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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 -【我的天才小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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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0:2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葉小嵐 - 我的天才小麻煩(港名:天使戀曲)

她是個美麗、事業有成的TOP女律師
人稱「冷面殺手」的婚姻終結者
專辦離婚訴訟的她,就靠擅長解決麻煩吃飯
而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惹上了「超級麻煩製造機」?!
碰上這位又名「炸彈先生」又大麻煩後
她的生活一夕之間像跳上了雲霄飛車
先是他指控她夥同他的惡女前妻榨乾他的一切
又是他揚言一無所有,「霸道」賴進她的生活
後是他宣稱六個小孩急征「大家都喜歡」的能幹保母 
抓准同情心氾濫是她的唯一弱點
自願接收大小麻煩,讓她的家一時成為聯合國
「第三次世界大戰」在她房裏正式開戰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混亂局面啊?
她依法辦案,究竟招誰惹誰了?
他憑什麼口口聲聲罵她「訟棍」?
又為何拿一雙曖昧的深情眼光直揪著她?
他到底哪里弄來這六個鬧人的甜蜜負荷?
更糟的是,她發現她的柔情心開始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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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0:54 |只看該作者
前言:

  對於現代都市人來說,一生一世的真情與承諾,彷彿遙不可及。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我們渴望的,還是天長地久的愛情故事。只不過在這個見利忘義的商業社會裡,我們再不敢去奢望罷了。

  這是現代都巿人的無奈。

  博益小說陣營裡如今增添了一個全新書系--《都會浪族》小說,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都會愛情故事。愛與恨的糾纏,情與慾的沉迷;沒有真情的現代愛情,原來是那樣的悲哀與無奈……

  葉小嵐是新一代女性小說作家,於文壇快速冒起,深受年輕讀者愛戴。她經歷商業社會的精煉,看透大都會的男女感情糾纏,是現代新女性典型,但她對愛情仍是一生一世的執著。因為她相信真情就如繁星般,每夜都會在都市的夜空中靜靜閃爍;不要逃避,只要相信,我們都會在明天遇到這一份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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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1:31 |只看該作者
  【本書簡介】

  白綃瑤是一名事業有成、風姿綽約的女律師,專門辦理離婚訴訟。一日,她接獲一名男子的神秘電話,向她追討他所失去的種種,令她惹上極大的麻煩。

  兩人的相識,擦亮了彼此生命中的火花,他倆恩怨糾纏的關係,終於演化成一闋不捨不棄的情歌……


  
第一章 神秘電話:

  白綃瑤放下筆,掃視辦公室四周。檔案凌亂地散佈在桌面、檔案櫃上、拉開了的檔案櫃抽屜、書架上,好像這裡面曾經過一場戰亂。她緊緊閉一下眼睛,培養勇氣面對另一個散亂景象。

  當她睜開一隻眼睛,瞄向她塞得鼓脹的公事包,綃瑤還是忍不住撐額大聲呻吟。

  誰教她選擇了律師這一行呢?她無奈地搖搖頭。她父母給她取了個天堂似的名字,偏偏她入錯了行,日子過得一點也「逍遙」不起來。

  電話對講機嗶嗶響起,她微微自座椅中俯身向前,按下按鈕,壓低聲音,對她的秘書說:「先告訴我,心蘭,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結婚?法例應該規定所有想結婚的男女,婚前都先來我的辦公室參觀一下。」

  共事了六、七年,杜心蘭已經很瞭解綃瑤工作壓力下偶爾產生的情緒化反應了,雖然並不很經常。綃瑤是心蘭所認識的女人當中,少有的自制力相當強的一個。

  「小瑤,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增加你的心理和精神雙重負擔,」輕笑一聲後,心蘭說。「但是有一個男人在一號線上,他不肯說姓名,堅持非找你不可。」

  綃瑤瞥一下桌上的電子鐘。

  「告訴他現在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了,請他星期一再打來。我公事包裡待辦的離婚案件足夠陪我度過這個週末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加收一件。」

  「小瑤,他的語氣非常……嗯,激動。這還是我所能想到最溫和的形容詞。」

  「想結婚的人哪一個不衝動?要離婚的,又有幾個不激動?你想在星期五快結束時和這激動的男人打交道嗎?我沒興趣。」

  「好,我盡力安撫他一下。」

  綃瑤放開按鍵,注視並等著一號線上的紅燈熄掉。她相信能幹的心蘭會幫她打發掉這個男人。

  然而線上的燈沒熄,對講機又響了。這次綃瑤沒來得及開口,心蘭緊急的聲音先傳出來。

  「小瑤,我看你還是和他談一下,他這個人活像顆炸彈,還說如果你現在不和他說個清楚,下個星期你就有大麻煩了。」

  綃瑤聳起眉毛。「他威脅我?」

  「不,我已經緩和了他表達的意思了。」

  「請你告訴這位膽大包天的炸彈先生,我就是靠應付麻煩吃飯的,十二萬分歡迎他下星期過來較量一下。還有,心蘭,你不必對他用那般溫和的態度,說完就掛斷,然後立即收拾你的東西下班。我也要走了。」

  通常離開辦公室前,綃瑤會整理好桌子上的文件才走,今天她沒理會它們。她不是怕這個無聊男人,只是她此刻沒心情應付不必要的麻煩。

  這回電話線上的燈終於熄了時,綃瑤已提著公事包走到外面的接待室。

  心蘭坐在座位上,正由辦公桌最下層抽屜拿出她的皮包。

  「這傢伙真是瘋了,小瑤。我告訴你,他火氣大得好像你欠了他幾百萬。」

  「他是不是喝醉了?」

  心蘭搖搖頭。「我想沒有,他說話很清楚,沒有口齒不清或語無倫次。」

  「哎,不用擔心。快走吧,他一定還會再打來的。」

  綃瑤打開門,讓心蘭先出去,然後她關上門。上鎖時,透過玻璃門,她看到電話上的紅燈又一閃一閃的亮起來。

  她朝心蘭揚揚眉。「八成是又一個急著這個週末前擺脫婚姻桎梏的男人。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記得嗎?」

  心蘭歎一口氣。「希望到了下星期一他會冷靜下來。他樣子凶殘得彷彿他要殺人。我從來沒想到,幫人辦離婚也是一門危險的行業。老天,我很有可能前一秒還好端端的坐著辦公,下一刻就被一個火爆的男人支解了。」

  綃瑤大笑。

  「專門替人辦離婚的是我,心蘭。你安安心心的回家去好好愛你的老公,和他度一個快快樂樂的週末。」

  心蘭扮個鬼臉。

  「我不能太愛楊毅,否則他說不定會以為我有外遇了。」

  她們一起笑著走向停車場。

  「這個週末你打算怎麼過,小瑤?」

  「和以前一樣。明晚大概和牛肉麵出去吃飯,其他時間就躺在床上養精蓄銳。下個星期會比這個星期更精采。」

  牛肉麵是她們給古明禮取的外號。他從開始追綃瑤到現在,一年多了,每次約她出去,十之八九都是去吃牛肉麵。

  「那麼星期一見了。」心蘭對她揮揮手,走向停車場另一邊。

  綃瑤也走向她的車子。她身高一六六,體重五十四公斤,標準身材加上她自信的步伐,即使極端疲倦仍熠熠生輝的眼睛,使她看上去永遠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執業之初,她聽從一位女性前輩的建議,工作及上法庭時,定然穿著質感好、線條剪裁利落簡單的套裝,以加強她的女性婉約風姿,卻也同時展現職業婦女的自信風貌。三寸高跟鞋是為了避免在男性對手面前顯得矮化,削弱了相對的氣勢。

  她坐進車裡,踩下油門,慢慢開到路口。當她暫停左右察看交通情形,正好不經意的瞥向路旁的辦公室一眼,目光頓時凝住。

  有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往玻璃門內窺望,兩隻手護耳似的遮在臉的兩旁。

  綃瑤只看到他很高,白色牛仔褲裹著的腿樹幹般的結實,黑髮長過襯衫衣領。她不想仔細去近看,以她的職業直覺,她相信造就是那個炸彈男人。她以很快的速度駛上大街。

  處理過無以數計的離婚案件,綃瑤面對過形形色色的人。離婚不是件愉快的事,來到她面前的自然不會是愉快的面孔,可是這人把火氣出在她身上,衝著她來,可就莫名其妙了。

  她深吸一口氣,把這個惱人的小插曲拋出腦海。她辛勤的工作了一個星期,犯不著為一個奇怪的電話所擾。她要度個輕鬆安靜的週末。

  次日早晨,綃瑤打著呵欠走到前門外院子裡撿起報紙。這棟位於郊區的白色的雙層別墅是她父母的。因為離市區有段不算短的路,綃瑤剛自美國學成回來時,為了上班方便!在巿區租了間房子。

  她爸嫣遷居英國之後,房子還空了一段時間,綃瑤只有利用週末又假日回家來,掃掃院子,撣撣灰塵。直到她終於買了車,她才退掉租住的房子。

  鄰居養的一條巨大的德國牧羊犬,從隔壁草地追逐著不知什麼追到綃瑤這邊來。片刻之後,那隻狗突然舉起埋在草裡搜尋的鼻子,仰天發出哀號。

  綃瑤大笑,同情地搖搖頭。可憐的狗兒就是學不了乖。春暖時節,百花四處開放,蜜蜂跟著春的腳步在花叢中忙著,牧羊犬的鼻子便不時的要遭殃。

  隔壁的大門打開了,那位立法局議員的太太穿著大花長裙跑出來。她看看仍在狺狺低吠的牧羊犬,然後看向綃瑤。

  「白小姐,」她揚著高八度嗓音喊。「我們大小姐怎麼了?」

  「好像又給蜜蜂刺了鼻子了。」綃瑤大聲朝隔壁院子回道。

  「天哪,它幾時才會學會不要去招惹那些帶刺的昆蟲呢?」焦太太嘀咕的聲音大概整個住宅區都聽得見。「你能不能幫我給它把刺摳出來?我在講一個重要的電話。」

  沒等綃瑤回答,焦太太已經砰地一聲回屋去了。倒是牧羊犬像聽懂了女主人的話,可憐兮兮嗚咽著夾著尾巴走到綃瑤身邊,用腫大的鼻子頂頂她的腿。

  「很痛吧,大小姐?」綃瑤安慰地摸摸它的頭。「站好不要亂動,我幫你把刺摳掉。」

  上帝造物多麼奇怪,綃瑤想。蜜蜂一根小小的刺,可以造成的傷害,有時甚至會致人於死。

  牧羊犬安靜的躺在門廊前籐椅旁的地板上,綃瑤坐下來打開報紙。

  根據她自己的資料顯示,上半年的離婚案件數字增加了不少,她自己計算了一下,有許多案件是由她經手辦理的,對自己的表現尚算滿意。

  她對自己的工作成就是很引以為傲。有些人給了她個「冷面殺手」的封號,這卻是當初她從事這一行時始料未及的。但就整體來說,她如今名利雙收,沒什麼可抱怨的,只是眼看世間許多的怨偶,未免教人喪氣。

  她今年二十九歲,自立又自足,而且單身生活過得十分自在愉快,由她過去數年自律師工作中,親眼目睹的經驗,也使她確定要繼續當她的單身貴族。

  綃瑤放下報紙,端起一旁玻璃圓几上的鮮橙汁喝了一口,無精打彩的仰臉看著絢麗的春日晨空,吸進一大口四周的花香,打個大呵欠,伸伸懶腰。啊,日子如果每天都如此優閒的……也挺沒趣。

  報紙蓋在她身上,她舒適地靠著大籐椅椅背,閉上眼睛。週遭一片寧靜。郊區就有這個好處,沒有一點煩人的市囂聲。

  突然,大小姐中氣十足的狂吠起來,嚇得綃瑤跳了起來。

  她睜著眼睛,詫異地望向大小姐兇猛的吼叫的對象。她的院子裡站著個陌生男人,他瞪著牧羊犬。

  「你很聰明嘛,」他粗魯地說。「沒我以為的那麼笨。」

  綃瑤不確定他在對誰說話。她?還是狗?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這人渾身散發著火藥味。

  火藥。炸彈先生?綃瑤警覺地慢慢站起來。

  「你怎麼進來的?」她笑問。

  「我有腳。」他冷地答,目光盯著開始朝他走去、嘴裡繼續對他狂吠的大狗。「你最好叫它走開。」

  他威脅的口吻更令綃瑤確定了他就是昨天打電話的男人。

  「又幹嘛了,大小姐?」焦太太再度出來,大叫道。「你又給蜜蜂咬是不是?」

  「不是,是有個人要咬它。」綃瑤大聲說。

  但是兩個女人的聲音都夾在牧羊犬的咆哮中。

  闖入的男人這時看見了大小姐的鼻子。

  「你的狗長了個不尋常的大鼻子。」他也必須提高聲音來蓋住狗的叫垂。「是被你揍的吧?看得出來你有虐待狂。」

  「你到底是誰?」綃瑤再把正音提高些。

  「大小姐,別叫啦!」焦太太使出她最大的嗓門,跑過它的院子。

  「你是白綃瑤吧?」陌生男人吼著問。

  「正是。」綃瑤吼回去。

  牧羊大在他們中間大叫,頭上和背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陌生男人僅用冰冷的眼睛撇狗一眼,既無懼色,也沒退後,綃瑤卻有些害怕起來。大小姐給當寵物般的訓養,早已失了凶性,它的兇猛只是虛張聲勢。一般來說,這股子聲勢也足以嚇走任何進來、有不良企圖的人了,偏偏這個陌生男人完全無動於衷。

  綃瑤懷疑他一會兒不耐煩了,說不定真會咬大小姐一口。想到人咬狗的景象,她不自禁地失笑。但那男人兇惡的吼聲又喝了起來。

  「把你的狗叫開,否則我要不客氣了。」

  「你想幹麻?你再不走,我要叫護衛進來了。」

  他憤怒的甩動他的二手。「叫啊!」他一吼,狗吼得更大聲了。「順便把警察也叫來,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這時焦太太出現在綃瑤院子外的大門口。

  「白小姐,發生什麼……」她走進來,看向陌生男人,眼睛驚訝地張大。「黑澤光!真是你嗎?」她高叫著,滿臉的不可置信。

  牧羊犬停止了吠叫,走到它女主人身旁,也訝異地斜著腦袋看那個男人。

  綃遙驚愕地看著被喚作「黑澤光」的男人如魔術師一般,猙獰的面孔一下子戴上了親切溫和的笑容,轉向她的鄰居。

  「怡芬,好久不見了。家豪好嗎?」

  「他呀,還會不好嗎?打高爾夫球去了,每個週六早晨的慣例社交活動。」怡芬撇撇嘴。「你幾時回來的呀?」

  「昨天下午。」他看一下表。「回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卻發現我已經一文不名而且無家可歸了。這還要歸功於向敏妍和你這位好鄰居。」

  綃瑤腦子裡頓時升起如電腦螢幕的書面。她不認識這個黑澤光本人,但她怎會沒想起他的姓名呢?它就在向敏妍的檔案資料裡。

  哦,我的天!她想著。向敏妍是她的客戶之一。最初接辦這件案子時,綃瑤就感到十分納罕,因為整個情況奇異得不尋常。男方非但沒有露面,而且放棄所有權利,毫無條件的讓出全部財產,包括一棟豪華巨宅,兩輛歐洲房車,古董、名書收藏,以及股票、所有證券,還有銀行一筆為數相當可觀的存款。

  綃瑤曾一再詢問向敏妍,並要求男方出面,但向敏妍提出的文件均有男方親筆簽名,且加蓋私人圖章,還有兩個證人從旁作證文件完全合法。證人對於男方不能親自到場的解說,和向敏妍的說法符合。

  男方,不就是黑澤光嗎?

  綃瑤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仍在和焦太太閒聊,然後她聽到一句氣死人的話。

  「這個訟棍幾時幾成你的鄰居的?」他問焦太太,同時厭惡地朝綃瑤瞪一眼。「是不是干了非法勾當,大撈了一筆?」

  焦太太咯咯直笑。「哦,澤光,你其是的,還是老樣子。白小姐還沒出國留學前就住在這了,我們是好多年的鄰居了。」

  「那麼你們最好趕緊搬家,免得孩子們近墨變黑,受到不良影響。」

  「呀,別胡說,澤光。白小姐啊是名律師呢,我們小琴將來有她一半能幹會賺錢,我和家豪就不愁沒人養老送終了。」

  「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好好聚聚。告訴家豪,我過些時候會去看他,或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一起吃頓飯。我這次回來不會再走了。」

  「那太好了,家豪一定很高興知道你回來而且準備定居下來。哎,其實我們常提起你,老是往外地去,把妻子一個人丟在香港,總是不妥嘛。」說到這,彷彿覺得自己洩漏了不該說的話,焦太太連忙熱誠的改口。「一定來玩啊。來,大小姐,該回家啦。」

  綃瑤眼巴巴看著她的鄰居帶著狗走掉。當黑澤光再次筆直瞪住她,她明白了心蘭說的他的口氣像要殺人。他此刻正露出那種目光。

  她清清喉嚨。「聽著,我……哎!」

  他大踏步跨過院子,轉眼間便越過她,推開門,神色自若地走進房子。綃瑤立刻追進去。

  「喂,你不能就這樣大搖大擺進別人的家。」

  他轉過身,臉上殺氣騰騰的表情駭了她一跳,可是她阻止自己被他嚇著。綃瑤鎮定地挺直背面對他。畢竟,這是她的家。

  「我已經進來了,你想怎樣?報警嗎?請啊。」

  她發現他不吼叫時比他吼叫的聲勢更嚇人。

  「最好再把新聞記者也召來,我很樂於公佈你所做的好事——當我不在香港時,你和我的前妻對我所做的一切。」他「前妻」兩個字是咬在齒縫裡說的,他用他眼睛中的寒光指控她。「我很願意讓全世界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們這兩個惡毒的女人所做的事。去叫所有的人來吧!或許我因此聲名大噪,電視台會邀請我去接受訪問。」

  綃瑤感覺出事有蹊蹺,她卻不知問題出在哪裡。她冷靜地深吸一口氣。

  「黑先生,你說的若是你和向敏妍的離婚案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根據合法程序。我在法庭上提出證據,法官依據那些證據作出判決,你若有問題,應該去找你前妻,或找法律部門上訴。」

  「多謝你的建議,法官都是又老又發了福的男人,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你既年輕又漂亮,正是緩和這項無稽的判決帶給我的痛苦的最佳良藥。」

  他靜靜審視著她的目光好像已經剝掉了她的衣服。綃瑤不自禁地退後一步,伸手抓住家居棉袍的圓領。

  「不錯,」他輕柔地頷首肯定他的決定。「你是最佳人選。」他舉首環視寬敞的客廳。

  「這裡也是療傷的好地方。」

  說完,他從容地走了出去。

  他不會這樣就走了吧?綃瑤既覺鬆了一口氣,又狐疑而納悶。

  沒多久,他又進來了,看到他拿進來的行李,綃瑤倒抽了一口氣。

  「你……」

  「我坐計程車來的。我以前有輛很好的車子,但是你幫著向敏妍把它用不法的欺騙手段弄走了。欺騙,這是關建字眼,親愛的大律師,要牢記在心哦。還有,既然你們把我拐騙得一毛不剩,計程車資算你的,應該不為過吧?」

  「你!」

  綃瑤為之氣結。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拿了錢去到大門外,替他付了計程車錢。

  她回到客廳時,他正站在那幅她母親買的畫前欣賞著。

  「品味不錯,可惜是假的。」他面向她,表情和語氣都極盡諷刺。

  出去付車錢走這一趟,綃瑤倒冷靜了不少。

  「黑先生,我沒有必要為你付車資,但我付了。你若需要錢,我也可以借你一些,但是你要離開這兒。立刻。」她一手指向門。「你只有一分鐘時間。」

  他瞇起眼睛。「你在威脅我嗎?」

  「是『你』威脅我!是『你』站在我的房子裡。是『你』非法侵入私人住宅。」

  他考慮了半分鐘。「好吧,你沒有威脅我,我原諒你。」

  綃瑤簡直氣暈了。「你『原諒』我!難怪你太太要和你離婚,你這人完全不可理喻!」

  他的唇好笑似的往上一翹。「『我』不可理喻?」他柔聲反問,朝她邁近一步。「我的妻子趁我不在時離開我,並且帶走我的房子、車子和所有的錢。」他又走近些。「我打電話給她,你猜她怎麼說?」

  綃瑤小心地退後,眼睛瞪著留意他的行動。「我怎麼知道?」

  「她說:『你該去找我的律師。』所以,精明美麗的『律師』,我就來找你了。現在,你若想訴諸法律,請便,我不在乎,住牢房和住酒店都差不多。順便告訴你,此刻還不是我最不可理喻的時候,我最最神智不清時,是在婚禮上說[我願意]那一刻。」

  綃瑤無法不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變化。那一閃而逝的悲意和自嘲自諷,莫名的拉住了她的心。

  「今天的事我不追究,黑先生,但是你也不能住在這。」她平和地說。「我幫你叫輛車,送你去酒店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堅決地搖頭。「我沒錢住酒店,我也絕不住酒店。我住這或你報警送我去坐牢,你自己決定。」

  綃瑤為難地揪眉。「你沒有親戚或朋友嗎?」

  「朋友?我落得一窮二白,還不夠落魄嗎?教我去給朋友笑話?謝了。我有一個前妻,她算不算親戚?不過我認為對她最恰當的稱呼該是強盜,更好的名稱是罪犯,而你是幫兇。」

  綃瑤揮一下手。「我拒絕和你討論這件事。你非走不可,否則,黑先生,你很清楚,我『是』可以報警逮捕你的。」

  他沉試片刻。「這樣吧,」他說。「我讓點步,星期一我會找個臨時住所。」

  「今天為什麼不行?」

  「我累壞了。」他非常柔和地說。「飛行了千里,沒有片刻休息,一回來就發現……」

  「好吧,好吧,」綃瑤不想再聽他提他身無分文、被騙等等,好像她真的是禍首之一似的。「你可以暫時住客房,但星期一一早你就得離開,懂了嗎?」

  他提起行李箱。「客房在哪?」

  「上樓左近第一扇門。」

  看著他上樓以後,綃瑤用手抱住頭。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香港耶!她自美國回來這兒時,固然發現香港社會、文化都和以前大有不同,同時她在美國的幾年也見過許多古怪的人和事,可是像這種事,而且發生在她身上……她瞪著地氈,茫然的搖搖頭。

  忽然她感到有人看著她,便抬起頭。黑澤光回到客廳來了。

  「如果我自己去廚房找點吃的,你不會介意吧?從昨天登機後我就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下機之後更是胃口全失,現在我心情愉快了些,肚子餓了。」

  彷彿印證他的話似的,他露出了自露面至今的第一個微笑。

  她則瞪著他。「你可以睡客房,也可以使用廚房,但別想我陪你,所以別盯著我。」

  他微笑著眨眨眼睛。「不必擔心,律師,我很懷疑我會對搶走我所有財產的女人發生興趣。在我眼中,你的鼻頭和隔壁那條狗一樣長了個大肉瘤,所以你很安全,我不會碰你的。」

  他嘻嘻笑著走向廚房。

  她知道她竟然允許他住在這實在犯了個大錯。她的舉止也實在怪異。她自己都找不出理由解釋。

  接著,綃瑤聽到廚房傳來櫥櫃開關和碗碟碰撞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又聽到一陣嘶嘶聲,然後啪啪的。

  這人在搞什麼?她走進廚房,他正站在爐子前面,握著平底鍋的把柄。

  「我想你應該瞭解,黑先生,」綃瑤用她最清晰堅定的聲音說。「我專門接辦的是離婚民事訴訟,我不是刑事律師。客戶來找我,我依據他們提出的訴求為他們服務,我不必,也沒空,更沒有時間一一去調查他們的誠信度。」

  他回頭看她一眼,便回去繼續專注他握住的鍋子裡的食物。

  「綃瑤,親愛的律師小姐,」他嘲弄卻溫柔地說道。「我以為我們不再討論這個案子了。現在,做個好女孩,讓我好好吃完我的早餐,免得我消化不良。」他唇上點上一個淺淺的笑容。「要吃一點嗎?」

  「不要!」

  「是乳酪奄列耶,真的不要?」

  「不要!」她忽然看到在櫥櫃上的空蛋盒。「你用掉了我所有的蛋!」

  他無辜的聳肩。「本來也沒剩多少。」

  「沒剩多少?」她氣得對他吼。「至少有九個或十個。」

  他整個身子轉向她,臉上毫無表情。

  「這幾個蛋就這麼捨不得嗎?我可是下金蛋讓你和向敏妍發了一筆橫財的金雞呢。」

  綃瑤到此時才真正仔細看著他。他很高,也很瘦。瘦長的鼻子,瘦長的臉,瘦長的身子。他儘管瘦,卻瘦得很結實,下巴並不因為瘦見弱,反而透著股精細的力量。他長至頸背的頭髮很黑,有點亂的散在灰條紋襯衫領上,但兩邊鬢角卻夾了幾縷銀絲。

  他的皮膚奇特的黑,幾乎像他是整日在陽光下做活的辛勞工作者,他的臉龐年輕,五官堅毅,眼睛深處卻有種無言的疲憊和深沉。

  突然她掉轉身子,一言不發地走出廚房。

  「你要去哪?」他在她身後喊。

  她沒答理他。

  綃瑤一直走到走廊上,才舉起手揉揉眉心。為什麼她沒有趕走他,反而讓他留了下來?

  她再一次自問。任何一個有理智、頭腦清醒的人都該採取合理的行動。她一點都不曉得她在做什麼。

  她重重歎口氣,上樓回她的臥房。

  她很肯定她不能忍受到星期一,但是這和他長得太吸引人沒關係。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他的長相丑一些。倒不是她以貌取人,只是他長得這麼好看,卻如此可惡,未免教人生氣。

  她愁眉苦臉地走向衣櫥,心想著,受離婚案件影響的應該是當事人雙方的生活,而不是律師的生活,他沒有權利跑來騷擾她。

  結果他現在樓下廚房,吃光了她的蛋,她卻在這為了不知道該穿什麼傷腦筋。

  幹嘛呀?她又不是要和他相親!

  綃瑤選了件湖綠色家居便褲配白色短袖翻領襯衫,然後到樓下書房。她今天本來不想工作,不過一些需要用腦的活動,或許有助於澄清她混沌的思緒。

  她慢慢拉開椅子坐下,從書桌上層抽屜取出一份資料。她低頭看著文件,心緒卻飄向幾個月以前。

  綃瑤憶起向敏妍來找她的每個細節。那是個衣飾考究,個子嬌小,臉蛋甜美,眼神憂鬱又楚楚可人的女人。

  向敏妍指控她丈夫的罪名是遺棄,她丈夫黑澤光在一年半以前遺棄她,和他的秘書私奔,離開了香港。她持有一份男方無條件讓出房子的證明文件,同時也經由合法的手續移轉了車子的持有權,另外還有男方親筆表示自願放棄共有財產一切權利的協議書。

  綃瑤皺著眉。向敏妍說她丈夫和他秘書謝璇相偕離開了公司,她還帶了兩名在黑澤光的公司工作的職員,到法院證實她所言不虛。黑澤光和謝璇離港後的整整一年半,向敏妍完全沒有他的消息,也無法和他聯絡。

  而現在,這位被向敏妍控告消失無蹤的丈夫來到她屋裡,賴在這不走,還宣稱他是受害人,罵她是騙子、幫兇。

  這對夫妻,顯然有一方說謊。

  一向,綃瑤很擅於透過事情表面分辨真偽,可是她有個很大的弱點,也是缺點。她太容易心軟。一旦她的同情心氾濫起來,她肯定偏向弱勢的一方。這也是她選擇全辦離婚案件的原因之一。這類案件,幫著看上去明明白白吃了虧的一方準沒錯。

  而在向敏妍這件案子中,突然的轉折變化,竟令她掉入糾結不清的亂結中,她絲毫想不出個頭緒來。

  向敏妍曾悲傷、痛苦的在她辦公室泣不成聲,而且她證據、文件齊備。

  黑澤光來勢洶洶,言之鑿鑿。他的樣子不像在唬人。事實上,他很具說服力。

  綃瑤憂鬱而安靜的坐在桌前,一直想著她幹嘛會捲入別人的是非裡?

  她轉過椅子,看著溫暖的陽光下,窗外許多美滿婚姻的結果:一群孩子在對街和她的房子相同間格的別墅後院玩耍。

  她看著對門另一個鄰居照例在星期六早晨洗他的豐田小房車,突然想到一件事。古明禮今晚要來接她出去吃晚飯。

  老天,她該如何介紹黑澤光?

  「明禮,這是一位客戶的前夫,他無處可去,又沒有錢,所以要在這住兩天。」

  綃瑤忖想了半天,想不出古明禮會有何反應,才發現她和他交往了一年多,卻一點也不瞭解他。

  她是不是該打電話取消今天的晚餐約會?

  不,絕對不行。她絕不因黑澤光而改變她的既定約會,雖然和古明禮出去常常是像喝一杯淡開水。

  「也許因此他老帶你去吃牛肉麵,補充些味道。」心蘭曾如此玩笑道。

  敲門打斷了她的思潮,綃瑤轉過身去。「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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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1: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堆砌言詞:

  黑澤光自行開門進來,掃視藏書豐富的書房,目光最後停留在牆上一幅版畫上。

  「那是你的作品嗎?」

  「你是靠諷刺人為業嗎?」她冷冷反唇相稽。

  「我看是某位向你表示感激的客戶送的吧。」他聽若未聞,繼續嘲諷她。「嘖嘖,這幅版畫是大陸一位名畫家的真跡哩。這位客戶在你的協助下,向她丈夫詐欺了多少錢?」

  「這幅版畫確實是客戶送的,也的確是位女性客戶。她是感謝我把她從一個有虐待狂的瘋子手中解救出來。」

  他望向她,可是綃瑤看不出他的表情。

  「敢問向敏妍如何向你表示她的奪財之恩呢?」

  「我再說一次,我在當向敏妍的代理人時,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能不能請你離開?我有工作要做。」

  「我找不到洗碗布。」他抱怨道。「我找遍了廚房每個角落,翻過每個櫥櫃抽屜,甚至看過櫥櫃底下,都沒找到。」

  「找得這麼鉅細靡近,你確定你找的是洗碗布嗎?」

  他大笑著走向她。

  「停在原地,轉過身去,然後滾回廚房或客房。這是我說過你只能使用的兩個地方。」

  他停住,但直直看著她。

  「你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綃瑤?昨天我才下飛機,就發現我的家不見了,已經易了主,而不是被暴徒侵入或什麼的。我的車子、銀行存款和所有證券也全不翼而飛,我該做什麼感想?換作是你,你又會如何?」

  綃瑤無法作答。

  「告訴我,」他沉思地摸摸唇角。「你和向敏妍為什麼盜走我的一切,卻放過了我的公司?它的份量不夠嗎?」

  綃瑤睜大眼睛。「什麼公司?」

  「我的公司,澤夏塑膠板公司,向敏妍沒告訴你我還有一家公司嗎?」

  她搖搖頭。「沒有。」

  他嘴唇抿得緊緊的,盯視了她好一會兒。

  「你知道你的客戶有多精明嗎?向敏妍知道她若把『澤夏』扯進來,她的詭計就會被拆穿,那邊的人可以證明我是代表公司接受當地政府的委託,飛到沙地阿拉伯去教導當地人生產和安裝塑膠板。」他冷冷地說。

  「我不清楚。」綃瑤再次搖頭。「我知道你認為我該對你的損失負責,黑先生,可是我不能。」

  他一隻手指來回刷著他筆直的鼻樑,眼睛仍研究地注視她。

  「我想不出你們兩個人怎會做得出這種事。你們一定計畫了很久吧?」

  綃瑤捺著性子,傾身向前。

  「我根據法律規定行事,黑先生。何況,憑良心說,我當時曾感到這件離婚案子情況很不尋常,把向敏妍的離婚申請呈送法院前,我曾在報上登了個廣告找你。你的公司若有人可為你作證,為什麼沒有人出面?為什麼沒有半個你的親戚朋友來告訴我你對我說的事情?」

  他考慮了一下她的問題。

  「我想是沒有人把你登的廣告和我聯想在一起。沒有公司名稱,就算認識我的人看到報紙,最多猜測是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倒楣鬼,沒有人想得到向敏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

  「你的姓很少見,黑先生,和你同名同姓的機率恐怕不會太大吧?」

  「一個男人被自己妻子出賣的機率有多大呢,律師?」

  問完,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謝璇呢?」綃瑤大聲問。

  他還停在門口,慢慢轉身。

  「謝璇?」

  「沒錯。」輪到她盯著他審視。「離婚申謂書中提到你為了一個叫謝璇的女人遺棄你的原配妻子。她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嗎?或許謝璇可以出面證明你的無辜?」

  他臉色變白,神情冷硬。「不,謝璇沒有回來,她沒法出面。就是她在,我也不要她捲進來。」然後他走了。

  綃瑤呆呆注視關上的房門。他臨走提到謝璇的口吻充滿了保護,不知何故,她心裡很不痛快。謝璇是促成向敏妍提出離婚的他們婚姻中的第三者,她不該捲入,綃瑤悶悶問自己,她幹嘛夾在中間?

  她決定盡可能的避開他。她在書房一直待到中午,而他也沒有再來吵她。正午時,她溜了出去,到附近的快餐店隨便吃了點沙律當午餐,然後去街上閒逛,最後到超市買日用品和食物。

  她把積架駛進車道,熄掉引擎時,前門開了,他走了出來,站在草地中間的通道上,好像他是這個家的男主人似的。

  他已經換過衣服,穿著深茶色便褲,米色上衣,刮過的臉看上去竟十分俊朗,洗過仍未全干的頭髮用橡皮筋紮在腦後,討人厭的迷人。

  「需要幫忙嗎?」綃瑤自後車座拿出她買的一袋袋東西時,他問道。

  她原想拒絕,想想又改主意,讓他白吃白住已經對他客氣了。

  「幫我把東西拿進去吧。」

  他走過來之後,她又後悔了。他身上的味道吸引得教人忍不住想靠近他。她站得和他保持一段距離。

  「我想今晚我們或許可以出去吃飯。」他說,兩手抱著兩大袋雜貨,從其中一袋頂上看她。「我已經十四個半月沒好好吃頓像樣的飯了。」

  她睨他。「你不是囊空如洗了?」

  他嘻嘻笑。「你不是願意借我錢嗎?」接著又加一句。「何況我住在這是客,你請我吃頓飯也不為過。」

  「真沒見過像你這麼厚臉皮的人。」她抬頭看看變陰暗的天空。「今晚我有約,不過還是謝謝你『慷慨』的提議。」

  他扭一下嘴唇。「和古明禮嗎?」

  她的目光轉向他。「你怎麼知道?」

  他朝屋裡走去,停在門邊等她來為他開門。「其一,你廚房抽屜裡有幾張卡片。其二,他幾個鐘頭前來過電話。」

  綃瑤真想踢他一腳。

  「你怎麼可以偷看我的私人物品!」

  「誰說我『偷』看了?我找洗碗布時打開抽屜,它們就放在最上面等著我去看。『親愛的瑤,一朵玫瑰代表我一片心瓣,你的明禮』、『親愛的瑤,留點時間給我好嗎?好久沒一起去吃牛肉麵了,你的明禮』,還有……」

  「閉嘴!」綃瑤臉孔漲得通紅,兩眼冒著火花。「你太過分了,黑先生。」

  他笑著走進廚房,把袋子放在桌上,轉向她。

  「這個『你的明禮』的心臟究竟有幾片心瓣?嘖嘖,聽起來像個怪胎。所以,原來你喜歡吃牛肉麵,嗯?」

  她聽到牛肉麵就反胃。

  綃瑤冷冷瞪住他。「你跟他說了什麼?」

  「我說你出去了,我不知道你去了何處,或幾時回來,或者回不回來。你沒有交代一聲就出去,不覺得太沒禮貌了嗎?」

  他指摘起她的禮貌來了。綃瑤太生氣了,懶得和他計較。

  「他還會再打來的。」

  「如果他沒打呢?」

  她白他一眼。「他會打的。」她開始整理袋子裡的東西。

  「要我幫忙嗎?」

  「不要。」她一口拒絕。「你能幫的最大的忙是走開,到別處去。」她把罐頭排放到架子上。

  他坐在桌旁,兩條腿伸得長長的。「你當律師多久了?」

  「久得知道你現在所做的都是違法的行為。」她別過頭頂他。

  「啊,但還不夠久到知道你做過的也是違法的。」他頂回來。「告訴我,你是在美國拿得法律學位嗎?」

  「對。」她再次扭頭,對他瞇眼。「怎麼,很驚訝嗎?」

  他皮笑肉不笑。「在我受了這麼可怕的驚嚇之後?開玩笑。說來還是拜你大力協助之賜呢。」

  綃瑤擺完罐頭,轉過來面向他,他們四目膠著了好一會兒,她心中又升起不安的波動。

  或許他說的是真的。那麼就是向敏妍說謊了?也有可能雙方都在說謊,也可能都說實話或部分實話,或者……她搖搖混亂的頭。

  調開視線,綃瑤望著窗外一下子烏雲密佈的天空,輕輕皺一下眉。

  「你去的那個國家不常下雨吧?」

  「不常?」他輕笑。「不是不常下雨,是根本不下雨。我在那看過的唯一雲層是金色的沙雲,但是住在那的人並不想念下雨的日子。」

  「從末見過雨,想來自然無從想念起。」

  他和她眸光相遇,剎那間,她覺得空氣裡彷彿流動著溫暖和某種動人心弦的氣流。他堅硬的下巴,抿成縫的嘴唇,皆慢慢放鬆了。

  「許多個早晨,當我走過一望無際的沙漠,總忍不住覺得人有時真比一粒沙還要細小。」他停頓片刻。「你常旅行嗎?」

  綃瑤聳一下肩。奇怪,這一刻,他們好像是認識了多年的朋友。

  「成長期間,我父母曾利用暑假帶我各處旅行。」她也停頓了一下,有般奇怪的罪惡感情,在她心底升上來。「他們都在學校教書,所以很注重孩子的教育方式。他們主張應當藉可能的機會吸取其他國家的知識,旅行是一種很好的學習方式。」

  「的確。」他注視她的目光不再冰冷,卻浮出一絲奇異的淒涼。「你很幸運,也很幸福,擁有這麼好的父母。」

  綃瑤點點頭。「我知道。」

  「他們都健在嗎?」

  她又點點頭。「他們現居住在英國南方。」

  「你的父母對於你專門為人辦離婚有何看法?」

  空氣中的暖流頓時凝結了。

  「我要準備出門了。」她說,經過他身邊走向門口。

  澤光頗後悔他問得太尖銳。他望著她的背影,很想叫她回來。

  「你確定今晚有約會嗎?」

  「就和老天會下雨般肯定。」

  澤光坐在廚房裡,聽著印證她的話似的迅即由遠處傳來的一聲悶雷。他的心情也和那雷聲一樣沉悶。

  早晨還春光明媚,到了下午陰霾便天空滿佈,綃瑤出門時,更是春雷隆隆,偶爾天際且刮過閃電。

  她不該出來的,綃瑤坐在古明禮的車裡,悶悶地想。不是她信不信任黑澤光的問題,不論如何,他總是個陌生人,把他留宿在家已夠荒唐,又讓他單獨在屋裡,自己跑出來約會,實在不妥當。

  「看來要下雨了。」古明禮說。

  綃瑤收回注視窗外黑夜發呆的眼光,朝他心不在焉地笑笑。

  明禮經營一家古董傢俱店,自他父親去世後,他便一個人負責店裡的事,管帳的仍是他母親。明禮是獨生子,個性非常溫順,綃瑤從未見他對任何人、任何事發過脾氣。他的身材中等,皮膚白淨,給人的感覺始終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

  眉清目秀,是綃瑤認識明禮時的第一個印象,但若拿他和黑澤光比起來,明禮就顯得遜了一籌。

  啊,她在幹嘛呀!這兩個男人對她來說根本是兩回事。

  她剛才匆忙地跑出來,沒請明禮進去,也慶幸著黑澤光沒有不識相的冒出來。

  她的約會對象是個完美的紳士。他為女士開門、拉椅子,隨時獻些小慇勤。她忙得沒時間和他出來時,他從不忘送花,寄卡片,打電話。他的手從來不逾越肩膀以下,溫文有禮,討人喜歡。

  有時也刻板得令人無法忍受。

  他們之間的穩定關係是在不知不覺間建立起來的,而且已經有一些固定的模式。星期六晚上出去吃飯或看電影,或者吃飯後再去看電影。綃瑤最近好幾次想提出改變一下這種像每天起床刷牙洗臉的呆板模式,卻不知如何開口。一方面,她有些擔心他會誤會她的意思。

  他們快到餐廳時,明禮突然彬彬有禮地打破沉默。

  「小瑤,我不想讓你以為我在打探,但今天下午我打電話給你時,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他是誰?」

  哦,來了。她感到血液衝上兩頰。

  「你不認識他,明禮。」

  「我知道。所以就問他是誰?」

  她想找個合適的說法,但是整個情況完全沒有道理可講,如果說出黑澤光的真實身份,她得解釋上老半天。問題是,這件事如今她自己都糊塗了。

  終於,她甩一下頭,決定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

  「他是嗯,我爸爸的弟弟。」她說完,立刻緊閉住嘴巴。

  爸爸的弟弟?!綃瑤,這個謊真高明。她覺得自己蠢到極點。

  明禮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父親還有個弟弟,我以為只有個在紐約的姑媽。」

  綃瑤乾笑一聲。「呃……他是我爺爺領養的。」

  她希望明禮不要再追問下去,一面惶急地思索如何應付他的懷疑。

  不料,明禮竟相信了。

  「真的啊?」他訝異地笑起來。「真有趣,小瑤。他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呢。」

  「他看起來也很年輕。」她很快地說道。

  「待會兒送你回去時,我想見見他。太好了,你叔叔,我都還沒有機會認識你的家人呢。他從事哪一行?」

  「他……」綃瑤眨眨眼睛。「哦,他目前沒有工作,所以想趁找到新工作之前,回來看看家人。」

  明禮把車停在餐廳前,代客泊車的侍應生立刻過來為他們開門。

  綃瑤趕快跳下車,深呼吸。但是明禮把車交給侍應生,過來擁著她進餐廳時,仍末結束剛才的話題。

  「你叔叔叫什麼名字o.」

  「黑澤光。」她答道,然後咬住舌頭。

  門口的侍應生開著餐廳門對他們露出職業性的親切微笑。明禮頓在那,奇怪地看著她。

  「他姓黑?好特殊的姓。他被領養時沒有改姓嗎?」

  她悄悄深吸一口氣,對他微笑。「哦,我說的是他以前的姓。對,他現在姓白。」

  他們一如往常被安靜的吃完飯,但今晚綃瑤整晚心神不安地深怕他又提出更多問題,她便得編出更荒謬的謊言來瞞他,因此她幾乎沒吃,僅送進嘴的幾口食物也食不知味。

  不到九點,他們已在回家的路上。綃瑤極力想說服他去看場電影,但明禮顯然較有興趣回去認識她的「叔叔」。

  「他說不定已經睡了,明禮。他今早回來時才下飛機,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使他筋疲力盡,時差也令他感到不大舒服,所以你來接我時他在屋裡休息沒有出來。」

  「如果他睡了,我絕不會打擾。不過現在時間還早,他說不定在等你,或許他也想看看你和什麼樣的人約會呢。」

  她感到萬分狠狠和沮喪。她希望他們回到家時,黑澤光已經上床了,或者更好的,他已自地球上消失。

  明禮的車駛進車道,綃瑤嚥下一聲悲慘的呻吟,瞪著燈火通明的房子。這個神經病,他一個人在屋裡,開著那麼多燈做什麼?甚至連門廊和院子的照明燈都亮著。如果不是天這麼黑,簡直就像白天。

  她的肩膀挫折地垂下。好極了,她一百年才撒一次謊,馬上就要當著自己的面給拆穿了。可惡的黑澤光,可恨的黑澤光!她到底哪裡惹上他了?

  明禮卻高興的笑著。

  「你看,小瑤,你叔叔還在等你回來呢。」

  綃瑤無力的回他一笑。「也許他擔心我怕黑,所以亮著燈。」

  當他們走到門口,屋內傳出來莫札特的交響樂,她知道沒指望了。

  綃瑤停在門前,轉向明禮充滿期待的臉。

  「明禮,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

  前門條地打開了,黑澤光穿著睡衣和睡袍站在裡面對他們露出主人似的笑容。

  「呀,回來得很早嘛,要不要進屋來?暴風雨快來了呢。」他把門大大敞開。

  明禮先跨進門,對黑澤光伸出手。「白叔叔,你好,我是古明禮。」

  黑澤光愕然眨眨眼,迷惑地轉頭看畏縮地還站在門外的綃瑤。

  「我很高興終於認識了小瑤的家人。」明禮熱切地又說。

  黑澤光看著綃瑤一會兒,慢慢的,唇揚起一個邪惡的笑容。綃瑤緊盯著他不懷好意的表情,不曉得他打算如何羞辱她。

  他可逮到報復她的機會了,他無能為力的悻悻地想。

  黑澤光緩緩轉向明禮,握住明禮伸了半天的手,過度熱情的搖了幾下。

  「好久沒人叫我白叔叔了,」黑澤光笑著說。「嗯,偶爾換個顏色也挺不錯。」

  「啊?」明禮說,沒意會過來。

  澤光伸手將這時走了進來的綃瑤拉近身垃,緊緊接住她的纖腰。

  「所有親戚當中,我最喜愛小瑤了。」他另一隻手捏捏她的臉蛋。

  綃瑤胃裡升起一陣張惶失措的騷動。她趕忙掙脫他,站到明禮旁邊。

  「叔叔,」她用特別加強的語調叫他。「我知道你很累了,你不用陪我們,請早點休息吧」她的眼神則威脅著他,並希望一旁的明禮不要注意到。

  「哦,我明白。」澤光歎口氣。「你們年輕人要單獨相處,當然不希望我這個老叔叔夾在中間了。」他再次握握明禮的手。

  「晚安,明禮,很高興見到你。」

  「晚安,白叔叔。」明禮說。

  澤光走前一步到絹搖身前。「晚安,我的乖侄女。」他低語道。

  綃瑤不自然地扭扭嘴。「祝你有個好夢,叔叔。」

  澤光笑著轉身,吹著口哨上樓。

  聽到樓上開門的聲音後,綃瑤再向明禮。他正困惑地看著她。

  「你叔叔真的好年輕啊,好像和我差不多年紀。」

  明禮三十二,綃瑤不知道黑澤光幾歲。

  「他的實際年齡比他的外表要老得多。」她說。

  「不會吧?我看他絕對不會超過三十五。」

  「你沒看見他兩鬢的灰髮嗎?他都快五十了。」

  明禮張大眼睛。「真的?」他伸手摸摸它的頭髮。「他可真駐顏有術,改天倒要向他請教請教。」

  綃瑤煩躁地歎一口氣。她原想要明禮留下,等黑澤光睡熟了再讓他回去,現在她覺得與其花時間在和明禮無聊的對話上,還不如去忍受黑澤光的諷刺。

  「謝謝你的晚餐,明禮。這個星期特別累,下星期又有好些繁雜的案子,我想休息了。」

  明禮搖一下頭。「你每次都這麼說。」

  是嗎?莫非他們之間的對白也和他們的約會一樣,變成一種特定公式了?

  「不過我瞭解你的工作真的很辛苦。」明禮跟著補充道。

  「謝謝你的體諒,明禮。」

  明禮走後,綃瑤靠著前門門框站了一會兒,平定一下她幾乎受驚過度的心情。這一天真夠瞧的,比她整個星期的工作加起來的壓力還要大。

  都是黑澤光的錯。她進屋,開始一一關掉院子、門廊、客廳的燈。幸好他識相的和她合作,沒有揭穿她,讓她下不了台,否則……

  綃瑤搖搖頭。沒有否則,因為她絕對狠不下心把他打出去。

  她回到自己房間,踢掉鞋子,倒進沙發裡,曲起雙腿。窗外雷仍在隆隆響,閃電不時到過,簡直像要把大地劈開來,好盛裝隨後將到的滂沱大雨。

  雙手環在胸前,綃瑤緊緊抱住自己,卻驅不走黑澤光接住她時如閃電穿過她身體的電擊感覺。她這時才想到,偌大的房子,只有她和一個談不上認識,而且顯然對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共處於即將來臨的暴風雨夜中,天曉得他會對她如何。

  突然,他的腳步在走廊響起。綃瑤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她房門底下的縫。他沒有進來,直接下樓去了。她躡足溜下沙發,走去輕輕打開房門,豎著耳朵聽下面的動靜。

  她聽到水流的聲音。然後她發現下雨了,她聽到的是流過屋頂的雨水,跟著響起石破天驚的雷和閃電,嚇得她跳了起來。未經思索地,綃瑤跑出房間,往樓下有另一個人的地方奔去。

  「下來喝杯咖啡吧!」黑澤光在廚房裡大聲喊。

  綃瑤面紅耳赤地在樓梯上煞住腳步。豈有此理,好像她在自己家裡做賊給當場逮到似的。

  她反身跑回房間。還好她赤著腳,雷雨聲大概可以掩掉她輕微的腳步聲,要不然可糗大了。

  換上她早先穿的家居褲和恤衫,綃瑤故意慢吞吞地走進廚房。

  他仍穿著睡衣,睡袍敞開著,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伸著長長的兩條腿,迭著足踝。

  綃瑤拉開桌子另一頭的椅子,端來放在他杯子旁邊的咖啡。

  他注視她往咖啡裡加一匙糖,倒了些許牛奶,修長的手指勾著杯耳端起來送到唇邊。

  「我倒不介意跟著你姓,」他突然開口說的話,害得她差點被咖啡嗆住。「可是輩分……你把我改得太老了吧?」

  藉著嗆那一下,她咳一聲,維持鎮定。

  「讓你升級有什麼不好?」她不好意思看他,便端詳著杯裡的咖啡。

  「我挺喜歡那小子叫我叔叔的傻相,可是我沒興趣當你的叔叔。」

  她不必感到不安,綃瑤告訴自己,打擾了她的是他。她把眼光移向他。

  「別擔心,我也不想高攀。」

  「哎,我幫了你,起碼該謝一聲吧?」

  「少討人情。要不是你死皮賴臉非住在這不可,我也用不著對明禮扯謊。」

  「幹嘛不對他實話實說?你心虛還是心中有槐?」

  綃瑤砰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受你前妻的委託,整個離婚申請過程無一不合法,你再這麼含血噴人的胡亂指控,我就告你譭謗!」

  他臉孔繃緊,抿著雙唇,眼睛瞪向前方的窗子。

  好一會兒,室內一片靜寂,只有屋外的風雨在屋頂和窗外呼嘯拍打。

  綃瑤無奈地輕輕歎息。

  「黑先生,」她猶豫地用緩和的語氣打破僵硬的沉默。「希望你瞭解我的職業道德不允許我透露你前妻告訴我的私人資料,但是你若想談談你們之間發生的事,我很願意當你的聽眾。」

  他收回伸在前面的腿,坐直身軀,目光落向地板,沉思著。

  過了半晌,他沉重地聳聳肩。「有什麼用?」他苦澀地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她坦然道。「不過我樂意聽聽你的說法,如果可能,我會盡我所能幫你。」

  「幫我?」他澀澀笑起來。「那麼你就得去對付你的客戶。你要知道,綃瑤,我在乎的不是她騙走的一切,我氣的是她的手段。」

  「你何不先讓我瞭解你這方的情形?」

  「要讓你瞭解,我就得由向敏妍說起,但是我現在不想談她,何況談也談不出結果。」

  「那你想怎樣?」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他搖搖頭。「她做得太絕了。她應該知道她的行為是違法的,為什麼還以身試法?她若要得到精神上的補償,她可以直接來找我,用不著耍這種不入流的詭計。」

  「精神上的補償?」綃瑤抓住他言詞中的要點。「你虐待她嗎?」

  他瞇著眼睛看她。「我像有暴力傾向的人嗎?」

  她回望住他。「你問我嗎?」

  澤光讀著她的眼紳,爆出大笑。

  「好,我道歉。但是換了是你,綃瑤,你會不會生氣,不火冒三丈嗎?」

  「大概會。可是你把氣出錯對象了。」

  「她只說:『你該去找我的律師。』然後給我你的電話,就掛了我的電話,我之後再打就打不通了。你說,我不找你,我該找誰?」

  她揉揉眉心。「你還沒回答我,你虐待過她嗎?」

  「沒有。」這次他立刻回答了,然後他又沉思了片刻。「三年前,我曾提出離婚,她不肯,那以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很少回來。我冷落了她,但是我從來沒有虐待她。」

  「聽起來你冷落得相當徹底,精神和心靈上的傷害,往往更甚於肉體傷害。」

  「說得一點也沒錯。」他飲盡杯中剩餘的冷咖啡,站起來,重新倒滿一杯,看到她的杯子也空了,他捧著咖啡壺過來。

  「不了。」綃瑤舉手謝絕。「喝多了我會睡不著覺。」

  他把壺放回櫥櫃上,再度坐下。

  「你結過婚嗎?」

  「謝天謝地,沒有。」她答得很快。「以後也不會有這個可能。」

  「那麼這個古明禮算是怎麼回事?他不是你男朋友嗎?」

  「交男朋友就一定要結婚嗎?」

  他吹了聲口哨,但充滿諷刺意味,它也出現在他表情上和聲音裡。「前衛女士,我向你致敬。」

  他舉起咖啡杯,一口喝光,放下杯子,站起來就走出廚房。

  「晚安,大律師。」

  莫名其妙,豈有此理。綃瑤稍後懊惱地邊洗杯子暗罵,她又哪裡得罪他了?她不想結婚干他何事?

  昨夜的風雨彷彿沒來過似的。澤光望出廚房的窗子,外面一片碧朗晴天。

  他但願他遭遇的事也能如這場疾逝的風雨,無奈他的心晴朗不起來。

  其實經過昨天小小發洩之後,他已經沒那麼光火了。說起來,他還真的很佩服這位律師小姐。換了他公司其他人,他昨天那麼凶神惡煞似的,那些人早嚇呆了,她不但不慌不忙地反擊,甚至大膽的讓他留下來。

  當他前妻叫他來找白綃瑤,他在氣頭上,確實曾以為這兩個女人聯手欺騙他。雖然僅相處了一天,澤光看得出來,綃瑤心地很善良。

  不過,他提醒自己,小心為要,這件事情還沒解決呢。說不定這位聰明又精明的女律師,在他來之前就接到向敏妍的警告了。

  也許正是如此,她勝券在握,自然應付他應付得從從容容。

  一個專門替人辦離婚案件,自己打定主意不結婚,卻照樣和男人出去約會的女人,她關心的只有她自己的利益和她的事業。就某方面來說,她和向敏妍同樣的自私。

  對,沒錯。想著,澤光又惱火起來,他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背後暗算別人的人。白綃瑤是否和向敏妍一夥,他還得再多觀察。

  可是他也不能在這待太久。想起他現今肩上多出來的重責大任,澤光歎一口氣。六個孩子。天哪,他去哪為那六個孩子找個可以照顧他們的母親或保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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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情難自控:

  綃瑤坐在床上發怔。陽光亮麗的灑滿了一室,昨夜的風雨莫非是場夢?那麼黑澤光的事也是個噩夢嗎?

  她才想著、希望著,這個噩夢就沒敲門的打開她的房門探頭進來。

  「早。」

  他臉上帶著惱人、神采奕奕的笑容。綃瑤瞪著他。

  「你連敲門的禮貌都不懂嗎?」

  「怕人不請自入,你就該鎖門。」

  「我一向一個人,從來沒有鎖門的必要。」

  「你多幸運,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

  「是哦,我感激不盡。」

  「不用客氣。」他嘻皮笑臉。「早餐做好。有煙肉、煎蛋和烤多士,新鮮現搾的果汁,還有牛奶、咖啡。」

  「嘖,真奢侈。不過反正不花你半毛錢。」她譏剌道。「不用拘束,盡情享用吧。」

  「別這麼心胸狹窄啼,你說了我可以使用廚房啊,何況我還邀請了你,不是嗎?」

  「心胸狹窄!」她抗議地喊。「還『你』邀請『我』咧!一會兒你說不定要自認為主人,把我當你的管家了。」

  「這倒是好主意。你知道,我還真的需要一位管家。」澤光說的是真話,但是她的氣話卻教他靈機一動。

  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想。不過他得小小費點工夫。

  「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綃瑤狐疑地揪著他。他穿著筆挺的卡其長褲和墨綠色襯衫,英俊迷人。

  他慢慢走到床邊,凝視著她。「我喜歡你早晨起來的模樣。」他對她柔聲低語。「清新得像朵小百合。」

  她抱著屈彎的膝蓋往後縮。「少用這種性感的語調企圖誘惑我。記得嗎?昨天你還形容我像隔壁的狗。」

  他的笑聲瘖啞。「你們做律師的都犯這個毛病,喜歡曲解別人的話。我說的是『如果』你的鼻子像隔壁的狗那麼大。但你有個小巧的鼻子,而我剛好開始發現它很可愛。」

  她盯著他靠近得離她僅有咫尺的臉,莫名的感到呼吸困難。

  「離我遠點,黑澤光,對我灌迷湯是沒用的。」

  澤光發覺自己情不自禁地望著她伶俐的粉紅唇瓣,他被內心那股不自覺的真的想吻她的衝動嚇了一跳。

  「我不過是要確定你不曾在床上賴一整個早上。」他伸直身體,把手伸給她。「準備起床沒有?」

  她推開他的手。「我自己會起來。請你出去好嗎?這個房間不在你被允許活動的範圍內。」

  「好心沒好報。」他咕噥著轉身。

  他一出去,綃瑤立刻跳下床,跑過去把門反鎖,很快地梳洗,穿上一件紫色T恤和牛仔褲,比平常多花了點時間梳亮她的長髮,然後將它編結成辮拉到胸前,髮辮尾端繫上一條藍色髮帶。

  澤光坐在餐桌旁看報紙,桌上果然擺著豐富的早餐。見她過來,他的眼睛由報紙上方抬起來對她笑著。

  「你這模樣一點也不像精明的律師。」

  「哼,不必恭維。我不工作的時候,當然不像律師。」

  他讚賞的眼光使她的心跳加速,納瑤故意忽略它,拉開椅子坐下。

  「我可以看『我的』報紙嗎?」

  他馬上遞給她。她假裝專心看報,事實上拿著報紙擋住他的視線,也阻止自己看他。她不懂何以他的目光變柔和,不再對她充滿怨恨怒氣,反而使得她坐立不安。

  「好厲害。」他喃喃說著。

  「什麼?」她用漠不關心的話氣問,一手拿果汁,一手仍高舉著報紙。

  「我從來沒想到倒著可以看報紙,你的眼睛一定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綃瑤仔細一看,報紙上的字果真是上下顛倒的。她只覺一陣血氣上湧,隨即鎮定地放下報紙,瞪著他。

  「我不過是在測試你是不是盯著我看。」她靈敏地反駁。「你到底在看什麼?」

  明知她強詞奪理,澤光哀聲搖頭。

  「我在想,你這麼個漂漂亮亮、生活過得無憂無慮的可愛女人,為什麼要……」

  「停。」她手心朝外擋掉他其餘的話。「我不要再聽你莫須有的指責。你想讓我感到內疚,然後向你承認我錯了,同你懊悔我不該協助你的前妻。告訴你,行不通的。」

  他慢條斯理啜著咖啡,眼光不曾離開她。澤光發覺他越來越相信她沒有騙他,這一切都是向敏妍一手策畫的。但他也發覺他不想相信她,因為如此一來,他就沒有理由「賴」著她了。

  「好吧,今天天氣很好,我們不要拿這件事破壞美好的早晨。今天我們要做什麼?」

  她反對地高高揚起雙眉。

  「我們?」

  「是啊,我認為我們應該出去走走。你有什麼好主意?我離開太久了,不知道假日何處去。欸,這是春天呢,我們上山踏青賞花如何?」

  「你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喝點水潤潤喉吧,然後『你』儘管上山去賞花,『我』另有計畫。」

  他也對她揚起雙眉。

  「你今天又有約會?」

  好像他有權利表示意見似的。綃瑤卻似乎不怎麼在意。真奇怪,她向來不喜歡受人拘束的。

  「不是。」她甚至對他解釋道。「海洋公園裡今天有個手工藝品義賣展覽,我要去看看。」

  「手工藝品展?好像挺有趣。我也要去。」

  「你幹嘛?監視我,怕我跑掉?喂,你住的是我家,而拿走你的財產的不是我。」

  「嘿,我可沒提這件事,我有嗎?」

  也許是她反應過度,綃瑤抿著嘴。但他自出現在她院子,就把她當幫兇、罪犯,她要如何想?

  「讓我這麼說吧。」他溫柔地改變方式。「我想和你在一起,而且我反正無處可去,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去公園,行嗎?」

  她遲疑著。「你認為這樣妥當嗎?會有很多人的。」

  「有何不可?我又不是逃犯。再者,我認識的人,我想他們不會對手工藝品展感興趣。」

  「我以為你說你無處無人可投靠。」

  她以為她逮到了他的語病,結果他比她想像的還要狡黠。

  「我也說了我有個公司,不是嗎?你不會建議我去某個員工家門口按門鈴,然後說:『我無家可歸,可不可以讓我往府上借住?』吧?」

  是不大好。她搖搖頭。「你才該去當律師,黑澤光。」

  「我?不行,我太善良,人容易被騙。」

  「哎,你……」

  「好啦,讓我和你一起去,我保證不惹你生氣,不說不該說的話。」

  她實在沒法對那雙充滿溫柔懇求的眼睛說不。

  「好吧。」納瑤勉強同意,但警告道。「要是你無聊得想打瞌睡,可別怪我。」

  「有你在身邊,打瞌睡?除非你和我一起睡。」

  綃瑤掄捲起報紙朝他扔過去,他準確地接住,仰頭大笑。不知不覺地,她也笑了起來。

  公園裡不只是很多人,人山人海的,擠得每條通道都水洩不通。

  他們並沒有碰到任何熟人。一次被人擠散後,澤光開始牽握住她的手。不曉得他有沒有感覺到那股穿入血管的奇異震顫?她望向他,他卻一徑興致盎然地注視著他們走過的每個攤位,完全沒有注意他們十指交握的手,彷彿他握著的只是只小狗的爪子,令她十分洩氣和失望。

  然而他對展覽表現的興趣,又令她很是開心。有時他們停在某個攤位前,仔細地欣賞手工精緻的作品。綃瑤發覺他對一些看似平凡的小東西格外喜愛,他在幾個幾乎乏人問津的攤位前停留最久。她相信他若有錢,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買下那些別人只看一眼就走開的小木雕。

  逛了大半圈後,他們走到一個擁擠的小小休息區。

  「這些人真是多才多藝。」他說。

  「嗯,有些作品的創作者還是傷殘人士呢。」她告訴他。「他們花了比常人多數倍的時間和精力,才完成那些心血之作。」

  「我去一下洗手間。」他突然說。

  納瑤注視他沒入人海,趕快擠回一個雙臂傷殘的創作者攤位前。她不好意思當著黑澤光的面買,以免他感到尷尬難為倩;同時,這是義賣會,為善不必為人知麻。付了錢,她把一個刻著「情深」的木刻放進襯衣口袋。

  中午他們在公園附近一個小食店吃家常牛肉麵。湯汁和味道均及不上明禮和她常去的那一間牛肉麵,可是綃瑤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她這輩子第一次吃牛肉麵。

  她對自己的好心情很是驚訝。明禮對這類展覽完全沒有興趣,所以她想也沒想到邀約他同行。不過話說回來,她根本不知道明禮喜歡什麼,所以根本上是她喜歡一個人來逛。

  她不得不承認澤光的作陪使她感到很愉快,跟他出來,不像和明禮出去時偶爾會感到彆扭,且常常很快就無聊得想回家。她喜歡有澤光做伴的感覺,這實在不是好現象。不過還好他明天一早就走了。

  但她何以忽地有些悵悵然?

  「想什麼?想得眉都擠成一堆。」他柔聲問,伸手用手指輕輕碰觸她的眉心。

  綃瑤心神一陣撼動,忙躲開他。

  「你剛才和那個小女孩說什麼,說得她笑個不停?」她隨便找個話題。

  「哦。」他挑起一筷子麵條放進嘴裡。「是她直盯著我看,我問她是不是我長得很像她男朋友。」

  「什麼?那小女孩頂多不過五、六歲!」

  「她直點頭,你沒看見嗎?」

  「我看見了。你真的那樣問她?」

  「是啊。」

  納瑤搖著頭笑。「你真是的。」

  「說到這個,那些娃娃的標價是真的嗎?二百元一個?」

  「它們本來是外銷品,銷路很好的呢。」

  「那麼醜,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楚,小女孩真會喜歡那種娃娃嗎?」

  「當然了。」

  「我可沒看到有多少人去買。外銷不出去才拿到這來賣的吧?」

  「胡說,我看到好多人買呢。」

  「哎,難怪人家的米奇老鼠把我們的市場打得一塌糊塗。」

  「你有沒有小孩,黑澤光?」

  他突然變得面無表情。「這可奇怪了,我前妻難道沒有告訴你?」

  自她問起他有沒有小孩,他以反問做答,他們之間的和諧氣氛就被一片僵硬的沉默取代。

  午後不久,他們回到綃瑤的家,他才終於又開口說話。

  「現在要幹嘛?」口氣彷彿什麼事也沒有。

  還說女人情緒多變呢。

  「我要睡午覺。」她沒好氣地說。「你要做什麼?」

  「你比我矮小,你的床又大又舒服,我的卻是又窄又短的單人床。」他抱怨。

  「酒店的床很大,我也還是很樂意借你錢。」

  「想想,我還是委屈在這遷就好了。」

  她轉身上樓。「你用不著委屈自己。如果你改變主意,我的貸款提議仍然有效。」

  「我想你不會大方慷慨的願意讓我分享你的舒適大床吧!它足夠容納兩個人的,你知通。」他在樓下大聲說。

  「你用力的作你的白日夢吧。」

  她很快走進臥室,反手鎖上房門,但她沒聽見他上樓來進一步騷擾她。她分不清她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望。

  好半晌,綃瑤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他的動靜,她實在沒想到留他在屋裡變成這麼不單純的情況,她本來一個人過得好好的,如今卻在這專心地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甚且有些希望他來敲她的房門。

  不知過了多久,綃瑤醒過來,才發現她睡著了。她看看時間,已是下午四點一刻。她起床,迅速下樓,到處不見澤光的影子。她回樓上敲客房的門也沒人回應;她打開門,他不裡面。

  最後綃瑤才在廚房冰箱門上看到他用他的磁貼動物貼著的字條:孤芳自賞去也。他龍飛風舞地寫道。

  她跑到外面,她的車子停在車道上。

  他說孤芳自賞去,是什麼意思?

  綃瑤再回到客房,他的行李箱還在。他沒走掉。她既安心又擔心。

  這傢伙身上口袋空空,他到哪去了?

  他是不是和他前妻聯絡上,去找她了?

  或者他找到了一個可以借錢的朋友?或借宿?

  綃瑤忽然明白她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在屋裡打轉。她把自己塞進沙發。

  他不在她應該感到很輕鬆、很愉快,但是她一點也不。

  她在客房靠近電話的沙發坐了好半天,當它一聲也沒響,她走進廚房,盯著他留的字條,仍琢磨不出他的話意。

  再一次,綃瑤上樓來到他暫住的客房。她四處打量著。這房間他才住了一夜,彷彿已充滿了他的氣味,化妝抬上擺著他的胡後水、剃鬚膏、古龍水和沐浴露。

  嘖,嘖,這男人還真考究。她拿起古龍水,還未旋開瓶蓋,一縷淡淡香已滲入她呼息間,她忙將它放了回去。

  想起他的抱怨,綃瑤站在單人床邊一會兒,不禁莞爾。呵,他那麼高的個子,這床似乎對他來說是小了點。但她可沒邀請他住進來。

  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她不斷地後悔不該睡著,沒和他一起出去。

  夕陽抹上餘暉時,她開始做晚飯,滿心想藉這頓晚餐多少略微彌補她不知打哪冒出來的歉疚感。

  不論如何,他失去了一切是事實。

  八點正,澤光沒有回來。綃瑤首次發覺一個人吃飯如此孤單無味。她為他留了一份飯菜放在微波爐中。

  坐在客廳裡,她百無聊賴地拿著遙控器,電視頻道一台一台的轉來再去,心思全不在螢幕上。她很生氣,而且越來越氣。她氣自己居然想念他,希望他趕快回來,又擔心他沒錢坐車。她更氣他留張看不懂的字條,一出去到這麼晚還不見人影。

  快十一點時,綃瑤聽到外面砰地關車門的聲音,又聽到他和人在說話。他偷快的笑聲使她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在這苦等了一下午,一整晚,為他擔心得要命,還為他做晚飯,他倒好,原來有人接送他,搞不好還是個女的,兩人痛痛快快玩到現在。

  他進來時偷快的笑容仍然掛在臉上,眼睛閃亮。

  「綃瑤,」他開心地說。「還沒睡呵?在等我?想念我嗎?」

  她斜瞪他一眼,不答理他。

  「你不想我。」他回答自己的問題,依舊笑容滿面。「嗯,肚子餓了,我去找點東西吃。」

  他朝廚房走去。她真想繼續不理他。

  「你的晚餐在微波爐裹。」她氣呼呼地告訴他。

  他驚訝地轉身。「你做了晚飯?你會下廚?你為我做了晚飯?」

  「不必如此受寵若驚,歡天喜地。」她冷冷地說。「我本來要把剩菜拿給隔壁的狗吃,但焦太太說它今天肚子不大舒服,我就留給你了。」

  「我明天若看見它,會不嫌棄的親一下它的大鼻子。」

  「得了,你別害它得傳染病。」

  他大笑,走回來。「要不要來觀賞我吃狗食?」

  「沒空。」她怒沖沖地。「我在看電視劇集。」

  「唔,本地的劇集幾時把我們的晚間新聞加進去了?」

  她的眼睛飛快轉向電視,可不是正在播晚間新聞嗎?她對自己翻個白眼,啪地用遙控器關掉電規。

  「我本來在看電規劇集的頻道。」她強自辯道。

  「你在生什麼氣啊,綃瑤?」

  他的柔和一點也安撫不了她,倒像在她的怒火上淋了一道油。

  「我生什麼氣?」她跳起來。「我有什麼氣好生的?不過是有個莫名其妙的壞蛋把我家當酒店,來去自如罷了,有什麼值得生氣的?」

  「我留了字條啊。」

  「字條!」

  她衝向廚房,並回頭兩次以確定他跟進來了。她抓下仍貼在冰箱門上的紙條,在他眼前揮著。

  「『孤芳自賞去了』。你管這叫留言嗎?這種沙漠地帶的密碼,恕本人才疏學淺,有看沒懂。」

  他又是一陣大笑。「我找你一塊上山,你不去,我就自個兒踏青賞花去了,不是孤芳自賞是什麼?」

  「胡亂用成語。」她仍怒氣沖沖。「而且你根本不是一個人,有人開車送你回來。」

  她看都沒看見他有任何動作,突然間,他已緊緊抱住了她。

  「不要……唔……」她駭然大叫,卻變成一聲悶哼。

  他閃電般蓋住她的唇,霸道地吻著她,雙臂堅定地環住她,使她無法動彈。

  綃瑤屏住呼吸,僵在他懷裡。他的嘴唇施加在她唇上的壓力,令她的腦子呈現片刻停電般的空白,接著全身又如觸電似的一陣戰慄。

  她沒有回吻他,可是隔了好半晌才想到要反應。

  她使勁推開他。

  「你好大的膽子!」她大吼。

  他凝視她,滿眼都是笑意,也漾滿了嘴角。

  「你質問我行蹤的口氣像太太質問丈夫。」他溫柔無比地指出。

  「我……」

  絹搖欲辯的聲音消去。他說的好像有點……是真的。她臉頰飛上滿天紅霞。

  「你都用這種暴力的強制方式吻你太太嗎?難怪她要離……」

  她發現她又被拉回他懷中。

  「剛才那是要阻止你大吼大叫,現在這才叫吻。」

  「不……唔……」

  這次覆住她的唇異常地溫柔。電流由她嘴唇穿進她頭頂,透過她的身體,流向她腳底。

  他的手臂溫柔地擁著她,他一遍又一遍用奇異的、柔軟的嘴唇和舌尖,無比輕柔的刷拂她的唇瓣。她站著不動,這種溫柔教人無法抗拒。更可惱的,她發覺她也想吻他,而且地無意和自己抗拒。

  綃瑤伸出手臂環住他的頸項,因為她的雙腿發軟打顫。他將她擁近些,他的吻跟著深入她如花辮向他迎啟的雙唇。

  彷彿有一股未知的磁力主宰著她的全部意識,使她身不由己的投入其中。而他持續溫柔的吻,猶如大海,一寸一寸的將她吞沒。

  她突然猛力推開他,自己也喘著氣退後。

  「不要再這樣做。」她的聲音沙啞得她都不認得了。她深呼吸,設法鎮定體內驚人地奔竄的激流。

  「小瑤」他向前一步。

  她往後退開。「不要,別把你的怨恨發洩在我身上,我不是你該怨恨的對象。」

  他一臉的不可置信。「怨恨?你在說什麼,小瑤?不過是一個吻而已。」

  「我沒那麼天真,我也不笨,許多不可收拾的後果都是由一個吻開始的。」

  「你認為我吻你是因為怨恨?」

  「我該怎麼想?」她覺得眼睛似乎模糊了,她渾身發抖。「不是憤怒驅使你來找我嗎?你沒為發生的事情怪我嗎?你不是相信我該為你的損失負責嗎?你要利用我的身體,達到你洩憤和報仇的目的,不是嗎?」

  「啊,老天。」半晌,他舉手用力抹一下臉。「不,不是這樣的。」

  她望住他表情錯綜複雜的臉,她自己的心情同樣複雜。

  「我絕沒有佔你便宜的意思,小瑤,請相信我。」他的目光和聲調皆十分懇切。

  「那你如何解釋你的行為?」

  他靜默一會兒。「我不知道。」他聳聳肩。「情不自禁……出於……自然反應。我不知道。」

  她深深、深深的吸一口氣。「你不可以再這麼做。」她的警告軟弱無力。

  他兩手塞進褲子口袋,低頭看著他運動鞋上的泥土。

  「我不該來的,我把事情弄得更亂了。」他只是自言自語。

  「你總算明白了,你本來就不該找上我的。」

  「不,我比來之前更不明白了。」他抬起來注視她的雙眸痛苦而沮喪。「今天我去山上,是想一個人靜一靜。回來以後發現我不在時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我還沒有時間真正的冷靜思考。」

  「你怎麼上山的?」

  「朋友送我去的。」他坦率回答。「我原本要好好想想我該做的一些事,結果滿腦子想的是你,和你和古明禮之間的關係。」

  她臉又紅了。「我和明禮的事跟你沒有關係。」

  「我知道,所以我更惱,因為我沒把自己生活裡重要的事情理出個頭緒,反而又惹出新的、無謂的煩惱。」

  「我看你回來的時候挺開心的。」

  「對,我想念你,我很高興回來見到你,你還為我留了晚飯。你知道有多少年沒人為我做飯了嗎?更別提等我回家,為了我不見了而著急,為了我遲歸而生氣,我樂昏了頭了。」

  他一口氣沒停地說。

  她卻聽得滿頭霧水。「你語無倫次的說些什麼,我聽不懂。」

  他詛咒一聲,看她一眼,補充說明。「我在罵自己。」

  綃瑤搖搖頭。「我看你是瘋了。」

  她想問他的朋友是男是女,繼而記起她不久而被他當太太語氣的誤會,只好閉著嘴。

  「我若瘋了,我就是世界上最正常的瘋子。」他咕嚕著打開微波爐。「你真的為我做了菜。」

  他感動的口吻使她很不自在。

  「我說過,那是剩菜,我常多煮一些吃的留給隔壁的狗。」

  「隨你怎麼說,我餓慘了,真是狗食我也不在乎。」

  綃瑤注視他狼吞虎嚥,邊嘖嘖誇她的手藝,不由得有些奇特的滿足感。

  「你的朋友既然接你上山,又送你回來,為什麼沒請你吃飯?」她故意漫不經心地問。

  「他送我到山腳就走了;回來時,我走了很遠才搭到便車。」

  「搭便車?在香港有人讓你搭便車?」她不相信。「你在路邊表演脫衣舞還是露你的大腿?」

  他露出他潔白的牙齒。「我唱歌。」

  「唱歌?」

  「嗯,唱『歸來吧』。」

  「磋……下次你該脫掉衣服假裝在那縫補,然後念『遊子吟』。

  「我不會念詩。」他放下筷子,滿足地打個飽隔。「真好,好久沒享受這般的家庭溫暖了。」

  他該不會已摸透了她的弱點,藉機博取她的同情吧?綃瑤提醒自己不可再犯心軟的毛病。

  「不要太溫暖了,這兒不是你的家。」她硬著心腸回他。「你答應明天一早就走,你別忘了。」

  他整個表情靜了下來,幾乎有點悲傷的樣子。

  「我沒忘,我會走的。」他靜靜說,收抬起碗筷拿去廚房,開始洗碗。

  她終於無法控制地於心不忍起來。

  「你明早要去哪?我上班前可以先開車送你過去。」她溫和地提議。

  「我還不知道。」

  她看著他垮垂的寬肩,無助的背影,幾乎想過去安慰他。她緊握住雙手,阻止自己靠近他,萬一他會錯意又吻她……其實那滿誘惑人的。

  這想法嚇了她一跳。

  「唔,你想一想,明早再告訴我好了。晚安,澤光。」

  她快步逃出廚房,沒注意到自己叫了他的名字,更沒看到他驚訝而偷快的笑容。

  綃瑤關上門,脫下衣服,換了睡衣,然後瞪著房門,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鎖上它。她怕他來找她,又希望他來找她。做什麼?她也不知道,她內心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困惑的掙扎。

  她走到門邊,伸出手,可是沒碰到門鎖就縮回來了。她的手拂過臉龐,停在被他吻過的唇上。還是……鎖上的好。

  她的手再度一伸又一縮,在自己家裡還要鎖門,實在荒謬。

  她上床把自己安置好,可是似乎不管她如何睡,姿勢都不對。

  她最後索性坐起來,背靠著床頭,抱著枕頭,思考著澤光的困境。整件事現在在她腦中呈現出來的過程,變得一點也不清晰,疑點太多了。

  黑澤光英俊又富有,怎會有女人不計一切的要和他離婚?

  她的本能和直覺都告訴她,他真的是受害人。但,說不通。

  向敏妍提出的文件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他為什麼簽了字,無條件把一切給了他前妻,卻在事後表現得他對此事一無所知,暴跳如雷?

  向敏妍真的以欺騙手段掠奪了他的財產嗎?她又如何使他在那些文件上簽字的?

  黑澤光又不是不識字,他不會不看文件內容就簽上自己的名字。

  除非,文件上的簽名不是出自澤光親筆。

  那麼不僅向敏妍有偽造文書之罪,綃瑤的事業也將因此受到打擊。假如澤光再一口咬定向敏妍欺詐他的財產,她也有份,她的整個前途跟著都要完蛋。

  想到這,綃瑤猛抽了一口氣。但願向敏妍沒有知法犯法,但願……現在但願什麼都沒用,明天早上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看一遍向敏妍的檔案,好好仔細研究一下,漏洞究竟出在何處,她疏忽了什麼地方?

  聽到澤光上樓的腳步聲,她趕緊躺下來,把被單拉到脖子上。

  他走到她門外停住時,她心跳撞擊的聲音大得她想他在外面說不定都聽得見。

  「小瑤,」他輕輕敲敲門。「你睡了嗎?」

  她屏住呼吸,閉緊眼睛;想到他看不見她,她又張開雙眼,瞪著走廊射進門縫底下的燈光,和一小片他的影子。

  有一會兒,她以為他會試著開門進來,她屏息屏得幾乎要斷氣了。結果他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走向客房走去了。她吐出一大口長氣。

  過了片刻,走廊那頭傳來他開門、關門的聲音,她歎了一口氣。當她終於入夢,她帶著滿心的愁悵和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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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2: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短暫別離:

  星期一早上六點鐘左右,一輛計程車停在澤夏塑膠板公司大門口,鐵門自輪軌緩緩滑開時,警衛走出警衛室。當他看見步下計程車的人,臉上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黑先生,你回來啦!」

  「回來了。」澤光親切地微笑揮手。「你早,老楊。」

  「你才早呢,黑先生,要不要幫忙?」警衛過來要幫他提行李。

  「謝謝,我自己來。一切都好吧?」

  「好,好,不過你不在就是不一樣,現在你回來就好了。」

  「我也很高興回來。還沒人來吧?」

  「這麼早?」老楊搖搖頭。「黑先生,你在的時候,你永遠是第一個到的。」

  「很好,很高興我沒有遲到。」

  老楊愉快地呵呵笑。

  「一會兒見,老楊。」

  「一會兒見,黑先生。」

  澤光步過兩邊種滿矮松的通道,經過寬大的停車場,走向辦公大樓。這邊另一位警衛同樣驚訝、歡喜的迎上來。重複幾乎相同的對話後,澤光走向三樓他的辦公室。整棟辦公大樓中安安靜靜的,正是他需要的。

  希望澤夏其他員工也和警衛們一樣,對向敏妍離開他的事尚不知情。

  真可笑,在她做了那些傷害他們的婚姻、傷透了他的心、完全毀掉他們感情的事情之後,他居然被她「休」掉了。

  辦公桌上如澤光預料的,檔案、文件堆積得像一場大災難。他坐下來,不急著看它們,甚至因向敏妍所作所為燃起的沖宵怒火也似乎平息了。

  他不擔憂等著過目的公事,不忙于思索如何解決離婚案,及如何索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他坐在那,想念綃瑤。

  離開前,他去了她臥房,發現她沒鎖門時,他不禁微笑。他希望那是表示她信任他的人格。但那不重要。他可以不聲不響走掉,然而他出了大門,又旋轉腳跟,因為他覺得他非再看她一眼不可,儘管並不是說他這一走,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剛好相反,他肯定一定要再見她的。

  她睡熱的模樣宛似無邪的小天使,那一刻,她看起來非常非常嬌柔而年輕。他幾乎忍不住想躺上床,躺在她旁邊,把她擁進懷裡。

  以他目前的處境,他還有這份情懷,實在不可思議。和她相處這兩天,完全大出他意料之外。澤光不記得他曾這麼開心過,至少過去的四年,他沒像和綃瑤在一起時,感到那麼輕鬆愉快過。

  他就坐在那,回憶、回味他和她相處的每一刻,點點滴滴,幾乎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而不察時間一分一秒快速的溜過,樓下已開始忙碌的一天。

  歐永年,澤夏的副總經理,開門進來時,看見的便是澤光獨坐凝思微笑的模樣。

  「喲,你怎麼不吭不哈的就重現江湖了?」

  澤光驚醒過來。「咦,早,永年。」

  「他們說你回來了,我還以為是他們思念你過度造成的幻象呢。」永年自行在他對面坐下,端量著他。「看你滿面春風的,想來此番中東之旅不虛此行了?」

  「哎,一言難盡。我不在時,公司多虧你照應打理了。」

  「我拿人薪水,與人當差,何況你建立了個無瑕的公司體系,我不過一切遵循你留下的腳步,按部就班,再要出錯,便該自殺謝罪了。」

  兩人寒暄一陣,接著開始談公事。永年報告,澤光聆聽,但他不只一次神思飛游出殼,不時佔據他思維的,總是綃瑤或喜或怒、或嗔或茫然的笑﹑倩影。

  同樣的,綃瑤也為了他而心神無法專注於工作。他在時,老是搞得她情緒混亂,短短一個週末,就擾得她生活大亂;他走了,她未見清靜,原有的生活秩序彷彿也消失無蹤。

  這人簡直過分透頂。一陣暴風似的進她家,然後一聲不吭突兀地走掉。

  綃瑤早上到辦公室時,心蘭已煮好咖啡,把她們上週五離開時留下的亂七八糟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早,心蘭,有沒有電話?」

  「沒有『他』打來的,如果這是你擔心的。」

  綃瑤納悶地想了想。「誰?」

  「星期五那個炸彈先生啊。那個火爆的男人,」心蘭提醒她。「他沒有再打來,或者是『還』沒有打來。」

  綃瑤苦笑。「有沒有其他電話呢?」

  她沒直接問出來的是,向敏妍有沒有來電話。澤光說他打過電話給她,她不應該沒有反應吧?

  「沒有。」心蘭搖搖頭。「星期一早上,很不尋常的安靜,是嗎?」

  「讓我們希望這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吧。」

  綃瑤走進她的辦公室,心蘭尾隨而入。

  「小瑤,有什麼不對嗎?你是不是和知書達禮的牛肉麵吵架了?」

  綃瑤在她辦公桌後坐下。她敲敲桌面。「你能和木頭吵得起來嗎?」

  「那就不是牛肉麵。」心蘭繼續端詳她。「你有什麼心事?」

  綃瑤托著下巴沉思。

  「告訴我,心蘭,」她審慎地緩緩道。「過去一年裡我們辦過的案子,有沒有令你感到特別不合常理的?你打那些答辯書時,有哪些令你印象特別深刻且不尋常的?」

  心蘭眼珠翻向天花板想了一下。

  「嗯,既然你問起,有兩件案子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蘭一臂橫在胸前,一手靠在其上,手指按著嘴唇。「一件是『理性、和諧』的協議離婚的那對夫妻。四十年,」她悲哀地聳聳肩。「彼此在不和諧的婚姻裡共度了漫長、可怕的四十年,才想到『個性不合,協議分手』。老天,我希望我和我們家那口子不要昏昧至此,太痛苦了。」

  「至少他們嘗試了四十年,以期有個方式實踐當初的婚誓,不能不說他們勇氣可嘉,只是結局令人傷感而已。」

  「倒也是。」心蘭歎口氣。「另外就是向敏妍的案子。我很難理解,什麼樣的男人會丟下如此一個如花美眷,而且放棄那麼一棟華廈、兩部豪華房車和一大筆錢,去和一個秘書私奔?」

  「我也不懂。」綃瑤喃喃自語。

  「大概是所謂『狂熱的戀情』吧,為了愛,情願放棄、拋下一切。不過我先生就不會這麼做。」小蘭扮個鬼臉。「他也許會為了個絕世美女拋棄我,但是他絕不會車子、房子和銀行存款統統不要了。」

  「胡說八道,難道你還比不上汽車、洋房嗎?要對自己有信心。」

  「是哦,你是對我說教的最佳人選,等哪天你要結婚了,再來和我談信心吧。」

  「我就是充滿自信,所以不需要婚姻來錦上添花。」

  「都是你的『理論』。」

  「上班了,杜心蘭小姐。」

  「你是老闆。」

  心蘭笑著出去。綃瑤才拉開抽屜準備拿出向敏妍的檔案,她的秘書又進來了。

  「小瑤,曹操來了。」她小聲地通告。

  綃瑤馬上心跳加速。「炸彈先生?」

  「不,是向敏妍。」

  好極了。「我正想找她。請她進來吧。」

  正如心蘭形容的,向敏妍確實貌美如花。曲線美好的身材今天包裝著真絲棗紅套裝,那張當時深深打動了綃瑤,得到她所有同情的楚楚可人、愁鬱的姣好臉龐,依然寫滿了美麗的憂愁,只有微微聳動的細眉顯示了她的緊張不安。

  凝視、打量在她對面微垂眼睫的向敏妍,想到她是--曾是--黑澤光的妻子,綃瑤的胃打著奇怪的結。

  「你今天沒有預約就來找我,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向小姐?」她冷靜、溫和如常地詢問。

  向敏妍輕輕挪動一下她優雅地坐著的身體。

  「我的丈……前夫回來了。」

  綃瑤只點一下頭。「如何呢?」

  向敏妍又移動一下身子。「我想他可能會來找麻煩。」

  「哦?」綃瑤手在桌上迭成塔狀。「他會找什麼樣的麻煩?」

  「他可能會反對這項離婚判決。他有權利這麼做嗎?」

  綃瑤盯著她本來楚楚可憐,此刻閃著近似狡黠光芒的眼睛。老天,她顯然很離譜的低估了這個女人。

  那表示,澤光是說了實話的一方。

  是嗎?

  「沒有。除非他有有力、充足的證據來反駁你提出的合法文件。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認為他會採取上訴行為?既然他當初無條件同意一切離婚協議內容,在判決生效後才來反對,豈不奇怪?」

  「他過去這一年半……嗯,將近一年半都在中東。現在他回來了,而且覺得以前他太慷概,他想要回他的……我是說,他要把房子、車子及其他東西要回去。」

  「那麼他需要個好律師為他打這場官司。」

  綃瑤注意著向敏妍思索的表倩,卻看不出端倪。她若不是個很高明的騙子,就是真正的受害人。

  二者,綃瑤皆希望是,又都矛盾的希望不是。

  靜默之後,向敏妍輕輕地開口。

  「他說我沒有權利拿走他的東西,他……怪我偽造他的簽名,偽用他的圖章。」

  綃瑤靠向椅背,感覺向敏妍的話像只無形的手摀住了她的喉嚨。

  「你有沒有呢?」她平靜地問。

  「沒有。」向敏妍答得很快,口氣急切。「簽名分析可以證明確實是他的筆跡,圖章是他……親自蓋的,他只是不甘心他給了我太多,現在我不肯退給他,我想他會採取報復行為。他的脾氣非常暴躁,我很怕他。」

  她可憐小女人的模樣絕對可以唬得過任何人,但綃瑤既已見過澤光,和他說過話,她至少瞭解他或許盛怒之下是很火,卻不會失去理性。

  她如今把自己卡在夾縫中,要小心留意向敏妍是否在以演技取勝,也不要太喜歡澤光,而在判斷上造成又一次失誤。

  「我想,向小姐,你的前夫若要對你採取可能傷害你的行為,你現在大概不會好端端坐在這了,是嗎?」

  「你不瞭解他。當初他為了得到他所要的,不惜一切代價的要擺脫我和我們的婚姻,現在他得到了,又覺得他付出的代價太高,可是我絕不會還給他的。而他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現在才回來,只是先給我個警告,我無法想像他會做出什麼,所以我來找你,請你幫助我。」

  「我是律師,向小姐,不是警察。關於訴訟案件我能協助你,但我無法提供保護。你該去報警,假如你擔心他會對你做人身攻擊或騷擾。」

  「不,不,我不要報警。」向敏妍慌了起來。「你誤會了,我沒說他會直接對我做人身攻擊,他是聰明人,他非常精明,傷害我,對他沒有益處,他明白的。」

  「那麼……」

  「他本人或他的律師都可能會和你聯絡,我是來讓你瞭解情況,畢竟你是我的律師,並且我也想瞭解一下就這件事,他的律師會怎麼做?」

  綃瑤用食指摸摸前額。「假如黑先生經由法律程序進行上訴,同時以你所述,他極有可能以詐欺罪名對你提出控訴,那麼這項離婚判決就會取消,法庭會重新調查審理這件案子。」

  突然,一抹淡得幾乎難以覺察的笑點亮了向敏妍臉上的陰霾。

  「你的意思是,澤光……我的前夫若要和我對簿公堂,離婚就無效?」

  綃瑤困惑地點一下頭。「法律上,在你們官司未了之前,是的,無效。」

  向敏妍這時露出個頗詭譎的表情。「換言之,即使他贏回那些東西,他還是輸了。」她站起來,繼續她的喃喃自諳。「謝璇也輸了。我倒真想承認我偽造了那些文件,單為看看他們的表情也值得。」

  綃瑤迷惑、茫然地看著她離開她的辦公室,向敏妍的突然來訪,在室內留下一股恐怖又不真實的氣氛。

  她須要看清事的真貌。但事實又是什麼?綃瑤的思緒翻騰不已,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被徹底的玩弄,卻搞不清楚誰玩弄她。

  她經電話查詢找到澤夏塑膠板公司電話號碼,打過去,一個男人告訴她黑澤光已經回家了,今天不會再回辦公室。

  回家?回哪個家?他不是嚷嚷她害得他無家可歸嗎?莫非他又回她家去了?

  綃瑤覺得自己蠢蠢的,不過她還是撥了幾次電話回去,鈴聲一直響著,沒人接。

  這個可惡的傢伙,他又到哪去了?

  對啦,她怎麼忘了呢?她再打去澤夏,另一個男人接的。綃瑤詢問黑澤光家裡的電話。

  「我是他的律師,」她說謊。「有急事必須馬上和他聯絡。」

  「律師?他幾時又找了個律師了?我還以為我是他的律師呢。」

  綃瑤覺得她好像才搬了塊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更糟的是,她聽出黑澤光真正的律師揶揄的口吻。

  「嗯,我再和他聯絡好了。」她匆忙胡亂結語,便掛了電話。

  「小瑤,洪太太來了。」心蘭在對講機對她說。

  她只好打起精神見她的新客戶。

  進來的是個哭腫了雙眼的年輕少婦。門還沒關上,這位看來才二十七、八的女人已經又眼淚滾滾而下。

  「白律師,我……我想離婚,我……我受……受不了了。」

  綃瑤也快受不了呢。她不知所以的好想和她一起哭上一場。

  過了又一個沮喪的一天,到了下午近下班時間,心蘭拿著些打好的申訴文件進來。

  「唉,這麼年輕的夫妻,結婚不到一年,怎麼就搞成這樣呢?」

  綃瑤對她的哀歎回以苦笑。「現在你還要懷疑我為什麼不想結婚嗎?」

  心蘭也苦笑。「你知道嗎,小瑤?我在這工作越久,見的怨偶越多,越珍視我的婚姻。它雖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不錯了。很多事情,雙方做些讓步,便可以天下太平。」她把洪太太的案件文件放在桌上。「打過這樣的婚姻內容,我才發現我先生雖然邋遢了點,起碼他不會吼我,更別提動手打人了。人哪,要惜福,不是嗎?」

  「你讓我感到好多了,心蘭。有時候我還真擔心整天面對這些愁苦的人,這些失敗的婚姻,對你會造成負面影響。」

  心蘭笑了。「你知道嗎?我先生也挺擔心的。嗯,我決定今晚回去好好愛愛他。」

  「別太過分,不要嚇著他。」

  一整天裡,辦公室裡首次有了笑聲。

  「對了,今早向敏妍來幹嘛?要撤銷離婚嗎?」

  綃瑤的情緒又跌下去。「不是,她擔心的是別的事。」

  心蘭一臉不解。「是嗎?她出去時笑容滿面的,可不像擔心的樣子。」

  這句話勾起了綃瑤更多疑惑。離開辦公室前,她再次試圖聯絡黑澤光。這次是個女人接電話,她不知道澤光家裡的電話號碼。

  一個星期過去,又到週末了。這段期間,澤光一次也沒出現,也沒有和她聯絡,彷彿他突然自地球上消失了。

  她唯一慶幸的,是向敏妍也沒有再來找她。

  但是,這是否表示他們已私下達成和議,夫妻言歸於好了?

  就某方面來說,果真如此,未嘗不是件好事。

  然而,每思及這個可能,綃瑤忍不住的感到憤怒。不論如何,她就是擺脫不掉被愚弄的感覺,卻又全然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這個星期過得寂寞又漫長,屋裡奇異的彷彿到處充滿澤光的影子。她居然無法再如從前,輕鬆地坐在院子裡享受日光和看報。她老期望著他再暴躁地冒出來,厚顏地賴在她屋裡不走。

  一個本來和她全不相干的男人在她屋裡住了兩天,他走了,她竟就這麼的不習慣起來。

  為了解除她的悶,綃瑤週六特別去了市場買菜,並約了明禮晚上來家裡,他們將在她院子裡燒烤。不管黑澤光是否和向敏妍和好如初,她決定把他丟出腦海。

  但是當她看著明禮,她似乎老把他看成澤光。望著一個男人,想著另一個全然不同的男人,實在是件奇怪的事。

  偏偏明禮又對「她的叔叔」窮問不捨。

  「你叔叔幾時走的?」

  「星期一一早就走了。」

  「他去哪?他找到工作了嗎?」

  「我哪知道?他這人來去無蹤,他要做什麼,誰也管不著。」

  「你好像不喜歡你叔叔啊,小瑤?」

  「家裡沒有人喜歡他。他冒出來的時候,我只是盡量忍受他。他走了最好,最好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他。」

  「為什麼?我覺得他很好嘛。他很具親切感,而且男性魅力十足,我好想向他請教他如何保持得那麼年輕呢。」

  「能不能不要談他了,明禮?」

  「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小瑤。不論如何,他是你叔叔嘛,總是一家人……

  綃瑤受夠了。

  「明禮,他不是我叔叔。」她直視目瞪口呆的明禮。「我很抱歉,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會脫口而出,扯這個不必要的謊。他不是我家的親戚,更不是家人,他……只是個男人。」

  明禮僵坐著,半天無法消化她的實話。

  真諷刺,她難過地想,人們為什麼總是比較容易接受謊言?

  「他……不是你叔叔?」

  「不是。」

  「他……只是個你認識的男人?」

  明禮誤解了。她歎一口氣。

  「我其實談不上認識他,明禮。他……」

  「談不上認識!」他用她從未聽他用過的嚴厲語調笑問。「你讓一個你談不上認識的男人在你這過夜?小瑤,我覺得你須要解釋得明白一點。」

  她臉頰發熱。「很難解釋,明禮,這件事……情況有些複雜,你不會瞭解的。」因為她自己至今都尚在一團迷霧中。

  「你說的對,我是不瞭解。」明禮激動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浮了起來。「我不瞭解你居然把一個你稱不上認識的男人留在你屋裡,還認為有必要對我撒謊。我一直相信你是個潔身自愛的女人,我也一直以禮相待的尊重你,現在我可以瞭解的一件事是,我錯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

  「我沒想,我親眼『看見』的。他不是你叔叔,和你沒有你謊稱的親戚關係,但他穿著睡衣在你家。孤男寡女,這種事用得著『想』嗎?」

  「我和他之間什麼也沒有。」她心煩地試圖澄清,卻忘了事情一旦出了差錯,必然越描越黑的定理。

  「他沒有擁抱你嗎?他沒有吻你嗎?」

  納瑤張著嘴。哎,再說謊有何益呢?

  「那是……那是意外。」

  「意外!」明禮由椅子上跳了起來,幾乎踢翻了燒烤爐。「我不是律師,我也沒學過法律,小瑤。但是事實擺明了你欺騙我,你玩弄我的感情,同時和另一個男人廝混。」

  「等等,明禮,我沒有……」

  「除非你能提供一些較具說服力的實際有利說明,否則我不太確定我們該繼續交往,我母親不會同意我娶一個身家不清白的女人。」

  一股閃亮的火焰自燒烤爐上燃了起來,兩塊牛排卷在火焰中,發出的焦味散在空中。

  「牛排燒焦了。」她漠不關心地喃喃。

  他把肉叉往她手上一塞。

  「燒焦的不是牛排,小瑤。你想到更好的解釋證明你的清白時,打電話給我,不然我看我們之間就完了,到此結束。」

  她望著彷彿眨著眼睛嘲弄她的星星,聽著明禮的車子離開,反倒感到全身鬆弛。她拿起一杯水澆熄燒烤爐的火,把黑黑的牛排和沒吃完的沙律扔進垃圾桶,收拾四散的用具。

  太不可思議了,短短七天,她的生活整個給顛覆了過來。

  不,事實上沒用到這麼多時間,上個週末兩天,加上今天,三天而已。可怕的是,明禮氣走了,她一點也不在乎,也不想他,她卻無法不想澤光。

  接著,要洗去澤光待過的痕跡似的,她賣力的清理屋子。首先第一件事就是由裡到外的清洗冰箱,用力擦洗櫥櫃和爐灶。

  聽到車子駛進她門外車道時,她正趴在地上使勁用抹布擦廚房地板。

  大概是明禮。知書達禮,永遠彬彬有禮的明禮,回來為他的失禮道歉。

  為什麼該死的黑澤光就不能學點明禮的禮貌和循規蹈矩呢?

  門鈴響起,她慢條斯理去開門,不確知她和明禮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他說「到此為止」,她求之不得。他責罵她玩弄他的感情,從何說起?她壓根兒沒和他戀愛過。

  她打開門,看到的卻是她又想又恨又念又氣的人。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

  「這張怒氣衝天的臉我見過。」她只手叉著腰。「這回我又欠你什麼了,黑先生?」

  他還是那麼氣死人的英俊迷人。酒紅色棉質長褲,黃色格子襯衫,一雙名牌帆船鞋。她知道他正在打量她光著的腳、褪色而且上面沾了洗潔精和洗東西時濺上了污漬的牛仔褲,一件袖口破得沒法補,被她索性剪掉半截袖子,下擺也因同樣原因給截去了一截,變成長短不齊的舊襯衫。

  他像個貴族雅士,她一副女傭模樣,但此刻她不在乎。

  「看來我運氣不錯。」他的口氣可一點也不高興。「今天沒去約會?」

  「剛結束,謝謝你,我正要休息。」

  他隨手一擋就撐住她要關上的門。

  「抱歉,你還不能休息。」

  「客房今晚有人用,你這次來晚了一步。」

  「無妨,我倒很樂意提供你一個房間,保證比你借我的客房寬大舒適。」

  「什麼?」她愕然。

  「我要你跟我走。」

  「哈!」

  她手腳並用地推門,他動也沒動,那扇門卻被他控制住了般,她完全無法推動分毫。

  她乾脆放了手,把手叉回腰上,瞪住他。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走到哪去?」

  「我要你看看你對我造成的災害。」

  「我?關我什麼事?你馬上離開,否則……」

  「別又來報警那一套,你該知道我不在乎。你合作的和我走,或者我把你擄走,你自已選擇。」

  她雙臂抱在身前,挺胸仰頭看他。「少在那虛張聲勢,你很清楚你不能強行帶我去任何我不願意去的地方,這有個法律名詞叫綁架,我可以……啊呀!」

  在她的驚叫聲中,他已抓住她,把她輕而易舉甩上肩頭,一手緊緊扣環住她的腿,另一手關上門,轉身很快的走過院子。

  「放我下來!」她尖叫,雙手倫拳捶打他的背。「快放我下來!」

  他作勢鬆手,倒掛在他肩上的綃瑤差點倒栽蔥地跌下去,她趕緊抓住他背部的衣服。

  「你敢把我摔下去!我告你惡意傷害!」

  他大笑。「你到底要我放還是不放?拿定主意。」

  「放我下來!好好的放我下來!」

  他走到一輛銀灰色房車旁邊,先打開車門,然後彎身把她塞進駕駛座,自己跟著坐進來。她被他推擠得只好挪到客座去,接著他就迅速發動引擎,從把車子倒出車道,到駛上街道,速度不曾稍減。

  她驚慌地張大嘴巴。「你瘋了!你要把我綁架到哪去?」

  「喂,不要亂如罪名,律師,我分明是好生有禮的把你請上車的。」

  「張著眼說瞎話!」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綁架你?」

  「我穿這個樣子……我沒穿鞋……神經病才會這副模樣和你出門!」

  「你有過機會,但是你這位眼光銳利、是非分明的大律師認為我只是在虛張聲勢。」

  「我……我的鄰居一定聽到了我的叫聲,他們會為我作證。」

  「算了吧,他們若有人在家,聽到不尋常的聲音,怎沒人出來看個究竟?」

  綃瑤啞口無言。

  「你的鄰居全家出去度週末了,大鼻子狗送去寵物店暫住。」

  她懊惱地瞪他。「你是有預謀的!罪加一等!」

  他又開懷大笑。「你知道,我以為在海外的日子已經很難熬,回來以後又掉進我前妻的詭計留給我的困境,再加上其他因素,我想我大概活在十八層地獄裡。但和過去一星期比起來,我才知道煉獄比地獄更可怕。」

  他伸手過來拉她的手移到他嘴邊親吻。

  「我想念你,小瑤。」

  她違背心意地把手抽回來,嘴裡卻更加違背意志的向他抱怨。

  「我可沒接到半個問候的電話。」

  他突然把車駛到路邊停住,猝不及防地將她擁過來,扎扎實實給了她一個令她喘不過氣的熱吻。當他放開她時,她足趾都捲起來了。

  「謝謝你也想念我。」他沙啞地說,手指輕輕拂一下她的臉龐,然後重新上路。

  綃瑤想開口否認,又覺未免愚蠢。他吻她時她連掙扎一下也不曾,再在事後嘴硬,徒惹他嘲笑。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好,望著車燈前方的路面。他幾時開上了高速公路她都不知道。

  「你究竟要帶我去哪?」

  他轉頭對她微笑。「既然你改變態度,我心情愉快些了。我要帶你去見我的家人。」

  「什麼?」她僵直了背,側身持向他。「為什麼?做什麼?什麼家人?」

  「你協助向敏妍結束了我的婚姻,使得我的六個孩子落得沒有母親,沒人照顧,我要你負起責任。」

  綃瑤覺得好像有人往她頭上狠敲了一記,敲得她腦門發脹。

  「六……六……」她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六個孩子。」他無比溫柔地耐心再告訴她一次。「你不知道?」

  「不……我……不……不知道。」她頹然往後靠,閉一下眼睛。「老天,我……不知道。」

  「嗯,我想你大概是不知情。」

  她瘋狂的思考。六個小孩?!向敏妍美好的身材,甚至不像生過孩子。

  她的目光掃向他。「你騙我,對不對?你竭力使盡你能想得出的手段、來騙取我的同情,要我相信你前妻是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好讓我站在你這一方,為你爭回你失去的財產。」

  「你又在做和指稱我虛張聲勢的相同錯誤判斷了,小瑤。」

  「向敏妍星期一來找過我,她說你為了要回你的東西,極有可能不擇手段。我本來還懷疑她的說法,你卻在無聲無息一個星期後,親自露面以行動證實了她的話。」

  「真的?她倒厲害,又來個先下手為強。告訴你,小瑤,我這個禮拜忙著為孩子們找個合適的保母或管家,根本沒有時間去理會向敏妍對我的陷害,但這不表示我不打算要回屬於我的東西。只是我要確定我的孩子們在我忙其他事時,有人會好好照顧及陪伴他們,然後我才能專心的對付向敏妍。」

  她盯著明暗不定的燈影中,他堅毅的側面。孩子的事謊說不來的。

  「你現在要帶我去看你的六個孩子?」

  「不錯。」

  「為什麼?就算要證明你的話屬實,時間也不大對吧?」

  「沒辦法,我今天白天做了最後嘗試,仍然找不到令我滿意的保母,而我已經答應這個星期天一定為他們找個保母,同時一起帶他們出去玩,藉此大家熟悉一下。」

  綃瑤縮進椅子。「哦,不行,你不可以這樣對我,我有工作,我不能當你的孩子的保母。」

  「只是一個星期天,算我拜託你幫忙。我付你酬勞,隨你開口,我一定盡力做到。請你。拜託你。」

  她沒見過他低聲下氣,而且他是為了他的孩子求她,綃瑤彷彿聽到她的心融化的理音。

  「可是……可是……」

  「只有一天,我必須現在帶你去,因為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他們此刻都在家等著見你。」

  她咬咬下唇。「只有一天?」

  「只有一天。」他保證。

  「唉,好吧,真會給你害死。」她扯扯她的舊襯衫。「你看,我這個樣子,連鞋子都沒有,當什麼保母?落難的孤女還差不多。」

  澤光仰頭大笑。「別擔心,到了市區,我們去逛逛,給你買套像樣的衣服,買雙鞋子。」

  「哎,不,不,衣服可以將就,反正只是一天的臨時保母,買雙鞋子就好,但我自己付錢……哦,天,我錢包也沒帶出來。糟啦,門也沒鎖。」

  「門我關上時反鎖了,錢你不用擔心,買衣服、鞋子我還負擔得起。」

  「反……我沒鑰匙呀!」

  「安心。」他拍拍她的手。「開門是小事。」

  她拍開他的手。「你弄得我進退兩難,把我當鴨子趕進籠,我也不曉得我中了什麼咒語應幫你,但你起碼好好解釋一下你那可憐兮兮的『無家可歸』吧?」

  他無辜的聳聳肩。「我在郊區是沒有家了啊,向敏妍把房子弄走了,孩子們現在只好暫時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啊,可惡。」綃瑤呻吟。「我痛恨你不著痕跡刺激我的罪惡感的方式。」

  「你又誤會了,我不過是告訴你實情。」

  「實情?」她拍著真皮座椅。「身無分文的人開這種高貴豪華房車?」

  他朝她座位前面的雜物箱動動下巴。「打開。」

  她照做了。

  「牌照在裡面,拿出來看。」

  她狐疑地看他。

  「拿出來看呀。」

  她拿出牌照。

  「念上面的名字。」

  「黑郁名。」

  他點點頭。「他是我父親,車子是他的,還有什麼疑問?」

  她把牌照放回去,默然片刻。

  「你真的……一分錢都不剩下?」

  「公司有錢,是在我名下,可是那是公款。」

  「那……我知道不關我的事,嗯……」

  「想問什麼就問吧,一個已一無所有的男人沒什麼秘密的了。」他苦澀地說。

  綃瑤原想問他孩子們的生活費和教育費用怎麼辦?但問了又如何?她覺得她已經開始涉入太深了。

  當六個小孩的臨時保母。天哪!

  「你的孩子們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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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2: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臨時保母:

  銀灰房車下了高速公路之後,澤光真的帶她到市區去購物。但綃瑤堅持只買鞋子。她在鞋店放在門口的斷碼平賣鞋中挑了一雙平底便鞋,才一百五十元。他付了錢,她還一再聲明她一定要還給他。

  至此,澤光真的有些後悔以強制的方式把她帶來。不過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確花了一整個星期,登報又托人介紹,就是找不到他心目中合適的理想保母。

  也許要點在於他心目中除了想著她,誰也裝不進去。這件事或多或少是被他拿來當借口

  再去找她,並且製造和她相處的機會。

  她的溫柔和善良實在少見。澤光越多認識她一分,就越無法自制的為她所吸引。到這個時候,他不能自禁的想接近她,已經和向敏妍毫無關係了。

  雖然在暗夜中,當車子行過好一段彎彎曲曲的鄉村夾道,依然隱約看得見窄道兩側的田野,白天看去一定是番引人的碧綠風景,綃瑤已然心生嚮往。

  當澤光把車停在棟白色精美宅第前,她步出車子,不禁瞪目結舌。房子簡直是坐落在碧野中,四面都是田,空氣裡儘是甜潤的田野香氣,和市區的污濁空氣比起來,這裡簡直是天堂。

  她貪婪的深吸一口氣,又深深的吸一口氣。

  「呼吸這樣的純淨空氣真是一種奢侈啊。」她喃喃低語。

  澤光笑。「孩子們也喜歡這。」

  他們才走過種滿老木的前院,就聽到孩子們肆意的歡笑聲。

  「他們一定都在游泳池那邊。」澤光說,領她出屋側繞向後院。

  「游泳?現在?晚上……」她看看表,「九點多了,不嫌晚嗎?」而且這兒氣溫似乎比市區低些,初春時節,還是令人感到沁寒的。「他們不怕著涼啊?」

  「我說過他們等著見你,再說,這些水鴨子從來不在乎天氣的。」

  「我聽到爹地的聲音了。」他們快到彎角時,一個小女孩高昂的聲音傳過來。

  「澤光,是你嗎?」一個女人揚聲問。

  「是,媽。」

  他們一拐過屋角,走進後院,立刻便有兩個濕淋淋的小孩衝上來,一邊一個抱住澤光的腿。

  「爹地!爹地!」

  「爹地!爹地!」

  澤光笑著毫不以為意的照樣舉足前進,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看去大概四、五歲,緊抱著吊在他腿上,開心的咯咯直笑。

  綃搖看見游泳池邊躺椅上躺著個約有十七、八歲的女孩,手裡捧著一本書,沒有表情的把目光投向她。她不認為這是澤光的孩子之一,太大了,也許是他妹妹。

  一顆有雙大眼睛的頭由水底升出來,抹掉臉上的水之後,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綃瑤。那張覆著燈光下閃著紫光的濕發的臉太漂亮了,綃瑤無法分辨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看那臉蛋上的神韻,這一個不會超過十歲。

  另一雙盯著她瞧的眼睛來自坐在游泳池邊,雙腳打著水的男孩。這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看他那俊俏的模樣,十年後不知要擄獲多少女子的芳心。

  岸邊一張嬰兒推床,一個小寶寶在裡面手舞足蹈,咿咿啊啊的十分自得其樂。

  一看即知是澤光母親的灰髮婦人,自游泳池那邊朝他們含笑走來。

  「你爸去買飲料,馬上回來。怎麼現在才到?你好,歡迎歡迎,餓壞了吧?澤光就是這樣,一定又工作到忘了時間,很晚才去接你,對不對?他一工作起來……」

  「媽,你還沒給人說話的機會呢。」澤光親愛地摟摟他個子嬌小的母親。

  「爹地,越新今天打了一支全壘打。」抱著他一條腿的小女孩興奮地告訴他。「球一直飛……飛……飛到好遠後面的離芭哦。」

  「騙人的吧?」澤光誇張的瞪著不相信的眼睛。「越新,你真的打了那麼遠嗎?飛過了離芭?是一隻鳥吧?」

  從他另一條腿上下來的男孩羞怯但驕傲的笑著。「有啊,我照你教我的姿勢揮棒,碰咻!就飛出去了。」

  「飛得很高咧,」小女孩用雙手比畫強調。「越新打得很用力哦!」

  「太好了。」澤光重重親兩個孩子一下。

  綃瑤呆征地看著,她實在想不到他會是個愛孩子的男人。他所說的孩子的存在,但是……為何向敏妍隻字未提?她要了房子、車子和存款,卻一個孩子也沒要。她算什麼母親阿!

  「嘿,孩子們,大家過來集合!」澤光拍著手喊道。「我要你們見見一個人。」

  很快地,水裡的,岸上的,全部到他面前來了。包括躺椅上的少女。綃瑤眨了眨眼晴。

  「孩子們,我向你們介紹你們期待已久的保母,」他向綃瑤微笑。「白綃瑤小姐。」

  除了先前抱著他腿的兩個年紀較小的小孩,其他幾個都咕咕咯咯笑起來。

  「好滑稽的名字哦。」用雙腳打水的那個說。「白白的逍遙。」

  「音同字不同。」綃瑤告訴他們。「我的綃是系字旁,絲帶端的意思,瑤是瑤琴的瑤。」

  「她要住在這呀?」越新問。

  「今晚,是的。」澤光向他們說明。「白小姐自己要上班,所以她只是答應明天暫時當一天的保母,和我們一塊去玩,度個快樂的星期日。」

  「然後呢?」越新旁邊的小女孩問。

  「我會繼續找保母,直到找到一位大家都喜歡的為止。」

  綃瑤有個感覺,他恐怕找白了頭也找不到「大家都喜歡」的。

  「但是,」他接著說。「白小姐在這的時候,我要你們都守規矩,有禮貌,不可以搗蛋,明白嗎?」

  連同少女,五顆腦袋一齊點了點。他們的眼光,讓綃瑤覺得她若不趁還能夠時脫身,她很可能會被這些看來無害的小東西們分食了。

  「很好。」澤光滿意地微笑。「現在,小瑤,我來為你一一個別介紹。依年齡順序,最年長的是十八歲的佳舲,她今年要進大學。」

  佳舲冷淡地對綃瑤點個頭。

  十八歲。可是據她記得,澤光和向敏妍結婚不到六年啊……「這是韓一,今年十二歲。」

  用腳打水的男孩露出友善的微笑,邊對她揮揮猶濕濕的手。「嗨。」

  「華安今年九成,他比較內向。」

  那是大眼睛,他的年紀小,眼色卻十分深沉。在綃瑤看來,他不僅是內向,他的眼神隱藏著顯然不想被澤光看出來的敵意。

  澤光接著摟住小女孩。「這是松子,她是幫忙看寶寶的好幫手,今年六歲。」

  「六歲半。」松子糾正他,並煞有其事地對綃瑤伸出小手。「你好,歡迎光臨。」

  綃瑤笑著握住她的手搖一搖。「謝謝,很高興認識你,松子。」

  「這位全壘打手是越新,五歲零八個月。」

  缺了顆門牙的嘴對綃瑤羞澀地咧了一下。「嗨。」

  「嗨,越新。」

  「最後是我們家的王子寶寶,雨農。」澤光抱起嬰兒床內的寶寶。「他剛過一歲生日不久。和白小姐打個招呼,王子,說『姨』。」

  雨農搖擺著胖嘟嘟的小手,開心的真的連連「咦」個不停。

  綃瑤輕輕握住寶寶的小胖手。「我也很高興見到你,雨農。」

  澤光把寶寶放回嬰兒床。「接下來我要鄭重介紹的這位,」他攬過始終笑咪咪站在一旁的母親。「是孩子們的奶奶,黑家的一家之主,黑段雲女士。初聽她的姓和名,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是某某道的黑段高手之類。其實是她娘家的姓,段,和她的夫姓,黑,加在一起之故。雲呢,是不知所云的去。」

  「又再那瞎扯。」黑段雲的斥責充滿對兒子的寵溺。「你別理他,白小姐,他向來瘋瘋癲癲的。」

  「哦,我領教過他的奇招怪術。」綃瑤脫口而出。

  「咦?別打岔嘛,我沒介紹完呢。我偉大母親的年齡不能透露,否則她會宰了我。」

  澤光笑著說。「我父親呢,你待會兒就會見到了。」

  「到屋裡坐吧,白小姐。」黑段雲親切地說,然後再向澤光。「這些孩子們早都該上床了,現在見過白小姐了,你催催他們吧。」

  綃瑤感覺出這最好是個她不要在場的場面,她於是隨澤光的母親進屋。

  「白小姐,你真的只能當明天一天的臨時保母嗎?」

  黑段雲的口吻有著明顯的懇請和期望。

  「是的。我星期一要上班。而且澤光臨時才告訴我,我匆匆忙忙就出來了,穿得像個叫化子似的,真是不好意思。」

  「哎,我沒這個意思。我一眼就喜歡你,你看起來隨和又自然,孩子們也喜歡你。」

  是嗎?也許有一、兩個吧,其他的她可不敢確定。不過好在只有一天,她不是真的要留在這當他們的長期保母。

  「澤光更不用說了。」黑段雲給她倒來一杯茶,熱切地往下說,「好久沒見他這麼開朗的說笑了,自從……」她截斷之後,兀自輕快地又接下去。「他在父母面前偽裝得若無其事,但我看得出來,他今晚的笑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

  綃瑤不知該說什麼,她捧著杯子啜茶。

  「這些孩子,如果澤光不給他們再找個母親,我真擔心他不知如何應付。我和他父親年紀都大了,能幫他多久呢?白小姐,你喜歡孩子嗎?」

  這問題接在她一番哀聲歎氣的心事傾訴之後,綃瑤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所幸澤光這時走進了客廳。

  「媽,爸回來了,他一腳不小心踩到了……嗯,他在前院水管旁邊,他要你去幫他,順便帶條長褲給他。」

  「哎呀,這位老先生,我就說嘛……」黑段雲嘀咕著出去了。

  澤光走到綃瑤面前,他的笑容溫柔,神情愉快。

  「你見過那六個孩子了,感想如何?」

  她望住他。「你和向敏妍各說各話使我疑雲重重,這些孩子則簡直把我推進了更深的疑雲。」

  「我瞭解。」

  「真的?你瞭解什麼?」

  「我和向敏妍結婚不過幾年,怎麼會生出佳舲這麼大的女兒?另外這五個孩子,怎地各人一張臉,誰也不像誰?好像他們全都各不相干似的。」

  綃瑤張著嘴,閉上,搖搖頭。

  「來,」他朝她伸出手。「我們出去走走。」

  「你父母……」

  「我父親--」他靠近她,低聲附耳輕語道。「去買飲料,遇上幾個在雜貨店喝酒的朋友,給哄了幾杯,醉了。」

  她不禁莞爾,把手伸給他等著的手,和他一起走出屋子。

  屋外星光點亮了夜空,蛙與蟲四處此起彼落地唱鳴,微風輕拂。他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你可別誤會,我父親不是酒鬼,他這人經不起激將,可是他只要一杯啤酒下肚,眼前就開始金星亂閃了。」他對父母的敬愛及他和他們間的關係之親密,在在都可以自他言談舉止中感受到。

  「你母親很為你將來如何應付你的六個孩子擔憂。」她說。「她知道他們都來自不同的母親嗎?」

  澤光呆了呆,院後驟地爆出大笑,而且笑不可遏,到最後甚至笑出了眼淚。

  綃瑤抱著雙臂在一旁看他笑得蹲到地上,而後好不容易緩緩止住笑,慢慢站起來。

  「對不起,」他用手指擦著眼角。「實在……太好笑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種事好笑。」她冷冷道。「我為這些孩子感到難過。不過至少你對他們一視同仁,並且明顯的很關心他們每一個。」

  「我是很關心他們,等我習慣他們,我想我也會愛上他們。」

  「習慣他們?這是什麼話?」

  他笑著又喘一口氣。「我笑,而且覺得好笑,是因為你以為我和他們各人的母親有過親密關係,所以生下些一夜風流之後的產品。」

  「難道不是嗎?」

  「他們不僅母親各不相同,小瑤,我第一次看見這些孩子時,反應和你一模一樣。」

  「請你一次說完,說清楚好不好?」她盯住他。「他們究竟是誰的孩子?」

  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佳舲出生地是新加坡;韓一的原籍是韓國:華安是中印混血兒,父母何者為中,何者為印,我搞不清楚。我說的印,指的是印第安。」

  綃瑤已經開始瞪目結舌,驚愕萬分。

  而他還沒有說完。

  「松子是日本人,但當然,她自己不知道;越新呢,和其他前面幾個孩子一樣,顧名可思其來歷,他來自越南。」

  「我的天!」綃瑤除了這一聲,再說不出別的。她實在太震驚了。

  「這裡面只有雨農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臉上先前的笑容盡斂,澤光的表情隨著他的說明,越來越沉重,說到最小的雨農,臉龐佈滿哀慟和痛苦。「但這些孩子全都父母雙亡。」

  最後四個字電擊搬轟向他。此際,震驚已不足以形容她的感覺了。

  「心蘭說的對,你像一顆炸彈。」她喃喃自語。

  「什麼?你怎麼知道?」

  她反而教他問得一征。

  「知道什麼?」

  「越新的父母死於一次炸彈突然爆炸。」他沉痛地說。「這孩子還好在外面玩,撿了一條小命。」

  「我說的是……沒什麼。」她搖一下頭。「自從你出現,我似乎就沒一刻安寧,你不斷的在製造出其不意,我有些應接不暇。」

  「想想我的情況,小瑤。你只是聽到而已,而我所對你說的,都實實在在發生在我生活裡。」

  「我不明白,你是領養了這些孩子,還是……」她搖搖頭。「還是你仔細告訴我好了,我連問都不知要從何問起。」

  「其實沒那麼複雜。我有個親如手足的好朋友,夏澤宇,他和他太太謝璇……

  「謝璇!」

  「對,謝璇。他們結婚七年都沒有生育,可是兩個人想要孩子想得發瘋。澤宇和謝璇有一年到日本度假,偶然的機緣,收養了個日本女嬰……」

  「松子。」

  「沒錯。那以後觸發了他們的靈感,他們也偏總有這種巧緣,於是在他們往各處旅途中。一一收養了你今晚看到的這些孩子。」

  「他們……」她還以為她不可能更驚愕了。「他們是你的朋友收養的?」

  他點點頭。「澤宇後來決定有了這些孩子,應該安定下來,不宜再四處旅行,便辭了記者的工作,成為我的合夥人。而他自願負責新加坡的主要業務,因為在那邊,孩子們有比較健康的生活環境和教育環境。謝璇大部分時候在那邊,每年會來香港兩次和這邊的會計處核帳,她是澤夏在新加坡的會計主管。」

  「可是……謝璇不是那個和你私奔的秘書嗎?」

  他靜靜望著她。「你聽我說完,然後要採取懷疑或相信的態度隨你,我只是道出事情經過,沒有說服你的企圖。」

  她沉默下來,以眼神表示她洗耳恭聽。

  「大約三年前,中東和我們簽了約。整個簽約過程都是澤宇一手經辦,他因此簽約後親自去負責技術指導。他去了不久,謝璇去探望他,不料那一次她居然就懷了孕了。你可以想像他們是多麼的歡喜興奮。澤宇相倍中東是他們的幸運地,便乾脆舉家遷移了過去。」

  「雨農,」綃瑤低語。「是他們的孩子?」

  「是他們好不容易盼到的孩子。」

  「發生了什麼事?」

  「車禍,澤宇和謝璇雙雙當場死亡。這是一年以前的事。」

  「你剛才說雨農剛滿一歲……」

  他眼裡充滿痛楚。「這孩子出生不久就失去了他的父母。」

  「哦,天。」綃瑤感覺眼淚抑不住的衝了上來,她用兩隻手指壓住嘴唇。

  「他們夫妻生前有一回曾要求我答應,不,他們逼我允諾,萬一他們發生什麼意外,我務必好好照顧、扶養他們的六個孩子。那是雨農出生時,我去看他們。我以為他們只是開玩笑,口上答應了,心裡並未認真,不料澤宇一語成懺,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出了車禍。」

  她輕輕握住他緊握著的拳頭。

  「我去為他們料理後事,發現他們早在謝璇懷孕時就立好了遺囑。他們為每個孩子都存了一筆教育信託基金,我是他們的法定監護人。」

  原來如此。綃瑤內心波濤洶湧起伏。她還曾懷疑過那些孩子……難怪他覺得那麼好笑,她的聯想確實荒謬透頂。但她哪裡知道這背後有個如此動人心弦的故事呢?

  「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為每個孩子辦妥手續,把他們帶回來。」

  「那是……」

  「上個星期五下午。我先找向敏妍,後來打電話找不到你,只好先把孩子們送到爸媽這來,第二天一早再去你家找你。」

  他一切的反應和激烈行為都有了解釋,可是仍不能說明他和向敏妍之間的糾結。綃瑤知道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他是對的,沒把孩子們的生活安頓好,再加上官司,真要教人雞飛狗跳。

  「怎麼辦呢?」她忽地發覺他不知幾時牢牢握緊了她。她反握他一下。「你去哪找能讓『大家都喜歡』的保母啊?你母親……」

  他搖頭打斷她。「我不能讓我母親為我擔這種責任,帶這一群孩子相當吃力辛苦的尤其她又上了年紀。這些孩子,」他停頓,歎一口氣。「看起來他們和一般小孩無異,事實上,他們年紀小小就遭遇的經歷,使得他們心智特別早熟。你……明天也許就會發現,不過他們本質上仍是很可愛的。」

  綃瑤小心地笑一笑。「反正你保證過,只有一天。我對他們的身世深感難過和同情,但是我從來沒和小孩相處過,我只答應盡力而為,明天之後,我祝你幸運,希望你盡快找到理想的保母。」

  「無論如何,我要你知道,小瑤,你肯幫我做這件事,我真的萬分感激。」

  綃瑤忽然看到小路那頭有個人影在夜色中向這邊張望。

  「那是你母親嗎?」

  他望過去。「對。晚了,她大概在擔心我們是不是跌到田里去了。」

  他牽著她往回走。

  「你跌過呀?」

  「才沒有呢。」他笑。「我是在鄉間長大的孩子,走田埂小路摸黑都可以走。」

  「你在鄉間長大的?」她難以置信。

  「是啊。你看到的房子是舊宅改建的,四周的田好些都還是我們的,只是我父親早自田里退休了,他把那些田租的租,借的借,自己每天和我母親下下棋,種種青菜,時花植草。」

  「真好。」她嚮往的低語。

  「你明天一定要見見我父親,他非常風趣,我母親叫他『老番顛』,他叫她『濟婆』。」

  「濟婆?」

  「他自許濟顛一般瘋癡,他的老婆當然就是『濟婆』了。」

  他母親正好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

  「又在那瞎扯。」黑段雲輕斥道。「半夜三更不曉得讓客人休息,明早起不來,你爸爸又打鑼打鼓,白小姐會笑話的。」

  「媽,她是城裡人,讓她開開眼界,長長見識,我沒跟她收學費很客氣了。」

  黑段雲著一眼兒子和綃瑤牽著的手,眉開眼笑。

  「明天要出去玩,早點睡啦。我為白小姐收拾了你隔壁的客房,這樣她若需要什麼,叫你比較方便。白小姐,你可不要客氣。」

  「太麻煩你了,伯母。」

  「不,不,千萬不要這麼說,我巴不得你常常來。我先去睡啦,明天見,別再出去走啦。」

  黑段雲笑呵呵地進屋去了。

  「你母親真好。」綃瑤說,和他一起行道前院。

  「你的父母呢?」

  「在英國。他們對我採開放式教育,我的父母也很幽默風趣。」

  「我想從我們身上都不離看見我們父母的影子。」

  她考慮了一會兒,「你父母知不知道向敏妍和你的事?」忍不住還是詢問道。

  他靜默片刻。「我只告訴他們,我和她離婚了,他們並不很驚訝。」

  「這些孩子呢?他們曉得你的情形嗎?」

  「他們才回來一個星期,對他們來說,這裡只是他們暫時安身的地方,不是家。你別看幾個小的好像不知憂愁,他們都把悲傷放在心底。」

  「松子和越新叫你『爹地』叫得很順口嘛。」

  「因為我本來是他們的乾爹,他們叫澤宇爸爸,叫我就叫爹地。」

  他帶領她去客房。她看到房間,驚訝地張大眼睛。

  「這是客房?」

  他沒有誇張,這房間是比她讓他住的客房寬大兩倍不止。一張古式四柱大床,傢俱全是古董級松木製成,室內洋溢著教人懷舊思古的松香。

  「雖然只有一晚,希望你住得舒適。」

  她難為情地笑笑。「你說話不嘲不諷了,反而令人挺不習慣。」

  他大笑,又馬上壓低音量。「不要歉疚,我到府上打擾時,你沒有怠慢我,我在那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週末。」

  「嗯,我也很愉快。」她承認。

  他的笑容迷人,眼神溫柔。「那麼,明天讓我們再共度個快樂的星期日。」

  「之後呢?」她是為他擔憂。

  而他立即領會。他感動地舉手輕撫她的頰。

  「再說吧,杞人憂天於事無補。事實上,你的關心已使我感到擔子減輕許多。」

  「我不明白你何來的勇氣面對一下子發生的這麼多事,換了我,大概已經手足無措得快崩潰了。」

  他歎息,將她擁過來,溫柔地摟著。

  「相信我,我正在那個邊緣上,只不過我若表現出來,這一群孩子和我爸媽會比我先倒成一團,那可就更不好收拾了。」

  情感湧動之下,她緊緊抱住他。

  「我的能力非常有限,但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盡力幫你。」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小瑤。」

  他吻下她的前額。本來他準備就此道晚安的,然而他的唇一碰到她似乎便無法停止,他又吻了她的眼睛,移過她小巧的鼻尖,然後琢著她的嘴角,慢慢地,覆蓋住了她整張唇。

  她的眼睛閃動一下,隨即閉上,體內每根神經都拉著她靠向他。他的嘴唇在她唇上輾轉迴繞,她幾乎無法呼吸了。

  當她伸臂環住他的頸項,深深回吻他,他靠著她的唇不禁吐出一聲呻吟。接著他的吻如入了灼熱的飢渴,這股溫暖、強烈渴望也進入她的感官,使她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敲門的聲音令他們突然分開。佳舲站在客房打開的門邊,很顯然的,她看見了他們熱烈擁吻的一幕。她冰冷的眼神掃向臉孔漲紅的綃瑤,再轉向澤光。

  「寶寶不肯睡,鬧個不停。」她說。

  「我馬上來。」澤光順一下有些沙啞的喉嚨,對綃瑤柔聲低語。「你睡吧,把門關好。明早見。」

  綃瑤注視他走出去,但她留意的是隨後離開的佳舲最後丟給她的仇視目光。

  好像綃瑤是她的情敵似的。

  澤光走進嬰兒房,雨農好端端熟睡著。他回頭看跟在她後面的佳舲。

  她聳聳肩。「他剛才一直鬧,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好,現在沒事了,你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他拍拍她的肩,但她聳開他的手。

  「不要把我當孩子,我不是松子。」

  她氣鼓鼓地走開,回她房間去了。澤光歎一口氣。他再一次查看雨農,帶上門出來,走回到客房門外,舉起手,結果還是把手插進口袋。

  情況已經夠亂了。他告訴自己。他落寞地往自己臥房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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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3: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悲喜交集:

  啪!

  一粒番茄打在綃瑤胸前,紅色的番茄汁液在她襯衫上淌了濕粘粘的一灘。早餐時華安不小心倒在她身上的牛奶留下的白漬就在番茄汁下面。越新,那位全壘打手,似乎把蛋黃當球了,也是不小心地不偏不倚掌中她的衣服,那塊蛋黃印和牛奶、番茄汁,恰好形成一個三角地帶。

  這些「意外」發生時,澤光剛好都不在她附近。

  「韓一!真是的,你該來向白小姐說對不起。」佳舲向扮個鬼臉跑開的男孩喊。

  「沒關係。」綃瑤勉強笑著說。

  松子和越新一馬當先的跑得不見蹤影。自他們抵達郊區;下了車,澤光就緊緊盯牢這兩個精力旺盛的小傢伙。華安和韓一、佳舲則和綃瑤慢慢走在後面。

  兩旁樹林蒼綠的直聳入碧期的晴空,空氣清新怡人,綃瑤卻無心賞景。當她提議由她抱雨農,佳舲善意好心地反對,認為步行上山已然頗耗體力,帶著孩子的負擔應交給澤光這個大男人。現在綃瑤開始懷疑雨農讓澤光帶走,是讓她比較方便受攻擊。

  「沒關係,佳舲,別管它了。」

  熱心的佳舲正用面紙把她衣服上的番茄汁越擦面積越擴大。

  熱心的佳舲和昨夜用冷眼瞪她的佳舲彷彿判若兩人,但實際上或者不然。

  「你的衣服很怪。」佳舲讚賞的打量綃瑤剪過的舊襯衫。「自己設計的嗎?」

  「哪裡,是舊衣服,袖子破得沒法捕,只好剪掉,丟了可惜嘛,這裡也是。」綃瑤拉拉襯衫下擺。

  「很好看,我喜歡。」

  她的言不由衷那麼明顯,不過綃瑤不在意。聽澤光說了這些孤兒的可憐遭遇,她對他們只有滿懷的不忍心。

  「那好,不如我把它送給你。」

  佳舲的笑容冷漠。「謝謝,我不撿人家不要的東西的。」

  「嗯……」綃瑤尋思話題。儘管只有一天,她希望和這些孩子成為朋友,而不僅是某個似乎義務性的來陪他們玩一天的陌生人。

  「你是澤光的女朋友嗎?」

  聽到她直呼澤光的名字,綃瑤嚇了一跳。

  「我……不認為,我們只是朋友。」

  「澤光是個好人。」

  綃瑤注視少女變柔的表情。

  「你為什麼叫他的名字?」她只是感到奇怪。

  佳舲眼神又冷起來。

  「為什麼不行?」

  「我是說,他不是收養了你們全部嗎?那麼他等於是你們的父親了。在香港,我們中國人不稱父母的名字的。」

  「我已經有養父母了,他們雖然已經去世,仍將永遠活在我心中。澤光……、他不能也不會做我的父親。」

  「這個你得和他談談,據我所知,他已辦好你們六個孩子的領養手續了。」

  佳舲突然轉身倒退著走。

  「你看華安。」

  綃瑤不明所以的轉頭看獨自一人遙遙落後的男孩。當他發現她們在看他,他停了一下,然後假裝沒看見的繼續邊走邊揮著他撿來的干樹枝。

  「他兩歲時他的父母死了,父親對他根本不聞不問,後來交給他祖父母扶養,他們在他五歲時也先後去世,從那時起,到澤宇爸爸和璇媽媽收養他之前,他換過七個不同的家。」

  「怪不得他看起來這麼孤僻。」綃瑤低語,停住了腳步。

  「松子.生下來就被她的生母拋棄,她沒見過她母親,也不知道她生父是誰,但她還算幸運的,因為她還在醫院等待被領養之時,就遇到了澤宇爸爸和璇媽媽。」

  華安走到離她們約五步遠處,停在那不再往前,也沒看她們。

  「走吧。」佳舲說。「我們不走,他就會在那站上一整天。」

  「為什麼?」

  「他不會走在所有人前面,這樣他看不到其他人是不是還在。他也不會走在中間,對他來說,他無法顧前又顧後。他不喜歡和任何人同行,所以他只要留在他看得到我們的地方就行了。」

  綃瑤整顆心都糾了起來。

  她們繼續往前走時,數次,綃瑤想回頭,都被佳舲察覺阻止。

  「不要老看他。澤宇爸爸收養他之前,他待的那個家裡的男主人,大概聽說他常常從寄養家庭跑掉,他們用鏈子把華安栓起來,關在狗籠裡,然後把一條他們養的大狼狗栓在籠子門外,看著以防華安逃走。」

  「哦,天。」綃瑤心痛地呻吟。

  「他到澤宇爸爸家後,又逃走好幾次。起初他們找他回來,璇媽媽每次都當他失而復得的寶貝一般,加倍疼他。後來我看他八成食髓知味,想得到較多寵愛和注意力時就逃家。」

  她不屑的口吻令綃瑤皺皺眉,不過她沒說什麼。

  「澤宇爸爸還是找他,璇媽媽剛開始給他些輕微的處罰。嘿,罰了他之後,他乖乖的了。再後來,他早上逃家,晚上就自己回來了。直到他自己終於玩膩了這套捉迷藏把戲,不再逃走了。」

  綃瑤心想,應該是夏澤字和謝璇天妻的愛心和耐心感化、收服了這孩子。但現在看來,華安仍是一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樣子。

  假如澤光沒法盡快為這些孩子安頓好一個讓他們感到有所歸屬的家,華安很可能會再度成為逃家的孩子。想起報上關於失蹤孩童的報導,綃瑤既為華安擔心,又為澤光著急。

  「韓一是澤宇爸爸把他從他親生母親手中救出來的。」佳舲繼續對她說著每個孩子不同的出身和悲慘遭遇。

  「怎麼了?夏澤宇認識韓一的生身父母嗎?」

  「哼,澤宇爸爸才不會去認識那種不入流的下層人物呢。韓一的生父是個靠打散工掙活的工人,也是個酒鬼。他喝醉了打妻子,沒錢買酒也打妻子。他妻子就打他們唯一的小孩出氣。澤宇爸爸當時在韓國採訪新聞……他以前是記者,你不知道吧?」「她驕傲的口吻令綃瑤微微笑。佳舲對夏澤宇夫婦的敬愛無不溢於言表。

  「我聽澤光提過。」她說。

  「總之,澤宇爸爸經過處貧瘠的民區,聽到女人凶殘的尖叫,他覺得夾在中間的孩子哭聲很奇怪,就去看個究竟。他發現韓一時,那個不到兩歲的小鬼給打得臉腫得五官都快分不清楚了。」

  綃瑤突然瞭解到她在這越聽心越絞痛,越聽越不忍卒聽,佳舲述說的表情和音調則始終沒變,冷淡得幾乎是無動於衷。

  不錯,這其他幾個孩子和她都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綃瑤亦不清楚她多大時為夏澤宇夫婦所收養,不管怎麼說,她和其他小孩都因緣際會地來到了同一個家中,成為兄弟姊妹,總該有那麼些感情才對。

  「你說了華安、韓一、松子的故事,你自己呢?」綃瑤關懷地問。「你知道你是在何種情況下被夏澤宇他們收養的嗎?」

  佳舲據緊嘴巴,望向她們剛過路口,行經的一片樹林。

  「你知不知道越新是越南人?越共扔一顆炸彈,誤丟到他家,把他父母炸得血肉橫飛,越新是大難不死,剛好不在家,否則他也是炸彈底下四散的皮骨了。」

  「我在問你,佳舲,你自己呢?」

  女孩頓住,身子轉向她,目光似冰且又如炬。

  「你不關心,對嗎?你就和其他人一樣,根本漠不關心。你們把我們當成野生動物園裡的野獸,好奇的來看看我們,聽些慘絕人寰的故事當茶餘飯後的閒話題材,說一說,笑一笑,然後遺忘掉。」

  「佳舲……」

  女孩並沒有動,音量也沒提高,她僅是一字一字把話迸出齒縫,但從她積聚了不知多少悲恨、傷痛的身上湧出來的衝力,衝擊得綃瑤幾乎站立不住。

  「你儘管回去把你看到、聽到的故事加以宣傳、渲染,我們沒有人在乎。我們知道自己是誰,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和眼光。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你就算和澤光上床,他也不會把你帶進我們這個家的。」

  「什麼……」

  「他一個一個地找你們來照料這幾個頑皮小孩,因為他體貼我,他瞭解澤宇爸爸和璇媽媽的死對我打擊多深,我需要時間復原。但是我很堅強,我對他說過,我會再告訴他,直到他不再那麼放心不下的心疼我。我——」她用力指向她自己胸膛。「會和澤光一起把這些孩子扶養長大,我和澤光會是他們永遠的父母,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他們。沒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拆散我們,或企圖插在我們之間!」

  目視她大踏步堅決地走開,綃瑤一時腦中一片空白,接著又塞進了她無法思考清楚的一團混亂。

  她征征站在原地時,華安卻小心翼翼地走到她旁邊來了。不過他和她保持著相當距離,防衛、審慎地看著她。

  「佳……佳舲很生……生你……你的氣……氣。」

  這是綃瑤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說話。他口吃得厲害,聲音卻十分甜潤好聽。

  「對。」她遺憾地聳聳肩,很高興他過來和她說話,儘管他的神情並不友善。「我想佳舲對我有些誤會。」

  「我……我們……們不……不要……你。你……」他用了個強烈的動作,比出棒球的出局手勢。

  綃瑤沒有機會說其他話,他敏捷地跑開,去追他在前面的家人了。

  有半晌,綃瑤考慮下山去搭巴士獨自回市區,再轉車回家去,可是她是被澤光綁架來的,她身無分文。

  身無分文,她苦笑,原來是這種動彈不得的滋味。是的,她切身地體會了澤光發覺他被「洗劫一空」、一文不值的感受了。嗯,或多或少,有一點點相似嘛。

  然後,她想,什麼話?她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教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三言兩語就嚇唬住的落荒而逃嗎?

  他把你們一個一個的找來……佳舲曾說。

  澤光一共找了多少保母來過?佳舲又聯合其他孩子用同樣招式趕走了幾個?

  綃瑤提起腳步。哦,不行,那個女孩休想對她用計謀。這點小伎倆就想教她打退堂鼓?

  何況她只答應一天,連一天都待不下去,豈不是太丟人了!

  她到水池邊和他們會合時,他們已經開開心心玩過遊戲,坐在石椅上休息了。

  澤光馬上朝她迎過來。「我還以為你迷路了。佳舲說你去找洗手間,山徑上哪來的洗手間啊?你還好嗎?」

  她彎著身子,兩手按在膝蓋上喘氣。由眼角,她瞥見抱著雨農的佳舲冷眼盯著她,可以想像,那女孩必定豎著耳朵聽她會怎麼說。

  「我沒事。」她慢慢站直。「平常缺乏運動,走幾步山路就喘得像老牛似的。你若早說要到山上來,我絕對不來的。老天,我又累又餓又渴。」

  澤光笑。「休息一下,我們就下去吃午餐。韓一,把水壺拿來給白小姐。華安,梨子呢?」

  「慢著,慢著,我自己來,免得他們『不小心』打翻水壺,或者拿我當搾汁機壓碎梨子。」

  韓一卻已送來水壺,用雙手捧給她,且咯咯地笑。華安將梨子扔球般扔給她,她趕緊接住。

  「呀,接住!」她說。

  「好球!」松子喊。

  越新撿來一根木棍,拿出他連睡覺都不離身的球,要澤光陪他打球。澤光對綃瑤做個疲倦但無可奈何的表情,然後拍著手。

  「來,來,球隊集合。」他高聲呼喝。

  松子興匆匆跑到他面前排在越新旁邊,韓一,無可無不可地慢吞吞走過去。華安仍一個人遠遠坐在另一邊,他腳邊是裝飲料、清水和水果的袋子。他眼睛隨時注意每個人的行動,表情卻似對四周的一切皆漠不關心。

  綃瑤有意去坐在佳舲旁邊。女孩不大樂意的皺眉,不過反對的話沒說出口。

  「我很好奇,」綃瑤低聲對她說。「你不怕我告訴澤光,然後他一氣便來責備你出言不遜嗎?」

  佳舲目光跟著陪孩子們玩球的澤光,眼也不眨。「你儘管試,看他是來責怪我,還是趕你走路。」

  她篤定的自信態度和語氣,證明了綃瑤的猜測沒錯。她的確已經如法炮製不止一回,且都贏了。

  「我不會去對澤光說什麼的。」綃瑤說。

  「算你有一點小聰明和自知之明。」

  「但不是因為我認為他不會相信我。正好相反,我不希望他去責怪你。不要激我,」女孩開口駁她之前,綃瑤不慌不忙地接下去。「你試過了,你那套激將法在我身上無效。我只是要你知道,佳舲,我答應澤光幫他一天,因此我在這。沒有誰企圖拆散你們這個在災難中結合起來的家,至少我絕無這種念頭。」

  佳舲沉默許久,她換一下抱熟睡的寶寶的姿勢。綃瑤沒浪費唇舌提議幫忙,她一定會拒絕的。

  「你就只待一天,只有一天?不論你和我們相處得如何?」佳舲要聽到保證。

  「你放心,我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何況我的嗅覺很靈敏,我嗅得到我在這並不受歡迎。」

  佳舲抿唇不語。

  「有件事你須要瞭解,佳舲。澤光目前處境艱難,他光是安置你們,為你們安頓個長久的家,就要費上好一番工夫;必要的時候,有人幫助他,他的負擔會減輕些。如果一有人對他伸出援手,你就把人打走或嚇走,他一個人會累壞的。」

  「他不是一個人。他有我,我會幫他。」

  澤光走了過來,她們同時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

  「呼,」他彈去額角的汗珠,並接過佳舲立刻體貼地遞給他的面紙。「謝謝。」他柔和的笑容卻是向著綃瑤的。「今天若沒有你在,我一個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麼也沒做,除了在一旁涼快。」綃瑤說。「倒是你,讓我大開了眼界。沒有親眼目睹,我絕對想像不出你和一群小孩玩在一起的情景。」

  佳舲忽然一語不發把雨農往澤光懷裡一塞,走向華安,蹲在他前面,低聲地對他說話。

  寶寶給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醒了,在澤光身上發出要哭的聲音。他從容地把寶寶舉起來,讓他趴在他肩上,他一手托住寶寶背部,一隻大手溫柔、穩定地拍著他的背。

  「這些孩子,我最擔心的就是華安。」他歎著氣說。「他平常就因為口吃而很少說話,現在更是難得開口了。」

  她驚訝又佩服地發現寶寶伏在他肩上又睡著了。

  「而當他願意開口,他只對你和佳舲說話。」

  他的目光訝異地折向她。「你怎麼知道?」

  「很簡單。他信任你,在他看父母去世後,你是繼續給予他們夏澤宇所提供的生活保障的人。佳舲是孩子們當中最年長的,在華安眼中,她也是成人,又是姊姊,所以她也可信任。」

  澤光點點頭。「我沒法在他們身邊時,確實幸虧有佳舲帶著他們。」

  「你要慶幸的,我想是其他孩子年紀都小,一旦他們之間有特別敏銳的,敏感到佳舲和他們同樣的極度沒有安全感,起了恐慌,你才是要手忙腳亂了。」

  他望了她半晌,深思的眼光移向佳舲。「我倒沒想到這一點。」他再轉回來注視她。

  「她對你說了什麼女性之間的知心話嗎?」

  我?綃瑤好笑地想,佳舲若真的需要個說知心話的對象,恐怕她連最後一名都排不上。

  「她跟我說了些孩子們曲折的故事,就是不說她自己。」

  佳舲朝他們走回來了,這時雨農也又醒了。

  「他肚子餓了。」佳舲說。

  澤光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下山吧,下午還要去鐵路博物館呢。」

  「我來抱他吧。」綃瑤又提議。

  出乎她意料,這次佳舲沒反對,反而很快地幫忙拿背帶,熟練的把雨農像坐在母袋鼠胸袋裡的小袋鼠般繫在綃瑤身上。

  不消多久,綃瑤便恍悟又上了這鬼靈精女孩的當。她勾著澤光的胳臂說個不停的一路走在最前面下山。她一定想到了些極重要的事情,起碼是些摟住了澤光全部注意力的事。

  其餘四個小孩統統跟著綃瑤,前前後後的蹦蹦跳跳,華安還是老樣子,守在後面的防線。越新邊走邊練習揮棒,松子說說唱唱個不停,她會的童謠之多已讓綃瑤十分驚訝了,她還能溜口的唱出些當下的流行歌曲。

  想必是電視的功勞,綃瑤想。

  韓一十分安靜,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跳著腳試圖和綃瑤齊步,有幾次差點絆著自己的腳,綃瑤發覺他平衡感很好。

  她並不介意和一群孩子走在後面,她今天本來就是來當臨時保母的。

  事實上,當她環顧那些孩子,看看掛在她身前的雨農,吮著大拇指,睜著無邪的圓溜大眼轉來轉去看風景,尋找四周他的哥哥姊姊發出的聲音,她莞爾而笑,不禁想,假若這些全都是她的孩子……那是怪恐怖的。她對自己吐吐舌頭。

  他們在郊野公園的入口外的一家餐館吃午飯。或許澤光在場的關係,孩子們表現得非常有禮和規矩。就連一歲的雨農也乖乖坐在澤光腿上,讓他一口一口喂特別點給他吃的稀飯。

  澤光抱孩子、喂孩子的專家模樣,再度使得綃瑤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他真的是個無時無刻不在製造驚喜和意外的男人。

  駕車往博物研途中,由於剛吃得飽飽的,早上又都起了個大早,加上走了段不算短的山路,孩子們都累了,上車不久就東倒西歪的呼呼大睡。

  為了要和澤光坐在一起,佳舲搶先抱著雨農坐進驚駛座旁的位子。她不知道如此正合了綃瑤的意。

  她對澤光的感覺已不止是喜歡了。也不止是太喜歡。她還不確定她對他是何種情懷,她覺得她最好開始在彼此間設下一些距離。

  綃瑤左腿上倒著松子,右腿上躺著越新。搖搖晃晃地,華安歪在松子身上。這邊,歪著輕輕打呼的韓一。她伸手輕輕一一摸摸孩子們的頭,心上漾著難以言喻的感情。但她告訴自己,是他們惹人堪憐的身世觸動了她易感的心。

  到了鐵路博物館,綃瑤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下山時,孩子們沒和佳舲去跟著澤光,卻全部跟住她。

  她表示她累了,不想進去,願意帶雨農在外面等他們。

  結果孩子們立刻把抱起雨農的綃瑤圍住,誰也不肯進去博物館。

  綃瑤只看他們把她當狼的眼光,再著佳舲得意的表情,幾乎忍不住大笑。

  「哪,」她把雨農交給澤光。「他們怕我把他們的王子寶寶偷走呢。你們全家去吧,我留在車上。」

  澤光其實想和她在一起,便對佳舲說。「你帶弟弟妹妹進去吧,我們在車上等你們。」

  佳舲當然萬分不願意,可是她更不願拂逆澤光。

  他看不出來,綃瑤卻是把佳舲一心一意想扮演他溫柔溫順小妻子的心意瞧得一清二楚。

  她沒必要夾在中間,女孩的心態該如何修正,是澤光的事,她反正有些怕怕和澤光獨處,同時她需要靜下來思考些事。

  「你向他們保證,我不會帶著寶寶溜走。」她向澤光說。「你陪他們去比較好。」

  「這太荒謬了,你幹嘛要偷走雨農?」澤光說。

  佳舲來幫她自己的忙,解她自己的圍了。她主動自澤光手上抱了雨農交給綃瑤。

  「我一個人帶不了他們。」她向澤光說。「越新和松子定會跑來跑去,走丟了就糟了。」

  於是他們一家進去了,綃瑤帶著雨農待在車上。她從沒見過這麼乖的寶寶,他不哭不鬧的,不是睡就是睜著骨碌碌的眼睛東張西望。她一直以為像這麼大的孩子帶起來麻煩一大堆,一會兒要餵奶,一會兒要換尿布,可以毫無理由的哭上個老半天,教人不知所措的想和他一起哭。

  但雨農乖得教人心疼,好在他不知道他雙親皆已不在人世。

  「但願澤光將來能為你和你哥哥姊姊們找個愛你們的媽媽。」她向寶寶喃喃說著。

  寶寶對她笑著,將一隻圓墩墩的胖手指伸到她嘴裡。她輕輕咬他一下,他樂不可支的咯咯笑。

  不知怎地,綃瑤卻哭了起來,眼淚毫無預警地直掉下來。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澤光,」她嗚咽地摟住寶寶。「你們要怎麼辦呢?」

  「小姐……太太……」有人敲著車窗。

  她轉頭,看到一位警察關心地望著她和寶寶。

  「你有麻煩嗎?太太?」

  她搖搖頭。有麻煩的不是她。她淚如泉湧。

  「哎,不要哭呀,有什麼困難說說看。」警察往車子裡張望,「只有你一個人嗎?你先生呢?」

  「我沒有先生。」她抽噎道。

  寶寶奇怪地看看她,看看警察,然後對警察咧開嘴笑。

  「你這孩子多可愛呀,為什麼……」

  「他不是我的小孩。」

  「啊?」

  綃瑤忽然感到腹部一股驚道的壓力。她開車門出來。

  「請你幫我抱一下,我馬上回來。」

  不由分說的,她把雨農遞給警察,快步走開;走了幾步,她折回來。

  「你別走開,他……呃,他父親也許很快就會回來。他如果比我先回來,你把小孩交給他就行了。謝謝。」

  「太太……小姐……」響察抱著好奇的玩起他制服上的扣子的寶寶,楞楞不知所以。而綃瑤已跑上往鐵路博物館的台階,一下子就消失在假日人潮中。

  「哦,上帝,這種事還真的有,而且居然發生在我身上。」警察沮喪地低語,認為這是那個說話顛三倒四的女人偷來的孩子,良心發現,所以坐在那哭,他無巧不巧這時候過來,這個活潑寶寶便給扔到了他手上。

  「搞不好車子也是偷來的。」他斷定,抱著孩子坐進車內。

  他很快就找到了汽車牌照。但願這便是失嬰的那家人,還就住在鄉村呢。女人偷走小孩一定沒多久,他還沒聽到有失嬰的報告。

  「乖乖躺著別亂動啊,」他把雨農在座椅上安置好。「警察伯伯這就送你回家。你運氣不錯,碰上個良心未抿的女人。」

  回到停車的地方,發現車子不見了,警察和寶寶也不見了,綃瑤正呆著不知如何是好,澤光帶著孩子們也回來了。

  「怎麼回事?雨農呢?」

  綃瑤臉色發白。「我……不知道。剛才……我……一個警察……」

  「我就知道!」佳舲抓住她。「我就知道你不懷好心!」

  「放手,佳舲。」澤光拉開佳舲,用他的只手抓住綃瑤的雙肩。「慢慢說,小瑤,發生了什麼事?寶呢?怎麼你一個人在這?車子呢?」

  「我把他交給一個警察……」

  「警察!你把雨農交給醫察做什麼?」

  「我……我去洗手間……」

  「洗……」澤光放開她,騷一下頭。「你確定是警察嗎?為什麼車子和寶寶都不見了?」

  「你騙人!」佳舲又抓住她。

  「我真的不知道。」綃瑤快哭出來了。「他穿著制服……我想我一下子就回來了。」

  韓一和華安一邊一個揪住綃瑤的衣服。松子和越新見狀,也擁上來,各抱住綃瑤一條腿。

  「孩子們,你們這是做什麼?快放手!」澤光喝道。「我們要先去報警。」

  「可是抱走雨農的就是警察啊。」綃搖大聲說。

  「你可能碰上騙徒了,小瑤。放手,孩子們,白小姐不會走掉的。」

  「他們這麼抓著我,我也走不遠。」綃瑤咕儂。

  孩子們聽她這一說,更牢牢抓緊她。

  澤光深吸一口氣。「小瑤,你去洗手間前,你和那個警察說了什麼?我要你詳詳細細告訴我,一句都不要遺漏。」

  「到家了,醒醒,小瑤。」澤光輕輕喚。

  她慢慢睜開眼睛。「我是醒著的。」

  他笑。「我知道。」熄了引擎,他將她扳過來面向他。「好啦—場虛驚嘛,我也為孩子們的反應向你道過歉了。」

  「不怪他們。」想到回到他父母家,警察在那裡,雖聽過澤光母親的說明,仍半信半疑等著她錄口供,她羞慚得把臉埋進手心呻吟。「我算哪門子律師嘛,出這種糗。」

  他笑著拉開她的手,食指托起她的下巴。「你需要上洗手間,這是……嗯,算緊急大事。你把寶寶交給警察也沒做錯,他是社會執法者。是他誤會了,才造成道一場小混亂,不是你的錯,別再自責了,好嗎?」

  她勉強對他一笑。

  「小瑤,你真的為了我和孩子們,坐在車子裡哭嗎?」

  在說明陳述整個誤會產生的過程,警察指出是她的哭泣,之後她奇怪的否認是她的孩子,才引起他的懷疑,以致綃瑤不得不解釋她為什麼在那悲從中來。

  「唉,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她紅著臉。「我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你關心,而我由衷的感激,小瑤。」他傾身親吻一下她的額頭。這一次他及時制止他的嘴唇更進一步。今天的事使他明白他必須克制他對她的渴望。

  他不確定她是否該這麼快就發展一段新的感情,他和向敏妍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孩子們更是個重大的問題,他還有公司的事要處理。

  需要他面對及應付的無一不是大事,他必須一樣一樣來,而不幸的,孩子們必須排在首要,他的私人感情只好擺在最後。

  「再一次謝謝你,小瑤。」

  「我什麼忙也沒真正幫上,最後還鬧了個全家雞飛狗跳。」

  「你不必幫我的,但你去了,你也的確幫了我很大的忙。你讓我們每一個人都過了個熱熱鬧鬧的星期天。」

  「哦,老天,是夠熱鬧的。」她歎口氣。

  「我得趕著離開了。」

  「為何要這麼趕急呢?」

  「我想我父親身體不大舒服,我要回去看看。」

  綃瑤記起早餐時沒看見他父親,稍晚回去時,一夥人為了那場誤會大聲說來說去,也沒見他父親出來。

  她站在車道上,注視澤光的車子沒入黑夜的街道,不禁有種他自此不會再出現的空虛感。

  她轉身進屋,看著自己斜在地上孤單的影子,忽然發現她赤著腳。

  她在車上時把鞋子脫了,坐在椅子上,下車時忘了把鞋穿回去。

  一朵笑容在她開門時點上她唇角。啊,她還會見到他的。

  接著,笑容變成了驚慌。

  她沒有帶鑰匙。

  呻吟尚未吐出來,車子的聲音令她欣喜地轉過頭。果然是澤光。

  他笑著來到她身前。「我就說吧?這是個熱鬧的星期天。」

  他朝她搖搖手上的一根鐵絲。「我已經準備好了。」

  她不相信地著著他。但見他灣下身,把鐵絲折成一個奇異的鉤形,將它小心地、緩緩伸進匙孔,不消一會兒,只聽得喀一聲,他直起身,握住門柄一扭,門便開了。

  當他欲向她驚出勝利的笑容,她凝望他的眼坤突然奪走了他的聲音,和他的呼吸。

  「小瑤,不要這樣看我……」他困難地沙啞低語。

  「怎樣?」她似乎不明白她如何困擾了他。

  「好像……我是世界上唯一在你心中和眼中的男人。」

  「也許因為你是個這麼……我甚至找不到字眼形容你的好,澤光。我真希望……」她打住「希望什麼?」

  「希望……」她吞嚥一下。「我能早點認識你。」

  「我也希望,小瑤。」他伸手用手掌輕攏住她半邊頰側。「至少不要是在這麼多事混再一起的時候。我希望我不要這麼理智,我希望我……」

  她伸指壓住他的唇。「我今天二十九歲,澤光,我理智了一輩子,而我忽然厭煩了。」

  「別這麼說,不要鼓勵我。」他顫抖著把手收回去插進口袋。「我衝動過一次,造成的錯誤至今還懸在那。我要你,小瑤,可是這次我要把一切做對。我還會回來的,你會很經常的看見我,然後會有那麼一天,當所有事情塵埃落定,我就會永遠的鎖住你了,你擺脫不了我的。」

  在她聽起來,這很接近承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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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3: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多事之秋:

  一個星期又近尾聲。再一次,像上回一樣,澤光全無訊息。

  「你會很經常的看見我。」綃瑤忿忿學著他的語氣自言自語。

  他連電話都沒打過。

  「我還會回來的。」她氣得把一個紙團扔出去。

  他一次也沒露過面。

  「喲。」心蘭打開門,將紙接個正著。「再這麼下去,我可以去當最佳捕手了。你準備改行當棒球投手了,還是怎麼的?」

  「對不起,心蘭,那是個誤投。」她意態闌珊地道歉。

  「真掃興,我還以為我接了個好球呢。」小蘭把紙屑丟進字紙簍,臂部挨上她台角。「通常到了週五下班時間,你總是興高采烈準備就緒利用週末調養生息,星期一帶著充分的全新精力回來衝鋒陷陣。這兩個星期你是怎麼了?」

  「我怎麼了?」她毫無生氣的翻個白眼。

  「上個星期是我把你推出辦公室的。還好,星期一你生龍活虎的回來。怎麼到今天,每況愈下,我看你好像快奄奄一息了。」

  「不,我只是快變成大白癡了。」

  心蘭皺皺眉。「你要不要談談啊?」

  「我自己都亂七八糟的。」綃瑤重重歎一口氣。「我告訴你,心蘭,我可能戀愛了。」

  心蘭由台角跌了下來。「哎喲。」她扶著桌子坐進椅子。「等一下,等我坐好,你再說一遍。」

  綃瑤瞪她。

  「你是說,你和牛肉麵約會了這麼久……有一年吧?這會兒你才發現你掉進麵湯裡了?」

  綃瑤忍不住笑起來。「跟他有什麼關係?」

  「還有一個啊?」心蘭興奮地張大眼晴。「絕對是最近的事。無怪你近來……哎,全是熱戀的人會有的症狀嘛!都是你,鐵口直斷的一口咬定你絕不會墮入愛河,絕不會結婚,看你和牛肉麵約會約得牛肉麵都要變成陽春麵了,你照樣七情不動六欲不搖的,我都深信你這輩子真要當瀕臨絕種動物了。」

  「說完沒有?」

  「你還沒開始呀。他是何方神聖?你怎麼認識他的?怎麼我沒聽到半點風吹草動?」

  綃瑤咬一下嘴唇。「事實上,你和他說過話。」

  心蘭迷惑地思索片刻。「有嗎?哦,小瑤,」她舉手按一按嘴唇。「是我們的客戶之一嗎?你不會這麼糊塗吧?你知道和客戶在公事以外牽扯不清會給你惹來麻煩的呀!」

  「不是客戶,」綃瑤搖頭。「不過……很接近了。」

  「到底是……」心蘭焦急的聲音被電話打斷了。她直接拿起綃瑤桌上的話筒。「白綃瑤律師事務所。」然後她神色由思索變為警戒。

  「聽起來,」心蘭用手掩住話筒,並降低聲音。「是那個炸彈先生。」

  綃瑤馬上把聽筒拿過來。「澤光。是你嗎?」

  「小瑤,真高興我找到你了。」

  「什麼叫『找到』我了?」她不由得火起來。「我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家,兩邊的電話號碼你都知道,你『找』我找得這麼辛苦,我怎麼不曉得?」

  「我打過幾次電話,都在占線中,我沒有時間多等,所以……」

  「既然你的時間如此寶貴,我的電話如此忙碌,二十四小時的占線,我想我們節省一下彼此的能源吧!」

  她用力掛上電話。「好像我每天吃飽沒事幹,專坐在桌子旁邊等他的電話似的,還得把一條專線空出來給他私人享用,以免他要打時占線不通。」

  心蘭眨眨眼睛。「我結婚以前說過一模一樣的話。老天,小瑤,你真的戀愛了。」

  電話又響了。

  綃瑤這次自己接起來。

  「白律師此刻占線,請留話。」

  「小瑤,我父親入院了。」

  她的火氣登時化為烏有,焦慮迅即取而代起。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上個星期天晚上,不,應該是星期一凌晨。我由家裡回來不到幾個小時。」

  這時綃瑤聽出了他聲音裡的疲忿,不覺萬分歉疚。

  「哎,對不起,澤光,他怎麼了?」

  「中風,現在情況穩定多了。我很擔心我母親,她心臟不大好,而我還沒有找到管家或保母。」

  「哦,澤光……」她後悔極了不分青紅皂白就吼了他一頓。

  「算了,我不是要向你訴苦的。」

  「如果沒人來找我訴苦,澤光,我就要關門大吉了。」

  「小瑤,我最近恐怕沒法去看你,但那不表示我不想念你,你明白嗎?」

  「沒關係,我去看你,澤光。」

  「你是說真的嗎?」

  他喜出望外的聲調使她露出甜蜜的笑容。

  「當然是真的。我明天早上……不,我一下班就過去」

  「小瑤……」

  「怎麼?你須要我帶什麼東西去嗎?」

  「不用,你來比什麼都好。小瑤,我愛你,我等你來。」

  他怕她改變主意似的很快掛了電話。

  綃瑤一抬頭就看見心蘭睜得又圓又大的眼睛。

  「你……你和那個炸彈先生……我沒聽錯吧?」

  綃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公事包。

  「我沒時間了,改天再告訴你,我要趕著離去。」

  「現在?」

  「祝你週末愉快,心蘭。星期一見。」

  心蘭望著她一陣風似的離開辦公室。綃瑤不僅僅是戀愛了,看樣子不要多久,她這位誓言絕不結婚的僱主兼好友就要走上紅地氈。心蘭愉快她笑了。

  澤光的頭髮似乎更長了,隨便用條橡皮圈胡亂地綁在腦後,他臉腮上留著一個星期沒刮的雜亂黑鬍子,顯得那張臉益發蒼白樵粹,下陷的眼窩也似乎更深。綃瑤差點沒認出趕出大門迫不及待走向她的男人是他。

  「老天,你真是……可觀。」一個緊緊的擁抱之後,她心疼地摸摸他瘦了一大圈的臉。

  「正好減肥。」他自嘲道。「吃過晚飯沒有?」

  「我吃了份三文治。你和孩子們呢?」

  他摟著她進屋。「佳舲做了飯,她盡力了。」他做個鬼臉。

  她笑。「這麼糟嗎?」

  他站住,又用力摟她一下。「老天,看見你真好。我覺得我快病了。最糟的是,我抽不出時間和你聯絡。」

  「哪,我不是來了嗎?」

  「我不確定該不該讓你來。雨農發燒,松子牙痛,越新和韓一拉肚子,佳舲快把碗碟打破光了,但我必須說,她真是個堅強的好孩子。他們都是好孩子。」

  「華安呢?」她問他漏掉沒提的一個。

  他的愁眉鎖得更驚。「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兩天了,不出來,也不理任何人。」

  聽起來這裡真是夠他焦頭爛額的。綃瑤自己也不確定她來對了沒有。起碼這些孩子視他為家人,而她,他們甚至不喜歡她、排斥她。不過她要來時,只想到要見澤光,及他需要幫忙,她沒想過她的出現,以她上次的經驗,就孩子們來說,說不定是幫倒忙。

  「澤光……」佳舲的叫聲頓在空中,她停在樓梯上,見到綃瑤的剎那,全身立即僵硬。

  「什麼事,佳舲?」澤光問。

  「松子一直哭,她牙痛得厲害。越新和韓一也在哭,他們肚子痛。」

  澤光歎一口氣,揉著太陽穴。

  「你去看他們,我去看看雨農。」綃瑤說。

  「我會照顧雨農。」佳舲說完便轉身上樓。

  「那……我去廚房看有什麼我能做的。」

  「小瑤」

  「不要緊,你快去吧,我不是來作客的。」綃瑤推推他。

  廚房裡簡直是一場大災雞。一隻燒得焦黑的鍋子斜在一塌糊塗的櫃子上,盆子裡髒碗碟和杯子堆如山高,餐桌上一片狼籍,那些沒吃完的菜……壓根兒看不出是些什麼東西,不足燒得墨黑,就是煮得爛兮兮。地板上又是油漬、又是雜七雜八的垃圾。

  稍後澤光走進廚房時,綃瑤正挽著袖子,捲起褲管,跪在地上擦地板。盆子內的碗碟已經洗乾淨放在收拾好的櫥櫃內去,餐桌也清理了。

  「真對不起,小瑤。」

  「哎,我本來都不知道我有這麼能幹。」她對他微笑。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原是最討厭做家務的。

  「孩子們怎麼樣了?」

  他拿了塊抹布蹲跪下來,和她一起完成剩餘的部分。

  「松子我下午要帶她去看牙醫,她死都不肯,一個勁的抱著嘴喊痛,每隔幾分鐘就痛哭一次,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蛀牙嗎?」

  「不知道。她不讓我看,怎麼樣嘴都不肯張開,她說嘴巴張開會有怪物飛進去。」

  綃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越新和韓一吃過藥後沒拉肚了,可是肚子也是每隔一會兒就痛得在床上打滾。」

  「醫生怎麼說?」

  「吃壞肚子而已。你看會不會是染上腸胃炎?」

  「我沒帶孩子的經驗,不過等一下他們若還這麼痛,還是帶去給醫生詳細檢查的好。雨農呢?退燒了沒?」

  「現在是退了。可是說也奇怪,吃了退燒藥退了燒,他睡一覺起來,溫度又開始上升。好像家裡一個病人太孤單,大家都趕著來湊熱鬧。」

  他把洗地板的一桶烏漆抹黑的水提去倒掉,綃瑤深吸一口氣,走到最後也是最難處理的爐子前面。

  「這個我來就好。你要不要喝杯咖啡還是茶?」澤光把燒焦的鍋子扔進垃圾桶。

  「你別招待我了。看廚房這副光景,你和孩子們晚餐一定沒吃。」

  她打開冰箱,裡面幾乎是空的,只有一棵西生菜,幾個雞蛋,兩個番茄。飯煲裡幸好有煮好但沒有動過的飯。

  「也許他們肚子痛其實是肚子餓。」

  澤光拍一下額頭。「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我一早去醫院,下午回來,就給他們又是牙痛又是拉肚子的忙得團團轉。不管他們白天吃了什麼,拉了幾次肚子也拉空胃了。」

  綃瑤開始打蛋。「你自己這一個星期恐怕都沒好吃好睡吧?」

  他苦笑。「你不知道我多希望我有個三頭六臂。」

  「那松子說的怪物就是你了。」

  他笑起來,從她後面用雙臂環住她。「你知道嗎?你是我的天使。」

  「肚子好痛。」

  「我也是,好痛好痛。」

  廚房門口,佳舲站在中間,在她身旁兩側是皺著小臉,撇著嘴,一臉痛苦的越新和韓一。

  「嘴巴痛。松子嘴巴痛。」松子也扁著要哭的嘴過門來。

  「統統坐下,一會兒就不痛了。」綃瑤說。

  孩子們都蹬著她。

  「聽見沒有,白阿姨說統統坐下。」澤光把他們一個一個抱上餐桌旁的椅子。

  綃瑤很快的炒好番茄蛋炒飯,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包括佳舲和澤光。

  「我吃過了,我不餓。」佳舲不高興的走了出去。

  「佳舲沒吃,燒焦了。松子餓。」松子大口吃著炒飯。

  兩個男孩根本來不及說話,一下子就吃了個碗底朝天,然後舉起空碗。

  「還要。」

  「也還要。」

  綃瑤為他們盛第二碗時,澤光把他那一碗飯給了也吃完正要再要的松子。綃瑤將煲內剩下的不到半碗全盛給澤光。

  「多少吃一點,他們兩碗應該夠了。」

  但韓一端著他的第二碗滑下椅子,越新也跟下去,兩個男孩往外跑。

  「越新、韓一,你們去哪?」澤光喊住他們。「回來坐著吃。」

  「給華安。」韓一舉著飯碗說。

  「給佳舲。」越新舉著他的。

  松子則把澤光便給她的飯推回去給他。

  「爹地吃。」

  綃瑤感到喉咦一陣硬咽,她看到澤光眼裡也閃著濕潤的光芒。

  「好,你們去吧。」他說。

  男孩走後,澤光將飯又推給女孩。

  「松子吃,爹地吃飽了。」

  「松子已經吃飽了。」

  松子也滑下椅子,拿起綃瑤最後盛的小半碗,也要出去。

  「給王子。」她說。

  澤光手一伸,把松子抱到身上緊摟著。「雨農生病,不能吃飯。松子乖,松子吃。」

  松子只手抱住他的頸子,臉埋在他肩上。「松子不要王子死。」

  「雨農沒事的,松子,他只是不舒服。但是你不把飯吃完,就要餓死?。」

  松子抬起嚴肅的臉。「哦,松子不要餓死。」

  「好,快坐下把飯吃完。」他把她放回座位。

  「爹地也吃。」松子堅持。

  綃瑤坐在一旁,注視澤光無可奈何的端起那小半碗飯,松子笑盈盈地,澤光吃一口,她也吃一口。澤光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陪著松子,看她開開心心的把那碗飯又吃了個一乾二淨。

  「去洗臉洗手刷牙,上床睡覺,但先向白阿姨說謝謝。」

  「白阿姨謝謝。」松子乖乖服從。

  「這樣不是辦法。」廚房裡又剩他們兩人時,綃瑤搖著頭的說。「你得有充足精力,才能幫著你母親照顧你父親。她現在醫院陪他吧?」

  他點點頭。

  綃瑤知道她在冒險,而且這可能是最蠢的主意——對她來說,但眼前似乎沒其他法子了。

  「這樣吧,」她下定決心。「孩子們全部帶來我家。」

  澤光的下巴掉了下來。

  「他們可以住我那,我有足夠的房間。」

  「可是,小瑤,你的工作怎麼辦?」

  她聳聳肩。「白天佳舲應該可以照顧他們。事實上,只有雨農需要照顧,其他幾個互相有伴,不該有太大問題。我五點下班就可以回去和他們在一起,要是他們需要我,打個電話,我由辦公室開車回去很快。」

  「不行,我不能把這麼大的麻煩丟給你。」

  「你沒有丟給我,我自願的。」

  「你不瞭解,小瑤。這些孩子和一般的孩子不同,他們……」

  「他們很懂事,很團結,會互相關心,互相照顧,我剛才看見了。」她自己沒有她表現的那麼自信,但她給他個要他安心的笑容。「我想他們不會給我帶來太大麻煩的,澤光。」

  他思考著。「這樣對我當然是太好了,只是,小瑤,他們的情緒有時相當不穩定,儘管他們都裝得若無其事,其實他們都很害怕。」

  「我瞭解他們的心情,換了我,我也會害怕。但是你如此分身乏術,家裡一團糟,對他們未必有幫助。我提供一個安靜、安全的住處,等你父親出院,或他不再須要有人時刻守護時,你再接他們回來。」

  他拉過她的手緊握住。「你確定你要這麼做?」

  「你有更好的方法嗎?在我那,起碼我有時間去買他們需要的東西,你呢,可以全心全意照料你的父母。」

  「小瑤……」他凝視著她,滿眼的濃情和感動。「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最後在電話裡說了一句讓我快樂得失去理智的話,跑來這又當女傭、又自願再當一次義工保母。你現在可以再說一次,喚醒我的理智,我好在大錯成之前,趕緊逃回家去。」

  他大笑,先重重吻她一下。他雙手捧住她的臉,深情的凝望時,她幾乎忘了呼吸。

  「上蒼對我做了最奇怪的安排,讓我失去找最好最好的生死之交,同時間,我的婚姻以我最可怕的噩夢也沒夢過的荒誕方式,終結在你手中,你卻像個我從未曾想得到的美夢來到我的生活裡。」

  她翻翻眼珠。「我只要聽他說一句話,他卻在這提醒我是他的婚姻終結者。」她對天花板喃喃說著。

  他忍不住的又陣笑,又吻了她一下。

  「我不確知未來如何,小瑤,目前我的生活除了一連串災難,沒有別的。但是,」他認真起來。「我愛你,小瑤。不可思議,無法置信,但我真的愛上你了。」

  「唉,我現在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不顧一切往情網裡跳,情話原來這麼教人麻醉。」

  他皺眉,眼睛在她臉上流轉。「你怎麼好像是在哀歎?古明禮從來不對你說情話的嗎?」

  「這個時候你會提起他真是奇怪。不過他已經知道你不是什麼『白叔叔』了。言歸正傳,你該去和孩子們說一聲,他們若同意,我明天就帶他們回我家。」

  澤光實在不覺得這麼做妥當,其實綃瑤的提議令他大為意外,不過如她所說,他的確無法父母和六個孩子同時兼顧。

  佳舲的反對在澤光和綃瑤意料之中。華安照例緊閉雙唇,沒有半點表情,看不出他願不願意接受這個暫時性的安排。

  「爹地一塊兒去嗎?」松子想知道。

  「能接你們回來之前,爹地有空會去看你們,但不和你們住在白阿姨的家裡。」澤光說明。

  「她要做我們的新媽媽嗎?」是越新的疑惑。

  「不是。」綃瑤回答。「你們爹地要照顧你們的爺爺、奶奶,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我暫時代他照顧和陪伴你們。」

  「我們會照顧自己。」韓一以大男孩的口吻說。「對不對,華安?」

  華安用力點頭。

  佳舲揚著下巴。「我們不去。」

  以綃瑤上次的視察,孩子們的集體行動,佳舲是個關鍵人物。

  「佳舲,你不要別人把你當孩子,就不該和其他人一樣孩子氣。」綃瑤溫和地勸說。

  「你應當瞭解,澤光若人在醫院,他會牽掛著在家的孩子們。而他母親無法一個人全天候的照顧他父親。當他從醫院回來時,他需要的是安靜的休息,不是面對一群想知道爹地幾時回家的孩子。」

  佳舲沉默的思考,然後轉向澤光。「你要我們和她走嗎?」

  「小瑤不是帶走你們,」澤光也捺著性子。「我更不是把你們送走。這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小瑤願意幫忙,你若肯配合,我會十分感激。」

  佳舲轉身。「我去收拾東西。」

  她走開前臉上絕望的表情落入綃瑤眼中。孩子們倒是小事,她想,佳舲的態度會是個很大的問題,她但願她應付得了。

  「我們真的一定要去另外一個家嗎?」韓一嘴裡詢問,神情懇求著留下。

  「我肚子不痛了。」越新說。

  「松子牙也不痛了。」松子張開嘴巴。「看,松子的牙齒在這裡很開心。」

  澤光歎口氣,蹲下來,把華安、韓一、越新和松子拉到身前。

  「爺爺在醫院,奶奶和我都沒有時間煮飯給你們吃,或陪伴你們。白阿姨是代替爹地照顧你們,她幫爹地的忙,也幫大家的忙,你們乖乖的和她回去吧,聽她的話,爺爺一出院,我就去接你們。」

  「多久?」韓一問。

  「很快。」澤光拉起他和華安的手。「你們都是哥哥,要幫著佳舲照顧弟弟和妹妹,懂嗎?」

  華安一語不發地轉身走回他和韓一共用的房間。

  「去睡吧,」澤光對韓一說。「我明天早上幫你們收拾你們會需要用的東西。」

  「我自己會。」韓一難過地也走了。

  「我也會。來,松子。」越新牽著松子的手回他們的房間。

  「我要哭。」松子哽咽的聲音傳過來。

  「不許哭。」越新握緊比他大一歲,個子比他矮一大截的女孩。「璇媽媽教的啊,要勇敢。」

  「你剛才哭了。」

  「剛才是剛才,現在要勇敢,知道嗎?」

  注視空了的走廊,綃瑤輕輕吸一口氣。

  「老天,我也想哭了。」她低語。「他們使我覺得我好像是天下最殘忍的人。」

  「你是我所見過最善良的人。」他輕柔地對她說。「聽我說,遇到澤宇和謝璇之前,這些孩子有些平均每兩個星期,或甚至不到一個星期換一個家,好不容易有對疼愛他們的父母,給他們一個溫暖的家,他們又失去了他們。跟我回來之後,我至今沒法給他們精神上他們真正需要的,他們害怕再一次被分送到不同的地方去,在我能夠給他們實質上的安定感覺之前,和他們相處不會太容易。」

  「他們需要很多的耐心和愛心。」

  「我很難過,我現在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安慰地捏捏他的手。「你為他們做的已經夠多了,他們瞭解你所付出的,否則不會都這麼捨不得離開你,他們需要明白的是你並沒有放棄他們。」

  「我沒有,我永邊不會,他們會明白的。只是你這麼做,你會很辛苦。」

  「相信我,我一定會後悔。不過不這麼做,我也會後悔。」

  他低笑著。「你真是消除煩惱和疲勞的一劑良藥」

  「唉,這是我服務的宗旨。放心,帳單我會寄給你的。」

  她是開玩笑,他卻教她提醒了。

  「那當然,真抱歉,我應該先想到的。他們的日常一切開支及其他,你務必記下來,我再和你結算。」

  綃瑤揮揮手。「既然我將要和他們相處一段日子,我想我現在就去建立一下外交關係。你——」她頓一下。「我覺得你有必要委婉的再和佳舲談談。她對孩子仍有很大的影響,有她的心甘情願合作,我們都會輕鬆些。」

  「你說的對。」他深思地同意。

  看的出來要他和佳舲談令他很傷腦筋,不過這件事綃瑤卻幫不上忙了。

  她先去看年紀最小的松子和越新。她敲門後,是越新來開的門。他只看她一眼,便回去坐在他的床沿,松子在他對面。

  兩張單人床上,有兩個用布包的小包囊。綃瑤看著兩個小布包,看看兩個小小孩,心裡好酸好疼。

  她蹲在兩張單人床中間的窄窄通道。「都收拾好啦?」

  兩顆小腦袋一起點了點。

  「我可以看看你們帶了什麼嗎?也許有什麼你們忘記了的,我可以幫你們補充。」

  松子先打開她的,露出一套折得整整齊齊的睡衣,一件粉紅、淺黃相間的裙子,藍色毛背心,一支牙刷,一條小方巾。

  「璇媽媽做給我的。」松子指著裙子和背心說。

  綃瑤點點頭,喉間彷彿梗著個硬塊。

  「很漂亮。越新呢?你帶了什麼?」

  男孩的荷包內容差不多。折得方方正正的睡衣,一件綠色T恤,一條牛仔褲,一雙襪子,還有牙刷、毛巾。

  他們收拾的動作這麼快,而且簡便整齊,顯然他們年紀小小,卻都很習慣隨時要「旅行」的變化,對生活理的逆境,他們表現出來的堅強和勇敢,教大人們看了,都要感到慚愧,自歎弗如。

  她把他們的布包紮好,隱忍著心酸,對他們溫柔地微笑。

  「松子,越新,你們只是暫時和我住在我家,爹地很快就看帶你們回家,明白嗎?」

  他們互望一眼,再同時看著她。他們或許明白她說的,可是不相信是真的。

  「睡吧,」她輕輕拍拍他們的頭。「你們會發現我沒有騙你們。」

  她覺得她只是在自說自話。

  華安和韓一已經睡了。綃瑤認為他們裝睡。她反正頂多就是重複她在松子和越新房中的自言自語,他們同樣未必相信。

  兩個男孩床腳各放了一個小旅行袋和一隻背包,看樣子也是些輕便的行李。

  她還沒帶他們回去呢,沮喪的感覺已經湧了上來。她到底哪根筋不對,做出這種瘋狂的提議?

  沒看見澤光,也沒聽到他的聲音,綃瑤朝佳舲臥房走去。

  門並沒有全關,留著一條縫。她望進去,看見的正好是佳舲的床。澤光和她坐在床邊,她靠在他臂裡啜泣,他摟著她輕聲低語。

  綃瑤很快轉身走開。她告訴自己,佳舲對澤光不過是少女的不成熟戀慕;對澤光,她和其他孩子沒有兩樣。但她瞥見的那親密的一幕,仍令她感到很不舒服。不論如何,佳舲究竟不是澤光的女兒,而且她大得懂得男女之情了,很多在她這個年紀的女孩都交男朋友了。

  再說,澤光成熟穩重,英俊瀟灑,重視家人,對朋友重情重義,又愛孩子,是個十全十美的對象。

  綃瑤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她想起今晚她剛到時,佳舲由樓上下來,直呼澤光的名字,他沒有糾正她。他若當她是女兒,怎麼可以容許她叫他的名字呢?

  她心煩意亂地跺進嬰兒房,注視熟睡中臉蛋紅撲撲的雨農。她伸手摸摸他的額頭,還有些燒。綃瑤歎一口氣。

  一個視她為情敵的女孩,兩個把她當壞女人的男孩,兩個相信她要令他們無家可歸、無親可靠的孩子,一個還在發燒的男嬰,她這是要把自己的家理成麻煩窩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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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9 01:33: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噩夢開始:

  車子快要駛近家時,綃瑤稍稍減速,眼睛瞪著屋子方向。

  房子還在。

  她知道她有點神經兮兮,可是她沒辦法,實在太安靜了。

  一整天裡,每次電話一響她就跳起來,以為會是孩子其中之一,或者鄰居打來告訴她,家裡出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今天連辦公室裡都分外安寧。

  其實是昨天他們的表現令綃瑤惴惴不安。

  昨天早上綃瑤起床時,澤光已經出去買了早餐回來了。吃過早飯,她便帶著一車面無表情的孩子出發。一路上,她若沒有回頭看他們,幾乎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就連雨農都安安靜靜一路睡到家裡。

  到家後,綃瑤讓他們坐在客廳,趕忙去打點收拾幾間久無人使用的客房。她把她的東西搬進她父母的臥室,將自己的房間給佳舲。清理了一個房間做嬰兒房。由於這裡的客房不是一張單人床,就是一張雙人床,綃瑤沒法按他們在澤光父母家那樣分配。不過正如她告訴澤光的,她家有足夠的房間,她讓孩子們一人一個房間。

  當她鋪床單,裝枕頭,拿被子、毛毯的,忙得滿頭大汗。終於大功告成下樓時,他們全部木偶似的坐在她上樓前的位子,一動也沒動。

  其後一直到晚上一一上床就寢,他們是一個指示,一個口號,一個動作。百分之有的合作、服從。最可怕的是,佳舲也包括在內,馴服得……讓綃瑤感到不大對勁。

  她固然自告奮勇,實際上她沒有一點自信和他們相處,更別提應付他們,因此她內心緊張萬分,又一下子七手八腳忙東忙西,她昨夜上床時,僅想道:咦,還不壞嘛,沒她想像的那麼恐布,然後就沉入夢鄉了。

  早上她起了個大早給他們做早餐,剛準備去叫他們起床,轉身發現他們全起來了,個個梳洗完畢,穿著整齊,自動坐上餐桌。不過綃瑤沒時間陪他們吃早餐,留了她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放在客廳電話旁邊,就匆匆上班了。

  那不對勁的感覺到她在辦公室坐下來,試著回想她有沒有遺漏或疏忽其他重要關照,才慢慢升上來。

  近中午時,她打了個電話回去,佳舲告訴她大家都很好,雨農完全退燒了。

  「我本來中午要帶吃的回家,臨時來了個客戶,我走不開。我打電話叫了兩個大薄餅,一會兒會送到家,如果還需要什麼,你打電話告訴我,我在辦公室。」

  「哦,不要緊,小瑤。你忙你的,我們都很好,你放心好了。」

  但願佳舲態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是因為她真的想通了。也或許他們離開澤光家前一晚,澤光對她的撫慰生了效。

  不管他是如何撫慰她的,綃瑤酸酸地想。

  她把車停在車道,自後座拿出她下班後去市場買的大包小包雜貨食品。當她走到大門前,她先把耳朵貼在門上。

  靜悄悄的,一片寂靜。

  她兩手都抱滿了袋子,便用手肘去敲門。

  沒人來開門或答理她。

  不好了,他們該不會統統逃走了吧?

  她設法低下身子,使她的一隻手挨到門柄,轉動它,用腳踢開門。

  「孩子們,我回……」她的喊聲卡在喉嚨裡,驚惶慢慢升進她猝忽張大的眼中。「噢,老天!」

  客廳裡的景象,她只能想到四個字形容:面目全非。

  「哎,上帝!」

  震驚之間,綃瑤兩手一鬆,三、四個雜貨袋全部掉在地板上,水果、雞蛋等滾的滾、破的破,但和她眼前所見,她腳邊的不過是個小麻煩。

  傢俱幾乎都不在原來的位子了,沙發上滿是泥印!手印和腳印。椅墊丟得滿地,地板上到處是瓷器和水晶、玻璃碎片,報紙、雜誌變成凌亂的紙張散在各處。花瓶倒在桌上,水流了下來,浸濕了地毯。壁爐架上的相框也東倒西歪,有幾個面朝上或朝下的躺在地板上。

  「天哪!哦,我的老天!」除了悲慘的呻吟,綃瑤驚愕得完全不知所措。

  「是他先拿杯子扔我的!」韓一喊,指著華安。

  「是……是他!」華安指向越新。

  「我不是故意的!」越新大聲駁辯。「我在練習投球!」

  孩子們都在,一個也沒少。綃瑤現在才看見他們。松子畏懼地縮在沙發旁邊,佳舲抱著雨農站在樓梯上,雨農吸著手指,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底下的亂象。

  佳舲,她面無表情,眼色嘲弄,分明等著看好戲。

  十二萬分明顯的,不論這一團亂如何發生的,她沒有去阻止,試都沒試。

  憤怒這時才湧上來取代了呆愕和驚惶。綃瑤掃視過每一張孩子的臉,除了松子,每個人都無愧亦無懼地回望她。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

  不要發怒。她告訴自己。發怒無濟於事。

  或者他們就是要激怒她。

  或者佳舲縱容他們大肆破壞她的家,就是要她發火,然後把他們送回去。

  他們都想回澤光那,但佳舲比他們都渴望她把他們送回去。

  再一次深呼吸,綃瑤張開眼睛。沒有用,被毀得像劫後災區的客廳一進入眼簾,她的怒火只有暴漲。

  綃瑤咬緊牙,禁止自己發脾氣,握緊雙手貼在身側,努力視而不見地步跨過一片凌亂,走向走道。

  她走向廚房時,看到一扇窗玻璃上一個大洞。她很快把目光調開,疾步邁進廚房。

  然後她頓在門邊,瞪著第二個災區。

  中午的兩個大薄餅還在餐桌上,盒子是空的,地上有好幾塊薄餅,只是底層的餅而已。餅上的芝士和番茄醫、磨菇、雞絲等佐料,被他們拿來當油漆塗料,塗在煤氣爐、櫥櫃門板、桌面、椅子、地板上。醬油和沙律醬的瓶子是倒著的,是空的,墨黑的醬油和沙律醬流成兩條小河,由煤氣爐流過櫃面,淌到地上。

  綃瑤抱住頭,咬住舌頭,不讓自己尖叫或發瘋。

  房間、書房。她飛快轉身。

  客廳裡,他們都待在原位,一臉靜視其變的表情。

  綃瑤無瑕理他們,她奔進書房。

  感謝老天,他們「放過」了這個房間。

  奔上樓時,經過佳舲,綃搖看也沒看她。他們要是有一點破壞她父母的臥房,她絕饒不了這些小混帳。

  打開房門,她再一次鬆了一口氣。然後她去看她讓給佳舲住的臥房。

  門是開著的,一望進去,她又楞住了。

  床上整理得像佳舲昨晚沒睡在上面似的。但佳舲的藍色旅行袋放在床腳。綃瑤走進去,浴室乾乾淨淨,佳舲自己帶來的牙刷和毛巾都收起來了。

  其他幾個孩子的房間也一樣。用來裝雨農需要的奶粉、奶瓶、尿布和衣物的兩個手提袋,也都收拾妥當,提起來就可以走了。

  怒氣消失,綃瑤坐在暫充嬰兒床的單人床邊,直想哭。

  她可以送他們回去,遂了他們的心願和目的。但她不能。

  這才開始呢,綃瑤。今天他們破壞客廳和廚房,打破玻璃,明天說不定把屋頂拆了。

  她坐在那,難過、心痛,不知所措。

  他們的所為不可原諒。他們想回到這世上他們唯一可信賴的人身邊的心情,她瞭解。

  數分鐘後,綃瑤將他們住的客房門全上了鎖,他們的行李統統拿進她父母的房間,放進壁櫥。

  當她下樓,他們居然仍然留在原處。

  啊?造反之後,還想她就這麼送他們回家去?沒那麼便宜。

  她走到佳舲旁邊,伸手就把雨農抱過來。佳舲謹慎、防衛地看著她。

  「你們闖的禍,自己收抬。」綃瑤平靜地對他們說。「廚房沒弄乾淨,今晚沒有晚餐吃。明天不弄乾淨,明天也沒飯吃。還有,你們既然這麼喜歡客廳,從今晚開始,你們就全都睡客廳好了,雨農沒有加入你們的傑作,他可以跟我睡。」

  她抱著雨農轉身上樓。

  「你還要我們留在這?」佳舲問,甚是意外。

  綃瑤靜靜看著她。「你們要在這待到澤光來接你們為止。有本事的話,你們把房子拆了我也不管。」她走了幾階,扭過頭,平心靜氣地又說。「我以為你應該比較懂事的,佳舲。你不在乎我的感受,至少要關心澤光,體諒他現在沒法兼顧你們所有的人,你太令人失望了。」

  綃瑤不知道雨農上一餐是幾時吃的,不過他沒哭沒吵鬧,他的尿布也是乾淨的,她便把他放在地毯上。然後她驚訝地發現,一歲的雨農竟然不會坐也不會爬也呆呆坐著,看著她。

  「孩子們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澤光晚上七點多時來電話,綃瑤在房間裡接。向孩子們下最後通牒後,她還沒有下去過。她不曉得他們在做什麼。

  「沒有,他們出奇的乖和聽話。」她說的是昨天。「你聽起來精神還不錯。」

  「說實話,昨天晚上,還有今天從醫院回來,看不到他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我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好空洞。但是昨晚我睡了個好覺,今天下午也睡了個好久沒這麼清靜的午睡。」

  「那太好了,澤光。」

  「我仍然感到很過意不去。不過也因為我知道他們是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你本來就不須要擔心。」

  「他們沒害得你沒法工作吧?」

  「哦,完全沒有影響,我今天照常去上班,佳舲在家帶著他們。」

  「那就好。他們人呢?怎麼沒聽到一點聲音?」

  「都在客廳,大概在看電視。」

  「還是你有辦法,或者是你們女人的母性天性使然吧!我就沒法子讓他們這麼安安靜靜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母親也拿這些精力充沛的小傢伙一點法子也沒有。」

  「哦,他們確實精力十足,不過我自有妙計。」

  「改天得向你討教討教。」他接著口氣一轉,濃情蜜意起來。「我好想你,小瑤,真希望沒有這些波波折折的事情。你想我嗎?」

  「抱歉,我太忙了。」她說,然後笑起來。「我比你更希望這些混亂的情況趕快過去。」

  「但是如果沒有這些事,我們恐怕就不會認識,也不會有機會在一起了,不是嗎?所謂『好事多磨』,認真說起來,還得感謝有這些孩子讓我有借口第一次時把你找來呢。」

  「對了,澤光,你知道雨農不會坐也不會爬嗎?」

  「他才滿週歲不久,還小不是嗎?有什麼不對嗎?」

  雨農就乖乖躺在她旁邊,有時張著無邪的眼睛對她笑,有時專注地玩他的手指頭。他有什麼不對嗎?她也說不上來。

  「他好像過分安靜,而且,小孩不是六、七個月就該會坐會爬了嗎?」

  「這個……你可問對人了。」他澀澀地說。「我想我得請教一下我母親。或者你有朋友有孩子的,是否可以問問她們?」

  他倒提醒了綃瑤。和他結束談話後,她馬上撥給心蘭。

  「心蘭,我記得你以前幫你嫂嫂帶過小孩是不是?」

  「是啊,那是我結婚以前。我大嫂滿月就要回去上班,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保母,我那時沒有工作,結果一帶帶到我要結婚了,我侄子都一歲多了,他們才認真的給他找了個保母。怎麼!你是在未雨稠繆嗎?行,沒問題,你要是閃電結婚,又比我早造人,我無條件免費幫忙。我這個保母可是有口碑的哦,想我那個侄子……」

  「心蘭,不是我的小孩要你幫忙。」

  「老天,你要開個托兒所嗎?」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一個滿週歲的孩子,不會坐也不會爬,只是安安靜靜躺著,正常嗎?」

  「先告訴我這是誰的孩子?」

  「他父母都不幸去世了,我也不認識他們。」

  「唉,這事情很複雜。他的情形不正常吧,是不是?」

  「小瑤,別告訴我你在路上撿了個棄嬰,而且你準備留下他自己撫養。」

  「我真不願意這麼說,不過聽起來這搞不好是個弱智兒童。」

  綃瑤倒抽一口氣。「哦,不。」

  「孩子在你那?」

  「就在我旁邊,他吸著手指頭對我笑了兩個小時了。」

  「我馬上邊來。」

  「心蘭……」她已經掛了。

  綃瑤再撥過去,心蘭的丈夫說她掛了電話就急匆匆出門了。

  綃瑤歎一口氣。等心蘭來,看到她家裡的景況,和其他孩子……那些小傢伙到底在做什麼?她正納悶地打算下去看著,抬頭便望見越新和松子怯怯地站在她房門口。

  「什麼事?」她和氣地問。「廚房打掃乾淨了嗎?」

  兩顆腦袋一起點了點。

  「松子牙痛。」越新報告,指著她的嘴。

  「越新肚子痛。」松子指著他的腹部。

  「嗯,很痛,」越新強調地皺起臉,做出痛苦狀。「快要打滾了。」

  綃瑤忍住笑。「韓一和華安呢?他們也肚子痛嗎?」

  「韓一說,越新代表痛就好了。」松子天真地說明。

  「佳舲呢?」綃瑤問,由床上站起來。

  他們搖搖頭。

  綃搖看一下床上的兩邊,他躺在這應該沒有問題。她雙手各牽起男孩和女孩的小手。

  「對不起,阿姨。」松子小聲說。

  「阿姨的番茄飯好好吃哦。」越新柏著馬屁。

  綃瑤又是心疼又好氣又好笑,她捏捏他們的手,牽他們下樓。

  「越新今天在屋裡練球,是真的嗎?」

  她須要證實不是佳舲教唆他們製造混亂,那太可怕了。

  越新考慮了一下。

  「你要趕我出去,還是送我去爹地那?」他小心翼翼地間。

  「你說呢?」她反問。

  「越新好害怕,他打破玻璃。」松子答。

  「我沒有啦。」越新趕快辯白。「是球,球打破玻璃的,阿姨。」

  「這個待會兒再說。玻璃破了以後呢?」

  「佳舲說,沒關係,你會帶我們回去爹地的爸爸、媽媽的家。」松子照實報告。

  「華安摔杯子,他生氣,他說我們統統要被趕出去了。」越新說。

  「杯子打到韓一,」松子接下去。「韓一也拿杯子丟華安。」

  「沒打到。華安拿漂亮的彩色盤子又投給韓一,華安投得很準,他打到桌子,盤子破了。」

  「不可以說投啦,盤子又不是球。」松子糾正他,而後向綃瑤一本正經解說。「越新誤會了啦,他以為華安和韓一丟來去去的和他玩球,他就拿棒子.....」

  「球棒啦!」這回越新大離糾正她。

  「嗯,球棒,越新拿球棒這樣跳過去,這樣跳過去……」松子邊說邊跳來跳去的表演。

  綃瑤總算明白沙發上的腳印怎麼來的了。

  「誰搬動桌子和沙發?」

  「華安。」越新說。

  「韓一。」松子說。

  綃瑤又明白。「華安丟的時候,韓一推沙發去擋,自己躲在沙發後面。韓一丟的時候,華安也做相同的事,對不對?」

  「對。哇!你好聰明。」越新說。

  「然後呢?」綃瑤歎息地問。「廚房又是怎麼回事?」

  兩個孩子對看一眼,同時低下頭去。

  「故意的?」綃瑤打量他們。「好讓我生氣?」

  「不是啦。」松子的手指扭著衣服一角。「是……華安。」

  「華安弄的?他故意的嗎?」

  他們互相對望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越新小聲地說,「他有時候會這樣,有時候會那樣。他那樣的時候很嚇人,他這樣的時候很好玩,我們就……一起玩嘛。」

  「所以,廚房的一塌糊塗大家都有份?因為很好玩?」

  「佳舲和王子沒有。」松子說。「他們不在。」

  「有啦,後來佳舲和王子來了,可是我們已經玩完了,沒有油漆餅了。」男孩一副挺對他們不起的口吻。

  「是薄餅。」松子又糾正他。

  綃瑤就算心裡還有氣,此刻也煙消雲散了。

  客廳裡雜亂依然,她無聲地歎息。他們打破的都是她父母心愛的瓷器和水晶,但是她怪都無法怪他們。

  韓一突然從通道衝進來。

  「快點!快點!不好了!不得了了!華安又發瘋了!」

  「他又那樣了!」越新大叫,躲到綃瑤後面,雙手抓緊她的衣服。

  「救命啊!」松子也大叫地躲到她身後去。

  綃瑤感到莫名其妙。「怎麼回事?華安又怎樣了?」

  「他發瘋了!發瘋了!」韓一驚駭地狂喊。「叫爹地!他發瘋了!」

  越新和松子在她後面尖叫,拉扯著她的衣服。

  「安靜!」綃搖大聲命令。

  他們全部肅靜下來,但清楚地害怕的喘著氣。

  「華安在哪?」她問韓一。「帶我去。」

  「這邊。在這邊。快!快!」

  韓一跑在前面,綃瑤跟著他,松子和越新仍緊緊一人拉著她衣服背後一角尾隨著她,使她沒法走快。她拉開他們的手,牽住他們,也跑起來。

  還沒有到儲物室,綃瑤就聽到一聲聲恐怖、野獸似的嘶吼聲。韓一遠遠站在通道一邊,指著儲物室的門。

  「在那!他在那!他發瘋了!」

  「不要!」松子開始哭,死命拉著綃瑤的手。「松子好怕!」

  「爹地!叫爹地!」越新驚悸地喊。

  「停止!住口!華安,你聽見沒有?」佳舲怒吼的聲音傳出來。

  「待在這。」綃瑤費了點力才拉開松子的手。「你們三個待在這!」

  她走進儲物室,裡面黑漆漆的。她打開電燈開關。

  「關掉!你沒有看見他已經瘋了嗎?」佳舲對她咆哮道。

  入目的情景令綃瑤駭了一跳。華安的身體曲成球狀,雙手狠狠拉扯著頭髮,一面狠狠拿他的頭撞牆、撞地板,喉嚨裡發出猛獸受驚或發怒時發出的哮吼,聲音極為可怖。室內燈光乍現時,他的吼聲更狂暴,更沒命的往牆上和地板撞。

  綃瑤趕忙關燈,讓室內恢復黑暗,但對平息華安的瘋狂行為毫無幫助。

  「住口,華安!我叫你停止!不要再鬧了!」佳舲想抓住男孩,卻被他用身體撞開。

  「可惡,華安!停下來!」

  佳舲又要抓他,被綃瑤一把拉住。

  「我來試試,你出去。」

  「你能怎麼樣?」佳舲吼她。

  「你到外面去。」綃瑤靜靜地命令。

  「不,你離他遠點!你離我們遠一點!你出現之前,我們也許不快樂,可是我們好好的,我們相信情況會好轉。都是你!他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這樣了。都是你!」

  其他三個孩子在外面啜泣嗚咽,華安仍像發狂的野獸撞擊自己。佳舲的目光在黑暗中閃著灼灼恨意。綃瑤按捺住她也快發狂的情緒。

  她懶得和佳舲費唇舌了,不客氣且近乎粗魯地將女孩推了出去,綃瑤反手把儲物室門反鎖。

  雖然一片漆黑,要知道男孩的位置一點也不難。她靠近那個駭人又糾人心腸的聲音,蹲下來,伸出雙手不願男孩奮力掙扎抗拒她,使盡她所有的力氣,緊緊抱住他,困住他。

  他往後掙的手肘打到她的腹部,狂怒中,男孩的力量大得驚人。綃瑤挨他一肘,痛得頭發暈,但她絲毫沒有放鬆她的雙手,把男孩箍牢在臂彎裡。

  「噓,華安……華安……噓……華安乖,華安好乖……沒事了……沒事了,華安……」

  她不停地在男孩耳朵旁邊低語。

  他拖著她又要拿他的頭去撞牆,綃瑤使力把他往後拖,兩個人手腳打結地倒在地上。華安欲再去撞地板,但他倒在綃瑤身上,因此他的額頭結結實實撞在她下巴上。

  「哦,要命。」她痛得呻吟,想她的下巴八成脫臼了。「華安,看在老天份上,安靜下來。」她柔和萬分地繼續對男孩低語。「不要這樣傷害你自己,孩子。不要這樣,求求你。」

  「他不要我!他不要我!」華安嘶啞地低吼。「沒有人要我,沒有人要我!」

  「胡說,他要你,我也要你,我們都愛你,華安。」

  「澤宇爸爸死了,璇媽媽死了,他們不要我了。」

  「他們發生了意外,孩子,他們並沒有不要你。你還有澤光爹地,有我,有愛你的姊姊、弟弟、妹妹,他們都在外面。我們都好擔心你,華安,我們都關心你。」

  男孩停止了掙扎和狂猛的吼叫,他也許是累了,也許是被她說服了。他筋疲力竭地倒在她身上,臉埋在她胸前,沙啞地、無言地啜泣。

  「哭吧,孩子,」綃瑤輕柔地撫著他汗濕的頭髮,她的心好酸痛,她的語音哽咽。「但是不要傷害你自己,你這樣我好心疼,澤光爹地知道了也會好捨不得的。」

  她抱著他,搖著他,溫言軟語地對他呢喃哄慰著。漸漸的,他平靜下來了。

  「華安,我要打開燈,幫你擦擦臉,好不好?」

  他猶豫了好半晌,她耐心地等他緩緩點了頭,試探地放鬆抱住他的手。

  「你答應不再撞牆、撞地板,好不好?我要放開你去開燈,你坐著不要動,好不好?」

  他很慢地又點一下頭。

  綃瑤放開他,坐著,半分鐘後,確定他不會再發狂了,她站起來打開燈。男孩抬起手臂舉在額上擋亮光。

  她蹲回他身前,慢慢溫柔地拉開他的手。

  「哎喲,你的額頭變成彩色額頭了。」她用輕快的玩笑口吻逗他,一面拉她的衣袖去拭他淚痕狼籍的臉。「告訴你怎麼辦。一會兒我們出去,我給你在額頭上貼兩塊大膠布,人家就看不到你醜醜的額頭了,好不好?」

  他不作聲,有些難為情地舉手輕摸一下他淤紫的前額,然後皺一下眉,放下手。

  「痛嗎?」

  他不吭氣,也沒反應。

  「我們現在一起出去,還是你要一個人在這,等一下再出來?」

  他考慮片刻。「等……等一下……下。」

  他激動時很正常,恢復了平靜反而又口吃了起來,綃瑤注意到。

  「好,我留你一個人在這,可是你要保證不可以再做傷害自己的事,行嗎?」

  他僵硬地點一下頭。.

  「出來時,到廚房來找我,我幫你的額頭擦點藥,嗯?」

  他再點一下頭。

  「勾勾手。」綃瑤伸出小指。

  他征了征,些許害羞,些許猶疑的,慢慢舉起他的手,豎起小指和她勾了勾。

  「好,說話不算話的是什麼?」

  「豬……豬八……八戒。」

  「嗯,我相信華安不是豬八戒。」

  拍拍他的背,綃瑤直起身,開門出去,並反手帶上門。

  門外走道上站了一排人。佳舲、越新、松子和韓一,心蘭也在。

  「有人在你這投了一顆原子彈是不是?」心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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