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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詩酒趁年華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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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5:59 |只看該作者
180  盒飯發下來

    何二女好吃好睡,不用做活,自然養得心寬體胖。跑起路來相當地有存在感,顏靜姝望著她厚實的背景,笑了。

    程妙源君到州府這麼一哭一嚎的,外面不清楚,顏靜姝是知道的。從知道程妙源哭訴那一刻起,她整個人都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裡。滿心都在吶喊:他們答應了!他們果然答應了!我的機會來了!

    一面鄙薄著顏肅之“不守信義”“趨炎附勢”,一面卻又巴不得顏肅之點頭答應。顏肅之不答應了,還能有她什麼事呢?顏靜姝是不肯相信顏肅之會為了“她的皇后之位”,帶著昂州去拼命的。

    侍女心驚膽戰,總覺得顏靜姝很不對勁,生怕她又惹出什麼事兒來。輕輕勸一聲:“三娘,外面日頭大,還是回去罷。”

    顏靜姝微微一笑:“好。”

    沉靜得不像是她了。

    侍女低頭跟在她身後,心道,這事兒不對,得跟太夫人匯報去。

    顏靜姝想的卻是,只要顏神佑死了,這些侍女就不敢說出去!主與奴之分野,讓她們不敢首告,告了,奴婢們也得不了好。反正,吃食是顏神佑的奴婢拿過去的,與她何干?她大可一推了之,反正顏肅之已經答應了河間王了。到時候還得靠她去頂替,顏神佑眼下風光又能如何?

    最後都是為她鋪路而已。

    侍女越發覺得她的氣場不對,一回到屋裡,便說:“奴婢去取冰來。”

    顏靜姝心道,果然是時來運轉了,連新換的婢子都聽話了起來。故作淡定地一揮手:“去罷。”她也需要用些冰,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像一個等待放榜的高考生一樣,等著屬於自己的好消息。

    ————————————————————————————————

    何二女拎著食盒,一路狂奔,回到顏神佑的住處的時候,發現顏神佑並不在屋裡。

    顏神佑很忙,並不似尋常人家小娘子那樣窩在自己房里或寫字、或繡花、或與手帕交玩耍。她得練兵、得幫她爹處理政事,還要跟輿部隨時保持聯繫。偶爾閒下來,這社交時間也得有個分配。

    比如今天,她就跑到楚氏這裡來聯絡感情來了。楚氏與顏肅之不親,這是家裡都心知肚明的。一家人,總不好跟陌生人似的,顏神佑就抱著八郎過來賣萌。往楚氏跟前了來搭個橋,好歹讓女王大人軟和一點兒,給點意見指導。

    何二女被顏靜姝嘲諷的時候,顏神佑在被楚氏問話:“看來,那位林小娘子對你觸動頗深?”

    “呃?!啊?哦,嗯……”

    楚氏微微一笑: “你跟她想的一樣?”

    顏神佑堅定地道:“是。”

    “你覺得可能嗎?你能做得到嗎?”

    顏神佑這是頭一次無視楚氏的壓力,一點也不覺得楚氏那壓迫性的目光有什麼可怕的。她說:“是。”

    楚氏饒有興趣地道:“所以你想要讓女童識字?”

    “嗯。”

    “可又要讓昂州早些婚育?這不還是生育麼?”

    顏神佑沉吟道:“男女本就有別,可不該是霄壤之別,不過是分工不同而已。”

    楚氏顯是將這個問題想得很深,直指中心:“你們的想法,怕外間不會答應。我知道昂州風氣開放,你可以領兵、可以治民,昂州女人也有阿婉那般自領一部的,這都不是大事。可你要說出來,會被人言壓垮的。不要說你不謂人言,你辯材無礙。我說的,可不是吵架的功夫。是你能不能讓人接受你的想法。難處太多,恐怕士人是不會樂見的。”

    顏神佑道:“誰管他們樂不樂意了?將女人關在家裡,看著四方的天、四方的地的時候,他們何嘗問過女人想要什麼?只是告訴女人,老實呆著,以父、夫、子為天,就行了。我做事,哪需要他們答應?我既做了,他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還是得答應。”

    “這般自信?不覺得狂妄嗎?”

    “並不。頂多十年,女人就得當男人使啦,既然當男人使,那就得拿一樣的報酬。”

    楚氏默然,十年,不錯,天下大亂,精壯男子不知要死去多少。等到天下太平之時,女人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死的都是壯勞力。這個空缺,自然得女人來填補了。

    楚氏道:“還是難。”

    顏神佑笑道:“這世間多少奇蹟,不過是源於先驅者的異想天開?這世上又有多少事業,是因為有人挺身而出,敢為天下先?我總覺得,只要自己認為對了,就去做,不管有多麼難、多麼險,凡事,總要有一個開始。我做了,怎麼能保證就沒有人會跟上來,繼續把這事做成了呢? ”

    楚氏道:“哪怕比奪天下更難?”

    顏神佑道:“這本就比奪天下要難。可那又怎麼樣呢?怕人的舌頭?只要我做成了,總會有人為我找理由的。”

    誰敢說她現在做的就一定是不成的呢?什麼“歷史的必然性”,都是後人總結的。至少,在性別這個問題上,史上也總是在起起伏伏、不斷變化的。她就是想把婦女地位固定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上,哪怕不能徹底平等,也要撕開一個口子,誰又能保證不行了呢?武皇之前,誰信女子可為帝?試都不敢試的人,是沒資格評論別人的。

    楚氏拍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對顏神佑道:“你要早生百年,我甘附驥尾。”

    顏神佑聽了,嚇了一大跳,連忙閃開了,俯身對楚氏道:“阿婆說笑了。”

    楚氏道:“沒有啊,沒有啊。那個林小娘子,可以瞑目了啊。”

    顏神佑心裡一陣難過,沒有接口,心說,等做出點成果來再說這話吧。請教楚氏道:“我試過了,只有阿琳過來幫我。旁的人,還是聽家裡的話。女人吶,不走出家門,還是不成的。”

    楚氏道:“萬事開頭難。耐心與冷靜是最重要的,凡成大事之人,堅忍是最不可缺的品格。凡事想一蹴而就的,都不是做事的人。急功冒進,非止是兵家大忌,更是做人的大忌!有句俗語,性急吃不了熱豆腐。”

    顏神佑道:“是。”

    楚氏道:“識不識字的,現在倒不重要了。就是男人,識字的又有多少?你與你阿爹在昂州建學校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可如今的情勢,騰不出手來的。”

    顏神佑有一絲的不服氣。想大兔朝前面跟各種奇奇怪怪的人干仗,後方還在搞根據地建設,一面打游擊,一面搞婦女運動,還不是乾得紅紅火火?她決定了,從玄衣開始,從自家奴婢開始。秋收完了,只要收成差不多,搞個掃盲班。

    國人其實很重教育,重識字的人。哪家女孩子識字,到了婆家都要被高看一眼。為了嫁得好,都會有一些人樂意女兒學習。大不了,開女校咯。

    楚氏道:“你得記著,著眼全局,這天下,有男也有女,別只看著一處,那便會偏狹。”

    顏神佑道:“是。”

    楚氏嘆道:“這世上吶,也有些個好逸惡勞的人。你給了她們天地,她們也未必肯走出去。不是不肯出力,有些個婦人,丈夫吩咐一聲,也是上刀山下油鍋,可是呢,就是不肯自己拿主意。心懶!心死了!這才是最難的。我固瞧不想這樣的婦人,可這樣的人未必會少,讓人看著,不爭不失,也能兒女繞膝。是壞榜樣。”

    顏神佑嘆服,可不是麼……甭說這會兒,就是她穿來那地兒。也有一群連大媽的年紀都不到的小女人,思想停留在舊社會,女人擠兌起女人來,比男人還狠。

    苦笑一聲,顏神佑眼神清明,道:“我又不是為她們活的。”

    楚氏贊同道:“是極,是極。那便去做,記著,不可冒進。你在開頭,成了,前路依舊艱難。敗了,連後人的路都堵死了,不知要過多少年,才會有人敢再冒頭。”

    顏神佑道:“是。”

    楚氏卻又話風一轉,說起荊州的事兒來了:“真的對河間王那邊兒不動心?”

    顏神佑撇撇嘴:“咱又不蠢。”

    楚氏微笑道:“說來聽聽。”

    顏神佑道:“自己吃得飽飽的,做甚麼要為別人火中取栗?我們沒他能活,他沒我們,呵呵,一個反王。咱家名正言順,朝廷忠臣,進可攻,退可守。幫了他,就上了他的賊船,再沒後路了。我們本是自己做主的,何必給人做奴才?他們那裡,不定有多少心腹了,到時候,嘿嘿。”

    楚氏問道:“還有呢。”

    “說穿了。我便嫁了,他能不能成事還兩說。成事了,我的下場又是兩說。四分之一。自己幹,不過成與不成而已,二分之一。”

    楚氏搖頭道:“不是這樣算的。罷了,不說他們了,反正,主意也定下來了。你難得能得閒,歇息去罷。”

    沒等顏神佑告退,顏靜姝的侍女來了。見顏神佑也在,怔了一下。楚氏道:“說罷。”

    侍女道:“三娘有些不對。方才,她從廚下回來,做了些餡餅。路上遇著二娘房裡的阿何,居然親自出口諷刺,還以言相激,說阿何只知道吃,不會伺候人。激阿何拿她做的餡餅與二娘吃。”

    楚氏的瞳仁驟然縮小,捶桌道:“這個畜生!”

    顏神佑嚇了一跳:“阿婆?”

    楚氏道:“這事你別管,何二女拿東西,你一概不要沾口。從今日起,到我這裡用飯,餘者滴水也不要喝!”又指侍女, “你去,看她房裡藥老鼠的砒霜還在不在!若在,還剩多少!”

    侍女一驚,背上全是冷汗,匆匆領了冰去,藉著放冰盤的機會,往角落裡一走一看,果然少了兩包。飛快跑過來匯報。

    楚氏何等精明之人,先是顏靜姝非要另拌了砒霜,然後就是讓何二女拿吃食給顏神佑!不是她陰謀論,往壞裡想顏靜姝,而是她不能承擔一點讓顏神佑涉險的風險。無論是與不是,都得先防著再說!

    顏神佑皺眉道:“不至於吧?”要說矛盾,那肯定是有的,顏神佑也看顏靜姝不順眼。可要說搞死對方,顏神佑也沒那麼功夫,也不覺得顏靜姝有這麼個膽子。

    楚氏道:“小心總是沒有錯的。那個何二女,經此一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能留了!趁早打發了出去吧。”

    顏神佑心裡抹了一把汗,也反應出來了這裡面的風險,痛快地答應了。見楚氏面色不愉,又說:“阿婆放心,自打上次事後,家里處處小心的,我們的飲食、身邊伺候的人、能進府裡的人,都是有數的。除了定下來的,餘者一概不沾的。再說了,哪來那麼多的毒藥呢?單說砒霜吧,藥店裡進多少、賣多少,賣與何人,都是有數兒的。”

    楚氏道:“我寧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能讓這個家出事。去,叫二郎過來。”這個二郎,說的就是顏肅之了。

    顏神佑問道:“阿婆,事情還沒確定,何況勞煩阿爹?”奇異地,聽說有人可能要搞死她,她居然一點憤怒也沒有,只是覺得可笑。

    楚氏道:“我自有安排。”

    ————————————————————————————————

    接下來的事情,讓顏神佑目瞪口呆。她發現,她不止在思想突破上不如土著,婦女意識覺醒還得林大娘提醒她一下。連腦洞……她都比不上一個老太太。

    顏肅之來了,聽了楚氏說:“三娘有些不對,前些日子要砒霜,今天做了餡餅,給了二娘的婢子,讓婢子拿去給二娘吃。”

    顏肅之腦洞開得很大,瞬間腦補出一整個謀殺案來,破口大罵:“小賤人!她怎麼敢?壞種!跟她爹娘一樣的壞種!畜生!養條狗還會搖尾巴,養個小賤人只會妨克家坦克人。”

    楚氏道:“你叫什麼?就你會罵人麼?坐下來。聽話。”

    顏肅之氣得脖子都紅了,恨恨地道: “我去勒死這個小賤人。”

    顏神佑連忙抱住他的胳膊:“阿爹,阿爹,這只是猜測而已。”

    楚氏道:“要發瘋,我送你去京城跟唐大一起瘋。不瘋了,就坐下來聽。”

    顏肅之哼唧了一聲。

    楚氏道:“你們這樣……”

    顏神佑目瞪口呆——女王才是真大手,您老要是寫劇本兒,還有編劇們的活路嗎?!

    楚氏又寫了一個劇本兒,讓顏神佑回去假裝要吃何二女拿來的餡餅。先說冷了不好入口,拿到廚下去熱,趁機調換回無毒的。吃完就裝中毒,裝死。看顏靜姝有什麼反應,能引出反常來最好。如果她一切正常,那說不定就是冤枉的。

    這也好辦。

    偽造神蹟。

    全家大小一塊兒哭的時候,讓顏肅之去叫女兒。一聲聲叫著她的名字,向天地祈禱,把她又給“叫活了”。禱詞的內容自然要帶上一些神話色彩,不止是神化顏神佑,還有神化顏肅之。爭取打造顏肅之上天眷顧之,總能讓他如願,這樣的形象。

    顏神佑醒了,還不能說自己去了陰曹地府,還得說是去見了個神仙。就是她當年做夢,教她曬的那個神仙姐姐。神仙姐姐還推了她一把,告訴她,下面有好事等著她。她以後富貴不止於此。

    如果坐實了是顏靜姝下的手,那餡餅就歸她自己吃了。正好,全套家甚就便宜了她辦喪事兒。拖延河間王使者的新藉口也就有了,這回能拖到秋收後了。秋收一過,正好給顏神佑和山璞定婚。把河間王的使者砍了,送人頭上京去。同時,準備好了跟河間王打仗,除了揚州,荊州她也要了。

    OVER。

    顏肅之久久不能回神,深深地覺得,他中二期那麼犯賤,楚氏還沒搞死他,這真是他親媽!非親媽不能容忍他曾經那麼樣的賤格。

    乖乖去準備禱詞了。

    顏神佑這裡,也乖乖去準備。其實這三人心裡,已經有七、八分確定顏靜姝心裡有鬼了。另外兩三分的不確定,是大家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顏神佑死了,對她能有什麼好處呢?完全沒有好嗎?兩人根本就不是走一個路線的,有什麼好衝突的呢?爭什麼?顏神佑死了,她爹媽也不是顏靜姝的,她的權柄也不可能給顏靜姝。所以,這個堂妹她圖什麼呢?

    是仇殺?也沒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吧?顏神佑指使姜戎找人上表去搞臭顏平之名聲的事兒,顏靜姝也不可能知道啊。

    楚氏這才定下這一計。

    好了,劇本有了,演員各就各位,開始!

    ————————————————————————————————

    顏神佑心情複雜地看著何二女期望的臉,深覺對不起她。何二女原本當在鄉間快樂地長大,因為她的一時興起,將人搞了過來。結果何二女並不能適應這裡,如今又落到這樣一個位置。

    顏神佑伸手摸摸她的頭,扯出一抹傷感的笑來。如果姜氏是要拿何二女給她上一課的話,那麼,這一課是真的……太深刻了。

    何二女有些忐忑地拿餡餅來給她吃,顏神佑看了一下,道:“餅冷了,讓她們拿去熱一熱吧。咱們來喝茶等著。”

    何二女見她表現得忒正常,開心地點頭:“嗯。”

    阿琴一直跟著顏神佑,拳頭攥得死死得,恨不得現在就上去撕了何二女這個傻貨。被顏神佑叫了三聲,才回過神來,接了食盒出去。食盒沒進廚房,先送到了楚氏跟前,一根銀簪子一插,就什麼都明白了。【1】

    楚氏氣得眼前一黑,懷疑是一回事,確定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果然是她!我養她這些年,哪裡對她不起了?!”

    顏肅之冷冷地道:“十六、七歲的年紀,有這般蛇蠍心腸的,一萬個里面也沒有一個。可真是天賦異秉!”

    接下來就照著劇本兒走了。

    顏神佑果斷捂著喉嚨裝中毒,她沒見過真正中毒的人是什麼樣子,只好努力回憶電視劇裡的表深。阿琴明知是假,還是一把推開了何二女,哭著將顏神佑扶到了內室。

    姜氏接到消息,嚇了好大一跳,等顏肅之解釋說是為了引蛇出洞,才緩過神來。捶了顏肅之好幾下:“這都是造的什麼孽啊?有完沒完了?”哭著跑去看閨女。

    顏神佑的臥房,哭聲一片,顏靜姝姐妹仨也被通知了。顏靜姝從容起身,對兩個驚呆了的妹妹道:“走吧,咱們去看看。”

    她這一看,也讓楚氏等人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了。

    顏靜姝不是個有耐性的人,至少,沒有楚氏欣賞的耐性。她要是忍功夠了,就不會經常甩臉子給人看了。進門假哭,也是靠香料的刺激流了眼淚。哭了一陣兒,除了“苦命的姐姐”,再也想不出讚美的詞兒了。她兩個妹妹也沒什麼詞,就是哭而已。

    阿萱已經哭昏了,姜氏抱著阿萱,給她撥開粘在臉上的碎發。

    顏靜姝忍不住說了新詞兒:“才要定親,怎麼就走了呢?這可怎麼辦呢?”

    顏肅之心說,不對啊!這幹你屁事啊?!你哭這個?

    姜氏聽顏靜姝哭她閨女,恨得牙癢,忍不住伸手掐了顏肅之一把。

    楚氏倒是穩得住,接口道:“是啊,可怎麼辦呢?斷不可失信於人呢。”

    恰在此時,外面阿方來通報:“長史等想弔唁小娘子,又有,荊州來的使者,也想來弔唁。”

    顏靜姝哭得更大聲了。

    楚氏心裡已經有數了,壓著火兒,十分和氣地問顏靜姝:“三娘,可願為我分憂?”

    顏靜姝哽咽著點點頭:“但憑阿婆吩咐,便是遠離親人,也……也… …也是我的命了。”

    楚氏一個眼色下去,阿琴麻溜地去拎了個食盒過來。打開蓋子,餡餅上被銀簪子插出來的洞還在呢。

    顏靜姝臉色蒼白。

    楚氏道:“吃吧,這不是你給阿壽的麼?把何二女帶上來。”趁著另一場戲還沒開幕,得先把自己家裡的事兒給解決了。

    顏靜姝拼命後退,搖頭道:“我不吃!”

    何二女過來一看,也傻了:“這個……”

    阿圓忍著怒氣,誘哄著何二女道:“你認得這個?”

    何二女傻乎乎地點頭:“對啊,這是三娘讓我拿給二娘吃的,二娘吃了一個就……”

    吃食,中毒。傻子都知道這裡面的聯繫了。

    顏靜媛嚇昏了,顏靜嫻尖叫一聲,撲過去想揍她姐:“你為什麼?!”

    楚氏道:“夠了,吃吧。”

    顏靜姝還要說:“你們沒證據,這不是我做的。”

    其實……家族內部的事兒,難道要對簿公堂麼?一碗摻了糖的砒霜水,給謀殺者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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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6:12 |只看該作者
181  禍害遺千年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覺得哪怕自己傷害了親人,親人也不會將自己怎麼樣。卻從不曾想,被他們害的,同樣是親人。又或者本已無親情,卻思別人會有各種顧慮,不敢動她。總抱著一種“反正那個人已經死了,我還活著,你們能為了一個死人為難我麼”這樣的心態。

    自己已不顧親情,卻要別人顧忌到她,端的是自私狠毒。

    然而這樣的人卻時常能夠得逞,究其原因,不外是正常人萬萬做不到他們這樣無恥而已。正常人與賤人比賤,未比,就已經先輸了。

    顏靜姝就是拿著賤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卻期待別人不是包子也是她手中的牽線木偶。

    對此,我們只能說,她真是想得太簡單了。

    首先,這世上從來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除了包子、賤人、傻子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人,比如——變態。

    其傑出代表就是楚氏。

    以為用凡人的智商與賤人的無恥能夠轄制住變態,注定是要被變態搞死的。

    別說這會兒楚氏是有防範的,顏神佑是裝死的。哪怕顏神佑真死了,楚氏都不會讓這個給自己添堵的人有好下場。沒了張屠戶,還能吃了連毛豬?

    利益?誰的利益?雖說無欲則剛,人一旦有了欲-望便會為外物所擾、束手束腳。然而這個束手束腳,絕不包括為人作嫁,為了蠅頭小利,去容忍不該容忍之事。剜肉補瘡,實在是個愚蠢的做法。

    利益最大化要怎麼做,還是看看老祖母給你們上一課吧!認真聽好了!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作死的正在被灌砒霜呢。

    別人學了多少顏神佑不知道,反正,她是受益匪淺的。誰再說隨便一個人穿越了就能霸氣側漏讓古人拜伏,她跟誰急!論思想解放不及一民女,論謀略城府不及一老婦。反正,顏神佑是覺得自己得腳踏實地了。

    腦內思緒翻騰,耳朵邊兒上是顏靜姝垂死掙扎的呻-吟。顏神佑還得挺屍裝死,裝得特別辛苦。親,沒幹過這個工作啊,整個人挺得都已經僵掉了。

    楚氏滿臉慈悲地看著她的臉:“我的兒……”緩緩地,作傷心欲絕老祖母狀地拿著手絹,擦“屍體”的臉。

    夭壽哦,汗都出來了!不擦都要穿梆了!這會兒還沒秋收呢,正是熱的時候,雖然屋裡放了冰盆,卻湧進了好麼些個人。楚氏、姜氏等都圍在“屍體”周圍,局部溫度很快升高。顏神佑還在裝死不能動,越發燥熱了有木有?

    姜氏看楚氏給顏神佑擦臉,也猛地清醒了過來。這是裝死啊!那我不能光哭啊,阿家,給她脖子也擦一擦!自己卻拿起顏神佑的手來,將她掌心的汗都擦了。

    鬱氏急匆匆趕了來,一見這樣,也是悲從中來,哭得十分淒慘。

    楚氏一面給顏神佑擦臉,一面仔細觀察,只見顏神佑躺得十分平靜,出汗這是生理現象,沒辦法克服。除此而外,無論是顏靜姝之死,抑或是姜氏悲哭,她動都沒心。心道,這才對麼,沉不住氣,是成不了大事的。什麼有情有義,有時候不過是衝動魯莽而已。事情發生的時候,不克制地宣洩情緒總是容易的;堅忍地活著,盡力去解決問題卻是難的。比較起來,前者不過是害怕輿論譴責其冷漠、被人言綁架的懦夫的行為,後者才是柱石棟樑之材該做的事情。

    顏靜媛已經嚇傻了,看著她姐垂死掙扎、狀若瘋癲。顏靜嫻被侍女死死拉著,不令她上前撕打顏靜姝。

    顏靜嫻淚流滿面:“蠢材!畜生!手足相殘,好狠的心!但有一分將大家當成親姐妹的心……”有一點良心,就不該這樣毒害堂姐妹;也不會不考慮這樣做會對親姐妹有什麼影響!或者說,太蠢了!聰明人從來不會將人逼入絕路。顏靜嫻年紀雖小,卻也風聞一些古早傳聞,比如她的父母之事、祖父母等事。算起來,楚氏才該是怨恨的那一個,但是她沒有。這才是聰明的做法。對比顏靜姝,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楚氏悄悄看了一眼,心道,成了。她不想因為一個顏靜姝,與兩個一手養大的孫女兒有太多的隔閡。這也是她讓顏神佑裝死的原因之一了,對外,可宣揚兒子、孫女兒的神蹟,對內,可消滅不安定因素,一舉數得。

    楚氏看著挺滿意,顏神佑心裡卻在暗暗叫苦。她挺屍挺得腰酸背疼,誰挺誰知道,這差使不好乾。別看人人都要睡覺,可這事兒跟瞪眼似的,誰看東西不眨眼?平常看東西時不覺得,只認為自己一直都是睜著眼睛的。一旦讓你堅持不眨眼,你就會發現,數不到三十個數兒,眼皮就自動想粘在一起了。裝死也是這樣,顏神佑全身都僵硬了,直覺得自己如果不是變成殭屍,馬上也要抽筋了。

    可她還不能動,她的戲份還沒演完。姜氏已知她是假裝的,但是自己的哭卻不是假的。越想越傷心,好好生了個閨女想著把她平安撫養長大,說個好人家,也算是不是枉顏神佑投胎做了一回她閨女。豈料這孩子從一生開始就沒過什麼舒心的日子,前面已經解開的心結就不說了,現在還得淪落到被刺殺、被堂姐妹毒害,眼下又要裝死。

    越想越傷心,哭得一塌糊塗:“我苦命的兒啊,你怎麼這麼命苦?”一面說,一面不忘輕輕推一推顏神佑的“屍體”,好讓她藉機稍動一下。

    虧得這事兒是早經籌劃好了的,州府本來就是模仿了“前朝后宮”的格局,盧慎、丁號等人的辦公區原就是在顏家住宅前面的,兩區只隔了一道牆而已。盧慎等人聽說顏神佑“死了”,頭髮驚得都要豎起來了。

    顏神佑不能死!

    她死了,昂州就沒有備胎了。

    一齊圍了過來,想上炷香、哭個靈,最主要的還是要問一問,這特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楚氏便命鬱氏帶著顏靜媛姐妹倆退至屏風後面。女眷極少見外客,這也是京城等地的規矩,只是在昂州,這個規矩本就鬆散,後來又出了一個顏神佑,便沒多少人去執行它。楚氏卻深知,顏靜媛是個膽小的人,還是避一下比較好。顏靜嫻卻是個腦筋清楚的孩子,讓她們倆一處去,顏靜嫻也好開解開解顏靜媛。

    而讓屬官們進來,也是不得已的舉措。無他,“神蹟”需要有人來作見證、去宣揚,此舉乃是從權。照楚氏看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發生了這麼一件大事,暫時是不會有人去計較什麼禮法了。當然,內室是不許他們進來的,倒是他們的娘子,是可以進內室的。

    一切安排妥當了,才輪到顏肅之登場。顏肅之與姜氏一樣,越想閨女這一路的運氣,越覺得憋屈,不由悲中從來,忍不住放聲大哭。楚氏一直在旁邊給顏神佑擦著汗,被顏肅之這哭聲驚得一個哆嗦,給了他一個“你真坑爹”的眼神,心說,你親爹真死了都不見你這麼個哭法,你又發什麼臆症了?

    眾人一聽顏肅之這麼個哭法,心都涼了。原本還想著,禍害遺千年,顏神佑這個小變態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短命的樣子,大家都是心存僥倖的。此時聽顏肅之哭中帶著悲聲,都跟著六神無主了。心道,這玄衣要交給誰呢?除了使君,怕沒人再能接手帶起來了吧?六郎、八郎都太小。交給別人,不放心吶!

    想到自己的造反大事就這麼少了一道保險,也傷心得哭了起來。一時之間,整個州府內外,都哭得唏哩嘩啦。

    一個小姑娘,年紀輕輕的突然就死了,總得有個說法吧?顏肅之哽咽地搬出了楚氏給的台詞——誤食毒物,堂姐妹倆一塊兒掛了。一聽說顏家一氣死了倆姑娘,丁號等都默了。這特麼是什麼運氣啊?

    白興是顏肅之的學弟,懂天文曆法,自然也懂封建迷信。此時一腔怨憤之氣,怒道:“定是因為荊州反賊來,衝撞之故!”

    顏肅之心道,我正缺一個藉口哩,真是好學弟。也哭著說:“就是!”

    當下七嘴八舌,又說必要搞死這個反賊。至於荊州河間王的反應,丁號認為:“縱要點兵過來,咱們也不懼他。”

    盧慎道:“荊州雖與昂州接壤,畢竟道路崎嶇。兩處能消息便要數日,彼大軍欲至,必先籌備,又須數日。且道路崎嶇,大軍行動,必然不便捷,還要些時日。等他們來了,此間秋收也過了。如今動手,正好。”

    顏肅之道:“如此甚好!”

    ————————————————————————————————

    河間王的使者還不知道州府已經決定要他去死了,猶在等河間王的消息。使者能被派來做說客,顯然是得河間王信任,且智力不弱的。耽擱了這些天,對於昂州的曖昧態度自然是有所察覺的。利益明擺著的,誰都能看得明白,這是要讓顏肅之出錢出力出兵,入個股。同樣的,風險也是明擺著的。據他的估計,顏肅之一開始沒要殺他,就是對朝廷並不是那麼忠心,不答應,應該是對造反有顧慮。

    只要態度鬆動了就好,他就能說之以利。

    只是有一件事情不好,昂州方面沒有痛快地答應,就顯得是河間王有求於人,日後這位置,就不大好擺正。不過這個也沒什麼,投入河間王的麾下之後,一切可就不由顏肅之做主了。甚而至於,河間王勢成,第一件事,就是要削了顏家的勢力。

    不過,這些事情,使者顯然是不打算說的了。他決定近期再去見一見顏肅之,遊說一下。正琢磨著講稿,忽然聽得外面哭聲大作。使者覺得情況有些不對,使人去探聽,回來說是顏使君家小娘子死了!

    =囗=!使者呆愣半晌,這特麼是什麼情況?第一反應是顏肅之不想結親,旋即又自己否定了這個推測,不想結親就直說,何必這樣故弄玄虛?現在為了逃婚假裝是死了,那這個人就算是消失了,以後要如何再找一個能見得了光的身份正式回到家族裡來?死人豈能複活?

    可是……顏肅之他閨女死了,這聯姻的硬件就沒了呀!這要怎麼辦?

    使者原地轉了八圈,決定去弔唁一下,看看顏肅之有什麼說道。揚聲道:“來人!”趕緊扒包袱卷兒,找一件適合弔孝的衣服來穿上一穿。

    匆忙趕往州府。

    令使者沒有想到的時候,他一腳才踩進州府,裡面已經歡聲雷動了!

    就聽到州府的屬官、屬官家屬、奴婢、皂吏們奔走相告,大聲說:“小娘子活轉過來啦!小娘子不是死了,是被神仙請去神遊講道了!”

    臥……臥槽!

    使者驚呆了,真……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假的啦!

    只不過除了少數幾個人,其他人都當真的了而已。

    顏神佑之前因為自己年幼,說出來的話沒有份量,為了開鹽田,便用過神仙託夢這樣的藉口。這是已經有神話基礎,幸運的是她真把鹽給搞出來了,這便讓人相信,她說的話都是真的了。

    楚氏再在此基礎上進行深加工,相信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話說,當時顏靜媛姐妹倆在屏風後面,顏靜姝的屍體也被抬到一邊擺放。顏靜媛看著親姐姐死得不能再死,悲從中來,小聲啜泣著。顏靜嫻卻將眼淚一抹,一把拽住了她:“你為她哭,不值得。”

    顏靜媛畢竟心軟,小聲道:“畢竟是親姐姐……她又沒認……”她的心裡,總是希望一家和睦的。比如說顏靜姝常說楚氏等人不好,她也勸顏靜姝不要這般。這回輪到顏靜姝的頭上,她又希望顏靜姝不死。

    顏靜嫻咬牙切齒:“她最好弄這些小巧心思,旁人蒸個圓餅,她便非要壓出些個花朵紋兒來,好顯得與眾不同。你自家看,是也不是?那餅上頭,還有戳的眼兒,想是銀簪子驗毒弄出來的。等著她認?她但凡做錯了事兒,什麼時候認過?不都推到旁人頭上了?”

    顏靜嫻這話,真是駁無可駁,都是親姐妹,常年住在一處,彼此的某些小習慣互相都很熟悉。顏靜媛左右為難,哽咽道:“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勸也勸過、罵也罵過,軟硬兼施,她就這樣,有什麼辦法?”顏靜嫻才想哭呢,一個姐姐自取死路,另一個……軟得像跟麵條,當人妹妹的,何其苦也!

    顏靜媛只覺得頭腦發脹,她從小到大就沒什麼主見,夾在一姐一妹中間過活。總有來說,顏靜姝總是神神叨叨打些小算盤,倒是顏靜嫻這個妹妹,時常給她提個醒什麼的。現在姐姐死了,就剩下妹妹了,她也就昏頭脹腦地聽了妹妹的話,點點頭,繼續哭。

    顏靜嫻頭痛不已,深深地覺得有這麼兩個姐姐,真是……上輩子欠債太多!

    無奈地伸出手,把比自己還高的姐姐的腦袋摁到自己懷裡摸摸毛,顏靜嫻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鬱氏一直旁觀著,抱著家女兒六娘,給她聞帶著刺激氣味的香囊讓她哭。一面還分神聽這姐妹倆嘀咕,聽到最後,也只能服氣,都是一個娘生的,真是三個女兒三個樣兒。

    正感慨間,聽到外面哭聲大作。顏肅之一面哭一面嚎:“你快回來啊!怎麼就丟下爹娘一個人走了呢?你快回來啊!”

    鬱氏心說,可不帶這麼喊的啊,這不是讓孩子走得不安心嗎?

    讓她沒想到的是,顏神佑一個鯉魚打挺,她就坐起來了!僵硬著表情問:“你們哭個甚?!”

    再不打挺她就要抽筋了!

    顏肅之:“=囗=!”你這復活的姿勢過於奇葩啊!

    丁號等:“=囗=!”不對吧?我沒聽錯吧?好像是小娘子的聲音啊!

    楚氏咳嗽一聲,剜了顏肅之一眼:快背台詞啊!這事兒NG了可沒辦法重新讀條再來過。

    顏肅之震驚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問道:“你怎麼……這是……”忘……忘詞了!剛才哭得太渾然天成了,感情投入太深,一時沒能拔-出來。

    顏影帝神佑功底了得,很快記起自己的台詞,接口道:“我做了一個夢。”

    楚氏舒了一口氣,看看哭得像個豬頭一樣的兒子,嘴角一抽。顏肅之哭得不在狀態,就只有她來了。楚氏道:“你可把我們嚇壞啦,無聲無息的,就這麼一動不動的躺著,好容易你阿爹將你喊了回來了。”

    顏神佑也是嘴角一抽,伸手給顏肅之擦擦滿臉的眼淚鼻涕,再看姜氏,已經默默抹去眼淚了。這才緩聲道:“怎麼大家當我死了不成?這哭的……我就是做了個夢,有人喊我去說話來的。”

    楚氏問道:“說話說到沒了生氣?究竟夢到什麼人了?又說的什麼?看這些人為你急成這般模樣,你須與我有個說法兒。”

    丁號等越聽越覺得不對,怎麼這個深居簡出的太夫人,似乎……嗯?很有氣勢的樣子嘛!這種氣勢,與以往那種“太夫人”式的感覺迥然不同,這種氣質,似已超乎內宅婦人,氣質上隱隱與顏神佑很像吶!

    盧慎已經揚聲問道:“還請小娘子明示。”

    顏神佑開始編,編神仙,編對話。這些楚氏給她的台詞很簡單,無非是:“有仙人以車相迎,往天上去,說下界之情,言道富貴當不止於此,昂州必更富庶。”

    四下一片寂靜,片刻後,爆發了一陣強烈的歡呼,歡呼聲輻射開來,感染了全城。

    河間王的使來時,就遇到這麼個狀況。他原本稍有慌亂的,及入州府,聽說小娘子死而復生。心中不免疑惑:這神神叨叨的,似乎有些不祥,做世子之正室,總有些。如此說來,還是越家小娘子合適些……

    如此思忖,卻又正一正衣冠,管它以後的事呢!以後哪怕廢了呢?先把她爹手上的兵拐了來再說!

    一到便被拿下了。

    使者還要問:“顏公這是做甚?”

    做甚?拿你的人頭向朝廷表忠心唄~

    顏肅之二話沒說,就一個字:“殺!”

    使者還在做夢呢,就被玄衣一擁而上,揪到府門外大街上當眾砍腦袋去了。

    這邊玄衣才揪人出去,府門口正撞上兩撥人。一撥是熟人,為首是個錦衣青年,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阿舅,阿壽怎麼了?”這是徐昭,他離得略遠,正好來辦事兒,聽到噩耗就跑了來。

    另一撥是個眼生的老頭兒,頭髮鬍子全白了,眉角耷拉下來幾條長長的壽眉。口中也說:“顏二,萬毋為非禮之事!”

    兩人撞到一起,徐昭袖一擦臉:“你誰啊?這麼說我阿舅?”

    老頭子被他氣得不輕,怒道:“老夫霍十二!”

    好麼,被先帝稱為禍害的霍老先生,兜兜轉轉的,七老八十地他居然跑到昂州來了。

    沒得說,兩位您一起進去吧,咱們還得辦事兒。玄衣讓開路,讓他倆出去了。霍老先生看了一眼他們揪出去的人,那使者還要喊:“霍先生救我,唔,嗷!”就被一拳揍在肚子上,疼得再說不出話來了。

    霍老先生舒了一口氣,雙手一背,踱進府內,再不見方才急急趕路時的慌張了。徐昭暗叫一聲倒霉,乖乖當起了嚮導,抓了個人讓他去通知顏肅之,自己卻陪霍老先生往廳事裡去。

    府門外大街上,戴千戶手起刀落,河間王使者人頭落地。圍觀群眾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州府殺的,就一定是壞人,一齊喝彩!

    州府此時再宣講,顏使君乃是個大大的忠臣。咱小娘子被神仙請去做客了,神仙讓她會話給她爹,說富貴不止於此,昂州未來更美好。四下一片歡呼。

    這個,對待純樸群眾,封建迷信還真的是相當有效的。

    ————————————————————————————————

    霍老先生往裡走,只見裡面人來人往,忙而不亂。心內點頭道,這倒像個樣子了。

    裡面正在收拾著呢,才說顏神佑沒死,這些出喪的家甚就不會緊趕慢趕地收拾了。裡面又傳出話來,道是三娘死了,喪事還得辦,只是未婚女孩兒,又沒什麼名聲,就小辦一下,東西都收拾起來,往臨時搭的靈棚那裡去佈置。

    顏肅之聽到通報,丁號道:“霍先生名滿海內,使君須親自接見。此人前番既去見藩王,此番又來……”

    顏肅之道:“彼老矣,無能為,我見機行事罷。”

    讓顏肅之沒想到的是,霍先生雖老,卻並不是無能為,而是給他帶了一個重磅消息:“虧得你心裡明白,否則就要成笑談啦。那河間王世子,已定了河間越氏之女了!”

    顏肅之一捲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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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6:24 |只看該作者
182  告密的禍害

    先帝做人暈暈乎乎,看人倒還有那麼幾分準頭,他說這位霍老先生是個老禍害,別說,霍亥還真就是個禍害來著。只不過這一回,他是來禍害河間王的。先帝如果泉下有知,大概也能消一口鬱悶之氣了。

    卻說,顏肅之一聽霍亥說河間王的世子已經有了老婆了,還要跑過來騙婚(雖然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地根本沒有答應),可比當年先帝聽說霍亥跑了的時候氣憤多了。

    饒是霍老先生也不是一般人,看到中二病在那兒捲袖子,也是眼角一抽。急急勸道:“沒答應就好、沒答應就好。”心也跟著直抽抽:這貨怎麼越看越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忠孝仁義溫良恭儉讓呢?看來看去,倒好似一個中二病。

    顏肅之他就是個中二病啊,好名聲那都是包裝來的。同一件事情,就看你從哪個角度去敘述了。霍老先生還算是個君子,是以聽了外面說他“自污”以全父親的心願,又救過自己(這個才是重點),便覺得他是個好人。否則也不會千里迢迢冒著死在路上的危險,跑過來給他提這個醒了。

    沒想到看到顏肅之之後,發現跟自己設想的不一樣。如果顏肅之真的是個君子,那他應該鄭重謝過自己,然後跟河間王正式劃清界線。眼前這個顏肅之,二話沒說,這就是要干仗的節奏。霍老先生捫心自問,開始懷疑自己到昂州的正確性了。

    丁號一直默默地聽著,直到此時,才方才向霍老先生髮問:“公、何以、知之?”

    霍老先生眼角一抽,他在京城的時候,倒是跟丁號見過面,雖不是什麼忘年交的好友,倒也還彼此記得。丁號是個精明人,這是霍老先生對他的評價。暗嘆一聲晦氣,霍亥心道,也罷,反正來就是為了告訴顏肅之、還他一分人情的。

    當下便敘說出來。

    霍亥上了年紀了,說起放話來語速很快,虧得整個州府已經被丁號這個結巴給磨出耐性來了,自顏肅之往下,都很安靜地聽他述說。

    原來,霍亥當年離京,是去找藩王去了。似他這等名家,走到哪裡,都有人供奉著的。穎川王等早存異心,更想要這等大儒過來裝門面,是以穎川王歡喜無限,把霍亥給供起來了。霍亥經過仔細觀察,最終還是沒有留下來,他四下游盪,藉著大哥死了要回家辦喪事的機會,從穎川王那裡跑了出來,最後到了河間王那裡。

    在霍亥看來,穎川王太會裝逼了,不好,不如河間王敦厚。於是就帶著他的侄孫霍白同學(小霍同學是家裡不放心老霍出門,特意派了個武藝高的隨行),一路投奔河間王去了。

    前腳走了沒多久,後腳五王造反了。對於霍亥這樣的人來說,虞喆父子下台並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甚至早在先帝時期,他就盼著先帝下台了——什麼玩意兒啊,不顧禮法的傢伙。五王造反,霍亥是挺支持的。並且穎川王等選擇的機會也是相當好的,朝廷根本壓不住亂民,五王“忍無可忍”才要起兵安天下。

    也是霍亥的運氣好,他跑去河間王那裡,也受到了禮遇。穎川王也不好跟親兄弟算這個賬,也不敢跟霍亥算這個賬。兩下都默許了,然後鬱陶來了,然後……阮梅就犯了中二病,把穎川王留給了鬱陶。霍亥當時還想,真不愧是一家人,做哥哥的不講規矩,做兒子的不講法度,這做弟弟的也是個傻貨,居然說要捉活的!從來活捉都是給對方活路,懂?

    幸虧我相中了河間王。

    沒想到啊,極品總是成堆出現的,河間王作為先帝和穎川王的親弟弟,虞喆的親叔叔,他的大腦構造也不太正常!

    “先是,未起兵時,王已為世子定下河間越氏之女,女聰穎明慧,河間有名。越氏乃河間著姓……”

    丁號摸摸下巴:“彷彿記得……京中哪個正是姓越?”

    顏肅之冷冷地道:“新任的太常。”

    霍亥咳嗽一聲:“事情已經定下了,不過是沒料到穎川慘敗身死他鄉,東海為方會所圍,河間入荊州,恐勢單力薄。河間帳下有進言,欲收君為己用者。正在爭論間,鬱大將軍大軍又至……”

    大概就是,看著昂州太平、地方又大,又遠離戰場,很適合做根據地。但是顏肅之親朋好友都在京城,親爹又是本朝元勳之一,又受先帝和虞喆的重視,怕他不肯痛快答應。對於這種低效率、文人多、裝逼犯多的集團,爭吵是常態,吵一吵也沒什麼的。沒料到鬱陶幹翻了穎川王之後,受到虞喆的表彰,本來是去追著濟陽王砍的。一回頭看河間王地盤擴大,為防止他勢成,便要勢他立足未穩之時,將河間王再拍翻。

    刀懸在頭上,就不能再拖了,於是就有人出了這麼一個餿主意。

    越家也不能不答應,不為別的。顏肅之答應了,救援了,他家閨女還能撈個小老婆噹噹,還能說“為了大業受了委屈”,還能讓河間王父子愧疚。男人麼,總是如此的,愧疚了,就會對她更好。將來之事,誰是最後的贏家,可真不好說。等事成了,把顏家女兒搞廢,越家女兒扶上位,越家外孫就是將來的天下共主。

    這筆買賣,划算。

    要是不答應呢?兵敗了,越家作為河間王的姻親、支持河間王造反的逆賊,殺的殺、流的流、抄抄家……女眷沒為奴婢。嗯,越家女就不止是做一個人的小老婆了,不定要混成哪家功臣家裡的侍婢,弄不好還要待客。這年頭還挺常見拿自家美婢招待客人、把奴婢送來送去的,有什麼遭遇可就真不好說了。

    越家支持河間王,可不是為了陪葬的,乃是為了獲“無數”倍、“澤可以遺世”【1】的政治投資的勾當的。既做了開頭,就沒辦法停止,只能繼續支持下去,並且,在這個過程中為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

    說白了,就是一次鳳凰男和小白花的合謀,把一個原本也不需要非巴上來的人拖下水,為他們出力、幫他們打江山。末了,被救了命、得了實惠的人還要說自己真是犧牲良多、受了委屈了。那個真正出力的,反倒成了反派,得被打倒,再踩上一萬隻腳,永遠瞧他們臉色過活,才說是正義得到了伸張。

    霍亥雖然不待見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放寬了底線,認為,如果為了天下太平,為了正倫理綱常,搞掉這個亂搞的朝廷,天命的理由之下,造反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真的不能接受這種事情,於河間王家,這是不守信義,明明約定了婚姻,卻又以妻為妾,騙婚顏氏。

    對於顏氏來說,本來好好的當個忠臣,雖然朝廷不好,但是做忠臣總是沒有錯的。且顏肅之也是幫過霍亥的,他也不忍心顏肅之就這麼被蒙在了鼓裡。

    一路走來,旁的地方亂七八糟,哪怕是還算太平的荊州,也是乾旱之下的荒涼。到了昂州,發現居然是安居樂業,四夷歸化,昂州城更是氣勢宏偉、欣欣向榮。霍亥到底是個讀書人,有著家國天下情懷的讀書人——越發覺得顏肅之是有些本領的,不該就這麼被拉上賊船。

    沒想到的是,才到州府門口,就看到河間王的使者被拉去砍頭了。霍老先生這一路著急,氣都沒喘勻的心情,終於得到了平復。

    顏肅之頗為感動,沒想到自己中二期一次犯病,原是為了給趙忠添堵,竟有眼下這效果,卷完了袖子,又放了下來。鄭重謝過了霍老先生的示警之恩,認真地道:“我世受皇恩,怎麼會去造反?”

    霍亥想說,你那個朝廷,也不咋地,你不反,自有人反,你也就不要逆時代潮流而動了。再說了,那個破太后,是個什麼好貨麼?多噁心的事兒啊,她都乾得出來。這個時候的霍老先生是萬萬沒有想到,更腦殘的事情,水貨們都是乾得出來的。他只是點到為止地說:“但守土安民,已是對得起良心啦。”別特麼去為朝廷賣命,真特麼不值得啊。

    顏肅之自然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丁號自然也聽得出來了,眼珠子一轉,笑道:“那等傻事,使君是不會答應的。老先生一路辛苦了,還請住下歇息歇息,晚間容使君設宴相請。再者,我們小娘子去而復返,也是要謝過老先生的。”

    霍亥說話慢,腦子卻不慢,問道:“去而復返?”

    丁號頗為得意,將顏神佑被神仙請去喝茶,然後送回來的事情給說了一遍。霍亥還有一點不信,問道:“真的?”

    丁號道:“這是自然,老先生見過便知的。”

    顏肅之靜下心來,卻將眼睛放到霍亥身後一個青年身上了。青年看起來二十上下的年紀,身長玉立,身姿挺拔如松柏,從進門開始,顏肅之就看到了。不過因為當時有事要說,霍亥又沒有介紹,他才沒問。現在事情說完了,結果很讓人滿意,顏肅之就問道:“這是哪家兒郎?”

    青年一身錦衣,看著不似僮僕,顏肅之才有此一問。

    霍亥咳嗽一聲:“這是家兄之孫。名白,字長庚。有些武藝,一路護送我來的。”

    顏肅之眼珠子一轉,暗道,老禍害的侄孫子,必有些學問,又能一路護送他來,想有些本事。我這裡正缺好些個能帶兵的人,不如留這祖孫下來,老的可以裝門面、請教學問。這小的,考較考較,能成一員大將也未可知。

    便贊這霍白同學一路護送叔祖,不辭辛苦,十分難得。又命人將二人護送往驛館裡好生休息,盧慎搶先一步出去,得把河間王使者那裡清理乾淨了,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別讓霍亥遇上不該遇上的事兒。

    霍亥也確實累了,這麼大一把年紀了,同齡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他還來回奔波,是得休息了。不過他還惦記著一件事兒:“明日可否請問小娘子些許事情?”頗有一些求知的精神。

    丁號含笑道:“這是自然的。”

    顏肅之見霍亥望著自己,也點頭道:“小女自當拜望老先生。”又讓古工曹陪著霍老先生去安置。古工曹也是京城來的,倒是也見過老先生,好歹有些個共同語言。

    ————————————————————————————————

    霍亥一走遠,丁號馬上說:“不、不不,不能放他走!”

    顏肅之微笑道:“就要打起來,為了老先生的安危計,也不能讓老先生涉險吶!來,咱們合計合計,怎麼搞死河間王那個牲口。”

    丁號腦門上三根黑線滑下,應一聲:“先秋收吧。”

    顏肅之怏怏地道:“敢戲弄老子、坑老子的閨女,我弄不死他!”這種街頭無賴式的放話一說出口,顏肅之一怔,喃喃地道,“說得真順口,頗為懷念在京城時年少輕狂……唉,還是不輕狂的好,輕狂了,家里人跟著擔心吶……”

    丁號表示,他啥都沒聽到。

    盧慎道:“既然使者已經斬了,便當上表朝廷,請朝廷當心吶!哦,還有那位越太常,”說著一撇嘴,“可不能叫他裡應外合了。”

    顏肅之緩緩地道:“大善,”然後開始暴怒,“我日他祖宗!”媽蛋!讓老子頂缸,你們發夢還沒醒呢吧?

    顏肅之親哥親舅大舅子都在京城,他朋友雖然是皇帝表哥,可唐儀又是他親家,難保不受點什麼牽連。這消息要傳到京城,這幾家人家沒一個能推卸得了的。哪怕說“不知情”那都不管用的,這時候的株連,誰管你知不知情呢?

    謀反夷三族,沒得說。顏肅之雖然陸續撈了些親友過來,可是正經的三族當家人都在京城好嗎?這事兒,得虧他有私心,閨女也基本上說定了山璞了。不然被人一忽悠,別說,河間王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兒。一點頭,就把他哥他舅連大舅子帶親家一塊兒坑溝裡了。

    越家呢,還特麼好好兒的!

    憑誰被這麼算計了,心情都不會好。

    丁號是個結巴,不大會勸人,虧得顏肅之腦迴路跟正常人不一樣,罵完一句,他就平靜了。轉而琢磨起怎麼坑人來了:“可惜了,揚州太亂,通信不便,不能即時將消息傳至京城。不然,嘿嘿。”說著,摸起了下巴。

    丁號這才接上一句:“不直走也沒什麼,往東,吳郡也是揚州地界,就是遠點兒。”昂州通往京城的官道,是直線,穿過揚州。官道西面比較亂,湓郡的大部分領土在官道西,往東多走一點,就是吳郡了。如今韓斗在那裡,倒是比較太平的。出了吳郡,就可到揚州城,蔣刺史在那裡,雖然不能平定全境,不過州府周邊還是比較太平的。

    顏肅之道:“如此,甚好。”

    丁號道:“使君不去看看小娘子?”

    顏肅之笑道:“對對對,等下還要帶她去見這位老禍……先生呢。”

    語氣轉得略生硬,丁號聽了也沒啥表示。顏肅之吐了一下舌頭,問丁號:“老先生能見客麼?”

    丁號狡猾一笑:“看霍先生怎麼說了。”

    顏肅之點點頭:“家裡有白事,晚間我親往驛館去見霍老先生。”

    丁號尚不知顏靜姝之事,問道:“小娘子不是去而復返了麼?”

    顏肅之獰笑道:“是另一個丫頭,誤食了砒霜。 ”

    丁號還稍有不明,盧慎畢竟出身大家,一聽即明。這事兒,說不得又是家族之陰私,照顏肅之的表情來看,可能是死的這一個做了什麼,幸而小娘子福大命大,沒有中招。盧慎心裡有數,也裝成什麼沒看出來。他如今在州府委實有些個尷尬,顏肅之父女雖是待他一如往昔,旁人也力圖裝成很正常,然而行動之間,卻皆不以他為眾屬官之首了。娶老婆,不但老婆人好就好,老婆的娘家親戚能不能上檯面,也很重要啊!

    這時候,就更得裝不知道了,盧慎只說:“既然如此,還請節哀。萬幸小娘子無恙。”

    顏肅之點點頭:“晚間同去見霍先生。”見丁號與盧慎答應了,他才抽身到後面去見閨女。

    嚇死爹了!

    正兒八經相處還沒有十年的時間,閨女就差點被人害了,顏肅之想想就一陣的後怕。心裡雖然不解,完全想不通顏靜姝幹嘛要害他閨女。最後一面罵著“小賤人”,一面又再次歸結為“她爹娘就都不是好東西,她也是個小壞種”。

    罵著罵著,罵到了後面,一看,哎喲,閨女已經換了衣服洗了頭,擱那兒聊天兒呢。顏肅之就笑開了:“還是我閨女好!”

    姜氏嗔道:“你又沒個正形兒了。”

    顏肅之心說,我快嚇死了,要個P的正形啊?!厚著臉皮蹭了上來,跟姜氏坐在一處,問顏神佑:“覺得怎麼樣?”

    顏神佑眼角直抽,心說,我又不是真的死了,有什麼感覺啊?可是看他的眼神實在熱切,只好說:“躺得腰酸背痛。”

    姜氏道:“小孩子家,哪裡來的腰?”也笑,“虧得你阿婆機敏,不停的給你擦著汗。”

    顏神佑笑道:“是極,是極。”

    說話間,阿萱姐妹又到。原來,這裡鬧哄哄的時候,阿萱便覺得不對,使人去問,阿方又來說:“前面亂,小娘子們別過去,免得衝撞了。”與阿蓉一商量,覺得既掛白幡,又說亂,怕是有什麼不可言說之事,便都在室內不出門。過一時,聽說解禁了,這才一齊過來見顏神佑。

    六郎也帶了阿茵與八郎過來。蓋楚氏擔心,如果當著小朋友的面弄死了顏靜姝,會讓小孩子擔心。再者,年紀太小,不到萬不得已,少入靈堂為佳。直到此時,才都被允許過來。

    大家看顏神佑沒事,也都放心了。連六郎都作出“鬆了一口氣”的動作,看得人發笑。八郎見他哥這樣,也伸手拍拍小胸脯:“呼——”

    顏神佑忍笑伸手,去捏他的胖臉:“你知道什麼呀,也學六郎。”

    八郎(⊙o⊙)表情看著顏神佑:“阿姐?”

    阿萱忍不住別過頭去,趴在妹妹肩膀上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顏肅之笑得很是大聲,被姜氏拍停了:“小點聲,畢竟……”一呶嘴,方向正是顏靜姝那小院兒。顏肅之冷一臉:“我還沒放炮仗呢。”

    顏神佑也說:“阿爹此時別賭氣了,咱們太太平平的就好。”

    阿萱與阿蓉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想:看來是真的什麼陰私之事了。眼下不好追問,日後事情淡了,再問一問吧。

    事實上,不用等日後,姜氏就說:“雖是三娘自尋死,畢竟也姓顏,都去上炷香吧。不看她,也看四娘、五娘面上。”

    阿萱就挺明白的了,這事兒原本不算好猜,但是考慮到虞喆對齊王的態度,這也就不難懂了。

    於是一齊去給顏靜姝上了一炷香。顏靜媛已經哭暈了,顏靜嫻還在,小聲代顏靜姝道過歉。顏神佑道:“人死如燈滅,我已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顏靜嫻小聲答應了。

    姜氏又問顏靜媛怎麼樣了,大夫來看過了沒有,顏靜嫻一一回答了。姜氏嘆道,這倒是個好孩子,只可惜了,落到三房裡去。自己閨女沒事兒,她也有心情同情別人了,拍拍顏靜嫻的肩膀道:“你是個好孩子,不要累著自己。”

    上完了香,讓阿萱姐弟幾個先回去,自己一家人去跟楚氏問好。

    楚氏好吃好睡,見他們都來了,還笑問:“有事?”

    顏肅之心裡有點不自在,不討論正事的時候,跟親媽相處還真是彆扭呢!顏神佑倒是大大方方地反問:“來看阿婆,算不算事兒?”

    必須得算呀。楚氏笑瞇瞇地道:“算什麼呀,這就是呀。”

    顏肅之心道,真是看人下菜碟兒啊,您老真是好眼光,就對我閨女好了。當下將霍亥帶來的消息用“雖然是開玩笑,其實很生氣”的口吻給說了出來。

    姜氏臉都氣白了,六郎緊繃著小臉兒,罵道:“無恥!”

    顏神佑是被氣笑了:“哎喲,還真有這種不要臉的賤人啊?”

    楚氏道:“即刻發快馬,將首級並消息送往京中!”

    顏神佑止了笑:“啊?啥?不好!”

    楚氏沒好氣地道:“想到了?”

    想到了,當然想到了啊?我就是乾這樣的行家啊!顏神佑忙對顏肅之道:“要是河間王現在就往京中傳流言,京中親友……”已經撕破了臉,那邊開始還能忍得住,要是一直得不到消息,說不定就要出賤招,搞點流言出來,造成“流言裡的既成事實”了。

    顏肅之罵道:“我撕了這家賤人!”罵完了才說,“放心,快馬已經發了。繞道吳郡,不怕路上有人攔截。快馬半個月一準能到。”

    楚氏這才說:“那位霍老先生,去見一見,能留就留下來!他素有名望的,且正好可做一個證人。咱們家不能做反賊!”

    顏肅之父女匆匆離去,楚氏招手,叫六郎過來,給他講一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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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投資有風險,下手須謹慎。

    【1】《戰國策》——濮陽人呂不韋賈於邯鄲,見秦質子異人,歸而謂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立國家之主贏幾倍?”曰:“無數。”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今建國立君,澤可以遺世。願往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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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發表於 2016-12-7 11:26:44 |只看該作者
183  又一份盒飯

   卻說,顏肅之父女並州府諸屬官百密一疏,單想著此時交通不便,又是在秘密協商階段,當不至於傳到京城。卻忘了造反的人,陰暗面實在不少,千算萬算,漏算了萬一河間王一方故意將消息傳播出去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便是擅長搞這些的顏神佑,因近來種種事務頗為忙亂,又接了楚編劇的劇本兒要排演,也疏漏了這麼一種可能。

    至於屬官裡有沒有人想到了此節,那便不知道了。

    總之,這事兒被漏了出去了。顏神佑恨得直跺腳:“居然沒有想到還有這麼一招,氣死我了。”

    顏肅之眉頭緊皺,對顏神佑道:“消息已經放出了,河間王的使者也已經斬了,事情不至於壞到不可收拾。河間王能不能想到,是其一;想到了,能不能順利將消息傳到,是其二;傳到京中了,朝廷信不信,是其三;但是信了,你伯父他們也未必不能斡旋,拖延些時日還是能做得到的。”

    顏神佑道:“我跟自己生氣呢。”

    顏肅之道:“氣什麼?有氣拿河間王出去。再過不幾日便要秋收了,秋收一畢,糧草都有了,便即出兵,先下湓郡,再入荊州。”

    顏神佑道:“湓郡不好交給旁人了,否則正處在大軍後翼,實在不能令人放心。”

    顏肅之道:“張瀚如何?”

    顏神佑道:“這麼些個人裡,也就是他真個有管過一郡的經歷了。只是張瀚走了,他留下來的缺,須得有人填了。”

    顏肅之道:“無妨,離起兵還有幾日,可慢慢想來。先去見老禍……”硬生生把最後一個字給頓住了。

    顏神佑道:“好。”

    父女倆心裡存了事,便都笑不起來了。先前議事,總是有意無意地避免與朝廷起直接衝突,也是有這種顧慮在內的。大家只想著把昂州的消息封鎖掉——這個比較好辦,以往都是這麼辦的,這一回也攔下了使者發往荊州的消息,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在慣性思維之下,忘了另一方也是有主動權的。

    顏肅之見女兒表情很沉痛的樣子,故意岔開話題道:“何家的閨女,你待怎地?”說著又生起悶氣來。這事兒何二女看著無辜,實則愚不可及。原本這樣的婢子,照顏肅之說,打死算完。但是何二女她爹何大,又是玄衣千戶,比如得力又忠心的一個人。

    往根源里說,何二女本人是顏神佑親自挑了來的,又養了這麼些年,沒有將人調-教出個模樣兒來,反而養得單蠢無知。雖然不用跟部曲講這些道理,顏神佑自己心裡也是很不自在了。

    顏神佑含糊地道:“人已經拘了起來,等我跟阿娘、阿婆商量過了再作決斷罷。”

    第二個不自在的是姜氏,何二女當初是她作主留下來了,萬萬沒想到險些害了女兒的性命。若不是楚氏心思細,顏神佑說不定就會中招。一想到這裡,姜氏就膽寒,深覺不特是何二女,身邊所有的人都要梳理一遍。並且著手整理一下飲食等章程,杜絕此類事件的再次發生。

    顏肅之道:“不要想太多!為個婢子束手束腳,又能幹得成什麼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明白麼?”

    顏神佑道:“是。那何大呢?”

    顏肅之道:“他自然是照舊了。只不過,也要與盧大一般,有些個不自在。”

    顏神佑道:“盧大郎這運氣實在是差。人有五倫,於父子、夫婦上,他皆不順遂。”

    顏肅之站住了腳,顏神佑一回頭,跟著站住了,站在他面前仰頭問:“怎麼?”

    顏肅之道:“他畢竟年輕。江氏與他是結髮夫妻,自然是不想疑妻子的。他在本家頗受了些委屈,對岳家自然會有期望,也不願意去疑。不單是他……”

    顏神佑心頭一動,她爹也是在自己家受了不少委屈的人。只不過當時她爹中二癌晚期,連岳父家一起埋怨上了。後來病好了,對岳父家比對自己家也差不到哪裡去了。果然是有共同的經歷才能產生共鳴。

    伸手扯了扯她爹的袖子,顏神佑故作輕鬆地道:“吃一塹長一智罷,在他這個年紀能做到他這個位置的又有幾人?眼下出錯,只要心擺正了,反倒是件好事,免得以後犯更大的錯,到時候無可挽回,才要令人嘆息呢——他如今,心結解開了沒有?”

    顏肅之道:“他是個明白人,總是會越挫越勇的。何況他父親也不是個傻子,總會相勸一二的。你以為當初我只是區區一縣令的時候,他來投我,是他自己能全做得了主的麼? ”

    顏神佑道:“那便好。畢竟同患難了這些年,不要有不可挽回的事情發生才好。”

    顏肅之道:“走,見見那位霍老先生去吧。”

    ———— ————————————————————————————

    霍亥累慘了!

    當然顏肅之跟唐儀雙二聯手整趙忠的時候,他就已經很老了。過了這麼些年,他又在這亂世裡一路奔波,雖有侄孫一路侍奉,他也累得夠嗆。老年人覺少,可他一到驛館,擦完臉就睡著了,呼嚕打得震天響。

    霍白聽說顏肅之來了,才輕輕將他搖醒。

    霍亥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打了個哈欠道:“老了,當年出京的時候……”

    霍白額上青筋一跳,心道,您老人家打京城出來就跟了個反王,很光彩麼?

    霍亥已經習慣了這個侄孫的沉默,哀聲嘆氣地道:“老嘍,小年輕們都嫌我囉嗦不理會我嘍。”

    霍白:……

    也不知道為什麼,霍亥近來話越來越多,說話慢,說的卻不少。這讓被派來侍奉的霍白十分苦惱,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這麼念叨呀。

    還好,顏肅之的到來拯救了他的耳膜。

    霍亥雖是前輩,但是承過顏肅之的人情,架子便端得不夠高,彼此都頗為和氣。顏肅之再次祭出“拖”字訣,父女倆一路上都想過了,這回用拖的,不至於再節外生枝了。先命女兒來拜謝霍亥通風報信的情誼,雖然顏肅之自己已經下了決定,霍亥能有這份心,還是很不錯的。

    顏神佑裝作乖巧淑女樣兒,溫文爾雅一福禮。霍亥笑道:“是個好姑娘。我也沒幫上甚麼忙,令尊行事很不糊塗哩。”

    顏神佑微微一笑:“您老也很明白事理。”

    那邊盧慎已經與霍白喝上了。兩個都是年輕人,亦都有些本事,霍白雖然沉默,禮數卻懂,兩人就默默地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

    顏肅之這裡,只說些昂州風物,問霍亥沿途所見,百姓是否安泰。

    霍亥道:“你這話不實誠,當今天下,自三十年前起,百姓便不敢說自己過得安泰啦。”

    丁號又來安利:“那啊啊,您嗯,得、在、咱、們、昂、州、瞧、瞧。安、居、樂、業。”

    霍亥來了興趣:“我這一路,也就是入了昂州,始覺得好了些,果然全境如此?”

    丁號驕傲一挺胸:“當然!”

    霍亥瞇著一雙老眼,將丁號上下打量過了,再看看顏肅之,道:“那真要看一看了。”

    顏肅之打圓場道:“老先生一路辛苦,多歇息幾日,四下看看,我當悉心招待。慢慢看,住多久都成。來,請。”向霍亥舉杯。

    霍亥也滿飲一杯。

    顏肅之恐他年高,便不再勸酒。霍亥也不貪杯,卻又朝顏神佑舉杯:“早先頗聽聞小娘子有神異之事,今番天上歸來,當為小娘子接風。”他這麼說了,滿屋子說話的、喝酒的,都停了下來,一起舉杯。

    這種說得好像她真的死了一回似的口氣……顏神佑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紅著臉也舉杯。

    霍亥藉此打開了話匣子,十分感興趣地問:“小娘子見天上的神仙,都是什麼樣子的?有羽人乎?有鸞鳳乎?有天帝乎?教授小娘子製鹽之法的仙子,這回見到了嗎?生得什麼樣子?”

    顏神佑愣了一下,這個……楚編劇的劇本兒裡可真的沒寫啊。

    這個得自己編了。顏神佑默默放下筷子,拼了!

    若要取信於人,那就得編出一整套的神話體質,包括服飾、建築、飲食,等等等等。丁號等人是無論如何不會拆台的,比較坑爹的是徐昭,他舅家表妹掛了,他也得過來,忍不住問顏神佑:“天上是什麼樣兒的?”天上神仙府,凡人總是嚮往的,逮著機會了,那是必要問的。

    還好,顏神佑是穿來的,中古神話體系那是相當地豐富,什麼三十三重天,什麼蟠桃園,什麼“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又說天上有南斗星君與北斗星君,他倆跟她聊了那麼一會兒。南斗星君主壽祿,所以“預言”就是這位仁兄跟她說的。

    眾人都聽住了。

    霍亥聽得很仔細,還時不時發問,比如問:“到何處尋這些天兵天將來?”

    顏神佑答曰:“我就去了一會兒,沒人告訴我。”

    霍亥:“……”

    顏肅之肚裡快要笑死了,還要作一本正經狀,對顏神佑道:“你揀知道的都說給老先生聽來。”

    顏神佑瞪她爹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親爹哎,有這麼坑閨女的麼?沒辦法,她只好開始編。到最後有些不記得了的地方了,就說統共上去那麼一會兒,看到的就這麼些了。

    這倒也算合情合理了。

    霍亥嘆道:“恨不能見神仙面呀。”

    顏神佑掩面。

    酒過三巡,顏肅之便請教霍亥:“以老先生之見,河間王是否會往京城散佈謠言,說在下從逆?我擔心昂州與京城消息不通,恐陛下為反王蒙蔽啊。”

    霍亥夾了一筷子筍絲,哢吱哢吱慢慢嚼了,等得顏肅之想掐著這老頭的脖子把這口筍絲摳出來,好讓他快點說話。終於,筍絲嚥下肚了,霍亥才道:“河間那裡,不是沒有能人。不過——”

    顏肅之發誓,一定要把這老頭兒跟他侄孫扣下來當牛做馬,不然對不起自己被他吊的胃口!心裡發著狠,面上還作恭謹狀。霍亥道:“我知曉之時,尚無這等風聲傳出。等他們想到了,使君這裡的首級,也傳到京中了。”

    顏肅之長長舒了口氣,微笑道: “如此,甚好,甚好。”

    一時賓主盡歡。

    臨行前,顏肅之再三叮囑,讓霍亥好好休息,城中驛館,這一處就暫時劃歸霍老先生居住了。霍亥也沒有老糊塗,反而向顏肅之要幾個嚮導,道是接下來要往城裡轉上一轉。

    顏肅之滿口答應,轉臉就讓顏神佑安排幾個輿部的人跟隨。

    ————————————————————————————————

    父女倆回到府中,天色已暗。州府雖有顏神佑“死而復生”這樣的大喜事,卻有顏靜姝死了的喪事。不至於大操大辦,倒也禁了戲笑。哪怕很多人心內快意,楚氏與姜氏卻都是細心的人,各各傳令,禁止高談闊論,更不許到顏靜媛姐妹面前說三道四。

    府內移植了些樹木,如今也是鬱鬱蔥蔥,間或有幾聲蟬鳴,聽起來越發顯得四周清幽寧靜了。

    原本父女倆說好了,是要跟姜氏商議一下,如何處置何二女的。不想到才入府,往後頭走了沒幾步,就看到庭院之中隱隱約約有半截身影,簷下還有幾個玄衣往那身影上瞪著。

    聽到腳步聲,燈籠也都打起來了,顏神佑才發現,這是跪著一個人。身影頗熟,細一分辨,當是何二女她爹——何大。顏神佑心裡就有數了,拉拉顏肅之的衣袖。顏肅之的臉已經不是臉了,顏神佑又拉了他的袖子一下。顏肅之才緩了緩神色。

    何大的腿已經跪僵了,聽到腳步聲,又聽周圍人叫“使君”、“小娘子”,才遲鈍地轉過身來,伏拜於地。雖然州府掩住了消息,何大作為顏肅之親信之僕,還是知道了一些風聲——他女兒還涉案,已被關押起來。

    顏肅之嘆道:“何必,何必。”

    何大道:“是小人的女兒犯了大錯,我做她的父親,理當受罰。”

    顏肅之道:“罷罷,進來再說。”他的心裡必要何二女拿命來抵罪的。否則此例一開,人人將主人當成顯擺的工具,那還了得?不過何大一向忠心得用,倒不好對何大橫眉豎眼了。

    顏神佑有些愧疚,她將何二女弄過來,也是好玩,也是看著何大對顏肅之有用。造成今日的局面,她也不是沒有責任的。

    顏肅之父女倆且不往後面尋姜氏,先入了廳事,何大也慢慢起身,拖著發麻的腿進來又跪下了。

    便在此時,後面姜氏遣阿方過來傳話。阿方先對顏肅之與顏神佑施禮,同情地瞥了何大一眼,只管對顏肅之道:“娘子說,此事何二女不是主謀,只是不夠機靈,做事不過腦子。既做下這等事來,也是忠誠之心不純,家裡是再不敢留她了。雖是無心,畢竟犯了過錯,打了十板子。何大為人忠誠,著他領回去好生教導。”

    顏肅之心裡是嫌輕的,但是姜氏已經判了,他便問顏神佑:“你看呢?”

    顏神佑道:“便依阿娘。阿娘既已罰過了,此事在這里便打住了。畢竟相識一場,與她些尺頭帶走罷。受了刑,怕不好走動,給她套輛車。”

    顏肅之心下嘆氣,這閨女什麼都好,對外人也下得去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會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心軟。還好,何二女這個禍患如今滾蛋了,自己閨女會莫名其妙發善心的機率大大降低了。

    顏肅之又對何大道:“你……且降為百戶,依舊在我這裡侍奉罷。放你出去,你的日子又要難過了。”

    何大一直流淚,聽到這裡,終於哭出聲來:“是我對不起郎君呀!”

    顏肅之也有些感慨,對他道:“回去好生教導兒女吧。”

    何大一個勁兒地磕頭。室內是鋪了席子的,只聽得一陣陣的鈍響。顏神佑命人將他架起:“看你這樣子,也不要馬了,一塊兒坐車走罷。阿方去領二女出來吧。”

    阿方答應一聲,對何大道:“我領她到西邊角門兒上,你去接著罷。”心道,這個何二女,打小了就不肯用功去學。不過看她爹面子上,對她寬容些,沒想到蹬鼻子上臉,自以為特殊,一點做奴婢的自覺都沒有,讓她滾蛋算是便宜她了!又有點同情何大,有這麼個閨女,真是把親爹都坑了。

    何大道了一聲謝,又給顏肅之父女磕了頭,才往角門那裡去了。

    不一時,領了何二女到西邊角門,交付給了何大。何二女沒經過什麼事兒,已經嚇壞了,見了何大,張開嘴就想哭。何大待她撲過來,揚手便是一巴掌,將她打翻在地,揪著領子就扔到了車上。對阿方一拱手:“有勞了。”

    阿方使個眼色,命小丫環將兩匹布遞了過去:“這是小娘子賞的。”求情的話一字不提。

    何大走後,阿方便想,自己的兒子是跟著六郎的,可得好生耳提面命一番,以何二女為戒才好!

    那一廂,顏氏父女已經到了姜氏那裡。姜氏不想再提何二女,只是厲聲道:“以後不中用的奴婢,一個也不許留。”又說了飲食上的事兒,從此,家裡上下吃飯都得用銀筷子。吃食也只吃自家廚房拿來的,每餐都要心腹的侍人去領。廚房也要搜檢。

    因為是耗子藥出的事兒,家裡不再用砒霜藥老鼠了,改用捕鼠夾……

    一條一條,都說了出來。

    顏肅之父女倆唯唯答應了。一家三口,誰都沒有再提何二女。

    讓這一家人意想不到的是,何二女並沒有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何大帶她回家,讓她見過了母親、兄姐等,她的母親還要問她:“臉怎麼了?”

    何大虎著臉,問何二女:“府裡究竟怎麼了?”

    何二女被打得慘,聲音有些含糊地道:“三娘好壞,拿毒餅與小娘子吃……”

    何大厲聲道:“那又與你何二?為何要打你?”

    何二女哭道:“我不知道餅子有毒……就拿給小娘子……”

    哢喇一聲,一個炸雷在一家人頭上響起。何大原以為女兒只是犯了個大錯,攆出來,他揍這丫頭一頓,讓她長點兒記性,快點發嫁了算完。沒想到這不是犯錯的問題,這簡直是有罪了。

    一家人都不說話。

    何大對妻子道:“她剛回來,給她吃頓飽的吧。”

    何大娘子一看丈夫的臉色,就覺得不對,顫抖著答應了。哭著跑去做了一頓飯,夏天的飯食,熟得快,何二女腫著臉,還吃得挺開心。何大娘子見丈夫手裡拿著根草繩,再看女兒吃得歡快,硬拉著何大出門兒:“我跟你說件事兒。”

    到了隔壁去,就問何大要怎麼辦: “郎君娘子可說了什麼?”

    何大道:“攆她回家,小娘子還給了兩匹尺頭。可她做下這等事來,我是不能讓她活了的。”

    何大娘子道:“小娘子賞的尺頭,我看了,很好的料子。你緩兩天,容我給她做身發送衣裳,行不?”

    何大咬牙道:“若非郎君喚回了小娘子,現在在發送的就是小娘子了!府裡將此事隱下了,並不宣揚,已是大度。府里大度,我們不能不知好歹!事情揭發出去,我們一家還有什麼臉面做人?拖過今日,我怕咱們都要心軟,還想讓她過年哩。你自家說,她做下這等事體來,可還有活路?”

    何大娘子道:“那……那… …”

    “沒甚好說的了,待她睡了,我……便親自動手。你要心疼她,現在就跟老大媳婦連夜去縫衣裳吧。將我的壽器與她用吧。”

    何大娘子不敢違逆丈夫,拉著長子媳婦去做衣裳去了。何大在院子裡發呆,直到月上中天,才悄悄推開何二女的房門,一根繩子,將何二女絞死。

    ————————————————————————————————

    顏肅之父女尚不知曉此事,父女倆正開心——程妙源又來了,這一回是好事,他將荊州地理形勢圖獻上了。他原說的給顏神佑的新婚禮物,就是這個了。現在見顏肅之準備跟河間王乾仗,也顧不上時間了,先跑了來,將地圖一捧:“某性急,先將與小娘子大婚賀禮奉上,且佔一席之地。”

    原來,程妙源世居荊州,他哥哥原也是荊州上層,可惜去年死了。不過因為掌管文案,有許多荊州的檔案,這個……都悄悄地複制了一份帶回了家。在沒有復印機的年代,這是一項大工程,也只有這樣的地頭蛇,又有官府門路,才能做得出這樣的樣來。

    程妙源奔昂州,除了家眷細軟,這部分資料也都帶了來——包括土地人口籍冊。不過那些過於笨重,還有一些是竹木簡,此次會面,他帶的就是一軸地圖當引子。

    這是顏肅之父女夢寐以求的東西!顏神佑知道,蕭何入咸陽,只搬取秦之檔案,便知天下戶口地理,為劉邦搶占了先機。顏家據昂州,這一項做得很好,但是昂州之外,知之甚少,資料也不全。她一直愁的就是這個,拼命地發展輿部,沒想到程妙源這麼地及時雨。有了這些檔案材料,顏神佑甚至覺得,她已經伸開五指,將荊州罩在掌內了。剩下的,就是收一收手指的功夫了。

    程妙源這裡,是看顏肅之不與河間王合作,覺得他是個正直的人,為了方便顏肅之搞死河間王,這才獻的資料。

    顏肅之大喜過望,對程妙源深深一拜:“我得程公,如魚得水。”

    程妙源道:“我非為明公,是為荊州百姓,是為朝廷、為天下。還望明公早起義師,解民於水火之中。”

    顏肅之滿口答應了:“秋收之後,某便整軍。”

    此時開心的三人都沒想到,在荊州通往京城的路上,也有一隊人馬在拼命趕路,一直擔心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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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6:57 |只看該作者
184  神奇的腦洞

    人生在世,並不是在刷一個單機遊戲,顏家這一路走來算是順風順水,卻也不能杜絕沒有人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暗搓搓玩點陰的。說來顏家在昂州做的不少事情,也是暗搓搓地瞞著朝廷,一定程度上說,大家的做法倒有相似之處。

    所不同的是,謀劃之時的心理而已。

    卻說,河間越家也是一方著姓,族人做官的也不在少數,譬如那位太常,又譬如河間王那位原本的親家。

    這位仁兄原本是在青州做郡守的,管著一個大郡,平日為官倒也不錯了,本事也有些,還扛住了最初的義軍。吃虧在世道不好,這天下就像曬透了的干草,點火就著。他那點本事,在農民起義的熊熊烈火之下,就是杯水車薪。

    傳承了許多年的世家,積累是有的,本事也是有的,卻往往帶一點保守色彩。這讓這位越兄檯面對如火如荼的形勢,缺了些果決。於是不得不捲起包袱、帶著自己在青州如今來的人馬,一溜煙儿往河間跑。半道上遇上了五王起兵,他乾脆就跟著河間王混了。

    當然這種事情是絕對不可以明著說的,說出來了,就要做好承受“從逆”罪名的準備。越家在河間也是大姓,河間王為拖人下水,許下了重諾,為世子定下了越峰的女兒。越家也不敢高調宣布,蓋因這是河間王起事之後定的親,是實打實的“我就是瞧朝廷不順眼,想讓皇帝下台”的態度。

    河間王妃也是世家出身,河間王岳父還在京里呢。可他只要表示畫清界限,那就沒太大問題。雖然是夷三族的大罪過,到底還有那麼個迴旋的餘地。五王的岳家,可都是全國數得上字號的人家,也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混過去了——真要認真來個“夷三族”,朝廷該空了,這仗也就不用打了。所以朝廷不得不將此事一筆帶過,來了一個“概往不咎”。

    政治這玩藝兒,有時候就是這麼扯淡。

    雖然是心領神會秘而不宣的事情,靈醒點兒的人是都明白的,不過是瞞著朝廷而已。

    有了這門親事,越峰自己是要為河間王張目。他雖然對付這樣的大亂獨木難支,然而若做個附庸,倒是有些眼光的。南下荊州,也是他一力主張支持的,到了荊州之後,果然得到了一州之地,越峰在河間王系的聲望大漲。

    本以為一切都會繼續順利下去,比如,五王裡,穎川王已死,東海王被方會圍了起來,阮梅這個腦抽,他居然奔冀州去,對東海王袖手旁觀,東海王眼瞅就死定了。能跟河間王競爭的也就只剩下汝南、濟陽二王了,這二王的地盤也沒河間王大,勢力也沒河間王強。朝廷裡也是人心浮動,快要撐不下去了。

    河間王將是最大的贏家,連帶的越家也要跟著雞犬升天,或可躋身一流世家之列。

    誰知道演員沒一個聽越編劇安排的,他們一個比一個大牌,不但不照著劇本演,還擅自發揮改劇本!

    先是,鬱陶命部將拖著濟陽、汝南二王,自己死咬著河間王不放。一聽說河間王入荊州,立即調頭追了過來。

    再是,河間王也扛不住了,同意了荊州士人的建議——聯合昂州。代價就是,越峰他閨女已經到手的大老婆名額飛了,變成小老婆了!

    【那我TM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越峰出離憤怒了。

    可大家都知道,玩政治就是在耍流氓。越峰已經上了賊船下不來了,他的家族已經在河間王這裡投資得太多了。就像銀行,已經給一個企業放了太多的貸款了,看著企業也不像是撐不下去的樣子,那必須繼續貸給它,讓它盤活了資產好盈利。這樣才能把利息收回來。在此期間,再生氣也不能翻臉啊!

    翻了就血本無歸了。

    越峰對河間王,只能忍了。不但要忍,還要忍得漂亮,還得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還得裝得特別為河間王考慮,他得贏得河間王的愧疚,讓顏肅之哪怕出了牛馬力,最後河間王還得覺得對他越家不起。

    然而忍也不能就這麼平白地忍了,那豈不是太窩囊了?越峰覺得,自己受了窩囊氣,那必須不能讓顏肅之好過了。是以在河間王的使者出發之前,越峰就開始琢磨,要怎麼給顏肅之添堵。

    這個添堵,還不能是明著的叫板,那樣之前的委屈功就白做了,還是得暗暗的來、從河間王的角度上來做。

    越峰平亂治民水平不夠,琢磨這些事情的技能樹居然點亮了。還真讓他琢磨出了一個相當陰毒的法子來——將顏肅之投了河間王的消息傳到京城,顏肅之父、母、妻三族俱在京中,這下子樂子可就大了。

    有些人便是如此,自己抱著堆破爛兒覺得稀罕了,便覺得人人都要跟他搶垃圾。越峰就是鑽進這個死胡同里出不來了,雖是心裡不想顏肅之佔這個位置,卻潛意識裡覺得欲成大事,需要昂州這個沒有亂起來的根據地,以及——顏肅之肯定會屁顛屁顛地答應。

    前提條件就假設錯了,越峰的腦洞就越開越大,思緒如同脫韁的野狗一樣越跑越偏。在此基礎上,他便尋了一個河間同鄉,將他的意思傳給河間王——必須不能是自己出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雖是句電影台詞,卻是句不作偽的大實話。昂州這裡,盧慎、丁號等“從龍派”在缺人才的時候尚且要排斥文化水平比較高的南下士人。河間王面前,也是派系林立,從京城就跟隨的藩邸派、河間派、荊州派,至少三派,此外還有河間王收容的前穎川王那裡逃出來的一小撮腿長的。眼瞅著又要來個昂州派。

    相互之前的爭鬥那是相當厲害的。這樣大的矛盾之下,各派系內部的爭鬥就顯得無足輕重了。河間老鄉們願意幫越峰這個忙。

    於是,使者在昂州拼了老命地遊說顏肅之,河間派在河間王面前也是拼了命地遊說河間王。一個中心思想——逼顏肅之就範。

    “顏氏與水氏本有夙願,消息傳中,再有推手,若今上夷顏氏三族,則顏肅之必與朝廷成死仇!屆時不須殿下如何許諾,他也是要反的。如今穎川已薨,東海避走一隅,濟陽、汝南如喪家之犬,舍殿下,他還能投誰?”

    “顏二之父是國之元勳,世忠朝廷,非如此,不能令其下定決心吶!”

    “顏二少年時桀驁不馴,如今遊說,是顏二居上風,日後恐難轄制。朝廷夷他三族,他無路可走,來投殿下,方可滅滅他的威風。他有求於殿下了,才肯俯首帖耳。”

    凡此種種,輪番轟炸。河間王原是有些猶豫的,不想過了大半個月,還沒有收到使者的回信。

    河間派又說:“恐事有不諧,顏二必在推三阻四。益州難下,殿下需要昂州之地,凡事先禮後兵,事到如今,必得令他歸順才好。”

    河間王這才拿定了主意,決定讓京城的暗樁配合著散播流言。

    荊州、昂州的使者都在路上,拼誰先到京。

    ————————————————————————————————

    顏肅之這裡,根本就不知道河間王已經將賤招付諸實施了。

    他打霍亥那裡得到了一些消息,與自己的猜測相印證,便以自己的使者已經上路,不必擔心河間王耍賤招了。專心召集了以顏神佑為首的一干人等來研究程妙源帶過來的資料,程妙源帶來的資源很多、也比較翔實,然而消化吸收還是需要時間的。留給昂州的時間並不多,至少秋收之後半個月內,他們就得集結部隊,開始動手了。

    在這一群人裡,有豐富的戰爭經驗的人,數目為零。顏肅之父女雖然也帶過兵,也打了幾場絕對優勢的勝仗,但那都不是戰爭,頂多算是圍剿。無論是海賊還是山匪,再強,也不過是烏合之眾。河間王則不同,再弱,他的勢力也是有組織有紀律的一個有機整體。剿匪只能算是練兵,進軍荊州,才是真的對陣。有組織有紀律,有後勤有戰略。為政治目標服務,而不只是搶點東西就算完。

    又有,打下地盤之後,如何安撫民眾,站穩腳跟。如何與當地著姓相處,既能用他們治民之長,又不令他們坐大,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這些都要事先商議好了。

    顏肅之心裡明白,這樣的軍事行動,昂州方面必得他親自帶隊——昂州方面,還沒有什麼能讓人有安全感的、能獨當一面搞這麼大軍事行動的將領,比人才凋零的朝廷,可用的人還少。唯顏肅之能夠節制諸軍,顏神佑也能——但是顏中二不捨得閨女去拼命。除了他倆,就再沒一個人在軍隊系統有這麼個威望了。

    還是他去拼命,閨女看家得了。可這家,也不是好看的,顏肅之出兵,不能自己一個主帥,底下全是兵,還得有各級的將領、還得有些文書。留下來給顏神佑用的人,那就少之又少了。

    這個時候就顯出昂州的根基確實淺來了,底子薄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將領就那麼幾個,能臨民的官兒也就那麼一點兒。與這些相比,糧餉反而不那麼愁人了。

    顏神佑被分了留守的任務,她又動起了點歪心思。顏肅之能想明白的事情,這一屋子的人都想明白了,顏神佑也不例外——事實擺在那裡呢,不用腦子,光用眼睛都能看得出來。

    誰都知道,顏肅之要親領大軍去收拾算計他閨女的王八蛋,必然帶很多人去。打仗其實打的是後勤,以前小打小鬧的還行,現在大軍出動,後方比前線還要忙。必然缺人。

    而信不過的人,現在州府上下一致的意見就是:不能用。

    顏神佑聽眾人討論許多日“某處可屯兵”、“某處有水源”、“某處可徵糧”、“某處的門閥特別壞,不效忠朝廷,要打一打”。負責解說工作的是程妙源,資料是他獻上的,解說的工作自然非他莫數。與輿部傳來的消息一驗證,程妙源說的倒都是真的。

    顏神佑也不時插一兩句:“這二年干旱,不知道地形地貌是否有變?原本有人煙的村莊,會不會因為乾旱逃亡了?到時候興沖衝過去又尋不到補給,豈不麻煩?又有,前番大旱之後卻是大雨,今年秋後是否會如此?沖壞了道路怎麼辦?”

    程妙源開始看到她的時候,是十分不開心的。他自認也是個開明的人,倒並不是說女人就得蠢才顯得可愛。他也喜歡明理的婦人,覺得唯有慧黠的女子才值得敬愛。但是,凡事須有個度,一個婦道人家,跑到男人堆裡來論政,也管得太寬了吧?

    程妙源倒是個學問不錯的人,這個學問不只是死讀書,他還通曉些風俗,知道荊州旁邊的這個昂州,骨骼清奇,女人悍勇,以為顏神佑這是受了昂州風俗的影響。當面不好說,要給顏肅之留點面子,只要顏肅之不反朝廷,其他的,都是小節。

    決定背後勸顏肅之一勸:縱容女兒不是這麼個縱容法的。你也是個頭面人物,說出去了,不好。有這麼個念頭,看到顏神佑在側,他也忍了。只是行止間避免與顏神佑有什麼直接接觸而已——這也算是禮教大妨。

    讓他想不到的是,顏肅之一擺手:“他們那是沒有遇見過這麼能幹的閨女。”

    程妙源:“……”正常人跟中二病是沒辦法講道理的。

    看在他沒選反的份兒上,程妙源忍了。

    這回顏神佑又舊事重提,說起:“這樣人手是真的不夠用了,你們真不把閨女妹子給我?不給我也行,我要招女官了啊。”

    古工曹一聽,四圈兒的頭髮都要支起來了:“啥?”您老怎麼還沒忘這一出啊?你行你上,這沒關係,咱們聽你的。可你不能……不能這麼幹啊!萬一有個閃失,你的政治前途就完蛋了你造嗎?你的政治前途一完蛋,這大後方還有誰能夠坐鎮?你說!咱能別一拍腦袋就想一出是一出嗎?女人裡是有能幹的,我承認,比如我老婆,我就不敢惹她。可是讓女人全面上手政務,真的大丈夫?

    還有,你上次搞的什麼招募,不是我攔著,我老婆孩子都沒敢應你,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太蠢的,頭腦發熱想弄權的女人,你看不上。有腦子的,人家有自知之明,不去幹!

    還沒等他提出反對的意見,程妙源已經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什麼?這簡直是胡鬧!”程先生氣得直打哆嗦,“這怎麼可以?!”要不是這丫頭她爹還在跟前,不好當著人家家長教訓人家孩子,他一準兒開罵了。

    顏神佑不慌不忙地道:“程先生盡知荊州事,卻不如昂州內情。昂州建制不過數年光景,設立州府之時,人口堪堪達標而已。縱有這二年招徠流亡,其數目也不足與他州抗衡。時至今日,哪怕揚州戰亂離喪,昂州戶口也不到揚州二分之一,荊州尚且太平,流亡又少,戶口數當在昂州三倍。”

    程妙源道:“昂州豈無丈夫?”

    顏神佑道:“這只是明面兒上的賬。”

    “?”

    顏神佑上次未能說服州府同意,這些日子也沒閒著,戰亂是政治洗牌的好機會,又何嘗不是天賜的追求男女平等的良機?她一直堅信,這世上絕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凡事還是自己爭取來的踏實。哪怕這樣的爭取,一定要付出血淚乃至生命的代價。有戰爭,男性的不敷用,必然導致女性走上前台。【1】

    戰爭從來不可能讓女人走開,相反,男人戰死了,後果都壓到女人頭上了。既付出了辛勞,顏神佑就要為這份辛勞多討些報酬。

    依舊是用數據說話,雖然有程妙源這個外人在,不好說得太過詳細,大致的意思,顏神佑還是說明白了:“越是繁華之地,根基深厚之所,門閥著姓越是多,隱田隱戶越是多。揚州、荊州之人口,絕不止賬面上這些,昂州,卻是真的只有這麼多。雖說兵不在多在於精,卻也不能少別人太多!還要分兵駐防!現在現生,也得十五年後才能頂用。我沒聽說過哪一次似這般平定天下的大仗,最後不拉女丁的。”

    顏肅之、丁號、盧慎這些接受能力強的,已經在思索了。沒錯,眼下是真的沒有人可用了。

    顏肅之只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昂州亂不得,不拘男女,我都不能讓生手在這個時候拿昂州試手。你能讓她們不出錯?”

    顏神佑道:“現在招人,無論男女,都是生手。若是諸君家眷,倒比旁人可信些。”

    程妙源見顏肅之似乎是真的在考慮這種可能了,不由大急:“這……這……這是陰陽顛倒!”

    顏神佑正色道:“晝夜交替,也未見太陰太陽有甚混亂。或者,程先生有何良策?可有可信之人?”

    程妙源語塞,他不是書呆子,自然也知道曾經發生過的刺殺事件。“可信”二字,確是比較微妙的,他便又提出了一個難題:“男女混雜,豈不有傷風化?”

    這一點顏肅之倒先為女兒開脫了:“昂州民風純樸,一向如此,也未見有甚不妥之事。”

    顏神佑上一次提議被打回,知道此事之艱難,也不是沒想過對策:“丁先生愛女便是來幫過我的忙的,也未見有不妥的地方。我的意思,又不是讓她們現在就領印主事,文書還坐得罷?又有,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管一管這些,總是使得的罷?誰家的家務不是娘子們在管?”

    程妙源還是在搖頭:“終是有男女混雜之時。”

    顏神佑見他委實難纏,便再次問他:“您有旁的辦法麼?”

    程妙源答不上來,辦法當然是有的,比如說,廣招賢能。問題是,利益集團總體上是有排外傾向的,昂州的利益集團已經初步形成了,再不是剛創業的時候見人都想拉來入股了。創業股在顏肅之手裡,原始股已經入完了,再來想搶原始股,那必須是敵人。

    顏神佑說對了,昂州缺人,這就意味著原來的集團再開明,再願意接納外來者,也不能讓外來者的比例過高。米多,放些水,做出來的是米飯,加點水也行,再添得多了,就得變成粥了。再多,米都看不見了,米反而成了“哎呀,水里落了幾粒雜質”。

    米粒肯定不樂意。

    顏神佑看程妙源這個樣子就樂了,因為程妙源是個忠於朝廷的人,便沒有“打下揚州、荊州,那都是顏公治下的子公,何必分地域,是男子都可以用”這個說法。不過,等程妙源走了,想要進一步說服丁號他們,就得來點乾貨了。

    程妙源果然無奈地走掉了。介紹完情況,顏肅之也給了他一張鎮南將軍幕府的聘書,請他做嚮導。他就可以去收拾行李,等待隨軍出征了。

    留下來的,才是重頭戲。

    顏肅之就說了一句話:“昂州須穩。”

    顏神佑道:“咱們不是為了作嫁的,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便將話說開了罷。自朝廷明令,士紳可自募兵起,門閥便將再興。縱得天下,又是另一個當今朝廷。到那時再動手,就晚了,也難!不止門閥,便是鄉野村夫,為自保,宗族之勢也會強,看看流亡的百姓就知道了,往往是宗族長者帶領。鄉間自保,也當如是。到時候遍地塢堡,嘿嘿。

    諸位難道想在那樣的天下里施展報復?施展得開?昂州之強,在於戮力同心,不政出多門,百姓的田產,州府保證是他們自己的。出了昂州,可就不是這樣了。大亂大災之年,正是兼併的好時候!”

    丁號道:“則與婦人何干?”

    顏神佑冷冷地道:“我還想讓女童識字,丁女可自立門戶謀生不被歧視哩。一個家,沒有女人,是團不到一起來的。如果女人不被強拘在後宅……哼哼,拆大族而為小家,正是時候!小門小戶,難禦天災,丁女更是如此,他們就會依附朝廷。事成矣。我就是要先做出例子來,呵呵,現在就要埋下釘子。我沒想著一步就能做成,可總要試上一試,越著現在昂州還穩,越著事情還少。早犯錯早改,才能早早走上正道。”

    婦女解放,要破除夫權、族權,反過來,又何嘗不是如此?萬幸的是,哪怕是封建政權,也是討厭族權的。引皇權而抗族權,這一步棋走得好了,是可以省力許多的。

    顏肅之驚呆了,一屋子的男人驚呆了,萬萬沒想到,顏神佑的腦洞開得這麼大!

    半晌,盧慎方道:“還真是可行的。”他是世家出身,卻又是昂州的政治上層,自然是不想自己參與治理的地盤是個空殼子、政令不通,無法管到宗族之下的百姓。

    顏肅之下了個結語:“悄悄地做,今日之事,不得外傳!”

    眾人肅手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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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1】戰爭時期,尤其是最近的這一次大戰,女性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做出了很多的犧牲,才有了立足之地。兔朝的婦女犧牲尤大,有現在的地位,絕不是哪個男人一時的憐憫給的。當然,這與兔太祖的開明也不無關係。但是,兔朝婦女真的很拼命,軍兔就不說了。兔朝建立之後的生產運動裡也是,真頂半邊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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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7:13 |只看該作者
185  變態她願意

    顏肅之話一出口,眾人都認了,面色都十分地凝重。

    程妙源走後,州府的會議才算是講到了核心。顏神佑抹了一把汗,得虧州府屬員的出身都不是那麼正宗,幾乎沒什麼大世家的人,一個盧慎,還是在昂州這等風氣開放的地方長大的。

    顏神佑已經是第二次拿出自己的主張來游說諸人了,是的,她“自己的”主張。在此之前,她也提過許多意見,但那些內容,在大方向上都是已經達成了共識的。別人沒有提出來,或許是疏忽了,也或許是沒有她那麼系統的關於社會形態的知識而已。都不能稱為她“自己的”主張。

    讓顏神佑比較欣慰的是,這一回她的主張雖然受到了來自於保守人士如程妙源的更激烈的反對,州府諸人的態度卻是鬆動了不少。上一回雖然她也跟這些人討要人手,但是關於提高婦女受教育水平和社會地位這樣比較鮮明的問題上,連顏肅之,都是對她進行了冷處理。

    這一回,顏肅之給了個實話“悄悄地做”,這讓顏神佑覺得看到了一點希望。雖然這點希望是以“中央集權”作為誘餌給騙來的,但也不能說不是進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間屋子裡的這些人,將會是未來二十年後主導國家政策方向的那一群人。得到他們的默許,可比喊多少口號都有用。

    不可否認的,作為一支政治力量,一個利益集團的代表,顏神佑的力量是強大的。但是,一旦她想站在集團之外,發表與集團利益無關、甚至是有破壞嫌疑的論點的時候,她的力量又是極弱的。男尊女卑,在這個時代也是延續了上千年的鐵律。破壞這種社會規則,不是“不容易”三個字能夠概括的。

    還好,天下亂了,昂州底子薄人口少,給了顏神佑一個可乘之機。可是具體要怎麼做,她還真是……有那麼一點混亂。這項工程,實在是太大了!她幾乎沒有幫手,現在的幫手幾乎沒有一個是基於“婦女解放”這個主張之上的,哪怕是她的侍女們。她們的忠誠,源於主僕尊卑。

    可是這個“悄悄地做”又讓顏神佑有些犯愁,敲鑼打鼓的宣傳,都未必有人能理解。翻天蓋地的科普了幾十年,還有以做米蟲為榮的女人存在。現在……

    悄悄看了看顏肅之的臉色,顏神佑又忍了下來。只說:“那……我要招些人手,合不合用,我說了算。她們出身可不可信,還請阿爹給掌掌眼。”

    顏肅之依舊是一臉沉重地點頭:“好。”

    顏神佑又開始鬱悶了,在這個環境下,說什麼能夠做到男女平等,她得說,真心是扯淡。原因也簡單,生產力達不到的情況下,普通女性還是沒有辦法完全達到經濟上的獨立的。經濟上不能獨立,其他的一切都是扯淡。

    也就是說,她現在要做的其實是三件事:一、撕開個口子,讓一部分有知識、有覺悟的婦女先站起來;二、發展生產力;三、宣傳新思想。

    十分不幸的是,她目前只有一個人。了不起算丁琳一個幫手,而丁琳能不能扛得住丁號,還是一個未知數。

    顏神佑只說了一句:“我去擬個章程出來。”就不再說別的了。

    隨著父女倆的沉默,這個話題就告一段落了。丁號道:“荊州地形倒不算複雜,複雜的是人心。還是照先前議的,須先下湓郡,好做個退步。湓郡並不難下。”

    氣氛才顯得活躍了一些。

    盧慎道:“湓郡離揚州府既遠,揚州如今大亂,交還給揚州,不過是再亂一場而已。到時候,還是百姓受苦,不若使君多操些心,將湓郡治理好,上無愧于朝廷、下無愧于百姓。”這是打定了主意要吞了湓郡了。

    白興作為一個以“專職裝神棍”為職業的斯文人,卻忽然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狠刷了一下存在感。他很直白地問道:“拿下湓郡之後,逃亡豪強之田產,是否歸還?”

    盧慎的臉頰跳了一下,他舅殷家,正是逃亡過來的小士族。到了昂州來,又分了田地,如果湓郡拿下來了,他再索要原本的土地,手上必然是有田契一類的,那又當如何?昂州的土地,是人家組織奴婢部曲開墾的,又繳稅(雖然享受一定優惠),也沒理由收回呀。

    顏神佑被這個問題拉回了注意力,張口道:“你們猜,他們手裡的田契與先前佔的田畝是不是一樣的?”

    顏肅之笑了:“正可清了隱田,餘下的,他們願意繳稅種田,自然也是依他們的。”

    丁號跟著笑了起來:“是極,是極!再者,當限田!不許買良為賤。無主之地,州府當主持授田與民。”

    世家有特權不假,但是再大的特權也是有個限制的,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不受約束。對於世家來說,根據其級別的高低,免稅田的數額是不等的。超過的,自然不能享受優待。國家也不希望看到兼併,沒有一個朝廷是鼓勵兼併的。兼併酷烈,只是因為到後來管不了而已。

    想要回原來的田?也行,拿出你在官方登記的資料來,接著檔案拿回原有的田。兼併的隱田?那就不好意思了,收回來,官府發給百姓耕種。

    這種變樣的打土豪分田地,在不少世家受到衝擊的戰亂時期,由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來做,並不很困難。

    湓郡這個地方,義軍來了,掃一遍。顏肅之上一回去救援,又清了一回。顏肅之撤退,新的義軍又來犁了一遍。大些的人家都跑了,小些的都死了。十分適合推廣授田。

    便是盧慎,聽了這樣的安排,也覺得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的。既這下這麼個策略,便各去安排了。

    ————————————————————————————————

    顏神佑散會後奔回自己的書房,開始寫計劃書。到了這個時候,才會發現,搞婦女解放運動,是真的不容易。對她來說,掀翻御史台是份輕鬆的工作,砍遍海賊也毫無壓力,做這兩件事情,她身後有一大堆的支持者。

    但是眼下這事兒……原本的支持者倒是絕大部分會成為反對者,哪怕不反對,也不會很支持了。

    丁琳見她扶額嘆氣,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荊州不好弄?”

    顏神佑道:“荊州並不難搞,打就是了。”荊州反而比湓郡好弄,荊州上層,皆可以扣一個“從逆”的帽子,主動權在自己手裡。

    丁琳道:“那還有什麼事兒能難到你?”

    顏神佑道:“我今天又跟阿爹他們說了,阿爹領兵外出時,我當鎮守昂州,人手不足用,我… …還是要招女官來。”

    丁琳先是一喜,繼而皺眉道:“就怕她們依舊放不開手腳,不肯出來做事。”

    顏神佑敲敲桌子:“不肯的,也不必很去求她們。州府諸員,多自京城而來,京城的風俗,與昂州大異。我何不用昂州本地仕女?”

    丁琳微笑道:“阿婉?”

    顏神佑一怔:“不是她。她自有部曲要領著,說不得,用得著征戰時,她也要上陣的。”

    丁琳道:“我再猜一個——可是金家的小娘子們?”

    顏神佑道:“你猜著了一個。”

    丁琳笑道:“也是,看她們阿娘那般爽利,這些個孫女兒們,但凡有一個能像她的,也是賺了。”又問顏神佑,女官們要做什麼。

    顏神佑道:“文書是一樣,人口越來越多的,造冊、歸檔是一樣,又有往來之公文信息。又有後勤輜重,冬天來啦,兵又漸多,冬衣是個大工程,哪怕各家做了再送往前線,也得有人收集。依著我,不如州府出錢,讓女工去做,統一了式樣,按件發錢。”

    丁琳道:“我常聽說,但家裡有些餘財的,都是各家做些衣裳託人捎去。朝廷也發冬衣,卻是兩、三年不發一件的……”

    顏神佑神秘一笑:“這筆錢,對州府來說是不算很少,卻也不算很大了。可是,對婦人們來說,卻是個機會。”

    丁琳是管過家的人,也笑道:“是極,是極。誰手裡有錢,誰說話就頂用。”

    顏神佑攤開紙來,開始寫章程。有女工,那麼管理者裡頂好有女人。不是說要注意男女大防嗎?那就甭讓男人來管女人了,女人自己管理。這樣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可以進一步鍛煉婦女的組織管理能力。

    等她寫完了稿子,丁琳便討過來看。看了之後道:“不如自這些女工裡選些可用之人來調-教,林大娘又何嘗正經讀過什麼書?小娘子給這些人機會,從旁看看哪些可用。這樣帶出來的人,可靠。”她雖看得開,到底是帶了些“時代的局限性”,依舊是從“恩義”、“籠絡”的角度來看。然而這個想法卻又打開了顏神佑的思路。

    原本,在顏神佑看來,百姓更關心吃飯穿衣的問題。是要宣講一些婦女解放的思想與精神,但是,她精力有限、人手又少,能對農村婦女產生的影響是少之又少。不若跟“明理”的上層社會婦女們多交流,看楚氏、姜氏、丁琳,就很能理解。

    經丁琳一提醒,才發現自己是走進誤區了。再者,要想讓上流社會的小娘子們下鄉去宣講婦女解放,這事兒還是比較難的。哪怕是顏神佑自己,讓她跟不識字的農婦講道理,她願意了,人家聽不聽得明白,還是兩說呢。如果有一些思想比較開明,又熟知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人去做這件事情,效果就又不同了。

    顏神佑讚道:“都說丁先生有學問,我看你的智慧也不小呢。”

    丁琳抿嘴樂了。

    ————————————————————————————————

    顏神佑這裡寫完了章程,又與丁琳討論了一陣兒,天色也暗了下來。丁琳便告辭回家了,她雖是來工作的,卻也帶著個侍女,由侍女伴著,被自家的車夫接了回去。

    顏神佑正待拿著章程去給顏肅之看,楚氏那裡又派來來尋她。顏神佑將章程往袖子裡一塞,跑去見楚氏了。

    楚氏自來昂州,便頗不問政事,有意跟顏肅之保持一個彼此都覺得愉快的距離。但是卻對顏神佑寄予了極高的期望,自林大娘逝後,又過了這麼長時間,她倒是關心顏神佑近來的精神狀態。且河間王使者被殺,傳首京城,昂州與河間王免不了有一戰,楚氏也想通過顏神佑來了解些情況。

    顏神佑到了楚氏面前,見顏靜媛姐妹倆都不在。問過安之後,便順口提了一句:“四娘、五娘哪裡去了?”

    楚氏語氣平平地道:“四娘近來有些不舒坦,五娘看她去了。”心下略有不喜,她知道顏靜媛這是有些心病,然而一個小娘子,還未出嫁便要動不動病上一場,實在稱不上一件好事。

    顏神佑道:“昂州本就炎熱些,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楚氏道:“她不是個明白人,所謂明白人,不但是懂不懂道理,還在於會不會做事。哪怕看懂了事情,卻不能有一個理智的應對,那也稱不上明白人。”

    顏神佑道:“五娘便很明白,”說著也笑了,“這一母同胞姐妹仨,偏生出三個樣子來。”

    楚氏道:“說不得,哪個可人疼,便多疼她些罷了。四娘今年及笄,說個老實人家,也便罷了。五娘可要好生安置。”顏靜媛今年六月及笄,因父母都不在了,還是楚氏、姜氏等給她張羅的。

    顏神佑道:“阿婆做事,從來妥貼的。”

    楚氏道:“那你呢?妥貼不妥貼?”

    顏神佑道:“我……盡力而已。”

    楚氏點頭道:“還有呢?這些日子,你在忙些什麼?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楚氏的智慧,顏神佑從來都是佩服的,便將袖子裡的章程拿給楚氏看了。又從旁解釋道:“這是個機會。”

    楚氏道:“你的本意並不曾變,先前已經與我說過一回了。如今,這是要變一變策略了?”

    顏神佑正色道: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如今正是大好的機會!”

    “你阿爹他們鬆動了?”

    顏神佑臉上浮出一絲極淺的笑來:“是。”

    楚氏道:“只管放手去做,接下來,便由不得他們了。一旦打起來,男人只會越來越少,就得女丁頂上。這是你的好機會。”

    顏神佑道:“正是。”

    “我對你說過,做事不可太張揚,當徐徐圖之。你這般喊將出來,又要選女官,又要反制丈夫,引人警覺反而不美。這些士人吶,口上說著開明,心裡,何嘗真以天下女子不輸男兒了?你該不言不語,只默默做,等他們醒過神來,你已成勢。”楚氏當時亦被林大娘所感,然而她的感情與顏神佑又有所不同,她更多是有感而發,因自己的經歷而產生共鳴,更傾向於實現自我的價值。顏神佑這般做法,就讓她有些不太適應了。

    顏神佑認真地道:“我要是想弄死誰,又或者是奪什麼權柄,自然會這麼做,讓他們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可這個事兒,它不行。這不是一代人能做到的,最順利也要幾代人,上百年,才能真的讓女子不必拘於內宅,我怕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自上回我說找幫手,也只來了一個阿琳而已,餘人皆沉默。整件事情,其實在被無言的抵制,它停頓了。

    只默默的做,我明白道理,可別人不明白。等我死了,又不將道理講出,沒人知道這個理兒,有心的人可就連方向都找不到了。我既找到了方向,就得說出來,讓後來者明白,我們在做什麼、為什麼這麼做,不用她們再將時間浪費在找路上。不能讓她們做了拉磨的驢,蒙著眼睛,就一個勁兒打轉。須做奔馬,馳騁萬里。這樣才能前仆後繼,不至中斷。”

    楚氏自然是知道此事艱難,反問道: “忙碌一生,未必能見到成果,於己未必有利反而有害。你甘心?”

    顏神佑道:“我願意。今天我不去做,明天,我有了女兒,興許就要做內宅婦人了。一想到她要……”顏神佑有些說不下去,“我不能容忍。我有今日,天時地利人和,再一個人,哪怕比我本事更高,怕也無法能接掌一州吧?我想著有一天,哪怕略平庸些的姑娘家,也能自在的活著。”

    楚氏微怔,嘆道:“你可知道,你這麼做……於你不利。”

    顏神佑咧咧嘴巴:“是啊,說出來了,男人們該瘋了。等六郎能獨當一面了,我就該死了。呵呵。”

    楚氏冷聲道:“事不至此。六郎長成,尚須十餘年,二十年後,他不過而立。只是你要當心……禮法之事,襲爵、承業,又當如何?不要與自家兄弟起了嫌隙!這確實非同小可,不是一代人能做完的事情呀。”一想到男女平等之後,就可能對現有的整個禮法體系產生的作用,楚氏便覺得不寒而栗了起來。

    此事不成還好,顏神佑還可以退居二線,做個當家主母。若是顏神佑一力追求實現自身價值,到時候六郎長大了,顏神佑支持者又眾多。且是拼殺出來的威望,對六郎難免會造成壓力。下面的事情,就不太好說了。

    楚氏本心,是想支持顏神佑的。然而她又存著扶次子自立為帝、打天下的想法,到時候這禮法之爭……

    顏神佑道:“且還到不了這一步,我也不爭這個,也……爭不來的。阿婆知道的,眼下能跟我做這件事情的,就沒什麼人。現在指點江山,為時過早,早了幾百年呀。”這是對整個繼承體系的挑戰,她不懼於去打破,卻懼於打破之後沒有一個可行的方案來代替進而對社會造成混亂。

    楚氏這才點頭道:“當急則急,當緩則緩。你最讓我放心的,是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顏神佑俯身受教。

    楚氏將話風一轉,又帶到了女官上面來了:“民婦之中,有見識的雖不很多,卻也有幾個,只是粗鄙不文,尚須調-教。現在能用的,又怕腦子跟不上。”

    顏神佑笑道:“是呢,不過,終歸有些是拿起就可用的。”

    楚氏瞥了她一眼:“這回不將你那小姑子拿來用了?”

    顏神佑略尷尬,清了下嗓子才道:“對她,是我存了私心了。”

    楚氏道:“你明白就好。哪怕是風俗不同,又或是有旁的考量,自家親戚里明白人都曉得,她在孝期裡與姜家小子眉來眼去,就是不妥!”

    顏神佑想到山璞,也是沒出了孝就跑來跟顏肅之說,讓顏肅之等他出孝,心裡也是一緊。

    楚氏道:“人心都是偏的,我便不多說什麼了。只是這等事,絕不許再有了!她兄長倒還罷了,沒想私相授受,也曉得道理。我算他個事急從權。她卻是很差了些火候了,可得煞煞性子!否則,十里不同俗,何況千里?總有說不到一塊兒去的時候!到時候一頭是你婆家,一頭是你舅家,鬧將起來,你里外不是人!”

    顏神佑唯唯稱是。

    楚氏還有些不滿意,厲聲追了一句:“哪怕是婦人可為官,也不能不做人!解了籠頭的馬,由著它跑不假,可要踩壞了莊稼,也少不了一頓打!踩傷了人,又或是致人於死,可不是一頓打能了賬的!”

    顏神佑汗流浹背,道:“我明白了。”

    “既然此事你搭了話,就管到底罷!至少,得讓歸義侯明白道理!他妹子年少輕狂,可事情做下來了,就得自己擔著。你也是!”

    至此,顏神佑只有應聲的份兒了。

    ————————————————————————————————

    被楚氏提到的歸義侯,此時已經在城門口了。

    他快急死了!

    他老婆還沒定下來,就遇到了各種奇葩的打斷,然後又有個反王過來橫插一槓子。到手的老婆險些飛了,換誰都著急!本來是奉準岳父的命令,過來定親的,尼瑪路上聽說小姨子死了!

    這親又定不成了!

    定不成也得回來,至少把消息公開一下,總這麼提心吊膽的,誰受得了?

    他還不放心他妹子,阿婉處置庶務已經上道了,可是論起其他方面,他是一百個不放心。看這個樣子,很快又要打仗了,他不定會多長時間回不了家,必須得回來將妹妹好好收拾一頓!再將定親的事情找個妥善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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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7:26 |只看該作者
186都需要反省

    顏神佑並不知道山璞已經到了城門口了,照她的估計,山璞回來也就是這兩天了,萬沒想到會這麼巧,就在楚氏剛剛提到山家兄妹的當天,他就到了。

    顏神佑在反省。要說她不知道什麼孝期的講究,那是胡扯,確如楚氏所說,人心都是偏的。她的心偏了,她縱容了阿婉。並且,還有一個祖孫倆都說不出來的原因——利益交換。顏家需要山民的支持,光有山璞還不夠,阿婉手上的部族也十分重要,必須撈到自己人手裡。所以她有意無意的,並沒有在禮法上面較真,反而下意識地為阿婉和姜雲尋了好些個藉口。

    【我支持她的時候,究竟有沒有考慮過這一點?】顏神佑問自己,答案是無解。想來年初楚氏點頭認可山家兄妹,也未必沒有同樣的考慮。

    一時之妥協,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顏神佑現在感受到了。然而要讓她再選一次,捫心自問,她大概也不會以禮法為名、門閥為由,強烈反對。

    苦笑兩聲,顏神佑道:“說不得,總是要管上一管的。她哥哥倒不是個糊塗人。”

    楚氏道:“兄妹倆相依為命,他難免會慣著她妹子。愛子如殺子,往後再不能慣了!此一時彼一時,彼時是不得不為之,如今卻不好一如往昔了。”

    顏神佑點頭稱是。

    楚氏定定地看著她道:“你辦得到?”

    顏神佑道:“我是早該下決心了的。”

    楚氏道:“你心裡明白就好。”

    顏神佑不再言語。

    自己的毛病自己最知道,她的毛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明面兒上看起來也是樣樣周全,還很有一點慈悲心腸,很會籠絡、調-教一些人。實際上,要做大事,她的性格上是有缺陷的,或者說為人處事時的方針、給自己的定位,是有很大的問題的——格局還是太小。

    譬如阿婉這事,她這不只是偏心,實際上是眼界帶來的雙標了。

    所謂樣樣周全,實則是處事圓滑,做盡好人。說得不客氣一點,就是什麼好處都想佔了。雖然自己也口上說“做什麼事都要付出代價的”,但是在處事的時候,依然沒那麼果斷。

    若單看她的經歷,幾件大事上也算有幾分霸氣側漏,再看細節卻又失盡原則。何二女事件是這樣,人是她帶回來的,明明當時按標準,何二女就不應該留下來,以後留在家裡,何二女養成後來的性格,固是天性也是她的縱容。阿婉之事亦是如此,並不曾旗幟鮮明地指出問題來。

    往嚴重了說,這其實就是沒有擔當、怕得罪人。這樣的品格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無傷大雅,甚至於如果有些小聰明,能應付得了一些問題,這樣的習慣還會讓她掙得好人緣、好聲望。然而,這卻不是一個領導者該有的品格。如果怕得罪人,是永遠當不了領袖的。

    品格不堅毅的人,是沒有辦法讓別人相信她說的對、敢跟她一起走的。自己都不堅定,如何能讓別人相信?

    以前她可以這樣,“事事周到”不得罪人,得罪的都是被她列上□□的,完全不用擔心有什麼報復之類的。那是因為領袖是她爹!現在她有了自己的、不能為別人讚同甚至要被反對的主張,這樣的政治立場是無法妥協的,她必須堅定起來。由內而外的堅持住,每一個細節都不可鬆懈,絕不可示人以軟弱可欺,說話像是開玩笑。

    否則,是沒有人會為她的主張出頭的。在這件事情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顏肅之再中二,再掉節操,還是有下限的。對妻女縱容,僅是特例而已,並不是整個原則休系的崩塌。所以昂州諸人願意奉他為主,哪怕他曾經的黑歷史黑得一塌糊塗。而且州府諸人彼此卻並不肯服,最大的原因,乃是與顏肅之一比,就覺得氣場莫名地都弱了很多。

    氣場這東西說起來很微妙,實際上沒那麼玄乎,它就是通過一舉一動透露出來的。

    顏神佑也不是沒有堅定的時候,終歸是自幼養於閨閣。雖多了一輩子的知識,多了些見識,上輩子卻也不是什麼領導人,於這方面,客觀上是缺乏的。

    昔年楚氏曾對她說過“一將無能,累死千軍”,彼時自有感悟,終歸不深。那個時候,無論是說話的楚氏,還是聽講的顏神佑,對自己的定位都不是一系之領袖。潛意識裡,還是將內宅看得頗重,是以顏神佑雖然學了些禦下之道,心裡警覺的程度其實並沒有到位。

    吃過了偌大的虧,連著兩次都是差點丟了命。逼上樑山之後,顏神佑才有如今之大徹大悟。彷彿一個天天聽著老師說“不認真學習,以後找不到好工作”的學渣,讀書時知道這個道理卻不以為意,又或者是自覺已經明白了;直到畢業後看到學霸們已經簽了五百強而自己還在四處投簡歷,這才如夢初醒!

    自己不明白時,偏覺得自己很明白,聽別人說什麼道理,都覺得“這個我懂了,雖然覺得有點囉嗦,但你說的是好意,我心領了,就不翻臉了”。等到真的明白了,哪怕別人沒有明說,只是隨意一件小事,自己都能有很深的感悟。

    楚氏見顏神佑一臉感慨樣,嘴角一抽,一手摀眼,一手往外擺:“去忙你的吧。”看著傷眼啊。

    ————————————————————————————————

    顏神佑跑去見顏肅之的時候,山璞已經進城了,先回家看看妹妹。阿婉自從定了親,就被山璞勒令收斂,除了必要的文化禮儀的學習之外,就只許在處理部族事務上忙活,而不許再四處跑了。近來天旱,阿婉忙得焦頭爛額,也沒心緒玩、沒功夫四處串連。

    山璞還是不放心,時時通書信,也是通過阿婉來了解一些昂州的情況,也是為了實時掌控阿婉的動向。一回來,第一個便要見見妹妹,看她有沒有更穩重些,再了解一些細節,然後去見顏肅之。

    顏肅之對於顏神佑的一些奇思妙想,一貫以來都是支持的。即使不支持,也沒有明確反對過。顏神佑腦洞開得雖大,不少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行性的。只是這一回,坦白說,顏肅之有點吃驚過度。沒想到顏神佑看得那麼遠,腦洞開得那麼大,並且……態度這麼地反傳統。

    男丁不夠用的時候要女丁補足,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尤其是戰亂的時候,後方基本上女丁要成為主力——精壯很多當兵打仗了,勞動力不足。這些顏肅之自然是知道的,讓他想不到的,卻是顏神佑話裡話外的女權思想了。這種思想,不得不說,是很危險的。

    顏神佑兩次提出女童讀書、招收女官參與政務,即使理由很充足,現實也擺在那裡,以顏肅之的政治嗅覺,還是聞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作為一個父親,顏肅之樂意縱容自己的女兒,樂見她做出別人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來。

    但是,顏神佑這樣的做法還是很危險——她將自己置於一個很危險的境地。不止是招致反對,更有甚者,腦洞開得再大一點的,會以為她這是在爭權,爭的,是繼承權!這就很不好了。事業還沒做起來,就要先鬧分裂了。但是顏神佑指出的問題又是切實存在的,只是顏肅之不希望把女兒推到這樣一個危險的境地上去。

    說顏神佑有野心,顏肅之相信,他相信顏神佑的野心是志在天下而不是什麼繼承權。可是,別人能相信嗎?她的親兄弟沒有長大,她已經在昂州有了一人之下的發言權,不但有兵有權還有神話光環。說她沒有奪位之心,有多少人肯信呢?

    顏肅之很憂鬱。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有童年陰影的苦逼,開始是中二,中二期一結束,就想自己的小家庭能夠和睦。如今小家庭統共只有五口人,要是搞得兒女不和,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所以,看了顏神佑的計劃書之後,顏肅之決定跟她認真地談上一談。談話的口氣也讓顏肅之很猶豫,口氣嚴肅了,顯得自己是在懷疑女兒,口氣太輕,就怕不能讓她深刻認識到問題的嚴重。

    顏神佑見她爹一臉嚴肅的樣兒,也擔心他一口給否決了,她需要顏肅之的支持。雖然自認為切入點選得很對,但是小心駛得萬年船,顏神佑試探地道:“阿爹覺得哪裡要改一改?”

    顏肅之靜靜地看了顏神佑一陣兒,見她還是一臉誠懇地模樣,心裡又嘆了一口氣。嘟了嘟嘴,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最終還是無奈地問道:“你這真只是為了應戰時之急,又或者是為了戰後休養生息?除開抑制門閥,就沒旁的念想?”

    跟聰明人說話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顏神佑痛快地承認了:“這些都是真的,想女人別過得這麼憋屈也是真的。”

    顏肅之扶額,常年中二,爹娘老婆為他犯愁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輪到他現世報為閨女發愁了。他中二的時候,惹的禍無非是“不成器”而已。他閨女發起瘋來,這個……殺傷力略大啊!

    這個作死的熊孩子!

    這要是個兒子,顏肅之能抽死他!

    可惜是個閨女……

    顏肅之只得好聲好氣地哄著她:“這樣對你不好。”

    熊孩子還很不領情地道:“對大家好就行了。”

    顏肅之頭痛萬分,認真地對顏神佑道:“那也不要你去扛活!”

    顏神佑雖然平素跟顏肅之說話頗為隨意,此時也看出顏肅之態度不大對,不敢硬扛,只好小聲嘀咕道:“我就是一想,將來要是有個閨女,還要被壓得死死的,我就喘不過氣來。”

    搞殘門閥再收歸己用這種事,在顏神佑看來,州府是不會反對的。甚至顏肅之,雖然讓顏神佑悄悄去做,心裡也不是不贊成的。能讓他這麼翻來覆去找自己談心的,也就是爭取女性權益這麼一件事了。所以她繞過了什麼門閥,只說顏肅之擔心的事兒。

    顏肅之對於這一點,倒是很能理解的。口上依舊說:“你不要總是說出來,這樣不好。易令人防備,又或要針對你。”

    一片慈父之心,顏神佑也不能不知好歹。況且事實擺在面前,生產力提不上去,婦女地位想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是不可能的。顏神佑的初衷,也不過是灑下種子而已。顏肅之已經是這個時代少有的開明的家長了,這個時候跟他硬強,那就不是立場堅定,而是腦子進水了。

    商鞅說孝公,還要說三次呢。

    打仗是不可能不死人的。到時候,“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再喊出來,他們也無可奈何了。能將這樣的口號光明正大的喊出來,對於顏神佑目前的狀態來說,就是一種勝利。

    不急。顏神佑是真的不急著一天兩天就出成果的,早就做好長期抗戰見不到勝利那一天的思想準備了。眼下還是得一門心思促生產,多撈點小妹過來,做些實事,向她們灌輸點思想呢。

    於是顏神佑痛快地點頭答應了:“阿爹說的是。”

    顏肅之狐疑地看著顏神佑,顏神佑大大方方地看回去。顏肅之無奈地道:“你就是想得太多。”

    顏神佑沖他憨憨一笑。

    顏肅之眼角一跳,伸出手去將她腦袋胡亂揉了一把:“你是我祖宗!”

    顏神佑裝傻……

    顏肅之還想再說什麼,山璞卻又來了,搞得顏肅之異常鬱悶。氣哼哼地道:“我去看看他,你不許往前面去。”

    顏神佑含笑答應了。

    ————————————————————————————————

    山璞回家見了阿婉,阿婉才從山上下來,錯過了州府的一場好戲,十分扼腕。只得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哥哥,末了,還說:“阿郎還是去尋使君說一說的好。”

    山璞終於放下了一點心。他妹沒有當場跳起來跑到州府,已經讓山璞覺得很欣慰了。阿婉不跳起來,山璞不能不急。只是他知道,一聽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趕過來那是不行的,總要將手上的事情安排好,才好跟顏肅之聊一聊。

    這個事情上,最有發言權的,反而是顏肅之。山璞臨出門前,眼帶憂鬱地看了妹妹一眼。深深地覺得,今天見不到顏神佑,明天也要找個機會跟顏神佑談上一談。

    當然,見顏肅之的時候,他的態度還是相當端正的。

    顏肅之也不跟他客氣,說兩句你辛苦了之類的客套話之後,就奔正題來了:“荊州來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親,就是你送消息把人搞回來的,還問人家是不是知道了,你……

    山璞回答得倒挺認真:“是。”又感謝顏肅之遵守信義,沒有答應河間王。

    顏肅之一擺手:“說話算數兒難道不是應該的?什麼時候做了該做的事也值得誇獎了?”

    山璞不好意思地紅了一下臉,看得顏肅之眼角又是一抽,清清嗓子,對他道:“那邊的事情都安置妥當了?”

    提到正事的時候,山璞臉也不紅了,說話也不磕絆了,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起來:“正是。臨來之前我已經布防了,想來他們那裡也是要忙秋收的,越界的事兒且辦不來。只是湓郡方向似乎有些個不太平,常能見百姓逃亡。也有往南的,也有往西的。”說著,眉頭微皺。

    顏肅之冷笑道:“河間那個王八蛋,名聲不錯呢呵!要不是……”要不是牽到我閨女,我一定再到處說他給兒子定了親還要騙我家的婚!見山璞目露好奇之色,顏肅之擺一擺手,對他道,“只是不巧,三娘死了,你們的事兒,又要拖上一拖了。”

    山璞已經聽說顏靜姝的事情了,直覺得這裡面有蹊蹺,還是得裝作很了解的樣子,表示:“世事難料。”卻又說,那原本準備的日子就不對了,是不是得另訂個日子呢?

    顏肅之瞅了他一眼,心道,你小子是真憨還是裝傻呢?點頭道:“我已命白興去選看吉日了。”

    山璞這才露出一個輕鬆的笑來,顏肅之看他一口白牙亮晶晶的,忍不住想捂眼。山璞見他這個樣子,不好提出現在就見顏神佑,委婉地表示,明天能否再次過府拜見太夫人和夫人?

    顏肅之道:“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呢,來吧來吧。”

    山璞微微一笑:“使君都知道呢。”

    顏肅之頭一次覺得跟這個小王八蛋說話噎得慌!

    次日一早,山璞果然來了。禮物是必須的,先拜見長輩也是應有之義。這一天,顏神佑也沒窩在後院兒等山璞過來。山璞就算來了,除了拜見楚氏、姜氏之外,也不能讓他留在後宅。顏神佑乾脆開晨會去了,開完會等山璞過來,就在顏肅之的書房裡聊天兒。

    山璞一見顏神佑,便有些局促。顏神佑看山璞,這些日子在外面風吹日曬,頗染上了淺淺的小麥色,配上略深的眼窩,讓她有點移不開眼了。咳咳,男色也挺勾人的……

    山璞更加局促了,他來是有“正事”相商的,這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動機不純。到了他們這個位置,婚姻之事,本就是結兩姓之好的,有點利益糾葛真是太正常了。山璞話未出口,便覺得有些不妥。他本來是要說阿婉的事情的,他一直擔心,怕姜家同意、顏家默許,乃是利益交換的權宜之計。

    近來這種念頭越來越深,因為隨著與姜家這等老牌子的大世子接觸得越多,他就越覺得自己妹妹是真的缺規矩的。為何姜家肯點頭?以後會不會有後遺症?山璞不免有些埋怨自己,畢竟是年輕,經驗太少,看問題還是太淺了。

    有心問顏神佑,忽然覺得自己這樁婚姻,雖然是他一眼相中的老婆,可也為自己的奮鬥目標省了好多的事。

    想說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顏神佑不說善解人意,也是會看些眼色的,見他欲言又止,便問道:“你可上遇上什麼難事了?”

    山璞猶豫道:“我心裡有事,不想瞞你。凡有心事,放在心裡,疑惑只會越積越多。說出來了,固然坦蕩,又怕你為難。”

    “?”顏神佑倒來了興趣了。

    山璞將心一橫,便問了出來。他最擔心的,無過於他這個做哥哥的,都越看越覺得阿婉有些不妥,那姜家的態度就很奇怪了。至於州府,卻又並沒有說出。

    顏神佑聞弦歌知雅意,這事兒她也忽然有了那麼一點心虛。但是山璞說得挺對,有問題就得解決,不能爛在心裡。便決定與山璞懇談地談一談,顏神佑自然是不能直接承認的,只反問了一句:“你曾想過強拆了他們麼?”

    山璞默。

    顏神佑又問:“你為什麼不強拆了呢?”

    山璞自己也有些答不上來,怔了一怔,道:“我是極羨慕山下文明開化的……”說到一半,又住了口。

    顏神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還有呢?”

    “我不與你說什麼結兩姓之好,只說兩個人能互相看中了,是靠的什麼呢?長相、出身、人品、氣度、經歷……諸如此類,捏在一起才是一個人,拆開了看,什麼都是虛的、都是空的,合在一起,才是實的、才是一個活人。哪怕你開頭只相中了這裡面的一條,旁的都得跟著來,拆不開的。何況有時候,也未必只是相中其中之一。你……為何要自尋煩惱呢?”

    山璞默默地聽著,面上顯出慚愧之色來,鄭重地道:“受教了。我原也是這般想的,只是近來,心頗不安。彼時心意是真,此時擔憂也是真,若有不妥之處,還想彌補一二,實不想將事情做壞。”

    顏神佑喉嚨裡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音,問道:“有什麼好不安的?倒像是許久不做功課,書了忘了、字也生了。原本開闊的眼界也丟了。”

    山璞鄭重地道:“我欽羨文明開化已久,只恨蠻夷之身,禮儀粗疏。若有不妥處,還請小娘子時時鞭策。 ”

    “我說,你聽?”

    山璞一頓,堅定地、緩緩地道:“我聽。”

    顏神佑長出一口氣,道:“阿婉是該長大了。往先我們都不說,不是不想管,實是無處下口——非親非故,拿什麼去說呢?先前的事,她是有不妥,大家按下不說,乃是看你的面子。然而,你的面子不是什麼時候都頂用的,真頂用的,得是她自己的本事。”

    顏神佑再次覺得,別人以為她能幹,其實她以前並沒有太多的堅持。

    山璞尷尬地道:“白先生在看日子,定下之後,我又須領兵出去了……她,便交給你了,隨你怎麼處置了,”越說越羞澀了起來,最後站起來道歉,“都是我不好。方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是近來越發知道自己的不足,是我膽怯之故,才會疑神疑鬼。往後再不會如此了,從今往後,無論何事,但有不妥之處,都聽你的。”

    懷疑是因為不自信……親,這話你都說出來,我還怎麼生氣啊?說你就是不自信?顏神佑有點無奈,對他道:“你真是實在,多跟阿婉聊聊吧,這些日子你不在家,她也是極忙的。多做些事,人才會長大。”

    山璞道:“我從不懷疑真心,只是我擔心做得不夠好,怕有更好的將我比下去了。”這句話裡,指句頗有些含糊,顏神佑會心一笑:“我省得。”

    山璞一步三回頭地走掉了。

    ————————————————————————————————

    山璞與顏神佑一番長談,到底讓顏肅之聽到了一絲風聲。心裡憤憤數日,還是哼哼唧唧地跟姜氏了一通。姜氏心知肚明,阿婉這事兒,人家山璞懷疑得挺對的。反將顏肅之安撫一番,勸他:“秋收將至,還有閒心嘔氣?”

    顏肅之才化悲憤為動力,開始佈置秋收工作。

    顏神佑在顏肅之那兒盤點這一年的收成,發現雖然不如正常年份的畝產那麼高,好在水利工程修得好,又有些比較先進的農具。曲轅犁更適合精耕細作,對畝產量的提高也是有好處的。今年的收成,算是及格了。

    昂州上下,都鬆了一口氣,開始修整,先往湓郡進發。拿下湓郡,再兩路出兵,攻克荊州。

    正在忙碌的昂州並不知道,他們的使者未抵說之前,京城裡,便流傳開一則駭然聽聞的傳言:顏肅之把閨女嫁給了河間王。他們要聯手,先下揚州,再下京城,扶河間王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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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豬隊友再現

    卻說,京城離昂州頗遠,尤其還隔著一個混亂的揚州。顏肅之的信使在通過這麼一片混亂的土地的時候,還是比較小心的。太平時期,這麼一段路,如果不是加急,也得走上小半個月。到了這麼個動亂的時候,走得更慢一些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尤其這一回信使還繞了個大彎兒。

    荊州那裡則不同,整個荊州,雖然也有零星的義軍,卻不似揚州那麼亂。只消在出荊州以後、到京城以前,這一段路上小心就可以了。是以竟是河間王派往京中的細作到得早,而顏肅之的信使到得遲。

    河間王也是下了血本了,派來的人說是“細作”,實則為了保證成功,來的是荊州一個名氣不大不小的“士人”。此君姓氏頗為少見,姓門。門先生一氣奔到京城,一把鼻涕一把淚,號稱是自己偷跑出來的。因為看不慣本地士人迎奉河間王這個反逆,但是又小胳膊擰不過大腿,所以一路跑到京城來告訴朝廷這件可怕的事情。

    且說:“顏氏世受天恩,尚且如此,臣委實不知信哪一個好了,是以日夜兼程,奔赴京城告急。”鼻涕流下來把鬍子都沾濕了。

    演技堪稱影帝。

    順手還坑了鬱陶一把。這一狀告得頗為刁鑽,河間王雖然是個和氣人,在腦殘程度上並不比他哥穎川王高。穎川王為了一時之氣,非逼著阮梅捉個活的大將軍。河間王卻沒有這麼傻,鬱陶放過濟陽王直奔過來收拾他,可把河間王氣壞了。能將顏肅之坑來,順便把鬱陶坑走,這才是真絕色!

    河間王的謀士們完美了越峰的計策,越峰只是想用流言。河間王的幕僚們卻以為光憑流言,是不足以撼動顏肅之在朝廷那裡的形象的,必須有一個說話有點份量的大活人過去了才行。“顏肅之父配享、兄掌機要、舅為太尉、娶自名門、與大長公主子結姻,三族俱在京中,區區流言如何能服人?”

    這一長串的社會關係一報出來,一直在裝淡定、裝“這事兒跟我沒關係”的越峰,心裡升出一股深深的妒忌來。除了姓氏不好之外,這些條件,樣樣比他強。還好、還好,河間王即將派出細作去坑顏肅之一把,這一把坑下去,顏肅之與河間王之間也就留下了無法彌補的裂痕了,顏肅之能夠不計較三族被坑的事麼?

    哪怕顏肅之不計較,越峰也會想辦法提醒河間王:有人會不計較三族被坑的血淚史麼?

    無論如何,河間王這奸細是派出去了,也順利到了京城。且一路奔,一路喊:“顏肅之反了!”

    整個京城都驚呆了!

    要說顏肅之會反,還真有不少人會信。上了年紀的人還記得他當年跟唐儀結伴禍害京城大街小巷的光輝事蹟,就這麼個不著調的貨,雖說後來變正常了,現在說他突然腦袋發熱,說要造反,還是有人肯信的。

    五王在京中倒有不少眼線一類,縱然沒有接到密令,也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尤其是聽說顏肅之要把女兒許給河間王,單憑“河間”二字,便能引得一些人賣力傳謠了。

    百姓可以不負責任地傳謠言,朝廷卻不能這麼做!

    虞喆在震驚之後,果斷召集了大臣們來商議。一看他召來的這些人,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虞喆驚恐地發現,如果這個門桓說的是真的,那麼滿朝竟沒幾個能信的人了。

    看看他叫來的、往常有大事相商時的比較依賴其智慧的都是什麼人吧——特麼跟顏肅之有那麼一點,不不不,是很多……親友關係——能被誅連的那種。太尉,顏肅之他舅;尚書令,顏肅之他哥;虎賁,顏肅之他親家;領軍將軍,顏肅之他大舅子。好了,這些是有直接關係的,間接的呢?廷尉,顏肅之他老婆的親舅舅;丞相,顏肅之他哥的老丈人;大將軍,顏肅之他弟弟的老丈人;十分依賴、三代忠良的護軍將軍,顏肅之他侄女婿……

    摔!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顏孝之算是消息比較靈通的人了,聽到消息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在他看來,這個弟弟……還真是能幹出這等事的人,尤其全家還商議過了,這個朝廷要破產。等等!顏孝之原本都準備逃亡了,忽然想起來,他親媽還在昂州呢,有楚氏在,不可能讓顏孝之做出這麼傻的事情來的。至少,不會是在現在。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呢。

    顏孝之的膽氣又壯了起來,整一整衣冠,準備到朝上死磕。同時,為了防止出什麼意外,又讓老婆收拾行李帶著在京的兒子,先去柴丞相家“小住”。柴氏大驚:“這個時候,我怎麼能離開家裡呢?”

    顏孝之果斷地道:“我看二郎斷不至於不顧骨肉姻親,此事必有詐!既是有人算計於我,怕有後著。為安全計,你還是先回娘家吧。你回娘家去了,我也好安心與這等誣人造反的小人對質!”

    柴氏道:“碧簫已有身孕,我將她帶走,留下瑤琴伏侍你吧。”碧簫、瑤琴,皆是顏家侍婢。柴氏也早早照著計劃,自己生夠了兒子,不想再為了生孩子拼命,命二婢侍奉顏孝之。

    顏孝之對此事並不在意,擺手道:“夫人看著辦罷。”

    柴氏又問顏希真那裡怎麼辦。顏孝之道:“她是出嫁的女兒,株連也株連不到她。李家厚道,斷不至於為難她的。再者,此事多半是虛驚一場,她才產育,不要驚嚇著她了。”

    顏希真方產下一子,月子快足了。

    柴氏道:“也好。”

    顏孝之親自把老婆送回娘家,自己捲起袖子到朝上死磕去了。

    ————————————————————————————————

    顏孝之到柴家,正與柴丞相遇個正著。翁婿倆交換一個眼色,顏孝之果斷地道:“此必有小人作祟,我家一門忠烈,二郎斷不會為此非禮之事。”

    柴丞相“嘿嘿”一笑,道:“你家二郎又不傻!”顏肅之的三族,家主皆在京城。也就是說,他最大的助力全在京城。這個時候跟反王暗通曲款,這不是把自己最大的助力都給坑死了麼?昂州沒下硫酸雨,顏肅之的腦袋也沒被敲得滿是坑。哪怕顏肅之一時開了腦洞,昂州上下都會勸著他的。

    翁婿倆並肩進了宮城。

    勤政殿裡,每進一個人,虞喆的臉色就要黑上一分。等人都到齊了,虞喆一張小臉也黑成鍋底了——這會沒法兒開了。

    顏孝之倒是坦坦蕩盪:“此必是謠言!”開始數他爹的功勞,說他弟弟一直以來的忠誠。

    李今在一旁聽著,心說,岳父大人說得對,娘子說得好準。

    顏希真自入李家,迅速接掌了家務,消息並不閉塞。況且門桓進京,一路走一路嚎,長耳朵的都聽到了。顏希真聽了,只略一生氣而已。在她的印象裡,說顏肅之大鬧天宮她都能信,說她二叔不顧家人受株連而造反,她是不信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這麼一份兒篤定。

    她對李今道:“叔父必不會為此事,”做也不是這個時候做,“三族俱在京中,姻親皆在朝為官。縱使叔父要答應,四叔與祖母也是要勸的,我還有兩個兄弟在昂州呢,怎麼會不攔著?二嬸娘家母親、哥哥、侄兒都在昂州,怎麼會坐視姜公在京城受株連?”還有,她妹也在昂州,那丫頭鬼精鬼精的,肯定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

    李今留神聽著,卻聽蔣廷尉已經接口了:“正是。顏肅之亦有親友在昂州,難道這些人一齊合謀,要棄了京城這些人麼?”

    柴丞相也說:“消息來自荊州,陛下怎麼能信了反王那裡出來的消息呢?”消息來源可不可靠啊?

    虞喆也有那麼一點猶豫,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唐儀居然一反常態地沒有跳起來拼命。虞喆點名問唐儀:“虎賁怎麼看?”

    唐儀冷笑道:“看什麼看?這麼假的消息也能信?”槽多無口。

    楚豐道:“顏肅之性情中人,既受先帝與陛下之賞識,必不至於忘恩負義的。”

    越太常是知道些內情的,此時卻提出了一個反對意見:“朝廷能給他的,可比河間王許下的,少太多啦。”言語中頗有一點意味深長的意思。

    顏孝之捲起袖子,要跟越太常開片。

    虞喆一拍桌子:“夠了!爾等皆是朝廷大臣,這般作派,成何體統?”

    顏孝之已經揪起越太常的領子了,聽虞喆這麼一喊,伸腳將越太常踹了個滾葫蘆,無愧于中二病他大哥的身份。轉身從容道:“謀逆者,夷三族,臣如何能令臣弟背此污名?”

    姜戎聽到現在,心中怒氣已經壓了下去,冷靜地對虞喆道:“臣請召門某人質詢。”楚豐道:“臣附議。”柴丞相想到回了娘家的女兒,也跟著附議。於是眾人都出列,也附議。

    虞喆也想弄明白這事兒,便宣門桓到勤政殿來

    門桓君這是頭一回到勤政殿裡來,內心是激動的。暗忖,做成此事便是一功,日後這勤政殿,必有我一席之地。臉上還作憂憤哀戚狀,進來就哭:“陛下,再不決斷就來不及了呀!”

    顏孝之原是個溫文爾雅的人,此時卻暴躁得很,又想打門桓了。被楚豐一個眼神給壓了下去:“聽他怎麼說!”

    門桓能被派來,便是有些小機敏的。自荊州至京城,這一路的時間夠他編出一整套說詞來了。現在奏對,說得又比精略喊一聲“顏肅之造反了”,要仔細得多。甚而至於還有時間表:荊州諸人何人迎河間王,河間王何時抵荊州,何時派人去昂州提親,昂州方面何時有了答復。一一說得分明。

    前兩樣的時間是真的,後一個時間是假的。

    蔣廷尉積年審案的老滑頭,聽了便問了三個問題:“爾既心念朝廷,為何河間逆賊初到荊州時不往京城來?”“爾孤身前來,將家眷置於賊手?”“荊州既是賊地,爾往京城,竟沒有受到阻攔?”

    門桓心裡已經演練過無數次了,答得也很順溜,一面哭,一面先指責蔣廷尉幾句: “我一片忠心,竟要先受懷疑麼?長此以往,何人還敢心向朝廷呢?河間初到荊州時,我且不知道消息呢。等知道了,難道不要攜帶家眷?不然我能走這麼慢麼?”說著,又號啕了起來,“這一路走得苦啊!我帶了家眷,可不及走到京城,被賊所趁……”說著,哭得打起了嗝兒來。

    顏孝之大怒:“你這奸人!只在荊州,如何得知昂州事?你這是砌詞詭辯!”

    門桓掛著一臉的眼淚鼻涕:“你又知道昂州事了?不也是在砌詞詭辯麼?”轉臉對虞喆懇切地道:“信了我,不過是提防而已,小心無大錯。信了他,”一指顏孝之,“只怕社稷有傾覆之危呀!人臣聽聞此事,難道不該免冠謝罪,避嫌退讓的麼?何至於如此理直氣壯?物反常即為妖!陛下再不小心,到時候官軍鏊戰,卻有人偷偷開了城門……”

    這回連唐儀都坐不住了,果斷跳起來開片。他手裡還裝模作樣拿著個手笏呢,象牙的,上面從來沒寫過什麼台詞。這回沒當成提詞板,被當成毛竹板了,抽得門桓滿臉花:“我叫你離間君臣!我叫你胡說八道!”

    虞喆看不下去了,他是想相信顏肅之來的。但是作為一個受姨太太風氣影響極重的年輕人,門桓很有幾句話拍到了他的穴道上。比如,他能給的再多,也不可能讓顏肅之當他岳父——他有老婆了。再比如,顏孝之確實是應該避嫌的。

    再有,一看唐儀這樣,虞喆也很心驚於怎麼這麼多人給顏肅之出頭。他本就很擔心,擔心五王在京城經營得太久,萬一有人裡應外合該怎麼辦。彼時是擔心世家,現在,抬眼看看,這裡的世家也不少了啊!

    門桓此時才哆嗦著掏出來道具——偽造的檄文,上面用顏肅之的口氣吹捧河間王、說虞喆不堪為君。

    唐儀還在揍,虞喆掀桌:“夠了!你們眼中還有朕麼?!來人,將門卿扶下療傷。”

    唐儀眼珠子一片通紅,瞪得虞喆心裡發毛,火氣也上來了,乾脆不理唐儀,只問柴丞相:“當避嫌否?”

    是得避嫌,不把顏孝之下大獄裡,都算是客氣的了。顏孝之要是識相,應該自己摘了官帽回家閉門謝客來的。

    柴丞相也沒旁的好說的了,只得說:“是須避嫌。”

    這四個字一出,楚豐、姜戎,都得避了。尤其姜戎,作為顏肅之的大舅子,他還守著宮衛。虞喆要挽留他,那是虞喆心寬或者傻缺——這兩個評論要蓋棺才能定論。不挽留,他就得識趣兒。

    唐儀也氣咻咻地將腰間懸的金印扯下來一扔,小小的印子在地上跳了好幾下,軲轆轆滾到角落裡了。唐儀瀟灑地一甩袖子:“這日子沒法兒過了。”他忍虞喆很久了!終於可以不給虞喆這個傻缺表弟看門了呢,好開心,回去帶著老婆、收拾細軟,挾持老娘去投奔病友吧!

    虞喆的火氣更大了,一甩袖子他也走了。

    留下柴丞相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摸摸鼻子,對余下的人道:“咱們也走吧。”姜戎默默地自摘了印,楚豐亦將印摘下,老傢伙比姜戎狠多了,直接把印掛宮門上了。那麼老高的宮門,他老人家楞是招呼人來給掛上去了。

    ————————————————————————————————

    虞喆一聽這兩人的作派,氣了個倒仰。自己生了一回悶氣,心情還是搖擺的。思來想去,跑到米皇后那裡去訴苦了。在他看來,這個時候,朝臣已經不大可信了,還是老婆比較可信。當然,他親媽更可信,只是見識有些不大夠。老婆既可信,見識也夠了,正好商量一下,看怎麼辦。哪怕老婆沒辦法,老婆的娘家人終歸是靠譜的。

    虞喆的心裡,已經決定將唐儀與姜戎的空缺,至少留一個給米家人了。

    不意米皇后聽了虞喆的訴說之後,訝然道:“顏肅之會附逆?”語氣頗為不信。

    虞喆道:“怎麼不會?一本萬利!”

    米皇后一看,虞喆其實已經是傾向於顏肅之不跟他一條心了,不由急道:“三族俱在京中,他怎麼會出這等昏招?”

    虞喆卻不知怎地,從猶豫變成已經懷疑顏肅之附逆了。實在是方才的情景給了他太大的震憾,越想越覺得身上發涼——我的臣子,怎麼都擰成一條繩來跟維護著旁人跟我作對了呢?!堅定地對米皇后道:“大利當前,哪裡還顧得上旁人?”

    米皇后心裡一片冰涼,能說出這種話的人,若不是看透了人心,就是自己天性涼薄。說虞喆英明神武,洞若觀火,米皇后是不信的。眼見虞喆匆匆離去,米皇后呆了一陣兒,忽然回過神來,命人宣她母親入宮。她得告訴她母親,趕緊的,準備好了,皇帝要出昏招了,咱們家能跑就跑吧。這簡直是自毀長城!

    讓米皇后沒想到的是,虞喆這回哭著去找媽媽了。

    虞喆之前清醒了一回,將水太后給變相軟禁了。到了這個時候,又想起親媽的好來了。蓋因他跟米皇后在顏肅之的問題上,忽然就話不投機了起來。猛地想起,顏肅之的親友們幾乎全是世家,米皇后似乎也是世家出身?那米皇后的立場,就很有問題了。

    不是說米皇后會背叛他,面是米皇后的思考方式不對頭!他們的意見都不客觀!米家跟楚家的關係,虞喆倒是很清楚,以為米皇后這是想為楚家開解。暗道,這世上畢竟只有一個米丞相,能夠不偏不倚值得依賴。

    出了米皇后的寢殿,虞喆四顧茫然,發現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訴說心事的人。不由對“孤家寡人”四個字,有了更深刻的體悟。差點要蹲地抱頭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並不是孤兒,爹死了,不是還有媽麼?

    於是跑去見水太后。

    水太后蒼老了很多,即使一應供奉從來不短缺,她沒了先前的風光、沒了獨生子的奉承,心理上受了很大的打擊,鬃邊的白髮愈發地明顯了。

    見虞喆進來,這回是真的呆滯了,過一時才反應過來:“我的兒啊!我只有你了啊!你這一走,將我的心都帶走了。”

    母子連心,水太后還真是心疼獨生子的。闖禍只因水平不夠,卻不是對獨生子有壞心。這一聲“兒”叫得是撕心裂肺,虞喆也繃不住了。母子倆抱頭痛哭,水太后還在那裡絮叨:“可算叫我見到你了,立時死了也能閉眼了。”

    虞喆哭道:“是兒不孝。”

    水太后哽咽道:“是我給你惹禍了。”

    虞喆搖搖頭,將自己遇到麻煩的事兒一一地說了出來。水太后的理智漸漸回籠,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便說:“信什麼人不信什麼人,其實也簡單,看誰沒了你便不能活,看誰離了你照樣過。”

    此話有理。

    虞喆一想,這滿朝上下,離了他都能活,只有他親媽,不了他大概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利益分析大法一出,虞喆恍然大悟,便問水太后的意見。水太后道:“這個我也不懂的,可是你表兄這麼一走,這宮禁你要交給誰呢?不是我說,他這脾氣忒大,做事忒不著調兒啊。”

    虞喆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米家好像也是比較可靠的。不如將這姜、唐二人之職,交給米、水兩家分擔?水貨們雖然沒水平,但是有忠心。看門,照著章程做就好了,也不需要他們做什麼判斷,不是麼?

    打定了主意,虞喆便將這兩道命令頒下。楚豐等都走了,柴丞相也有些間接關係,不說辭職避嫌,在這樣的事情上也不好過於阻攔的。至於有貳心之人,巴不得虞喆這麼搞。水貨們懂什麼?真有那麼一天,豬一樣的對手,真是老天的恩賜!

    事實證明,虞喆還是太甜了,水貨們做正事的水平沒有,這是真的,但是拖後腿拉仇恨的技能,那是滿級的!

    水大舅接到命令便開懷了起來,全家上下一宣傳。水三娘子這二年過得相當地慘,聽了之後,便想報這麼一個仇。萬事因顏家而起,便要報到顏家頭上。她便攛掇著對顏家實施報復,無奈顏家護衛很兇殘,水家這點人手,不夠看的。水貨們一合計,便出一損招——他們要刨了顏肅之這個逆賊的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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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7:54 |只看該作者
188 躺著也中槍

    大家都知道水貨們的腦筋不清楚,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這麼有創造思維!須知,這世上人雖不至於人人都是君子,倒也都會留三分情面。廟堂之上的君子們,為彰顯仁德、敦促教化,也要表現得柔和一點。他們制定的法律裡,縱然是真的造反的首惡,他家未成年的孩子也是不斬的。

    在這樣的默認之下,哪怕顏肅之真的反了,把他哥砍了也就算了。顏啟家務事上是拎不清,可他到底還是開國元勳之一吶!還是先帝跟兄弟們死掐的時候,站到先帝這一邊的人啊!

    確認了消息之後,頂多把顏啟的一些榮譽給剝奪了,比如配享,取消一下就夠了。這要扒了他的墳,又算什麼呢?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一般人是真幹不出來的。何況,到目前為止,除了一個奔過來的門桓,再沒有其他的消息能夠證實顏肅之是真的跟著河間王乾了。

    這世間,最怕的是小人得志,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小人自以為得志。

    水貨們以相當難得的高效率,開始著手操辦此事。實在是恨顏家顏得太狠了,不就是一次說親麼?你不想答應就不答應唄,犯得著把人家往死裡整麼?全家收入也沒了,官職也沒了,喝了多少天的稀粥,水三舅打了多少回老婆。整個家裡雞犬不寧的,讓外人看了多少笑話!

    這回可讓水貨們給逮著了。

    新仇舊恨!

    頭腦一熱,他們就要把這事兒給辦了。連水太后都沒有去問。也沒辦法問,他們的門籍被銷了,進宮沒有通行證,不讓進吶!

    水大舅作為當家人,點頭同意這個事兒,也有表忠心的意思。水大舅的心裡,領頭刨了顏啟的墳,應該是一件不小的新聞,鬧將出來,傳到虞喆的耳朵裡,也許就記起還有這麼個舅舅呢?甥舅一家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到時候再給他賜爵復職什麼的,對吧?

    算盤打得叮噹響,就這麼拍板乾了。

    水家已經沒有多少奴婢供使喚了。當初他們惹的事兒太大,弄得清算他們的人特別狠,水家還有冤無處訴,家產變賣的變賣、沒收的沒收,僅供度日而已。當下由水三舅親自帶著兩個侄子,喚來家中僅有的幾個男僕,扛著鋤頭鐵鍬,就這麼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城外進發了。

    京城人眼裡,水貨們就是笑話。他們最大的貢獻,大約就是讓虞喆鄭重聲明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以及,通過這次事件,向廣大人民群眾科普了一下“賜婚”的知識。嗯,以後再有出身寒微的姨太太靠肚皮上位了,不會再犯這種蠢。

    自水家頹敗,街坊鄰居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笑話,如今也看累了,也不似開始的時候,見他們家人走路都要嘲笑他們頭昂得太高了。

    水家幾人出門,並不曾受到太多的關注。一路順順噹噹地來到了郊區。

    郊區頗大,尤其是陵墓區,總是要離城遠一點的。水家人一氣走了快兩個時辰,餓得前胸貼後背,這才趕到墳頭上。到了一看,好大一片!

    這裡原本是準備做顏家的家族墓地的,佔地自然寬廣。緩一口氣,水三舅腳底都磨出水泡來了,也沒什麼力氣乾活了。只是一股惡氣支撐著,拼死也要刨第一鋤!

    自己刨了幾下,才招呼眾人道:“快些幹!”臉上帶著扭曲的快意。

    顏家發家的歷史實在是太短了,又跟老家的人鬧崩了,人口頗為稀少。算來這裡埋葬的只有顏啟、顏平之一家三口、顏老娘。統共四個墳頭兒,其中顏啟的最高,最先挖的就是他的墳。

    墳頭雖少,規模卻是不少,除開顏平之夫婦與他們夭折的幼子品級不夠,墳頭很小之外。顏啟與顏老娘的品級還是很高的,有著很大的封土堆。一群人緊趕慢趕,又累又餓,刨了足有一個時辰,餓得實在不行了,才刨透土層。

    隨著“篤”地一聲,鋤頭敲在了棺木上,眾人是再也乾不動了。天也黑了,土層被刨透的地方黑洞洞的,像是暗夜裡張開了一張大口。墳地裡,這麼個黑洞,洞下面是棺槨。忒嚇人。

    自水三舅往下,一口惡氣已經被累得差不多了,此時都害怕了起來,鋤頭也不要了,飛快地往城裡跑去。

    跑到一半,才想起來,京城是有宵禁的。這還不是一般的小城,你有點面子,說一聲,守城的許就給你開個門兒了。京城這裡,沒有相關人士的手令,哪怕你是藩王公主,也不會給你開門的。

    水貨們又累又餓,且飢且渴。無處可去,又折返了二十里地,摸到個小村子裡,取了點隨身帶的銀錢,借宿了一宿。水三舅發誓,以後再也不干這種挖墳掘墓的事兒了。吃飽喝足,倒頭就睡,雖然精神上害怕,身體上卻累得狠了,沾了枕頭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睡到日上三竿,買了人家一隻肥雞,命人整治了,好好吃了一頓壓驚。這才搭著進城的驢車,回到了京城裡。

    ————————————————————————————————

    京城已經翻了天了!

    水貨們出城,知道的人並不多。然而顏啟墓被掘,卻已經為京中所知。據說,幾座墳都被刨開了,裡面的陪葬也都不冀而飛。更可恨者,乃是屍身都被翻得零散了。

    這事,就鬧大了。

    原來,水貨們出城,沒什麼人注意。但是這一路到顏啟墓,卻有些個鄉民看到了。京城周邊的百姓,多少知道些輕重。別看京郊葬的達官貴人多,尋常是不會有人去盜這些個墓的。蓋因帝陵一類會有守陵軍戶,其餘人等家中非富即貴,要追究起來,一般人也吃不消。

    當然,如果這墓陪葬太豐厚,也少不得有土夫子們去下手。

    一輛新車,好好的停在那裡,通常沒人敢動。你要砸了一塊玻璃再擱那兒,轉天一看,所有玻璃可能都被砸碎了。陵墓也是一樣,一旦有了動了手,跟風的就來了。況且,有了先動手了,什麼事兒都能推到他們頭上,自己還能做個證人。

    於是,水貨們撤了,心裡有些惡念的人便跟進了。京城已經大半年沒下雨了,不能說顆粒無收,也是無法支撐下去了。這些個貴人的墓裡,金銀珠寶必是有的,把來換些米糧,也好度日啊。

    飢餓與貪念的驅使下,他們也不講什麼鬼吹燈的規矩了,直接扒了。陪葬果然是豐厚的,尤以顏啟墓為最!顏啟墓的墓道裡還封了好幾具奇怪的屍身,眾鄉民眼都綠了,也不在意。不久之後,卻有盜墓賊被困死在墓道裡的傳言了。

    這一番動作不小,裡正等人自是知道的。裡正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的,見些情狀,不由跺腳:“你們這般做,是自取死路。也不想想,就咱們村離那裡最近。一旦京中貴人家里察覺,第一個就要鎖拿我們問罪的。”

    一個村子裡的,大多數都是同姓,往上數一數,還是同一個祖宗。於是喊叔叔叫大哥的,都讓裡正想辦法。

    裡正也光棍兒:“拿來的先不急變賣,叫幾個腿腳靈便的後生,隨我進城告狀去。通報了這等消息,總要把與我們幾個賞錢,先拿賞錢買些柴米,救救急。再徐徐往遠處變賣了金珠寶貝。”

    眾人都俯首貼耳,全聽裡正吩咐。

    當下騎一頭毛驢,往京里報信兒去了。

    京城裡,虞喆還在猶豫。宮城的守衛,他是不想交給別人了。尤其是唐儀,雖然齊王被搞死了,可是這顏肅之又來了,總是跟這些與自己作對的人搞到一起,這是幾個意思?至於顏家,虞喆也知道不好輕動。第一條,便是除了門桓便再無證人證詞了。以此便給一州刺史定罪,且牽連甚廣,虞喆也知不妥。

    然而胸中一口惡氣難出!越想著當時開會的情形,虞喆越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頭龐然大物。這頭龐然大物由無數的家族通過密密麻麻的關係網聯結而成,彷彿泰山壓頂一般向他撲來,讓他心驚,讓他害怕。帝王多疑,虞喆本職工作做得不怎麼樣,壞毛病一樣沒缺。

    暗道,縱然門桓所言是真,只怕也不可能藉故將這些人全部清除吧?

    他頭疼得失眠了,第二天一早,頂著兩隻熊貓眼去上朝。他的心裡,已經想在今天公佈,讓他舅領一部禁軍了,然後就聽到了這麼個坑爹的消息。

    彼時還不知是何人所為,顏孝之因避嫌,還沒來。柴丞相一聽,便搖搖欲墜了起來。他自是知道一些顏家舊事的,曉得楚氏一係對顏啟的感情一般。可賬不是這麼算的,哪怕是翻臉了,顏啟還是顏孝之他爹!這個舉動就是在打顏孝之的臉!這事兒就不可能算了。

    清遠侯的兒子娶了顏孝之的妹妹,與顏啟也是親家。此時便出列,請求徹查是誰幹的。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他不挺顏家也不行了——那個傳說中“附逆”了的顏肅之,是孩子他二舅,還把他的嫡長孫給拐到昂州去了!到了這個時候,那必須是堅持昂州沒有反,不然他親孫子也就是附逆的,他家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虞喆也呆了,他原想的是,如果事情是真的——可能性很大,因為他又想起來,他給了顏肅之好些個特權,極有可能刺激了顏肅之的野心——頂多將顏啟的配享給剝奪了。再大的動作,他也不能再做了。

    裡正雖然是鄉下人,腦筋卻頗為靈光。見天與升斗小民打交道,小吏們不油滑一點,難保不會被坑。天下百姓頗窮,各家的東西都是有數的,也養成了一些說好聽一點叫勤儉節約,說難聽一點叫吝嗇摳門的脾性。挖完了陪葬的珠寶,連水貨們丟下的鋤頭鐵鍬都給順手牽羊帶了來。

    裡正也是眼尖,問道:“你們這多出來的鋤頭是哪裡來的?”

    此時人好在許多物件上刻記號,製作物品的工匠喜歡在成品上打自己的名號,既表明了是自己出品,也算是個廣告。物品的主人就更喜歡刻記號,可以防竊,被偷了,憑記號也能認回來。

    順藤摸瓜,就摸到了水貨們。

    水貨們還挺得意,他們的本意便不想隱瞞此事。不但不想瞞著,還要拿這個跟虞喆去邀上一功。

    他們也如願了,被帶到了御前。聽虞喆問:“是不是你們做的?”

    水大舅還挺開心:“這樣的逆賊就該刨了十八代的祖墳……”剩下的話被虞喆一塊硯台拍散了。

    水大舅的腦袋被他外甥開了瓢,鮮血直流,他也不知道擦擦一臉血,整個人都懵了:“這是怎麼了?”

    虞喆想活啃了他!

    柴丞相忙道:“當務之急,是命水某繳還所劫擄之陪葬……”

    水大舅一驚:“什麼?他們還掏了東西?”水三昨天前腳走,水大舅後腳就接到了任職通知,光忙著慶祝了,忙完了才發現他弟弟還沒回家,今天一早又來上朝,都沒跟水三打照面,並不知道水三都做了什麼。

    不管知不知道,這事都已經被認為是他們幹的了。理由麼,有宿怨,三個字,足夠了。

    這邊朝廷讓水家趕緊交出陪葬來,給幾座墳恢復原狀。那邊水三才回家,說自己根本沒有打開棺材,不可能拿了裡面的隨葬。朝上朝下,一片混亂。

    米皇后自后宮裡聽說了此事,命人緊閉宮門,不再見虞喆。

    裡正等將鋤頭一繳,推說:“天旱,地裡沒收成,就出來看看野地裡有什麼吃食,或掘些野菜,或看有沒有野味,看到墳被刨開了,丟下幾把鋤頭。將我們嚇了一跳,不敢隱瞞,便來京中告狀來了。”

    仔細盤問,還是那麼幾句話。朝上其亂如麻,爭吵不休,裡正等賞錢也沒拿到,暗道一聲晦氣。水三等人吃飽喝足,此時方回。被揪到宮中盤問之時,已是午後了。幾人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洩憤,瞧反賊不順眼,這才去的,根本不曾動到隨葬之物。

    這話說出來,旁人是不肯信的。大家心裡,水家已經與“眼皮子淺”、“思維奇葩”、“吃相難看”劃上了等號。之前又是因為貪污公款被問責的,之後過得日子苦,藉機洩憤兼發死人財,簡直太好理解了。

    水家人百口莫辯,除了賭咒發誓,說“拿了的死全家”之外,再沒別的話好說了。

    正在吵嚷間,宮門上又傳來話:“邰陽公欲闖宮訴冤。”

    事情,鬧大發了。

    ————————————————————————————————

    宮門外,顏孝之披麻帶孝,赤足號哭。

    顏孝之是真的傷心了,他那個懷了孕的侍婢,被柴氏帶到柴家,因聽說家中謀反,受到了驚嚇,一不小心,居然流產了,落下個成了形的男胎來。顏孝之到了這把年紀,將要得個幼子,居然被嚇得落了胎,悲慟之情可想而知。

    一夜輾轉難眠。

    天亮了,又聽到消息說他爹的墳被人給刨了!顏孝之心中之恨,實難描摩。他對顏啟是沒什麼感情的,尊敬更多是因為禮法。心裡也覺得楚氏吃了不少苦頭,對顏啟的抽風頗有些怨言。可那是親爹,這是打他的臉!

    於是一路哭到了宮門口兒。

    宮門外有守衛,都是認得顏孝之的,也不很攔他,只不讓他進去,並沒有對他動粗。

    正在哭天搶地的顏孝之並不知道,他的閨女已經出動了。作為楚氏教養過的孩子,顏希真的智商又是在水平線上的,許多消息都瞞不了她,李家上下也敬重她。尤其在她生了兒子之後,地位更穩。聽到了消息,她一個停頓都沒打,將獨生子往婆婆懷裡一塞,點起人馬,把水家給圍了個水洩不通,連狗洞都沒放過直接搬石頭給堵上了。

    實在是……不愧是楚氏的孫女兒,顏神佑她姐。

    顏希真甚至還給部曲們排了班次表,輪班看著,不許裡面有一人出來。京兆是她家親戚,也不管她。顏希真又安排了幾個婆子,開始搞起了輿論攻勢,將門桓罵作是“不知哪裡來的餓不死的雜-種”、“專一來動搖人心”、“這麼亂的地界,他得倒是快”。

    京城裡有聽到風聲的,對於反賊都是不那麼喜歡的。然而聽著這些八婆們這麼說,好像也有那麼一些道理。顏肅之的中二,京城人都知道,但是說他會造反,看他親戚朋友在京城的那麼多,好像也不至於啊。

    都交頭接耳。

    最後,還是柴丞相親自出來勸顏孝之:“你在這裡哭要緊,還是去收先人遺骸要緊?”將顏孝之說得即刻點起人馬來,到城外去給顏啟收屍。埋了這些年,屍身已經腐爛殆盡,只餘殘骸。

    其他人的都還好,墳裡就那麼幾個人,尤其是顏平之夫婦的,胡亂把骨頭收起來,找個盒子一裝一埋就了事。顏老娘的也好辦,墳裡就埋了他一個。顏啟那埋裡,還有被扔進去的幾個吳家人的屍首呢!鄉民只管揀貴重的東西,一路翻著屍首,骨架都散了。

    顏孝之不顧污穢,親自翻找,按照屍身的位置,找到了顏啟的屍首,努力拼了又拼,還有一條腿骨不見了。估計是跟吳家人混在一起了。

    顏孝之:……這可咋辦?

    最後用香木雕了個骨頭放進去了事。將吳家人屍首也稀里糊塗地算作盜墓賊,一把火燒成了灰,就地灑了。

    做完了這些,他又一捲袖子,跑過來跟宮門口兒嚎喪來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打死他也不能承認他弟弟造反。搞得水大舅等人不敢出宮,生怕被他攔路砍了。

    那一廂,顏希真發揮了她驚人的戰鬥力,繼圍了水家之後,她又跑回了家裡。李今下朝回家就聽說老婆出去了,倒吸了一口涼氣。以前隱約聽說小姨子比較可怕一點。現在一看,怎麼老婆也是這樣呢?難道以前都是……哎喲臥槽!我以前沒有不聽太座的話吧?

    他的祖母太夫人還在那裡說他:“你娘子是個好媳婦,咱家不興那等跟紅頂白的事兒。我看他們家家教很好,不至於做這等事情。便是真有難言之隱,你既娶了她,就不許再休了她。男人丈夫,一口唾沫一個釘,你得說話算數兒。向她父親許了諾要照顧好她,那就得做到。”

    李今苦笑道:“阿婆,我不是那樣的人。”

    太夫人這才滿意地去逗曾孫去了。

    顏希真回到家裡,就遇到這麼個情況。且先不去看丈夫,先到太婆婆、婆婆面前哭一通:“阿婆阿家,待我恩重如山。”

    三個女人互相安慰一番之後,顏希真賭咒發誓:“不止叔父在昂州,我阿婆亦在,姜家也有人在。鬱大將軍子孫,清遠侯之孫皆在昂州,他們都有親人在京城,難道都不顧家人了麼?”

    太夫人道:“我書讀得少,這些事情總弄不很明白。我只知道,你娘家人都很好,我信他們。你也安心。”

    顏希真抹一把眼淚,與太夫人等各歸房歇息。回來便讓李今:“今日並不是我魯莽,這等事兒,我不能不先喊冤,不然全家都要被扣個罪名了。眼下還要請郎君使人送信至鬱大將軍軍前。老一輩就只剩下他老人家頂用了,這等事,必要請他知道才好。”

    李今道:“不消娘子說,信使我已經派出去三撥了。恐岳父那裡被盯上,信使不好出入,我也派了人往昂州遞消息去了。”

    顏希真這才略略放下心來,繼續封鎖水宅,將水家困在裡面三日,米麵還有,肉食菜蔬已經吃盡了。裡面大人罵孩子哭,端得是熱鬧非凡。

    彷彿是嫌京城還不夠熱鬧似的,三日之後,顏肅之的使者也到了。

    顏肅之鐵了心要搞死河間王和越家,召了屬官等仔細研究,寫的奏摺情深意切不說。還捎來了證據:帶來了河間王的書信,以及……霍老先生的證詞。

    河間王既是求婚的,必然有親筆書信,且要加蓋上大印,否則不足以取信於人,也不足以顯得鄭重。顏肅之既肯將書信上繳,便表明了他的立場。更有使者首級,更加重了這種說服力。

    霍老先生活了將近一個世紀了,又在京城居住許久,手稿字跡流傳甚廣,亦有印信在。十分好辯認。

    堪稱鐵證。

    昂州使者的嘴巴也不笨,卻裝得十分憨厚,統共說了三句話:“使君立斬逆賊之使。”、“世受皇恩,斷不會從逆。”以及“已點兵,先下湓郡,再自湓郡與歸義出兵,兩路夾擊,直取荊州。”說完,就作體力不支狀,他昏倒了。

    好了,虞喆小朋友,我們來談談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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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8:05 |只看該作者
189大幕拉開了

能被顏肅之相中了選來做使者,南宮醒同志也不是個什麼善茬。

    這一位,乃是顏肅之的師兄。

    此君家裡先前也風光過一陣兒,只是時間很短,也算不得什麼有名的世家。家裡在他祖父那一輩兒就衰敗了,到了他這一代,乾脆就剩他一個光杆儿司令了。靠著所剩無幾的那麼一點祖上餘蔭,家裡倒是還能供他讀書。

    南宮醒書讀得相當不錯,只是這性格並不很討人喜歡。出了名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誰面前都能裝,你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相當地……會精分。

    江湖人稱:影帝兄。

    他們的老師時常感嘆:南宮醒是生錯了時候,擱到現在比較平和的、思想已經基本統一了的環境裡,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整一個有文化的二流子。可要是將他放到亂世裡,絕對是一張利口可合縱聯橫的嘴炮巨巨。

    有口才的人,一般都有一顆不安份的心。心眼兒不夠靈活、反應不夠快,是不可能跟人打嘴仗打得無往不利的。心思既靈,又有些學問眼光,顏肅之來忽悠人去上山下鄉的時候,他就跟著來了。顏肅之看中他的忽悠功,他想拿昂州的原始股。

    兩人一拍即合。他和顏肅之這個中二不能說脾氣十分相投,倒也是合作愉快。顏肅之跟他閨女,坑人是一把好手,南宮醒覺得,他跟顏神佑更投緣那麼一點兒。這丫頭厲害呀,放流言的本事可不小。可惜了,要是個男孩子,他倒好與這小朋友天天聊天兒,商量一下怎麼坑人。誰說嘴炮部隊不能立功的?

    這一回,南宮醒接的任務是表明立場。他用實際行動向組織證明,他是一個水平頗高的編劇、導演兼演員。到了京城,他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什麼花言巧語都不用,什麼華麗的詞藻都不提,也不四下活動,也不串連送禮。

    愛說笑,顏肅之把證據都整齊全了,他何必畫蛇添足呢?

    於是,勤政殿裡就站了這麼一個人兒。照道理來說,南宮醒作為一個信使,是不怎麼夠資格跑大殿上論政的。然而“顏肅之附逆”之事影響太大,必須搞明白了。於是南宮醒與門桓就都被喚到了勤政殿裡來。

    門桓先前並不曾聽到過南宮醒之名,見南宮醒一臉的老實樣兒,還道這個人好對付。沒錯,南宮編劇很和氣,但是他的證據很犀利。

    門桓彷彿脖子上已經架上了快刀,虞喆臉上像被人猛扇了一巴掌。

    門桓的反應比虞喆要快多了,一怔之下,大聲喊冤:“我聽到的就是那樣的。”

    南宮醒大吃一驚:“河間王不知道顏昂州三族俱在京城麼?這般大肆宣揚,怎麼會是結姻之道?他傻麼?還是……”一副完全搞不明狀況的樣子。

    朝上,顏孝之等人是不在的,蔣廷尉等卻還在。蔣廷尉作為一個頗識時務,很有一點遠見的人,早看出顏家不好惹來。更兼又是姻親,在南宮醒還沒回來的時候,他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外甥去死,現在南宮醒帶了證據來了,他的底氣更足了。上前奏道:“此必是逆賊離間之計!”

    說著,自己心裡也樂了,這個台詞,真是好熟啊!想當初,顏神佑大戰御史台的時候,就是說五王要剪了虞喆的羽翼,而後成事。現在蔣廷尉都不用現在自己想新詞兒了,就把原來的內容再照本宣科背一遍就好了。

    朝上諸人,越聽越覺得耳熟。細細一想,我去,這不是顏肅之他閨女當年寫的台詞嗎?真是……經典好文,什麼時候都不會過時啊!

    心裡寫了大大一個“服”字。

    柴丞相也起身,對虞喆道:“事情既明,幸而未鑄成大錯。只是……顏啟之墓為水某所掘,是必要有個說法的了。”

    蔣廷尉便跟進道:“按律,當絞。”【1】

    虞喆臉色蒼白,那種泰山壓頂的窒息感又來了。坐在御座上,虞喆搖搖欲墜,他是不喜歡舅家這麼無能,幫不上忙還要拖後腿。然而要讓他說把舅家一次殺好幾口人,他也是做不到的。尤其,在他感受到了朝廷的壓力的時候,越發產生一種逆反的心理。也想要跟朝臣亮一亮肌肉,展示一下權威。說起來,當初懷疑顏肅之附逆的時候,虞喆未嘗不覺得他舅挖了顏啟的墳很解氣。

    虞喆道:“且問明案情再定罪不遲。門桓誣告,未見顏肅之自辯之前,吾亦不曾將顏肅之入罪。如今之事,水某自言不曾開棺槨,難道便要無視麼?”

    有沒有開棺,在律法上是生死的分界線。虞喆的口氣裡,乃是將門桓斷一個誣告的罪名,以換水三舅等人一條活路。說起來門桓“誤聽謠言”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一片紅心向朝廷,聽到消息就奔過來報信,不及細辯真偽,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

    虞喆上來便將門桓給交代出去了,便是為了平息眾怒,換他舅家一條活路。至於已經請辭了的唐儀與姜戎等,姜戎他是不想再要了的。姜家是世家,與許多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擱到眼前就是一座大山,直糊到臉上,憋屈。唐儀呢,也是,但好歹是他表哥,不好做得太過份了。不讓他守宮禁了,給他加個光祿大夫這樣沒實權的官兒糊弄一下,也是必須的。

    虞喆的話聽起來是有些道理的,蔣廷尉也不好逼他下令,心裡卻很是瞧他不起:一點殺伐決斷也沒有,無怪乎將要斷送江山了。

    蔣廷尉眼裡,虞喆已經是個死人了。到了這個時候,就應該果斷將拖後腿的砍了,用來安定人心。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虞喆是個有本事的人,早就能力挽狂瀾了,哪還輪得到五王造反?趁著正月祭高祖,將人一扣一殺,諸王之子還未長成,未必能頂大用。那時候削藩,豈不手到擒來?偏偏虞喆就沒這個眼光,也沒這個堅持。

    懶得跟這個沒前途的上司磨牙了,蔣廷尉心道:反正都是我在審案斷案,不搞死他們實在對不起我這幾天的擔驚受怕。始作俑者乃是河間王,可惜這個逆賊太遠了,鬱大將軍都還沒能取他狗命,蔣廷尉就更沒辦法搞死河間王了,退而求其次,只好拿水貨們出氣了。

    滿朝上下,與蔣廷尉有差不多想法的人並不少,各自沉悶的散去。倒是趙忠,最後留了下來,求見虞喆,勸他將水三舅正法。

    虞喆且驚且怒:“老將軍也這般想?”猛地想起,趙忠跟顏啟,好像是親家?還是好朋友?虞喆的心裡不痛快了起來。

    趙忠對先帝一系一向忠心,自以自己立場是對的,說話便直白(宛轉的說話方式他從來就沒學會過),極認真地點頭道:“他們家一直給您拉倒車呢。 ”

    虞喆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孤家寡人了。

    小的鬧彆扭,老的不會哄人,兩人談崩。

    趙忠忿而出宮,一路走一路罵,弄得整個京城都知道顏肅之被冤枉了,虞喆還要保水家。一時之間,人心浮動。

    ————————————————————————————————

    卻說宮外,南宮醒自來京之後,便老老實實住驛館,也不交通串連。只是既然來了,自然要捎帶書信給顏孝之等人,這一捎帶不要緊,讓他聽到了這麼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登時面上變色,勸顏孝之道:“公何不離京?勤政殿若有心,宮使早至,請君還朝了。公現在京中,既不能保全先人遺骸,又令親人擔心,何不一走了之?”

    顏孝之還有些猶豫,南宮醒瞬間已經切換到了精英幕僚的模式上來,給顏孝之分析情況:“勤政殿已經六神無主,開始胡亂猜疑了。看他拿下姜、唐二將軍,替之以水、米二人,便知他已經不是住顏刺史了。此番是刺史排除萬難,使我來京,下一回,萬一路上有個差池……”

    顏孝之道:“容我想一想。”

    南宮醒道:“我這兩日便要回昂州去,請速作決斷。”

    然後他又去了姜家,姜戎打小拿慣主意的人,聽了南宮醒的話,當即道:“你說的很是。我與你一同走,便說要返鄉掃墓。”

    南宮醒笑道:“這個理由倒好。”又與姜戎說了好些個昂州的事情,道是也曾拜會過姜伍等人,大家在那裡一切安好,只是蔣氏略有些不大適應氣候,有些病了。

    姜戎兄弟倆大驚:“什麼?”

    昂州從來傳說就是煙瘴之地,雖然見過的人都說好,氣候畢竟擺在那裡的。蔣氏不慣那裡的氣候,弟兄倆還是信的。

    南宮醒忙說:“並不是大毛病,倒是地氣濕暖,反而容易將養。”又問京城旱情。

    姜師一臉沉重地道:“怕是要絕收了。”

    南宮醒道:“那二位還留在這裡做什麼?等過年麼?”

    姜戎道:“這便走……”他忽然想起來,閨女姜宗還嫁在米家呢,這個要怎麼搞?

    南宮醒道:“既是掃墓,召小娘子攜子歸來,又有何不可?”

    當下定計,騙姜宗回來,一同往昂州去。

    南宮醒又去見了楚豐。楚家自有根基,楚源經營日久,自然不在話下,楚豐哪怕出京,也不會去往昂州。南宮醒的拜會又是必須的,將來有事,甥舅雙方也好互為犄角。

    楚豐將南宮醒上下一打量,就這麼一眼,南宮醒便覺得自己像是被餓狼給盯上了,瞬間挺直了腰桿。

    楚豐捋鬚一笑:“路上辛苦了。”

    南宮醒帶著點拘謹地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見楚豐面上並無異色,才放心地遊說楚豐離京。明擺著的,現在京城已經是個空殼子了,再不走,留著陪葬哦。

    楚豐道:“給二郎帶個話,告訴他,鬱陶大軍的糧草,原是一月一支,如今已經改作五日。”

    南宮醒張大了嘴巴,樣子十分蠢。

    楚豐呵呵一笑,指指嘴角。南宮醒伸著袖子去擦嘴,以為自己嚇出口水來了。什麼都沒擦到,鬧了個大紅臉兒。回過神來便對楚豐道:“邰陽公似在猶豫。”

    楚豐道:“知道了。”

    南宮醒不敢多留,灰溜溜地跑掉了。

    也不知道楚豐跟顏孝之說了什麼,總之,顏孝之當天就收拾了行李,還買了好些個木材蘆席,帶著老婆孩子往城外去,說是給他爹收拾墳地去,就地看墳。這事兒是不好攔的,他又不做官了,也不違反工作紀律,在京城百姓的圍觀之下,跑荒郊野地裡住了好幾天,將屍骸等重新裝斂好,然後往南進發!

    埋在京城不安全,還不興人家把墳地遷回老家?就這麼走了。他也沒去昂州,反而到三百里外的顏家塢堡去了。顏家在京郊還有上千部曲,本是耕種莊田的。今年旱成這樣,地也不用種了,顏孝之倒給了他們口糧。聽說要走,飛快打包,一路護送著顏孝之一家往南去了。

    顏希真走不開,李今還擔著宮禁的職務,只得與柴氏灑淚而別。臨行對顏孝之道:“阿爹且去,我饒不了水家!”

    顏孝之瞅瞅閨女,再想想侄女,不由得頭痛了起來:“怎麼一個兩個都是這個樣子呢?你老實些,看著不對,速奉了你阿家與太夫人往咱們家裡來!”顏希真的武力值並不高,也就是能騎馬的樣子,揍人的本領是沒有的。

    但是她支使得動高手,反正南宮醒一到京里,真相大白之時,顏希真就下令把水家“攻占”了。見人就揍,揍完了,挨個兒捆柱子上。一時之間,水宅所有的柱子上都捆滿了人。

    因她有這樣豐功偉績,後來顏神佑領兵掃蕩對手的時候,大家聽說顏家小娘子,一度誤以為是顏希真。

    顏孝之前腳走,姜戎後腳跟上。姜宗抱著兒子上了車,走了半天發現不對勁兒,一問,是要跑路,當時便問:“我已是米家婦,如何得私自逃走?”

    姜戎道:“我已與你夫家說得明白了,反正都是出遠門。有楚太尉從中斡旋,放心。”

    姜宗將信將疑,跟著姜戎一路南行。

    自此而後,無人再提及水家,也沒人說要如何想辦法讓虞喆答應去搞死水貨。只有顏孝之,閒著沒事兒窩在塢堡裡,將自家受委屈的事情往外散播,搞得人盡皆知。

    南宮醒是走過一回這路的,一路上帶著他們躲著亂處,單揀那太平地界兒走。因為拖家帶口,到得昂州之時,已是冬日了。顏肅之已經把湓郡給拿了下來,以張瀚權治湓郡。留下阿胡領一支兵鎮守,他自己卻領軍回昂州,兩下修整,定好了要在臘月裡出兵。

    快過年了,正是警備鬆懈的時候,好打仗。

    姜戎頗為驚訝地道:“這般容易?”

    南宮醒驕傲地道:“那是。”

    ————————————我是倒敘分割線————————————

    卻說,山璞自領兵歸來,與顏神佑一場懇談,也是吃了定心丸。然而再見顏肅之,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並不後悔與顏神佑這一場對話,卻又覺得,自己的懷疑雖然有理卻也有些不信人。

    顏肅之冷笑數聲,將顏神佑叫了過來,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顏神佑戲言道:“他怕被用過了就扔。”

    顏肅之啐道:“呸!出息呢?”

    細細一想,山璞擔心的也不無道理。並且可以說,他擔心的,都很對。幸爾顏神佑回答得很到位,為姜家將事情給圓了回來。倒是山璞這話裡,隱隱透著那麼一點對自己目的的懷疑,這讓顏肅之相當地不爽。又怕女兒受了委屈,便對顏神佑道:“這小子忒無禮了!我須敲打敲打他。”

    他說敲打,那就是真的敲打。將山璞叫到跟前來,袖子一卷,將山璞一頓暴打。打完了才問:“知道為什麼打你麼?”

    山璞捂臉道:“是我冒失。我並不後悔問她那些話,有些事兒,藏在心裡不如開誠佈公。”

    顏肅之:“呵呵,”伸手又照山璞的後腦勺狠來了那麼一下,“呸,開誠佈公來找我,有什麼事兒,都不許讓我閨女鬧心,明白不?”

    山璞口上老老實實地答應了。在他心裡,還是對顏神佑比較親近一點。心道,那是我老婆,我不跟她說,跟你說?

    顏肅之見他認罪態度良好,才緩了一口氣,對他道:“你原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是,事情拖得未免太久。只是——”

    山璞聽他調子拖得很長,心裡一緊,眼巴巴地看著他。

    顏肅之不慌不忙地說了下句:“你也知道的,三娘那個小畜牲又死了,這事就不好辦了。”

    山璞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您可已經教訓過我了。”

    顏肅之翻他一個白眼,十分無賴地道:“要不你再打回來?”

    山璞:“……”我就說有事兒不能跟你說,還得跟我老婆說。可這無賴不點頭,顏神佑就當不了他老婆。

    顏肅之戲弄夠了山璞,才慢騰騰地道:“放定禮不好做,先告訴他們一聲也是可以的。”

    山璞吃了定心丸,基本上,只要公佈了,也跟定了親的效果差不多了。就差一個儀式,也不急在這一時。時人重然諾,一言既出,便是無悔。

    山璞大喜,對顏肅之施一大禮。顏肅之鼻子裡哼了一聲:“便宜你小子了。”

    秋收之前,眾人齊聚州府開最後一次秋收工作會議的時候,顏肅之就宣布了女兒與山璞的婚約。照楚氏的劇本兒來,這事兒必須是當年與山璞他爹定下的。以顯得名正言順,顏肅之守信義。

    眾人心裡早便有數,也不覺得驚訝,都覺得山璞這小子運氣真好。一齊來恭喜他,山璞咧嘴一笑:“日子定在明年哩,到時候請大家吃酒。”

    接著便是昏天黑地忙秋收。

    秋收結束後,山璞鄭重地邀請顏神佑到他們那裡過節。豐收節。

    顏神佑在顏肅之的默許之下,帶著客女們往城外去了。

    山民們的服飾大多已經改了,也有一些老人不大適應的,也有一些手上沒什麼錢將衣衫都換了的。還有一些,是特意留了那麼一套原來的衣裳當紀念的。總之,服色很雜。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見了山璞兄妹與顏神佑,都開心地打招呼。

    篝火燃了起來,山民還依著舊俗,圍著跳起了舞蹈來。一壇一壇的舊年陳釀抬了出來,養了一年的肥豬也宰殺了幾頭。架在火上烤得油脂都滴到火裡了,一陣陣的香。

    令顏神佑驚奇的是,山璞反而換上了舊時衣衫,在篝火前跳起了舞來。顏神佑覺得這舞蹈十分眼熟,似乎見山璞跳過。圍觀的族人一看他跳舞這個舞,忽然都停了下來。男女老少,都往顏神佑這邊看,一邊看,一邊笑。

    阿婉也笑得前仰後合,悄悄對顏神佑道:“這個就是凡有中意的姑娘,便要朝她跳的舞了……”

    顏神佑:……MD!這不是我上回去教你的時候,他跳的那個舞嗎?我去!這麼早就被調-戲了!

    阿婉將顏神佑拖下場,輕輕一推,推到了山璞身邊。眾人發出善意的哄笑,小伙子們也紛紛下場,引得姑娘們也舞了起來。

    山璞圍著顏神佑轉了八圈兒,火光中伸出手來……終於牽到了老婆的小手!顏神佑的手暖且柔軟,一點也不像她提刀砍人時的凶悍。握在手裡,微微能感覺到一點薄繭。山璞只覺得手感很好,忍不住在薄繭的地方來回摩挲了幾下。被顏神佑嗔著要收回手,山璞這回膽子卻大,加大了手勁,硬是沒讓她抽出手來。反帶著她繞了幾個圈兒,弄得顏神佑也不生氣了。

    氣氛實在是太好了!

    豐收節後,打了雞血的山璞一路跟著顏肅之跑到了湓郡去砍人。到了湓郡才發現,需要他砍的都不是什麼武力值很高的,頗有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遺憾。

    顏肅之拿下湓郡是相當順利的,湓郡既亂,群龍無首,不管是士紳還是百姓,都盼著來一個強有力的管理者,讓大家過上太平的日子。顏肅之原本就在這裡展示過他的武力,離得又近,且上一回也不曾為難百姓。這一回來,受到了一致的擁戴。

    顏神佑照例是看家,她趁此機會,親自登門拜訪了金老太太。她還惦記著老太太家的女孩子們呢。

    秋收那麼忙的時候,拉人去讀書幫忙?那是純粹找抽!

    等閒下來了,大軍開拔,糧草撥出去了,沒有問題了。再慢慢搞!

    顏神佑所料不差,金老太太幾個孫女兒都是讀書識字,且頗能任事的。

    金老太太一家因顏神佑親自,原是誠惶誠恐,聽到顏神佑提的條件,再沒有不答應的。金老太太只是擔心:“怕她們做不好。”

    丁琳笑道:“沒什麼的,只要用心便可。還有我呢,總要先帶一帶她們,讓她們好上手。”

    金老太太聽說還有崗前培訓,這才放下心說,對顏神佑道:“她們要是不成,只管退了回來。千萬不在耽誤事兒,本事不夠,偏要讓她挑大樑,壓折了她,屋子也要斜。”

    顏神佑嘆道:“還是老人家明事理。”

    便問金老太太看中何人,金老太太頗為慎重,指出了四個,顏神佑拿了幾道考題,最終取了兩個。一個行六,一個行七,是堂姐妹,都是十五歲。

    中學生的年紀。

    也是挑不到再大的了,再大一些的,要麼已經嫁了,要麼正在定親。顏神佑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並且講定,她給金六金七發工資。雖不至於是幕僚,倆姑娘也算是正式的僱員。

    金六金七原本就有些底子,在家也學些事務,上手倒也快。顏神佑初時也不讓她們做太複雜的工作,跟著丁琳先做些文書,將檔案等歸攏。機密文字,卻依舊是阿竹等人來做。未到十分信任之時,這些內容顏神佑是不肯輕易示人的——她執掌輿部,搞的就是刺探的工作,對之方面尤其上心。

    女孩子做事仔細,直到顏肅之與山璞歸來,金六、金七賬目上也不曾出現分毫失誤。

    這一日,正好結算完畢,顏神佑給金六金七放了假,讓她們回家見金老太太。

    兩姐妹前腳走,後腳就收到姜戎跟著南宮醒到了昂州的消息。南宮醒用快馬傳信,將京中諸事一一回稟。據信使說前後派了三撥,沒想到只有一撥人馬將信送到了。

    顏神佑捏著信函,且驚且怒,往前面尋顏肅之去。

    開會!

    必須開會!

    事先設想了京城有許多種變故,沒想到會是這麼打臉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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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1】《唐律疏議》:277諸發塚者,加役流;發徹即坐。招魂而葬,亦是。已開棺槨者,絞;發而未徹者,徒三年。

    開棺如同殺人。盜墓不是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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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4-8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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