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5-5-13
- 最後登錄
- 2025-9-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790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50983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五章
燕行踩上最後一階的參天梯,藍白相間的神武主殿在兩道龍柏夾道之下,更具武嚴,主殿下,石柱盤龍各踞一方,紅底嵌白珠的大門向內開敞,殿中一座三丈高的鍍金神像右手持劍,左手揮拂塵,正是青玉門開山祖師,清泉道人。
按照以往慣例,此刻弟子應在演武場操練才是。
燕行老馬識途,不用理召、理宣指引,火速往主殿東邊走去,數百人操練套路的情景不久便映入眼簾,該是氣壯山河的景象,卻惹得燕行蹙眉不快,立馬怒吼。
「如此散漫,成何體統!」出拳不正,弓馬鬆散,隊形歪七扭八不見棋盤分格,燕行怒火上揚,從演武場四方擺放的兵器架上,抽出齊眉長棍,飛躍而上,盤頭擺棍劈向場內弟子。
他削劈弟子後膝。「後腿要直!」點打弟子腰腹。「腰桿要穩!」壓進弟子上臂。「出拳於眉心中間,脅下挾緊,連基本功都不扎實練,不如到山下幫農夫種田!」
眨眼之間,數百名弟子倒的倒、散的散,正要怒斥來者何人,演武場上見過夙劍掌門的「理」字輩橫眉豎目還來不及收回,便嚇得單膝跪地,拱手高過頭頂。
「弟子恭請夙劍掌門聖安!」原本不過幾十名弟子彎腰曲膝,聽見「夙劍掌門」,隨即像退潮似的,所有人立刻背脊朝天,無人再敢發一言。
原本在演武場前設了座高台、撂了張舒適躺椅,好居高臨下掌覽弟子操練情形的夙山,雙腳才剛踩下階梯要好好教訓眼前這名不識相、敢來踢館的年輕人,一聽見是他久違又嚴厲的師兄夙劍回門,嚇得差點滑下台階,一路滾進演武場。
「師……師……師兄,別來……別來無恙啊,許多年不見,你一點都沒變啊,哈哈哈……」到是他增胖不少,都快是兩倍的夙劍了。
沒事回來做什麼呢?難道是聽到什麼風聲了嗎?他明明封鎖得很好,膽敢反抗他的弟子都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了,難不成還有幾條漏網之魚?
夙山被頰上肥肉擠到快看不見的雙眼一眯,前陣子理召、理宣請命走訪友好門派,以期年底會友能有往年盛況,今年為了開拓師門基業,忙起來連捎信問安的時間都少了,他竟然忘了此等要事,為了讓青玉門在江湖多有露臉發聲的機會,他還多派了二十名弟子,難道是理召、理宣以走訪之名,行尋人之實?
「掌門師弟,別來無羔。」燕行立棍站在演武場中,腳邊跪滿數百名青衣弟子,霸氣十足,宛如戰神啥世的姿態,一步一步走向顫巍不已的夙山,語氣如臘月飛雪,「當真,別來無羔?」
「師兄所謂何事,夙山不解。」武功沒有夙劍好已經夠讓他嘔氣了,現任掌門是他,不星已經將譜牒移除的夙劍,為什麼低聲下氣的人是他啊?
「接著!所有人退下。」燕行將長棍丟向夙山,遣下弟子,他要好好看看夙山這幾年有無將心思放在修練之上,還是全扔進欲望的無底洞裡,貪戀榮華,追求物欲,「出招,我讓你十式。」
夙山虎口發能,如火燒般痛苦,就算夙劍讓他一百招又如何?他根本沒有贏面,「我敬你是我師兄,可不代表你能得寸進尺!別忘了現在掌門是我夙山,而你已經將譜牒移除,早就不是本門弟子了,憑什麼對我發號施令?」
「就憑我是鴻渡師父的弟子,第三十二任掌門。」燕行看向夙山身後富麗堂皇的雕蠟金躺椅,心灰意冷,「你勾結外人,盜挖聖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門,事到如今,你心中就都沒有一個悔字嗎?」
「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麼是悔字!來人,請出掌門信物龍紋劍!」夙山將長棍丟到夙劍眼前,高舉由弟子雙手遞上的龍紋創。「不論你曾任掌門與否,現任掌門是我夙山,況且你又有何證據證明我勾結外人,盜挖聖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門?分明是你想從我手中奪回職位,特此編派我的不是,夙劍,你若不是本門弟子,我可網開一面讓你離開,你若自認是本門弟子,見到掌門還不下跪——這是什麼?」
燕行由懷中取出數十張撕下的賬簿書頁,交給理召大聲朗讀,上頭滿滿記錄,全是聖山開挖出的原礦數量、價金多寡,簽收人確確實實押著夙山的名字,每一頁右下角甚至還蓋著掌門大印。
這是他埋伏聖山觀察多日,尾隨入山外人得來的證據,瞧領工頭家仔細記錄下海次開挖開采的原材數量,並交由隨行門人清點簽押蓋豈,他便連夜潛入對方行館盜出賬簿,這下證據確鑿,夙山想賴也賴不掉。
「哼,你以為你還是以前一呼百諾的掌門嗎?這些事,他們心知肚明!」夙山指著台下不敢抬頭的弟子們,毫無羞恥地張狂著。「在錢的面前,誰還顧得了禮義廉恥?門派教條生硬不通人情,也不想想我們不過凡夫俗子,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全體著想?」
「放肆!」燕行以長棍擊跪夙山,奪過龍紋劍,「我當初退位於你,不是讓你魚肉門派,竊取門派資產的!你還不知悔改,滿口胡言大話?」
「你口口聲聲把青玉門掛在嘴上,為什麼胡裡胡涂就把掌門傳給我?武功你跟師父都沒傳下來,我拿什麼底子教這群毛頭小鬼?我們現在踏出這座山,只有被欺負的分,以前是別的門派遞拜帖,現在是我們要鞠躬哈腰才能讓師門露面!連東西都不能變賣,叫我們拿什麼生活?早知道我不如背負千古罵名,將門派解散了算!他們去哪兒就去哪兒,愛拜誰做師父就拜誰,我不需要為了他們溫飽前程苦惱萬分!夙劍,你是天才,可我不是,我只能用普通人的方法走下去!」
「你!」燕行無法反駁,他終究虧欠夙山在前。
不過踞居旁廳屋頂,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遺漏的鳳歧,可就不這麼想了。
「要解散青玉門,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分量。」他掏了掏耳朵,這種話聽聽就算了,不值一曬,「我不出面,你真以為家裡沒大人啊?」
「夙劍見過師叔。」燕行作揖行禮,沒想到師叔還願意踏進恨之入骨的青玉門一步,莫非是為了夙山,特地回門清理門戶?
「弟子見過太師叔!」沒見過鳳歧的弟子傻傻跟著下跪,見過鳳岐並參與圍剿寒傲梅的弟子,則是嚇得冷汗直流。
鳳岐險險兩腳一滑,筆直捶落屋頂,他雖然已經三十好幾,足以列為叔字輩,可是下方喊他師叔、太師叔的多是與他年紀相仿,甚至長他好幾歲的人,這不是福氣,是折他的壽!
「算了,我今天過來不是為了跟你們爭辯這些小事,夙山這傢伙說的話,你到他房裡走一遭就不攻自破了,我敢保證他房裡的收藏價值足夠一支千人騎兵隊三年不斷炊。」說不定春松居一年實收,還買不起他房裡一半寶貝,看這家伙多貪,「如果他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出此下策開挖門派基業,還那說得過去,非得要大魚大肉、穿金戴銀才能突顯門派聖威,不過是虛菜心作祟,丟人現眼罷了。」
燕行見夙山臉色鐵青,囁嚅不見發語,看來師叔不是杜撰,為正視聽,誓必得大刀闊斧整頓風氣才是,「敢問師叔如何處置?」
「該怎麼做就怎樣做,門規我背得又沒你熟。」況且他來又不是為了抓夙山,是為了泥娃的交代,不過當年他受困青玉門少不了受夙山的窩囊氣,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以德報怨的事他做不來。「這樣好了,把他關到後山思齊洞內面壁思過,當年青玉門如何待我,今天就如何處置他,才稱得上‘公平’二字。」
「是,夙劍遵命。」燕行一揖,回頭點了夙山穴道,示意理召接手處置。
鳳岐抿唇不語,幾番思考後,決定再多事一回,在他耳邊小聲探問。
「你真的打算撿回‘夙劍’這名字?‘燕行’就決定放風飛了嗎?」
他犯不著說這麼多,偏偏雞婆性又發作,不把話說出來簡直如鯁在喉,吞咽難受。
「師叔從何得知?」連師父都不知道他未入師門前的俗名!燕行震驚不在話下。
「‘鳳來客棧’關了,潛龍鎮裡那尊泥娃娃哭得像八月大雨一樣唏哩嘩啦,我看她可憐,決定把她扔回銅安照顧,我在銅安開茶館,很缺人手,她就惦念你這小子,怕你事情處理完,回去見不著她的人,我才來當一趟信差,你以為我愛回來啊?」還沒踏進門就渾身發毛了,把話帶到後,他連一刻都不想多待,「別跟我說你這只呆頭鵝看不出來泥娃娃喜歡你,你聽到她哭,臉色都變了,我知道青玉門出了大事,你一時半晌走不開身,不論你對泥娃娃有意無意,都別讓她等太久,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
「我……感謝師叔教誨。」燕行心裡亂糟糟,鳳岐一席話,像當頭給了他幾百棒喝,接得他眼冒金星,頓時無法思考,在他面前堅強不落淚的泥娃,卻當著師叔的面哭了。這種擰酸妒嫉的心情,險險逼得他喘不過氣來,要感謝師叔收留泥娃的話,他一個字也脫不出口。
如果可以,他不想走啊!
他心裡糾結得很,恨不得從師叔的身邊帶回泥娃,親自照看她,可帶回了又能怎樣?他能將她安置在什麼地方?
「如果你對她沒感情,此事不會讓你頭疼,尤其在你視如骨血的門派相較之下,心裡還有擺放那尊泥娃娃的地方,參不透就別逼自己,我怕你逼到最後自欺欺人,那我就罪過了。」他就點到為止,再雞婆下去,連頭都幫他洗了,「給自己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後還記得那尊泥娃娃,有空記得來銅安找我搬回去啊!」鳳岐揮揮衣袖,揚長而去。
三個月?!門派腐化的情形豈是三個月就能通盤治理好的?門派事務多且繁雜,還得重新選定掌門,扎根培育,不是短短三個月內就有明顯成果的挑戰。
「掌門?夙劍掌門?」理召喚了好幾聲了,看來夙山一事真讓人頭痛,「我們幾名弟子已將夙山掌門及其親收的弟子們安置於思齊洞中,並捆上鐵鏈以防脫逃,門派群龍無首,還請夙劍掌門從新整頓,還弟子們一片淨土。」
「別急,我自有打算。」燕行不敢再想,泥娃送他離開之時,是強忍多大的悲痛才能在他記憶裡留下一抹笑靨?她心裡的痛,就算有了新的去處,有了安定的居所,也是無法消去一分一毫的。
更可恨的是,連他也在她的心裡,狠狠地劃下一刀。
兩年後
「張老板,我蘭廂房正替您空著,就等您商隊回來,過來歇歇腳呢!」泥娃從身後架上取下茶罐,交給一旁等待帶位的跑堂,「這是張老板寄放的西湖龍井,沖好茶立刻上幾碟小菜,別怠慢客人。」
「蘭廂房面湖景,臨垂柳,正午舒爽不熱,大伙兒搶破頭就希望在這間廂房好好休憩一番,我不信陳、林、王、鐘四老今天沒爭在蘭廂房裡下棋,你敢保證我今兒個確實會回銅安?會上春松居喝壺茶?大膽把蘭廂房空出來,不怕鳳老板頭疼?」
「張老板見笑,泥娃只是記著張老板無意間說過,預計這個月八號回來,您以往都是吃過年飯才過來,所以前後三天,我就擅自替您留了午後一個時辰,張老板也沒讓泥娃失望,這不就過來了嗎?」陳、林、王、鐘四位先生還是能說理的,大伙兒幾年交情了,幾乎都能體諒。泥娃笑了笑,親自帶領張老板前往蘭廂房,「正巧鳳老板前兩天帶回幾斤信陽毛尖,張老板若不嫌棄,給您沖上一壺好嗎?」
「淮南茶,信陽第一,也好,等會兒我有幾名客人要過來,你備副茶具吧。」
「是,張老板請梢等。」泥娃一出蘭廂房立刻吩咐,想當初她剛到春松居也是從沖茶、洗茶具做起,才有今日大掌櫃的身分。
她本來以為春松居不過才大「鳳來客棧」一些,想不到以百倍形容,還不及春松居一半局面,春松居共有三大樓閣,春撥樓、夏培館、秋收台,及一小樓閣冬藏院。
春撥樓供酒、食,夏培館供茶、食、宿,兩處均供樂、舞,秋收台與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為茶館樂師、舞娘憩處,一為廚房酒窖。
春撥樓春釀沁蘭、紅梅二酒盛況多年不斷,開價一壇五十兩起跳仍然供不應求,近年又有尋蝶一酒,日限百壇,不到過午即銷售一空;夏培館內少說有二十種茶葉陳列,價格由一錢五文到一錢五十兩都有。
冬藏院內,由京師特聘而來的廚師們個個廚藝精湛,一天供三樣湯品,每樣少說也得煮個十來鍋;剛炊好的數十籠軟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雞鴨魚肉、鮮果時蔬一天必須進三批;連茶點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只要翻了一車,便是天大皇帝大的事,可見春松居事業有多蓬勃逃煌,真可謂日進千金,月滾萬財。
聽鳳大哥說,這幾年來游歷投宿的官一個比一個大,可能虧心事做太多怕被暗殺,現在夏培館專門留給達官貴人、富商名紳,春撥樓最上兩層改建為普通客房,兩間樓閣都有茶酒食宿了。
而且鳳大哥跟溫姊姊月俸獎賞很敢給,她來銅安兩年,省吃儉用賺下來的錢,都能回潛龍鎮買下整條街了。
「啣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相見,豈不解決絕高飛碧雲裡,何為地上街泥滓,餃泥雖賤意有營,杏梁朝日巢欲成。不見百鳥畏人林野宿,翻遭網羅俎其肉,未若啣混入華屋,燕啣泥,百鳥之智莫與齊。」
泥娃言住了,腳步就這樣硬生生地定在戲台前,這句曲子像勾了她的魂一樣,久久不能自己,只因那句「啣泥燕」。
「沒事吧?不舒服要說,鳳大哥絕對準你假。」鳳歧抱隻兔子,才剛走進大門,準備繞過戲台找嬌妻,卻見著了令他擔憂的一面。
泥娃來銅安,再不適應都端著張笑臉,上工到現在,沒休息過一天,放她假還進廚房幫忙洗菜、洗碗,從沒有賦閑的時候,他知道泥娃想借著忙碌忘記思念夙劍的痛苦,他也是過來人,就多注意她一些,其餘便放手讓她決定。
她現在哭喪著一張臉,似乎痛苦疲憊一口氣全壓到她身上似的。
「我沒事,鳳大哥,你抓了隻兔子,是要送給齊兒嗎?」今年初溫姊姊生了個胖小娃,才剛會坐直,抓周邊的小玩意兒往嘴裡塞而已,就迫不及待送他兔子玩了,真是個幸福的孩子,爹娘都疼呢!
「他連木馬都騎不了,送他兔子跟造孽沒兩樣,我是要送給蝶兒。」鳳岐摸著兔子,舉到泥娃面前,「蝶兒為了照顧兒子,好久沒踏出春松居了,前陣子聽她嘟囔著都快忘了外頭長什麼樣子,恰巧今早城門口早市有人賣動物牲畜,想說讓蝶兒看些會動的東西總好過圖呀、樹呀什麼的,就買啦!可愛吧?!
「挺可愛的,溫姊姊一定喜歡。」真好,有人捧在手心裡寵著,泥娃心裡想起那首啣泥燕,無預警地心一擰,酸疼得要命。
別傻了,她期盼的那隻燕子,永遠不會飛來銅安,更不可能啣泥築巢。
「那就好。」但是泥娃的樣子愈看愈不好,得讓她出去透透氣,換個心情,「泥娃,我有個朋友,半個月前捎信過來,說他預計今天會到銅安找我。他頭次來,我想帶他四處繞繞,可是茶館還是得有個頭帶著,不如就讓你來吧!」
「我?!」沒聽錯吧?這活兒讓她接會丟臉的!「鳳大哥,我對銅安不熱呀!」
「繞繞就熟啦!正好趁這機會,一塊兒熟、一塊兒熟!」鳳歧抱著兔子,沒多交代就想往裡面走。
「不行呀!」泥娃緊張兮兮地跟在後面,對方今天就要來了,她臨時找人惡補銅安景點吃食也來不及啦!
「怎麼不行?我說行就行!放心,他很好伺候。」他知道泥娃是個很有責任感、在工作上又好強的姑娘。「我是相信你,才把這事交代給你做的,別讓我失望啊!」
「鳳大哥,這……好,我接。」看來得找人列張單子給她,讓她照著單子上面跑了,「不知道鳳大哥的朋友,何時會到呢?」
「差不多了吧?照他家的方向看來,應該會從南門進門,你先到南門等他,他很好認,長得跟他名字一樣貼切。」認不出來他也沒轍了。
「啊?」形容得這麼籠統?她在春松居確實增長了應對進退,還有處理事情的能力,但不代表她真化身成為未卜先知的大羅神仙啊,鳳大哥真讓她一次又一次抗戰極限,遇到這種情形,她還是老話一句,笑著面對,問題便迎刃而解。「不知道鳳大哥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石敢當。」
人如其名,是要她注意身材魁梧的生面孔嗎?「知道了,我這就去。」
「嗯,別太早回來,我怕我抽不開身招呼他。」
「好。」鳳大哥有什麼做不到,這點小事,應該不放在眼裡吧?還是石公子造訪,並非鳳大哥樂見之事,所以才派她幫忙……敷衍或打發?
算了,多臆測無異,做就是了。
街上酥餅香氣彌漫,吆喝聲此起彼落,生氣盎然,本來趕得急的泥娃放慢腳步,不自覺傾聽起銅安城內的種神聲響,嗅聞各類的氣息,隱隱約約之間,還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鮮少上街,不然就是跟著茶館裡的人出來辦公差,少有機會體會銅安的氛圍,以前在潛龍鎮,沒事的時候,她會買塊燒餅,坐在街角,看著往來的人群車輛,還有嬉戲打鬧的孩童們,如果領石公子做同樣的事,不出三天,他鐵定離開銅安城。
南門離春松居不遠,泥娃放慢腳步,沒兩刻鐘就走到了,人來人往,究竟誰是石敢當,一時半刻根本分辨不出來,她索性向一旁代客書信的小攤販買紙借筆,寫了大大的石敢當三字,用幾文錢雇了個七、八歲的孩童,替她朝南門舉著。
「這不是泥娃嗎?一個人到這兒來,是等車離開銅安嗎?」一名曾上春松居幾回的男子跳下載滿石榴的牛車,興奮地朝著泥娃問道︰「要不等我送完貨,我送你出城吧?」
「謝謝劉公子,我沒計劃出城。」泥娃往後退了兩步,刻意與劉公子劃出距離,她跟客人保持良好關係,但不會讓他們有進一步熟識的機會。這是溫姊姊教她的。
「泥娃?」車上另一名喝得微醺的男子晃著酒瓶下身,將泥娃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後,竟然伸出手想抬起泥娃的下顎,「這就是你想娶,提了三、四次親,對方連曬都不曬的對象?我倒要瞧瞧是什麼天生絕色!」
「請公子自重!」泥娃閃過身,退到街道上,萬一要跑比較有路走,而且這裡不少人知道她是春松居的掌台,一旦有危險,會有人通風招信,要鳳大哥救人。
「阿德,你正經點!」劉公子如關公赧紅額面,在心上人面前丟這麼大的臉,以後他哪敢再上春松居喝茶,跟泥娃聊上兩句?「別鬧了,你上車去!」
「兄弟,我這是在幫你啊!」阿德又喝了口酒,把劉公子推向一旁,往泥娃走去。「你不是說她幾乎足不出戶,要在外面踫面比登天還難嗎?今天做兄弟的我就替你把她帶回家,晚上就拜堂成親,生米煮成熟飯,我作見證!」
「阿德,求你別丟我的臉了,大庭廣眾的,以後我怎麼抬頭做人?」
他私下向泥娃提了幾回婚事,從沒有第三人知道,昨天幾杯黃湯下肚跟阿德多嘴,今兒個就出了紕漏,「我真會讓你給害死!」
「什麼害死?你說她是看你身無分文、家無恆產,才不肯點頭下嫁,想得到她,除了這方法外還有什麼可行的?你不要,不然我搶回家當老婆好了!」阿德推倒劉公子,直接撲向泥娃,嚇得她連退好幾步,拔腿就跑。
不少人見義勇為,擔替泥娃攔下阿德,誰知道他手勁大如牛,一推就兩名壯丁倒地,似乎是個練家子。
泥娃回頭看了一眼,腳步更不敢停,劉公子被她拒絕幾次仍保有一定風度,怎麼他的朋友會出手動粗,想要強擄她?瞧他說話清晰不間斷,分明是借酒裝瘋!
「誰跑得快,快點到春松居找鳳管事來幫忙!」
「啊——」泥娃忍不住尖叫,方才有一瞬間就要抓到她的手了。
「別想跑!不給你這嫌貧愛富的女人一點顏色瞧瞧,眼睛都長頭頂——你是誰?」阿德往前攫伸的右手突然遭一把由左切入的長劍壓下,他本想一掌推開來人,萬船沒料到對方隨便一沉腕,一劃腿,竟然就將他制伏在地。
縱然有驚無險,泥娃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穩下急劇的心脈,右手撫上胸口,正想道謝,殊不知來人一身黑衣輕裝,頭披紗笠,竟教她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不行,她今天想起燕行太多回了,再這樣下去,她根本無法正常度日。
泥娃嚥下幾口氣,勉強平復過來。「感謝公子相救,若公子有機會上春松居品茶,泥娃自當設宴相待,聊表感激。」除此之外,她還有一件急事要處理,泥娃走到滿懷歉意的劉公子眼前,略一福身,便道︰「泥娃拒絕劉公子親事,不是嫌棄你家貧氣短,而是泥娃對你根本無男女之意,還請見諒。」
「我、我知道……」泥娃頭一回就明白拒絕了,只是他放不下,每賣出一批貨,就來求一次親,這回他哪裡還有面子繼續叨擾佳人?
劉公子扶起不斷叫囂,卻不敢再施拳腳的阿德,準備上車離去,在場的城民們卻佔著路不放行。
「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這事是要送官府的,想走,哪有這麼便宜?」一旁在銅安賣了十幾年甜瓜的金老板拄著扁擔,站在中間指責。
「這……」劉公子語塞,阿德更不敢造次,哪敢再裝瘋賣傻。
「各位鄉親請息怒,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讓他們離開吧,我不想驚動了鳳管事。」怕最後兩人在銅安城內待不下,得另謀他就,顛沛流離之苦,她感同身受。
「這樣啊……既然泥娃姑娘都開口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說真格的,請動鳳管事,就怕銅安城要變天了。」鳳岐有個無人能及的本事,那就是把事情鬧大,從當年他迎娶春松居琴姬溫尋蝶的喜宴,無端變成現在每年萬人朝聖的夏荷宴,就不難看出他的實力了。
「金伯伯誇大了。」泥娃笑了笑,大伙兒如沫春風,哪裡還有氣呢?連忙幫她把劉公子跟阿德送走,省得她看了不舒服。
這裡的人真好,出自內心喜歡她,泥娃滿是感激,笑容越發燦爛,只是心裡頭還是空了一塊,怎麼補也補不起來,而缺的這塊女媧石,怕是一輩子也找不到了。
「泥娃,你不認得我了嗎?」
正往城門走去的泥娃頓時一愣,想轉身竟然沒有力氣,只能僵僵在原地。
她怎麼可能會忘了這道聲音?夜深人靜,午夜夢回,都是這道聲音陪她入夢,好幾回她想著想著,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怎麼可能忘了?
這是燕行的聲音呀!
泥娃不敢回頭,她怕一切只是她支撐不起的幻覺,他是青玉門的掌門,就算他真的來到銅安,她現在連見他一面都不敢了。
她喜歡燕行,與他分離的這兩年,對他的情感只有增沒有減,她好怕好不容易守住的心,見過他之後再也抑制不下激動,那麼她會瘋的,她會撐不過來的。
可是,他人都到了銅安,不見他一面,她甘心嗎?錯失了機會,她回頭不會懊悔嗎?明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呀!
「泥娃?!」燕行跟她向前幾步,他不可能認錯人的,雖然眼前的泥娃與他記憶中有些出入,泱泱氣度不同於往,談吐大有增色之外,身形姿態也顯得秀雅,絲毫不見當年無男女之別的天真,但她確實是泥娃,已經在銅安城蛻變一回的泥娃!
較以往更為出色的她,莫怪登徒子借幾分酒意,想一親芳澤,看在他眼裡,卻像火燒般難受,要千萬般克制,才不至於出手過重,誤傷人命。
「……夙劍?」如果他應了這名字,泥娃,你就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吧,這輩子是找不到肯街泥築巢的燕子了。
等了段時間,或許是她自覺度日如年,聽不到他一句響應,除了苦笑,又能如何?他路過銅安,若不是意外插曲救了她,是否還記得這裡有尊像立在望夫崖上的泥娃娃?溫姊姊老是笑話她,她從不以為意,現在想想,她的痴心,真的是妄想。
泥娃拾起那張寫著石敢當、已經髒掉的白紙,還是完成鳳大哥交代的事比較實在。
「我是燕行,不是夙劍。」夙劍這名字太沉重了,現在的他背負不起。
他要的不是門派紀律,不是高位虛名,他要的是在潛龍鎮外、伏虎山下渡船時的寧靜,還有像隻麻雀兒在他耳邊吱吱喳喳,笑容像千陽絢爛的泥娃作伴,才是他真真正正想要的生活。
他像是隻離籠的鳥,已經鎖不回鐵柵後了,他要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要找回泥娃雙宿雙棲,不管她到哪兒都有他相伴,無論他去到何方,身邊都有她隨行。
他不要再過獨自一人被寂寞啃蝕的日子。
泥娃揉著紙,忐忑不已,糾結著該不該回頭,他是燕行,不是夙劍,是否可以將青玉門暫時排除在他們兩人之外,讓她暫時作場美夢,認為兩人之間還有所謂的可能?
但是夢醒之後呢?她承受得起痛嗎?但現在他人已經來到銅安,她能裝作不愛嗎?當年讓鳳大哥上青玉門捎信的舉動,究竟是對是錯,她已經無法分辨了。
泥娃幾番吸氣,終究敵不過自己的欲望,抱著飛蛾撲火的決心,見上魂牽夢縈的男子一面。
「燕行……」一股心酸竄上鼻頭,但她不能哭,她要讓燕行知道,甚至深刻相信她在銅安過得很好,不會拖住他的腳步,讓他離開時能邁出大步。
如果她的命運留不住任何人,那麼就讓她把最好的一面,留在他們的記憶中。
泥娃的笑,擰了燕行的心,他寧願她質問、責怪,嘲諷他當年斷然離去的決定,也不願意此刻見到宛如面對外人、隱藏真性情的笑容。
雖然還是一樣迷人,卻利得像把刺刃,狠狠地往他身上戳刺。
「千里跋涉,你一定累了,可惜我還得替鳳大哥接待朋友,不能招呼你了,前頭不遠就是鳳大哥開的茶館——春松居,你可以到那裡歇歇腳。」泥娃心裡快要壓不住的澎湃,像陣陣大鼓聲,擂打在她胸口一樣,她見到燕行了,變得更挺拔、更威信的燕行,氣度遠比以往雄偉,果真蒼龍不該踞於淺潭,會可惜了他與生俱來的非凡條件。
待他離開,她再來好好沉澱情緒,把自己的心綁緊一點,能有機會再見上他一面,事實上,她該知足了,眼前根本沒有她前進的空間。
泥娃,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這麼多年了,不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嗎?
看著回望城門的泥娃,燕行何止痛心,以前在他身邊吱吱喳喳的泥娃到哪兒去了?在「鳳來客棧」當差時,她再忙都不忘了轉回他身邊說幾句話,師叔曾言泥娃心繫於他,看來過了兩年,時間淡了她的思念,卻讓他的在乎不減反熾。
既然決定來到銅安,就表示他決定正視困擾他兩年的情感,豈能為了一點挫折鎩羽而歸?況且她再如何堅強,心裡終究害怕寂寞,就算不能接受他,至少讓他陪伴在她身邊,不再讓她一人天涯漂泊,孤苦伶仃。
燕行站到泥娃身旁,見她側身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似乎不信他竟然留下,神情實在令人不捨,然而也在她轉身的動作之下,他瞧見了寫著石敢當的白紙,疑惑地看著她。
「……我聽其他的跑堂說,鳳大哥要他們來接貴客時,都用這種方法認人。」泥娃幾乎不敢抬頭了,讓他瞧見這幕真羞。
「既然如此,那走吧。」燕行強取過那張紙,隨意幾折後收入胸口。
「走?我還沒等到人,不能走。」沒接到人,她哪敵回去覆差?
燕行蹙眉抿唇。「我就是石敢當。」
「你就是石敢當?!」他哪裡像人如其名的石敢當呀?可是他又沒理由騙她。
「這有段故事,邊走邊說吧。」泥娃愛聽故事,或許這是個可以讓她慢慢卸下心防的機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