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788|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梁心]啣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6-11-12 00:18: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梁心 - 啣泥

因為被人從泥濘堆撿回去養,所以大家管她叫泥娃,
然而在一次地牛翻身後,她又成了孤伶伶的一個人,
後來她想開了,覺得世上沒什麼難關是過不去的,
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笑,開心笑,難過更要笑,
日子一久,就算她不刻意笑,唇兒也會彎成上弦月,
可她萬萬沒想到,怎麼笑臉迎人竟也會笑出問題來,
只要她一笑,鎮上男子全都像失了魂似地盯著她瞧,
結果害得她平白無故成為人家妻子口中的狐狸精,
不僅得忍下難聽的辱罵,三不五時還得被追著打,
一次,她在逃避追打時跳上了燕行停在渡口的小船,
他雖不茍言笑卻沒見死不救,之後她就常找他救命,
漸漸地,她喜歡上淡泊的他,好希望和他長長久久
,怎知他突然說自己是青玉門前掌門,必須離開了,
到頭來,她還是一個人,落地生根不過是空想⋯⋯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6-11-12 00:18: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飛來橫禍!

  泥娃決定從今天開始,她要每天練習哭。

  「死丫頭,你還跑?等我追上你,非打斷你一雙腿不可!」略胖的中年婦女在後追著,有些喘意,腳步卻不曾緩慢幾分,從鎮內追出鎮外,過了潛龍鎮南門,跑到伏虎山腳下。

  「我不跑,難道等你打斷我的腿嗎?」泥娃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奮力往前奔。她在潛龍鎮住了六年不錯,但出了鎮她可分不清楚東西南北,偏偏這婆娘追得緊,又是全鎮出了名的方家悍婦,根本沒人敢出手相救,她只能硬著頭皮往鎮外跑了。

  她只知道潛龍鎮後有座伏虎山,山形如虎兒假寐,側頭閉眼,前腿交疊,虎腹處有座大湖,湖邊有船家載客來回對面那座比潛龍鎮更為繁華的齊東城,不少鎮裡賣的布匹、茶葉、罕見瓜果、銀錫發飾、水粉胭脂等都是從那兒過來的。

  這些都是她在客棧聽見旁人交談得來的消息。搬到潛龍鎮來也有六年了,她還沒出過南門親眼見見伏虎山的高大宏偉,更別提那座大湖了,現在只希望能遇上好心船家載她到湖心避一避禍,躲一躲身後沒辦法講道理的婆娘。

  她在客棧裡做跑堂,笑著招呼客人有錯嗎?不過朝她丈夫笑了下就被誤會成狐狸精,可比過街老鼠般任憑對方趕打,還趁著老板不在找她麻煩。若非擔心客棧生意因此受到影響,她又何必在太陽底下揮汗狂奔?老板最近也不曉得在忙什麼,連著好些天還不到晌午就不見人影,再不想想辦法遏阻這現象,不出半個月她鐵定跑成皮包骨。

  泥娃氣喘吁吁,兩條腿像被擰過幾百下,又疼又酸,可她不敢停,一直跑一直跑,終於讓她瞧見了伏虎山的大湖,湖邊兩、三座船塢停的都是大船,最小的起碼都能接十來個客人,怎麼可能為了她一個普普通通又沒錢的丫頭開船?

  她順著湖畔努力邁著趨緩的步子,揮汗如雨地苦尋生機,所幸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她瞧見一艘頂多能載四、五人的小舟就停在前方約幾十步的岸邊,在相思樹的影子下隨之搖曳。

  船家是個戴著黑紗竹笠的男子,看他獨坐船尾,手持足以撐船的長竿垂釣,單手持竿卻能屹立不搖,背脊直挺如參天青山,這長竿比她晾衣服的還長,都有她手腕粗了,肯定是個一流擺渡人,這下她有救了!

  「船家,我現在有了麻煩,拜托你行行好,撐船帶我到湖心,別讓後面那人追上我,求求你了!」泥娃跳上船,一陣晃動讓她跌坐而下,扶著船身險些尖叫出口,可眼前頭戴黑笠、身穿黑衣,全身黑到底的男子仍然穩坐船尾,抖也不抖,晃也不晃。身穿黑衣沒關係,可千萬別連心都是黑的呀!要是見死不救,這回她只能跳湖啦!

  「你這狐媚丫頭!別以為上了船我就追不著你——」方婦就快追到岸邊,深怕船開載走泥娃,竟然脫下繡花鞋往船上丟,惡霸得很。

  「真是的,不回頭管管你丈夫,來追我做什麼?」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縱使她有玲瓏巧舌,遇上方家悍婦也只能咬舌自盡了。

  泥娃掏出身上僅存的幾文錢,高舉給船家看。「船家大哥,你快開船,我身上的錢通通都給你,不夠的我再想辦法。我的性命就操之在你的手上,拜托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渡人,不收錢。」

  船家淡然地開了口,聲音就像微風拂過的碧綠湖水,在她心頭餘波蕩漾,綿延悠遠,幾分神秘耐人尋味,然而眼下情形非常,管他聲音好不好聽,先開船要緊。

  「你說什麼是什麼,快開船——啊!」泥娃瞧見方婦趨近岸邊,提起一腳準備登船了。要真讓這悍婆上船,不啻逼她跳水逃生嗎?「你別過來,要撒潑回家找你丈夫去,不關我的事呀——小黑,你還不快開船!」

  泥娃拚命往岸邊潑水,想止住方婦的腳步,心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躁動不安。這從頭黑到尾的小黑船家該不會誤會她是勾引人家丈夫的壞女人吧?這下可好了,她不能上岸,小黑又不開船,卡在中間不上不下,難道真的要逼她跳湖,賭一賭會不會滅頂嗎?

  「你這騷蹄子,我看有誰會幫你——欸,誰準你開船了?給我回來,回來!」

  就在方婦準備登船之際,小黑手裡的長竿轉了個方向,輕抵相思樹身,借力施力,船身如順風而下,須臾間離岸邊已有幾丈遠。

  船身輕快卻沈穩,頭一回搭船的泥娃很快就放鬆下來,尤其瞧見岸邊跳腳叫囂的方婦只剩她尾指大小,樂得她回頭贊揚道︰「小黑,你撐船的技術真好!幸虧有你,不然我今天注定要餵魚蝦了!」

  她當然知道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然而她連此時都度不過了,何來一世之說?但願她回來岸邊時,方婦早就回家照顧公婆幼子,暫時忘了她這號小小人物。

  「我不是小黑。」他不火不慍地開口。

  「啊?哈、哈哈……」她這蠢蛋,竟然把私下替他取的綽號喊出來了!泥娃笑著賠罪。「你別生氣,我不是有心的。我叫泥娃,敢問船家大哥尊姓大名?」

  「燕行。」黑笠下的燕行悄然地蹙起劍眉,並不苟同泥娃主動對一名陌生男子吐露閨名的舉動,盡管今日他好心渡她一程亦同。

  「燕行?真是個好名字呢!不像我,小時候給從泥濘堆裡撿回來,就被人叫泥娃叫到大,我也想要有個好聽的名字……欸,我叫你阿行好不好?」泥娃坐倚船邊,撩著靜默湖水,沁涼快意透過指間,消了泰半暑意。她取出懷中用了多年、有些褪色的羅帕,浸濕湖水,輕拭香汗淋灕的頸間與額際,滿足地嘆出笑意。

  呼,差點沒累死她,壽命像少了十年一樣。

  燕行沒有回話,黑笠下的眉心所隆起的皺折,起伏可比伏虎山巒。見她穿著簡單樸素,衣裙略有歲月洗滌痕跡,身上亦未見多餘贅飾,僅有尾端雕花的木箸固定髮髻,墨髮在陽光下閃著珍珠的光芒,似乎有白頭的錯覺。

  在湖水的映射之下,她像是朵漂在水面上的紅艷桃花,粗布舊衣根本遮掩不了她與生俱來的桃李面相,黛眉烏濃順而不斷,雙眸黑白分明,靈氣熠熠,鼻梁如勾,鼻尖圓潤豐厚,雙唇不點而朱,嘴角上揚帶笑如春風低吻,也是這抹笑容畫龍點睛,添了生氣與韻味。

  然而,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在陌生男子面前旁若無人地撩髮露頸,以帕拭身?若非她出身特殊,來自青樓茶室,世俗教條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影子,豈會做出這般無禮的舉止?假若真如他推斷,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趕,似乎不是正確的決定,他該幫助的是追趕她的婦人。

  只是她的衣著樸實簡單,料也不像青樓裡的姑娘,若是賣入青樓端菜、倒酒,還是個小小不經事的侍女,怕也強撐不了幾年清白,說來也是可憐人家。

  「阿行,你別不說話呀,我是真心想交你這朋友。如果你不喜歡,我自然不強求,但是好或不好總該給我個答案吧?」泥娃如銀鈴般的笑聲從一開船就沒停過。她到潛龍鎮好幾年了,都沒來這座湖走走,不曉得阿行在這裡渡船多久,才能把自己搞得跟這座湖一樣,波濤不興,神秘沈靜?又或許是他這股靜謐氣質吸引了她,所以覺得非交這個朋友不可。

  呵,是她沒一刻安靜,才貪他的穩重吧?妮娃笑了出聲,哼起在客棧常聽見的二胡曲子,半坐半臥地倚在船邊,素手掬起湖水,任由湖水自指間滑過,濺起在陽光下閃著透亮晶光的水珠。她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嘴角的笑意只有多沒有少,如果不是怕翻船,她連鞋襪都想脫了泡水,反正這裡只有他跟她。

  泥娃橫了一眼過去。「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喔?」

  燕行依舊一語不發,靜默地撐著薄舟,與另一艘客船劃出距離,平穩地前進著。

  「死老頭敢亂瞄,信不信我把你這對賊眼挖出來餵魚!」客船上一名婦人揪著身旁看向泥娃的丈夫耳朵,像只茶壺般插腰痛罵,其他船客也頻頻向泥娃投來目光。

  泥娃輕撥水面,不甚在意來自客船上的指指點點,但明顯感受得出來笑容少了幾分璀璨。「阿行,我問你喔,笑是壞事嗎?」

  「不是。」

  「你說笑不是壞事,我也覺得笑不是壞事,可是我卻因為笑,被好幾戶人家討厭了。」泥娃說來委屈,嘴角卻還是有一抹淺顯易見的笑意。「我命不好,沒爹沒娘,上天送我養父養母,卻在收留我之後生了一雙兒女,幾經波折,我最終還是被丟棄了,為了生活還討過飯呢。每吃一口要來的東西,腦中就會浮現旁人看見我的嫌棄神情,常常邊吃邊掉淚,那種感覺簡直糟糕透頂,時不時覺得活下去沒意義,不如死了算。」

  「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想讓路過的馬車撞死我,結果真有輛馬車迎面而來,但快撞上我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念頭竟然是我不想死,因此馬上轉頭跑了。事後回想起來,完全不懂我當時在幹什麼,還險些害了那輛馬車的主人。」

  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的往事,因為她覺得身邊的人承載不了她的思緒,唯獨燕行。他所散發出來的沈穩氣息實在讓她安心,又或許他在急迫之時助她一臂之力,像孤船靠岸終得一處避風雨,因此她甚至有股衝動想拉著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我就想呀,我既然不想死,也不想過以前那種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我該怎麼辦?後來我就偷偷跳上了另外一輛載貨的馬車,讓命運決定我該去哪裡,最後就到潛龍鎮來了。可是我還是不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走,日子不但沒有比較好,反而更糟。」

  泥娃朝燕行笑了笑,笑容沒有一絲苦澀,不禁讓他有些意外,甚至懷疑這是她捏造出來,想博取同情的故事。

  燕行默默撐船往山巒的方向前進,她沒有意思到另一頭的城鎮,他也不清楚追趕她的婦人是否已經放棄返家,能把她送回相思樹下。然而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搭上他的船,他就不能隨意擱下她。

  現在日頭正艷,他的渡船沒有遮陽避雨的棚子,唯一能去的就是靠近伏虎山下,有山蔭樹影的地方。其間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他無法認同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罷,待她下船,兩人再無交集,何須放這點小事在心上困擾自己?

  「你說人走到末路是不是會發瘋?我三天沒吃東西,淒慘到只能喝溝水,但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反而笑了出來。結果這一笑,心頭竟然覺得輕鬆。」泥娃不知道他的想法,還以為找到了可以放心傾訴的對象,像是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愈講愈想靠近燕行所站的船尾,但她怕重量不均會翻船,只好乖乖待在原地。「之後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我每天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笑,開心笑,難過更要笑。這世間除了死,沒有什麼難關過不了。久了以後,就算我不刻意笑,唇兒都是上弦月。」

  「嗯。」燕行虛應了聲,卻不免注意是否真如她所言。

  「一笑傾城,再笑傾國。」泥娃望著湖面倒影,船只滑過劃出的漣漪皺了她半張臉孔,但仍然無法徹底抹去嘴角那抹春風。她以指攪弄湖水,直到看不見她的五官才滿意罷休。「半年前對我喊這八個字的書生,鐵定是讀書讀壞了腦子。我來潛龍鎮少說也有六年了,就沒瞧見潛龍鎮被我笑倒過,結果這八個字一出,我安寧的日子就沒了,只要我一笑,鎮內男子誰多看了幾眼,晚上就多了戶人家起口角。平白無故擔上了狐狸精的名號,以後誰敢娶我?我看今天回家,我開始練習哭好了!」

  泥娃自暴自棄地拍打著水面,偏偏盛怒中的她,嘴角還是向上彎的。

  燕行只是聽著,沒有任何回應。她哭她笑,與他何干?待船駛到樹影下,他便坐上船尾,纏上魚線,入定垂釣,靜候泥娃一句歸程的要求。

  山巒連綿巍峨,湖泊廣闊靜謐,水面如鏡倒映山景,蒼綠翠新,一眼無法望盡,人入此景宛如蒼海一粟,渺小無幾,燕行卻能自成一隅天地,泥娃原本鬧騰的脾性就在他這份天地的包容下,迅速地消失殆盡。

  泥娃枕著曲起的手臂,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燕行,殊不知她這般大剌剌的表現,其實不得燕行的認可。

  「這不是阿媚家的泥娃嗎?你怎麼在這裡?你家老板阿媚找你找到快瘋了,還不快回去!」另一艘客船遠遠經過,船上一名走貨商人瞧見了很像泥娃的丫頭,確定了老半天,船都快駛離了,才急急忙忙奔到船尾向她揮手。

  「老板回來了?這下糟糕!」放著客棧的事不管,她賴以維生的工作可能就丟啦!她可不想努力了好些年,回頭只能喝西北風,因此立刻回頭請燕行幫忙。「阿行,你快送我回去,天大地大,都沒有我老板生起氣來可怕!」

  燕行右手一抽,如髮絲輕細的魚線竟然安安穩穩地收進他的袖子裡,魚鉤就扣進他袖口如龍眼籽大小的銅環上,左手一翻,長竿撐入湖心,船只緩緩向岸邊劃行。

  泥娃像看見幻影一樣,咻咻咻地就換了個場景,眼睛眨巴了好幾回,就是參不透他一氣呵成的動作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的。

  她敢篤定,燕行一定會武藝,而且是名高手!因為就算捕了一輩子魚的漁夫,都不見得能學上他這手本事,隨便一抽就扎扎穩穩地把軟趴趴的魚線收回袖子裡。

  「你身手這麼好,在這裡擺渡實在可惜,我回去再幫你留意有什麼好差事。到岸啦,先走了。」泥娃在船首留下身上僅有的幾文錢後,隨即跳上岸。「我工時長,能來找你的機會不多,有空再過來看看,你可別嫌我煩呀!」

  泥娃站在相思樹下,笑咪咪地對著又垂線獨釣的燕行說話。要不是後頭還有活要忙,她真想整個下午都耗在這兒。

  「我不收錢,拿回去吧。」他開銷不大,每月初船塢人手不足找他幫忙時,來回幾趟的薪資就夠他用度了。

  「這怎麼行呢,你擺渡不收錢,難不成要喝西北風嗎?我不管你渡人收不收錢,至少我的錢你一定要收,買吃的、買用的,多少能夠貼補。你一個大男人,一餐不曉得要吞下幾碗飯,光靠釣魚怎麼夠過活?」少給她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怎能不收?這便宜打死她都不佔。泥娃眯起眼說︰「我身上帶的錢不多,如果你連這點小錢都不要,我只好當你嫌我給的錢少了。」

  她不是害怕晚回去會遭老板責罵嗎,怎的卻擔心他生活困難,為了幾文錢與他僵持不下?若非重情重義,在利用完他之後,在說完場面話之後,不是應該要盡快離開?燕行突然有股說不出的麻癢感,像傷口初愈,不知該如何緩和的麻癢感。

  「……那你就放著吧。」這姑娘本性爛漫,若是造作而來,只能說她伎倆高深。無論她本性如何,長居煙花之地不是辦法。燕行大起惻隱之心,脫口道︰「如果你想離開那份差事,我可以幫忙。」

  「我做得好好的,為何要離開?我沒爹沒娘又無家可歸,一名身無長物的弱女子,能有份供食供宿的差事,不好好把握怎麼對得起自己?時間不早啦,我得回去了。」泥娃笑著朝他揮了揮手,迅速往潛龍鎮的方向跑,不比她來時的急迫慢。「一有空我定來找你。再會!」

  燕行擰眉看著她提起裙子快步奔跑而愈來愈小的背影,依舊不認同她大剌剌的舉動。那真的不是姑娘家該有的樣子,然而,他卻沒有剛開始的排斥了。

  她一名女子孤苦無依,在現今世道中求生存實非容易。認真面對生活、態度光明磊落的人,縱然選擇他不認同的道路,都值得尊敬讚揚。

  「阿行——救命呀——」泥娃還沒跑到相思樹下就開始對燕行求救,一路驚呼過來,跳上船之後就連忙躲到船尾,要燕行快開船。「別釣魚了,回頭我買兩條送你,快開船,開船開船開船啦!」

  燕行釣線一收,撐竿往伏虎山的方向劃動。到了山麓之下,他盤腿落坐在泥娃面前,平日他不會主動詢問旁人雜事,這回終於忍不住探問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誤。

  「你究竟做了什麼?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躲。」

  這個月她已經跑到這裡請他開船至少五、六回了,以前不認識他的時候,遇上這種場景,她是躲到哪裡去?最後萬一逃不過,她是不是就任由對方打罵,再笑笑地承受了下來?

  不管發生什麼事,她臉上只有笑,即使回憶悲苦過往,她除了眼神閃過一絲糾結痛楚外,還是一臉燦笑,他聽得愈愁苦的事情,她笑容往往愈深刻清麗。

  「還有什麼,不就是這個嗎?」泥娃朝他嫣然一笑,揉合天真的自然媚態風情萬種,隨即掃過北風,冷冽了下來,但是嘴角的笑意卻未完全凋零。「我就朝她丈夫笑了下,她就以為我要勾引他,我真有那份心,全潛龍鎮的男人不就全跟我走了嗎?以前她們氣歸氣,只敢在門外數落我,現在都趁我老板不在時侵門踏戶追打我,還賞過我巴掌呢!唉,真搞不懂老板最近在忙什麼,三天兩頭不見人影,一去就是過午才回來,好幾次甚至到日落才見著人呢!看來我今天也要過午才能回去了。」

  為了小命安全,她曾試問過老板幾次,除了被她冷冷瞪回來以外,什麼消息都沒有,只好摸摸鼻子咬牙苦撐。還好客棧裡少了她還有兩名跑堂,跑勤一些應該應付得來,只是回頭又要破費請他們喝酒賠罪,心好疼呀!

  還好有阿行陪著,不幸中的大幸。能跟他同處一條輕舟之上,想來心情就好了,就像開滿了鮮花,香氣淡雅飄逸又充滿生機的春天就醞釀在她心裡一樣。

  她真喜歡待在阿行的身邊,總有說不出來的滿足與愉悅。他的氣質在潛龍鎮當真獨樹一格,她從來沒在這座純樸……好吧,把追打她的悍婦們排除在外,確實是座單純的城鎮裡,見過像阿行一樣淡泊無欲,卻懷藏天地的人。

  她總覺得阿行非池中之物。他是龍,翱翔天地的蒼龍,卻自願屈困淺灘,背後一定有什麼原因。

  賞巴掌?「是剛才追你的婦人打的嗎?」這裡是死路,所以他才在這裡綁船擺渡,免得搶了船塢生意,多半都是負擔不起船資的人才會沿途找到這裡。如果泥娃逃到這裡找不上任何人幫忙,她會遇上什麼處境?

  「我也忘了。反正這種事層出不窮,一直記著,難過的人只有我,她們又不痛不癢,不是嗎?」能開開心心最重要,不然日子怎麼過呀?

  「既然你知道問題所在,為何不試圖改變?」一直隱忍只會養虎為患。連他都為她感到不值,就算她將過去的仇恨釋懷得再好,倘若再發生一次,她一樣要咬牙忍下來,告訴自己笑一下就過得去嗎?

  一股怒意上湧,燕行為她不平。

  「開門做生意,不笑怎麼行呢?不然你這頂紗笠借我頂著上工好了!」取下燕行的紗笠往自個兒頭上戴,泥娃覆在紗笠下的黑眸瞬間瞠亮起來,雙唇不自覺張開,大到都能塞雞蛋了。

  瞧他眼如榕葉,圓身而細未,眼神炯熠生輝;鼻如幼筍直挺不阿,卻未見剛強凌霸不近人情;眉宇濃直端見正氣;唇瓣櫻紅略偏淡白。宛如飄落湖面的木棉花,不居高位,仍不損其挺立氣度。

  不知是否常日覆蓋在紗笠之下的緣故,阿行的膚色不見黝黑,而是滑順的透白,卻不至於讓旁人第一眼就誤解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丁,乾乾淨淨給人的感覺非常清爽,相較之下這片澄朗開闊的湖水就顯得有些失色。淡然的熊度並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味,反而是炎炎夏日裡消暑的涼水,不禁讓人想親近且掬取。

  她真不敢把紗笠還給阿行,就怕現在她的臉比猴子的屁股還紅。她輕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阿行,你有到另一邊的城鎮去過嗎?我聽人說那裡比潛龍鎮還要繁華,隨便一條小巷都能停兩輛馬車。大伙兒吃得飽、穿得暖,工作多又好找,連女工都有人爭著請,每月十五還有燈會,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我一直想去瞧瞧,可惜走不開身。」

  而且船票又貴。她打聽過了,五十文錢一張,還只能用站的站到對面去!這片湖是能有多大?來回就收她一百文,是她兩成的薪餉了,簡直吃人不吐骨頭。再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買地蓋房子,五十文簡直要她鑿牆角,她下得了手才有鬼。

  「齊東城是比潛龍鎮發達些,但沒有你說的一半好。」去年糧價大漲,不少人舉家搬到潛龍鎮佃農耕食,織坊繡樓亦遣走不少女工,今年景色還未見復蘇,還是有不少人過苦日子。燕行突然撐竿站起,劃船徐徐而行。「你過午才要回去,還近兩個時辰,我帶你過去看看,就知道有沒有你說的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她不想多談,他何必苦苦相逼?在他的能力範圍內能照料的地方,盡力就是。

  「你真的要帶我過去?!」泥娃簡直樂歪了。總聽著客人讚揚齊東城有多好有多好,潛龍鎮可能得再一、二十年才有辦法並駕齊馳,她實在好奇,想一探究竟。「阿行,你對我真好,交你這朋友,值得!」

  泥娃喜孜孜的模樣看在燕行眼裡反應實在過度,從這兒到齊東城最久不過才兩刻鐘,他曾一天來回數趟,載她一程不過舉手之勞。一點小事就讓她開心得像個有糖吃的孩子,這種個性很容易吃虧。

  也是這種個性,才有辦法選擇不去計較吧?

  船慢慢地行駛,燕行的心境也慢慢地融入了泥娃愛笑的影子。

  「齊東城耶,不知道那裡的日子有沒有比潛龍鎮好過?」就算有,她也不可能背棄老板琵琶別抱,雖然老板凶又沒耐性,脾氣一上來就六親不認,對她卻是沒話講的好,把她進客棧那天當作她的生辰,年年都包紅包、煮紅蛋替她慶祝。

  「見仁見智。」不是有錢才會開心,皆看人如何調適。

  隨後,燕行便不再出聲,任憑泥娃天南地北地吱喳著。她也厲害,一路上都沒停過,像被關了好幾年的鳥兒,振翅數百裡而不歇。

  「到了,下船吧。」

  「哇——」泥娃不免驚呼,到了岸上不斷地來回轉圈,貪看眼前繁華景象。

  岸邊停了幾十輛貨船、客船,相較之下燕行的一葉扁舟彷佛只是采蓮用的小船。

  齊東城門人來人往,是潛龍鎮門的三、四倍大,兩輛馬車交錯而過,還有空間讓人通行。

  城門兩旁幾家攤販飄著杏仁茶香、臭豆腐味,不少卸完貨的壯丁披著老舊汗巾,蹲在牆邊囫圇吃著油條配杏仁茶,也有等船的客人在茶棚下租了套茶具,數個人圍桌聚著聊天,問這人打從哪兒來,問那人計劃上哪兒去。

  城外就這麼熱鬧,潛龍鎮活像個鄉下地方,根本不能比呀!

  燕行綁好船,取回紗笠戴上,正準備帶泥娃進城時,就來了兩名佩劍的青衣男子,面帶焦急地張望著岸邊,最後落在兩人身上,好聲哀求——

  「好心船家,你能幫個忙載我們師兄弟倆到伏虎山下嗎?我們有急事,趕下午的船鐵定來不及,船資我們不會虧待你的。」其中一名較為年長的青衣男子取出一貫錢,他們問過了,這是十倍船資。

  「不——」燕行舉手推拒。暫先不論他渡人不取支費,既然答應泥娃帶她轉繞齊東城在前,此諾即可抵萬金。

  然而泥娃卻不這麼想,擅作主張替他把錢收了下來。

  「你們是青玉門的弟子吧?我受過你們鴻渡掌門的恩惠,算是舊識,這忙我們一定要幫的。不過生活也是要過,所以錢我照算,但不多收。」泥娃撥了一百文出來,其餘退回去,嬌笑如宜人春風。

  「多謝夫人好意,就請夫人多多幫忙了。」

  「哪裡,你客氣了。」夫人耶,她被當成阿行的妻子了!泥娃看燕行並未否認,就默默地收下青玉門人對她的稱呼,像騰坐在雲端,輕飄飄的,腦中浮現夫唱婦隨的幸福畫面,笑得更加開心、更加燦爛,像沾了蜜一樣甜美。「阿行,走吧,齊東城下回再來,好不好?」

  「隨你。」以後她有空,何時想來都不是問題。燕行走到岸邊,鬆開綁好的船只,踏上歸途。來到齊東城尚未足刻,便駛回原鄉。

  但,他不免好奇泥娃怎麼會認識青玉門前掌門鴻渡?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6-11-12 00:19: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阿行,這些船資你收著,這個月應該能吃好一些。」送走青玉門人後,泥娃才將錢交給燕行。「不知道他們兩個要忙什麼?這幾年青玉門行事好低調呀,幾乎沒有什麼新的消息,說書先生講來講去就那幾套。」

  鴻渡救過她一命,從此她就特別注意青玉門的消息,還沒來潛龍鎮之前,她都靠著身材瘦小之便,攀在客棧窗欞外,津津有味地聽著說書先生大話青玉門的古今,好不容易當了跑堂,不用再偷偷摸摸聽上幾段,卻全是她早就倒背如流的橋段。

  燕行忖度著手中銅錢,在回程的船上,她不斷向青玉門人提問門派近況雲雲,還以為是她私心所致,原來她放棄遊覽向往己久的齊東城,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替他賺取上門的船資……

  她還在擔心他生活困頓,這種小事為何她能擱在心上這麼久,對自己的事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過今天的難關就好?燕行心裡像擱了塊長了螞蟻的蜜糖,不時騷動著,甜甜癢癢的不容他忽視。

  「你,是如何認識掌門鴻渡的?」他捺下如熱鍋翻騰的情緒,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問個清楚。

  「應該也有十年了吧。我本來想請鴻渡掌門收我當丫鬟,只要給我食物吃,給我地方窩,不支工錢也沒關係,但他說門下全是男弟子,門規嚴謹,不能收留我,就給了我一筆錢,要我好自為之。後來那筆錢全捐入義莊幫窮苦人辦後事,我一毛也沒花到。」沒幾歲就要學著靠自己,她的童年想起來就心酸,唉……

  「你把錢捐給義莊?」她未來潛龍鎮之前生活相當困苦,豈會將鴻渡掌門贈予的金錢無條件捐贈出去?對當時的她應該是筆為數不小的保命錢才是。

  「是呀!我也曾後悔捐出那筆錢,自己都快餓死了,還打腫臉充胖子,一擲千金。不過想起我在義莊外面看到的小弟弟,一切就值得了。」說她傻,她真的天生就帶一股傻勁。「雖然說他是小弟弟,但年紀看上去跟我差不多,才七、八歲而己。他娘親病死了,沒錢安葬,他哭著向路過的人磕頭,磕到地上都沾血了。可是義莊不是什麼吉祥的地方,大伙兒幾乎都繞路走,避之唯恐不及。我看他好可憐喔,娘到死都守著她,家裡卻窮得籌不出喪葬費,心一軟就掏錢給他啦!結果義莊內沒錢下葬的不止一起,我身上的錢還不夠用呢,最後請棺材店的老板行行好,算我們便宜些才勉強應付過去的……嘩——哈哈哈……」

  此時的氣氛也太凝重了吧?沒事把自己搞得這麼難受做什麼?

  泥娃為了轉換心境,竟然將雙手重重地拍打進水面,水花濺起丈高,濺上燕行的船,也濺濕她的衣棠。透過相思樹葉縫照耀而下的斑駁日光如琉璃金黃,碎散在她上仰奉迎的臉,跳躍而起的點點水花如楊起的珠簾,襯托她嬌笑如花般絢爛的面容,美不勝收。

  隨著濺起而透亮的水花,燕行的心無預警地快速怦跳,正微微地脹痛著。泥娃的長相雖然清而不俗、艷而不媚,如半吐露珠的朝陽薔薇,卻一直無法令他心生漣漪,甚至為她大刺刺的舉動緊蹙眉頭,然而她不貪財,善良又正直的個性卻不容他忽視,一點一點在他心裡壯大成形,方才她遞來的百文錢已經不只有百文錢的價值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然而取了還有意願拿出來分享的又有多少?遑論山窮水盡,正處自顧不暇的處境呢?她像一幅被卷成圓筒的圖畫,一眼望不盡,每眼皆不同,他愈看愈有味道,愈著愈沉迷。

  「不知道鴻渡掌門現在好不好?他曾經提過想跟他師尊一樣,當滿三十年掌門就退位雲游四海,屆時我若無依無靠,他就要把我帶在身邊照顧,因為他說我長得很像他生死未明的義女。」其實她有些反感,她想要有個能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才不擔當誰的替代品呢!可是心裡又期待鴻渡能收留她,她想要有家人呀,一個人實在太孤單了。「現在掌門已經換成風山了,你說鴻渡會不會信守承諾,天涯四方地找我?」

  「不會。」燕行雙掌握拳,看著滿臉期盼不得的泥娃,事實雖然傷人,但總要痛這麼一次。「鴻渡掌門早就死了。」

  「……死了?!」泥娃險些跌入湖裡,扶著船身著急地踞坐到燕行面前盤問。「怎麼可能?你從哪裡知道他死了?他怎麼死的?何時死的?你別胡說八道!鴻遭掌門明明就很年輕,至少還能活個三、四十年沒問題!」

  「他走了快八年了,現任掌門是他的二弟子,風山。」燕行纏上魚線,這回坐在船頭垂釣。「青玉門人確實避談鴻渡掌門逝世一事,加上潛龍鎮地處偏遠,能有幾名人物造訪?你不知道,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他怎麼會死?他人這麼好……」難道埋藏在她心裡多年的希冀與期盼就這樣徹底消失了嗎?混娃像曝曬在日光下的晨露一般,頹振無力。

  「看來以後真的得靠自己,別作夢了。」

  燕行頓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向泥娃說起鴻渡掌門的死全是他咎由自取,起因於醉後奸淫義嫂,弒殺義兄。縱然他一生光明磊落,只犯下此件惡事,卻是永遠不可抹滅的錯誤。多年後,長大成人的義女回來復仇,一劍穿心,結束了他的性命……

  「發什麼呆呀?魚上鉤啦!」泥娃衝上前去替他拉起魚線,別瞧她一身沒幾兩肉,可以一次提兩桶水呢,這條魚再大她都不放在眼裡!「哇——這條魚好肥呀!來找你這麼多次,頭一回瞧你有了收獲。」

  「嗯……」燕行並沒有釣上魚的喜悅,這只是他平時的消遣,但泥娃卻如獲至寶,起出魚嘴裡的尖鉤,放魚在船上蹦跳,拼命撫掌叫好。

  在她的眼中,鴻渡掌門是好人,有些事不道破,或許才是好的。

  他一把握住魚頭,打算將魚放回湖裡。

  「欸——好不容易釣上了魚,做什麼放回去?要學姜太公釣魚,你就別裝魚鉤呀!」泥娃連忙制止他,就怕他晚餐加菜的大魚溜了。

  「我不會煮,留著礙事。」他都是一碗白飯、幾碟青菜就打發一餐,不然就到船塢給幾文錢一同搭飯。魚,他真的不會料理。

  泥娃睜大了眼,不敢置信。他到底都吃什麼維生呀?「你跟我回去,我幫你處理,省得哪天你頭昏,我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我不進煙花柳巷。」燕行手一鬆,到手的肥魚飛也似的溜不見了。

  她簡直氣炸,加上他那句「煙花柳巷」,可比火上加油!

  「燕行!你當我泥娃是什麼人?青樓女子?!你敢點頭我就把你踹下去!」泥娃禁不起氣,掏出身上現有的幾文錢要他看清楚。「我那天給你的船資是這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銅錢,不是‘煙花柳巷’的花錢!他們怕姑娘逃跑,給她們用的都是青樓另外熔制的,事後商家再拿花錢跟青樓兌現,我們客棧就收過好幾回。聽好,我是在客棧當跑堂,雖然一樣賣的是臉,但我不賣身!」

  「……對不起,」這下誤會可大了。燕行低頭道歉,為此愧疚不己。

  「好,我原諒你。」泥娃笑嘻嘻的。就連雨過天青,地上還有水氣,她卻是一點風雨過境的模樣都瞧不出來。「為了補償我,晚上你要過來客棧讓我請客喔!」

  「你不生氣?」燕行實在訝異,影響到她閨譽的誤會可不是小問題。

  「有什麼好生氣的?誤會不是解開了嗎?」她又不是雞腸鳥肚的人,計較這些做什麼?況且又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拼了命地往心裡擱是想累死自己呀?「總之,你晚上一定要過來,親眼見見我所言不假,我真的是客棧跑堂喔!」

  「……好。」泥娃的燦笑,在燕行眼裡愈來愈耀眼。他本想拒絕,盛情難卻之下,只好應允。

  就當作向她賠禮吧,但是不會讓她埋單。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能食言!我在‘鳳來客棧’,不見不散。」死活都要留盞燈等他,老板最多過問,不會阻止的,只是太晚來的話,到時候吃的就不是大廚手藝,而是她上不了台面的尋常菜色了。「我先回去了,晚點見。」

  泥娃銀鈴似的笑聲迴盪湖面,在燕行耳裡繞梁。他取下紗笠擱在船頭,放下長竿,曲肱躺在船上,目視枝頭顧盼的白頭翁,幽幽一聲長嘆。

  青玉門……遙遠卻又熟悉的回憶……他的人生,就是在那裡起始的。

  六年前,他還是青玉門人,更是鴻渡掌門親授的嫡傳弟子,夙劍。

  師父犯下錯誤罪不可赦,若非師父一心求死,江湖上根本無人有此能耐一式殺了師父,遑論長劍直穿入心,但他卻被仇恨蒙蔽心眼,聽不進任何解釋,一路追殺師父的義女,直到她落潭身亡才罷休。

  待真相水落石出後,他日夜受盡良心譴責,痛苦不耐,鎮日寢食難安,最後才決定離開門派到潛龍鎮來渡人贖罪,為師父及師父的義女積德。

  事過境遷,可他內心的罪惡並無法隨著時間,淡去一分一毫……

  「鳳來客棧」不大,卻是潛龍鎮內唯一上三樓的建築。平時外地客人不多,每天都有空房,但是大廚手藝不俗,價格公道,下料實在,因此用飯時間幾乎座無虛席,攜家帶眷更是常事。

  「兩位嗎?現在客滿,不介意並個桌吧?」泥娃綁上兜裙,提著涼茶招呼上門的客人,笑容比往常燦爛可掬,一來是期待燕行到訪,二來是怕客人拒絕並桌。

  「那裡不是有個位子嗎?」還靠窗,涼快得很。

  「有人訂了、有人訂了,真抱歉,這裡請好嗎?」泥娃可緊張了,連忙賠不是,就怕客人堅持。那裡是她特地留給阿行的位子,誰都不能佔的。

  客人都換過一、兩批了,阿行怎麼還不來?泥娃實在著急,頻頻向外探望,幾名熟客見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實在好奇她的反常。

  「方大娘回娘家,今天不會來找你麻煩了,況且有阿媚在,你怕啥?」

  「我不是擔心這——阿行,你總算來了!這裡,我替你留了個位子!」泥娃遠遠就看見一名頭戴紗笠的男子朝「鳳來客棧」信步而來,雖然衣衫陳舊,卻無損他的翩翩風度。她拼命地招手,就怕燕行錯過,笑容如桃花綻放,鮮艷奔放。「我以為你不來了。來,坐這兒。你頭一回來我們客棧,就讓我替你點菜吧。你看紹興蹄膀、雪菜黃魚、醬燒茄子、臘肉炒銀芽、竹笙冬筍湯……你不喜歡嗎?」

  燕行突然舉起手,打斷了她的話。

  「太多了。」他一人根本吃不完。

  「別擔心,我請客,一定要讓你吃飽又吃好。吃不完,帶回去熱一熱又是一餐,省事又不怕浪費。」阿行擺渡不收錢,她每次到相思樹岸都能找著他,可見他也未另拓財源。沒有收入,連魚都不會煮,想來就覺得心疼,他怎麼過活?

  「不會吧,我有沒有聽錯?小氣姑娘要請客?」另外一名年約二十來歲的跑堂提著涼茶走到泥娃身邊,聲音大到交談聲此起彼落的客棧內都聽得一清二楚。「你連請我們喝杯酒都心疼得要命,今天還請別人吃飯?你點的菜都能抵上你一、兩天的工資啦!」他探向窗外。「奇怪,今天沒下紅雨啊?」

  眾人哄堂大笑,泥娃才不理他們。「隨你們說去,我自己賺的錢,我用得心安理得。阿行,不然就先這幾道,不夠再說。都進屋了,我幫你把紗笠取下——」

  「不用。」青玉門已有弟子來到附近,夜晚說不定就投宿在這間客棧內,他不想讓舊人識出,就算一身突兀也任憑旁人眼光。

  「沒關係,方便吃飯就好。」說的也是,他還是不要把紗笠拿下來得好,阿行可算是船家裡的潘安、宋玉呢!

  廚房利落,沒多久就上滿一桌菜。泥娃替燕行添了尖尖的一碗飯,就怕他吃不飽。他頭一回來客棧用飯,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失望。

  「這丫頭春心大動啦,平時節省得要命,連新衣都捨不得裁,今天卻花大錢請人請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鳳來客棧』要辦喜事嘍!」喝不到老板蘇媚的喜酒,喝泥娃的也不錯,總之有熱鬧可瞧便是。

  「哼,有了心儀的人還拼命勾引別人的丈夫,就算嫁了,我看不出幾個月就不安於室了吧!」不知道從哪桌傳來的女聲,細小卻清楚地數落著泥娃的不是。

  大伙兒沉了臉,尷尬得很,泥娃卻不以為意,笑臉嬌如春花,朗聲問道︰「有哪桌缺涼水?我給您送去。」

  「你不生氣嗎?」燕行停下雙箸,實在不懂泥娃為何不肯出言澄清污蔑她名譽的指責?若是私下無人知情,牙根一咬還可以忍下來,當眾羞辱豈能再忍氣吞聲?尤其她待字閨中,更要注意這類的言論。

  而他,似乎不該答應赴約,給了落人口實的機會。泥娃個性外放大方,雖然脫了禮教的束縛,卻未逾越道德的界線,不偷不搶不佔人便宜,替人著想又不介意吃虧,在他面前也從未出現勾引的舉動與言詞,憑什麼要受這種委屈?

  他不過見了涅娃幾次面就知道她並非這樣的人,若非出自妒意,豈會以言辭利箭傷人?同為女子,應該知道這樣的傷害非同小可。

  「給人家說幾句又不會少塊肉,別起來追打我就好了。大家都是街坊鄰居,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何必為了這點小事扯破臉呢?是不?」老板已經夠惹不起了,如果連她這名小小跑堂都拿喬,客棧離關門喝西北風的日子就不遠啦,她很珍惜這片遮風避雨的地方呢。

  可燕行萬般不這樣想。對方有替她留人情嗎?眾口鑠金,頭一回遇見泥娃的人有可能就此誤會一名好姑娘,想他剛開始也將她錯認為青樓女子。

  他有機會與泥娃相處,從她的言行舉止了解她的想法個性,雖然到現在還是不能全盤接受她的外放,至少肯定她是個努力生活的好姑娘,旁人的指責有理嗎?

  泥娃不是沒受傷,從她眼裡一閃而逝的落寞與難受就知道她疼。

  「泥娃愛笑,眾所皆知,有人欣賞並非奇異之處,若為此心生芥蒂,進而道人是非,辱其名譽,是否該反求諸己,為何不得注目喜愛?」燕行緩緩分明地說道,聲音不響,卻傳入在座每個人的耳裡,清清楚楚地迴盪著。

  阿、阿行是在替她說話嗎?泥娃瞠大雙眼,不敢置信,差點被突然其來的狂喜噎昏。被在意的感覺實在太好了,如果是夢,拜托讓她多作一會兒再醒吧!

  「她如果沒那個心,怎會淨朝男人笑?你護她,分明是做賊喊抓賊!」另一桌年上四十的胖婦女聽不下去,例豎細眉,拍桌站起。

  「吵什麼?家裡沒大人了是不是?敢在我‘鳳來客棧’拍桌,不認識我蘇媚也就罷了,連字都不認得了嗎?」老板蘇媚走下樓來,走了幾階便以指敲了敲掛在牆上那頗有年份的木匾角。「需要我教你怎麼念嗎?聽好。不、收、下、等、客!」

  蘇媚生得不算美艷,頭大、額闊、丹鳳眼。然而一身渾然天成的魅態如迷人麝香,舉手投足皆是韻味,光是挑眉就能挑得男人心癢癢的,想一親芳澤,可是蘇媚可是朵帶刺的花,踫不得的。

  她居高臨下,看著前來用飯的客人。老鄰居了,她每個都叫得出名號,就數坐在泥娃身邊的黑衣人全然陌生。

  「阿行,我跟你說,她是很照顧我的蘇媚蘇老板!」更是她崇拜的對象,哪天她下樓也有老板的一半霸氣,那真的是出運啦!

  「既然如此,為何放任別人污蔑你的名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應該為你答辯才是。」燕行語氣重了幾分,高居上位卻無法體恤下屬,便是失敗。

  「不好意思,我們是市井小民,只求圖口飯吃。對我們來說是失節事小,餓死事大。」又來個自命不凡的家伙,潛龍鎮是要變天了嗎?蘇媚不屑地哼了聲。看在他為泥娃說話的分上,這回就不跟他計較,不過敢拍她桌子的人,確實惹毛她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就拿我家泥娃兒出氣,你沒聽過打狗也要看主人嗎?」

  「老板,你先別惱呀——」糟糕!老板心情似乎不太好。泥娃實在害怕老板又有驚人之舉,趕忙上去勸和。

  眼前一片鬧哄,勸架有,助陣不缺,看熱鬧的人更甚之。他與泥娃相識不久,實不宜多為她出頭,言不順名不正如何使人信服?只會徒然增加蜚語流言攻擊無辜的泥娃。他己然覆約赴宴,似乎無久待的必要,若蘇老板真如泥娃所說,由她出面才是妥當。

  於是,燕行留下兩錠白銀,便先行離去。

  泥娃像有感應,心裡突然空了一塊,涼涼的,回頭一望,哪裡還有燕行的蹤影,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桌上的菜色是有動過,但吃沒幾口,不合味道她尚可理解,但是桌上那兩錠刺眼白銀是怎麼回事?

  「老板,我出去一下,等等就回來!」泥娃抄起兩錠白銀就往門外衝去。不是說好要請他吃飯嗎?留下錢一聲不吭就離開,比賞她一巴掌還痛心。

  泥娃飛也似地衝了出去,還來不及等蘇媚一句好還是不好。

  見她跑得比兔子還快,蘇媚想理論的氣焰就消了。

  「郎無情,娃有意,她還是傻傻地飛蛾撲火,真不愧是我們家泥娃兒,傻不怕的勇氣最多,最慘不就被打回原形是吧?」一灘泥嘛!唉,她還是把力氣省起來安慰哭回來的泥娃兒吧!

  「阿行——阿行——燕、行!你給我站住!」泥娃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叫,果然喚住了燕行的腳步。「呼……你怎麼沒打聲招呼就走了?還有,這錢還你,我不收。」

  「收下吧。我不能平白無故讓你破費。」

  「我搭你好幾回渡船,你只收我第一回船資,之後便不肯再收,這一頓餐飯不如就當船資,這樣總可以了吧?」泥娃伸長手,再酸都不肯縮回來,就等燕行取走她掌心上的兩錠白銀。「還是你生我們老板的氣?如果是,我代她向你道歉。」

  燕行考慮了一會兒,還是不收回銀子。「不了,我不想讓你再受非議。」

  「呵,這有什麼好擔心的?這鎮這麼小,三姑六婆聚在一起碎嘴,總要有個對象讓她們嗑牙呀!老板跟我說,她們都是因為忌妒,要有個同仇敵愾的外侮來維繫彼此間的情誼,也夠可憐了,別跟她們計較。」只是她沒有老板豁達,偶爾還是會難過。泥娃笑開臉,想起方才在客棧中的情形,心花再度怒放。「謝謝你替我說話,我真的很開心,最重要的是你沒有誤會我就好。如果你不把錢拿回去,我不勉強,但是……你要再答應我件事。」

  趁火打劫就趁火打劫吧,這場火燒得難能可貴,她可要把握時機才是。

  「什麼事?!

  「陪我去逛下個月十五的龍虎會。」

  「龍虎會?」那是什麼?

  「你沒聽過嗎?」泥娃訝異極了。「潛龍鎮的龍虎會很有名氣,還有人特地過來參加耶……啊,那陣子你應該特別忙。」阿行看起來也不像是對廟會、燈會有興趣的人。「以前這裡不是潛龍鎮,而是龍潭村;那座山也不叫伏虎山,而是虎穴嶺,因為名字煞氣過重,在風水師的建議下才改名的,而且每年的四月十五還要舉辦龍虎會來繁祀地靈,後來就演變成潛龍鎮的一大盛事。先扛千斤重的龍虎形狀白粿糕繞境,再家家分食保平安,晚上還有廟會,不少店家攤販會設下降龍伏虎關口,只要達成關主設下的條件,就能無償帶回他們推出的獎賞,我們都講搏龍虎,還有人推三個月免費苦力出來搏呢,很有趣喔!」

  「你知道得真清楚。」瞧她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的模樣,想起她對齊東城的好奇,真是個貪熱鬧的姑娘。燕行眼神不禁放柔,如月光暈輝。

  「當然,這可是一年當中我最消閑的日子。老板不想收太多客人,所以七天龍虎會,我們客棧是不營業的,怎能不期待呢?」「鳳來」是潛龍鎮上唯一的客棧,龍虎會不營業,外來客全留宿在齊東城上,船家得加開船次,還要增開夜班船,生意好得不得了。「怎樣?你陪我逛逛好不好?去年我看中了一套神怪筆記小說,平時一套要二百文呢,只是書鋪老板開出的條件太難了,要我打套拳讓他鑒定,我只會端菜倒茶,哪有什麼武功基底?我看你收魚線動作好利落,應該有練過幾年武功,幫我搏搏看今年的獎賞好不好?」

  她喜歡聽故事,看野史小說,但是要她花錢買,她心好疼呀!如果今天她已經買地蓋房子,不用東撿西補,剩下來的錢全買書,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可是現在不是呀!

  「沒想到你識字,還喜歡看書?」當真出乎他意料之外,泥娃看上去不像靜得下心看書的人,她太嬌艷外放了。而且她的際遇能讀書識字,實在難得。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了。」泥娃笑嘻嘻的,對於燕行對她識字一事感到吃驚,並不覺得受辱或意外。「我無依無靠,總得多替自己考慮考慮,女孩子家不識字很吃虧的,只要有心,方法俯拾即是。但是你要我看什麼四書五經,我實在讀不下去,幾篇就很吃力了,換成故事傳記,讀到廢寢忘食也不誇張呢!老板說,我這顆腦袋就是這樣讀到傻不溜丟的。」

  「你這樣很好,不傻。」不屈就命運,不自憐自艾,泥娃坦然的態度確實讓他眼睛為之一亮,她個性很特別。「下月十五龍虎會,我在南門等你,酉時見。」

  「好,酉時見!」沒想到阿行會稱讚她好。泥娃笑逐顏開,比天上星子還耀眼璀璨,真希望龍虎會就在明天。「那我們就下月十五見,我先回去忙了。」

  燕行看著泥娃半走半蹦跳的背影,及腰的長髮左右搖晃著。她的開心淺顯易見,不知不覺,他竟然也有愉悅的思緒,目送她直到過了轉角,再也不見人影。

  他的心境,很久沒有這般輕鬆了,終日垂釣靜坐,也換不來此刻幾分的祥和。或許他應該學學泥娃,過去種種並不能忘,但可以原諒,將愧疚化成前進的動力,一步一步改變自己、了解自己,清楚目前能做的事、該做的事,而不是消極地等待時間衝淡所有的傷痕。

  她,真的不是個簡單的姑娘。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6-11-12 00:19: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四月十五,龍騰虎躍。

  過年之後,煬竹聲響連綿不絕,宛如龍吟虎嘯。

  他來潛龍鎮多年,確實每年這段時間,搶搭渡船的人多了,一天來回十來趟並不稀奇,但他無心鎮內盛事,眼觀鼻,鼻觀心,心思不曾入世,只當過眼煙雲,與他無關。

  泥娃卻是大大相反,滿心期待龍虎會。他還清楚記得她提到龍虎會時,神采飛揚的模樣,頭頂上的密林繁星都成了幫襯。連帶的,他竟然默默數起日子,算四月十五還差幾日到來。

  他是怎麼了,如此失序?這些年來縈繞他心頭的,全是對過往自己不夠成熟的愧疚,師父的事他沒有處理完善,又逼死師父生前倍感愧疚的義女,何時有了所謂的期待?這完全跳脫他的掌握,難道是因為近個把月未見泥娃出現的關係嗎?

  泥娃沒來,表示蘇老板將他的話聽了進去,替她排除外在麻煩,這是好事。

  然而,他拼命告訴自己這是好事,卻無法遏阻心中日漸擴大的空虛,無意間還會聽見泥娃呼喚要他快開船的聲音。可能是習慣使然,才會有如此錯覺吧?燕行這樣說服自己。

  眼看酉時將至,便起身趕赴南門之約。

  他提早到,泥娃卻已經在南門引頸等候多時了。

  「阿行,我在這兒!這裡這裡——」泥娃遠遠一見燕行過來,便拚命招手,不等他走到面前,先碎步向他跑去,十分急躁。「還好沒讓你等。」

  她從早上就坐不住了,好希望日快落西。這一陣子老板都在客棧內,沒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她自然沒機會往鎮外跑了。

  唉……好久沒見到阿行,真的好想他呀!

  「別直盯著我。不是要逛龍虎會?」燕行輕咳一聲。泥娃熾熱又毫不回避的眼神,實在讓他有些失措。

  「你今天沒戴紗笠,讓我有些吃驚罷了。」她居然看他看得出神了,方才的表情一定很好笑。真不知道阿行會如何想?

  她先前太過率性,被當成青樓女子看待,現在又直勾勾地盯著他不放,阿行會不會討厭她呢?

  「……既然是潛龍鎮一年一度的盛事,人潮必定蜂擁而至,我戴紗笠不僅突兀,還容易撞上人,實在不方便。」他擔心泥娃久候,倉促出發,經她這一提才知道忘了帶紗笠出來,只好隨意想出個名目圓滑過去,才不至於窘態畢現。

  但,他怎會犯此疏忽?若是撞上青玉門人,怕是平靜日子再起雲湧。

  「說的也是,是我太大驚小怪了。」還好龍虎會在晚上,就算燈火通明,也不及白日一半光亮,她應該不會望向阿行,就不由自主的出神吧?想他也不是這樣丟人的呀!泥娃咬著下唇,真的敲了自己的頭幾下。「現在人潮還沒有很多,我們先去繞繞降龍伏虎的關口,小小搏一下。」

  燕行隨著泥娃的帶領,穿梭在鎮上街道,平時無奇的民宅門口,全數張燈結極,有的還在門楣掛上龍虎花燈,下方懸著紅紙,有的寫鬆竹茶具,有的寫綢緞布匹,還看見紅紙上寫著斗大的鋤頭二字。

  「到了到了!」泥娃走到書鋪,看著龍虎花燈下的紅紙寫著《絕代四佳人》,雙眼頓時瞠大。她之前來翻過幾回,書鋪老板不給人多看,只來得及看幾段西施浣紗,今年居然成了搏龍虎的獎賞啦!「阿行,你幫幫我好不好?這套書我很喜歡呢,可惜老板是個不會武功的武痴,又愛看戲,老是要我們比拳頭、比吊嗓,如果今年也比武藝,對你來說應該比較有贏面吧?」

  她多希望身邊有些阿行送的東西可以陪她,但這種私心,打死她都說不出口,只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來完成自己的心願。泥娃絞著手,羞怯地望著燕行。

  「小伙子要搏龍虎是不是?就算你是外地人,我一樣不會手軟。」書鋪老板搬出張桌子,擺上泥娃念念不忘的《絕代四佳人》。「我搏龍虎的條件就是連續後翻三十下。這套書已經沒人印了,要是被搏走,我也沒能力拿出另一套,要把握啊!」

  「今年也太難了吧?老板,你就不能意思意思一下嗎?阿行只是個船家,沒這本領啦!」連續後翻,他當潛龍鎮民全是戲班出身的嗎?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不高興可以別來挑戰呀!真喜歡這套書,達不到我的條件,拿錢來買不就好了嗎?」簡直來亂的嘛!

  「可是——」泥娃還想再爭執,教燕行攔了下來,她面有難色。「阿行,你不行就別勉強……」

  「別緊張,這不難。」既然是她想要的東西,這又有何難度?

  燕行不疾不徐地走到一旁較為空曠之處,不知不覺間周遭圍觀了不少看好戲的民眾,更有人認出泥娃就是「鳳來客棧」的跑堂,不少人指著燕行嘀咕猜測,雖然少了紗笠遮掩,但八成就是泥娃的那個心上人。

  潛龍鎮不是沒有女追男的先例,雖然只有幾起,大伙兒卻津津樂道至今,佳偶良綠是好事,管他男追女或女追男。

  至於泥娃喜歡上的男子是不是個草包、專吹牛皮,等會兒就能看出氣候了。

  「阿行……」泥娃屏息以待,今年書鋪老板開出的條件實在太嚴苛了,可惜她沒有自家老板的氣勢與口條,根本沒辦法爭取有利自己的條件。阿行,不行就別勉強呀……

  燕行根本不管周遭圍了多少看好戲的人,雙手往後一撐,一氣呵成完成三十個後翻,毫不拖泥帶水,掌聲如雷直到他再次挺起身,位置與他原先所站之處,分毫不差。

  他從小就在青玉門學藝,為了身段靈活,前翻、後翻、側翻、空翻都需如呼吸般簡易自在,連續百個也不是問題。

  「看不出來……當真看不出來……沒想到小伙子你身手這麼好!今年搏龍虎值得了,真讓我搏出潛龍伏虎!好,再多送你一套《山海奇遇》!」

  「……多謝老板!書先借放,我有空再繞來跟你拿。」泥娃連忙將燕行拉離開書鋪。

  現在人潮已經遠比方才多出數倍,她勉勉強強在鎮中劃開北裡跟南裡的河堤道旁柳樹下,找到能暫時歇息且無人佔據、平滑無苔的石階。「阿行,你下回進鎮來,記得戴紗笠,方才你的表現太出色了,沒看見旁邊有多少女子對你露出欽慕的神情,頻頻叫好,說不準下回換你讓人追著打啦!」

  「是嗎?我沒注意。」燕行望著倒映在河面上的點點燈火,隨著波紋起伏,他內心的震蕩就這樣搖擺不定。他根本沒細看周遭有什麼人,聽見的只有泥娃欽佩及讚揚的呼聲,還有一心為她搏得獎賞的衝勁。

  他想為泥娃付出,他想對泥娃好,他……究竟是怎麼了?

  「你本領好,吸引旁人目光無可厚非,但點到為止就好了呀,你不知道幾名帶女伴的男子瞧你的眼光好凶——」泥娃驟靜。這情形,似曾相識。

  「怎麼不說話了?」方才還像隻小麻雀吱吱喳喳,現在臉色卻出奇凝重,似乎出了什麼大事。燕行略帶緊張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泥娃苦笑一聲,彼岸衝天的煙火映亮了她半邊小臉,爆竹的聲響、鎮民的贊嘆,都阻絕不了泥娃自責的言論,清楚地竄進燕行耳裡。「原來我這麼不該,我在客棧裡好些年了,熟客誰有婚約、誰有家室,我都清楚,卻沒有考慮到他們另一半的想法,以為這些紛爭之中,自己最無辜,我只是想讓大家喜歡我,根本沒錯。今天我才知道,原來吃味的感覺,是這麼擰、這麼酸。」

  如果阿行只屬於她一個人的該有多好,但是這願望怕是比買地蓋房子還要難上好幾百倍。先別說阿行對她有沒有意思,就連是否把她當成好友都還是個謎呢!

  「下回注意就好。日久見人心,她們早晚會放下對你的成見。」他有想過,或許是蘇媚過於強勢,旁人無法佔上風,才將對蘇媚的怨氣轉嫁到泥娃身上,其實她是個善良又替人著想的好姑娘。

  「我知道。看來我今後要努力的地方還多著呢!」難得阿行肯開金口跟她說這麼多的話,還替她搏來兩套書,今天真的是她在潛龍鎮裡最快樂的一天了。「走吧,龍虎會還有好多你沒逛過的,你想想平時有什麼東西想買還沒買,想換還沒換,我們去瞧瞧有沒有推出來搏龍虎。你知道,搏回來的東西感覺特別不一樣呢!」

  「我……走吧。」他生活簡單,什麼都不缺,但他不想攪壞泥娃的興致。

  瞧她一會兒對煙花驚嘆,一會兒指著繪有圖樣的花燈直呼她知道這是什麼故事。女媧補天、後羿射日、嫦娥奔月、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她皆道得出一二。

  泥娃領在前頭,蹦蹦跳眺地沒個女兒家的樣子。燕行信步在後,只有在泥娃險險被撞到時拉她一把,或替她隔開錯身的男子,似乎已經習慣她宛如脫免的好動。

  「阿行,那裡好像有木工攤子耶!我去年沒看過,應該是新的,我們過去瞧瞧。」她的木梳斷柄了,這幾天只用手梳理,再不買只新的,頂著亂髮上工多不好意思。

  木工攤子挑選觀看的人不多,泥娃一下子就擠到前頭,小小攤子上擺放的東西簡單樸實,應該不貴,是對中年夫妻經營的,還有一雙兒女坐在攤子後頭刷著剛雕好的物品。沒人招呼泥娃,她反而清心。

  「阿行,你覺得哪把好看?」她手心上躺著兩柄木梳,一把刻桃花,一把雕梅蕊,手工都不精細,只是添個花樣。

  「你適合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她適合春天的粉嫩。

  「真的嗎?不過梅花也挺好看的。」她一下挑著木梳,一下又分心看著木簪,連木碗、木匙她都有興趣,頻頻拿起來翻看,最後還是選了燕行桃的桃花木梳。「老板,你這木梳多少錢一把?!

  「我們頭一回來潛龍鎮,就當交朋友,一把五文就好了。」

  蹲在後頭挑選物品要擺上攤位的老板娘一站起,泥娃的臉色就變了。

  「五文錢嗎?好……」她木然地掏出錢袋,數得手抖,若非燕行替她托著袋底,早就翻覆落土了。「給你。」

  「剛好五文,謝謝姑娘。」老板娘收下錢,疑惑泥娃為何站著不走。「姑娘還有事嗎?是不是想再挑些女兒家的飾品?我們這裡有——」

  「……你忘了我嗎?」泥娃握著木梳,使力到都像快把指頭折斷了。

  燕行不解,木工攤位的夫婦更為不解。「姑娘你是……」

  「忘了嗎?忘了也好……就這樣吧,不打擾了。」她還抱著什麼期望呢?泥娃苦笑一聲,轉頭就走,剛買的木梳落了地都不知道。

  燕行撿起木梳,怔怔地看著泥娃像逃難般離去的背影,耳邊聽著木工攤一家四口納悶不己的談論。

  習慣了她鬧騰的性子,頭一次見她如此低落傷心,他竟覺得胸口悶脹,有氣難出。

  「公子,請問那位姑娘是……」

  「‘鳳來客棧’的跑堂姑娘泥娃。」顯然他們是泥娃的舊識,但是泥娃卻不肯相認,其中隱情如何他不便探究,他在乎的是泥娃離去前,嘴角笑意所夾帶的濃濃哀傷。

  頭一回瞧見笑口常開的泥娃像朵枯萎的花兒,泫然欲泣的背身離開,似乎再多待一刻,淚水將如湧泉般濕了所站的地方。她把笑容帶給旁人,卻躲藏起來,獨自舔舐傷口,不知怎的,他心裡就是有股盤旋不去的難受。

  「泥娃?!她——」

  燕行在老板娘欲再探問的聲音中,疾步奔往泥娃離去的方向。

  就算只能承擔她些許的難受,身邊有個人相伴,也不至於在悲傷中,不斷地否定自己的價值。

  泥娃走在石板橋上,橋下河提兩旁火樹銀花,美不勝收。她本該開開心心跟燕行逛龍虎會,四處搏龍虎,看長命燈安座,欣賞舞龍舞獅,怎麼像現在這樣郁悶不開,僵著笑容不知欲往何處呢?

  「你的木梳掉了。」燕行不知不覺間來到她的身後,將木梳遞送至她的身前,瞧她遠望橋下五彩續紛的煙花,映照在她絕美的笑靨上竟是道不出口的苦澀。

  「謝謝。」泥娃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神,收下木梳,實在好不甘心。難得的龍虎會,有阿行陪伴的龍虎會,就這樣砸鍋了。

  她的思緒好亂,沒有辦法平穩,方才木工攤位夫婦流露出來的陌生及不解的眼神實在教她痛心,但她又能改變什麼?她恨自己無力,她恨自己渺小,不管她多努力,好像都沒有用一樣。

  「沒事了,我們走吧,還有好多沒逛呢!」笑吧,再難過都要笑,又不是天崩地裂,一切都會雨過天青的。

  泥娃低著頭想從燕行身旁繞過,卻被他一臂攔住。

  「在我面前,不必強顏歡笑,你不用防我。」泥娃對他推心置腹,大大小小的事都會說給他聽,倘若連他都隱瞞不語,她還有誰能分擔心裡的疼痛?

  她不是不想說,他看得出來她眼中埋藏極深的渴望,以及道不出所以然的恐懼。她為何退怯?難道是他不足以信任嗎?

  燕行忽感不快,更加不願退讓。

  「阿行……」泥娃轉過身,與燕行不過咫尺。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回游移,無法拿定主意,量後終於在他懇切的眼神之下,妮娓道出她刻意遺忘,卻始終清晰的回憶。「那對商家夫婦,是我以前的養父養母,姓曾。」

  「那你為何不與他們相認?」燕行實在吃驚,那對夫婦對泥娃露出的神情是那麼陌生,後來甚至還對他追問泥娃的身分,難怪她無法釋懷而奔離現場。

  「因為我不是他們要的孩子。」泥娃收起木梳,清幽淡雅地道︰「我是他們上山砍柴時,從山溝裡撿回的棄嬰。那幾年世道不好,養不起的女娃不是送人,就是帶進山裡丟掉。剛好撿到我的樵戶夫妻結褵多年,膝下無子,就收養了我。他們待我不錯,視如己出,直到我四歲,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後,一切就變調了。」

  她苦笑一聲。「我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撿來的孩子跟親生的孩子難免會有區別,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在意,至少我還有爹娘,有弟弟跟妹妹,還有一處遮風避雨的地方,該知足了。偏偏在我八歲的時候,地牛翻身,震垮房子,我被壓在床頭,還好有床柱抵著,保住一條命,但是我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等人搭救。我跟弟弟妹妹一樣喊著爹娘,可惜我聽見他們緊張呼喚的全是弟弟妹妹的名字,沒有我。我一直在等,等一句‘泥娃,你在哪兒?你好不好?’,等到我快失去希望的時候,爹終於喊了我的名字,問我好不好?我好開心,連忙跟他說我沒事,只是被床壓著,走不出去。」

  泥娃咬了咬下唇,往事想來歷歷在目,椎心之痛只有她一個人清楚。她背過身去,努力說服自己,她現在不是泥娃,她只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然後呢?」燕行喉頭有些發熱,泥娃愛笑,但是她上揚的嘴角好像魚鉤,鉤著他的心肉,雖然傷口不大,卻是無法忽視的痛。

  「我以為他就要來救我了,豈知他緊張地跟我說沒事就好,他趕著送弟弟下山看大夫,他傷勢嚴重拖不得……難道就因為我沒有喊疼,所以活該被忽略?那時我才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永遠比較多。」泥娃雙手倏緊,彷彿當時無助的感覺又回到身上。「我從天黑等到白日,又從白日等到天黑,我又餓又渴又累,就是等不到他們回來。我突然想起弟弟妹妹還沒出生之前,娘都會唱歌哄我睡覺,我就哼了幾句,假裝娘在我身邊,才讓路過的鴻渡發覺,把我救了出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泥娃有這等遭遇。想起她曾說過的童年過往,燕行簡直無法想象這段路她是如何刻苦走過,才得以存活的。

  此刻背過身去的她,怕是已經淚流滿面。他突然覺得自己好殘忍,逼她回憶不堪回首的過住,還要自己收拾湧洩而出的情緒。既然是他起的頭,他當然要陪她一起渡過、一起面對。

  燕行扳過泥娃的肩,卻完全不是他料想的局面,光潔的臉上哪有淚痕糾結?

  「你——」他震驚不在話下,此時此刻的她,為何還能端上亮麗笑靨,絲毫不見影響?「你何須強忍?想哭便哭,沒人會笑話你。」

  「哭?我沒意思要哭,當年我發過誓,這輩子再辛苦都不掉一滴淚,要是我哭,就罰我存不到錢買地蓋房子。」泥娃笑眯眯的,比往常還燦爛。她已經把心情收拾好了,再難過下去也不是辦法,至少知道養父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牛翻身沒把他們一家拆散就好了。

  「你想買地蓋房子?」這不像姑娘家的願望,通常女兒家不是希望嫁個好人家,養兒育女、相夫教子,才算一生圓滿?

  「對呀,我想有個家,累了有地方可以回去,不用寄人籬下,不再顛沛流離。阿行,你知道嗎?我看上鎮西一塊地,再存個五、六年就能把地買下來了。老板說等我買下地,她可以先借我錢蓋房子,我再慢慢還。」老板不先借錢幫她買地,就是怕她拿了錢就跑,等她買了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顧慮就釋了。

  燕行像被色料暈染開的宣紙,被泥娃這筆粉彩畫過,眼神不禁柔和了。

  泥娃早燕行一步跳上渡船,心裡的期待是一波接著一波,豈知燕行不僅沒上船,還指了指相思樹後面的雜草堆。那裡根本沒路走了,是能上哪兒去?

  早知道就提把燈籠來了。泥娃紅著臉搭上燕行伸過來的手臂,心裡一朵接一朵連續綻放而出的花海都能湧起幾十丈的浪高啦!

  「小心點。」他一手撥著蘆草,一手扶著步伐不穩的泥娃,這裡地溫柔軟,她不諳地形,就怕一失足跌傷了。

  燕行探著,終於讓他探見往常休憩的大石。「到了,你這兒坐好。」

  「喔。」唉,她為了跟阿行逛龍虎會,把她最好的衣裳穿了出來,這下裙擺全沾上泥了。阿行帶她到這裡究竟有什麼目的呀?「我們來這裡要做什麼?」

  「噓,別出聲。」燕行坐到另一頭,擋在泥娃與湖泊中間,之後便沉靜下來,什麼事都不做。

  到底有什麼玄機呀?泥娃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看出奧妙何在,正打算問燕行何時離開,才一轉頭,由他右邊肩膀處,竟飛出點點熒光,如金鈿細粉以指腹搓揉而下,由風輕吹揚起,飛散在這片黑幕之上,點綴靈動氣息般的美妙。

  「這——」泥娃連忙噤聲,學燕行以指擱在唇間,把話滑進腹裡,靜靜欣賞在岸邊蘆葦及湖面上悠然起舞的點點熒光。

  這裡真的好美!如果不是阿行帶領,她住在潛龍鎮一輩子都沒辦法遇見這等景色。古人盛嘆此生足矣,她現在終於能夠體會了。

  美景在前,良人相伴,她喜歡這種簡單的人生。

  良人呢……泥娃吃吃一笑,在心裡過足了癮。

  她側臉的微笑,更在燕行心裡烙下了印記。

  她從悲傷中出走,雖然擺脫不了舊時縈繞的痛,卻堅持面對生活種神,以笑容克服一切迎面而來的衝擊,而他離開青玉門多年,依然沉澱不了滿心的罪惡與枷鎖,不斷掙扎在無法改變的既定事實中,這點倒不如她了。

  不過半晌,燕行眉頭一皺,往相思樹的方向看去,滿身戒備。

  泥娃不明就裡跟著轉頭,過了一會兒才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

  「師兄,我看今天就委屈點兒,在這裡將就一夜吧,這艘渡船跟我們搭來潛龍鎮的那艘很像,又綁在我們上岸的地方,如果是那對夫妻,人還挺好說話的,早上再貼他們幾文錢應該沒問題。」

  「看來只能這樣了,咱們盤纏有限,得湊合著點用,否則撐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要斷炊了。」本來他們是留宿在潛龍鎮的廟宇內,每日添幾文香油錢,住持也熱心款待,只是每年龍虎會,香客總會爭執著入住廟宇禪房,為了公平起見,龍虎會期間不招待香客,因此他們師兄弟只能摸摸鼻子,另覓他處。

  泥娃拚命望向渡船,烏漆抹黑的,什麼也瞧不清楚,但是搭過阿行的船,又誤會她是阿行的妻子,看來是那兩名青玉門人無誤。

  燕行護著她,一方面注意著搭上他渡船的青玉門人的舉動。

  「我們都找了好些天了,就是沒有夙劍掌門的蹤跡,看來這回消息又是空穴來風,白跑了一趟,我們已經找了一年多,為何不直接舉薦賢能,撤換下夙劍掌門就好了?再這樣蹉跎下去,我看青玉門就快從江湖上除名啦!」

  「這種話,我們私底下說說就好,真要辦,可比登天還難,唉,真懷念夙劍掌門在位的時候。」師兄突然一陣感慨,長嘆唏噓,「理宣,你入門時,夙劍掌門已經卸下掌門職位,傳位於夙山掌門,所以你不清楚夙劍掌門剛正不阿的處世態度,非黑即白,弟兄們雖然時常叫苦,又敬又畏,但一門上下循規蹈矩,無人敢有二話,現在門內誰有那個擔當?選賢與能根本是空口白話!除了夙劍掌門,還有誰能制止夙山掌門那派人不再與外人勾結,盜挖聖山礦產石材以圖己利?」

  「……師兄,別憤慨了,我知道你氣,可是找不著夙劍掌門也是事實,要是讓夙山掌門知道我們幾個師兄弟私下查訪前任掌門的下落,大伙兒的處境就危險了,我聽其他師兄提起,還有位太師叔定居銅安,不如請他出面鎮壓夙山掌門的氣焰?」礙於門規,非得要有位比夙山掌門輩分更高的人才有辦法解決,太師叔應該更有威信吧?

  「別傻了,太師叔恨我們入骨,巴不得青玉門煙消雲散,從此除名,請他出面,我怕他站在夙山掌門那一邊,把聖山盜挖得更徹底。」

  太師叔鳳岐在銅安開茶館,經營得有聲有色,似乎也成親有了家室,只是當年太師叔與太師父的義女寒傲梅相愛未果,飽受門人阻隔,最終陰陽兩地,永不復見。

  當年太師父的義女在門派弟子圍剿之下落潭身亡,魂歸聖山,太師叔則因通敵私縱、藐視門規被囚禁於思齊洞內整整五年,如此心結,哪怕輪回十次,怕也不得消滅。

  泥娃聽得精彩,這可是第一手的消息,豈知燕行輕拍她的肩膀,指著來時踏過的蘆草堆,已有了離開的打算。

  我還想聽看看他們在說什麼。泥娃指向渡船方向,以唇語向燕行述說。

  燕行搖搖頭,直接拒絕。

  別這樣,我難得能聽見第一手消息呢!況且他們就睡在你的渡船上,我們貿然出現,不就削了他們的面子嗎?等他們睡了,我們再走也不遲。

  泥娃央求著,但燕行不吃這套,托上她側腰,腳尖一瞪,踏上蘆葦尖,躍上相思樹,借力使力往潛龍鎮奔去,輕巧如風,毫不拖泥帶水,嚇得泥娃完全叫不出聲來。

  「得罪了。」燕行放下泥娃,轉眼間,兩人已回到潛龍鎮南門口。

  「天呀,這太可怕了,我從來不知道我怕高呢!」還以為站在客棧三樓向下望一點恐懼也沒有,就自以為不怕高,這下真的大錯特錯了,泥娃扶著城牆,頭有些暈。「阿行,你武功這麼好,不如幫忙找那位夙劍掌門吧?我還覺得奇怪,怎麼這些年都沒有青玉門的消息,原來是有內鬥呀!」

  「夜深了,我送你回客棧。」

  燕行不想談論這件事,泥娃也看得出來。

  反正她只是說說,就阿行以前是位飛檐走壁、仗劍江湖的大俠,現在跟她沒什麼兩樣,都是市井小民,沒必要蹚什麼江湖渾水。

  再說,她也挺怕阿行一管閑事,就準備離開這座潛龍小鎮了。

  她走在前頭,小步小步地踱著,走走停停,路上將她聽過的趣聞都說了一遍,就是不想太快回到客棧,殊不知後頭的燕行滿藏心事,思緒峰回路轉,她說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去。

  夙山師弟勾結外人開挖聖山,此事非同小可,就算輩分不及掌門,都有資格反對指正,只是他自逐師門,譜牒早已移除,不再是門下弟子,就算他有心略盡綿薄之力,影響怕也有限。

  此事,該怎麼處理才好?

  「阿行?阿行!客棧到啦,你要走去哪兒呀?」原來一路上他都在發呆,好個心機如來僧,泥娃嘟著嘴,本想抱怨幾句,但想想燕行陪了她整晚,白日說不定還接了好幾筆白工渡船,一定很累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今天謝謝你了。」

  「不會,進去吧,我看著你進去。」

  燕行聲音悶悶的,表情淡然無徼,跟往常沒兩樣,不像她這般依依不捨。

  「我要進屋了,你也快回去吧。」泥娃開了門,回頭向燕行招手道別,她今天很開心,可惜就是時間短了點,她囁嚅數次,終子鼓起勇氣開口詢問︰「你明天會……」

  「嗯,南門,酉時見。」他答應過的事,不會食言。

  「好,明天南門,酉時見!」有他這句話就安心了,至少晚上不會輾轉難眠。

  等泥娃進了客棧,關了門後,燕行幾個飛躍,輕點屋檐,急速住相思樹奔去。

  往事一幕幕又在他腦海裡重演,愧疚如漲潮,迅速將他淹沒。

  鴻渡師父與寒傲梅之父曾結義金蘭,卻因酒後亂性誤淫義嫂,後弒兄嫂一家滅口,唯獨寒傲梅幸免於難,師父酒醒後深受良心譴責,待十年後寒傲梅上山尋仇,遂令她以掌門信物龍紋劍奪命穿心,以求一死解脫。

  他不知師父有此恩怨在前,繼位後下令全門組凶,寒傲梅逃亡之際意外與師叔鳳岐相識相戀,但卻不知師叔真實身分為何,直到他發現藏匿於聖山中日夜查訪證據以求洗刷罪名的兩人,才東窗事發。

  師叔夾在師門與戀人之間百般無奈,而他執意不聽苦勸,更是造就悲劇的推手,不僅傷了寒傲梅,更逼得她走投無略,投潭尋短,之後為正門風,更將師叔論罪處置,囚入後山思齊洞中,終生監禁。

  兩年後,因緣際會翻修書房,才起出師父生前記事手札,還寒傲梅清白,但為顧師門顏面,不敢對外澄清,連師叔的刑罰都不敢馬上免責,只減為五年,而他為了贖罪,卸位掌門,傳位夙山,與師叔一同自囚思齊洞,面壁思過三年後便流浪至此落腳,渡人以消心頭罪惡。

  盡管卸任了又如何?他還是卸不下一身責任,當年魯莽鑄下大錯,累得師叔與寒傲梅天人永隔,然而他自責退位,此舉依舊魯莽。

  他未善盡掌門職責,對不起師父生前諄諄教誨;他也未盡督導責任,協助夙山師弟統領門派,妄負門派上下數百名弟子的信任。

  此事,教他如何置身事外?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6-11-12 00:19: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泥娃倚在門邊,聽到門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後,偷偷地開了條縫,見原杜燕行所站的位置上已經沒人,才又悄聲出來,想目送他離開。

  「我真是傻蛋,阿行能高來飛去,還會浪費時間烏龜爬嗎?」她走到街上左看右看,哪裡有他的行蹤?失落之情溢於言表,多希望能在他身邊再多待幾刻鐘。

  不管怎樣,今天就是結束了。

  泥娃拖著像上了鐵鐐的步伐踱回客棧,早點梳洗,早點就寢,早點迎接明天的龍虎會,如果一早睜開眼就能看見阿行,那該有多好呢?現在只能賭賭運氣,看能不能夢見他了。

  「姑娘,請留步。」一名陌生且身著華服的男子喚住了泥娃,「請問這間客棧有營業嗎?我們夫妻想投宿幾晚,游歷聞名天下的龍虎會。」

  龍虎會是有些名氣,名聞天下就言這其實了,至少在她還沒有來潛龍鎮之前,就從沒聽過,泥娃雙手搭在門上,回頭揚起平時與客人應對的燦爛笑容,「不好意思,我們這七天歇業,怕是不能招待——兩位貴客。」

  慘慘慘,她才十八歲記性就不好了嗎?不是說要收斂、要注意,她怎麼直接招呼起男主人呢?對方是對夫妻,她應該要避嫌,先招呼女主子才是啊!泥娃話說到一半,連忙對女方來人扭手而笑,實在不好意思,拜托拜托,千萬可別誤會!

  不過說真的,這對夫妻男俊女俏,宛如畫中天仙,氣質更是出眾非凡,一身行頭所費不貲,隨便一只玉戒都能抵過她數月工資,非富即貴,亦所謂不能得罪。

  「你笑起來真好看……哈,別緊張,我不會吃了你,要是隨便你笑幾下,我丈夫魂就跟你的了,這種用情不專的男人我也不屑要,送你我還會貼你錢。」女子嬌笑幾聲。

  氣度不凡且雍容自信,全是泥娃夢寐以求的特點。

  「蝶兒,你這麼說,對我就太不公平了,誰不知道我對你一片痴心可表天地,萬物動容,你——」

  「夠了,你要演,我明天在這裡搭個戲棚子讓你慢慢唱。」她已經聽到麻木,旁人可不一定能接受他動輒表天表地表萬物,瞧這小姑娘,震驚到眼珠都快掉出來了,「他是我丈夫,鳳岐,我姓溫,雙名尋蝶,我瞧你笑起來挺好看,很有我的緣,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泥娃,是這間客棧的小跑堂,兩位客官如果要住宿,可能要搭船到齊東城才有辦法,不過你們放心,到子時都還有渡船載客。」泥娃小心翼翼,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溫尋蝶所說的話,除了老板,她還沒遇過心胸大器能撐船的女子,會怕呢。

  「你們這座小城真奇怪,廟宇不收香客,客棧暫不開業,平白無故放棄龍虎會這麼好的商機,一年不就賺這次盛會嗎?」鳳岐實在不解。

  潛龍鎮地方小,只是兩座大城中,群居而起的邊境聚落,特色不多,難以發展,鎮內僅有一家客棧不難理解,卻在龍虎會期間讓客人吃閉門羹,他是大大不能理解。

  「要我們夫妻齊東、潛龍來回渡船奔波,折騰人也不是這樣。」僅有他一人還可以,要他看蝶兒每天搭船來往,捨得嗎?「泥娃,你在地人比較清楚,這裡有沒有房子要租或是要賣的?」

  這麼大手筆?有錢人果然不一樣,她得省吃儉用好幾年才有辦法買塊什麼都沒有的空地而已耶……泥娃滿是羨慕的眼光,指著鎮東,有錢人家才住得起的地域。「我記得趙老爺前年蓋了新厝,舊居想賣但是沒人買得起,不妨考慮看看,不然現在想買房、租房,臨時也難找到人,大伙兒都出來逛龍虎會了。」

  「好,多謝。」鳳岐拱手致意,帶著溫尋蝶,往鎮東走去。

  「泥娃,有緣再會啦!」溫尋蝶回首向泥娃招手,她真的喜歡這個笑娃娃。

  「再會,兩位路上小心。」唉,她又不是出來目送他們兩人的,她想看的是阿行呀……

  天不從人願,方才那對夫妻長得再好看,都沒有阿行一半好。

  泥娃關好客棧大門,上了鎖,也在心裡落了道,好鎖住快要滿溢的哀傷。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才剛分手,想念就淹大水了嗎?

  相思樹下

  燕行如蜻蜓點水,躍上船頭,船身就著湖面原本的波動搖崗,不因他的舉動而起劇烈濤瀾,船上已然就寢熟睡的青玉門弟子,絲毫未覺他的接近。

  「起來!」他略帶怒意地低闞,夙山師弟究竟是如何管教帶領底下的弟子?武藝已無當年一半精實,若他有心下手,甚至他們還不及張眼認清敵人,就已斷送性命,魂歸西天。

  「誰?」兩人右手握劍跳起,劍尖出鞘對準燕行,「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認不得我嗎?」燕行略一側臉,一張俊美無儔、英氣逼人的臉孔映在皎潔月色下,衣袂鬢髮隨風輕揚,連連飛動,宛如仙人臨世,空靈出塵。

  「夙……夙劍掌門!」師兄連忙下跪,雙手平貼船板,上天總算聽見他們的乞求!男兒淚潛然而落,情緒激動到全身顫抖,不能自己。「理召在此恭迎掌門!」

  「掌門?!理宣在此恭迎掌門!」

  「起來吧,我有要事相問。」燕行大略地將他聽見的事說了一遍,想問清楚前因後果。

  理召嘆了口氣,「太師父跟您離開師門後,師門武學精髓無人得以全盤領會,門派規模日漸凋零,夙山掌門武藝無法超群而立,遂而勾結外人盜挖聖山原礦,以財富利益鞏固自身地位,籠絡弟子自成派系,道德精神幾乎蕩然無存,我們勢單力薄,根本無力挽救頹勢,只能私下探訪您的下落,請您出面清理門戶。」

  「是啊,這幾年夙山掌門一手遮天,順他者生,逆他者亡,搞得大伙兒烏煙瘴氣,苦不堪言!更有弟子求去不成,刎頸以求解脫,我們幾個師兄弟才會偷偷四處走訪查探您的下落。」理宣為此大抱不平,痛批夙山。

  「掌門,求您跟我們回去吧,再讓夙山掌門把持教權下去,先祖百年基業,就要斷送在我們手上了!求您了!」理召長跪不起,頭抵船板,就怕燕行拒絕。

  「理宣也求您了!」

  「我會現身,便是打算處理此事,不過,我還要再緩幾天。」至少等龍虎會結束再走,只是想起站在橋下,將滿腹悲傷硬吞而落卻不喊一聲苦的泥娃,他這一步,始終都難以跨出分毫。

  「鳳來客樓」的蘇老板是會照顧她,就怕泥娃受了委屈,誰都不肯講,一個人默默承受,連掉淚都不肯有,要他如何放心得下?

  「掌門,事不宜遲,夙山掌門還計劃修改門規戒律,大修宗祠門史,晚了就來不及了。」

  「……赤手空拳回去,只會成為夙山的階下囚,我必須先掌握夙山犯罪的證據,才能讓他無話可說。」該處理的還是要處理,而他不敢保證事情落幕後,還會回來潛龍鎮定居,就怕泥娃得知後不能承受。

  她受養父養母忽視丟棄,最怕的,應該是分離吧……

  今年的龍虎會結束了。

  泥娃從來沒有這麼滿足過,也沒有這般空虛過,從今天起,她又得開始上工,沒辦法天天與阿行見面,他沒事也不會進城來,就算進城了,也不曉得會不會順道來探望她,唉,想想隋性就上來了。

  「泥娃兒,過來,我有事要跟你談談。」蘇媚站在樓梯間,對著聽見她的聲音才開始擦桌子,添茶倒水滿堂跑的縮肩泥娃招著手。

  「老、老板,你今天真早下來,呵……」打混摸魚遇到老板,泥娃心裡叫苦連天,臉上陪著笑,趕忙踱了過去。

  蘇媚拉開「不收下等客」的匾額,由後方陪櫃起出一袋略有重量的陳年錦囊,領著泥娃隨意挑了張桌檣,面色凝重地將錦囊推到泥娃眼前,「這袋錢,給你。」

  泥娃嚇僵了眼,如鈴的瞳眸閃著驚慌,「老板,我承認我今天是散漫了些,等會兒上工我一定會打起精神的,求求你別趕我走,你知道我沒地方去的。」

  「傻泥娃,我當然知道。」蘇媚嘆了口氣,再難開口還是得開口,她最捨不得的就是這傻裡傻氣的丫頭了,「我準備把客棧收起來,已經資遣廚子跟阿水他們了,你這幾天跟著燕行四處跑,我不好找人,拖到今天才跟你說。」

  「為、為什麼?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客棧收起來?以前沒聽你說過,怎麼過了個龍虎會,就有這樣的念頭了?」少了「鳳來客棧」,她還能去哪兒?她要在潛龍鎮裡謀生,又有誰肯用她?

  「我要離開潛龍鎮。」見泥娃張大嘴,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蘇媚豎起柳眉,壓低秀音。「有什麼好疑惑的?我早就想出去闖闖了,要不是我爹硬要我頂下這客棧,否則他死不瞑目,誰管這家破爛客棧?前前後後我也撐了快十年,算對得起那死老頭了,接下來的人生,我要為我自己過。」

  「那、那你可以帶上我嗎?」到哪裡都好,要不是遇上這事,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沒辦法獨自生活了,她突然好怕沒有依歸的日子,那種恐懼無助是會噬人的。

  「你放得下燕行嗎?」蘇媚一針見血,「往後的日子,對我來說像蛋白一樣混沌,我無法保證你有吃有穿,你要跟我吃苦,我無所謂,只是你捨得燕行嗎?你整個心都在他身上了,你要跟我走,除非你把心收回來才能走得乾脆不是?」

  「我……」她無法反駁,總不可能把阿行都帶上,「那、那這筆錢夠頂得上這家店嗎?」

  「你燒壞腦子了嗎?以你現在的才能,連豆腐塊都頂不起。」蘇媚忍不住戳她幾下腦袋瓜,「這筆錢夠你買下城西那塊地,其餘的就靠你自己努力了,還有,我跟船家打聽過了,燕行個性雖然清冷,卻時常扶貧助弱,是個古道熱腸的年輕人,有他照看你,我也比較放心。」

  「老板……你一定要走嗎?」她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以撐起「鳳來客棧」,眼看她待了六年的地方就要保不住了,心裡的痛就像萬根針在扎,沒一刻停歇,惱人的疼讓她眼眶幾度發熱。

  「我心意已決,你勸不動我的。」蘇媚整了整泥娃頰邊的亂發。她也傷懷呀,可不邁出這步,她永遠也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她都已經二十五了,沒多少時間浪費。「好啦,別難過了,我去廟裡求了個護身符給你,裡頭有一支籤,我在背後寫了廟祝解籤的內文,不過天機不可洩漏,等你日子真的過不下去再打開瞧瞧,多少幫得上你的忙。」

  「嗯,謝謝老板。」泥娃聽得迷迷糊糊的,但是這護身符是老板特地求來給她的,本身意義非凡,便立刻掛上脖子,收進衣袖裡,問道︰「你何時啟程呢?」

  「今天下年。」

  「這麼快?」她還來不及適應就要送老板離開了?

  「嗯,別擔心,你還是可以住在這裡,我還沒賣。」她有考慮到泥娃的情形。

  「是嗎?」不管發生什麼事,她只能被動地接受消息,何時她才有主導的能力?

  泥娃像漂泊在湖面上的船,隨波擺蕩,無法拿定方向,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燕行,要是現在他就在身邊,或許她不會這般慌亂。

  待老板離開,她一定要到相思樹下找阿行,不然她自己一個人鐵定撐不住。

  為何她的世界一再傾倒?為什麼別人安定如此容易,她要安定比登天還難?

  為什麼?!

  燕行盤坐在相思樹下,以往縛在樹根的渡船早已不見蹤影。

  三日前,他命理召先行駛船離去,以錯開回門時日,避免夙山起疑,亦一併帶走他留在潛龍鎮的藉口。

  渡船無船,如炊飯無米,難為。

  他在等,等泥娃到來。

  「阿行!」泥娃遠遠瞧見他盤坐的身影,一路揮手,一路提裙奔了過來,「阿行,我——你的渡船呢?怎麼不見了?」

  燕行整袍起身,欲語還休,不知如何開口,看著泥娃滿臉不解的模樣,心中不忍己成濃霧,籠罩著他。

  「阿行,你怎麼了……」欲言又止的模樣惹得泥娃內心忐忑不己,直覺不是什麼好事。

  「我要離開了。」該說的還是要說,泥娃難過只是一時,有「鳳來客棧」的老板照顧,不久必定能重展笑靨。

  「為什麼?連你都要走?」她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不管彼此間多親密友好,總有一天都會面臨分別的難關,可究竟為什麼,老天爺總要開她玩笑,讓她以為已經好轉的生活一夕之間烏雲罩頂,不見天日,難道她連這一點點小小的幸福都沒有資格握在手中嗎?

  泥娃倒退三步,不自主地搖頭,曾以為她已經是落地生根的蒲公英,原來不過是株落進石洞內的浮萍,風一吹,又被打回原形。

  她知道自己分量不重,所以別人作任何決定,從來沒有將她納入考慮,她一心以為只要對別人好,別人就會同等重視她,其實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為什麼她就是學不會什麼叫認命呀!

  「你既然決定要離開,不是我三言兩語能慰留下來的,但我能知道你要離開的原因嗎?」泥娃絞著手,逼自己笑著送他離開。

  她從不奢望眼淚會留下任何人的腳步,這份單相思的心情即便萌芽再高,她都必須狠心斬除,只是她想弄個明白,究竟燕行眼前有何目標,能讓他在龍虎會結束尚不足一天,就決意離開,更別說這幾天她完全不見他有這種想法。

  燕行定定地望著她,她的笑容像是一把絕美的利刃,想劃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又何嘗不知此刻的她內心有多麼疼痛。

  因為,他也痛。

  「你還記得賞螢那夜,渡船上那兩名青玉門人嗎?」

  「當然記得,才不久前的事。」找掌門找到這座潛龍小鎮。

  「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你?你就是夙劍?!堂堂一名掌門,怎麼會到這裡渡船?」接替鴻渡位置的人?堂堂一門掌門,怎麼會來潛龍鎮這小又不起眼的地方擺渡?泥娃驚訝不在話下,她怎麼跟青玉門的掌門如此有緣,接連讓她踫上兩個?

  偏偏有緣五分,全是曇花一現的匆匆過客。

  「我是為了贖罪,為了師父,為了師叔,還有為了不幸被我逼死的姑娘——寒傲梅。」燕行望向波光灩灩的湖面,狀似沉思,此事不足為外人所道,但對她,不需有此隱瞞,「我初任掌門之際,一心只想為慘死的師父報仇,剛愎自用,行事魯莽,根本不聽勸戒,師叔跟我說了不下一次,寒姑娘行凶另有隱情,但我堅決不信,不僅親率弟子追捕,累得寒姑娘渾身是傷,最後跌入水潭內含冤身亡,更累得師叔背負罵名,成為門派罪人,被幽禁於門派後山五年……寒姑娘跌落的水湮名為潛龍,所以我才決定留在這裡,渡人贖罪。」

  「原來還有這層涵義……」泥娃笑著聽著卻渾身發涼,她竟然羨慕起那位寒姑娘能讓阿行牢記不放,她是個微不足道的鄉間小女子,不用兩年,別說阿行想不起她的長相,可能連她的名字、她的存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或許是她福薄,即便今日燕行對她有義有情又能如何?青玉門講白點,跟道觀實無差別,雲與泥之間,只有相望,無法觸及,他們兩個就像這樣,被硬生生地拆了開來,幸好燕行待她只是普通朋友,能不回頭的走,瀟灑的走。

  她要笑著送他離開,在他看不見的背後,放肆宣洩。

  不管怎麼走,命運注定她就是一個人,泥娃深吸一口氣,燕行接下來要面對的是門派內的鬥爭,此行將會面臨何許崎嶇無人可知,她再難受,也不能把自己的難受加諸在他身上,上天能讓他們兩人相識,已經算是厚待她了。

  「時候不早了,及早動身吧,你的事拖不得。」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她居然想哭也哭不出來,老板離開了,燕行此時也要走,接下來她該何去何從?她已經沒有留在潛龍鎮裡的理由了,不是嗎?

  燕行哪裡看不出泥娃故作堅強?如果可以,他也想留在這裡一輩子,讓她受委屈時,有地方可以躲,開心時,有人可以說,陪她一步一步完成夢想,買地蓋房子。

  可惜他不能,他有使命在身,此時此刻,他說什麼都不是,只好漠視心頭像針刺般的痛,悠然一聲嘆息,「你千萬保重,有緣千里定會相逢。」

  「好,你也是。」千里相逢?她壓根兒不敢指望,努力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不是空一場。

  燕行拾了幾片枯葉,撒在湖面上,輕巧一躍,踩著葉面飄然過湖,幾番飛躍,已成了綠豆大的黑影,消失在寧靜的山水之間。

  他走了,泥娃心中的漣漪也靜止了,跨不出去的腳步,就算輕如鴻毛,也不知道該飄向何,難道這回,她又要隨波逐流,讓命運決定她的去處了嗎?

  「下雨了?」泥娃護了摸濕滑的手,不懂相思樹怎麼會落下如此多的水滴,還一片霧茫茫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也好,下點雨也好,把她徹底衝醒,別再對落地生根抱有太大的期望。

  她永永遠遠,都只是一個人……

  「泥娃娃?」溫尋蝶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泥娃身邊,拍了她一下肩膀,豈如她毫無防範便罷,竟筆直胡湖面倒去,險險嚇死他們夫妻倆,幸好鳳岐反應快,拉住了她,「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你哭什麼呀?」

  哭得這麼慘,不是家裡出事,就是被人拋棄了,可憐呀,小小年紀。溫尋蝶輕摟泥娃,撩拍著她的背,剛才她跟鳳歧在渡船上,就看見了她在相思樹下頻頻發愣,本來他們重回潛龍鎮,就是為了與她道別,這泥娃娃很得她的緣吶,沒想到她在樹下哭得這麼慘,唉,真捨不得。

  「他心裡……沒有我……就算他知道,還是要離開的……」原來是她哭了,難怪這雨水嘗起來鹹得很,既然哭了,就讓她淚崩個夠吧,她就哭今天而已。

  溫尋蝶與鳳歧對看一眼,情呀、愛啊,是世上最難解的謎團之一,他們外人根本不便說什麼,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當事人才能夠體會。

  「你要哭,回客棧哭吧,晚了危險呀!」況且西北方有雨雲,就要往這裡蓋過來了,「看來不久就要變天啦」」

  「客棧……客棧收了……我回去只會更難過……連阿行也走了……要下就讓它下吧,老天爺又不是第一天對我這麼糟糕……」最好把她衝成一灘毫無知覺的爛泥巴,這樣她就不疼了、不痛了。

  「收了呀?」溫尋蝶與鳳岐又對看了一眼。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很多事說變就變,沒有預兆的,只是一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她一個小小泥娃兒,怎麼撐得住?「乖,別哭呀,有委屈跟溫姊姊說,說出來會輕鬆點。」

  泥娃哭得更傷心了,抽抽噎噎地把燕行離開跟客棧的事說了一遍,鳳歧與溫尋蝶聽得迷迷糊糊,泥娃說她喜歡上的人不見得喜歡她,就算喜歡她也不能喜歡她,因為門派規定一生不得婚配。

  「歧哥哥,你不覺得泥娃娃形容的很像青玉門的規定嗎?」該不會有青玉門的弟子來逛龍虎會,結果兩個人看對眼了才發現相知不能相守,一個落寞離開,一個黯然神傷,淚流不止吧?

  「確實是。」除了少林僧人不得婚配,只剩全真教跟青玉門了吧?

  「對……阿行就是青玉門的,而且他還是掌門呢……」泥娃擦乾眼淚,馬上又有新的迸出來,「他說他是為了師父、師叔還有寒姑娘才到潛龍鎮裡渡人贖罪,他很自責把寒姑娘逼死在潛龍潭裡,我真羨慕那位寒姑娘,阿行一定很喜歡她。」

  「要命!」溫尋蝶抖了一下,這種故事聽得她渾身發涼,「你說你不知道要去哪兒,不如跟我回去吧?我家在銅安是開茶館的,叫春松居,你來正好當跑堂,跟你本業一樣,做起來快又上手,如何?」

  「茶館嗎?若你們不嫌棄,就勞煩二位了。」無根浮萍,沒了著地生機,到哪兒都是一樣,有地方去她當然要把握,泥娃擦乾眼淚,連淚痕都使力抹去,像是要把過去涂白,重新出發,只可惜,有個人影,她再使力費力,就是消不去一絲一毫,「我跟你們走了,燕行回來豈不是找不到我?」

  「那也要他回來不是嗎?三年五載過了,看他還記不記得你……好了,別哭喪著一賬臉,你不適合這表情,這樣吧,我丈夫祖上跟青玉門有些交情,我讓他上青玉門捎口信給你說的阿行,告訴他你被我們帶回銅安了。」她對青玉門沒啥好印象,但總不好對著泥娃數落,只能識相點噤口了。

  「……喂!」鳳歧抗議,他壓根兒不想再踏上青玉門一步,但溫尋蝶此刻聾了。

  「要不要跟燕行說一下銅安怎麼去?我怕他不知道路——」泥娃話才說一半,溫尋蝶耐性就沒了。

  「他想見你,就算是天上瑤池,他都會想辦法做個雲梯爬上來,你擔心這麼多只會跨不出去!」女人家就是這點麻煩,喜歡上了就跟灘泥似的,想搓出個形狀來都難。「你先跟我們回銅安,其他的事順其自然,你們倆要是有緣,命運會安排你們重逢的。」

  「有緣,自會千里相會嗎?」泥娃見溫尋蝶點頭如搗蒜,除了這項說法,她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早就習慣把人生交給命運決定方向,此時此刻,難不成請鳳歧領她上青玉門,來個死纏爛打嗎?「就聽溫姊姊的吧,鳳大哥,我們剛認識不久就麻煩你這麼大的事,真對不住。」

  「沒關系,我娘子難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我做得到的,通通都是小事。」難得見她熱心春松居以外的事,看來她真的很喜歡這小不溜丟的泥娃娃。

  「跟你以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的姑娘家相比,九牛一手吧?」溫尋蝶笑得迷人,戳在鳳歧胸膛上的指尖力道可沒節制的。

  「我就知道你吃醋。」他可開心了,握住溫尋蝶的手,濃情蜜意,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難?更何況是個他不放在眼裡的小小青玉門派。

  「跟你說了多少次,在外頭給我收斂點!」溫尋蝶抽回手,眉間可沒見怒意。

  泥娃看著他們倆一來一往,好生羨慕,她也好想有個伴,有個知她、憐她、懂她、愛她的男人。

  「謝謝溫姊姊收留我,我會賣力工作報答你的。」她沒資格想這些風花雪月,先把自己安頓好,三餐溫飽為優先。

  再說,天下男人如過江之鯽,偏偏她看上眼的,是條高不可攀的蒼龍。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6-11-12 00:19: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燕行踩上最後一階的參天梯,藍白相間的神武主殿在兩道龍柏夾道之下,更具武嚴,主殿下,石柱盤龍各踞一方,紅底嵌白珠的大門向內開敞,殿中一座三丈高的鍍金神像右手持劍,左手揮拂塵,正是青玉門開山祖師,清泉道人。

  按照以往慣例,此刻弟子應在演武場操練才是。

  燕行老馬識途,不用理召、理宣指引,火速往主殿東邊走去,數百人操練套路的情景不久便映入眼簾,該是氣壯山河的景象,卻惹得燕行蹙眉不快,立馬怒吼。

  「如此散漫,成何體統!」出拳不正,弓馬鬆散,隊形歪七扭八不見棋盤分格,燕行怒火上揚,從演武場四方擺放的兵器架上,抽出齊眉長棍,飛躍而上,盤頭擺棍劈向場內弟子。

  他削劈弟子後膝。「後腿要直!」點打弟子腰腹。「腰桿要穩!」壓進弟子上臂。「出拳於眉心中間,脅下挾緊,連基本功都不扎實練,不如到山下幫農夫種田!」

  眨眼之間,數百名弟子倒的倒、散的散,正要怒斥來者何人,演武場上見過夙劍掌門的「理」字輩橫眉豎目還來不及收回,便嚇得單膝跪地,拱手高過頭頂。

  「弟子恭請夙劍掌門聖安!」原本不過幾十名弟子彎腰曲膝,聽見「夙劍掌門」,隨即像退潮似的,所有人立刻背脊朝天,無人再敢發一言。

  原本在演武場前設了座高台、撂了張舒適躺椅,好居高臨下掌覽弟子操練情形的夙山,雙腳才剛踩下階梯要好好教訓眼前這名不識相、敢來踢館的年輕人,一聽見是他久違又嚴厲的師兄夙劍回門,嚇得差點滑下台階,一路滾進演武場。

  「師……師……師兄,別來……別來無恙啊,許多年不見,你一點都沒變啊,哈哈哈……」到是他增胖不少,都快是兩倍的夙劍了。

  沒事回來做什麼呢?難道是聽到什麼風聲了嗎?他明明封鎖得很好,膽敢反抗他的弟子都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了,難不成還有幾條漏網之魚?

  夙山被頰上肥肉擠到快看不見的雙眼一眯,前陣子理召、理宣請命走訪友好門派,以期年底會友能有往年盛況,今年為了開拓師門基業,忙起來連捎信問安的時間都少了,他竟然忘了此等要事,為了讓青玉門在江湖多有露臉發聲的機會,他還多派了二十名弟子,難道是理召、理宣以走訪之名,行尋人之實?

  「掌門師弟,別來無羔。」燕行立棍站在演武場中,腳邊跪滿數百名青衣弟子,霸氣十足,宛如戰神啥世的姿態,一步一步走向顫巍不已的夙山,語氣如臘月飛雪,「當真,別來無羔?」

  「師兄所謂何事,夙山不解。」武功沒有夙劍好已經夠讓他嘔氣了,現任掌門是他,不星已經將譜牒移除的夙劍,為什麼低聲下氣的人是他啊?

  「接著!所有人退下。」燕行將長棍丟向夙山,遣下弟子,他要好好看看夙山這幾年有無將心思放在修練之上,還是全扔進欲望的無底洞裡,貪戀榮華,追求物欲,「出招,我讓你十式。」

  夙山虎口發能,如火燒般痛苦,就算夙劍讓他一百招又如何?他根本沒有贏面,「我敬你是我師兄,可不代表你能得寸進尺!別忘了現在掌門是我夙山,而你已經將譜牒移除,早就不是本門弟子了,憑什麼對我發號施令?」

  「就憑我是鴻渡師父的弟子,第三十二任掌門。」燕行看向夙山身後富麗堂皇的雕蠟金躺椅,心灰意冷,「你勾結外人,盜挖聖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門,事到如今,你心中就都沒有一個悔字嗎?」

  「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麼是悔字!來人,請出掌門信物龍紋劍!」夙山將長棍丟到夙劍眼前,高舉由弟子雙手遞上的龍紋創。「不論你曾任掌門與否,現任掌門是我夙山,況且你又有何證據證明我勾結外人,盜挖聖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門?分明是你想從我手中奪回職位,特此編派我的不是,夙劍,你若不是本門弟子,我可網開一面讓你離開,你若自認是本門弟子,見到掌門還不下跪——這是什麼?」

  燕行由懷中取出數十張撕下的賬簿書頁,交給理召大聲朗讀,上頭滿滿記錄,全是聖山開挖出的原礦數量、價金多寡,簽收人確確實實押著夙山的名字,每一頁右下角甚至還蓋著掌門大印。

  這是他埋伏聖山觀察多日,尾隨入山外人得來的證據,瞧領工頭家仔細記錄下海次開挖開采的原材數量,並交由隨行門人清點簽押蓋豈,他便連夜潛入對方行館盜出賬簿,這下證據確鑿,夙山想賴也賴不掉。

  「哼,你以為你還是以前一呼百諾的掌門嗎?這些事,他們心知肚明!」夙山指著台下不敢抬頭的弟子們,毫無羞恥地張狂著。「在錢的面前,誰還顧得了禮義廉恥?門派教條生硬不通人情,也不想想我們不過凡夫俗子,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全體著想?」

  「放肆!」燕行以長棍擊跪夙山,奪過龍紋劍,「我當初退位於你,不是讓你魚肉門派,竊取門派資產的!你還不知悔改,滿口胡言大話?」

  「你口口聲聲把青玉門掛在嘴上,為什麼胡裡胡涂就把掌門傳給我?武功你跟師父都沒傳下來,我拿什麼底子教這群毛頭小鬼?我們現在踏出這座山,只有被欺負的分,以前是別的門派遞拜帖,現在是我們要鞠躬哈腰才能讓師門露面!連東西都不能變賣,叫我們拿什麼生活?早知道我不如背負千古罵名,將門派解散了算!他們去哪兒就去哪兒,愛拜誰做師父就拜誰,我不需要為了他們溫飽前程苦惱萬分!夙劍,你是天才,可我不是,我只能用普通人的方法走下去!」

  「你!」燕行無法反駁,他終究虧欠夙山在前。

  不過踞居旁廳屋頂,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遺漏的鳳歧,可就不這麼想了。

  「要解散青玉門,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分量。」他掏了掏耳朵,這種話聽聽就算了,不值一曬,「我不出面,你真以為家裡沒大人啊?」

  「夙劍見過師叔。」燕行作揖行禮,沒想到師叔還願意踏進恨之入骨的青玉門一步,莫非是為了夙山,特地回門清理門戶?

  「弟子見過太師叔!」沒見過鳳歧的弟子傻傻跟著下跪,見過鳳岐並參與圍剿寒傲梅的弟子,則是嚇得冷汗直流。

  鳳岐險險兩腳一滑,筆直捶落屋頂,他雖然已經三十好幾,足以列為叔字輩,可是下方喊他師叔、太師叔的多是與他年紀相仿,甚至長他好幾歲的人,這不是福氣,是折他的壽!

  「算了,我今天過來不是為了跟你們爭辯這些小事,夙山這傢伙說的話,你到他房裡走一遭就不攻自破了,我敢保證他房裡的收藏價值足夠一支千人騎兵隊三年不斷炊。」說不定春松居一年實收,還買不起他房裡一半寶貝,看這家伙多貪,「如果他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出此下策開挖門派基業,還那說得過去,非得要大魚大肉、穿金戴銀才能突顯門派聖威,不過是虛菜心作祟,丟人現眼罷了。」

  燕行見夙山臉色鐵青,囁嚅不見發語,看來師叔不是杜撰,為正視聽,誓必得大刀闊斧整頓風氣才是,「敢問師叔如何處置?」

  「該怎麼做就怎樣做,門規我背得又沒你熟。」況且他來又不是為了抓夙山,是為了泥娃的交代,不過當年他受困青玉門少不了受夙山的窩囊氣,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以德報怨的事他做不來。「這樣好了,把他關到後山思齊洞內面壁思過,當年青玉門如何待我,今天就如何處置他,才稱得上‘公平’二字。」

  「是,夙劍遵命。」燕行一揖,回頭點了夙山穴道,示意理召接手處置。

  鳳岐抿唇不語,幾番思考後,決定再多事一回,在他耳邊小聲探問。

  「你真的打算撿回‘夙劍’這名字?‘燕行’就決定放風飛了嗎?」

  他犯不著說這麼多,偏偏雞婆性又發作,不把話說出來簡直如鯁在喉,吞咽難受。

  「師叔從何得知?」連師父都不知道他未入師門前的俗名!燕行震驚不在話下。

  「‘鳳來客棧’關了,潛龍鎮裡那尊泥娃娃哭得像八月大雨一樣唏哩嘩啦,我看她可憐,決定把她扔回銅安照顧,我在銅安開茶館,很缺人手,她就惦念你這小子,怕你事情處理完,回去見不著她的人,我才來當一趟信差,你以為我愛回來啊?」還沒踏進門就渾身發毛了,把話帶到後,他連一刻都不想多待,「別跟我說你這只呆頭鵝看不出來泥娃娃喜歡你,你聽到她哭,臉色都變了,我知道青玉門出了大事,你一時半晌走不開身,不論你對泥娃娃有意無意,都別讓她等太久,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

  「我……感謝師叔教誨。」燕行心裡亂糟糟,鳳岐一席話,像當頭給了他幾百棒喝,接得他眼冒金星,頓時無法思考,在他面前堅強不落淚的泥娃,卻當著師叔的面哭了。這種擰酸妒嫉的心情,險險逼得他喘不過氣來,要感謝師叔收留泥娃的話,他一個字也脫不出口。

  如果可以,他不想走啊!

  他心裡糾結得很,恨不得從師叔的身邊帶回泥娃,親自照看她,可帶回了又能怎樣?他能將她安置在什麼地方?

  「如果你對她沒感情,此事不會讓你頭疼,尤其在你視如骨血的門派相較之下,心裡還有擺放那尊泥娃娃的地方,參不透就別逼自己,我怕你逼到最後自欺欺人,那我就罪過了。」他就點到為止,再雞婆下去,連頭都幫他洗了,「給自己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後還記得那尊泥娃娃,有空記得來銅安找我搬回去啊!」鳳岐揮揮衣袖,揚長而去。

  三個月?!門派腐化的情形豈是三個月就能通盤治理好的?門派事務多且繁雜,還得重新選定掌門,扎根培育,不是短短三個月內就有明顯成果的挑戰。

  「掌門?夙劍掌門?」理召喚了好幾聲了,看來夙山一事真讓人頭痛,「我們幾名弟子已將夙山掌門及其親收的弟子們安置於思齊洞中,並捆上鐵鏈以防脫逃,門派群龍無首,還請夙劍掌門從新整頓,還弟子們一片淨土。」

  「別急,我自有打算。」燕行不敢再想,泥娃送他離開之時,是強忍多大的悲痛才能在他記憶裡留下一抹笑靨?她心裡的痛,就算有了新的去處,有了安定的居所,也是無法消去一分一毫的。

  更可恨的是,連他也在她的心裡,狠狠地劃下一刀。

  兩年後

  「張老板,我蘭廂房正替您空著,就等您商隊回來,過來歇歇腳呢!」泥娃從身後架上取下茶罐,交給一旁等待帶位的跑堂,「這是張老板寄放的西湖龍井,沖好茶立刻上幾碟小菜,別怠慢客人。」

  「蘭廂房面湖景,臨垂柳,正午舒爽不熱,大伙兒搶破頭就希望在這間廂房好好休憩一番,我不信陳、林、王、鐘四老今天沒爭在蘭廂房裡下棋,你敢保證我今兒個確實會回銅安?會上春松居喝壺茶?大膽把蘭廂房空出來,不怕鳳老板頭疼?」

  「張老板見笑,泥娃只是記著張老板無意間說過,預計這個月八號回來,您以往都是吃過年飯才過來,所以前後三天,我就擅自替您留了午後一個時辰,張老板也沒讓泥娃失望,這不就過來了嗎?」陳、林、王、鐘四位先生還是能說理的,大伙兒幾年交情了,幾乎都能體諒。泥娃笑了笑,親自帶領張老板前往蘭廂房,「正巧鳳老板前兩天帶回幾斤信陽毛尖,張老板若不嫌棄,給您沖上一壺好嗎?」

  「淮南茶,信陽第一,也好,等會兒我有幾名客人要過來,你備副茶具吧。」

  「是,張老板請梢等。」泥娃一出蘭廂房立刻吩咐,想當初她剛到春松居也是從沖茶、洗茶具做起,才有今日大掌櫃的身分。

  她本來以為春松居不過才大「鳳來客棧」一些,想不到以百倍形容,還不及春松居一半局面,春松居共有三大樓閣,春撥樓、夏培館、秋收台,及一小樓閣冬藏院。

  春撥樓供酒、食,夏培館供茶、食、宿,兩處均供樂、舞,秋收台與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為茶館樂師、舞娘憩處,一為廚房酒窖。

  春撥樓春釀沁蘭、紅梅二酒盛況多年不斷,開價一壇五十兩起跳仍然供不應求,近年又有尋蝶一酒,日限百壇,不到過午即銷售一空;夏培館內少說有二十種茶葉陳列,價格由一錢五文到一錢五十兩都有。

  冬藏院內,由京師特聘而來的廚師們個個廚藝精湛,一天供三樣湯品,每樣少說也得煮個十來鍋;剛炊好的數十籠軟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雞鴨魚肉、鮮果時蔬一天必須進三批;連茶點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只要翻了一車,便是天大皇帝大的事,可見春松居事業有多蓬勃逃煌,真可謂日進千金,月滾萬財。

  聽鳳大哥說,這幾年來游歷投宿的官一個比一個大,可能虧心事做太多怕被暗殺,現在夏培館專門留給達官貴人、富商名紳,春撥樓最上兩層改建為普通客房,兩間樓閣都有茶酒食宿了。

  而且鳳大哥跟溫姊姊月俸獎賞很敢給,她來銅安兩年,省吃儉用賺下來的錢,都能回潛龍鎮買下整條街了。

  「啣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相見,豈不解決絕高飛碧雲裡,何為地上街泥滓,餃泥雖賤意有營,杏梁朝日巢欲成。不見百鳥畏人林野宿,翻遭網羅俎其肉,未若啣混入華屋,燕啣泥,百鳥之智莫與齊。」

  泥娃言住了,腳步就這樣硬生生地定在戲台前,這句曲子像勾了她的魂一樣,久久不能自己,只因那句「啣泥燕」。

  「沒事吧?不舒服要說,鳳大哥絕對準你假。」鳳歧抱隻兔子,才剛走進大門,準備繞過戲台找嬌妻,卻見著了令他擔憂的一面。

  泥娃來銅安,再不適應都端著張笑臉,上工到現在,沒休息過一天,放她假還進廚房幫忙洗菜、洗碗,從沒有賦閑的時候,他知道泥娃想借著忙碌忘記思念夙劍的痛苦,他也是過來人,就多注意她一些,其餘便放手讓她決定。

  她現在哭喪著一張臉,似乎痛苦疲憊一口氣全壓到她身上似的。

  「我沒事,鳳大哥,你抓了隻兔子,是要送給齊兒嗎?」今年初溫姊姊生了個胖小娃,才剛會坐直,抓周邊的小玩意兒往嘴裡塞而已,就迫不及待送他兔子玩了,真是個幸福的孩子,爹娘都疼呢!

  「他連木馬都騎不了,送他兔子跟造孽沒兩樣,我是要送給蝶兒。」鳳岐摸著兔子,舉到泥娃面前,「蝶兒為了照顧兒子,好久沒踏出春松居了,前陣子聽她嘟囔著都快忘了外頭長什麼樣子,恰巧今早城門口早市有人賣動物牲畜,想說讓蝶兒看些會動的東西總好過圖呀、樹呀什麼的,就買啦!可愛吧?!

  「挺可愛的,溫姊姊一定喜歡。」真好,有人捧在手心裡寵著,泥娃心裡想起那首啣泥燕,無預警地心一擰,酸疼得要命。

  別傻了,她期盼的那隻燕子,永遠不會飛來銅安,更不可能啣泥築巢。

  「那就好。」但是泥娃的樣子愈看愈不好,得讓她出去透透氣,換個心情,「泥娃,我有個朋友,半個月前捎信過來,說他預計今天會到銅安找我。他頭次來,我想帶他四處繞繞,可是茶館還是得有個頭帶著,不如就讓你來吧!」

  「我?!」沒聽錯吧?這活兒讓她接會丟臉的!「鳳大哥,我對銅安不熱呀!」

  「繞繞就熟啦!正好趁這機會,一塊兒熟、一塊兒熟!」鳳歧抱著兔子,沒多交代就想往裡面走。

  「不行呀!」泥娃緊張兮兮地跟在後面,對方今天就要來了,她臨時找人惡補銅安景點吃食也來不及啦!

  「怎麼不行?我說行就行!放心,他很好伺候。」他知道泥娃是個很有責任感、在工作上又好強的姑娘。「我是相信你,才把這事交代給你做的,別讓我失望啊!」

  「鳳大哥,這……好,我接。」看來得找人列張單子給她,讓她照著單子上面跑了,「不知道鳳大哥的朋友,何時會到呢?」

  「差不多了吧?照他家的方向看來,應該會從南門進門,你先到南門等他,他很好認,長得跟他名字一樣貼切。」認不出來他也沒轍了。

  「啊?」形容得這麼籠統?她在春松居確實增長了應對進退,還有處理事情的能力,但不代表她真化身成為未卜先知的大羅神仙啊,鳳大哥真讓她一次又一次抗戰極限,遇到這種情形,她還是老話一句,笑著面對,問題便迎刃而解。「不知道鳳大哥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石敢當。」

  人如其名,是要她注意身材魁梧的生面孔嗎?「知道了,我這就去。」

  「嗯,別太早回來,我怕我抽不開身招呼他。」

  「好。」鳳大哥有什麼做不到,這點小事,應該不放在眼裡吧?還是石公子造訪,並非鳳大哥樂見之事,所以才派她幫忙……敷衍或打發?

  算了,多臆測無異,做就是了。

  街上酥餅香氣彌漫,吆喝聲此起彼落,生氣盎然,本來趕得急的泥娃放慢腳步,不自覺傾聽起銅安城內的種神聲響,嗅聞各類的氣息,隱隱約約之間,還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鮮少上街,不然就是跟著茶館裡的人出來辦公差,少有機會體會銅安的氛圍,以前在潛龍鎮,沒事的時候,她會買塊燒餅,坐在街角,看著往來的人群車輛,還有嬉戲打鬧的孩童們,如果領石公子做同樣的事,不出三天,他鐵定離開銅安城。

  南門離春松居不遠,泥娃放慢腳步,沒兩刻鐘就走到了,人來人往,究竟誰是石敢當,一時半刻根本分辨不出來,她索性向一旁代客書信的小攤販買紙借筆,寫了大大的石敢當三字,用幾文錢雇了個七、八歲的孩童,替她朝南門舉著。

  「這不是泥娃嗎?一個人到這兒來,是等車離開銅安嗎?」一名曾上春松居幾回的男子跳下載滿石榴的牛車,興奮地朝著泥娃問道︰「要不等我送完貨,我送你出城吧?」

  「謝謝劉公子,我沒計劃出城。」泥娃往後退了兩步,刻意與劉公子劃出距離,她跟客人保持良好關係,但不會讓他們有進一步熟識的機會。這是溫姊姊教她的。

  「泥娃?」車上另一名喝得微醺的男子晃著酒瓶下身,將泥娃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後,竟然伸出手想抬起泥娃的下顎,「這就是你想娶,提了三、四次親,對方連曬都不曬的對象?我倒要瞧瞧是什麼天生絕色!」

  「請公子自重!」泥娃閃過身,退到街道上,萬一要跑比較有路走,而且這裡不少人知道她是春松居的掌台,一旦有危險,會有人通風招信,要鳳大哥救人。

  「阿德,你正經點!」劉公子如關公赧紅額面,在心上人面前丟這麼大的臉,以後他哪敢再上春松居喝茶,跟泥娃聊上兩句?「別鬧了,你上車去!」

  「兄弟,我這是在幫你啊!」阿德又喝了口酒,把劉公子推向一旁,往泥娃走去。「你不是說她幾乎足不出戶,要在外面踫面比登天還難嗎?今天做兄弟的我就替你把她帶回家,晚上就拜堂成親,生米煮成熟飯,我作見證!」

  「阿德,求你別丟我的臉了,大庭廣眾的,以後我怎麼抬頭做人?」

  他私下向泥娃提了幾回婚事,從沒有第三人知道,昨天幾杯黃湯下肚跟阿德多嘴,今兒個就出了紕漏,「我真會讓你給害死!」

  「什麼害死?你說她是看你身無分文、家無恆產,才不肯點頭下嫁,想得到她,除了這方法外還有什麼可行的?你不要,不然我搶回家當老婆好了!」阿德推倒劉公子,直接撲向泥娃,嚇得她連退好幾步,拔腿就跑。

  不少人見義勇為,擔替泥娃攔下阿德,誰知道他手勁大如牛,一推就兩名壯丁倒地,似乎是個練家子。

  泥娃回頭看了一眼,腳步更不敢停,劉公子被她拒絕幾次仍保有一定風度,怎麼他的朋友會出手動粗,想要強擄她?瞧他說話清晰不間斷,分明是借酒裝瘋!

  「誰跑得快,快點到春松居找鳳管事來幫忙!」

  「啊——」泥娃忍不住尖叫,方才有一瞬間就要抓到她的手了。

  「別想跑!不給你這嫌貧愛富的女人一點顏色瞧瞧,眼睛都長頭頂——你是誰?」阿德往前攫伸的右手突然遭一把由左切入的長劍壓下,他本想一掌推開來人,萬船沒料到對方隨便一沉腕,一劃腿,竟然就將他制伏在地。

  縱然有驚無險,泥娃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穩下急劇的心脈,右手撫上胸口,正想道謝,殊不知來人一身黑衣輕裝,頭披紗笠,竟教她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不行,她今天想起燕行太多回了,再這樣下去,她根本無法正常度日。

  泥娃嚥下幾口氣,勉強平復過來。「感謝公子相救,若公子有機會上春松居品茶,泥娃自當設宴相待,聊表感激。」除此之外,她還有一件急事要處理,泥娃走到滿懷歉意的劉公子眼前,略一福身,便道︰「泥娃拒絕劉公子親事,不是嫌棄你家貧氣短,而是泥娃對你根本無男女之意,還請見諒。」

  「我、我知道……」泥娃頭一回就明白拒絕了,只是他放不下,每賣出一批貨,就來求一次親,這回他哪裡還有面子繼續叨擾佳人?

  劉公子扶起不斷叫囂,卻不敢再施拳腳的阿德,準備上車離去,在場的城民們卻佔著路不放行。

  「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這事是要送官府的,想走,哪有這麼便宜?」一旁在銅安賣了十幾年甜瓜的金老板拄著扁擔,站在中間指責。

  「這……」劉公子語塞,阿德更不敢造次,哪敢再裝瘋賣傻。

  「各位鄉親請息怒,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讓他們離開吧,我不想驚動了鳳管事。」怕最後兩人在銅安城內待不下,得另謀他就,顛沛流離之苦,她感同身受。

  「這樣啊……既然泥娃姑娘都開口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說真格的,請動鳳管事,就怕銅安城要變天了。」鳳岐有個無人能及的本事,那就是把事情鬧大,從當年他迎娶春松居琴姬溫尋蝶的喜宴,無端變成現在每年萬人朝聖的夏荷宴,就不難看出他的實力了。

  「金伯伯誇大了。」泥娃笑了笑,大伙兒如沫春風,哪裡還有氣呢?連忙幫她把劉公子跟阿德送走,省得她看了不舒服。

  這裡的人真好,出自內心喜歡她,泥娃滿是感激,笑容越發燦爛,只是心裡頭還是空了一塊,怎麼補也補不起來,而缺的這塊女媧石,怕是一輩子也找不到了。

  「泥娃,你不認得我了嗎?」

  正往城門走去的泥娃頓時一愣,想轉身竟然沒有力氣,只能僵僵在原地。

  她怎麼可能會忘了這道聲音?夜深人靜,午夜夢回,都是這道聲音陪她入夢,好幾回她想著想著,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怎麼可能忘了?

  這是燕行的聲音呀!

  泥娃不敢回頭,她怕一切只是她支撐不起的幻覺,他是青玉門的掌門,就算他真的來到銅安,她現在連見他一面都不敢了。

  她喜歡燕行,與他分離的這兩年,對他的情感只有增沒有減,她好怕好不容易守住的心,見過他之後再也抑制不下激動,那麼她會瘋的,她會撐不過來的。

  可是,他人都到了銅安,不見他一面,她甘心嗎?錯失了機會,她回頭不會懊悔嗎?明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呀!

  「泥娃?!」燕行跟她向前幾步,他不可能認錯人的,雖然眼前的泥娃與他記憶中有些出入,泱泱氣度不同於往,談吐大有增色之外,身形姿態也顯得秀雅,絲毫不見當年無男女之別的天真,但她確實是泥娃,已經在銅安城蛻變一回的泥娃!

  較以往更為出色的她,莫怪登徒子借幾分酒意,想一親芳澤,看在他眼裡,卻像火燒般難受,要千萬般克制,才不至於出手過重,誤傷人命。

  「……夙劍?」如果他應了這名字,泥娃,你就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吧,這輩子是找不到肯街泥築巢的燕子了。

  等了段時間,或許是她自覺度日如年,聽不到他一句響應,除了苦笑,又能如何?他路過銅安,若不是意外插曲救了她,是否還記得這裡有尊像立在望夫崖上的泥娃娃?溫姊姊老是笑話她,她從不以為意,現在想想,她的痴心,真的是妄想。

  泥娃拾起那張寫著石敢當、已經髒掉的白紙,還是完成鳳大哥交代的事比較實在。

  「我是燕行,不是夙劍。」夙劍這名字太沉重了,現在的他背負不起。

  他要的不是門派紀律,不是高位虛名,他要的是在潛龍鎮外、伏虎山下渡船時的寧靜,還有像隻麻雀兒在他耳邊吱吱喳喳,笑容像千陽絢爛的泥娃作伴,才是他真真正正想要的生活。

  他像是隻離籠的鳥,已經鎖不回鐵柵後了,他要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要找回泥娃雙宿雙棲,不管她到哪兒都有他相伴,無論他去到何方,身邊都有她隨行。

  他不要再過獨自一人被寂寞啃蝕的日子。

  泥娃揉著紙,忐忑不已,糾結著該不該回頭,他是燕行,不是夙劍,是否可以將青玉門暫時排除在他們兩人之外,讓她暫時作場美夢,認為兩人之間還有所謂的可能?

  但是夢醒之後呢?她承受得起痛嗎?但現在他人已經來到銅安,她能裝作不愛嗎?當年讓鳳大哥上青玉門捎信的舉動,究竟是對是錯,她已經無法分辨了。

  泥娃幾番吸氣,終究敵不過自己的欲望,抱著飛蛾撲火的決心,見上魂牽夢縈的男子一面。

  「燕行……」一股心酸竄上鼻頭,但她不能哭,她要讓燕行知道,甚至深刻相信她在銅安過得很好,不會拖住他的腳步,讓他離開時能邁出大步。

  如果她的命運留不住任何人,那麼就讓她把最好的一面,留在他們的記憶中。

  泥娃的笑,擰了燕行的心,他寧願她質問、責怪,嘲諷他當年斷然離去的決定,也不願意此刻見到宛如面對外人、隱藏真性情的笑容。

  雖然還是一樣迷人,卻利得像把刺刃,狠狠地往他身上戳刺。

  「千里跋涉,你一定累了,可惜我還得替鳳大哥接待朋友,不能招呼你了,前頭不遠就是鳳大哥開的茶館——春松居,你可以到那裡歇歇腳。」泥娃心裡快要壓不住的澎湃,像陣陣大鼓聲,擂打在她胸口一樣,她見到燕行了,變得更挺拔、更威信的燕行,氣度遠比以往雄偉,果真蒼龍不該踞於淺潭,會可惜了他與生俱來的非凡條件。

  待他離開,她再來好好沉澱情緒,把自己的心綁緊一點,能有機會再見上他一面,事實上,她該知足了,眼前根本沒有她前進的空間。

  泥娃,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這麼多年了,不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嗎?

  看著回望城門的泥娃,燕行何止痛心,以前在他身邊吱吱喳喳的泥娃到哪兒去了?在「鳳來客棧」當差時,她再忙都不忘了轉回他身邊說幾句話,師叔曾言泥娃心繫於他,看來過了兩年,時間淡了她的思念,卻讓他的在乎不減反熾。

  既然決定來到銅安,就表示他決定正視困擾他兩年的情感,豈能為了一點挫折鎩羽而歸?況且她再如何堅強,心裡終究害怕寂寞,就算不能接受他,至少讓他陪伴在她身邊,不再讓她一人天涯漂泊,孤苦伶仃。

  燕行站到泥娃身旁,見她側身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似乎不信他竟然留下,神情實在令人不捨,然而也在她轉身的動作之下,他瞧見了寫著石敢當的白紙,疑惑地看著她。

  「……我聽其他的跑堂說,鳳大哥要他們來接貴客時,都用這種方法認人。」泥娃幾乎不敢抬頭了,讓他瞧見這幕真羞。

  「既然如此,那走吧。」燕行強取過那張紙,隨意幾折後收入胸口。

  「走?我還沒等到人,不能走。」沒接到人,她哪敵回去覆差?

  燕行蹙眉抿唇。「我就是石敢當。」

  「你就是石敢當?!」他哪裡像人如其名的石敢當呀?可是他又沒理由騙她。

  「這有段故事,邊走邊說吧。」泥娃愛聽故事,或許這是個可以讓她慢慢卸下心防的機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6-11-12 00:20: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鳳大哥說石敢當很好認,人如其名,我一看就知道,你怎麼這麼多名字?」泥娃覺得渾身不對勁,走到燕行身邊,僵得像塊木板似的,真想不透以前她哪來的本事,一見面就對他吱吱喳喳個不停,現在想起個頭,都覺得生疏。

  她明明藏了好多話要跟他說,為何見著了他,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了?

  「我與鳳岐師叔一同囚禁在青玉門後山長達三年,兩人個性南轅北轍,卻得日夜相對,師叔好幾回被我氣得說不出話,挖苦我不知變通,固如頑石,把青玉門的教條全修進骨子裡,彷彿立於巷口的石敢當,光站著就能闢邪止煞。」好一陣子,師叔都直接以石敢當稱呼他。

  果……果然人如其名,泥娃不敢出聲附和,倒是另一件事也讓她吃驚連連。「你說你是為了師父、師叔,還有寒姑娘才到潛龍鎮渡船贖罪,你說的師叔該不會就是鳳大哥吧?他看來跟你差不多年紀,卻大了你一輩,你還真委屈。」

  「於禮如此,不委屈。」泥娃還記得他說過的事,真為他注入一股力量。

  還真的是一座石敢當呢!泥娃嘴角勾起,不敢貿然笑出聲來,鳳大哥還能跟他開玩笑,想必過去種神已如昨日死,先帶他回去春松居跟鳳大哥打聲招呼吧。

  她只能把他視作鳳大哥的客人,以掌台的身分幫忙接待,根本不敢去想他此行來銅安的理由為何,怕知道了,有期待,有失落,有開心,有難過,最終卻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到了春松居,燕行首次造訪,入眼的富麗堂皇景象確實在他心裡落下震撼,雕梁畫棟,玉石盤龍,門口左右兩株樓高金桂氣勢也顯繁華,就連京城也難得此等規模,難怪師叔能豪氣收留泥娃,游刃有餘地擔保她差事、食宿。

  他的能力或許無法達到師叔一半成就,但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粗茶淡飯,隨遇而安,銅安地居貿易重鎮,銅安人眼界想必遠比潛龍鎮民開闊,但他相信依泥娃的相貌談吐,在此處依然不屬凡品,劉公子慧眼絕非一起特例,他要找回泥娃對他的在乎,同時也要讓旁人心服口服,認為他與泥娃是天生儷人。

  「我不是要你別太早回來嗎?門口杵著石敢當,我還要做生意嗎?」

  在春撥樓主位上協商今年桂花采收如何分配,一往門口瞧,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夙劍,這家伙就算不講話,默默塞在角落裡,還是有能耐讓人一眼就看見他。

  「師叔。」燕行進門,拱手一揖。

  旁人聽見這稱呼,紛紛投眼過來。

  「師你的頭!這裡不是青玉門,叫我鳳管事或鳳大哥。」他曾入江湖走踏的事情,春松居知道的不超過三人,一來就掀他的底,是逼他一見面就殺人嗎?

  身為青玉門人沒什麼好可恥不能說的,只是他的輩分太、高、了!

  「師叔,禮不可廢。」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不可能因為離開師門而不認師父,自然不會因為離開師門,而違背師叔與他之間該有的倫理。

  「我沒事迎一尊石敢當回來做什麼?」果然換了名字不等於換顆腦袋,鳳岐不想再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只會讓他青筋冒不完,「放在我這裡的東西,你總算想到要過來拿了?還是順道來看看,等下又要拍拍屁股走人?」

  泥娃單純以為燕行是來取物,殊不知鳳歧所指的,就是她這尊泥娃娃。

  燕行怎麼會聽不出來話中玄機?點了點頭,道︰「是,我想在此謀職,還請師叔指點。」

  「謀職?你要留下來?!」泥娃又驚又喜,青玉門呢?他不管了嗎?

  「喔?」鳳歧饒富興味,看來這尊石敢當被雷劈到,開竅啦!當年要他花三個月的時間厘清對泥娃的想法,結果一等就是兩年!兩年對姑娘家來講多寶貴啊?要不是泥娃一直忘懷不了他,他手邊排開就是一堆才子權貴,有他當靠山,還怕泥娃找不到好人家嗎?

  既然他有心,本來就該多幫襯著點,再怎麼說,夙劍某個程度上還是自己人。

  「我聽說剛才街上有人對泥娃不規矩,其實春松居裡幾乎天天發生借酒裝瘋,戲弄歌姬、舞姬、琴手、跑堂、掌台的事,光我知道對泥娃有意思的人,就不下十個,我在還鎮得住,不在就挺令我頭疼的,你武功不錯,不如先在春松居做武師保鑣好了,供食供宿,專司處理這些登徒子。」如果是他,不用半個月就能成專屬泥娃一人的保鑣,就不知道頑石懂不懂近水樓台的道理了,他這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功力滿高深的。

  「好——」

  「不行!」泥娃跳出來回絕,燕行與鳳歧頓時一呆,「燕行好歹曾是一派掌門,讓他做武師保鑣,未免大材小用。」

  「沒關係,能留在銅安城,苦役雜工也無所謂,再說職業無貴賤,掌門如何,保鑣又如何?都一樣。」還能留在離她相當靠近的地方,師叔不是刁難,而是幫忙,他感激都來不及了,「還是你不想著到我的時出現在你眼前?」

  「當然不是,我巴不得——你接了鳳大哥的差事,就算你是他的師姪,一樣得盡心盡力,別想藉故偷懶。」她知道燕行不會拿喬,他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她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真心話,險險讓她窘得無地自容。

  燕行能留下來,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這職位簡直委屈他了,難道鳳大哥不能安插他更好的差事嗎?

  「接我的差事,不管什麼人,都是從最基本的職務做起,不然誰還信服我?人心不好帶,首要就是公平,你既然答應要接,下午就讓泥娃帶你認識環境,晚點我有空再跟你說得仔細些。」夙劍觀念是死了點,希望腦袋靈活些,能培養起來減輕他肩膀上的重擔,鳳岐準備打發他們走,眼角餘光就看見抱著兒子氣沖沖走來主座的愛妻。「蝶兒,這時候你不是在吃點心嗎?」

  「吃?我還有心情吃嗎?」溫尋蝶示意身後的丫頭小喜兒,把早上他帶來的兔子塞到他懷裡去。「我顧你兒子已經夠累人了,還要替它把屎把尿!現在房間裡都是味道,你看要怎麼處理?」

  「好好好,我想辦法,別氣了,坐,小喜兒,去端碗甜湯來。」他寵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大伙兒見怪不怪,稀鬆平常,燕行卻意外驚奇。

  「寒姑娘,,你不是——」不是過世了嗎?還是師叔思念過劇,才娶了與寒傲梅容貌極度相似的姑娘為妻?

  「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定數,蝶兒當年傷重落水,適逢我義母上山參拜,路過救起,餵了仙丹妙藥勉強保住一口氣,再帶回銅安調理照料。」當年他回到春松居乍見蝶兒時,心裡的震驚與澎湃都足以煮沸一釜水了。

  「為了揮別以往,象徵重生,她棄名寒傲梅,改為溫尋蝶,並習得我義母琴技,在春松居演出定居。」

  「原來如此。」情緒鮮少外露的燕行,臉上閃過錯愕、震驚、愧疚、不信,到最後如釋重負,又湧上釋然。

  「沒想到溫姊姊就是你始終無法忘懷的寒姑娘……」泥娃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連退了好幾步,還得扶著桌沿才不至於腿軟倒地,她怎麼可能贏得過如天仙般完美的溫姊姊呢?這事實,狠狠地賞了她一巴掌,也打破了她任何希冀。

  就算她在燕行心中也有立足之地,與溫姊姊相較,便宛如滄海一粟,更何況他們經歷生離死別,盡管溫姊姊己嫁作鳳大哥的妻子,思念也會如滴水穿石,在他心裡鑿出個不會愈合的洞。

  她怎麼爭?怎麼比?

  「蛤?!」溫尋蝶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見鬼了,天地變色,風雲驟起都沒有她這句話來得可怕!

  連鳳岐都覺得此刻冷脊的感覺,遠比錯失一紙上千兩的合同還令他不舒服。

  也不怪她,他們三人之間的恩怨情仇都能寫成書,流傳後世千古了。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對她絕無男女之情。」燕行強力否認,泥娃怎麼會有此誤解?難怪她覺得自己不重要,隨時可以拋下,他心裡從來沒有任何人待過她現在的位置,從來沒有人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想她究竟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無時無刻腦海裡閃過的,都是她的身影。

  「泥娃娃,人嚇人會嚇死人的!我跟這顆石頭有仇有怨就是沒有情,你別一顆腦袋聽說書聽到壞,淨是編造些摸不著邊際的故事,如果他真的苦戀我不成,鳳歧會讓他踏進銅安這塊土地嗎?」事過境遷,以前的事她不會再追究,只是見到夙劍,心裡頭還是有些疙瘩。

  「哈,這事說得有理!」要不是懷裡抱著兔子,鳳岐真想撫掌叫好。

  認識夙劍到現在,還沒見他尷尬過,「蝶兒,我留夙……不,我留燕行下來,差他當武師,你認為如何?」

  「你決定就好,反正以前的事過了就算了,能有條命活下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她看泥娃欲言又止,神情鬱結,明明很介意他們三人之間發生的事,卻又不敢開口問,不跟她說清楚,以後心裡一定有芥蒂,「夙……燕行,你有空跟泥娃娃說說我們之間的事好讓她安心,女人心裡沒有踏實感,你端上千金萬銀也都是個屁。」

  「是,感謝師嬸既往不咎,但我仍需為我當年的魯莽向你道歉。」

  燕行恭敬一揖,氣得溫尋蝶秀眉倒豎。

  「什麼師嬸?!叫我師嬸,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如果是個七、八歲的小屁孩叫她嬸兒還沒話說,燕行都幾歲了?簡直折磨她!「鳳歧,你還笑?嫁給你當真沒好事!」

  溫尋蝶氣沖沖地來,又氣沖沖地走,她知道自己這陣子火氣大了些,多虧鳳歧忍得住,百般包容,沒被她激怒,直接給她一紙休書永絕後患。

  「蝶兒、蝶兒!」還想說蝶兒終於能明白他年紀輕輕就是師叔、太師叔等級的痛苦,不想卻把她氣跑了,「泥娃,帶他四處走走,我還有事,算他的晚點再說。」

  「師叔,我——」燕行話還沒說完,鳳岐頭也不回地穿堂入室,追人去了。

  「別擔心,溫姊姊也捨不得多刁難鳳大哥,他們感情好,不會為了這點小事鬧出隔夜仇。」泥娃笑了笑,要他寬心,自己的心卻是過不去,在他們三人面前,她彷彿外人一樣,什麼都不知情,更可悲的是,她不是燕行的誰,根本沒有資格過問,在乎只會讓她的心更痛,所以只能寄情工作,把眼前的事做好,「我先跟你說,春松居分四個樓閣,各有千秋,現在我們所處的地方是春撥樓,供茶、酒、食、宿……」

  泥娃一點一滴地說著,燕行愈聽,心頭愈擰,先不說泥娃對他展露的笑容少了些許溫暖,連帶替他介紹春松居裡的大小事,都不像從前,總會交雜她曾發生過的故事,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她的希冀,他全聽不到了。

  「泥娃,帶新人呀?長得一表人才,身形挺拔俊俏,當跑堂會不會太可惜了點?你們鳳管事在哪兒?我跟他說說看能不能讓這位小哥跟我做木工。」

  「趙大哥,你誤會了,這位是我們鳳管事倚重的武師,燕行,他武藝高超,怎麼可能委屈他當跑堂呢?」泥娃喚來最近的跑堂替趙大哥添茶水,斡旋寒暄,分寸拿捏得極好。

  燕行有些吃味,在師叔的調教之下,她完全變了一個人,變了一個人不打緊,她是成長、是進步,他該為她高興才是,只是對他的態度與尋常人無異,難道他真遲了?她已經放下了當年對他所有的情感了嗎?

  「武師?嗝……以前我們就建議鳳管事重新找名武師,我鐵槌毛遂自薦,他連……連用都不用我!好……我就要看看他請的武師……身手有沒有比我好!」

  突然右邊攻來一名手持酒瓶、但目光炯亮的男子,往燕行撲來,泥娃倒抽一口涼氣,竟然下意識想推開燕行,衝到他身邊替他擋下攻勢。

  泥娃……燕行像是注入了水源的枯田,逐漸生氣勃發,他半個旋身將泥娃護入懷中,單手輕輕一扣一推,就將來人的酒瓶扣下,將他推離了四、五步遠。

  「好身手!」在場的人無一不鼓掌叫好,鐵槌面子哪裡掛得住?隨手抄起盤子、杯子就往燕行身上砸,眼前攻勢——被擋下,燕行愈走愈近,情急之下,鐵槌竟將牆角堆棧的酒壇砸破,將破陶片射向燕行。

  燕行徒手接住,劃出些微血絲,若是天天有人借酒裝瘋,甚至仗武欺人,春松居前後四個樓閣,他必定分身乏術。

  「春松居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燕行一把握起軟坐在地的鐵槌,目光如炬灼燒,不容旁人質疑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敢騷擾春松居裡的人,不管你是熟客或是鳳師叔的舊識,我絕對讓你用泅的離開春松居,順道泡水清醒清醒。」

  銅安城裡誰不知道春松居就蓋在湖上,湖深又廣,能同時航行數十艘畫舫,先不論扔下湖的人會不會泅水,光是落湖就夠引人側目,更別說爬上岸時,有多少對目光注視著一舉一動,丟人呀!

  「撲哧!」泥娃忍俊不禁,掩嘴偷笑,還以為只有鳳大哥才想得出這種折磨人的招式,原來燕行也不遑多讓。

  「我……我知道了,您大人有大量,這回就別跟我計較了唄!」真丟人,以後他哪有臉上春松居喝茶、飲酒、聽曲呢?

  「這回放過你,有誰會信服我說的話?」此時是建立威信最好的時機,等旁人多熟識他一分,勢必得在人情上多退讓一寸,燕行往鐵槌懷裡塞了個空酒壇,「你,還算有底子,抱壇到牆邊扎馬步,足兩刻鐘才能放下,去!」

  鐵槌本想大聲斥責且拒絕,但一對上燕行炯炯有神、如獵鷹銳利的雙眸,除了點頭稱是,硬著頭皮抱壇扎馬步外,完全不敢吭聲,從猛虎變病貓才一瞬間的事。

  「有驚擾各位之處,請多包涵。」燕行拱手示意後,彎身收拾殘局。

  「等等!」泥娃喝聲阻止,拉過他帶傷的手掌,取出隨身羅帕替他包扎,「你忘了手上還有傷嗎?皮粗肉厚也不能這樣糟蹋。」

  「破皮而已,小事。」從小習武,身上大大小小傷痕錯布,這傷根本不值一曬,泥娃是小題大作了,不過這舉動還挺令人窩心的。

  燕行目光不自覺放柔,低頭處理傷勢的泥娃錯過了能一窺他情感流露的機會,然而在旁認識泥娃己久的熟客們,看見燕行前後驟變的神色,怎能不臆測兩人之間可能流轉的情愫呢?

  「只有你們男人才會覺得是小事。」希望他回青玉門這兩年,沒受什麼傷才好,「好了。記住,盡量別把你教弟子那套用在春松居的客人上,畢竟我們開店做生意,首重和氣生財,你初來乍到又鋒芒畢露,小心旁人中傷,對你沒好處的——」

  泥娃小聲說著,一提眸,忽見燕行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笑,頃刻間要交代的事,一個字都記不得了。

  「你真的成長不少,看來,我也得加把勁。」並重他與泥娃在潛龍鎮中那段共同的回憶,就算他把當時的氛圍重新找了回來,拾回泥娃對他的用心,不能匹配上此刻的她,也只有被舍棄一途。

  他終能明白泥娃長久以來從不停歇、努力不懈的真正原因了。

  因為她不想被拋下,而如今嚴重落後的人,是他。

  「嗯,你認真努力,鳳大哥不會虧待你的。」泥娃點了點頭,能天天瞧見他,知道他吃飽穿暖、無病無痛就夠了,她不敢多作妄想奢求。

  要的愈多,失落就愈大,她受傷到怕了,只能把希望降到最小,幾近於無。

  她已經禁不起連番折騰了。

  入夜後,月隱星疏,春松居四大樓閣僅剩春撥樓尚有燈火人聲,冬藏院十口爐灶只維持四口,夏培館及秋收台皆上鎖隔離在煙囂之外。

  先前有賊人入侵,險些壞了舞姬名譽,加上入宿夏培館的客人非富即貴,為了安全起見,若無房號牌碼,並由掌台帶領,均不得入內。

  泥娃鎖好了夏培館及秋收台前後兩門,便將鑰匙交給燕行。

  「入夜後,只要注意有無宵小入侵夏培館及秋收台即可,前頭的事,你就不用煩惱了,不少衙役為了多賺些錢,來我們這裡引差事,有他們照看,沒問題的。」做久了,習慣了,都忘了春松居有多少件事情要忙、要注意,講到都過了她休息時間,才急急忙忙找上鳳大哥,問清楚要將燕行安排在哪間房。

  「師叔茶館人多業大,為何不肯多納武師?」平常就身強力壯的跑堂兼著做,正式掛名武師的就他一人,盡管師叔武藝超群,總有無法分身的時候吧?

  「納過,生了內賊,差點壞了幾名舞姬的清譽。」那時常和官府來往,鳳大哥不在,溫姊姊就要她出馬代表,春松居氣氛低迷了好一陣子,也才有機會與衙役接觸,「從那次後,除了由外地聘回的師傅外,連跑堂都不準進入秋收台,幸好都是城內,或鄰村、鄰縣的在地人,不然在銅安租房買房,費用可高了。」

  「既然如此,為何敢將鑰匙交子我?」只要教他守好通往夏培館的回廊,就能同時看管秋收台,無須給他鑰匙。

  「我相信你的為人,鳳大哥也是,所以,別再責怪你自己了,我不知道你跟他們之間發生什麼樣的事,既然他們說出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的話,就表示他們真的不介意了。」今天與鳳大哥擦身幾次,燕行就算藏得再好,還是能感受出他濃到無法化開的歉意,真的讓她不捨。

  「我知道,師叔一向寬宏大量,不拘小節,只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尤其在回青玉門這兩年,我更是自責。」燕行將他們之間發生的事,大略地說了一遍。

  回到青玉門重新教導弟子,培育新任掌門的這兩年,他才知道當年的自己究竟有多慘無人道,累得師叔苦受五年牢獄之災,日夜面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折磨,相較之下,他還知道泥娃的下落,也明白師叔絕對不會虧待她一絲一毫,可是他依舊止不住如湧泉般的掛懷。

  從小受師門薰陶,從來不覺得青玉門虛靜得令人害怕,他甚至無法諒解有幸得師祖真傳的鳳歧師叔,為何鮮少回門走踏、祭祖拜師?直到他踏出那塊地方,認識了時不時像黃鶯啼嚷般的泥娃,習慣了她在身邊,接納了她的活潑,知悉了她的堅強後,回到氣氛嚴謹,說一不二的師門,他真的……會想她,很想很想。

  他動過不少次拋下師門的一切,飛奔到銅安找她的念頭,她若要回潛龍鎮,他們就一起回去,如果她要留在銅安討生活,他一樣相隨,無怨無悔,但總在弟子一聲「夙劍掌門」的責任下,不斷地打消念頭,也讓他想起泥娃時,總是伴隨自責難受。

  「……任誰在你的立場,都會做同樣的事,你已經處理得很好了。」泥娃抿唇,思考了一會兒後,素手搭上他的臂膀,輕輕地拍了幾下,「現在鳳大哥跟溫姊姊過得很好,你該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過好,學著放下吧,這樣才會海闊天空。」

  這句話,她也該對自己說,燕行才來銅安一天,她本以為綁好的心,卻像是紙扎遇水一樣,全毀了。

  「我不能丟下差事只關照你一個人,明天你得邊上工邊學習,會比較辛苦些,等會兒記得早點休息。」泥娃領著燕行走住秋收台,入內右邊第一間就是安排給他的房間,「二樓以上都是姑娘家,除非必要,盡量別上樓打擾,你休息吧,我先離開了。」

  「等等,晚了,我送你回去。」縱然銅安夜裡多處不熄燈,泥娃只身一人仍然有危險。

  「我就住樓上,不必送了。」泥娃頓了一下,回身辭謝,她似乎是頭一人由跑堂做起來,就一路住在春松居內的雇工。

  「銅安地價再貴,你這兩年來應該也掙夠錢買地蓋屋了吧?」連他一名新上任的武師都有十來兩的月俸,更何況已經升上大掌台的她?加上她之前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夠了吧?不夠,師叔鐵定會幫忙的不是?

  「不了,省得日後要走,還得費神處理。」她這朵浮萍下一站會飄流到何處,何時會有洪流再次改變她人生的方向,都還是未如數,除了過一天是一天,累積應對改變的能力之外,她根本不敢作任何重大的決定。

  「晚了,我回房歇息了。」

  泥娃淡然一笑,隨即隱沒在門扉後方,相較於燕行如翻江倒海的驚愕,她的神情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他還記得當泥娃說出想要買地蓋房子的願望時,眼裡飛揚的色彩是多麼炫目,手舞足蹈的模樣也滿是勢在必得的決心。

  都怪他不好,他明明知道泥娃遭養父母捨棄,為何要再次對她做出同樣的事?

  「燕行,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做對一件事?」

  他這輩子,能不能別再有無法挽回的悔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6-11-12 00:20: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鳳管事,昨天都是我喝酒誤事,千不該萬不該對泥娃姑娘不規矩,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讓米店老板辭了我的差事。」阿德搔著頭,不敢正視鳳岐,完全沒有昨天在南門時的一半囂張。

  「我沒過問這件事,你應該去找朱店老板說清楚。」如果他過問,現在人早就被攆出銅安城了吧?見阿德喋鬧不休,又是求情、又是磕頭,鳳歧實在厭煩。明知道泥娃是春松居的掌台還敢不規矩,分明是想佔她息事寧人的個性便宜。他喚來路過的跑堂。「叫燕行過來,說是調戲泥娃的家伙找上門來了。」

  燕行接到通知,沒幾個眨眼的工夫就出現在一樓主位上,鳳歧朝阿德努了下領後,示意他將人打發桌,就低頭忙他自個兒的事了。

  「大俠,我是來道歉的,你別誤會——」

  燕行哪裡聽他解釋?就怕泥娃見了他,昨兒個的景象全數浮現眼前,因此揪起他的衣領就往窗邊跨步走去,二話不說直接扔進湖裡。

  落水的撲通聲及飛濺的水花惹來不少議論,更有在廂房內品茗談天的客人推窗探望。

  新來的燕武師果真說話算話,誰敢上門惹事,直接扔進湖裡冷靜冷靜。

  這事到了下午依舊讓人津津樂道,更有幾名年輕小伙子互相開玩笑,想抽籤派人隨便找個女跑堂搭話戲弄,測試傳言是否不假,不過見著此刻守在櫃台後方,隨身跟著泥娃的蕪行,那雙眼銳利如盤踞山頭的野鷹,彷佛隨時準備俯身而下,攫取獵物,立馬就打消了這要命的念頭。

  「放輕鬆,別老像條繃緊的弦似的,照這樣下去,不出三個月你就累倒了。」就算靜靜地站在她身後,耳目依然不離每桌情勢,只要新的客人上門,安排坐到樓上或夏培館,他一定隨行至安座,以保無虞。

  也多虧了他的提醒,還有對江湖脈絡的理解,不然她差點把有兩代世仇的門人安排坐在隔桌。只是他太過用心,她也是煩惱,要是累倒了該怎麼辦?他再厲害,終究不是鐵打的呀!

  「我是師叔破例再聘的武師,不努力些,如何杜悠悠之口?況且一日下來,春松居狀態良好,倒顯得我多餘了。」只要師叔在春松居內走動,客人便相當自律,即使見到素來不和的門派,最多相對無語,各自帶開,不會多有一句爭執。

  「怎麼會?要不是你在,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景象。」她天天看,豈會不如有何變化?燕行早上把人扔進湖裡,誰還敢在他面前造次?泥娃封好客人寄放的茶葉,輕聲說道︰「他們總說鳳大哥知道了肯定不會善罷干休,肯定會封了對方的活路,但鳳大哥日理萬機,怎麼可能分神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有人偷機成功了幾次,稍微不注意就動作不斷,我們能處理的、能壓下的,就盡量別讓鳳大哥費心,除非我們得罪不起才會上呈。若不是有你在,我現在應該在某處廂房調解客人的紛爭吧。」

  「是嗎?」燕行心頭一暖。「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貼心,謝謝。」

  泥娃就是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以前她還是喳喳呼呼的丫頭時,不經意說出來的話,就已經有這樣的效用,更別說今天他一無所有,來到這座富麗堂皇的茶館裡從頭做起時,更是受用。

  「我……我又沒做什麼。這句話真不像你說出來的。」泥娃赧紅雙頰,這是在稱讚她嗎?別人不是沒有稱讚過她貼心,但真讓她怦然心動的,卻只有燕行一人。

  這是沸騰的感覺嗎?她還真容易討好呀……

  「現在還有哪間廂房空著?」櫃台前來了名蓄八字鬍的中年男子,不經同意便翻著台上書冊。燕行隨即伸手阻止。「誒?你好大的膽子,敢攔我?」

  「師爺,今日好興致,要來壺碧螺春呢?還是文山包神?」泥娃轉過身來,赫然發現是每隔一、兩個月才會過來泡茶的衙役師爺。

  「都不是。這家伙誰呀?面孔挺生疏的。」師爺瞪不過燕行的氣勢,只好順著泥娃,自己找台階下。「今天縣令新上任,就在路上了。我先來擺桌設宴,順道介紹鳳管事,以便日後雙方多多往來。」

  「原來如此,師爺真有心。我就替您留下最大的梅廂房,再安排琴姬隨奏,等候是令與師爺大駕光臨。」

  「還是泥娃周到!記得要把鳳管事留下,別讓他東奔西跑,臨時找不著人。」

  「是,泥娃記著。」

  送走了師爺,泥娃立刻著手安排,連菜色都——過濾,盡量采用銅安特有的佳餚。

  她擬菜單擬到一半,突然抬頭對看著她揮毫而目不轉睛的燕行道︰「為了能佐桂花入菜,春松居後面湖畔種了一排芬芳桂花,待花季一到,咱們再去游湖賞花,景色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別有一番滋味,你一定喜歡。」

  「好。」燕行淡笑應允。不用等到花季,見她一笑,仿佛桂花繽紛,鼻息間都有香氣了。「話說回來,你的字真好看。」

  「啊?」泥娃心頭小鹿又突如其來地撞了一下,燕行怎麼能時時刻刻教她吃驚,又伴隨著無法輕易化開羞怯。「胡說,我這字最多算是秀氣工整,還不到家。」

  「能自學到這般程度,該自豪了。」泥娃從目不識丁到寫出一手好字,全是她好學肯學換來的苦工,怎能不教他驚嘆呢?

  「一點小事都能讓你讚揚上天,你可得把我看好,免得哪天我真的飛上去了。」泥娃不禁嘀咕,原本以為他回青玉門重新受門規教導,雕塑出來的個性會四四方方,結果講話在精不在多,每每一話就打得她節節敗退。

  「是呀,確實得看好你。」不管她走到哪兒,回頭一定要她看見他,不管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向她證明這點,他都無怨無悔。

  為了接待新上任的縣太爺,桌巾椅套全數換新,菜餚茶點也一再試過味道才敢上桌,連琴姬都精打扮,換上新服,全數細節沒有一點敢打馬虎眼的地方。

  「喲,來啦?」鳳歧倚在窗邊,看著一路由北街燃放鞭炮,敲鑼打鼓往春松居而來的轎隊,打從心底鄙視這種眼高手低的兩口官。聽說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不願在朝為仕,堅持要頂替銅安城的職位,該不會以為是塊肥缺,春松居會照三餐進貢吧?哼,作夢!「丟啊,丟多一點,我看他坐的那頂轎子會不會燒起來。」

  「師叔,我不得擅離職守,請容我告退。」他不過是名武師,接待縣令不需要他與席吧?

  「春松居沒我一天不會倒,沒你一天也一樣。坐下。」他也不順道把燕行叫進來做什麼?總之看到他站在櫃台、挺清閑的樣子,身上綁了一堆大事小事雜事的他就是莫名的不爽。嘖,以後一些想跟他套交情喊價砍價的商販,就交給燕行處理好了。

  「坐吧。多學學鳳大哥交涉的手段,有利無弊。」泥娃笑了笑,示意燕行坐到她身邊。「你在青玉門會親手沖茶嗎?不會?那好,我從溫茶具開始教你……」

  在她聲音的環繞之下,燕行覺得輕鬆多了。她講解得很仔細,連配食的茶點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還讓他試喝比較。其實他不是不懂,有幾點他早就奠定下基礎,就是想多聽聽她柔軟的語調。兩人如在無人之境般,自成一個世界。

  「刺目啊……」鳳岐倚窗咬牙,總不好要蝶兒抱兒子進來陪他吧?

  「哪裡不走,偏選離春松居最遠的北街,他是考上狀元遊街遊上癮了嗎?」

  「鳳管事,縣令到了,師爺要您出去迎接。」來人在鳳岐忍到快吐血時前來通報,不過又是一件讓他氣得快爆青筋的消息。

  「自己走進來就好了呀,還要我出去抬他不成?」說歸說,他還是哼了一聲,出去陪笑臉。錢真他娘的難賺!

  「我們……必須跟官府打交道嗎?」師叔的個性不喜歡受人束縛,恣意如風,自信驕傲,現下卻為了全館生計彎下腰桿。若因為他稍早得罪師爺而引來官府公報私仇,不就毀了師叔一番心血了嗎?

  「不只官府,我們得跟各行各業打交道,只是官府麻煩了些。」泥娃乘機收拾用過的茶具及菜食,放入牆邊的竹編櫃裡,便要燕行隨她到梅廂房外迎接來客。「你別擔心,你只是盡本分,等你熟悉這裡的情形後,就會拿捏分寸了。再說我們是正正當當開業,怕什麼呢?」

  「嗯。」燕行的眼神不自覺地放柔,右手半舉,想拍撫她的肩頭,或是她的頭發。總之不管如何,泥娃心裡是一陣等候,不料忽然傳來一陣婦人哭喊聲,打亂了此刻氣氛——

  「救人呀,我孩子落水了——快來人救救他,他還小不會泅水呀——」

  燕行與泥娃互看一眼,立刻奔到最近的回廊處,果真看到一名年約七、八歲的孩童在湖面上載浮載沉,情況十分危急。

  「快!快找人綁繩子下去教人吶!」泥娃對著探頭圍觀以及站在岸邊七嘴八舌的跑堂急呼,可她的聲音全被掩蓋過去了。

  「不用!」燕行拔了幾葉種在回廊處的柳樹,射向水面,隨即飛躍而下,腳尖輕踩葉面,幾個踏步便將落水男童撈進懷裡,再一個旋身揚手,先攀上春松居打入湖底的長柱子,再飛踏上回廊供坐的外彎欄桿,安穩落在泥娃眼前。

  「太好了,幸虧有你!」泥娃難掩欣喜,甚至感到轎傲,周圍響起的掌聲為之熱烈,有誰還不承認他的身手?她要人取來乾淨的方巾讓孩童披著,蹲下身與他平視。「來,吃塊糖壓壓驚。你很勇敢,都沒哭呢。」

  「你這孩子,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別爬上爬下,連快大人高的欞柱你都爬,是想氣死我嗎?是想氣死我嗎?」孩童的母親一來,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他一陣好打,邊打淚珠兒邊掉。

  「別打了,孩子沒事就好,下回他肯定會注意,會聽你的話的。」泥娃連忙把孩子護在身旁。

  燕行更是站到他們兩人之前,就怕婦人的巴掌打在泥娃身上。

  「我是想給娘撿花……」一朵壓壞又泡過水的不知名紅花,就貼在孩童的掌心上。就算落水,他還是死命握得牢牢。

  泥娃一看,紅了眼眶。「大嬸,這孩子好貼心,你真有福氣。」

  「這……小虎,你——」婦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滾落了。「你這傻孩子,這朵花哪有你對娘一半重要?下回別再讓娘擔心了!」

  「我知道了,娘,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的。」

  母子相擁而泣,拼命地向燕行道謝。

  「這點小事不足掛齒。」他擔心的是泥娃的反應,看著人家母子情深,是否會勾起她曾經遭人遺棄的過往?「你沒事吧?」

  「當、當然,能有什麼不好的嗎?」難過也改變不了什麼,她沒娘就是沒娘,想要有個人用打罵的方式關心她都難。泥娃想起梅廂房還有貴客,吩咐送方巾過來的跑堂要廚房熬姜湯,找更換的衣棠好安頓受驚的母子。「走吧,別耽擱正事。」

  燕行諸多不捨,卻不知該從何安慰,就在與泥娃並肩時,輕擁了她的肩頭。

  就算連一個眨眼的時間都不到,泥娃卻像是被繪制成圖,所有的心思及畫面就停在這個時候,所有落寞全一掃而空,煙消雲散了。

  到了梅廂房門口,門並未關上,迎回縣太爺的鳳歧一樣倚窗而坐,將事情經過看得一清二楚,笑著對燕行道︰「你今天露這一手,明天八成有人上門拜師,如果反應不錯,我可以考慮蓋間武館讓你發落,順道發揚一下師門絕學,如何?」

  「師叔莫要說笑。」燕行臉色一沉,這種堪稱欺師滅祖的事情,師叔豈能視作兒戲?

  「是是是,石敢當,見過彭縣令跟師爺。」

  「鳳大哥,這樣別人會誤會燕行的,他不是石敢當呀!」泥娃忍不住跳出來為他說幾句好話,真怕別人以為他真姓石,名敢當。

  「泥娃?」彭縣令喚了一聲,見到泥娃,開心到簡直忘我,竟然直接站起身來,向前傾身想越過桌面握著她的手。「是我呀,彭止,你忘了嗎?」

  「彭止?」好熟悉的名字,而且他的輪廓也似曾相識。泥娃想了老半天,終於在她亙古的回憶裡翻找出與現在截然不同的他。「竟然是你……」

  「誰?」燕行小聲問道。見她流露出害怕的神色,立刻擋在她身前阻去目光。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潛龍鎮裡會不得安寧,就是因為一名書生說了‘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嗎?他就是那名書生!」

  「那你記得我說過,只要我考上狀元就回鄉娶你嗎?你可知道我回潛龍鎮找不到你的,我有多麼驚慌嗎?當我得知你搬到銅安城時,可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動用朝中所有關係才爭取到此職位。所幸我尾指的紅線與你牽得牢牢的,才讓我調任銅安城的第一天就找到了你!」彭止繞過圓桌,想近身泥娃,但這回不只燕行,連鳳歧都出面攔他,兩名比彭止高出一顆頭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一個笑,一個瞪。

  「……」燕行本想怒斥彭止的不規矩,卻怕替師叔引來後患,只好強忍吞下。

  「縣太爺,我們這裡是茶館,不是青樓,就算見到舊識,也沒必要這般熱情如火,無法自持吧?」鳳歧兩手還在胸前上下揮了揮,更讓彭止羞愧。

  「讓各位見笑了。」彭止笑得尷尬,但沒有回座的意思。「本具對泥娃始終如一,難免情緒激動失態。還請鳳管事成全,替我倆主婚,使有情人終成眷屬。」

  「喔——」這家伙原來是為了泥娃,才拚老命佔上銅安縣令的缺啊?

  鳳歧附在燕行耳邊,悄聲問︰「他說要娶泥娃,你有什麼表示?」

  燕行睨了一眼滿腦子鬼點子的鳳岐。他又想打什麼主意?「是該有何表示?」

  泥娃驀地被燕行的回答寒透了心,怔怔不語。

  「唉,石敢當上杵了隻呆頭鵝!」大好機會都不懂得把握,只要他肯開金口,展現出一咪咪對泥娃的重視也好,泥娃的態度肯定軟化,再久也會等他。

  南門劉公子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不是沒有人喜歡泥娃,不是沒有人上門求親,若不是為了等這尊石敢當,有哪個女人願意拿自己一去不回頭的春青做賭注?賭的是什麼?就是賭他這隻呆頭鵝肯不肯叫一聲啊!

  簡直氣死他了!鳳岐一拍前額,兩手一攤,這種事還是作壁上觀好。

  「就算我是泥娃的雇主,也沒有權力決定她的人生大事,你自個兒問她吧。」

  「彭縣令,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泥娃幽幽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快被胸口那股失落及難受吸進去了。「我說,就算你當上皇帝,我都不會嫁你。以前不會嫁你,現在更不會嫁你。」

  泥娃看了燕行一眼,兩人不過一步距離,卻像天涯咫尺,不得靠近。

  「你!」彭止指著她,不停手顫,是氣亦是羞。「你難道不怕我刁難春松居?」

  「縣令是你這樣當法的嗎?」燕行耐著性子問上一句,卻是字字帶刺。這種人,泥娃要是肯下嫁,他必定搶親!

  「別氣別氣,這事好辦。」這裡能當公親的除了鳳岐還有誰?自然是他跳出來說話了。「泥娃不嫁,誰也不能勉強她,就算是縣太爺,也沒有強搶民女的權力吧?如果是太爺想藉此刁難春松居,反正我錢賺夠了,再這樣拖磨下去,三十而生白髮,簡直人間慘劇,不如把春松居收了,舉家搬出銅安,嘿,一勞永逸啊!」

  「師叔,莫要兒戲,泥娃會當真的。」燕行聞言,立刻回頭瞧了一眼泥娃。從她略微悲壯的神情不難猜出,她一定覺得此刻穩定的生活又要變天,她又要再次遷移,再次重新開始,更甚至,進一步證實了她的想法,她,是株無根浮萍。

  「沒錯,這玩笑開不得呀!我們縣令只是說笑,千萬別當真!」師爺緊張極了,立馬請彭止移步說話。「少了春松居每年的稅收,我看你這縣令明年就好走了!你以為你鬥得過鳳歧嗎?夏培館裡住的達官顯貴,隨便一人都能摘掉你的烏紗帽!我讓你們認識是為了互助雙贏,不是狗咬狗滿嘴腥。你在這裡討不了便宜的。」

  「我——」彭止不斷看向泥娃。好不容易在新身分下重逢,要他放棄談何容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師爺安撫著彭止,暗暗將他推向門外。「鳳管事,我們彭縣令初上任,以後還請你多多指教。縣衙裡還有許多事務需要交接,我們先走一步了。你們忙。」

  「誒,菜還沒上呢,再多留一會兒吧?」吃不下,氣氣彭縣令他也開心。

  「多謝鳳管事好意,改日再聚、改日再聚!」師爺連忙拱手哈腰。這回真的嚇死他了,認識鳳岐這麼久,事情再多再雜再亂都沒說過一句要把春松居收起來的話,如果他是認真的,整整八成的地方稅收就插翅飛啦!

  「既然師爺堅持,我就不留二位了。這邊請。」鳳歧親自送客,梅廂房裡就剩燕行與泥娃二人。

  「你沒事吧?有受到驚嚇嗎?」一會兒遇上縣令求親,一會兒忽聞師叔要把春松居收起來,這裡是泥娃重新振作的地方,她絕對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不,沒什麼。我早習慣鳳大哥會突如其來口出狂語,若他真想結束春松居,也會把我們的去留事先安排好。」不像某人說走就走,音訊全無。泥娃難得火氣上湧,不想與他同處一室,繞過圓桌另一頭,在步出梅廂房之前,她頓了頓,遲疑一會兒才回頭問道︰「如果今天我真的下嫁他人,你真的……不為所動?」

  「我——」燕行語塞。怎麼可能不為所動,那他來銅安豈不是失了初衷?但要如何措辭才不會讓泥娃曲解了他的意思?

  這段時間的停頓,卻造成兩人之間極大的誤會。

  「說不出來嗎?」泥娃心碎了,現在想想,是她太過厚顏,太過自以為是,才認為燕行對她還有一絲絲在乎。

  他離開青玉門,知道鳳大哥長居銅安,前來投靠自家師叔乃人之常情,她不過……什麼也不是……

  不能哭,說什麼都不能哭,這點她早就明白了不是嗎?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明白,全全然然明白。你不用擔心,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這輩子,我就算一個人過,也自在輕鬆。」

  「等等,我想你誤會——」燕行追出門口想喚回泥娃。他總覺得不對勁,她該不會真的傻傻地認為她下嫁他人,他當真會無動於衷,不會有任何表示吧?

  偏偏半途殺出個程咬金,率先留下了他的腳步。

  「燕大哥,三樓有客人醉酒鬧事,都說要把對方扔下湖去,我們拉不住了。」

  燕行望著漸去漸遠的泥娃,卻又不能明目張膽地怠職。「好,我馬上去。」

  難怪師叔說什麼石敢當上杵了隻呆頭鵝,分明是師叔挖了個坑讓他自己跳下去,明明知道他為泥娃而來,為何還要多作探問?想也知道他不會讓出泥娃。

  如果泥娃下嫁他人他真不為所動,為何會留在銅安伴守佳人?師叔天資聰穎,不可能在這點愚鈍。

  更可恨的是他未能及時察覺泥娃為此難受,還得等她親自刨挖傷口詢問才知情,卻為時已晚,來不及澄清挽回,只能眼睜睜看她帶著誤解離開,感情生隙。

  他怎會如此胡涂?

  過了幾天,再如何沉得住氣的燕行,終於忍受不住泥娃客氣下愈來愈明顯的疏遠態度,而攔下了正要簽訂今年桂花采收合同的鳳岐。

  「師叔,有件事我不得不說。」他無意對師叔不敬,只是擔心他隨意幾句話,就能打消他數天、甚至數月的努力。「我不會讓泥娃下嫁他人,請師叔往後莫要再問。」

  「蛤?」鳳歧掏了掏耳朵,是他耳背了嗎?怎麼聽都是指責的語氣。「你說那天在梅廂房的事嗎?我是幫你制造機會耶,錯失了再來怪我扯後腿?怎麼不反省反省你這尊石敢當、這隻呆頭鵝?泥娃嘴上不說,我跟蝶兒都看得出來她一顆心就掉在你身上,日日盼,夜夜等,跟座望夫石沒兩樣,不然銅安城裡誰對泥娃有興趣,誰的條件比誰好,難道我不知道嗎?隨便安排一門親事都能讓泥娃下半輩子不愁吃穿,你喜歡她,她喜歡你,兩個人面對面為什麼不能成雙?問題就出在你身上!你有講嗎?你有說嗎?你有讓她知道嗎?要我以後莫要再問泥娃是否嫁他人,那你就不要給我機會問啊!」

  鳳岐劈哩啪啦連珠炮一大串,燕行毫無反駁餘力,也讓旁人更加確信——

  燕武師與掌台泥娃之間,果真有情愫暗流。

  「是,師叔教誨極是。」他該氣的是自己,不是別人,但是此刻,他有股窮途末路的無力感,泥娃對他客氣疏離,每見她笑一次,他的心就像被利刀割了一次。

  「有些事,不是悶在心裡埋頭做,對方就會知道你的心意,偶爾還是要用說的。直接說,不要拐彎抹角,一句我喜歡你,這輩子就要你,我保證水到渠成。」別說女孩子喜歡說好聽話的人,誰不喜歡說好聽話的人呢?只要說得真心誠意,不是說一套做一套,事情哪會複雜?

  「……我做不到。」這真的超出他能力範圍所及。

  「那你就等死吧!」不只朽木不可雌,頑石也不可雕啊!鳳歧頭痛死了,看見手上幾張待核對簽署的合同,他更是一個頭兩個大,全數塞進燕行懷裡,直接視而不見。「拿去,這幾份小合同就讓你負責,我得先去躺一下,不然我筋要爆了。」

  動輒三、四千兩的合同算小?一旁與鳳歧應對來回的商家臉都綠了。

  「師叔,不要。我只是名武師,不得逾矩分外之事。」況且這事已經談了一半,價格數量全載明在合同上了,他中途接手實在不適當。

  「都出了師門,腦筋還是一樣死。你的能力足以勝任武師,但一輩子只安穩於自己能力內的事,能有什麼成就?假使今天你圖的只是一口飯,那我無話可說,倘若你有更遠大的目標,怎可劃地自限?」

  鳳歧作勢要取回合同,燕行見狀,隨即接下這項任務。

  「多謝師叔提拔。」師叔教訓得是,今日不比師門,他應該將以前的信念去蕪存菁,好好整理過一回才是。燕行看了這幾份一連串的合同,從采收到成釀,每個流程步驟就是一張細則,裡頭全是功課。「還是師叔寬待一夜時間,讓燕行能從頭了解合同及行規,明日再做確認?」

  「七月初前都可以,你還有一個半月時間,接下來就是談明年春茶的生意。中間會陸陸續續確定夏荷宴的食材。」

  「師叔,醉月湖能養蟹嗎?」

  燕行突如莫來一問,亮了鳳歧雙眼。

  「沒試過。不過這裡的魚蝦挺肥美的,養蟹倒可以試試。你問這幹麼?」

  「春松居有春、夏、秋、冬四大樓閣,卻只有夏荷宴,放著後方桂花林不用,實在可惜,但單就桂花入菜為主題,似乎張力不足,我才想到秋蟹可為一大賣點,倘若醉月湖能養蟹,我們就更有優勢了。」

  「喔?」聽起來挺有趣的。當初種桂花單純就是為了釀酒用,也沒時間多花心思籌劃其他的用途。「你回去全盤推演寫成計策,我們再好好討論,如果可行,明年……或許今年,我就放手讓你運行,看能得到什麼成果。」

  「……師叔不怕我壞了春松居的聲譽?」燕行躍躍欲試,但不能將肩上的擔子視而不見。他毀了自己名譽最多從頭來過,並無多大損失,若是壞了春松居的聲譽,底下數百口人就得跟著遭殃。

  「做生意就像賭博,只差賭大賭小,沒人敢保證一定賺錢。我也有失敗的經驗,有沒有學到東西最重要。」如果讓他賠了幾千兩卻換來一個能分擔他重責大任的幫手,這錢不僅花得值得,再多一、兩倍他都不心疼。

  「好,我絕不教師叔失望。」他也絕對不教泥娃失望。從他到銅安的第一天,她便分析了許多層面讓他了解,難得有讓他伸展拳腳,演練他在腦海中盤轉的計劃是否可行的機會,只能贏,不能輸。

  「鳳管事、燕大哥!泥娃在冬藏院昏倒了,你們快過去看看吧!」一名跑堂匆忙來報。

  兩人驚覺有異,二話不說立刻奔向冬藏院。

  燕行難得驚慌,來不及繞過曲折回廊,直接拔走回廊盆栽上的綠葉,凌波微步,點葉渡湖。

  「泥娃——泥娃!」燕行一進冬藏院,見到所有人都圍在入門左方,推開一條路後,入眼的竟是眼袋泛著紫色、唇瓣死白的泥娃,交握在腹上的素手,指甲更浮出淡淡黃綠,明顯就是中了綠雪蟆的毒液。

  綠雪蟆毒性不強但卻難纏,很容易傷筋蝕本,全身麻痛,毒性盡清之後還必須連月調養,若不慎中毒而體質不佳者,可能得將養上年餘才能恢復往日體力。

  泥娃的身體,受得住嗎?

  「泥娃姑娘試到第八樣菜時突然叫了一聲就倒地不起了,燕大哥,她不會有事吧?」春松居每天都會準備十道涼拌跟鹵菜,讓掌台們能招待客人。泥娃每日皆親自試吃味道,換盤換菜都要通知她。這工作是試味道,不是試毒呀!「不如,報官吧?」

  「先壓下。」燕行點了泥娃周身穴道,抑制毒性擴散。現在不是報官的時候,泥娃出事,彭止絕對不會錯失機會善罷干休,新仇舊恨,只會讓他們蠟燭兩頭燒。「現在只許進不許出,把冬藏院封了。你,把今早進出過這裡的人全召回來。」他指著方才過來通風報信的跑堂。

  「把冬藏院封了,今天怎麼開業?怎麼出菜?你不過是名武師,別越了分寸!」大廚揮著鍋鏟,怒眉倒豎。

  「讓別人知道有人吃了我們的飯菜中毒,別說今天,以後都別想開業了!」燕行不禁怒斥,雙目充血直瞪著對他不滿的廚師。

  他現在比誰都著急生氣,跟春松居的名聲相較,他更想揪出下毒的凶手,嚴加懲治!倘若泥娃有什麼三長兩短,他絕對會折磨對方到他合眼的那一天為止,現在卻要耐著性子以大局為重,哪裡還有心情聽旁人你一言、我一語!「師叔呢?他人在哪兒?」

  跋去通風報信的跑堂在門口回頭喊道︰「彭大人跟師爺突然來訪,鳳管事被留住了,無法過來。我忘了跟你說,鳳管事有講,這件事交給你全權處理。」

  燕行看了泥娃,又看了冬藏院內等候他下指令的眾廚師伙計。他先命人清出長桌讓泥娃能夠安歇,將布巾卷成枕頭大小調整高度時,不忘開口詢問——

  「銅安城裡,有可供窯燒的土塊嗎?」

  「幾天前有人買走了十來株成桂,洞還沒填平,應該有。」樹根拉起的土壤已曝曬多日,沒人鬆土整地,應該有他要的土塊。

  春松居培育出來的桂花苗都是上品,有人買苗,有人賣樹,不過這塊生意寥若晨星,沒有額外安排人手專司負責,才會移了樹還沒把洞填平。

  「很好。」燕行指了十個他喊得出名字的廚房伙計。「今天就以窯燒供食,但冬藏院內的食材一律不許踫。你們去把銅安城內所有的雞、雞蛋、樹薯全買回來,還要十斤四物、蒜頭,如果有竹蔗更好,切記買回的食材一定要生的。還有,你們最好清楚一點,若是再有人出事,你們都得送官嚴辦。等渡過這次難關,春松居一定會補償你們,大家辛苦一點。至於其他的人,若不想被視作凶手黨羽,最好待在原處,半步不出。」

  他不可能分身注意每一個人,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彼此監視。

  究竟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燕行牙關一緊,怒意化作濃烈的呼息吐納著。看著泥娃幾乎無血色的臉龐,像萬蟻鑽心般令他難受,恨不得代她受苦。

  「泥娃,撐著點,我不會讓你有事的。」燕行謹小慎微地抱起泥娃往秋收台走去。他要先安置好泥娃才能踏出尋凶的下一步,否則他根本無法從她身邊離開。

  不管下手的人是誰,他絕對會教對方悔不當初!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6-11-12 00:20: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唔……」泥娃悠悠轉醒,一時間雙目迷蒙,瞧不清楚身在何處,但這裡不是冬藏院,也不是她的房間。她忍著腹疼,翻身想扶住床沿坐起,突然有人覆上她的手,嚇得她差點直落地面。

  「別怕,是我。你身子還虛,快躺著。」瞧她驚魂未定如受驚白兔,燕行心頭好不容易掩熄到只剩火苗的怒火,又熊熊燒了起來。

  「我中毒了,是不是?這事有壓下來嗎?有沒有影響到春松居?有沒有客人誤食?一切都還好吧?你別悶不吭聲,快說呀!」泥娃搖著他,就怕在她昏迷的這段期間,出了令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你擔心你自己好嗎?」雖然毒解了,但現在根本使不上力,她不擔心嗎?燕行重了口氣。他知道嚇著泥娃了,但他實在忍不住。「你把春松居當命看,那你的命呢?你的健康呢?你怎麼不問問我你的情形如何?難道你真以為你的命不值錢?」

  「……那你告訴我呀!我的命值錢嗎?我只想把握我手裡現有的東西,難道不對嗎?」她大吼,奮力想將燕行推離床邊,推離她。「走開,你走,走——」

  「你冷靜點!」他沒見過泥娃這般失措的樣子,換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要我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我生父生母不要我,養父養母遺棄我,自食其力謀生,客棧卻收了,來到銅安拚到了掌台,眼下又出了大事,每每生活穩定就有變量,連喜歡的人都不得婚配,甚至我嫁雞嫁狗他都無關痛癢,早知道幾年前就栽湖一了百了,現在就不需要在這裡受氣!你走!走——」

  燕行緊摟住掙扎不已的她,心痛無法形容。「別這樣,求你……」

  「求我什麼?我又不賴著你!」泥娃靠在他的肩頭上,嗤笑一聲,淚珠承受不住她背載多年的哀傷,由空洞的雙眸中滾滾而下。

  「那我求你——賴著我。」燕行摩挲著她略有涼意的背心,摟著她,像多年美夢成真一樣,真切夾雜些許無法確認的虛幻感。「頭一回見著你的,我其實不喜歡你大剌剌的態度,完全不像個姑娘家,以為你遭人追打,是你做來的。我渡船載你,路上幾乎不回話,你卻能一個人說得盡興,還說要交我這朋友。」

  「……那你現在呢?」泥娃痛到整身麻了,卻撐著精神想聽他的看法。

  「現在是沒有你不行。」燕行捨不得放開她,但感受出她微微顫意,一定是痛得受不了,趕緊讓她躺回床上。「我回青玉門的那段時間,像著了魔一樣。時常聽見你喚我阿行的聲音,想著會不會回頭,就看見你朝我奔來的身影,連用餐時,都想著若你在,一定會拼命替我挾菜勸食,可是不管我怎麼想,都只有我一人。師叔幫你帶口信回師門時,曾給我三個月的時間好好厘清對你的情感,再到銅安接你回來。可是三個月的時間根本不夠我整頓師門風氣,培育下一任掌門,就算我到銅安接你又如何?我根本無法全心相伴,只會讓你期望、失望再絕望,但我從來沒有忘了你,就這樣過了兩年沒有你卻充滿你影子的生活。」

  泥娃靜靜地聽著,心情像一朵含苞的花,正在朝陽的輕撫下緩緩綻放。

  「這兩年,你說我不怕你成親生子嗎?我怕,我怕極了,因此在我放下師門重擔時,我先捎了封信給師叔,他說你一如來時,未添人口未添伴,我才放心來到銅安尋你。」在等師叔回信的那幾天,簡直度日如年。收到回復時,他還猶豫了整個下午才敢展信閱讀。「我不會再離開了,要走,我一定帶你,天涯海角,不會放你孤影向誰去。等我存夠錢買下‘鳳來客棧’後,我們成親,我帶你回潛龍鎮,回我們的故鄉,我們生對胖娃娃,湊個好字。」

  成親?!「你說的是真的嗎?」這是她期待著、幻想著,卻不敢深思的事。「可是我中了毒……」

  「你總算會擔心了。毒已經解了,只是身體受毒侵害,勢必要調養一段時間,你要有心理準備。」燕行為她順髮,竟然感到鼻酸。「你在我心裡是無價之寶,別再說自己的命不值錢。我要把你這株浮萍撈起來,種到我心裡,不再讓你流浪了。」

  「瞧你說的,不理你了!」泥娃雙頰赧紅,撇過頭去,不敢讓他瞧見此刻無法隱藏的羞怯表情。這些話,她連作夢都不敢想,今天竟然能親耳聽見他說出口,老天爺真的開始眷顧她了嗎?如果不是,就讓她多沉浸在這份愉悅之中吧。「我躺一下,你去幫鳳大哥的忙吧,千萬別讓春松居出事。」

  「我知道。」燕行替她蓋緊被子,起身在她耳際落下輕吻。「好好休息。」

  燕、燕行親她?!這是真的嗎?泥娃腦海裡一陣嗡嗡亂響,完全無法思考,思緒全讓他唇瓣灼人的熱度佔滿。她揪著被子,無從反應,像塊木頭僵直了。

  師叔說的有道理,是該適時讓泥娃了解他心裡的想法,而他對泥娃勢在必得,君子之爭不能是他的作為。他把泥娃安置在他房裡,就難得用了心機。

  泥娃聽見了推門的聲音,克制不住,問了一句——

  「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如果是假的,以前就能對你說,何必等到現在兩人受盡折磨,還擔心來不及讓你知道、讓你相信?睡吧,等會兒我就回來。」泥娃不信,他可以用一輩子證明,只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不管下毒的人居心何在,動到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燕行命人在桂花林下造了十來座土窯,先以窯燒雞供食,對外則放出冬藏院拓建的消息,張羅工匠搭造簡便的廚房,只留下年資超過五年的廚師,以方便掌控人數及究責,預計兩日後恢復供食,主要以有住宿的客人為主,其餘則是由城內糕餅鋪買回的小點,提供佐茶。

  「師叔,你在銅安城內,有跟誰結怨嗎?」燕行由春撥樓廂房透窗遙望冬藏院,沒想到師叔真的請人拓建整修。

  「有,多得是。」鳳岐沖著茶商給的範品茶,為燕行倒了一杯。「但不至於用下毒的伎倆來陷害我。」

  「彭止跟師爺有察覺什麼異狀嗎?」燕行舉杯細聞香氣,斜杯觀察湯色,再入喉品嘗,其間眉頭未有一刻輕鬆。

  「看起來這泡茶挺難喝的樣子……」鳳歧呷了一口熱茶,眉心跟著皺了起來。「他們來不是為了吃飯,也不是喝茶,反而像是來問案,拼命向我打聽這幾天有什麼動靜,問到最後好像挺失望的,連你有沒有再把客人扔下湖、逼人扎馬步都問下去了,巴著我死不離開,彷彿在等什麼風吹草動,你說,這是什麼情形?」

  「此地無銀三百兩。」燕行重新沖了另一種範品茶。「你幫我牽制住他們的行動,這事就由我來查。」

  「欸?我什麼時候淪為幫你抬轎的小角色了?」

  「如果你能查案又同時兼顧賬冊,換我為你抬轎也無妨。」這事誰做都無所謂,重點在於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你——算了,我沒必要氣死自己。」等這件事結束後,他絕對要讓燕行接職進貨,看他還有什麼時間跟在泥娃後頭轉!「對了,我請梓姨接手廚房調度,你就別操心了。」

  一進來就把廚師得罪光,不怕三餐有人偷加料嗎?鳳歧撇了撇嘴,私下還是請梓姨替燕行說幾句好話好了。梓姨是他還沒回來接管春松居時的管事,冬藏院裡好幾名大廚就是在她任職期間內延攬回來的。

  「多謝師叔。我先到起窯處看看。」燕行起身,看著鳳歧正準備沖泡第二種範品茶。「這兩批貨都不好,師叔這期還是先別下單吧。」

  「反正我不急,下兩個月的茶就讓你鋪貨下單看看。」到時候,他絕對會回來買其中一枇,畢竟春松居還是要有尋常貨讓路過客歇腳呀!

  「好。」他知道師叔要買的是尋常貨,否則會有茶商在場介紹推銷,不可能只有標號的範品茶,顯而易見這幾批根本沒什麼利潤。

  然而就尋常貨來說,這兩批茶澀味苦口,應該還有其他選擇。

  這些都是累積他回潛龍鎮經營客棧的能量,為了泥娃,他不能輕怠。

  入夜後,春松居不再燒窯悶雞,改由城內面攤人家輪流供住宿客人吃食,這一折騰下來,先別說虧損的部分有多嚴重,光是折給客人的住宿費,就少不了幾百兩銀子。

  搭在桂花林下的土窯,零散的焦黑土塊在稀疏的月光下只剩斑駁,春松居的燈火同樣映照不到此處,可算幾乎全黑的地方,竟然來了近十名男子。

  早就埋伏在樹上等候的燕行,聽見樹下石塊紛紛碎裂紛飛的聲音後,躍身而下。

  「是誰指使你們對春松居不利的?說!」燕行長劍往前一推,露出半截劍身,反射幾抹月光到來人臉上,但並無助於辨認身分,對方全以黑布覆身。

  「廢話少說,今日留你不得!」黑友人二話不說,拿起鐵鍬就往燕行身上招呼。

  燕行——繳了他們的械,卻意外對方赤手空拳相搏的武功,竟然與他同宗同流。

  青玉門!

  「想走?留下來把話說清楚!」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他的來歷,拔腿就想離開。燕行踢起地上土石,正擊他們膝蓋後方,讓他們痛跪在地。

  燕行掀了他們面巾,略一吃驚,全是夙山親收的弟子!照理說,他們現在還在青玉門後山思過才是。「是誰放你們離開青玉門?」

  「要殺要剮,不用廢話!」青玉門弟子個個面容鐵青,沒想到夙劍也在春松居內。原先以為只要對付鳳岐就好,不想又多了個棘手的角色。現在落到對方手中,如何向夙山師父通風報信?

  「為什麼要下毒?」想起泥娃中毒,那虛弱暗淡的臉色,還有因為毒發不時痛苦的低吟,即便毒解了,還需要花上好幾個月才能慢慢調養回原木健康的身子,一股足以燎原的怒火就在他肚腹裡張狂地燒灼著。

  青玉門弟子閉嘴不答,全像蚌貝一樣。

  燕行哪裡捺得住旺燒的怒火?手起劍揚,瞬間削落所有來人馬尾,落了一地驚慌。

  「說!為什麼要下毒?」燕行以劍抵住其中一人的頸間,再度問道。

  倘若這一劍直接削上他們腦袋,就真的沒有回頭路可走了,落在他們手邊、腳邊的凌亂斷髮是不能兒戲的警告。

  「弟子只是聽命行事,夙劍師伯要殺,弟子沒有第二句話。」他險中求生,就賭夙劍同門情誼。

  「你們何時來到銅安城的?」數了人數,當年收監弟子含夙山共二十一名,若全數來到銅安,還有十三名藏在陪處伺機而動。

  弟子吶吶回答。「三日前。」

  「才三日就下手?」是夙山太過有勇無謀,還是銅安城內早有內應?見他們看到他的表情錯愕,似乎不知他己在銅安數月,甚至在春松居領了差事的樣子。「夙山呢?還有,是誰放你們出來的?」

  「弟子不知,只是領命辦事,其他不敢過問。」

  「好。」燕行長劍入鞘,以劍鞘尖尾點穴,廢了他們的武功。「領命辦事卻不分黑白好壞,留你們一身武功只會危害武林。我非以德報怨之輩,看你們要自行回師門領罪,還是我修書理召,要他公布天下,追緝師門敗類,死活不論?」

  「……弟子即刻動身回門。」失去武功,留在這裡只會拖累夙山師父的腳步,他們從小在青玉門長大,不回師門,確實也無處可去。

  「別讓我再在銅安城看到你們。」燕行不再浪費時間,立馬奔回春松居。

  他在銅安城裡的事早晚會傳進夙山耳裡,若他知道泥娃存在,勢必會將她當作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挾在指間要挾他的行動。

  他絕對不能讓泥娃卷入他們的恩怨之中。

  泥娃睡得迷迷糊糊,肚子餓得有些難受,才勉強撐開眼縫,下床著履覓食。

  「樓下第一間,不該是武師燕行的房間嗎?換了你這樣標致的小姑娘,是想趁亂一親芳澤不成?」夙山坐在房內唯一的木椅上,本來想趁燕行跟鳳歧不在,把綠雪蟆藏入燕行房裡的。

  真搞不懂,一名普通武師有什麼好懼怕的,非得要除掉他不可?只要把鳳歧鬥垮,樹倒猢猻散,其他人有什麼好怕的?彭止就是小題大作,不然他們可以一到銅安城,就鬧得鳳岐寢食難安。

  早知道彭止意見這麼多,當初就不該栽培他,另外找個聽話點的書生還比較方便辦事。出錢供他上京趕考,又怕他狀態不佳,一路替他打點最好的客棧、最貴的膳食,不料他高中狀元後,先是拒絕恩師親事,又趁他受困思齊洞時,請調銅安城!一名小小縣令,離京又遠,是能起什麼風浪?

  還好這王八小子在調令下達前還記得通報他一聲,才發現青玉門易主,趕緊運用朝中這兩年打下、還利用得動的人脈,命理召放人。

  本想靠彭止在朝中打下通道基礎,巴結皇親國戚,好讓他包辦後宮珠寶飾品,成為皇商,畢竟把聖山蘊藏的原礦交由別人開采磨石出售,不如由他自己獨佔這份事業,結果他布局多年的好棋全數被打亂了,還落得沒錢沒權的下場。他不好過,鳳歧跟夙劍也休想夜夜好眠!等鳳岐身敗名裂,下一個到地府報到的就是夙劍!

  「你是誰?」泥娃抑住恐慌,處變不驚地發問,並仔細地打量他,可惜窗外透入的光線實在有限,唯一清楚的是由他腳邊傳來的蛙鳴聲,她一怔。「毒是你下的?」

  「腦子挺靈光的,可惜有些時候,女人還是笨一點得好。」夙山劍指一揚,點了泥娃的穴道,扛上肩後越窗而逃。

  把他心愛的女人帶走,就算那名武師有通天本領,也要束手伏腳。

  在推開門的那一剎那,迎面而來的冷氣瞬間凍住了燕行的思緒。床上哪裡還有泥娃的蹤跡?他撫上床鋪,棉被間還有余溫,可他一路行來,未在回廊上與誰擦肩而過。他望向窗外,湖面上一艘搖曳小船正駛往對面,泥娃一定在那艘船上!

  「燕大哥,鳳管事從縣衙回來沒有……咦?這裡怎麼會有兩隻青蛙?」早上趕到春撥樓通風報信的跑堂來到了燕行的房門口,未等回復就直接進入,提起地上用束口竹籠裝著的墨綠色青蛙。「這隻只青蛙真特別,背上兩條墨線,頭頂上一塊圓形白斑……燕大哥,這、這兩隻……該不會就是綠、綠雪蟆嗎?」

  燕行聞言靜默回眸,看著驚慌失措卻緊握竹籠的跑堂。「我記得你叫阿原。」

  「是……是的……」

  「是夙山指使你,在飯菜裡下毒的?」阿原比他早在春松居領差,多半是受重金利誘而犯下惡行。「你該知道泥娃有試菜的習慣,也該知道客人誤食染毒的菜著會有什麼後果,你居然敢在飯菜裡下毒?難道春松居待你不好嗎?」燕行語氣如飛霜。

  「你別含血噴人,綠雪蟆是從你房間搜出來的,你怎麼能說是我下毒呢?下毒的人明明是你——」阿原抖著手,不敢指向燕行。他雙眼迸射出來的厲光遠遠的就讓他招架不住。他轉身想逃,想藉著還在春撥樓不敢回去的跑堂輿論來指責燕行。

  燕行以掌重擊桌面,厚實的桃花心木桌立刻裂成兩半,倒地巨響。

  「你、你想殺人滅口嗎?」阿原抱著竹籠,順著木門滑坐至地。

  「我房裡沒點燈,你怎麼看出它背上有墨線,頭頂有白斑?就算你眼力再好,竹籠底部,可算全黑。」燕行難掩所有怒氣,單手將阿原離地提起。「我從沒說過泥娃所中何毒,你豈會知道是綠雪蟆?又豈能一眼辨識出綠雪蟆的外貌、長相?」

  「我……我……」

  「你在春松居當差多久了,不知道跑堂入夜後不得進入秋收台嗎?」燕行探了他衣囊,摸出了一把鑰匙。「連秋收台的鑰匙都有。你們想把我趕出春松居後,再對誰不利?你們究竟把泥娃帶到哪兒了?說!」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快放了我,我……我要沒氣了……」

  燕行眯起眼鬆松了些力道,與其花時間逼問,不如上縣衙與鳳歧會合,一道與彭止對質。

  倘若彭止與此事無關,泥娃失蹤,他勢必會傾力協尋。

  泥娃不動聲色地探看這附近的地形,可惜她來銅安兩年,不曾好好游歷,此時此刻就算她人還在銅安境內,找到時機脫逃,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跑才好。

  燕行要是發現她不見了,一定會急瘋,可是她雙手縛上麻繩,痛癢難當,身軀虛弱,就連坐著也感到強烈頭暈,根本無法好好思考或是留下些許線索引導救兵。

  「師父,夙劍師伯到銅安了!我們派去砸毀土窯的弟子……被廢去武功,己回師門領罪了。」一排弟子單膝跪在夙山眼前,低頭不敢多語,後者一口熱茶還不到咽喉,就先燙了舌頭。

  「什麼?!該死的夙劍又來壞我的好事,我上輩子是踢倒了他的骨灰壇嗎?氣死我了!」情勢不如預期,還折兵損將。夙山氣得捶爛茶杯,踢倒座椅。「好,我們先鬥倒鳳岐,再連同彭止替夙劍安個罪名,不能判他秋決,也要發配邊疆!」

  泥娃聞言一驚,原來他們是青玉門的弟子。是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置燕行及鳳大哥於死地不可?連彭止都參與其中,這回春松居真的能平安度過嗎?

  「師父,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女人?」夙山的帶頭弟子看向憂鬱不語的泥娃,一絲憐惜不禁油然而生。

  「留著,好牽制那名武師。」沒用了,再一刀解決。多留一個活口,就是多一分不利。「等春松居生意一落千丈,鳳歧身敗名裂那日,就是我們露面之時,屆時我再好好會會那名武師,看他究竟有什麼能耐讓彭止指名非毀了他不可。」

  看樣子,他們還不知道武師燕行就是夙劍。是對自己太有自信了還是怎地,感覺他們就像一群烏合之眾,藉著彭止的身分做掩護,打擊春松居以對付鳳大哥,而彭止藉他們的刀除掉燕行。

  只是她不懂,為何彭止要針對燕行?難道是因為她的關係嗎?外頭早就把他們傳成一對,只是拉不下臉湊成雙,彭止該不會以為燕行不在,她就會移情別戀喜歡上他吧?泥娃咬著下唇,把恐懼與憤怒吞進肚子裡,努力把自己縮進角落,盡量不受他們的言語影響。

  可惜她身在敵營,不管把自己隱藏得多好,保護得多好,還是會拖累燕行的腳步。究竟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得上他?究竟有什麼辦法可以替他分憂解勞?

  燕行架著阿原,來到了大門深鎖的府衙前,想見彭止卻讓守衛攔下,不允通報。他繞了條街,直接躍牆而進,循著人聲來到偏廳,果然鳳歧、彭止、師爺都在。

  「鳳管事,夜深了,讓我們彭大人休息吧。」師爺好言相勸,實在很想把這名不速之客送走。

  「難得能把酒言歡,師爺你就別掃興了。春松居這陣子不做外燴,我難得能清閑點,就讓我跟彭大人好好聊上幾句。來,再乾一杯。」鳳岐逗了逗趴在他大腿上的免兒。再這樣虛偽下去,他早晚抓兔子。

  不過彭止的口風還真緊,探不到什麼消息,連他放出今兒個遇見了令他心煩的事作餌,也無法釣大魚上鉤,難道是他跟燕行的直覺出錯嗎?

  「冬藏院整修,鳳管事應該有好幾天清閑,本官累了,不如改日再聚,定與鳳管事促膝長談,不醉不歸。」彭止笑不入眼,只想快快請走這座瘟神。

  早上登門拜訪,本以為能辦上鳳歧,卻風平浪靜,未傳出有人中毒的消息,談沒幾句只能摸著鼻子離開。結果才回到縣衙沒多久,鳳歧就抱著兔子,晃著幾壇酒來找他。有鳳歧在,阿原如何向他報信?他以追求泥娃的名義托師爺從中牽線,費盡千辛萬苦才買通阿原替他下手,可別在這節骨眼上再出了錯。

  他對泥娃思之欲狂,還要他等上多久?只要燕行一除,他便贏面大了。

  「師叔,我抓到人了。」燕行將阿原推入偏廳,竹籠裡的綠雪蟆因為阿原跌了一跤而跳了出來,彭止跟師爺看清楚往他們腳邊跳的是什麼以後,立刻驚慌縮腳,就怕踫上了會死一樣。

  鳳歧勾起嘴角。「兩隻‘普通’的小青蛙罷了,彭大人別怕。」

  「什麼普通青蛙?它是——看它的樣子就知道有毒!」彭止怒瞪,恨不得踹阿原兩腳,竟然落入燕行手中!

  「你把泥娃藏哪兒去了?快把她交出來!」燕行不管彭止為官身分,長劍重重地扣在桌上,就怕晚了,泥娃危險加劇。

  「我哪有藏起泥娃?鳳管事,你是這樣教底下的人嗎?」彭止看向師爺,後者搖頭,表示不知道此事。「泥娃何時不見的?怎麼這時候才跟我說?」

  「你再敢裝傻,我讓你一劍見閻王!」燕行刷開長劍,架上彭止的脖子。管他眼前是幾品官,會替春松居帶來多大的影響,他全然不顧了!

  泥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還顧及是是非非,未免諷刺可笑。

  「怎麼回事?」鳳歧難得見燕行暴怒的樣子,彷彿像當年追殺蝶兒,聽不見任何人規勸時的模樣。

  燕行將前因後果大致上說了一遍,包括他遇上青玉門弟子,及夙山可能藏身於銅安城中某一處的事,從頭到尾架在彭止脖子上的長劍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泥娃解了毒沒錯,可她身子孱弱,不堪顛簸,甚至需要食療相輔,夙山豈會費心照料她?給她吃的東西乾不乾淨、分量足不足都堪憂啊!」

  「你說泥娃中毒?!怎麼可能!」彭止瞪向阿原,千交代萬交代,誰都可以犧牲,唯獨泥娃要保她完好無缺,他是聾子嗎?

  「不管可不可能,事情已經發生了。泥娃現在下落不明,你還不快點帶我們去找夙山?得不到她,你就巴不得毀了她嗎?」燕行略一施力,在彭止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師爺著急卻不敢貿然向前。「快把泥娃還我——」

  燕行恨不得吃了彭止。口口聲聲喜歡泥娃,他有珍惜她、愛護她嗎?

  鳳岐不住嘆息,只能賭上一把,試試彭止對泥娃的心意了。「你如何證明彭縣令與夙山有關?誣告朝廷命官是要論罪的。」

  「夙山怎麼可能買通春松居裡的伙計,卻不知道我在這裡領差的事?除非有內應眼線,而且勢力足以當作夙山下手的掩護,否則他不可能才到銅安三日就盲目行動。而這一切最合理的聯想,就是今早泥娃出事後,我們尚未報官就到春松居守株待兔的彭止!」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泥娃,他承諾不再讓她一人飄零,現在卻讓她孤苦無助地面對狼心狗肺的夙山,要他如何不緊張?如何放心得下?

  「有可能是夙山買通阿原下毒的同時,一並通報彭縣令來個人贓俱獲。我知道你心急,但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逼問彭縣令身上,不如找人把銅安城翻了遍比較實際。」鳳歧看著開始動搖的彭止,又是長嘆一聲。「如果泥娃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是她的命了。可憐呀,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現在不知道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泥娃不會有事,她不會有事的!」要是……要是有個萬一……不,泥娃不會有事,沉娃不會有事!燕行幾乎發狂,連長劍都握不穩了。

  「撐住,你倒了,泥娃怎麼辦?」鳳歧連忙附耳。他是要嚇彭止,不是他。

  彭止掙扎著。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只要犧牲泥娃,在他的地盤裡,隨意登高一呼,都能把白紙染黑,陷害燕行及鳳岐入獄,光明正大地接掌春松居,納入縣業經營。可當他想起鄉試失意,步入「鳳來客棧」時,是泥娃一抹鼓勵的笑靨支持他掌力迄今,甚至念念不忘當年娶她的豪語,他情感糾結,心不禁動搖了起來。

  「……好,我帶你去找夙山。」他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泥娃,失去她,這一切對他又有什麼意義?官職、財產、名聲、地位都失去了光彩。

  「走!」燕行收起長劍,將彭止推出屋外,就怕晚了,泥娃支持不住,到時任憑他諸多努力,也換不回以往健康堅韌的她。

  泥娃會有此遭遇,全是他對夙山婦人之仁所致,如果他當年狠下心腸,這時豈會讓他身邊的人曝露在危險之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6-11-12 00:21: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夙山擄走泥娃後沒多久,就知道她中過綠雪蟆的毒液,此時正需細心調養。不過她是死是活與他何干?留她一條命是為了牽制那名武師,有給她吃食就不錯了。

  「張嘴……我叫你張嘴!」夙山賞了她一巴掌,要不是一些弟子被派出去埋引線,準備明早鬥倒春松居,還需要他親自端碗餵食這女人嗎?「不吃?哼,反正餓你幾天也不會死!」

  泥娃縮著身子,臉上火辣辣的,疼到刺麻。這不是頭一回遭夙山掌摑,有幾次她想趁著青玉門人出入時衝出門外,卻被捉住,狠狠扔回原地,有時腳踢,有時掌摑,甚至被潑過熱茶。這些她都不以為苦,她寧可死,也不讓夙山拿她要挾燕行。

  想起燕行在房裡對她承諾的話,就是她莫大的勇氣來源,即便等不到成真的那天,她也滿足了。

  可是現在她卻成了燕行的絆腳石,被人用鎖鏈拴在角落,動彈不得。

  「啣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相見……」泥娃小聲哼唱著,藉著歌聲驅逐內心的惶恐懼意。

  「有時間唱歌,不如替鳳歧跟夙劍念念佛經,送他們早日上西方極樂世界。」夙山嘶咬下一大塊油雞肉,灌了幾口燒酒。被困在思齊洞兩年,餐餐豆腐青菜,簡直不是人過的生活。該死的夙劍,該死的鳳歧,他此時就像在啃他們的肉一樣!

  叩叩——

  輕巧的敲門聲響起,可知來人不敢施力。

  夙山放下油雞,小心謹慎地摸上了長劍。「誰?」

  「是我,彭止。」

  夙山鬆了口氣,迎上去開門。「我不是說過,沒事別來找我——夙劍?!」

  「泥娃呢?快把泥娃交出來!」燕行待門一開,立刻將長劍架上夙山的脖子,朝內顧盼,一見到縮在角落,雙手遭縛,滿身狼狽的泥娃,理智幾乎蕩然無存。「泥娃!泥娃,過來我這兒,快!」

  「啣泥雖賤意有營,杏梁朝日巢欲成……」泥娃哼著歌,像在千裡濃霧之外,過了許久才聽見燕行的呼喚。她抬起頭,淚眼激動,卻在起身的剎那,遭一股重力無情地往下拉址,狠狠地跌了一跤。

  「你竟敢——」把泥娃當狗拴!燕行忍無可忍,正要動手收拾夙山的同時,鳳歧從後擠開彭止,近身阻擋下來。

  「冷靜點,瞧他神態自若,背後一定有鬼。」

  「不愧是鳳岐,心眼就是比別人多。」夙山嗤笑出聲,看著他們三人,目光最後落在彭止身上。「你這胳臂往外彎的畜生!我沒跟你計較請調成縣令,亂了我一盤平步青雲的好棋的爛賬,你現在還帶仇敵上門,恩將仇報,過河拆橋?彭縣令這官場手段還真玩得挺得心應手的嘛!」

  「我……我說過別傷害泥娃,其他隨便你我都盡全力配合,是你失信在前,豈能怪罪於我?再說你受困思齊洞,也是我動用關係救你出來的不是?」要不是他死皮賴臉在恩師家門口跪了一天,恩師念在師徒情誼一場又不但讓場面難看的分上,才勉為其難出手相救,夙山現在豈能大步在太陽下行走?

  「現在是跟我討恩情了——呵,夙劍,你扯不斷的,那是玄鐵黑岩鎬成的鎖煉。」這丫頭是從武師燕行房裡帶出來的,但瞧夙劍寶貝得要命,該不會……夙劍就是燕行吧?

  難怪彭止要他收拾武師燕行,原來是情敵來著。

  「把鑰匙交出來,我可以留你一命。」燕行解開了泥娃捆手的麻繩,紅腫破皮,不難想象受搏時的疼痛,連臉頰都腫了一大塊,夙山下手未免太狠,真教他心疼極了,更恨自己無力解開圈圍她脖子的笨重鐵鏈。

  「留我一命?哼,事到如今,同歸於盡不是更好?」夙山從另一頭踱步到窗邊,掏出鑰匙作勢往外丟。「窗外就是湖了,要是我心一橫,把鑰匙扔出去,你可憐可愛的心上人,這輩子不是當奴隸,就是注定要做狗爬了。」

  「你敢!」燕行搭上腰間長劍,卻不敢輕舉妄動。

  「夙山,你快把鑰匙交出來,我不僅可以保你一命,甚至能讓你重登掌門之位。」彭止畫了塊夙山朝思暮想的大餅,想釣回他手上那把救命鑰匙。

  「你這不靠牢的東西說出口的話,我再相信就他媽的是傻子!」夙山忍不住朝彭止大吼。引來夙劍、鳳歧的人不就是他嗎?「愣在後面做什麼?還不快行動!」

  夙山摸不著頭緒的一句話使他們戒心大起,站在門邊的鳳岐與彭止立馬回頭望,瞧看是否有人埋伏。蹲在角落護住泥娃的燕行,雙眼更是不敢離開夙山,與鳳歧兩人恰好將他包夾在屋內。

  夙山突然一陣狂笑。「哈哈哈,會怕了是不?瞧你們一個一個像龜孫子,我心裡就開心——看招!」夙山從腰間取出短劍,往泥娃攻去。「這小妮子沒辦法動,你們最好看緊一點,省得我偷得間隙,一劍送她見閻王!」

  「你沒這本事!」燕行刷出長劍逼退夙山,擋在他與泥娃之間,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百密終有一疏,就是等你這時候!出來!」夙山迅速跺地三下,從泥娃右後方暗室裡驀地衝闖出來的青玉門人,單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

  「什麼?!」燕行錯愕,鳳歧、彭止也一樣,沒想到夙山留了一手,反將一軍。

  「燕行……」泥娃面色虛弱,雙眼無神。她好累好累,卻撐著精神想多看幾眼為她震怒的燕行。

  值得了,這一切都值得了。泥娃笑了,笑得像朵破碎的小花,令人揪心。

  「泥娃——夙山,你所欲為何?直接挑明說了吧!」燕行雙目如炬灼燒,要他親眼目睹泥娃受苦受難,無疑是最大的折磨。

  「早知道你罩門在這兒,我又何必辛苦?」夙山陰惻惻地笑了。「跪下!」

  燕行直瞪夙山。除了師父先祖,他雙膝只跪天地,這等要求無疑是將他的自尊、人格踩在腳下。可想起身後泥娃堪慮的處境,與他不值幾文錢的自尊相較,孰輕孰重,立馬分曉。

  「不——」泥娃撕心裂肺地哭吼著。見他膝頭離地又近了幾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夾帶她的痛心與自責滾落。

  「你!別……」鳳岐不忍卒睹,轉過頭去。

  「放了泥娃!」燕行屈於劣勢,氣度依舊高出夙山半截。他不卑不亢,雙眸銳利有神,炯炯灼燒著原本打算看笑話的夙山。「放了泥娃!」

  「不……不要這樣……」泥娃淚眼迷蒙,尤其在燕行雙膝著地的同時,一陣天旋地轉,險險讓她站不住腳。是她害了燕行,是她讓一隻本該翱翔天地之間、無拘無束的野燕中箭落地。

  「你以為我會就這樣便宜你?我倒要看看為了她,你能做到什麼程度?」夙山趁著局勢還能受他掌控,快步來到泥娃身側,接手架刀,以防出了紕漏。「以前師父總偏袒你,說你認真肯學,比別人多下一番苦工,我明明比你早入師門,卻成了你的師弟。你要我放了她,除非你廢去一身武藝來消彌我多年來的忿忿不平!」

  「夙山,你不要得寸進尺。」鳳歧暗自運功,要是燕行真敢廢去武功,他絕對出手阻止。

  夙山不過困獸之鬥,少了泥娃當擋箭脾,根本不成氣候。她脖子上的鎖煉刀劍不入,但不代表無人可以開鎖。

  「你閉嘴,小心我炸了你的春松居!」夙山笑得癲狂,彷彿眼中所見,就是一片火海。「燕行,你廢了武功,我就放了這女人,她是死是活,操之於你。!

  「啣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相見……」泥娃輕輕唱起,看著燕行的秋瞳一瞬也不瞬,捨不得移開眼。「我總盼著春燕啣泥築巢,看來今生此景無望,但是你在房內對我說的那些話,已經讓我一生值得了,我不能拖累你。」

  泥娃忽地赤手握刀,脖子抵著一掠,鮮血如沫飛濺——

  「不!」看著泥娃半睜半閉、儼然未有感知的雙眸,頹軟而下的身軀,燕行像被抽離了魂魄,只能無助地看著眼前上演的戲碼,無力阻止。

  他衝上前去,揍開同樣為此吃驚的夙山,抱住宛如破娃娃般的泥娃。

  周遭天地像被撕裂了一樣,鮮血由他按住傷口的指縫中不斷湧出。他不敢施力,又怕按壓得不夠緊,拉鋸得他快要瘋了。刺目的是她嘴角的笑意,便是他思思念念、在潛龍鎮裡那抹巧笑倩兮。

  泥娃接受他了,但她卻不說話了,水亮的眼眸也無法注視著他了。除了一身苦練而來的武功,他還剩下什麼?連泥娃都護不了,他要這身武功做什麼?!

  「啊——」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燕行仰天長嘯,喉頭湧出腥氣,灑出點點艷紅飛櫻。

  「糟!」走火入魔之勢!彭止,你先通知我妻子,帶蛾皇粉過來止血,再請大夫。快!我們只有一刻時間!夙山,把鑰匙交出來,泥娃跟你無冤無仇,放她一條生路。」

  「我放她一條生路,誰來放我一條生路?論武功,我打不贏夙劍;論財力,我更是遠遠不及你。這時候還管君子道義?我不如多拉幾個墊背的!」夙山舉起長刀,往燕行後頸削去,就怕失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鳳歧幾個箭步向前,憑他的身手,絕對來得及攔下夙山。

  殊不知,燕行突然放下昏迷不醒的泥娃,單手向上一撐,牢牢握住夙山的手腕,起身反扭,像頭負傷累累的猛獸,使盡最後一分力氣朝夙山胸腹飽以老拳。

  鳳岐閃過兩人,扶起泥娃。這小姑娘個頭不高,氣魄卻不輸男子,自戕毫不猶豫,即使有鎖煉護在脖間,傷口依舊深長,連點穴止血也未有太大效果,難怪燕行發狂成這樣。接近天人永隔的悲劇,換作是他,絕對把夙山挫骨揚灰。

  「啊——」燕行悲痛狂嘯,止不住連篇自責。是他沒用,是他窩囊,他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泥娃,卻讓她犧牲自己換他活路。

  他寧可死,寧可這輩子做廢人!

  燕行搭上夙山雙肩,扣入胛心將他提起。先卸了他的臂膀,再鬆了他的手肘,夾起十指往下一壓,向外一抽,一指各斷成三截。夙山痛到冷汗直沁,嘴角顫抖,見燕行舉腳準備廢去他的雙腿前,終於忍不住開口求饒。

  「住……住手,我給你鑰匙,我給你鑰匙……」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才知道他把話說得太滿,鬼門關前徘徊的身心折磨不是他咬牙就承受得下來的。夙山退至牆邊,兩手完全失去控制,衣衫也濕了泰半,顫巍巍地奉上鑰匙。

  夙山以為他交出鑰匙就可以幸免於難,燕行卻不放過他。踢倒靠牆喘息的夙山,一腳踩上他的腹部,另一腳輪流踢起他兩條腿,一轉一拉,幾個拍掌間,夙山幾乎與人彘無異。幸好暫時穩定泥娃情勢的鳳歧抬頭,及時出聲喝止。

  「夠了,留他一條命,把時間省下來陪泥娃才是。」鳳歧以為燕行氣炸了腦子,一時間找不回理智,見他高舉劍指想點夙山死穴,還想上前親手把他拉回來,後來確認只是廢去夙山武功,拿了鑰匙馬上折回泥娃身邊就算了。「這回你還真狠。」

  「兩年前就該這麼狠。」燕行解開泥娃頸上鎖煉,抱緊她靠坐在角落裡等大夫過來。半乾涸的血跡像圖騰般無法拭去,每一塊都是他心底的疼。他理著泥娃鬢髮,不自覺地思索著她那句啣泥築巢。「師叔,要是泥娃有個萬一,麻煩把我們葬在一塊兒,簡單就好。」

  「你胡說八道什麼?泥娃不會死,你也給我活得好好的!」鳳歧急了,站起來打轉。彭止腿是有多短,轉眼一刻就快過了,他是找到人了沒有?「我看我自己跑一跑實在。」

  鳳歧差點在門口撞上來人,正準備破口大罵,第一個字再嗆喉都要收回來。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好好一個人顧到連半條命都不剩!」馬不停蹄趕來的溫尋蝶氣急敗壞地把丈夫推開,迅速環視屋內,確定泥娃位置後,連忙取出蛾皇粉替她敷上,撬開她牙關餵了幾顆靈藥。「還好我人在門口彈琴,要是讓彭止那無用書生繞進春松居找我,泥娃娃絕對見閻王去,看你們誰能賠個人給我!」

  燕行脫去外衣,撕下內襯為泥娃包扎傷口,聽她皺眉小聲嚶吟,還以為是他錯覺,將泥娃抱起托近,差點引出男兒淚。

  救、救回來了嗎?燕行抖著雙肩,垂首卻不敢埋進泥娃頸側。「多謝師嬸……多謝師嬸……」

  「你……算了。」石敢當就是石敢當,不曉得說過幾回別叫她師嬸了。溫尋蝶站起身,還來不及回頭,腰間就圈了一雙手了。

  「好娘子,多虧有你。」鳳歧在她頸肩蹭著,他可不想一口氣替兩個親人收屍,還好蒼天有眼,一切及時。不過蝶兒怎會無端徹夜,在門口彈琴呢?「是發生——」

  轟然一聲,震天巨響,頃刻間,天搖地動,湖面炸出衝天火球,春松居立在熊熊火光之中,一半己遭吞噬。

  「哈……我不是說了……小心我炸了你的……春松居……哈……」夙山躺在地上,面容迎了些因爆炸震動而由梁柱落下的灰塵,與他一道的門人弟子早已見風轉舵,溜得不見人影,若非他一開始便針對鳳歧設局,目標就是鬥垮春松居,以他現在半死不活的狀態,哪還有本事給鳳岐顏色瞧瞧?「這下,你不死……也半條命了……夏培館裡的達官顯貴隨便……一個都能……讓你抄家……滅族……」

  燕行護著泥娃,雖然由春松居傳來的火花與炸聲令他憂心,不過懷裡逐漸回溫穩定的泥娃更讓他欣喜萬分,就讓他自私一回,先別管周遭紛擾了。

  然而看著春松居成長起來的鳳岐夫婦,哪裡肯善罷干休?

  「你這混賬東西!鳳歧被抄家滅族,青玉門也在劫難逃,你是有沒有腦子呀?!」溫尋蝶想衝過去給夙山兩腳,若非震動尚未停歇,鳳歧擔心這間老房子有倒塌的可能,把她抱得可緊了,否則夙山很有可能嚥下他人生最後一口氣。「幸好我早把春松居裡的大佛小仙請出來供著,真讓你炸傷,不管他是不是達官顯貴,都夠我們難過一輩子。我想你這自私的傢伙,連師門都能牽扯下水,說破嘴你也不明白!」

  「真的?!蝶兒,你可幫了大忙啦!」鳳歧開心極了,錢再賺就有,人命是換不回來的,他還在頭疼該如何收拾,才能安撫痛者悲傷情緒。「只是……你怎會無緣無故,把春松居裡大大小小都請出來了?」

  「你的好師姪拜托我這麼做的,不然我吃飽撐著在門口撫琴幹什麼?我幾百年沒演出了。」從有孕到生產到坐完月子這麼長一段時間,手指都僵了。「他跟我說春松居被人盯上了,對方可能想藉客人顯貴的身分來陷害我們,暗殺、下藥、綁架、放火等等,什麼情形都推演過,就說不準對方會挑哪種方法下手,實在防不勝防,最後決定全收在我眼皮底下管比較安全,明早再請他們離開,清空房宿直到真相大白。只是沒想到夙山這王八羔子真用了最激烈的手段,直接炸毀春松居。」

  「財去人安樂,至少平安度過一關。」確實要把客人送走,總不好天天要客人吃窯燒雞、白菜面、肉末蔥飯吧?

  「嗯,他也挺有本事的,冬藏院整修,他還能在一、兩個時辰內,布置出個什麼同歡賞月,要向各位賓客致歉並送行的宴席,不然這下可就慘了。」溫尋蝶望向窗外,心疼得好像在泣血。沒人傷亡固然是好事,春松居毀了泰半終究是事實,還是付了不小的代價。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掙脫鳳岐,上前踹了夙山兩腳。「無德無才還想學人家霸山稱王,我看你撒了百泡尿還照不清楚自己的猴子樣,混賬東西!」

  「夫人,收斂點兒,大夫都不敢進來了。」是說,怎麼只有大夫一人?「彭止呢?」

  「彭大人領人救火去了。」大夫背著藥箱,本來還倦困著,春松居一炸,把他精神都炸出來了。「泥娃姑娘傷得挺重的,鳳管事應該餵了她仙丹妙藥救急吧,不然以她經毒侵蝕過的身子,鐵定熬不過來。燕公子,泥娃姑娘就交給我看護吧,春松居出了大事,你們先忙去。」

  「我要顧著她。」燕行不願放手,人在他眼皮底下比較放心。

  「泥娃讓蝶兒顧吧,你跟我來,順便拖上這家伙。」鳳岐比比接近昏迷的夙山,等情勢稍有穩定,還得討論該如何處置他。

  燕行心中無比掙扎,他怕離開光是一刻,就可能是陰陽兩路的距離。

  「去吧,別讓泥娃娃醒來怪你。有我在,沒人鼓動她歪腦筋。」溫尋蝶睨著他,是男人就先把大事解決了再來兒女情長,好說歹說,她也練過幾年武藝,以前燕行還沒來,閑來無事她還能充當武師的缺,要不是她有孕在身,鳳岐也不會誤請渾球,嚇得那一陣子走了不少舞姬跟琴手。

  泥娃對春松居的付出有目共睹,即便她懷抱著隨時離開的可能,但對任何細節仍然無微不至,親力親為,更別說她在孱弱體虛之時還惦念著。待她蘇醒而春松居百廢待興,他卻未有任何建樹,豈不失望灰心?

  「師嬸,拜托你了。」泥娃在意的,就是他擱在心頭上的事。

  春松居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即使斥瓷建於醉月湖心,水源便利,大火來勢洶洶,伴隨無預警爆燃的恐懼,根本無人敢貿然進入撲滅灌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看著春松居一寸一寸遭祝融吞噬,近魚肚白時,才控制下來。

  鳳岐與燕行分頭勘災,再取春松居全景圖對照損毀的部分。

  「春撥樓大抵無礙,只是迎了些灰燼。冬藏院全毀,秋收台只剩一樓地基跟部分靠湖畔的廂房,夏培館面湖心的壁牆全數燻黑。」燕行以指畫著全景圖,照他圈選出的範圍,有六成都需重建。「我問過整修冬藏院的工頭,確實引了四名新手。」

  「嘖,引狼入室,給夙山機會布暗樁。」頭疼啊,真是造孽,還好賬冊全收在春撥樓內,如果連燒毀的物品都得重新清算,季結賬、月結賬、半月結賬打下來,不如收起來下鄉種田干脆。

  「這……毀了,全毀了!」梓姨抱著鳳岐的長子返回春松居。昨夜大火,怕零星火花傷了孩子,她就領著女眷們到別處窩著,先睡過一夜。其實昨夜她沒什麼合眼,就怕災情慘重,這下她非連數月作惡夢不可。「我們上輩子是欠了青玉門多少?你義母欠焚光情債,尋蝶欠你情債,泥娃欠燕行情債,現在連春松居都燒了。多少人靠春松居糊口飯吃,現在怎麼開業呀……」

  「情況沒你想象的嚴重,重建需要人力,他們還怕沒工作嗎?春松居重建,一磚一瓦都有他們努力的足跡,心還不向著我們?」鳳歧陪笑著。

  梓姨哀功了得,他頭更疼啦!再者,燕行還不知道他義母沁蘭跟青玉門的焚光有段牽扯呢。

  「梓姨說的,該不會是焚光師祖吧?」燕行見鳳岐苦笑已有了眉目,難怪橩光師祖當年會突如其來收了一名年紀與他相仿的關門弟子。

  焚光師祖在位三十年後退位給鴻渡師父,晚年雲游四海,行蹤不定,有日竟帶著五歲稚兒回門掛譜牒,認祖歸宗賜名鴻岐,正是師叔鳳歧「鴻」字輩名號。當時「鴻」字輩的師叔伯們對此相當不諒解,不認師叔身分,若非師叔對武學有過人天賦,眾人以為師祖見才惜才,破例收下髦髫小兒,怕迄今還有人口認心不認。

  只是沒想師祖與師叔的義母還有這層情分,難道是以師徒身分掩飾父子關系?

  「人都作古了,多提無用。現下我不在師門,你也一樣,不論是焚光、鴻渡,還是夙劍,都隨它去吧。做我們的鳳歧、燕行不是很好嗎?」

  鳳歧接過兒子,開心地逗弄著,與斷垣殘壁的慘烈背景相當不搭。

  燕行看著這一幕天倫,泥娃要的就是這般簡單,而他心系向往的不也是如此?過去種種,就當昨日死,一磚一瓦迭砌而上的生活才是真實。

  「多謝師叔提點教誨,燕行銘記在心。梓姨,泥娃狀況如何了?」

  「醒了,早上喝了些米湯。」梓姨由全景圖中抬首,秀眉一皺。「泥娃是為了你才受傷的,別辜負人家。」

  「我知道。」他對泥娃的心意,不會因為她老了、胖了、添了疤了,而有所改變。他這輩子,只牽她一個人的手。

  「說到做到才是真男子。泥娃對自己很沒自信,現在脖子又多了這麼長的疤,唉,可憐的孩子,人生一波三折。」真令人感傷,梓姨以袖按了按眼角。說正事要緊。「春松居少說也有半年無法開業,總不好要大伙兒跟我們一起共體時艱,半年不發工資吧?還有發給客人的壓驚紅包,先訂下的期貨,月底收款什麼的都要錢。

  「春松居這幾年存下不少淨利,不需要太擔心。」至少還留了一座青山。鳳岐樂觀得要命。

  「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意外總是措手不及。」燕行是不知道春松居淨利多少,半年還是太過冒險,若有臨時事故無法周轉,要再翻身就難。他比劃著全景圖,說出他初步想法。「整修先由夏培館開始,完成前不留置任何客人,業務暫時集中在春撥樓,三樓以上廂房供給藝者使用。但是我們不需要這麼多人,可能得出些條件,看能否有人願意請離。只是春松居遭此大難,風聲必定翻騰,留客已屬不易,遑論有客遠道而來,得趕快著手一連串的新名目,持續到春松居整修完繕,才不至於淪為歷史一隅。」

  「想到以後有得忙,我臉就黑一半。」現在就叫苦連天,以後更慘,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鳳歧嘆了一口氣,遇上了還是要處理。「先找人來把燒毀的地方淨空,重建時順勢修正使用上的不便……唷,彭縣令,這麼大的陣仗,是想在春松居大門前校兵嗎?」

  連鄰縣的衙役都請來了,如果是想抓他們兩個安罪名,還挺給他們面子的,

  「我是來幫忙的,不用多禮招待。」彭止一臉愧色,尤其瞧見燕行身上己成暗紅偏黑的血跡,泥娃自戕的畫面又是一陣沖擊,再多的自責愧疚都換不回曾經,他怎會答應夙山這種事?

  一見到彭止,燕行就想起泥娃在他懷裡奄奄一息的模樣,手勁不自覺加重,將春松居全景圖掐出了好大一個洞。

  「人家是縣令,地方父母官,出了這麼大的事,總要來露個臉聊表慰問,意思意思一下。」鳳歧深怕燕行新仇舊恨選在今日了結,給彭止一頓排頭進補身子,小聲提點之後,立刻站到中間隔開他跟彭止,堆起笑容招呼道︰「春松居突逢驟變,請恕鳳歧失禮,未能款待貴客,還請彭縣令見諒。」

  燕行當然知道輕重,但要他給彭止好臉色,遠比登天還難。

  「鳳管事不用客氣,有用上我們的地方盡呈開口。」彭止連忙搖手,雖然常言道禮多人不怪,但他是心裡直發毛,受不起啊!

  「彭大人有心,就請人先將冬藏院燒毀的粱柱,用畫舫運上岸吧。」有苦力,不用白不用,況且春松居有此「光景」,彭止貢獻不小,所以用起來一點也不心虛。鳳岐比了比身後臨時搭好的休憩布棚。「彭大人千金之軀,還是入內休息奉茶。」

  燕行忍耐到底,隨即轉身離去,準備指揮調度清理冬藏院的事情,彭止忖度幾回,還是喚住他的腳步。

  「燕武師,借一步說話。」燕行不為所動,彭止面子有些掛不住。

  「是有關泥娃的事。」

  燕行鷹目一橫,惡狠狠地瞪向他。「你還敢提泥娃?」

  「為何不敢?泥娃還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吧?」彭止說到這兒,長吁一陣。「倘若沒有發生昨夜的事,我一定與你爭奪到底。我與你相較,前途誰暗誰明立馬分曉,可惜我現在連站在泥娃的面前都感到慚愧,如何與她同處,甚至說上一句話?」

  「你到底想說什麼?」廢話連篇,長吁短嘆,是想引誰可憐?燕行不屑極了。

  「有兩件事。第一、我要帶回夙山。」

  「作夢!」燕行冷厲回絕。「夙山惡貫滿盈,我豈能縱虎歸山?若非殺你會為師叔帶來後患,我連你都不放過。」

  「你錯了,我不是為了救回夙山,我是為了能親自監斬他。」彭止語出驚人,燕行難得有意聽上他一句。「除非將他送交官辦,還有其他方法嗎?把他關回思齊洞,難保還有支持他登位的弟子。你大可放心,我不緩筮私護短。夙山助我登榜不錯,可我也用盡朝中關系助他重見天日。朝廷百官多半不願插手江湖紛爭,我己捉襟見肘,不可能賭上我項上烏紗,繼續助紂為虐。」

  燕行眯起眼,睨看彭止。交由官辦確實比較省心,亦無須分神顧及夙山在青玉門裡的動向,再說彭止此舉與窩裡反無異,就算夙山有能力清算反撲,首當其沖的也是彭止。「好,我信你一回。第二件事呢?」

  「我希望你能好好對待泥娃,切莫負她一片真心,我在此,衷心祝福二位。」彭止深吸一口氣,才能平和道出這折磨他的祝福。泥娃肯用鮮血為燕行鋪一條活路,他還有立場跟資格爭嗎?

  「不用你祝福,我也會好好對待泥娃。夙山被鏈在正門金桂下,鑰匙找師叔取干。」燕行語畢,甩頭就走。泥娃好或不好,本來就不是彭止關心得上的事。

  小小一個彭止,他根本不想放在心上,他只想泥娃趕快痊愈,春松居在最短的時間內可以重建好。待一切有了嶄新風貌,他就帶泥娃回去他們初相識的故鄉。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3 08:4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