩,搞什麼?亦方,這個人說找你喲。」

  亦方回頭,和擎天的眼神相對。

  「對不起,」他說,「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亦方不說話,因為不曉得說什麼好。

  她床上有一個幾乎全裸的男人,又喝得酒氣沖天,她能說什麼?

  擎天便向她點一下頭。

  「你要我先離開嗎?」他問,語氣很溫和,卻掩不住些許僵硬。

  亦方懂他這個問題的含意。

  或許這是他們會不會再見的關鍵。

  「我有邀請你來嗎?」她冷冷道。

  擎天的神色微變。

  「打擾了。」臨走,他仍極有風度地頷首。

  這其間,祖明倒坐起來了。

  「他是誰?好像在哪裡見過。」他喃喃。

  「這下你擺不平了。」方亦言說。

  「你閉嘴!」亦方沒好氣。。

  「好嘛。」祖明嘀咕。「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回來的時候,你睡在客廳,我就進來睡啦。你先睡了我的地方嘛。」

  亦方跺跺腳。

  「你不要出來嚇人啊。」警告了力亦言,她旋身出去。

  祖明看看自己,喃喃自語:「我這樣子很嚇人嗎?」他彎彎胳臂,對他的三頭肌甚為滿意。「我覺得很不錯哩。」然後又抱著頭呻吟。

  方亦言搖搖頭。「不,她不可能是我。我沒她那麼冥頑不靈,我以前在英國的室友也沒她的室友這麼……」他不以為然地揮手,「愚鈍。」

  祖明忽然朝四周轉動眼珠。「誰作說話?」

  方亦言立刻貼近他面前。「我。你看得見我嗎?」

  租明搖搖頭。「我真的醉了。」這一搖頭,他馬上放聲呻吟。

  方亦言也搖頭。

  「我得再去弄個明白。」消失前,他喃喃。

  客廳裡,亦方也頭痛起來。

  「他是誰呀,亦方?你幹嘛對他那麼凶?」冰淇淋問。

  「對呀,他是誰?」珍儀興致勃勃。

  「誰是誰?」施公由廚房來到客廳。

  「不要問了好不好?」亦方歎氣。.

  冰淇淋把才纔的小事件做個簡報。

  「他去醫院找過亦方。」她補充,「不過那天他受了傷。」

  「病人找你找到你住的地方來了?」施公咋舌。

  「哇,亦方真紅!」珍儀喊著。

  亦方又一聲歎息,只好告訴他們,「他就是我爸爸要我回去見的人。」

  他們訝然,面面相覷。

  「你可真會輕描淡寫!」冰淇淋大嚷。

  「我想到了!」珍儀拍一下手。「他不是駱擎天嗎?」

  「駱擎天!」施公詫異地問。「你不願意嫁的人,就是他?」

  「可不是嗎?」冰淇淋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覺得他似曾相識,還以為我和他有什麼前世緣哩。」她不勝遺憾地長歎。

  「他走了?」施公張望。

  「被亦方趕走了。」珍儀說。

  「我哪有趕他?」亦力不承認。

  「我現在曉得你為什麼不嫁他了。」冰淇淋說。

  「為什麼?」珍儀問。

  「哎,他是花花公子,人盡皆知。」

  「我覺得他不像。」珍儀手托腮,無限嚮往。「他看起來穩重、成熟、風度翩翩、器宇不凡、英俊瀟灑……」

  「有完沒完?」冰淇淋白她一眼。「不過,亦方,蒸魚難得說些清楚、分明的話。」

  「嘖,你們為什麼不聽聽亦方的想法?」施公說,「亦方,報紙、雜誌刊登的所謂緋聞,不能完全相信。」

  「對呀!」珍儀猛點頭,「謠吉止於智者。」

  「哇,蒸魚今天這麼清醒!」冰淇淋讚道。

  「你們為什麼全部在家?」亦方有意轉變話題。

  施公聞言跳起來。「哎呀,我要遲到了。」

  「我上小夜。」珍儀說。

  「亦方,你要不要向他解釋一下?」冰淇淋問。

  「亦方不知道什麼是小夜嗎?」珍儀問。

  「珍儀!」冰淇淋喊。

  「我去睡覺。」珍儀咕噥地起來回房間。

  「我出去了!」換了衣服的施公喊著跑出來,一路衝出大門。

  「你們一定要大喊大叫嗎?」祖明搖晃地走進客廳。

  「討厭,去穿件衣服啦,色情狂!」冰淇淋吼他。

  亦方長歎。「天哪,我以前都不曉得我們這幾個人都在時有這麼熱鬧。」

  「因為我們很少全部在嘛。」冰淇淋微笑。「說真的,對不起啦。」

  「你道什麼歉?」

  「我剛剛不知道祖明在你床上,而且那副德行,不然我就叫他在客廳等你了。不過他一聽到你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去找你,我……」

  「不是你的錯,也不是祖明的錯。」亦方心煩意亂。「他不該不說一聲就跑來。」

  「亦方,你很在意他吧?」

  「怎麼會?」亦方覺得自己的聲音心虛。

  「你對他說話的口氣呀,我從來沒見過你對任何人那樣耶。」

  「我對他怎樣了?」

  「你不論如何待人都是彬彬有禮、溫和友善的,從不提高嗓門,從不發脾氣。」

  「我剛才對祖明一點也不溫和友善。」她指出,「我吼得很大聲,也發了火。」

  「嗐,那不一樣,他要是那個鬼樣子睡在我床上,我不把他踹到地上才怪!哪裡才地吼他而已。」

  「沒有開水了。」祖明拿著個空杯進來,埋怨道。「誰把水喝光了也不燒?」

  冰淇淋瞪他。「你還喝水?亦方的終身被你毀了啦。」

  「不要亂講。」亦方站起來。「我要出去透透氣。」

  亦方漫無目的騎了好久,然後發現自己騎上了山。

  她甚至不太確定她位在何處。失去方向感,對她而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但她不在乎。她此刻在乎的是不久前那一幕,擎天做何想法?

  不論她多麼想否認,她是在意他的。

  然而,她在意的是他這個人,還是他這麼多年來完全漠視她的存在?或完全漠視他和她有婚約的事實?

  亦方原以為隔了這麼許多年,他突然到言家造訪,目的是要取消婚約。

  當年締約時,她未出生,而今解約,她更不必要在場。因此她拒絕回去。

  假如真是如此,她就不需要在此為了要不要理他,及納悶他的用意何在而心煩意亂。

  她或許還是會為了莫名其妙被「休」掉而氣憤、難過,但很快事件便可拋諸腦後。

  如今他不僅露了面,要實踐一個他二十八年來不曾做過任何表示的約,更儼然以未婚夫自居,一副巴不得人盡皆知似的姿態。

  若他只是一時興起,拿這事作為消遣,她該如何自處?

  可是,他又似乎不是這樣的人。

  她要去認識他、瞭解他嗎?

  將機車停到山道旁,亦方拿下安全帽,搖散她一頭秀麗清爽的短髮,閉上眼,仰首讓陽光與山風拂去她的煩躁、鬱悶。

  然後她跨下車,把帽子繫在車上,決定走一走。

  山道側幾棟建築參差沿坡而立,屋宇和四周的空氣一樣,安安靜靜,不受半點紛擾。

  這樣的日子是她所嚮往的。築居山野,不與塵世相涉。然則談何容易?

  見一幽窄小徑,亦方轉了進去。兩旁儘是雜草和恣意生長的樹。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她發現矮灌木間有一扇木柵門。

  她好奇地伸手推了推,柵門應手而開,當她跨進去,不禁愣在當場。

  不及人高的小小柵門後面,竟是花團錦簇,教人眼花撩亂。

  看來她闖進了個私人花園。

  可是如此美麗的花園,為何僅以簡陋的木柵門看守呢?

  隔著小型熱帶雨林似的繁花密葉,隱約似乎有個人影移動。

  亦方猶豫著是否該尋芳訪勝,或離開,以免造次,裡面的人卻已感知有外人進入,自角落直起身。

  「請自便,不用拘來。」他友善地說,沒有回頭。

  聽到聲音,亦方又驚又疑。駱擎天?

  這時,他慢慢轉過了身,「要不要喝杯茶?」他友善地問著,一面走了過來。

  這時離開已來不及了,何況,她因太吃驚,兩條腿被釘牢在地上似的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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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8: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擎天的驚訝不亞於她。

  「亦方?」他越過碎石鋪成的小道走向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以為她是來找他的。

  「我不知道。」她愕然看著他,一時沒法將西裝筆挺的駱擎天,和眼前這個穿T恤、牛仔褲的連在一起。

  「哦。」他微頓,笑笑,「更好,意外加驚喜。」

  亦方無言以對,感到進退兩難。

  「進來吧。」擎天邀請地伸出一隻滿是沙土、草屑的手,另一手抓著一大把野草。

  她只好跟著他穿過通道。

  「請坐。」他指著籬笆旁的竹椅。「我洗洗手就來。」

  「你忙你的,不用麻煩招呼我,我馬上就走。」她連忙說。

  「什麼話!既來之則安之。常常有登山的人路過進來的,一點都不麻煩。」走了幾步,他回頭叮嚀:「別走哦。」

  注視他進了銜接屋子的一扇門,亦方略微考慮,心想若這麼走掉,倒是比她不請自來還唐突了。

  她於是索性照他說的,既來之則安之,環視這一方世外桃源。

  花園和籬笆中間,是一個類似舊時爐灶的長方形紅磚平台,左右各留了一個爐口,一邊顯然設計了用來烤肉,一邊放了一個大陶鍋。

  烤肉台另一邊,畦畦分明,是個菜園呢。

  竹籬的內側角落,一張網狀吊床掛在兩棵樹之間,吊床上躺著一本書。

  「清理了菜圃以後,本來想看看書,」他的聲者輕柔地在她後面告訴她,「結果不能專心,所以就起來做些挑剔的事。」

  「挑剔的事?」

  「就是你進來的時候看到我在做的。」

  亦方不敢回頭,怕和他面對面。

  她就算在最狂野的夢裡,也不可能把他和蒔花、種菜的男人聯想在一起。

  「你這裡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來嗎?」想起她剛才說的,她沒話找話說地問。

  「有緣人自會進來。」

  她的尷尬一定不自覺地表露了出來。

  因為他含笑補上一句:「木柵門不留意便會錯過,而它並不顯目。」

  的確。

  可是──「萬一路人進來採摘你的花或你種的菜呢?」

  「我種的,不表示它們屬於我。它們在大自然孕育下生長,有緣和它們相見的人,喜歡就可以隨意摘取。」

  「那又何必做個神秘卻不具防衛作用的門?」

  「柵門的用意本來不為防衛,是因為它在幾棵灌木中間,所以顯得神秘,而沒有必要為了想做個柵門砍掉其實不礙事的樹。那道木柵門,算是夢想中的其中一樣小配件吧。」

  一扇門,不管大小厚薄,形容成了配件,倒是有趣。

  「我想弄個私人自由空間,又不想太私人。我希望分享,又不願它變成動物園之類的公共場所。因此當初發現可以利用灌木間的天然空隙,作為非刻意選擇性的分享,覺得再理想不過了。還想知道什麼?儘管發問,我知無不言。」

  他有如此胸襟,她再多問,倒顯得她小氣和多疑了。

  亦方搖頭不語。

  「要不要看我的菜園?」詢問著的同時,他已經朝菜圃走去。

  亦方自然尾隨。

  「你今天來得不巧,我剛好重新翻土,準備栽新菜苗,所以看不到東西,除了地瓜葉。」他頑皮地眨眨眼,卻教她好不心動。「這地瓜葉底下是沒有地瓜的,也不生地瓜。」

  「生長地瓜的地瓜葉不能直接吃,要經過挑選。」她接道,「沒有地瓜的地瓜葉比較好吃。」

  「對。」擎天回頭望她。「我是不是太多話了?」

  「不。」亦方仍迴避與他眼眸相對。「其實你是正好說到我唯一略微懂一些些的。」

  「你是客氣還是謙虛?」

  「都不是。」

  「要我繼續當嚮導嗎?」

  「要。」

  他種的種類相當多。從他插在田地前的小立竿,她看到有油菜、芥菜、芥藍菜、白蘿蔔、香菜,以及蒜、蔥、姜。

  吊床旁沿籬笆邊緣則是一整排的九重葛、紫蘇。籬笆上爬滿了佛手瓜籐,新長的小小佛手瓜可愛得像一粒粒青綠色花生。

  亦方看得目不暇給,日瞪口呆。

  「到尾裡坐,喝茶,還是你想坐在外面?」

  她未回答。

  他又建議:「這個時候外面太熱,近黃昏時出來,到觀景台上坐,看夕陽,比較合適。

  如何?」

  「我……該走了。」

  擎天伸手過來,她以為他要拉她的手,說些親密話語,然而他只是看她的表。

  「你要上班?」

  亦方猶豫著,無法決定要不要讓他知道她上夜班。

  「你想太久了,表示你不需要急著走。」

  她不作聲。

  「亦方,你一定要離開的話,我不強留。不過,我非常希望你留下。」

  在這裡的他,和在山下的他,迥然不同。

  兩者都對她具致命的吸引力。

  「我不喝茶。」最後,亦方說。

  當擎天露出愉快的笑容,她了發覺他原來和她一樣緊張。

  「牛蒡茶,可以嗎?」

  她點點頭。

  「等一下,屋裡很亂,給我一分鐘。」

  他果然很快就出來。

  「請進。」

  進屋要脫鞋,擎天為她拿來拖鞋。但其實不需要,屋內全鋪了榻榻米。

  他放著小提琴協奏曲,剛了在外面沒聽見。不過或許是太專注於他的關係。

  進來了也依然。她的眼光跟著他動。

  他拿壺接水,把壺放上燃著炭的爐座。從木雕茶盤取來兩隻陶杯,打開迷你冰箱,拿出保鮮罐,倒了些核果在陶碗巾,端來放在她面前。

  亦方無法想像駱擎天是如此溫文儒雅的。

  一面做著事,拿東拿西,他一面對她說著話。

  「我原先想在鋼筋水泥叢林外,給自己一些時間和空間,過一種較原始、簡單的生活,結果還是脫離不了一些需求。音響、冰箱是不屬於原始的產品,茶具是名陶藝家的作品。」

  終於,他在她旁座盤膝坐下。

  「需求和欲求,仍然是擺脫不掉的習性。」他自嘲。

  這也是她想像不到的!他對自我的苛求。

  「這屋子是……」

  「自己搭的,很簡陋。」

  亦方大吃一驚。

  水燒開了,他提起壺,往桌上的小陶壺倒。

  燒水的壺是鐵壺,拿在他手上,卻十分輕盈似的。他泡茶的動作、手勢、神情,則像個修行者,有種悠然、深厚的靜定。

  他的手指修長極了,這雙在商場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手,竟在山林中種菜、除草、搭建屋子。

  亦方看得既著迷且迷惑。

  若非她無意中闖入,她說不定會以為他在刻意製造假象。

  「這裡的水都是天然山泉,你可以放心的喝。」見她愣愣不動,擎天說。

  亦方舉杯啜飲,只覺入口芳香,入喉甘甜。

  他自己卻不喝,拿著小刀削梨。

  「朋友在梨山自己種的。」他看她。「去過梨山嗎?」

  「沒有。」亦方捧著杯子。

  氣氛寧靜,他輕柔、溫和,她卻胸懷間波濤洶湧。

  過了一會兒,擎天說:「你和你的室友感情很好。」

  他不是在詢問。他的語氣似輕鬆地閒聊,其實不然。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祖明在我床上做什麼?」

  「他叫祖明?」

  「牛祖明。」

  「好吧,請問牛祖明先生光著身手在你床上做什麼?」他用禮貌的口吻問道。

  「他哪有光著身子?」

  「就我所見,他沒有穿衣服。如果他光著屁股,我的問法就會不同了。」

  「哦?」

  「對,而且會有兩個問題。」

  因為他的表情,亦方已經揚起嘴角在笑了。

  「我會問:「亦方,你床上那個光溜溜的大個手是不是有暴露狂?這種病應該屬於精神科吧?」然後才是:「他在你床上做什麼?」。」

  「這是三個問題。」

  「哦,嗯,你說得對。事實上是四個。你和幾個人住在一起呀?」

  「四個。祖明是其中之一。」

  「四個?你們好像只有三個房間,怎麼分配?」

  「我一個人一間。珍儀和龍冰琪一間。施公,唔,他叫施展信,他一間。祖明最後來,施公的房間最小,住兩個大男人太擠,祖明就睡在客廳。」

  方亦言呢?擎天想,他也在她房間。不過他決定她不提,他就暫時不問。

  他把削好的梨遞給他。

  咬一口梨,亦方繼續告訴他,「祖明全家人都在一次火災中喪生,只剩他一個,無家可歸,我們讓他暫住,結果,」她聳聳肩,「住了快一年,大家習慣了,他沒積極找房子,我們也不覺得他有必要搬走。」

  「你們是很熱鬧。」擎天意有所指。

  想到他第一次去時見到的情況,亦方失笑。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冰淇淋,就是龍冰琪,為了找不到合適的住處急得要命,我反正有多餘的房間空著,就叫她搬來。」

  他又點點頭。

  「珍儀和她本來就是室友,房東要收回房子,兩個人一起趕……「於是兩個人都搬來了。」

  「珍儀膽子小,不敢一個人睡,便還是和冰淇淋住一間。」

  她停了好一會兒。

  擎天數數手指,「三個。還有一個施公。」

  「施公……」亦方看著吃了一半的梨,「和老婆離婚,落得一無所有,一貧如洗,和我們分租,他的負擔輕些。」

  「聽起來,你那裡像是收容所。」他柔聲說。

  「事實上,有了他們,那屋裡才增加了活力。」

  音樂停了,擎天起來換一張cD。德布西的「牧神的午後」輕輕流洩。

  回到她身旁,他為兩人的茶杯倒滿。

  「亦方,我沒有懷疑你的人格和品德,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嗯,應該說分享。謝謝你與我分享和你生活有關的人和事。」

  她喝著茶,不明白為何要解說這麼多,但說出來以後確實舒坦多了。

  「我希望你也能同樣信任我,好嗎?」

  她疑問地看他。

  「你指責過我多彩多姿的私生活……」

  「我有什麼資格指責你?」亦方淡淡地打斷他。

  她真希望他沒有提這件事,它破壞了她的好心情。

  「好,我修正。你是諷刺。但不論諷刺或指責,你相信了你在報章雜誌上所看到的八卦消息,用它們否定了我的品格和為人。我無意辯解,只希望你暫時捐棄成見,重新認識我。

  行嗎?」亦方不語。

  「亦方,」他伸手越過桌面,拿開杯子,握住她的手,「答應我,給我們一個機會。」

  她的手在他掌中微顫。

  「你答應過給我時間考慮。」吸一口氣,她說。

  「我願意把我一輩子的時間都給你,亦方,我只要求你考慮的同時,不要拒絕和我見面。」

  「你「考慮」了二十八年才來和我見面,我要的不是二十八年。」

  她要抽回手,但他握得更緊。

  「你要報復?要讓我嘗嘗等待的滋味?我已經嘗到了,亦方,自從幾個星期前至今,我深切瞭解何謂度日如年。」

  「與報復無關,我沒那麼幼稚。」

  「那麼,」擎天略微思考便明白了,「是你無法相信我的心是否真誠。」

  「我想我有這點權利。」

  「你有。」他同意。「但我要說明一點,我不是如你說的「考慮」了二十八年才想到要見你。直到我和言伯伯約了到你家拜訪的一個月前,我才知道我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亦方愣住了。

  「是真的,亦方。」他嚴肅的表情裡有無限遺憾。「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

  她張口結舌。

  「似乎是你母親去世前不久,你父親和我父親之間曾發生了一些事,造成嚴重的誤解,以致雙方由至交而交惡,互不來往足足二十幾年。你父親沒提過?」

  亦方怔怔地搖頭。

  擎天則點點頭。

  「或許這是言伯伯令你恨我的一種方式。」

  「和他交惡的是你父親,他為什麼要我恨你?」

  「因為我姓駱,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想了想,亦方搖頭否定。

  「我父親最重承諾,假如他使得我因恨你而不願嫁給你,失信的是他。何況他很瞭解我,我不會是非黑白不分就胡亂怨怪人。」

  「而你認為那些八卦傳播明辨黑白是非?」

  她頰邊升起紅暈。「無風不起浪。再說,不是事實,何來的相片?」

  「說得好。亦方,你可聽過合成相片?」

  她又愣住了。

  「當然,我不是說每一張都是。嗯,說個小故事給你聽。有個人,雖不是泛泛之輩,其實也談不上不可或缺,每當有關鍵性人物確定會出現在某個特殊場合,他未受邀請,也必然千方百計使自己成為座上客。」

  擎天稍停飲茶。

  「注意哦,這裡所謂「關鍵性人物」,指的是「讓」傳播界發現與他沾上一點邊,身份地位很可能立刻水漲船高的人,從而說不定自此在社交圈也有點呼風喚雨的份量。」

  「有人利用你的名氣,在特定場合與你合照,然後公開,便顯得和你關係非比尋常。」

  亦方沉吟地說。

  「未必「與」我合照,可能只是「湊巧」到我身邊或附近,跟我打個熱烈的招呼……」

  「你當然要回應,於是此人事先找來的攝影記者乘機抓住關鍵鏡頭,成為一張和你看似親密的相片。」

  擎天微笑。「你懂了。」

  「我不懂。果真如此,你為什麼不反駁,不出來說明?」

  「換作是你,你會如何?」

  和他一樣,置若罔聞。

  辯解或做任何聲明,徒然使好事者或居心叵測的人,有更多機會可借題發揮。

  「但是,」亦方仍有疑義,「那麼巧,找上你的都是女人?」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擎天拿出皮夾裡的相片伸到她面前。

  看到他把她的相片放在皮夾內隨身攜帶,亦方心頭一陣激盪兼訝異。

  「你怎麼會有我的相片?」

  「待會兒再告訴你,現在你告訴我,你旁邊本來站的是誰?」

  「我父親,他……」

  「你再告訴我,是否能夠剪掉原來與你合拍的人,把相片上的你,和另一張相片上的我放在一起,用點技巧,變成你我的親密合照?」

  亦方張大眼睛。

  「明白了嗎?」

  「那些人真的那麼做?」

  「我確定我沒做。」他表情詼諧。

  她笑不出來。

  「這樣……太卑劣了。」亦方喃喃。

  擎天將相片收回去,同時告訴她:「這是我在你家偷來的,你不能告訴你爸爸喲。」

  她滿面羞赧。「偷我的相片做什麼?」

  「你不肯讓我見到你嘛。」

  亦方不作聲。

  他又握住她的手。

  「亦方,」喚了她,等她看著他,他才說:「我承認,當我知道指腹為婚這件事時,的確認為荒謬透頂。我打電話給你父親,到府上拜訪,主要目的是希望解除這個荒唐的約定。」

  「你……」

  「聽我說完。」他柔聲打斷她的話,「我大可不必去的,畢竟事隔這麼多年,而且當年不過是你母親和我母親口頭上的許諾,沒有憑證要我非同意、遵行不可。我和你父親聯絡,純粹基於禮貌,我想,要解約也應該當面說清楚。」

  他如此坦白,她著實無話可說。

  「見了你父親,雖然感動於他依然遵守著昔年的承諾,認為我是言家未來的女婿,我並未改變初衷。但是見到你的相片時,亦方,你也許不相信,我只覺得這一生似乎一直等的就是你。」

  這般真情告白,直教她垂淚欲滴。

  她怎會不信呢?當他們從未謀面,僅僅從報章雜誌見到他的新聞照,她一顆芳心已不知不覺為他所繫。

  「當我終於看到你,方知何謂相見恨晚。」他繼續傾訴著,「倘若能消你心中怨氣,亦方,我願等你另一個二十八年。」

  「我沒有這個意思,也沒那麼大的怨氣。」亦方輕輕說。

  「那麼你原諒我了?」

  「本來就不是你的錯。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錯。」她歎一聲。「你說得對,你沒有義務非遵行不可。」

  「亦方,現在已經不是你母親和我母親之間的許諾,是你和我,我們倆的事了。」

  她看著被他緊握的手。

  過了一會兒,她低語:「我需要想一想。」

  擎天胸口一陣緊縮,感覺上,彷彿他即將失去她。

  他不禁自問:他何曾如此在意一個女人?他感受到她的不確定、不安,而他不知如何給他保證。

  可笑的是,她必定認為他很擅長應付女人。

  儘管不想給她時間,以免她自他生命中消失,擎天仍溫柔地點頭。

  「但是答應我一件事。」

  她注視他。

  「相信我。」

  聽過他一番坦誠表白,亦方心裡所有疑慮已盡釋,取而代之的是歉意,為了她曾誤解他。

  「擎天,我……」

  「夠了。」他微笑,「你叫了我的名手,我願已足矣。」然後他強調補充,「暫時。」

  亦方嬌羞赧然地垂下眼睫。

  擎天托起佳人香腮,在她額頭印下一吻。

  忽然傳來喊叫聲。

  「駱先生!駱先生!」一位農夫打扮的黝黑漢子,操著台語口音,扯著哄亮的嗓門,直喊到屋門外。

  「是鄰居李大哥。」擎天告訴亦方。

  李大哥兩手圈著眼睛,隔著紗門往裡覷。

  「哦,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不要緊,李大哥。這位是我的未婚妻言小姐。亦方,李大哥就住上面。」

  他的介紹教亦方不知如何回應,然而否定似乎不適宜,她只好難為情地對李大哥點點李大哥笑咧著嘴。「未婚妻哦!你訂婚啦?我都不知道哩。恭喜恭喜,幾時結婚啊?」

  擎天笑望亦方。她面如紅霞。

  「要看她的意思。」他說。「李大哥,進來坐嘛,喝杯茶。」

  「不啦不啦,我還有事。」他卻沒走開。

  擎天站起來。「我出去一下,看他有什麼事。」

  亦方點頭。

  兩個男人的聲音漸漸減弱,顯然走到她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地方去談話了。

  是何因緣牽引她來到此處?她從未來過北投,卻竟然不知不覺由市區騎到這邊來,還騎上了山,又正好在他菜園附近決定走一走。

  亦方想著,端起茶杯,湊到嘴邊。

  驀地,方亦言冒了出來。

  這一驚嚇,她手上的杯子掉下去。

  幸好是榻榻米,杯子沒有摔破。

  「你──」喊了一聲,她馬上壓低聲音,「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亦方找不到抹布,只好拉起襯衫擦倒在榻榻米上的茶。

  「我怎麼知道?」他無辜地嚷著。

  「小聲點!」

  「放心,別人聽不見啦。我好像聽到你說話,接著我就在這兒了。」

  亦方擦拭的手僵住。

  「你聽到我說話?」

  「不是你嗎?嘀嘀咕咕什麼因緣、菜園的。」

  一股寒顫刷過亦方背脊。

  「你到底是誰?幹嘛纏著我?」

  「嘖,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好不好?哎,說來你一定不相信。連我都沒法相信。」

  「你不要再打啞謎,故弄玄虛了!」

  「別急呀,我也才發現的嘛。你知道嗎?嘿,可玄了。弄了半天,原來我是你,你是我,我們是一體兩面。」

  亦方一頭霧水。「你說什麼?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什麼你我是一體兩面?」

  「我是你的前身。你的前世是我。」

  「前……你是……我的……」迷惑之後,頓然領悟,亦方愕然瞪視他。

  「懂了吧?你叫言亦方,我叫方亦言。」

  她張口結舌。

  「我是外科醫生,你也是。我喜歡畫畫,你也一樣。更妙的是你也在英國讀書,我們念同一所學院,選同樣學科,只是我還沒有完成學業就……」他歎一口氣。「英年早逝。」

  「我一定在作夢。」亦方喃喃。

  他是她的前世?她前世是個男人?

  亦方猛搖頭,無法置信。

  「唉,真是倒楣……死得好冤枉……竟然變成女人……報應……」

  方亦言嘰嘰咕咕,亦方一句也沒聽懂。

  難道前世今生之說真有其事?

  ※※※

  擎天返回屋內時,亦方倒在坐墊旁睡著了。

  他注視她眼睛四周疲倦的陰影,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柔情。

  「大男人心理。」突如其來的聲音評道。

  擎天皺眉望向緩緩現身的陸宛如。

  「你覺得有種要用你的一生來保護她的衝動,對吧?」她譏諷地問。

  擎天看看熟睡的亦方,站起來,用手勢示意陸宛如到外面談話。

  走到籬笆旁,他才開口。

  「你怎麼來了?」

  「咦,我隨時隨地都在你附近,你明明知道。」

  「未必。有時你不在。」

  陸宛如給他個些許訝異的眼神。

  「不要問我如何曉得,我就是知道。」

  她點一下頭,表示認同。

  「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在。」

  「我思故我在嗎?」擎天嘲道。

  他如今已瞭解,陸宛如不僅是個普通的幽靈,以她喪生的年代而言,她的思想、談吐相當有深度,顯然她活著時,並非深居閨房的無知女子。

  對擎天的嘲弄,她不予理會。

  「你不需要和我在屋外談,你的心上人聽不到我說話。」

  「但是她會聽到我的聲音,而我不想吵醒她。」

  「喲,好體貼。」

  「怎麼回事?我以為你極力希望我和她結秦晉之好。」

  「而你的一長篇真心告白,確實字字句句感人,娓娓動聽,連我都為之動容,果然不愧

  是商場的百勝大將。」「過獎了。但你是不是有點語無倫次?」

  「我只是不明白,男人為什麼在女人看起來柔弱時,格外容易動心、動情?是大男人主義心理作祟,還是、認為我太偏激?」

  擎天啼笑皆非。「你今天心情不好?」

  「你春風得意,我豈有心情不好的道理?不過你別太高興,還不到萬事如意的時候。」

  擎天注視她。「這話什麼意思?」

  ※※※

  恍惚睜眼,亦方坐起來,環視四周,屋內仍只有她一人。

  咦,原來方才是個夢。

  隱約聽到擎天的聲者,那麼李大哥還在和他談話。

  亦方起身整衣,用手指梳理頭髮,以免他進來見到她才睡醒的模樣。

  怪難為情的,她居然睡著了!

  亦方看看表,吃了一驚,竟已過了中午!

  她的震動型呼叫器這時在口袋裡發出震波。知道亦方呼叫器號碼的,不是醫院裡的醫生便是護士,因此不用看也知道,醫院有病人需要她。

  亦方正要拉開紗門,瞥見了擎天的身形,而和他在一起的不是李大哥,是個絕色佳人。

  站在吊床旁的兩人,女的神情冷峻、嚴肅,擎天十分專注的傾聽著,表情似乎擔憂、不顯而易見,他們談的是不宜為外人知的秘密事。

  至少,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霎時,亦方不知應該慶幸醒來看到這一幕,抑或希望她沒看見。

  有一點倒是可慶辛的:她尚未給予他任何認可或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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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父親沉默了許久,亦方耐心等著。

  不是她不相信擎天的說法,她找父親談,主要想問明白他和擎天的父親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兩家的隔閡。

  「擎天說了什麼?」言致中問。

  「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些。」

  「那你還想知道什麼?」

  「爸,你等於完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以她對父親的瞭解,他如此迴避,擺明了其中大有文章。

  「你問的問題根本多餘。」他不耐煩起來了。「什麼叫我為什麼要你嫁給駱擎天?你是他老早文訂的未婚妻,不嫁他,你要嫁誰?」

  「隔了這麼久,你突然對這件事著急、熱中起來,我感到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又不是沒告訴過你有這麼回事。」

  「那是在你知道我在英國交了個男朋友,你堅持要我和他斷絕來往,為了要我聽從你的反對,才說出來的。」

  「嘖,你還是黃毛丫頭就曉得了。」

  「曉得和瞭解事情的輕重是有差距的。」亦力的身體向前傾,「爸,如果是駱擎天的父親對不起你,你不會要我嫁給他。反之,你還是不會要我嫁給他。前者因為負氣,後者為要爭一口氣。說法不同,意義、結果大同小異。」

  父親對她吹鬍子瞪眼睛。「你認為你很瞭解我嗎?」

  這時,亦方險些由沙發上跳起來。

  方亦言再度驟然現身,並且返到幾乎鼻子貼鼻子地彎腰站在她父親面前,仔細地端詳他。

  亦方竭力保持不動聲色。

  「爸……」

  「他不是你爸爸。」方亦言直起身,指著言致中喊,然後甩甩頭,「不對,我是說他不是我爹。」

  「你不要胡鬧行不行?」亦方脫口而出。

  吉致中微灰的眉毛掀得老高。「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哎,爸,我不是說你。」

  「咦,他發火的模樣又有點像呢。」方亦言重新打量言致中。

  亦方以手覆臉呻吟。

  「對不起,爸,我待會兒就來。」

  她起身,同時用眼神警告兼示意方亦言跟她走。

  他跟到起居室外,看到是洗手間,站住。

  「你要我和你進去?做什麼?你怕鬼不成了」

  「對呀,所以要你這個鬼和我作伴。」她沒好氣地說。

  亦方伸手抓他,手從他胳臂穿透,她臉色發自,咬住嘴唇才沒尖叫。

  方亦言走進去。

  「我告訴你,外面那個人不是我們的爹。他是誰?」

  「他是我爸爸。如果你真是前世的我,前世的爹也未必會再做同一個子女的父親。你這樣陰魂不散,說來就來,我遲早被你嚇死!」

  方亦言思考片刻。

  「我並不是像你說的「說來就來」,我是感應到你發出的訊息才……和你會合的。」

  亦方不解。「我發出的訊息?我不是靈媒,叮沒有施法術召喚你。」

  「你和外面的老先生吵什麼?」

  「我和我父親在談話,你要是離開,不要打擾,我會很感激。」

  「可是我覺得你們談的是和我有關的事。」他的口氣充滿困惑、抑鬱,「我還找不到我的方向,既然你是今生的我,你應該幫我,那麼或許我就不必陰魂不散了。」

  天曉得,她要如何幫一個鬼?

  「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和時間討論這件事?現在我有很要緊的事要跟我父親談。」

  「哦,唔,好吧。」

  「謝謝你。」亦方鬆一口氣。

  她回到起居室,父親背著雙手,站在落地窗前。

  「亦方,你是不是不願意嫁給擎天?」她父親問。

  「我……」地無法用簡單的願意或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言致中轉向她。

  「要是你不喜歡他,亦方,我絕不強迫你,畢竟這關係你的終身幸福。」

  她靜默不語。

  如今的問題是她太喜歡他了。

  「但是,」言致中慢條斯理地又說,「我曾經在你房間看到一本剪貼簿……「爸!」亦方大叫,漲紅了臉。「你怎麼可以……真是的:」

  按著,她猝然想到「你沒有拿給擎天看吧?」

  對她不自覺的順口直呼駱擎天的名字,吉致中老謀深算地隱藏著他的得意。

  「亦方,你這麼問簡直是侮辱爸爸。我提起你的剪貼簿,不過是由於它讓我以為你既然如此關心與擎天有關的事情,想必對她很有好感,所以就做主同意由他決定婚期及婚禮事項。」

  亦方聞言大驚。「他沒告訴我你們已經討論過婚期。」

  !

  「怎麼?你們見過面了?」

  亦方瞅著父親,「為什麼我覺得你在裝蒜?」

  「你對爸爸說話越來越放肆了。」吉致中先故作不悅狀,而後急切地問:「他去找你嗎?」

  他這一問,問得亦方恍然大悟。

  「是你告訴他我住的地方!」

  「什麼?他找到你住的地方去了?嘿,這小子果真神通廣大!」吉致中喜形於色。

  看來這件事父親的確不知情。

  「我和駱擎天見過幾次面。」亦方承認。

  「喔,是嗎?」

  「爸,你笑得好像他是為你光宗耀祖的兒子。」

  「女婿是半子,差不多嘛。」

  那麼應該叫他去讀醫科,當醫生,實踐你年輕時的夢想。

  但這句話亦方不敢說出來。

  「你對他印象不惡吧?」

  「爸,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追根究柢做什麼呢?」言致中大手一揮,身體轉開。

  這個動作分明不想讓她看到他的表情。

  父親的肢體語言洩漏得如此明顯,亦方不由得不安起來。

  她既起了頭,今天不管父親願意與否,她打定主意要問個水落石出。

  「因為假如我嫁給駱擎天,我不希望我和他的婚姻夾帶有上一代的恩怨。」

  吉數中轉回來一張平和的臉。

  「這你可以放心,若非事過境遷,我怎會同意你嫁過去了」

  「既然事過境遷,說說又何妨?」

  吉致中表情為難。「你和擎天見過面,他沒說嗎?」

  「他說你和他父親以前似乎有誤會,是我沒多問,我寧願聽你說。」

  「不是似乎,的確有過誤會,但多年心結已經解開了,不需要重提。擎天都能理解嘛,他知道以後還去找你,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亦方沉默著。

  「亦方,我保證,那件事絕對不會影響你們小倆口的婚姻。」

  「哎,爸,說到哪去了?八字都還沒有一撇。」

  「還沒有?」吉致中抓她的語病。

  「不跟你說了,說了半天,等於什麼都沒說。我要回醫院去了。」

  「不要太辛苦呀,亦方。」

  父親陪她走到大門。

  「我是醫生,辛不辛苦,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跨上摩托車,戴上安全帽時,吉致中忽地拉住她的胳臂。

  「亦方,我逼你學醫,你怨過我嗎?」

  是怨過的,但她自然不會告訴他。亦方藉由調整安全帽掩飾她的必須說謊。

  「沒有啦,不要多心。」她插入鑰匙啟動引擎,轉頭對父親笑笑,「我走了,你進去吧。」

  「我買部車給你吧,你生日快到了。」

  他一直反對她騎機車,尤其是這麼大的機車。

  「爸,這件事我們以前就討論過了。」

  揮揮手,亦方馳騁而去。

  當初學醫,父親的確給過她壓力,然而最後的選擇其實還是在她自己。

  她曾經歷過無數掙扎、悔恨,暗地裡對父親充滿怨懟。不過人是會成長的。

  當了醫生以後,生、老、病、死,整天在眼前上演一出一出無法重寫劇本的悲喜劇,可堪慶幸的是,她至今未操過悲劇結果的刀。

  母親早逝,說起來,她自幼與父親相依為命,其實他喪妻的悲傷一直延續到亦方考上醫學院,在那之前,他整個精神狀態有點不穩定。即使童年時,保母照顧她,她即已開始照顧父親。

  堅持以機車作代步上具,是亦方為自己爭取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搬出家裡,在醫院附近租屋獨居,直到其他室友們一個個因緣際會搬入。

  除此兩件事之外,她等於為父親而活,所做一切皆為令他高興歡欣。

  似乎只有駱擎天這個人,與駱家結姻親這件事,她和父親意願相同。

  那是說,她同意的話。

  她怎會不同意呢?沒有人知道她愛了駱擎天有多久。

  幾乎像是一個世紀。

  我覺得這一生似乎一直等的就是你。

  在菜園時,擎天曾如此對她說。

  亦方多麼希望他說的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推開辦公室門,亦方翻翻眼珠。

  手裡拿著一張卡片,一雙腳疊在桌子一角,方亦言坐她的椅子坐得自在得很,還朝她大搖其頭。

  「你好可怕。」

  「一個鬼說我可怕?」亦方好笑又有氣。「你真幽默。」

  她自他手中抽走卡片。

  「比這個拿肉麻當有趣的傢伙好。」他指指卡片。

  卡片上寫著亦方:昨夜我留在「隨心緣(園)」。

  自建園以來,初次在園中過夜,因為捨不得你來過的感覺。

  離去時,你神情有異,但你不說,我便不問。

  思念宛如一條潺潺小河,亦方,我答應不逼你,我會信守諾言,只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太久。

  期盼你很快帶來另一個驚喜。

  記得,「隨心緣」永不關閉,它尤其永遠為你而開。

  你的老未婚夫擎天P.s.:我們可能是中外歷史上訂婚最久的一對,應該毋需擔心有人打破這個紀錄。

  這是一張自製的卡片,封面貼的是他拍攝的「隨心緣」一景。

  擎天的攝影技術相當好,垂掛竹籬的佛手瓜特寫,拍得生動鮮活,一對恰巧生在一起的佛手瓜,相依相偎,宛似親密的情侶。

  這張作為卡片封面的相片,及P.s.所表明的含意,亦方豈會不懂?

  她又豈是對他無情意?只是她心底深處始終有絲難以解釋的猶豫無法抹消。

  「你為什麼開那頭可怕的東西?」

  「那是一「輛」機車,現代交通工具,比汽車便利、省空間。」

  「腳踏車更便利,不但節省空間,同時不會製造污染。這傢伙不可信任。」

  「嘿,你意見挺多的。請你的腳離開我的桌子。」

  他照辦,注視她拿衣架上的白上衣穿上。

  「甜言蜜語的男人不能相信。」

  「這算是經驗之談嗎?」

  「你儘管諷刺我好了,我是為你好。」

  「你活著的時候是不是和駱擎天的風流倜儻半斤八兩?」

  「你真正想說的,是不是我可能找錯對象,他才是今生的我?」

  亦方就是這意思。

  「我很不願意承認,不過他的風流更勝一籌。你別太失望,我沒弄錯人。」他歎一聲,「或許是因果報應,前世我玩世不恭,今生便要遇到個花花公子。」

  亦方一驚。「你的記憶恢復了?」

  「嘖,壓恨兒沒丟,只有那麼點腦震盪而已。你相信嗎?成了冤魂了耶,居然還來個腦震盪,豈有此理!」

  亦方莞爾一笑。「你還想起什麼?」

  「是你提醒了我的。」

  「跟我又有關係了。」

  「嘿,關係大了。我爹未經我同意,非要我娶一個根本沒見過面、完全不相識的女人,甚至瞞著我,婚期都決定好了。」

  亦方沒作聲。

  「聽起來很熟悉,是吧?」

  「不盡然,我見過駱擎天,很久以前就是了。」

  「但他一定不知道,或許知道,也不記得了,對不對?」

  亦方又以沉默作答。

  「我就說嘛,合該我這一世來受報應。」

  「這似乎不大合理。你說的若真確,這一世有了我,你來做什麼?」

  「我也想知道。噯,來阻止你嫁給那個花花公子吧。」

  「那還說什麼報應?」

  「哈,是否阻止得了還是未知數呢。」

  亦方微窘。「我有說要嫁給他嗎?」

  「你用不著說,你看他的眼神已經替你說了。還有呢,你看他的文情並茂情書卡的表情,嘖嘖嘖,一顆芳心老早飛向他了。」

  「我明白了。」亦方喃喃。

  她的猶豫,莫非因為有方亦中,她的前世在作梗反對?

  「你要是嫁給他,我保證你會後悔莫及。」

  「你就為了不願娶你父親安排的對象跳樓?」

  「唉,我說過多少次了?我沒有跳樓,是不小心摔下來的。」

  「也許你其實應該娶她,結果你死了,這一世我便該嫁……」突然察覺自己的分析方向,亦方停口。

  方亦中也為之一怔。

  「你是指……駱擎天是前世我該娶而沒娶的女人?」

  亦方搖搖頭。「不可能,太荒謬,太……巧合了。」

  「就當他是吧,你更不能嫁。」

  「為什麼?哦,老天,我在說什麼?!」

  「若真如你所揣測的,他便有可能對你報復。」

  「報復?」

  「嗯,報復我不肯娶他,我是說,前世的他。」

  亦方搖晃著腦袋。「我搞糊塗了。」

  「很簡單嘛,他是……」

  「不要說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再分析、猜測下去,真成天方夜譚了。」

  「我現在明白我來這裡的任務了。我不會看著你把我往懸崖推的,我會盡一切力量阻止你。」

  電話響了,亦方接起來。

  「言亦方。」她說。、「亦方,收到卡片了嗎?」是擎天。

  方亦言靠過來,亦方給他個「不要搗亂」的警告眼神。

  「收到了。你「超速行動派」的名氣果然不同凡響。」她盡量維持平淡但和氣的語氣。

  「快遞的功勞。佛手瓜是天賜因緣巧合。你離開後,我整理籬笆看見,馬上拍下,感謝快洗的技術。」

  問他記不記得以前和你見過?方亦言比手畫腳加唇語。

  亦方搖頭,指一下手指要他別吵。

  「謝謝你的卡片,駱先生,很可愛。還有別的事嗎?」

  方亦中滿意地點頭讚許。

  靜默半晌,擎天問:「又變成駱先生了?」

  亦方也靜默片刻。

  「我覺得我們也許並不適合。」她說。

  「我拒絕在電話裡談這話題,我今晚要見你。」這是個命令,不是要求。

  「我很晚才下班,下班之後很累了。」她間接回絕。

  「明天上午?」

  「不行。」

  「亦方,如果這是考驗我的耐心……」

  「不是,不過你要這麼想的話,隨你。」

  她不給他答話的機會,隨即掛斷電話。

  然後她瞪方亦言。

  「你在控制我!」

  關才的一瞬間她有失拴的感覺。

  「我?」他無辜地指指鼻子。

  「我從來不會這樣粗率的掛人電話!」

  她最後一句話口氣的強硬也不是她的意願。

  「我倒覺得你做得很對。」

  「你不可以再這麼做。」

  「你不可以被他說服。」

  「你不願被掌控,不願被操縱自由意志,你卻這樣對付我?」

  「我在使「我」避免被迷惑。你不妨把我當作你的理智和智慧。」

  「我有足夠的智慧和理智知道自己要什麼。」

  「相信我,我是男人,男人為了得到他想要的女人,會使出哪些花樣和招數,我一清二楚。」

  這點,她卻無法與他爭論。亦方頓時啞口無言。

  ※※※

  下班前,來了個急診病人。一位外科醫生正在開刀,另一位有預定手術患者,只剩亦方。

  她這一進手術室,快天亮才出來。

  一出來,就看到擎天。

  他坐在手術室外面走廊的椅子上,她出現,他馬上站起來,邁著輕而大的步子朝她走過來。

  她累得幾乎站不穩,即使疲倦到極點,見了他,心臟仍跳得十分有力。

  擎天握住她的胳臂。

  「你需要一張床。」他說。

  亦方笑出來。

  「嗯。」她說,「兩張對我來說太人了。」

  他也笑起來。

  「早。」他溫柔低語。

  「早。」她相同回應。

  四目相接,無限情意盡在彼此心口無聲蜿蜒。

  「言醫生早。」

  兩個護士經過他們身邊,同亦方打招呼,眼睛瞄著擎天,一面嘰嘰咕咕地笑著。

  「早。」亦方回答她們,視線稍離,方如夢初醒,再與擎天相對,不禁羞澀地微低首。

  一同舉步時,擎天欲牽她的手,她雞為情的把手藏進口袋。含羞帶怯的反應,令擎天感到說不出的驚喜、歡愉。

  「你這麼早來醫院做什麼?」亦方忽然想到,抬頭問他,「你父親還是母……」

  「他們都很好,我會轉達你的問候。」

  「那麼……」

  「我昨夜就在這了。」

  亦方怔住。「你在這待了一整夜?」

  「你不也是?你常如此嗎?」

  「我是醫生,我做的是我的工作。你……不該這樣。」

  亦方心頭翻騰如浪。

  「不該怎樣?」

  「在手術室外面守了一夜就為了我……」

  「你明白就夠了。而且,誰說我不該?你是我的終身伴侶,你累垮了,或累出病來,我該袖手旁觀嗎?」

  進了電梯,她不說話,他也沒再開口。

  但今早所有的人,包括醫院同事和認得亦方的病人,似乎格外熱情,到她辦公室的樓層間,進出電梯的每張臉孔,無不對他們倆露出熱烈的笑容。

  彷彿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是一對。

  到了辦公室,亦方的外衣才卸到肩上,擎天已為她褪下,掛在衣架上。

  「擎天……」

  「休息片刻。」他把她帶到桌子後面,要她坐下。「喝杯熱茶。」他倒了一杯茶端至她面前。

  「我不習慣被人服侍。」亦方不自在地說。

  「我很高興我是第一個服侍你的人。這是金盞花加玫瑰花,雖然你熬了夜,空著肚子,不過花果茶不會傷脾胃。」

  她捧起杯子。「你對女人都是這樣體貼入微嗎?」

  「我不知道呢,曾經有人說我前世是女人。」

  亦方一震,手一鬆,整杯茶都潑倒了。幸好是往外潑,僅有少部分灑在她身上。

  擎天急忙過來,掏出手帕為她擦拭。

  「沒燙著吧?」

  「沒有。」

  「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我……沒事。」

  「為什麼這樣看我?」

  她本來愣愣地望著他,這時低下臉。

  擎天托起她的下顎,要她面對他。

  「我不介意你看我。亦方,那是開玩笑。」

  「嘎?」

  「說我前世是女人,是開玩笑。」

  「哦。」亦方吁一口氣。

  「你……相信前世今生之說?」因為她的反應,他謹慎地問。

  如果她相信,擎天考慮告訴她陸宛如的事。

  「不相信。」亦方答得很快。「你相信嗎?」

  假如他信,她想,也許該向他提方亦言的事。

  「不排斥。」結果他說,然後拉她起來。「算了,茶也別喝了。反正我放了兩罐在這裡,你可以常常沖泡了喝。走吧。」

  「去哪?」

  「你需要一頓豐富的早餐。」

  「我以為你說我需要一張床。」

  他微笑。「那個,也是。在早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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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28: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我撐不下去了。」亦方投降,放下刀叉。

  「我已經滿意了。」擎天微笑。

  她的確吃得很盡力。

  「你做每件事都像你吃東西的態度,是吧?」

  亦方瞇起眼。「言外之意是……」

  「沒有內外,我的話和我的人一樣,裡外一致。」

  「賣弄文字。你明明意有所指。」

  「嘖,是你表達有誤,中外之意與意有所指,意思完全不同。」

  「唉,怕了你了。你到底問的是什麼?這樣夠白話了吧?」

  擎天大笑。

  亦方一手按上他的。

  「喂,你嫌自己不夠引人注目呀!」

  他翻轉手,就勢握住她。

  「我現在有個希望。」

  亦方先紅了臉,「什麼?」

  「這裡有攝影記者,對著我們拍照,問問題。」

  她當他要說什麼親密情話,或求婚呢。

  「做什麼?」

  「公諸於世啊。如此你要是反悔,我有全國人為我作見證。」

  「別胡說了。」但她任他繼續握著她的手。

  「亦方,你和你父親談過之後,還是無法解開心結嗎?」

  她神色一凜。「你怎麼知道我我我爸談?」

  「不要誤會,我沒有找私家偵探調查你的行蹤。純粹是猜測。你顯然不相信我,唯一也是最好的詢問對象,除了你父親,還會有誰?」

  「跟對你的信任無關,我希望我爸告訴我,當年他和你父親之間的事。」

  「他不肯提。」

  「你呢?」

  「我想我知道的不會比你多。亦方,上一代的恩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

  「我不知道……」

  「我知道。這樣吧,我去把登過我的花邊新聞的報紙、雜誌社負責人統統找出來,請他們問你解說駱擎天是個多麼朝秦暮楚的花心大蘿蔔,好不好?」

  亦方歎息。「擎天,如果我決定和你在一起,你過去如何荒唐,都與我無關。」

  擎天緊握一下她的手。「為什麼說如果?」

  「因為也許你現在有……」

  「沒有。」

  「我還沒說完呢。」

  「你認為我一面追求你,一面有尚在進行中的情事未了。沒有。還有什麼問題?」

  是她多心嗎?亦方腦中浮現菜園裡的美女倩影。

  「想什麼?」

  眼前凝視她的是一雙除了坦然便是柔情的眼睛。

  「我想……」

  「我想你的毛病就是想得大多了,醫生。」擎天拍拍她的手,放開她,拿起帳單。「你太累了,等你睡飽,養足精神,我們再聊。」

  他起身,把手伸向她。

  這是一隻她願意永遠讓它牽著的手,而不是偶爾出現在公共場所,與他同行,感受無數艷羨的眼光追隨他們。

  擎天駕車載她到市區飯店吃早餐,也堅持開車送她回去。

  「你一夜沒睡,又剛吃飽,血糖上升,容易昏昏欲睡,騎車人危險。」他說。

  「你倒像個醫生。」

  「算半個好了。」

  「太常和你在一起,我擔心我會變低能,缺乏自主能力。」

  「亦方,偶爾被寵愛,只會使你加倍美麗聰慧。」

  寵愛。她甜蜜地咀嚼這兩個字。

  「寵壞了怎麼辦?」她咕噥。

  擎天開心朗笑。「哦,亦方,我很懷疑你會允許自己被寵壞。」

  「哼,你只知其一。」一個呵欠溜出她口中。

  「靠著,閉上眼睛。」他溫柔地命令。

  「我會睡著。」

  「到了我再叫醒你。」

  亦方寧願和他說話,然而,他說得沒錯,累了一夜,又剛吃飽,血糖上升,本就容易令人昏昏欲睡,加上許久未如此全身由內而外的放鬆,她覺得眼皮一直沉重地壓下來。

  亦方的室友珍儀開了門,傻愣了幾秒,敞開著門,轉身跑進去。

  「快呀,你們快來呀!有一個俊美得教人頭暈的男人抱著亦方,她昏了!」

  其他人分別從房間、廚房、浴室跑進客廳,全體呆立,看著擎天。

  「我見過你。駱擎天。」龍冰琪說。

  擎天點頭,朝亦力的臥室走去。「對,我是駱擎天。」

  ※※※

  他們統統跟著他。

  「誰是駱擎天?」祖明問。

  「亦方的爸爸逼她相親那一個。」施展信對擎天露出敵意與防備。「你把我們的亦方怎樣了?」

  「我送她回來,她睡著了。」擎天將亦方安置在床上,為她脫鞋。

  「啊,他要看亦方脫衣服嗎?」珍儀的語氣無限嚮往、羨慕。

  「蒸魚!」其他人一起吼她。

  「我去睡覺。」她咕噥,走了。

  剩下來的三個人圍在床的另一邊,緊盯住擎天。

  「你送她回來,和她睡著,哪一件先發生?」

  「牛哥!」龍冰琪喊。

  「怎麼?這是很嚴肅的問題呀。」祖明覺得很無辜。

  「你沒問到重點嘛,我來問。」施展信說,詰問道:「駱擎天,亦方為什麼會睡著?」

  「哦,老天!」龍冰琪呻吟。

  為亦方蓋了薄被,擎天轉過來面向這幾個寶貝。

  他相當驚訝,亦方的這些室友天真得像無知的孩子。

  「亦方累了,她在手術塞工作了一夜,需要好好補足睡眠。我希望各位盡量保持安靜,」記起曾在亦方房裹見過方亦言,擎天補充一句:「也不要讓任何人打擾她。」

  他們吵起來就夠瞧的了,擎天想。

  他們一起搖頭又點頭。

  儘管感到怪異,擎天別無選擇必須離開,他還要趕到公司開會。

  「他為什麼知道亦方在手術室工作了一夜?」

  「廢話,當然是因為他也在裡面。」

  「他也和亦方一樣是外科醫生?」

  「廢話,那還用說嗎?」

  「那幹嘛要相親?」

  「廢……我不知道。」

  擎天停在門邊,抑止不住納悶,半轉身望向在客廳討論的兩個男人。

  和他一同走到門口的龍冰琪看到他的表情,對他彎彎手指。

  擎天微俯身。

  她對他耳語「他們都是智障者。」

  ※※※

  「你又整夜加班對不對?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是為誰鞠躬盡瘁呀?」

  「官關,」亦方打了個大呵欠,「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我不幹了。」官關走進客廳。「這次是真的。」

  「又幹嘛了?」

  「你去睡吧,我路過這兒,進來找你聊聊,順便上洗手間,既然你又加班,聊天免了,我上個洗手間就走。」

  亦方實在困極了,點一下頭,口到房間,幾乎躺下便立刻睡著。

  醒來時,已過了中午,她從床上跳起來。

  怎麼如此安靜?冰淇淋一向是負責叫她的人,從未失誤過,「冰淇淋?施公?牛哥?珍儀?」她喊著,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淋浴、換衣服,準備上班。

  沒有人回答她。

  亦方正開始擔心,臥室門口冒出一個人。

  「你起來啦?」

  「官關?你怎會在這裹?我的室友呢?」

  「我來的時候就沒看見他們。氣色很好哩,」官開上下打量她,「這一覺睡得很好吧?

  我在外面幫你把門呢。」

  「把什麼門?」亦方問,一而把穿了白色短襪的腳放進運動鞋。

  「不讓人來吵到你,幫你接電話,讓你安安靜靜、舒舒服服的睡呀。我來的正是時候吧?」

  「官關,我這裡從不會有訪客,你是唯一僅有的一個,你是知道的。」

  「嘻嘻嘻,真的呀?到現在還是嗎?」

  擎天立即躍入亦方腦中。

  「對了,你怎麼進來的?」一邊間,她一邊走出去,到每個房間找她的室友們。

  「你還真是睡得人事不知耶,你開的門啊。」

  亦方一點地想不起來。

  「哦,對不起。」

  「咦,跟我客套起來了。」

  亦方找不到安全帽,然後記起她沒騎車回來。想到今早,她心底掠過一絲甜蜜。

  「你找我有事嗎?」

  「你要上班啦?」

  「對。昨天夜裡的是重傷手術,我要早點去看看他。醫院沒有打電話給我?」

  「沒有。我辭職不幹了。」

  亦方往門口走,這時站住。

  「你辭職不幹了?」

  「我就知道你沒聽到。」

  「你每隔一陣子便吵著要辭職,始終說說而已,從未付諸行動。」

  「這次千真萬確。不相信的話,你打電話去問還有沒有官關這個人。」

  「這回鬧什麼情緒?」

  「我先聲明,與你無關。」

  「嘖,此地無銀二百兩。」

  「真的啦。我早就不想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不會無緣無故冒出一句與我無關這種話。」

  「好吧好吧,是你逼我講的啊。他們要一篇你的特稿,我不給,就翻臉了。碎,要翻大家一起翻,我官關的臉翻起來比他們小嗎?笑話。」

  亦方皺眉。「特稿?什麼特稿?我又不認識他們。」

  「咦,他們知道有你這號人物呀。」

  「聽你瞎辦。我算哪號人物?」

  「小姐,你一夕成名,大畫家耶,傳奇性人物哪!」

  亦方歎一聲。「早晚你把我賣了我都不曉得。」

  「什麼話嘛,太傷人啦!」官關委屈地喊。「我為你幾乎兩肋插刀耶,這樣說我!」

  「我早就說不要開畫展,根本不該被你說服。」

  「哎呀,現在說這個幹嘛?畫展空前成功啊,子璒樂得不得了,直問你還有多少作品哩。」

  「誰?」

  「嘖,子璒,畫廊主人,你見過的。」

  「哦。」

  「身為朋友,我是多麼地以你為榮啊,獨獨你這位當事人愁眉苦臉的。」

  「我志不在名,也不為利。」

  「藝術家的臭德行,最討厭了。沒名次利,靠什麼過活?喝西北風啊?不是人人都像你,有份教人稱羨的高收入工作,拿畫畫當消遣。畫廊的存在,美其名是藝術殿堂,其實還不就是利益交換,讓需要和被需要的人都有飯吃的地方?運氣好的話,找到個立足點,等時來運轉,飛上青雲。」

  亦方並非拿畫畫當消遣,然則毋需為此多做說明。

  「你有什麼打算?」

  官關笑嘻嘻地。「當然是逍遙一陣子囉,然後看情形再說。」

  「看情形再說?坐吃山空再說嗎?」

  「哎呀,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窮緊張。船到橋頭自然直,天下無難事。」

  「老是嚷嚷荷包空空的可不是我。」

  「再窮也餓不死,憑我官關的能耐,要一份工作易如反掌,而且還不必我去要。多少人要請我吃飯,想要我為他們做企劃案,你知不知道?我這次打定主意,絕不再做人手。枉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點都不瞭解我。」

  「人手?」

  「別人的手下嘛。你去上班,家裡沒人,不必鎖門的?」

  「他們不曉得上哪去了,萬一就在附近,心想我在,沒帶鑰匙,等一下進不了門。不要緊,屋裡沒值得偷的東西。」

  「搞不明白你,孤僻得要死,卻和一群怪裡怪氣的男男女女住在一起。你男朋友見到他們,會怎麼想?」

  「我哪來的男朋友?」亦方說,「你要是沒地方打發時間,可以待在這裡,想走再走。

  反正我室友都認識你,他們很喜歡你,覺得你很有趣。」

  「什麼沒地方打發時間?我忙得很呢!我已經答應一個人幫他做個案子,他今天要請我喝下午茶,晚上還有人要請我吃飯。」

  「不是才說不再做人手嗎?」

  「哎,不好意思嘛,他一再拜託,打了好多道電話,害我不答應好像很過意不去,既然閒著,只好幫他囉。」

  「這類話即使你有工作的時候,我也聽了不下百遍,耳朵都要長繭了。」

  「你以為我愛呀?我是被吵得沒法子,他們老是愛我我嘛,三更半夜電話追蹤,苦苦哀

  求,我心軟呀,有什麼辦法?」

  「你一天到晚管閒事,一天到晚喊累,睡眠不足,可是死性不改。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不做、不幫,他們難道就要毀滅了嗎?」

  「嘻嘻嘻,不是啦,也有例外呀。像你的畫展,你不要,我看準你的才華埋沒了太可惜,卯足全力、不眠不休的要使你這朵奇葩在畫壇綻放。事實證明我的眼光沒錯,不是嗎?」

  「官關,我正想找機會告訴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你是說真的?」

  亦方堅決地點頭。「我很感謝你為這次畫展出的力,你不僅出力,你付出的心意我也明白,我記在心上,但我不想再來一次。」

  「你還在為賣了非賣品生氣?」

  「本來我是很不高興,可是賣都賣了,我說過算了,以後不要再提。倒是你,不要老幫人弄這做那,自己一事無成。忠言逆耳,聽與不聽在你。」

  官關面露詫異。「聽聽聽,你說的,我怎敢不聽?可是,你為什麼今天忽然說這些話?」

  「我不是臨時起意,這些話在我心裡很久了。我的個性不喜歡嘮嘮叨叨……」

  「這可是再確實不過,從來沒聽你對我一下子說這麼多話。哦,對不起,請繼續賜教。」

  「你當我說教我就不說了。」

  「說啦,我拜託你說好不好?」官關搖她的胳臂。

  亦方搖頭。她根本不該說的。官關冰雪聰明,心思敏捷且敏銳,她想改變生活方式的話自會改,哪裡需要人囉唆?

  「說嘛,大姊。」

  叫起人姊來了。

  幸而呼叫器給了亦方機會離開。

  ※※※

  她們分手不久,官關把對亦方說過的話,大部分一字不滿地說給另一個人聽。

  從一屁股坐下來,大聲宣佈她辭職不幹了開始。

  「……我這次打定主意,絕不再做人手……我已經答應一個人幫他做個案子,他今天要

  請我喝下午茶,晚上還有人要請我吃飯。」

  「你這位貴人這麼忙,還有時間來我這裡串門子?」

  擎天看看表,想著,亦方不知是否又忙得不可開交?

  他稍早打電話到她住處,結果是官關接的,告訴他亦方已經到醫院去了,其他人都不在,她在幫忙看家。

  「我正好經過,順便上來拜望你這位人人物呀。你等人是吧?那我……」

  「沒事。」擎天擺一擺手。「你去的時候,亦方已經走了?」

  「唉,我就知道,你哪裡在乎我是貴人還是妃子?你還不是希望我說點亦方的事給你聽,哪怕提提她的名字也好,對吧?看,我多瞭解你!」

  她是說中了他的心思,而他不在乎,但她酸溜溜的語氣令擎天啼笑皆非。

  「亦方昨晚在手術室忙了整夜,我今早才送她回去。我擔心醫院在她正常上班時間前對她發出緊急召喚,不論體力是否補足,她一定馬上趕去。再這樣下去,她非病倒不可。她究竟為了什麼這麼拚命?」

  「你好討厭、好過分哦,都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我。」

  擎天不理她的耍賴。」

  「你說過亦方不喜歡她的職業,當醫生是她不得不為之的選擇,可是就我所見,她非常熱愛她的工作,非常關心她的病人,充滿愛心、耐心,是位不可多得的好醫生。」

  「我說她不喜歡當醫生,沒說她不是好醫生呀。像我,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也是個好記者,只恨哪,唉,懷才不遇,時不我予。做個好記者,除了愛心、耐心,還要有恆心、果斷的決心,必要的時候臉都不要了,把尊嚴送到別人腳下,被踩之前要說請,之後說謝謝。有人朝我吐口水,我笑咪咪地問:「喲,您用的可是快失傳的明星花露水?」

  擎天爆笑。

  「你還笑。人家受氣、受委屈、被踐踏、被羞辱,你還笑得出來,也不安慰人家,就只會心疼亦方。」

  「你不是才說他們老是三更半夜電話追蹤,苦苦哀求,非你不可,要請你喝下午茶,晚上還有人請吃飯,如此魅力無法擋的被眾人奉若貴人,何來羞辱、委屈?」

  官關一時語塞。

  「討厭,你一點都不瞭解我。」接著,用她的慣用語一語帶過她的自相矛盾。

  「官關,你的心地很善良,但是你會不會覺得你做了太多閒雜事,以致反而自己的生活毫無秩序?」

  他和亦方的說法唯一不同處是,亦方直接說她亂管閒事。

  官關心裡老大不樂。

  「你真是……我告訴你……你看,你害我話都不曉得怎麼說了。」她眼眶一紅,跟著淚珠便滾了下來。

  「不要這樣。來。」擎天遞給她一張面紙。

  「不是,告訴你,你真的不瞭解。」她哽咽道,「像亦方這次的畫展,我卯足了全力、不眠不休的幫她籌畫,為她奔走……」

  她突然接觸到擎天的眼光,猛地頷悟說得太快了。

  她馬上轉彎。

  「要不是你福至心靈,想到為她開畫展的妙主意,鼎力相助,免費提供展覽場地,你的人脈關係,加上我四面八方找人來捧場,能這樣成功嗎?」

  「官關,」擎天警告地說,「你沒有……」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提,亦方完全不知道。嘖,你太不瞭解我了,我官關是這種人嗎?那幅非賣品在你這裡,我也沒說。我最會守秘密了。」

  「這件事談不上秘密。」擎天糾正,「我會在適當時刻告訴亦方,我希望她由我這兒明瞭整件事來龍去脈,而不是第三者。」

  「哦,你的意思是暗示我會饒舌,搬弄是非?原來你也和亦方一樣,不識好人心。好嘛!我認了,你們是一對,亦方說得對,我活該,我多管閒事,我一事無成。對不起,好不好?」

  她的眼淚像開了問的水直奔,擎天索性將整盒面紙推過桌面,送到她面前。

  「官關,你這是做什麼?別哭了,這是我的辦公室,教人見了,我如何解釋?」他站起來去鎖上門。

  「你們這樣對我,我難過嘛!」

  「亦方不會對你說那種話吧?」

  「嘎,你是說我無中生有嗎?」她抽噎著。

  「我是說,也許你誤解了亦方的意思。水龍頭關起來吧,太難看了。」

  「人家難過嘛。」

  「「人家」難過,與你何干?」

  「人家我就是難過嘛,你還消遣人家。」

  擎天搖著頭笑。

  「你還笑,討厭。我跟你說啦,」官關使勁擤一下鼻了。「你呀,不要自作多情。」

  「哦?怎麼說?」

  「人家亦方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

  擎天表情不變。「哦?她對你說的?」

  「我問她啊,我說:「你這個樣子,你那個男朋友駱擎天見到,會怎麼想?」,你知道她怎麼回答?」

  擎天等著,知道這是官關製造戲劇效果的說話方式,毋需答腔,她自會往下接台詞。

  「她說:「我哪來的男朋友?」。」

  官關再次戲劇化地停頓,讓這句話在空中迴響一下,刺激聽者的反應。

  然而擎天僅是微笑。「亦方沒說錯,我不是她男朋友。」

  官關微愕,但很快恢復。

  「告訴你,我在試驗你。我跟她這麼好的朋友,她從來沒提過你,你卻對她的事這麼熱中,為她開畫展,花那麼多錢買她的畫,對她那麼關心,對她那麼好。」

  「我為亦方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但你的試驗重點是什麼?」

  「她聽到你的名字的反應,好像根本沒聽過這個人,你還這麼說,證明我官關沒看錯,駱擎天,你真是個正人君子,慈悲的大好人。」

  擎天仍舊微笑。「你過獎了,官關。我回報你一下,透露件私事,如何?」

  「算了,我都辭職了,你的回報太晚了。不過……」官關的身體向前傾,「作為好朋友,我很樂意分享。」

  擎天也往前靠,隔著他的大辦公桌,他給了官關一個青天霹靂。

  「官關,亦方是我的未婚妾,我們訂婚二十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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