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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詩酒趁年華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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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8:19 |只看該作者
190 兩個神邏輯

   顏肅之的書房和廳事對女兒是不設防的,顏神佑匆匆趕來的時候,顏肅之正在廳事裡,與諸人再次推演如何進兵荊州。哪怕是已經模擬過許多次了,對於昂州諸人來說,這樣大的動作卻是頭一回,必須慎之又慎。並且,只許勝,不許敗。

    經常排演一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發現計劃的漏洞了呢?畢竟大家都是門外漢,小心一點總不會有錯的。

    聽到腳步聲,眾人臉上都有一點無奈。跟顏神佑相處得久了,這腳步聲也是聽得出來的。顏肅之瞥見山璞一臉激動樣兒,忍不住張開五指,罩住他一熊臉。爪子放到女婿臉上,人已經轉身奔門口看去了。

    顏神佑的臉色很不好,弄得顏肅之也提心吊膽的,問道:“怎麼了?”

    顏神佑深吸一口氣,將手中書信遞給顏肅之:“阿爹自己看吧,我……說不出口。”

    顏肅之收回糊在山璞臉上的手,扯過信來,一目十行掃過,面皮漸漸漲紅了起來,看到最後,怒罵道:“王八蛋!欺人太甚!”

    丁號知道自己結巴,伸腳踹了一下盧慎,盧慎不得不上前問道:“使君,究竟出了什麼事?”

    顏肅之道:“來人,去尋四郎他們過來!到外間去!”扭臉對顏神佑道,“你也來,使人去告知你阿婆。”

    顏神佑對阿琴挑挑下巴,阿琴匆匆離去。顏神佑卻叫住了去尋顏淵之的玄衣,對他道:“將阿昭他們幾個也喚了來。”顏希賢等人在外郡,不好叫來,也派人送一封書信過去。

    到了外間,各以次序坐定,山璞還是坐在顏神佑下手。眾人見這父女倆什麼事都不說,也不急著問,只等顏淵之等到齊了,一次都說完。

    過不多時,顏淵之等都到了,連鬱衡等也都來了。

    顏肅之這才說:“京中出事了,河間果然沒安好心。”

    顏淵之大驚:“那大郎和阿舅他們?”

    顏肅之虎著臉道:“他們沒事,南宮趕得及時,可是……阿爹、阿爹……被……”恨恨地將手中信紙往顏淵之那裡一拍,“你自己看吧。”

    信紙很輕,完全不能像竹筒一樣扔過去,飄飄悠悠落到了案前。

    眾人:= =!

    顏肅之背後的玄衣手腳麻利地躥上前揀了起來,遞給顏淵之。顏淵之焦急地看了,看完差點沒撕了信。從他開始,依次傳遞,盧慎是第一個看到了,看完了,也不再傳,簡明扼要地概括總結了一下,對眾人道:“是水太后親弟,率眾掘了老將軍的陰宅。太尉、邰陽公、虎賁、中領軍皆掛印歸家,邰陽公奔揚州塢堡,虎賁閉門不出,姜公與南宮同來。太尉將歸故里。”

    屋裡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見,這等事,實在是駭人聽聞!

    盧慎看了一眼鬱衡,續道:“鬱大將軍那裡,原本糧草月支,如今改作五日一撥。顯是起了防範之心,要在糧草上卡大將軍了。”

    鬱衡原本只是義憤,如今卻有切膚之痛了,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盧慎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最後說:“南宮離京之時,朝廷還未判下水某之罪。蔣廷尉之意,當絞,小皇帝……不願意。那個門桓,也還沒有判下來。”

    顏肅之一拳砸在身前書案上,案上博山爐被震得跳了幾跳。

    出了這等事情,就是撕破臉的節奏,無論如何,也是回不去了。顏淵之放聲大哭:“阿爹——”這個消息來得太震憾了,饒是對顏啟根本沒什麼感情的顏肅之父女,都被驚住了。何況顏淵之這個厚道人?顏啟在世時,一向是無視他,卻也沒有如何虐待他。顏啟又是他爹,人一死,有千般不好也都隨風而逝了。剩下的,就是對於父親墳塋被掘的悲鳴了。

    顏肅之暴喝一聲:“哭個P?!瞧你那點兒出息!”

    顏淵之開始抽抽答答地抹眼淚。

    雖然之前自立門戶已經成為了共識,到了這個時候,大好的理由送到面前,眾人又有些遲疑了。反,真不是那麼好造的。扯起旗來,就沒有了朝廷這根大樹,什麼風雨都得自己挺著。眾人雖有野心,卻也不是無視困難之人。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丁號見一室靜默,果斷操起點頓音,對顏肅之道:“正是,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

    盧慎道:“如今嫌隙已生,再難彌補。使君再投城闕之下,非人子所為。”這是挑明了不能再跟朝廷混了。

    丁號克服重重困難,以口吃的形象四處串連,大家的心裡,對於自立門戶這一條已經相當認可了——都默默點頭。

    顏肅之冷著臉,一語不發。

    丁號道:“使君此時不可再猶豫了,朝廷口上說著重士,實則侮辱士人。說得再好聽,卻是一件也不曾做到的。”

    顏肅之咬咬牙,他還是有顧慮的。整個昂州都壓在他的肩上,這付擔子太重,而且,後果也很嚴重。一旦反了,就代表再也沒有朝廷的支援了,並且,自己成了無本之木。

    顏肅之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山璞想了一想,對顏肅之道:“我年輕,只知道昂州之地百姓安居樂業皆是使君之功。我唯使君馬首是瞻,但憑吩咐。”

    眾人紛紛表態。

    顏肅之艱澀地道:“從來忠孝難兩全,我……無所適從。”

    顏神佑道:“這有何難?河間王謀逆,阿爹身為忠臣,自然是要剿滅他的,有何可疑?”現在說要造反?那就得扯旗奔北邊兒朝廷那裡去了,朝廷勢頹,可也不是沒有什麼力量的。京城那裡還有趙忠呢,雖然不待見趙忠……顏神佑放眼往屋裡一瞅,她還真沒覺得這屋裡有誰能在征戰上乾得過趙忠的。

    必須得找個理由,先把河間王拍翻了,在這個過程中鍛煉一下自己的部隊。說不定,到時候趙忠已經被尤老先生搞死了——這個顏神佑決定去推一把。現在起兵入京也不安全,河間王還在一旁看著呢,要是跟朝廷兩敗俱傷再讓這貨揀了便宜,顏神佑得慪死!

    丁號張大了嘴巴,心說,你傻了吧?一直明著暗著配合我搞非法宣傳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有什麼比你已經捲起了袖子準備造反,可你家老闆和小老闆一起慫了更悲哀的?!這裡面,顏肅之不能親口說要造反,吵架這檔子事兒,丁號估計自己吵不贏顏神佑。

    白興道:“既如此,何妨卜上一卦?”

    丁號眼珠子一轉,對顏肅之道:“現李老先生正在府中,他學究天人,何妨請來一試?縱他不願,霍老先生也還在驛館裡呢。”

    也行。

    當下去請兩位老先生。

    ————————————————————————————————

    李彥就在府內,是以到得早些。

    他本是不欲參與其中的,且不說顏肅之是本朝臣子,他是前朝遺老。單說他的心裡,對於顏神佑一個女孩子家跑到這種場合,還是不太支持的。丁號親自去挾持他過來,氣得老先生拿著手裡的竹簡抽他。丁號一面躲,一面結結巴巴將事情說了出來,李彥聽了,手裡的竹簡都驚掉了:“竟有這等事?”

    丁號道:“這回您可以去了吧? ”他知道的,李彥雖然不喜歡本朝,但是對於“忠”字還是相當講究的。丁號這個官兒,是顏肅之給薦的,勉強算是與皇帝的賞識沒關係,倒是欠顏肅之的人情比較多,為顏肅之考慮,也是應該的。便如此,李彥看他天天攛掇著造反,也很不開心。

    顏肅之家中兩代受虞家的賞識,如果沒發生這麼些事情,他要自立,李彥都要鄙視他。

    不過眼下這事,侮辱士人在先,又的刨祖墳在後。顏肅之要造反,那可真是……十分有理的。哪怕是這樣,李彥還是覺得造反這個選項,由顏肅之來勾選,還是有些說不出的膩歪。

    李彥沉著臉,想了一想,道:“我去看看吧。”依舊有些不開懷,本來就是被騙來的,看在顏肅之將昂州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樂業的份上,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不是沒感覺到顏肅之有那麼一點自立為王的苗頭,現在,呵呵,只不過是讓顏肅之熬到一個機會而已!

    李彥不是書呆子,甚至陰謀論地認為,哪怕沒有河間王,顏肅之也會想辦法讓朝廷做點對不起他的事情,然後好名正言順地造反。

    可他已經被騙了來了,李彥決定去觀察觀察再說。

    霍亥那裡,對於虞喆是相當不感冒的,聽說有請就帶著霍白過來了。

    霍亥跟李彥兩人先見了面,二人皆是有名望的大賢者,幾十年前曾見過一面。此時顯然不是敘舊的好場合,匆匆一施禮。顏淵之便代兄問策。

    霍亥問道:“諸位是何意?”

    顏淵之道:“我等自領命以來,安民平亂,無一日敢懈怠,孰料卻落得如此下場。”

    鬱衡心急他爹,也說:“所謂仁至義盡,自領命來,戰戰兢兢,天下皆亂,唯昂州不亂。如今我等待朝廷,仁至矣,義可盡也。”他爹領兵在外,他娘雖然在京中,家裡的兄弟卻還是都在的,他大哥是東宮舊人,保命出逃是不成問題的。鬱衡更知道,自打鬱陶將他們叔侄幾個放到昂州來,就已經準備好了後路了。所以說起話來,也是沒有保留的。

    不然還能怎麼樣呢?他爹也被疑上了,哪家大將出門在外,軍中就給五天存糧的?!這不開玩笑呢嗎?!那是趕死隊千里奔襲的標準!反了!不反也沒活路了。

    李彥的面色很陰沉。

    霍亥原本要說什麼,見李彥面色奇怪,也住了口。確實,再怎麼說,顏肅之也還是朝廷的臣子。

    場面又膠住了。

    顏神佑想了一想,起身到了顏肅之面前,鄭重拜下道:“兒以為,伯父已逢奉祖父遺骸歸葬,此事暫可放下。當今之計,還是先拿下河間逆賊,為朝廷解憂為先。”

    顏淵之怒道:“我等已仁至義盡,還要為他解甚的憂?”

    顏神佑道:“仁至義盡?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我家三代受虞氏之恩,諸位皆是今上之臣,縱有千般委屈,也不能以下克上,忘恩義而開惡例的。我倒以為,惟其義盡,所以仁至。便不為朝廷,也要為百姓。此當之時,天下紛擾,當同心協力,澄清宇內。如何能不去拿禍亂天下的反賊,反與朝廷相爭,再添亂事?當先平荊州,徐圖其他。方是俯仰無愧于天地,便是祖父重起於地下,難道會樂見今日之亂局?”

    李彥的臉色和緩了過來,心道,這顏肅之做事雖然不大靠譜,讓女兒與這一大群男子混在這一起,他的女兒倒是還有些見地的。“仁至,然後義盡”,說的是我將該做的做了,沒有對不起你,你再冒犯我,便是你的不對了。“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說的卻是盡我所能,無負于人。

    前者是“鄭伯克段於鄢”,後者卻是“天地有正氣”。實是小人之道與君子之道的區別,乃是陰謀與陽謀的分野。

    霍亥一聽這話,也頗覺順耳。贊同道:“正是此理。縱日後彼此不好面對,此時也當,咳咳。”

    丁號心裡樂開了花,悄悄對顏神佑挑了個大拇指。心道,這樣反過來一說,要做的事兒一樣沒少做,卻又了大義的名份,真不愧是掀翻了御史台的人。他還記著“緩稱王”三個字,聽到霍亥說“日後不好面對”,心說,這不就是……嗯?搞個國中之國,不朝見了麼?

    他卻不知,這話並不是顏神佑原創的,乃是她看過的文天祥之遺書化用來的。文先生一片丹心照汗青,所說之言,自是天地正氣。無怪乎李彥這個真君子聽了,十分之贊同了。

    這樣的話,顏神佑原本不准備說的,因為她的思想境界似乎還沒這麼高。她原本是想說現在造反了時機不對,說要造反先奔荊州,你這不是逗逼麼?奔京城就要被趙忠給掐死了。可丁號把倆老先生喊了來了,顏神佑就只得按下實話,說些正常話給老先生們聽。

    能趁機把倆人給忽悠上了賊船最好!

    現在看來,君子最懂君子,兩位老先生果然被忽悠住了。顏神佑心裡倒頗為佩服這兩人了,尤其是李彥。正因為自己做不到,她才更敬佩能做得到的。

    霍亥笑吟吟地問道:“聽說要占卜?”

    白興啞口無言,本來是要請他們來占卜一下,造反自立吉不吉利的。現在倒好,被顏神佑一通說,又不造反了,那還占卜個球!

    見眾人面色都有些尷尬。

    李彥默默地看了顏肅之一眼,心道,他女兒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又這般猶豫,顯見是並不想反的。只是這個朝廷也委實無能,百姓又過得慘,這卻又不能怪他心思動搖了。為顏肅之找完了藉口,李彥道:“使君默想一事,我來算一算罷。”

    顏肅之忐忑地閉上了眼睛。

    李彥開始擺卦,複雜地翻了很久,才緩緩地道:“往,無不利。”

    此言一出,滿室都是呼氣聲。眾人皆以為自己鬆了一口氣而已,聲音頗輕,不想大家一起吐氣,這聲音就大了。聽入耳中,不覺都是一樂。再看顏肅之,他的臉上滿是欣慰的笑。丁號等人心裡又打起鼓來,心道,他到底是許的什麼願呢?別再是要做忠臣了呀!

    顏肅之環視四周,安撫道:“我意已決,克下荊州,與大將軍面談。”

    鬱衡慨然道:“家父斷不會坐視無禮之事。”

    霍白一直默默圍觀,等顏神佑將話說完,忍不住悄悄看了她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山璞直覺很是敏銳,覺得有視線掃了過來,刷地一抬眼,霍白又做回正經人了。山璞摸摸鼻子,雖然什麼都沒看到,但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呢。

    兩人的動作只在一瞬間,並沒有影響到室裡的氣氛。丁號等歡樂開懷,心道,這二位老先生份量不輕,站到我們這邊來,可真是天助我也!丁號眼珠子一轉,又打起了壞主意。對霍亥一施禮,笑道:“老先生海內名士,使君求賢若渴……”

    顏肅之回過神來,亦請他留下。

    霍亥看了李彥一眼,兩人目光一接,又都跳開了。盧慎一拍手:“兩位正好做個伴兒。兩位皆是學究天人,我等後學,不足以與二位討教學問。兩位先生在一起,倒頗解寂寞了。”

    顏肅之更鄭重相邀。李彥清清嗓子道:“我是不做這個朝廷的官的。”

    霍亥跟著點頭:“正是!沒有他們這麼胡來的。”

    顏肅之笑道:“那也無妨,只要兩位肯留下來。”

    兩人略一尋思,確也沒有更好的去處了,都點頭答應了。顏肅之大喜:“某即安排兩位住處。”這是今天最大的收穫!即使真的拿下了荊州,都不足與這個收穫相媲美!

    顏神佑此時方道:“李先生家眷已安置妥當了,霍先生的宅子,我也早有留下來的,由老先生選了。若覺得咱們這裡還能住,倒好留一間屋子。”霍亥也不簡單,這麼大年紀了,從先帝手裡逃到京城,又從穎川王那裡跑到河間王的地盤,最後落戶昂州。這份審時度勢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顏神佑很想將他坑來給六郎當老師。

    兩位老先生心裡,也有那麼一點瑜亮之爭。不在一處共事,如何能比出誰高誰低來?都答應留了下來。

    兩人也都有小心思,他們不樂見顏肅之“忘恩負義”做反賊,自己反起朝廷來卻是毫無壓力的——本來他們就是持不同政見的不合作者。看顏肅之之前猶豫的樣兒,心道,你不想反也沒關係,我們會幫你反的。

    就是這麼神邏輯。

    既然已經答應留下來了,顏肅之也就毫不客氣地對霍亥提出了要求:“先生門下多俊材,這位世兄,”一出手掌指尖對著霍白,“一表人材,可為我所用否?”

    公然搶人!

    霍亥在昂州轉了一圈兒,發現這裡的行政效率很高。高效也就代表著一個問題:人少。在沒大事發生的時候,人少一點,效率高一點是完全沒問題的。可是眼看就要大戰了,昂州就需要大量的人材。

    霍亥矜持地一點頭:“既然使君用得著他,便讓他在使君帳下聽命罷。他倒讀過幾本書,偏又好舞刀弄槍。”

    顏肅之嘴角一抽,心說,你就是誇你家孩子文武全才唄。還得裝成很欣慰的樣子,跟霍亥道謝。

    李彥清清嗓子,等顏肅之望了過來,才緩緩地道:“六郎,該起名字啦。”

    顏肅之僵住了!

    他兒子出生到現在,可不是還沒起名字麼?之前是為了好養活,乾脆不起。後來……後來就習慣了叫他六郎。搞得六郎小時候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六郎”,就跟他姐叫“神佑”一樣。

    顏肅之開始團團轉,一邊轉一邊唸叨:“是啊是啊,得起名字了,他名字還沒起呢。叫什麼好呢?”

    顏淵之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了他:“二郎!”

    顏肅之回過神來,對李彥道:“要不,您給取一個?”他這點功夫,已經想了好幾個名字了,希成、希泰之類的。之前給顏神佑取大名兒的時候,他已經想過一回了,覺得都不好,都給棄了。當時覺得不好,現在再拿來,依舊覺得不妥。

    李彥想了一想道:“不如名璋?”

    顏璋?

    顏神佑心道,聽起來怪怪的。顏肅之卻說:“好好,就是這個名字了!”原本生子,便是弄璋之喜,叫阿璋,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顏神佑小聲道:“不如將八郎的名字一同取了?”

    李彥看了她一眼,又看霍亥,笑道:“我已取了一個,霍世兄豈可偷懶?”

    霍亥不肯隨著李彥取的字往下扒拉一個玉字旁的字來,乾脆另尋一字,沉吟了一下,對顏肅之道:“用一茂字,可好?”

    說著,在掌心裡比劃了一下。顏肅之樂了:“這跟唐二家的倒像了,這個好,就它了!”

    顏神佑扯掉滿頭的黑線,對顏肅之道:“我去安排人,往老家伯父那裡問明端底。”

    顏肅之的表情又嚴肅了起來:“正是。”

    眾人這才想起來,這是在商量顏家墳頭被刨了的事情呢,這麼個“同志們,我可找到組織了”的節奏,十分不合時宜。又裝出一副死了人的樣子,個個一臉悲慟,請顏肅之“節哀”。

    顏淵之剛才哭得最慘,現在跟不上節奏了,臉上還掛著兩道淚痕,傻乎乎地看著這台大戲。深深地覺得,這個世界太危險了,他需要去找親媽來安慰一下自己。

    盧慎身為一個稱職的、自認為需要努力表現的副手,趁勢給顏肅之總結出了痛揍荊州的口號。他將所有的事情都推給了河間王,以此事都是河間王搞的鬼,挑撥離間,讓顏家成了受害人。所以顏肅之為公為私,都要搞死河間王,將荊州劃到版圖裡,以向虞喆證明自己的清白,誰都不要跟他搶!

    顏淵之聽了,質問道:“難道水家就沒責任了?”

    顏肅之冷笑道:“這樣的事情,你以為濟陽、河間諸人會放過麼?朝廷誅了首惡還好,若回護這'國舅',他們正可以此為由攻訐皇帝昏聵。咱們只管等著看熱鬧罷。”

    顏肅之說的不假,以此後一段時間裡,整個天下就出現這樣一個奇景:顏肅之追著河間王狂扁,河間王大罵虞喆不仁,虞喆反過來痛批河間王離間。

    真是,相當地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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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8:35 |只看該作者
191 行將赴征程

   在通報了京城慘案之後,州府諸人歪樓歪到天邊去,從“商討報仇”一路歪到“拉人入夥”。最後成功拐了兩位老先生過來賣安利。兩位名士端了一回架子,覺得自己受到了優待。在顏神佑慷慨陳詞之後,從善如流地加入了“憂國憂民高大上”集團。

    哪怕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的解決之道就只有那麼一個,可是不同的口號,給人的感覺瞬間就不一樣了。你要說“為了搞死礙事的人”就會被老先生們鄙視,要說“為了更美好更有序的未來”,他們就會開心地奔跑過來。

    這是三觀問題!立場問題!是“屢敗屢戰”,還是“屢戰屢敗”的問題!

    霍老先生還饒上了一個侄孫,一點也不客氣地把霍白小朋友賣給顏肅之了。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誇的那樣文武全材,最起碼,武的不行,文的還是可以的。最不濟也可以領個閑職,做個抄寫的工作。縱然知道霍老先生不至於自砸招牌,由於這世上奇葩太多,顏神佑心裡,早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霍白一無是處,就讓他抄書。這又關乎她的另一個計劃了。

    當然,顏神佑也不是沒有收穫的,她趁機刷了一把存在感,展現了自己的“把稻草講成金條”的技能,還讓李彥、霍亥對她的感觀變得更好了。至少,等一通大道理說完之後,原本對於“婦人拋頭露面”持否定態度的老先生們,已經改為持保留意見了。

    也虧得她這麼刷了一回存在感,再晚一點,她就要得一個小難看。李彥原本在州府裡,對不順眼的事情是從來不開口的。他老人家是被進入傳銷組織洗腦的親友騙來的,自然是徐庶進曹營。現如今肯說話了,就不再故作高深。老先生其實是個實在人,既然上了船,就不想讓船沉。再晚一刻,他就要針對顏神佑提出意見了。

    現在既然認為顏神佑也有可取之處,便對她四處插手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原本,李彥的想法裡,六郎是該多露露臉,逐漸取代顏神佑的政治位置了。現在,他決定再觀察觀察。

    霍亥這些日子走訪,發現昂州與別處不同,也將意見給暫時封存了。

    目前這個狀態,大家都很滿意!

    講完了這些事情之後,才想起來,壞了,歪樓了。得佈置一下任務了。拍翻河間王是必須的,這個不用多講。多出來的,是顏肅之親筆在死亡名單上又添上了一大群人。比如原本就跟著河間王選擇的“凶逆”,再比如荊州一些“迎奉凶逆”的“頑愚”,比如原這個沒得說,跟著造反,按律當斬。出力越多,死得越快。顏肅之恨恨地將“河間越氏”幾個字寫得大大的,力透紙背。

    知情者幾乎要跳起來拍巴掌了。不為別的,單為之前開會討論的時候已經數次提到過“豪強並起”,拿到天下之後會“尾大不掉”,州府諸人已經開始傷腦筋了。現在有一個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能夠在平天下的過程中將一大批日後將會掣肘分權的人以大義的名義幹掉,如果不令人開懷?

    至於顏肅之將越氏算做頭號仇人,大家也表示理解。越氏在河間極有勢力,否則河間王也不會要跟他家當親家了,不是麼?

    眾人就拍翻荊州、河間原有士族達成共識之後,終於將注意力拉回到朝廷這一邊來了。顏淵之的表情是悲憤的,顏肅之的表情是氣惱的。顏肅之瞪著一雙桃花眼,四下一掃,居然讓他將眼神做出了幾分銳利來,在空氣中揮舞了一下拳頭,大喊道:“不誅水氏,吾不忍還朝。 ”

    李彥瞇了瞇眼睛,他以前雖然不參與這些事情,也從不打聽消息。然而學霸就是學霸,聽到題目就能寫出答案來。無論顏肅之說得如何正氣凜然,如何為朝廷分憂,李彥還是看出了這樣做對於顏肅之的好處。

    這事兒要李彥說,就算是誅了水氏,顏肅之也回不去了。只有自立一途,自立之後,又逢亂世,自然是要逐鹿中原的。那麼,如何處置世家,就是擺在所有當權者面前一個繞不過去的主題。趁亂收拾一批,給新朝廷騰出喘息的空間,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哪怕看出來了,李彥此時也沒有挑明。要他說,世家也是該收拾收拾了。

    ————————————————————————————————

    正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顏肅之之於昂州諸人,雖不是“主”,卻是上峰。顏肅之親爹的墳被人給挖了,昂州上下自然是同仇敵愾的。顏肅之表明立場之後,州府諸人的反應看起來鮮明激烈。

    丁號一字一頓地道:“須與百姓講明,非是我等不欲北上援助朝廷,實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宣傳得上下都知道。他說話雖慢,跳出來的速度堪稱第一。

    李彥這是頭一回見著丁號這麼個“議事”法,不由眼角一抽,手一抬,想揍丁號了。風度呢?治經史天才的格調呢?你這麼上躥下跳的,你媽媽知道嗎?!

    丁號並不很適合搞政治,這是李彥沉下心來關注這個好友之子之後,得出的結論。看來,有必要跟丁號談一談了,做學問,丁號是很有一套的,政治上的眼光也是有的。可是,在議政時的性格,很不好。

    顏肅之望向顏神佑,顏神佑點頭道:“這個我去辦。”

    顏肅之又問方章:“糧草如何?”

    方章道:“自去歲起,雖然天旱,尚未成災,糧草足支兩年。”

    顏肅之又問鬱衡:“兵源充足否?”

    鬱衡答曰:“已成五万精兵,新近又有流亡,可再招募。”

    顏肅之復問方章:“抽調精壯從軍後,民伕可足用?會不會耽誤來年春耕?”

    方章道:“暫時無大礙。”

    再問顏神佑:“保境守城軍士可用乎?”

    顏神佑答道:“玄衣待命。 ”

    這就是走過場了,什麼糧草輜重,民伕壯丁、戰馬軍械,早就是討論過不知道多少回的議題了。此時說來,不過是給大家、尤其是新加入小集團的三個人增加一點信心。

    李彥慢慢聽著,忽然問道:“湓郡乃新下之地,於今如何?”

    盧慎答道:“使君以張瀚權為湓郡守,表章已奏聞朝廷。張瀚於民政頗有建樹。”又略一回張瀚。

    李彥聽了,再不答話。

    盧慎轉身對顏肅之道:“請使君發府庫,取素練。”

    顏神佑心裡抹了一把汗,她對顏啟沒什麼感情,所以沒有第一時間想到,真是虧了盧慎提醒了。顏啟再怎麼樣,也佔著顏家老爺子的名份,他的墳被挖了,改葬的工作由顏孝之做了,昂州這裡怎麼也得意思意思再穿一回孝,才好有個說法。

    顏神佑忙說:“府內也要穿孝,既已稟明阿婆,想來此時已經準備上了。”說這個話,乃是因為她對楚氏有相當的信任。楚氏是一個理智大於情感的人,再討厭顏啟,她也不會因這份厭惡,讓自己和子孫因一時慪氣而受到實質的傷害。

    果然,顏神佑話未說完,門外已經響起了腳步聲。聽那聲,還不止一個人,間或還有幾聲女子的啜泣。

    守門玄衣喝問道:“使君與諸賢議事,閒人毋擾。”

    女子的哭聲大了起來,那帶著淚音的,聽起來就熟悉,乃是楚氏身邊的心腹侍婢阿珠。阿珠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她的母親原是楚氏的陪嫁,五年前死了,她頂了她母親的班,頗得楚氏信任。

    只聽阿珠哭道:“二郎,娘子命我送……素服……來了!”她是楚氏侍婢,口中娘子,便是楚氏了。

    裡面顏肅之、顏淵之一齊放聲大哭,顏淵之哭得慘,顏肅之乾嚎了一陣兒,也擠出兩行淚來。顏神佑舉袖掩面,作出嚶嚶之聲,心急得不行,她對顏啟沒啥好感,哭不出來!最後把自己急哭了。

    門打開了,阿珠身後帶了幾個侍女,各捧一疊素服。兩件粗麻的是給顏孝之兄弟的,細布的是給顏神佑的。又有一些白布,往柱上系一系。阿珠道:“後面得到消息,已經穿素了。小大郎他們那裡,也娘子也給準備了衣裳。”

    阿琴接了素服,給顏神佑罩在外面。顏神佑趁勢擦了擦眼睛,接口道:“這便派人送去,有阿昭的麼?”為憋眼淚,臉都憋紅了。看來以後還是得鍛煉一下眼技。

    阿珠哽咽道:“都有。”

    鬱衡等她們說完話,默默伸手去取了一條白布系在腰間。鬱家與顏家乃通家之好,他於顏啟為晚輩,這麼做並無不可。接著,盧慎也伸手取了一條,白興與古工曹驚愕之後,也伸手去取。李彥的眼角便是一跳,他並沒有伸手去拿。霍亥,也沒有。丁號更建議:“當以素練頒與軍民人等。”

    顏神佑看在眼裡,心道阿婆果然高明。

    這只是顏肅之一家之事,顏肅之如果死了,大家都是他的屬下,受他知遇之恩,舉薦之德,給他戴孝是應該的。顏肅之他爹墳給刨了,大家義憤填膺紛紛出謀劃策,這也正常。但是,顏家穿孝,下屬跟著湊熱鬧,這就不太對了。如果說是為了幫忙喪事,掛個白布條也就算了,現在這還是不喪事呢。頂多別穿得花花綠綠的,故意唱對台戲就行了。

    畢竟,顏肅之還沒有自立,大家只有上下級的區別,沒有君臣名份。至於軍民人等,那就更不需要了,好嗎?

    ——按照常理,這是不應該的。

    可丁號提議之後,盧慎居然很贊同。顏神佑躲在袖子後面觀察,以她的眼力,還沒有發現故意裝成忠誠的樣子。幾條白布,就試出人心向背來了。

    人心可用。

    至於李彥與霍亥,人家本來就不是來投靠認主的,這個態度,倒也正常了。

    ————————————————————————————————

    議事之後,各自行動。

    顏肅之親自過問了霍亥的宅子,顏神佑順口便指了李彥家住的那個街區,讓他倆做鄰居去。丁號聽到“同昌坊”三個字,便笑開了,對霍亥著:“這下可好了,大家都做起鄰居來了。”

    霍亥這些日子在昂州城裡轉悠,漸次摸清楚了這昂州城的佈局。心內固是讚嘆這設計得合理,也留意到了不同住宅區的含義。聽說是“同昌坊”,倒也覺得滿意。君子裡聽起來好聽,實際上並不是州府的自己人。反倒是建安坊與同昌坊,一個住著顏家的各種親戚朋友,一個住著州府的核心幕僚,才是應該打破了頭去搶房子的地方。

    當下應允:“大善。”

    鬱衡腳已經抬起來了,看到霍白又落了回來,說:“這位霍世兄,不知要如何安置?”

    霍亥慨然道:“既將他交與使君了,自然全聽使君吩咐。”

    顏肅之乃問霍白:“爾有何願?”

    霍白一直沉默不言,聽到問他,才抬起眼來,與顏肅之平視,緩緩地、堅定地道:“願為馬前卒。”

    丁號大喘氣,頗覺不可思議,好歹是讀書人,好歹是霍名士的侄孫,你這是要做甚?

    顏肅之卻痛快地答應了,對霍白道:“有志氣,君便入幕府罷。”

    顏神佑狀似無意地讚道:“唯立功德可以不朽,霍郎君是練達之人。不知阿爹要以何位待此賢?”霍白說是做馬前卒,顏肅之也也不能真的讓霍白去做呀。

    顏肅之將霍白上下一打量,對霍白道:“怕考麼?”

    霍白沉默地搖頭。

    顏肅之點點頭:“走吧,先去校場。”

    原本議完了事,該干嘛幹嘛去的,現在又被拉到校場去考試。霍亥有些不開心,鬱衡代為解釋道:“戰場之上,刀箭無眼,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上陣,是害人性命。”

    霍亥也是講理的人,原就不想侄孫冒這個險,更有一種讀書人對於武夫的輕視。此時聽鬱衡這麼解釋,倒也可以接受,索性閉口旁觀。

    霍白的武力值倒是能看。顏肅之拿著“昂州新兵考核標準”做一個初步篩選,霍白很輕鬆就達標了。這個考核標準也是顏神佑搞出來的,誰有沒有軍事天份,光看是看不出來的,但是體能卻是實實在在放在那裡的,定個標準,就可以了。這個辦法古代練兵的大家都會搞一搞,以此來篩選體能過硬的士卒。只不過顏神佑又在負重長跑、刺殺等項目後面,加上了諸如爬樹游泳翻牆頭一類。

    這讓霍亥看著十分不開心,霍白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當兵考爬樹哦!夭壽哦!

    可話已經放下了,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只好爬一爬樹。霍亥這時才知道,他這個看起來沉默冷靜的侄孫,他居然是會爬樹的!

    考完體能還不算,顏肅之又考他兵法。這些霍白倒是很拿手,問一句答一句,有時候還能舉一反三。

    顏肅之對此表示出了滿意。光看考試成績,霍白稱得上一個好學生。至於是不是學霸,那還得在實際戰爭中來做檢驗。顏肅之笑道:“可以啦!”對鬱衡道,“怎麼樣?你都未必能有他這般好。”

    鬱衡摸摸鼻子:“又埋汰我了。你除了爬樹,別的也沒他強。”

    顏肅之當下以校尉之職許霍白,至少經過剛才的考核,霍白聽個命令、完成力所能及的任務是沒有問題的。至於有沒有將才,馬上就要打仗了,可以在戰爭中檢驗。

    以上搞定,這才收拾新家的收拾新家,搞宣傳的搞宣傳,作戰爭動員的作戰爭動員。

    ————————————————————————————————

    顏神佑搞輿論宣傳是熟手,不過幾天的時候,通過輿部以及居委會大媽們,就把“河間王流言坑害,皇帝是非不分,水家公報私分,挖了老令公的墳”這樣的話傳遍了大街小巷,四里八鄉。與此同時,還傳了“使君忠孝難擇”“往荊州尋罪魁禍首,以表忠心”這樣的話。

    挖墳掘墓是令人痛恨的,這是常識。昂州受顏家恩惠頗多,民人自然響應號召。又有流亡之百姓,經過對比,也覺得昂州是個好對方,十分不願意顏家發生意外,也都響應。更有湓郡流亡過來的百姓,見顏肅之出兵平了湓郡,又派了實幹的張瀚做郡守,縱使湓郡也還有些乾旱,卻有不少人故土難離,想要回去。

    湓郡之安定,給了一些荊州人士希望的曙光,誰不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呢?昂州雖好,畢竟是新墾之荒地,不如家鄉耕種許久的沃土。倒有一大半兒荊州人士是想回荊州的。

    顏肅之便接到了霍小校尉的第一次建議:“募荊州流亡為兵,彼故土難離,心嚮往之,必肯用命。”

    顏肅之頗感好笑地問他:“過不數日,我大軍便要開拔,讓才放下鋤頭的人上戰陣,可用?”

    霍白道:“我知府君考校極嚴,可先募嚮導,畢竟,自荊州入昂州之路,他們都是走過一遍的。其餘人等,可入營操練,使君欲平荊州,只區區五萬人馬,恐不敷用。”

    顏肅之問道:“還有呢?”

    霍白道:“且縱是一山一河之隔,方言亦有所不同,百姓人家,未必通雅言,用當地土人,可免言語不通。”

    顏肅之再問:“還有嗎?”

    霍白停頓一下,才昂然道:“多幾個嚮導,彼此之言可相互印證。信誰不信誰,便看使君了。”

    顏肅之大笑:“妙極。”便命方章去貼告示,招募荊州願為嚮導、通雅言的百姓。不多時,招來二、三十人。顏肅之親自露面見了他們一見,不得不稱讚霍白想得周到。荊州與昂州還有些不同,昂州這裡顏肅之這幾年來接觸得多,已無言語不通之苦。

    荊州之地頗廣,往往隔郡便是另一世界。便是這二、三十人裡,方言便有六種之多。彼此能聽得懂方言的人,說話時,彼此之間也會有些差別。

    此外更有一種好處,卻是原本程妙源地位超然,如今隨著嚮導們的到來,無形中變得謙遜了一些。雖然嚮導們多是目不識丁,不如程妙源帶來的資源系統,但是不能否認,小民自有小民的長處。凡是整理出來的文字,都會有些滯後性。小民們卻是親自經歷,即時反饋的。

    於是,顏肅之親自帶兵出征,將後方交給女兒坐鎮。

    最後一次軍事會議,顏神佑以自己的眼光,也完全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了,便只給了顏肅之一個建議:“要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哪怕河間王知道顏肅之要辦他的事兒,已經列陣等著了。只要顏肅之進兵的速度快,讓河間王的士卒來不及反應,那就行了。狂風驟雨一套亂棍子,把他們打死算完。

    顏肅之笑道:“這還用說?”又說,“外事不決,可請教兩位老先生。內事不決,但問你阿婆。”說著,還擠了一下眼睛。

    顏神佑會意,別說內事不決了,甭管有什麼事不決,都可以請教楚氏的。

    本次,顏肅之攜著鬱衡、盧慎、丁號、霍白、山璞、白興等人出征,兵馬不算少,決策層就有點少。而留守的人裡,除開顏神佑這個主事的,還有方章、古工曹,尤其是李彥、霍亥做參謀。

    大軍出發前一日,顏希賢兄弟倆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回來,哭得臉都花了,向顏肅之請命,請求去看顏孝之兼修整顏啟新的埋骨之地。

    哭到一半,就被楚氏派了阿珠來叫過去一頓訓斥,讓他們休息幾日,滾回各自治下,好生安撫百姓,處理民伕徵發、後繼撫卹、糧草轉運等工作。

    楚氏積威甚重,顏希賢兄弟倆不得不答應,送完顏肅之出征,他們就回去。

    出征當日,顏神佑攜眾相送。顏肅之擺了個祭台,遙祭了顏啟,盧慎趁機高呼報仇的口號,將士氣炒到了最高。

    顏肅之臉上還掛著眼淚,這回他有準備,哭得十分痛快。拍拍盧慎的肩膀,讚許地道:“走吧,咱們去荊州!”

    說來也巧,就在顏肅之開拔之後的第二天,南宮醒奉著姜戎一家,來到了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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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8:5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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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戎這一路拖家帶口,尤其是姜宗,還帶著個孩子,經過動亂之地,走得頗為辛苦。南宮醒的信使到了昂州都打了一個來回了,姜戎等人這才到昂州。驛丞也算是見慣了大人物了,多少士族拖家帶口的過來,數千人的逃亡隊伍他都接待過了。見姜戎這些人,粗粗看一眼,就估計出差不多是兩千人左右,不算少,也不算特別多。

    勞動能夠鍛煉人,至少經驗值是刷到了。驛丞不再像初時那麼手忙腳亂了,遠遠看到人,就已經有了腹稿。主人家/長者住哪裡,隨從住哪裡,通知州府的什麼人,要準備多少吃食……諸如此類。

    等一打照面,只得又推翻了原本作好的“臉舊淡定從容,展現昂州良好素質”的表情。

    他認出了南宮醒,南宮醒也認得他。每次進出都從這兒走,兩人也算是熟人了。南宮醒叫驛丞一聲:“老翁。”然後就給介紹了姜戎。

    驛丞腿一軟,趕緊換上了熱情的表情。殷勤地讓姜家人進入打掃好的上房裡,又火速命人送消息到州府去。

    結果還是差了那麼點時辰,顏肅之已經開撥了,只有顏神佑在家。數以萬計的人馬,其中步卒居多,又有糧草輜重車,走得更慢。姜戎這裡看到昂州城的城垣了,州府裡,顏神佑還在那裡核對庫存糧草的數目。直到探馬說姜戎到城外十里了,這才匆匆換了衣服出門迎接。

    姜伍已經帶著姜雲、姜玘出城五十里迎接了。姜雲與姜玘原都是做縣令的,尤其是姜玘,還在永安。只是聽到了京城的消息之後,十分擔心父親的安危,一直提心吊膽。等南宮醒來了確切的消息,便連夜趕了回來。

    好在此時秋收已畢,最主要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按照正常的工作計劃,也是該到州府敘個職什麼的。現在正好來見一見父親,聆聽些訓示,還趕上了見顏肅之一面,接受一些工作安排。又能在家裡住上幾日,見一見蔣氏等。實是一舉數得,又不耽誤什麼正事。

    城外相見,姜戎與姜師猶可,范氏一見著兒子,想忍不住落下淚來。連同尤氏、姜宗等女眷,一齊失聲而哭。女人一哭,連著孩子也哭了起來。姜宗還帶著兒子,姜玘見到姜宗獨個兒帶著孩子,還往她身後看了看,又往姜戎那裡看了一回,沒看到姜宗的丈夫,心裡一突。念在這是久別重逢,頗有劫後餘生之感,便沒有即時發問。

    那邊姜伍已經將昂州的情況跟姜戎說了個大概:“眼下瞅著太平了些,早先也很有一些驚險,幸爾都無恙。只是神佑如今得看家,昂州人手很不夠用。家去再說罷,我看她也該得著消息,出來迎你了。”

    姜戎道:“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去說罷。聽說這處城池頗為雄壯。”

    姜伍帶一點自豪地說:“那丫頭自小就有些能耐的。”

    姜戎嘴角一抽:“這真是她督造的?”

    姜雲在姜伍的示意下小跑步上前來解說道:“藍圖是她草擬的,監工是古工曹。”

    姜戎點點頭,不再多說。因為帶著家眷、細軟、奴婢,這一行走得便不快。因為是自家親戚,他們受到了優待,至少部曲們的武器一類並沒有上繳。姜伍是個細心的人,將昂州的規定給說了一回。

    姜戎不以為忤,反對兩個弟弟道:“客隨主便。再者,我又有旁的盤算呢。”

    姜伍心道,只要你有想法便好。眼睛往隊伍裡一看,撥轉馬頭,湊近了姜戎,小聲問道:“怎麼大娘的夫婿沒有跟過來?米家能答應讓她過來?”

    姜戎也小聲道:“他們不答應又能如何?如何朝廷裡,敗壞得狠。米家……如今想抽身也難。他們家如今又沒幾個果斷的人,下不得這般狠心。卻也不忍心全家都隨那個昏君傾覆,好歹,留一點血脈罷。”

    姜伍吃驚道:“我南下不過一年光景,京城已經敗壞至此了麼?”

    姜戎沉痛地道:“人心思變,朝不保夕。”

    姜伍也沉默了,眼下全家幾乎都算安穩了,唯一可能受牽連的薑宗也被接了回來,姜家應該覺得幸運的。只是一想到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就要完蛋了,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隊伍便默默地走,走了好有半日,才看到昂州的州城。姜戎倒吸一口涼氣,對兩個弟弟說:“得之矣。”看這份氣勢,就像是個要興旺的樣子。

    姜伍勉強一笑,道:“咱家在建安坊,地方極是寬敞的。阿娘正在家裡等咱們呢。”

    姜戎也扯出一抹笑來。

    城門下,顏神佑掐著點兒正趕到了。因有顏啟的事兒,全家這些日子都穿素,連侍女都著褐衣,整整齊齊列在顏神佑的馬後。顏神佑是帶著六郎來了,姐弟各乘一騎,並轡而行。

    姜戎的隊伍頗為龐大,遠遠地就看見了,兩人連忙下馬,於道旁相候。

    見面後,姐弟倆先敘禮。姜戎見姐弟倆都長大了,不說顏神佑已經出挑得精神爽利,便是六郎,也長得很高了,欣慰地道:“很好。見到你們,我就放心了。”

    顏神佑道:“阿娘聽說阿舅來,已帶了八郎往外婆那裡去了。”

    姜師問道:“八郎該會說話了吧?”

    顏神佑道:“會說會笑,會跑會掉。就是不肯動彈。好稟告阿舅一聲,他們倆,如今有了大名兒啦。”

    姜戎嘲笑道:“你阿爹這是想起來了?”

    “李彥李老先生與霍亥霍老先生都在的,李先生為六郎擇一璋字,霍先生為八郎擇一茂字。”

    姜戎感慨道:“你阿爹真是好命。這兩個名字,意思都不錯。難得兩位老先生肯過來,不曉得將有多少士人慕名追隨囉。”

    顏神佑笑道:“那敢情好,人多,熱鬧。”

    姜戎轉頭往身後揚一揚下巴:“我今番帶來的人多,你給安置了罷,一切,都依昂州之例,萬不可因為我而破例。”

    顏神佑道:“我給阿舅留的,都是頂好的。至於阿舅這裡的部曲,我還有事要與阿舅商議呢。不急,等阿舅安頓下來再說。”

    姜戎道:“也好。”便與六郎說話,問六郎讀書習武之事。

    顏神佑又謝過南宮醒一路辛苦,南宮醒也乖乖地答道:“下官份內之事。”

    顏神佑對他點點頭:“先生且家去歇息,我這裡,還有事,明日請先生過府一敘。”南宮醒是個機靈人,一拱手:“但憑吩咐。”翻身上馬,回家去了。

    姐弟倆又拜見舅母,彼此再哭一場。顏神佑知道姜宗隻身帶了兒子來,見面便也不問姐夫,只摸一摸小朋友的小嫩臉,對姜宗道:“他跟八郎生得倒是有些個像呢。這是一路上累著了麼?有些個沒精神。”

    這一路的時候,足夠姜宗弄明白一些安排了,強打起精神道:“他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兒。歇歇就好了。”

    顏神佑道:“那便好。”往姜宗臉上一看,又往她身後的侍女那裡看了好幾眼,覺得她們的面色都不甚好,嘴唇都乾裂了,忙讓大家進京。一路上,顏神佑便與六郎騎在馬上,相伴舅舅們。

    范氏將薑宗拉到車裡,母女共乘一車,有些不大自在地道:“你看神佑,這樣子,是不是有些不妥?”

    姜宗因兒子這一路身體不大好,自己也有些蔫蔫的,聽范氏這般問,奇道:“如何不妥來?”

    范氏微皺著眉道:“一個小娘子,縱然說了親,也不好這麼……率性。”

    姜宗道:“先前阿云不是說過的?昂州風氣便是這樣的。”

    范氏一嘆:“唉,亂世。可再亂,也不能棄了禮法規矩呀。”

    姜宗默默不語,她棄的何止是禮法規矩?連夫家都扔了,也不知道丈夫現在怎麼樣了。這樣的亂世,能保命就不錯了,兒子也帶了來,已經不能奢求更多了。

    母女兩人有心事,都不及看街景。

    ————————————————————————————————

    車行至建安坊姜府門前停下,門口早有人張望,一見他們來,便跑進去稟告。姜戎一抬手,車隊即住,於是下馬的下馬。在車裡的,卻待步障張起,這才在侍婢的攙扶下下車。

    一路上,自有姜伍來介紹。直到蔣氏正房。姜氏果然帶著八郎在那裡了,八郎圓胖可愛,緩了蔣氏之焦急。

    見到姜戎與姜伍,蔣氏一顆心才算落了地,一直忍著的眼淚才算落了下來。姜也哭了。

    八郎不明所以,嘟一嘟嘴,咬了一下手指頭,想起來這是姜氏所禁止的,又放了下來。搖搖擺擺撲到顏神佑的裙子上:“阿姐。”

    顏神佑俯身將他抱起,讓他叫六郎。八郎也乖乖叫一聲:“阿兄。”

    顏神佑看這一對兄弟,小的還不懂事兒,大的又太懂事兒,都沒進入這個氣氛,倒是姜宗的兒子跟著哭了起來。無奈之下,抱著八郎退了幾步。

    等大家哭過了,姜戎、姜伍一邊一個攙著蔣氏,扶她上座,再合家給她磕頭。蔣氏一個勁兒地說:“好!好!”

    將室裡一看,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獨缺了長女,又擔心起尚在京中的大姜氏來了。只是眼前是喜慶的場景,不適合問這個問題。便忍住了,留待晚間再問也來得及。

    姜氏道:“接風酒已經備下了,阿兄阿嫂,還是洗漱入席罷。”

    一路辛苦,確實該洗個澡,吃頓好的了。

    姜伍道:“我來引阿兄去。”

    姜氏亦起身:“阿嫂跟我來。神佑、六郎,陪你外婆說說話兒,帶好八郎。”

    顏神佑答應了一聲,帶八郎到蔣氏跟著,六郎也湊了過去。不外說些:“人到了就好啦,總比提心吊膽的好。”

    蔣氏道:“我也是這般說的。可惜了,你阿爹又出門兒去了,等他回來,才是更熱鬧。”

    閒說些家常。便是晚宴,也不提什麼政事。

    雖是久別重逢,眾人也不痛飲,淺酌即止。見月上中天才散。姜戎不放心妹子,跟著到了門外,等姜氏上了車,才說:“都飲了一些酒,神佑也不要騎馬,六郎也聽話坐車。三娘(姜氏)你看好了孩子,別讓他們逞強。”

    眼看著母子四人都上了車,才退後一步,一擺手:“回吧。”

    姜氏嗔道:“當我還小呢。”在京里時,凡回娘家,她哥哥們都要這般送,樣樣都要親自查看。那時候她過得憋屈,要不是有娘家支持著怕是得崩潰。如今一家都到了昂州,姜氏很有幾分懷念回憶之情。

    帶著這份情感,又有兩分醉意,姜氏便對兒女們道:“你們舅家對我們不薄,如今初到,你們可要多多照看幾分。”

    顏神佑笑道:“舅家上進,到哪裡都壞不了的。”

    六郎跟著點頭。

    ————————————————————————————————

    顏神佑並沒有哄騙姜氏,有姜戎這等人材到來,不用都是浪費。更何況知根知底,親舅家相處將近二十年,也不曾對不起過顏家。且姜戎原本是朝廷的高級幹部,姜家練兵多少年,姜家部曲,戰鬥力也是不錯的。

    第二天,她便請舅舅們過府議事。

    在那之前,她先見了南宮醒。

    南宮醒才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地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原想睡個懶覺的,卻被顏扒皮派人叫了來。南宮醒在妻子擔心的目光中搖一搖頭:“沒事,又不用我衝鋒陷陣。”說著打了個哈欠,一搖三擺出了房門。

    到了庭院裡,伸手在臉上一抹,變臉似的,表情一變,就變成了一個面無表情的嚴肅份子。憑誰來看,他更像是一個古板的學究,而不是一個巧舌如簧的說客。

    自打顏肅之走了,顏神佑就開始了高三生的生活,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派人去叫南宮醒的時候,顏神佑就已經按著驛丞送來的情報(人員、資財等),跟方章開過一個小會了。初步估算了一下姜家需要的土地,以及,顏神佑這些個親戚,都能幫上什麼忙。

    姜雲來的時候,已經劃分過一次田地了,姜伍過來,又撥了一些。這一回,是第三次。姜家還沒分家,前兩次劃得地頗多,這一次便不能劃分太多。反正都是姜家自己內部分配,就不用顏神佑去操心了。

    南宮醒到得州府廳事,敏銳地發覺屏風後面影影綽綽,心道這大約是丁小娘子她們了。要說小娘子管事,是需得些女孩子幫襯,只是這樣男女有別,委實有些麻煩的。

    一心二用,他還行了個標準的禮。

    顏神佑站起身來,笑道:“一路辛苦。”

    南宮醒再次重申了這是他應該做的。

    寒暄畢,上茶果,南宮醒不客氣地喝了一杯茶,還要續杯。才講起京城的事情:“據下官看來,此事,河間越家脫不了關係。恐怕,他們早就知道了,是以推波助瀾。”

    顏神佑點頭道:“五逆與京城門閥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干系。我家在京城時便知,京城不少謠言是與他們脫不了乾系的。京城究竟如何?”

    南宮醒道:“臣恐社稷傾覆。”

    “哦?”

    南宮醒回想了一下,道:“君臣離心。這世間,豈是佔著為君的名份,便能令為君的信服的?今上多疑,不恤手足,尋常人家有這樣的孩子,也要擔心他敗家,何況他身為一回之君,更需要些肚量?若是心胸狹窄之輩,有些小聰明,倒也能支撐些時日。然而……外戚又愚笨,他偏又護著。嘖。”

    顏神佑道:“水家,還是沒有消息?”

    南宮醒道:“至下官離京,蔣廷尉欲以其入罪,當絞。昏君猶不肯點頭。”

    顏神佑“哈”了一聲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她說這話,也沒想讓南宮醒回答,南宮醒也沒有回答,只是說:“不過,那個姓門的與越太常家怕是要糟。皇帝最恨的不是亂民,不是阮梅,卻是同姓。越家在這個時候與河間聯姻,嘿嘿。”一切盡在不言中。

    顏神佑冷哼道:“他也就配拿越太常開刀了。”

    南宮醒道:“只怕他最終也護不下水家,朝臣們不肯再讓他作威作福,無論是迎奉新君,抑或是還要他做傀儡,都要殺一殺他的威風。”

    顏神佑聳聳肩:“那又如何?”水家不滅門,她爹就不可能回京。朝臣們再狠,也沒辦法讓水貨全家都死絕。水貨雖矬,想犯這種大罪,他們是真的沒有那個水平的。虞喆不死,水家就會存活,顏肅之就不好說要造反。這頭扯旗,那頭虞喆下個罪己詔。顏肅之是收手還是不收手?

    這事兒好有一比,好似父母天天虐待孩子,孩子反抗了,父母見勢不妙,來個道歉。你說這孩子是原諒好,還是不原諒好?

    顏神佑現在巴不得虞喆執迷不悟。

    南宮醒也學著她聳了一下肩。

    顏神佑這才轉回正題,對南宮醒道:“先生這一路行來,看揚州如何?”

    南宮醒問道:“小娘子是說?”

    “人心,氣候,收成。”

    南宮醒道:“只怕大亂便在眼前。”

    顏神佑驚訝道:“我也有些揚州的消息,知道必不會很太平,如何又要說大亂?揚州城裡,有蔣刺史。吳郡那裡有韓鬥。阿爹又新平湓郡。怎麼會很亂?”

    南宮醒道:“揚州世家覆滅,鄉間各自為營,結不成太強的勢力來守一方安寧。這倒也罷了。兩年大旱,民不聊生這個小娘子是知道的,否則,咱們也招不到這麼些流亡之人。揚州城或許還有些餘糧,旁的地方,有糧的看著兩年干旱,愈發不敢放糧,生怕明年再沒收成。沒糧的也不能等死,逃亡路太遠,怕死在路上。不如就近去搶。”

    顏神佑道:“這倒是。不過,不是還有揚州城和吳郡麼?這兩處也亂?”

    南宮醒道:“韓鬥,本事也是有一些的,只可惜根基又淺,又是造反的出身。士紳即不肯信他,又鄙薄他的為人。小娘子想想,他是為什麼造反的?”

    顏神佑啞然,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個理由確實有些上不得檯面。這個……只有帶著少女夢幻泡泡的姑娘、閒極無聊的文人才會覺得萌,真正到了政治角逐的層面上,便會讓人覺得不可信。

    一方鎮守,無法令人相信,便是有些急智、有些才能,也會出現後續乏力的情況。畢竟,他不可能一個人做了所有的事情,他得需要幫手。可人家不信任他,沒人跟給他打工。人心離散,這日子也就過不下去了。

    揚州城倒是暫時不缺糧,又要放糧。可是存糧有限,兩年絕收,也漸支持不住。蔣刺史為守城,拼命徵發民伕,又拉壯丁。弄得百姓也要支持不下去了。

    顏神佑嘆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南宮醒接口道:“吾輩正當解民於消火之中。”

    顏神佑道:“阿爹已去荊州了,揚州這裡,再等等罷。我請先生來,正為說荊州之事。”

    南宮醒作洗耳恭聽之狀,顏神佑道:“阿爹軍前,並無先生這樣的能人。不知先生,可願再辛苦一回,往荊州去?”

    南宮醒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南宮醒的心裡,也是想建功立業的。亂世給了他最好的機會,只可惜了,他武力值不高,在軍事指揮上也沒太多的天份,技能點全點在演技上了。不能上陣殺敵,就做些跑腿的工作吧。昂州這裡,忽悠人的事兒,顏神佑做得就很好了。倒不如到顏肅之那裡,那裡的競爭對手有一個是結巴,真是太好了!

    既然南宮醒樂得上前線,顏神佑便說:“先生且歇息兩日,三日後動身,可否?”

    南宮醒痛快地答應了。

    出了州府,南宮醒挺起了胸脯,嘿嘿,功勞,我來了!

    還沒過街,就被一隊馬隊攔了路,抬眼一看,這人他認識——姜戎。

    兩人見過禮,姜戎錯身入府。

    ————————————————————————————————

    姜戎是帶著計劃來的,昨天晚上,姜家人都沒喝得太多,吃完飯又開了個小會。蔣氏等再次說了昂州的幾次凶險,又說了顏肅之父女遇刺等事。這讓姜戎心裡越發有底了。

    他想帶兵加入昂州序列。士族的好名聲對家族存亡的用處不大,這一點丙寅之亂血的教訓已經證實了。只靠裙帶關係,從來都是為人所不齒的。不如拼一把,他有兵,可以獻出,但是希望能給自己弄一個機會。

    事實上,霍白也是存的這麼個心。從來,軍功最重。霍家既非一流的豪門,亂世裡,裝逼是沒用的,還是得有硬貨才能拿得出手。是以明知霍亥可能不開心,他還是順著霍亥誇他能文能武的竿子往上爬,爬得過了警戒線,讓霍亥有些不高興。

    顏神佑這裡,與姜戎想的是一樣的。只是她還有一點顧慮,昂州是缺人,但是……如果把薑家所有的男丁都安插去做官了,在昂州官員序列裡佔的比例會略高,太惹眼。如何分流安置,這是一個難題,一個處理不好,容易影響感情。在沒有一個完整的方案之前,她決定,一個一個來。

    用一個拖字訣,比如,先安排她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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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9:05 |只看該作者
193 民心與士望

    姜戎來了,顏神佑不敢再居上座,姜戎也不去做那個主位。甥舅倆都棄了那主座,一下面一東一西,相對而坐。

    顏神佑搶先向姜戎問好,且說:“阿舅何須這般焦急?”

    姜戎昨天聽了許多消息,對於這個外甥女的恐怖程度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也不拿她當尋常晚輩來看,行動之間多了幾分慎重。聽顏神佑這般問他,微微一笑,道:“總要先認一認門。你阿爹又出遠門了,難道我不該來看看你們娘兒幾個麼?”

    顏神佑道:“那可好了,阿娘整日里念叨著呢。前些日子天天盼,昨天回來,又念叨著……呃,想姨母了。”

    姜戎面上一黯,又恢復了從容,只是多少帶著那麼一點擔憂。顏神佑趁勢問她姨媽怎麼樣。

    姜戎道:“蔣家不是不識趣的人,”兩人坐對面,姜戎很容易就看到顏神佑,見她感興趣的樣子,索性都告訴她了,“勤政殿可以休矣。”

    這倒與南宮醒的意見一致了。

    舅甥二人聊天愉快,姜戎見顏神佑總不提及顏啟的事情,還恐她傷心。然而此事不提也不行,便倚老賣老,主動提及,安慰顏神佑道:“老將軍的事兒,廷尉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你們也不要過於傷心,你們現在,不好回京的。回了,我怕你們回不來。有人為你們出手,也聊勝於無了。”

    顏神佑微微一笑,她是一點也不傷心的,大家不過是生氣那麼一下而已,根本就沒有喪失理智。聽姜戎這麼說,顏神佑道:“阿舅放心,我們理會的。只是不能親自報仇,終是有些遺憾的。”

    姜戎將她這話當了真,認真地勸道:“要顧全大局。你先前是怎麼跟李老先生他們說的?那些才是正理。再者,你也要想一想,北上了,輜重糧草怎麼辦?揚州還亂著,被亂民斷了糧斷不是鬧著玩的。”

    他好險沒說出“因小失大”來。實是不欲顏神佑等因為顏啟,誤了正事。現在這樣循序漸進的,就很好。要說姜戎沒打著讓顏肅之當皇帝的主義,他自己都不信。然而現在提兵北上,實為不智。

    顏神佑眉心微顰,小模樣兒看起來十分惹人疼愛,口上說得深明大義:“我知道的,只是……唉……”

    姜戎道:“這才是嘛。”

    顏神佑心道,肯定不能饒了那個蠢皇帝啊,還有水貨,我特麼肯定不會讓皇帝點頭殺了他舅就算完的好嗎?

    現在不過是在爭取姜戎的同情罷了。姜戎是她舅,輩份擺在那裡呢,顏神佑不敢貿然將薑戎送到戰場上去。想讓他留在城裡,先別上戰場上去湊熱鬧了。總得先打一打感情牌。姜戎雖然一直練著兵什麼的,從來沒上過戰陣吶。

    這個時候,顏神佑見姜戎已經被她帶著入了戲了,才緩緩說出請姜戎指點一下昂州城的守衛一類的。將守衛宮城的先進經驗給帶過來。

    姜戎的心裡,是想上戰場的。雖說是姻親,而且早早交出了侄子過來幫忙,在京中也照應過顏家。現在到了昂州,絕對不能吃老本。聽顏神佑這麼說,姜戎心道,這是不讓我上前線?婦道人家就是婦道人家,總有那麼一點心軟短視的地方。我且答應下來,要她看一看我的本事,再提上戰場。

    想到這裡,姜戎點頭道:“也好,你守家,總要牢靠些才好。”

    顏神佑便與他提起部曲的事情:“那些還是歸阿舅管,我並不插手。只是玄衣與本州兵馬,自有些訓練的辦法。”取了寫好的小冊子請姜戎過目。

    姜戎看不幾行,表情便嚴肅了起來,這裡面的訓練方法,還真是……耳目一新,而且體能標準訂得相當高。姜戎這才想起來,眼前這個外甥女兒,似乎是上陣砍過人的。將方才生出的那一點輕視給壓了下去,又有一點輕微的尷尬。【這是嫌我的部曲不夠精銳,是以留下來訓練之故?】

    姜戎還是猜錯了,顏神佑這還是要留他下來,別有用途的。很快,他就能知道了。現在,他只是比較中懇地道:“此法訓出的兵馬,必是精英之士罷?我也叫他們操練起來才好。只是以後打起仗來用到的人多,這些士卒必要訓滿三個月,怕太慢。”

    顏神佑道:“練得強壯些,上陣之後存活的機率會高些,減員的情況也會少些。昂州人太少了,消耗不起的。”

    姜戎便不再與她爭辯,只說:“既如此,我明日便看看這裡的城防。”

    顏神佑臉上笑開了花:“我就知道阿舅是靠得住的。”

    姜戎先前小有不快,畢竟愛護了她這麼些年,此時見她笑得開心,心情也好,終於想起一事來——他還是難以遏抑住對名士的喜愛,問顏神佑:“李先生和霍先生……如今都方便麼?”十分想見上一見。

    顏神佑掩口笑道:“阿舅莫非能掐會算?我正想請二位先生來議事呢。”

    這便是她要請姜戎留下來的另一個原因了。

    ————————————————————————————————

    李彥當時正在上課,聽說顏神佑請他過去,不滿地意:“六郎正在上課!”

    阿琴謙卑地躬身道:“小娘子亦請了霍老先生,叫六郎與唐大郎一道過去呢。姜家阿舅也在。”

    李彥心道,這莫非是真的有事?起來正一正衣冠,低頭看六朗與阿茵也爬了起來,並沒有顯得特別急不可耐,滿意地翹了翹嘴角。

    到得廳事裡,見顏神佑與姜戎都在,才見過禮,姜戎將六郎喚到跟前摸了一把他那張嚴肅的胖臉,霍亥也到了。霍亥聽到消息的時候,比較擔心是他侄孫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急得背上出汗。

    到了一看,氛圍居然很和諧,老李當地站著,一個白面有須的中年人在摸六郎,顏神佑抱著阿茵問他累不累。

    霍亥:……

    霍亥來了,又是一番見禮。姜戎對二位兩先生說了些欽慕的話,兩位聽顏神佑介紹說這是她舅,也都讚嘆姜戎很有氣節,名門姜氏,果然名不虛傳。姜戎得了兩位老先生的稱讚,矜持地微笑,眼睛裡的喜意掩都掩不住。

    到此時,顏神佑一左一右領著兩個男孩子,才坐了上面的主座。下面姜戎很厚道地給霍亥讓了個位子,霍亥對面便是李彥。

    姜戎見兩個老先生都很矜持,主動來給外甥女搭台階:“不是說請兩位老先生來有事相商的麼?”

    顏神佑接口道:“正是。”

    這種“我家裡還是有大人長輩撐腰,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的姿態,在兩位老先生這裡,還是需要的。如果是顏神佑自己,請兩位來說事兒,恐怕他們難免有那麼一點點的輕忽之意。現在有姜戎來壓陣了,李彥與霍亥也不免鄭重了起來。顏神佑在昂州的名頭雖響,這二位老先生卻不曾親眼見過她做決斷,難以對她有那麼一個直觀的認識。

    不過,快了。

    顏神佑只微笑著拋下了一顆重磅炸彈:“我有一事,想請二位老先生參詳一二。”

    霍亥便問何事。

    顏神佑道:“我欲以萬石海鹽之利,檢校經史,刻石立經。以二位之學識,想是能夠辦得到擬稿的事情的吧?”

    哢吧!哢吧!噗!

    這是兩個老下巴落地,一個傻大舅噴茶。

    姜戎的眼神微變,心說,你熊的!這倆老頭兒一進門來的表情可沒現在這麼熱切呀。

    著書立說,是每個讀書人都想做的事情,只要水平夠了,大概都能做成。然而讓自己的學說傳播天下,可不是光憑自己寫了書、書的內容足夠好,就能夠達成的。你要寫個詩詞歌賦,能感人,還得拉去請歌女姐姐們幫你搞宣傳呢。像李彥、霍亥這等大家,會招學生,又或者是通過超凡脫俗的言行品德擴大影響,讓人想學習。

    然而,最有力的,莫過於國家機器的推行——刻石經。

    正常情況下,這是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整理文稿要人手,要筆墨紙硯侍候著,一遍一遍地刪改修訂抄寫。刻碑若要材料、甚至人工,還要能夠有一個地方放碑,供人去拓印、抄錄。為了防止風吹日曬碑面剝落,頂好還要蓋個屋頂兒罩著。這個維護也是需要錢的。

    一般太平盛世,國家有錢了,才會去幹這件事情。

    雖然昂州還沒有獨立,這麼做有點越權的嫌疑。

    這一點大家有志一同地給忽略了。

    聽顏神佑的口氣,是要勘刻一部與以往不同的經書來,這裡面可以夾的私貨簡直不要太多!

    霍亥還有那麼一點點書呆子氣,想著石經的事兒。

    李彥卻飛快地冷靜了下來,用與年齡不符的尖銳,問顏神佑:“此事使君知道麼?”

    顏神佑的反應也不慢答道:“阿爹在前線忙碌,我不好拿不可行的事情去打擾他。是以先請教二位,二位覺得可行,我再稟報阿爹決斷。若不可行,便也不必拿這件事情去打擾他老人家了。既是我提議的,不將功課做足,只負責突出奇想,豈不是添亂?這件事情上,二位才是行家。”

    李彥並沒有被擊退,繼續問道:“既然小娘子知道前線正在忙亂,當全力以赴,管好後勤,為何在此時提及此事?”

    顏神佑道:“兩位想必也發覺了,昂州缺士。何況荊州之地附逆者眾,不歸附者如程先生,業已出奔。待攻下荊州,又當如何治理?我需要提前為家父積聚士人。如此方能不至於後繼無力。打仗,拼的是後方,相持,拼的是人力。糧草輜重之事,熟吏能為之。家父命我留守,我就不能只做小吏的事情,還當為父分憂才是。否則要我何用?”

    李彥&霍亥&姜戎:……

    顏神佑摸摸六郎的腦袋,繼道:“再者,天下之亂,征戰未知何時休,戰後二十年恢復不過來元氣。到那時候,誰還顧得上經史文章?不知要積蓄幾十上百年,方能文明開化,一場戰亂,就能毀去大半。

    趁著還沒全毀了,能招來多少士人便是多少,免得日後無經史可讀,反倒叫些三腳貓誤解經典,誤人子弟。錯誤的想法一旦形成,想糾正,也就難了,也許會一直錯下去也說不定。豈不令人痛心?我想為天下士人經營一個避難保全之所,使天下文章不至於斷了傳承。 ”

    李彥問道:“小娘子是想將所有文字都勘刻了?”

    顏神佑果斷地道:“並不是,沒那麼多的財力,先收集,能存下來已是萬幸了。揀那大道理先刻了出來。無論如何,先將人和書拐了來是正經。”

    李彥被她最後坦白的話給逗笑了,點頭道:“天下大亂之時,人皆倉皇逃命無暇他顧,小娘子便已經營出一個天下文宗來。待天下大定之後,想要讀書、理解正義,便非聽昂州的不可了。”他也說得很直白。簡直挑破了顏神佑的用心。

    顏神佑微笑道:“只要能保全這點火種,不要被無知之人或者是心存歹念之心故意曲解,難道不好麼?”

    霍亥自以為腦筋已經夠靈活了,這兩個人說的話他也完全能夠跟得上節奏,卻沒想到這兩位居然這麼合拍。他原以為,眼前的形勢,到昂州來建功立業比較要緊,比如能在州府幕僚團裡佔一個有利的位置。所以他對於到現在自己還沒有被禮聘一個職位,還拿他侄孫當武夫用,是有些不開心的。沒想到的是,人家早就想好了他的位置,而且目前看來,這個安排是很合他的心意的。

    李彥比自己看得遠些,這倒是正常,跌碎眼鏡的是這個主意是個小丫頭想出來的。霍亥受到了震盪打擊,有點服氣顏神佑,又看看六郎,開始擔心了起來。這種情況,要是兄弟倆,那就沒有關係了。兄長強勢一點,弟弟穩重一點,這個家族就撐起來了。這個姐姐太強勢,畢竟要嫁外姓人,到時候為夫家爭權,自己權力欲再旺盛一點,那是分裂的節奏呀!

    霍亥擔心了起來。

    那邊李彥已經在問:“小娘子打算怎麼做?”

    顏神佑反問道:“二位先生不做嗎?”

    李彥嘆道:“萬石海鹽之利,不少了,只是要定一經,怕還有些不足。”

    霍亥跟著點頭,也說:“紙貴便不說了,想來府上這裡也不缺這個。小娘子也說了,昂州缺人手,這樣緊張的時刻,糧草運轉、流民安置需要的人都快要不夠了,招募人來,也得先盡著這兩處用。縱使人手足了,還要管待他們的衣食住行,這個……”

    顏神佑道:“一步一步來,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要把這件事情做完的,徐徐圖之,總是可以的。先將架子搭了起來,聞名而來的文士便會多起來。”她的心裡,到文士不夠用的時候,就可以塞進一些識字的女子進來,哪怕只是抄書,也是好的。她如今也學乖了,並不直接在這兩位面前把計劃全盤說出來,等到工程朝廷到一半的時候,不想停工,就得接受她的“從權之議”了。

    李彥道:“這倒是可以了。不知道要從哪部經開始?”

    顏神佑露出一個笑來:“我的念想裡,一面治經,一面還請做另一件事情。”

    霍亥忙問何事。

    顏神佑道:“將一些個道理,用最簡潔、不易誤解的話總結出來,不是給士人看的,是給百姓看的。兩位先生可知,自戰亂以來,昂州流民越來越多,多是目不識丁之輩。人逼急了,什麼奇怪的事兒都做得出來。與他們講律法,那麼厚一本,便是文士裡,也沒有幾個敢說通透的。不如以禮約束之,以法威懾之。家父曾與父老約法三章,便是因其簡潔……”

    霍亥這回搶話道:“這個可比刻經還要難!”

    顏神佑道:“正是,否則也不會來勞動兩位了。凡事,說得太複雜了,人是不耐煩聽的。且你說得平和了,人覺得沒味道,懶得去看。譬如這世間,一樣的米養百樣的人,天下俊彥,既非皆出自名門,也非皆出自寒族,我要這般將兩個都說出來,腦子簡單的,他們懶待去動腦想。若只說龍生龍鳳生鳳,老子英雄兒好漢,好些個人反倒容易記下了。若說自古英雄出寒門,從來紈絝少偉男,也有人樂意傳這個話。”

    李彥拍板道:“做了!”

    顏神佑見他拍桌子,心道,你拍吧拍吧,到最後決定的還是我。我還不會夾私貨麼?忽悠這事兒,我也是熟練工吶!

    姜戎:……姜戎已裝死。【媽蛋!你讓老舅來是做什麼的啊?】

    就是讓你來戳著的呀!

    任務完成,李彥又恢復了矜持——主要是知道這事兒現在也定不下來,顏神佑還得跟顏肅之請示——便說他需要準備一下,寫幾封信給一些認識的人。說這個話的時候,老李已經有一種“老子認栽了”的覺悟了。有一個靠譜的老闆,那是真的不容易啊!想得這麼遠,李彥不得不堅定下來要跟著顏家混了。

    只是,他又看了一眼六郎,對顏神佑道:“六郎功課……”

    顏神佑果斷地道:“我亦修書與阿爹,我想著,還請先生也不要推辭。不過,可能多請兩個先生,他不但要修文,也當習武才是。”

    李彥道:“說不得,你家的臘肉我還是得吃了。”

    顏神佑開心地一推六郎:“還不拜師?”等六郎行了禮,李彥坦然受了,顏神佑又試探地道,“先生可否再添一個學生?”說著,把阿茵給舉了起來擋住了臉。

    李彥看著這位女壯士坐那兒憑著腰力,輕而易舉把幾十斤重的一個男孩子給舉了起來……抽著嘴角也答應了。

    顏神佑又給這兩個人定下了霍亥這個老師,霍亥也矜持了答應了,又問:“不知道還有幾位師傅?”

    顏神佑笑道:“他們的武藝,另尋人罷,不知二位,可還有人推薦。”

    霍亥心說,那就是我跟老李一人推薦一個了,你這是要湊足三師三保啊?口上卻也答應了。

    姜戎道:“既如此,你快些準備好束脩罷。”他算明白自己的用途了,他不在這兒,顏神佑出面這麼跟老學究交涉弟弟的老師的問題,確實不夠有立場。

    事情定下,各歸各位。李彥和霍亥都加入了傳銷大軍,回去給認識的人,各自的學生們等寫信,向他們賣起了安利。

    顏神佑請姜戎跟她一起去見姜氏。

    姜戎:……人家坑爹你坑舅,你熊的!

    ————————————————————————————————

    姜氏聽說顏神佑給六郎弄了這兩位當師傅,還是人家答應了正式拜師的,喜出望外。笑道:“這事便交給我了。”

    顏神佑趁勢辭出,去與楚氏說話。姜氏自與姜戎敘些別情,兄妹倆許久不見,自有許多話要說。

    楚氏那裡,正在看六娘寫字。見顏神佑來了,留六娘在書房,自引顏神佑出去說話。顏神佑問顏靜媛姐妹如何,楚氏道:“正在一處做針線呢。”又問顏神佑有何事。

    顏神佑將今日之事說了,楚氏聽完,微笑道:“這個甚有意思。我看昂州授田,頗得民心。然而這世間的事,光有民心也是不夠的。民心可用,不會用的只會弄出一盤散沙來。譬如流水,不引出來,就澆不了地。今日之舉,乃是收士人之望,是架了架水車,引水灌溉了。”

    顏神佑笑道:“正是。還有一事,想請阿婆定奪。”

    楚氏道:“何事?”

    顏神佑道:“伯父現在離京了,離湓郡不過二、三百里……”

    從昂州直接到京城比較難,但是從湓郡到顏家塢堡路就近得多了,再從塢堡到京城,也比較直接到京城省力。顏神佑正在努力架構這條交通線,這條交通線打通了,昂州對於京城的情況就不再是反應遲鈍了。還可以通過顏孝之,反制京城。顏孝之雖然缺乏一點決斷力,人也略刻板,然而執行力卻是沒有問題的。他在京城也經營了這麼長時間,辦些事情也是極為方便的。

    只是,需要顏孝之留在塢堡,暫時在外面。外面自然是沒有昂州安全的。這事兒顏神佑現在做不了主,也只能建議。必須得是楚氏,才能對顏孝之下達這樣的命令。

    楚氏道:“他並沒有直接過來,便是有些想法的,大約是想,那裡畢竟是祖業,不想丟。也不想想,他們顏家這才有幾年?到你們這裡,也不過第三代,哪裡來的祖業呢?不過也正好,正合用。縱有些事情,固守上幾個月還是成的。湓郡那裡,馳援也是容易的。”

    顏神佑道:“伯父但有事,旁的不顧,也是要馳援的。玄衣馬隊,三百里也不過一晝夜。”

    楚氏頷首道:“你想要他做什麼?”

    顏神佑冷冷地道道:“勤政殿的那張御座,該換個人了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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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 京城風雲變

    楚氏對顏神佑這麼不帶錶情地說要換個皇帝並不表示驚訝,她只是覺得這樣很不划算。她不認為朝臣們還能忍這麼個逗逼的熊孩子多久,早晚會有行動的。看顏神佑的態度,也不像會為顏啟的事情而失去理智,況且,顏神佑忽悠兩位老先生的話也傳了出來了,楚氏是知道的,也是讚同的。因為情勢在那裡了,昂州現在顧不上京城。

    楚氏問道:“為何要急在一時?”

    顏神佑道:“那對母子,倒行逆施至今,已失朝野之望,傾覆在即。我怕等咱們騰出手來,虞喆已經被廢了。”

    楚氏聽顏神佑直乎虞喆的名字,順口提醒了一句:“小心是沒有錯的,便是與我說話,也不要直呼他的名字。”

    顏神佑微一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繼道: “出手的,必是京中門閥。他們原與五逆有著千絲萬縷的干系,幾家女兒為五王之妃。不連坐,乃是怕牽連太廣,實則人人自危。如今有了咱們家這等事,虞……今上還要回護水家。阿婆想,他們害怕不害怕?他們要將水某正法,並不全是為了正義與人情,還是為了自己。只怕現在他們已經在想辦法了,五王已經被拖住了,眼下多半是要扶植趙王。”

    楚氏道:“那樣豈不省事了?咱們只要坐著看戲,到時候說一句,奸佞當誅,皇帝只是受奸邪蒙蔽,這新君立身不正,不就得了?”

    顏神佑搖搖頭:“阿婆想,京畿乃是歷年租賦匯聚之地,再撐些年載總是沒有問題的。朝廷諸公在押寶,京畿附近之地及大義名份便是籌碼。京城之外,都是亂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與反王、逆賊征戰,他們卻保存實力——尤其是大義名份、正統聲望。這樣不好。搞得生靈塗炭,還妄稱大義,豈不可笑?怎麼也得把這層皮給它揭下來!”

    “廢立之事並不難的,難在廢立之後,是個人都能說新君是偽帝。所以諸公才會猶豫不決,否則……不知道一天裡想掐死這個小皇帝多少回了。就因為一旦行廢立之事,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大義名份這籌碼就燙手得讓他們握不住。有野心的人,都會趁機生事。不到最後一刻,他們會扯著這塊遮羞布不撒手的。所以要讓他們早些動手,讓他們僵持,咱們辦完了荊州、揚州,再救援京城,他們得承咱們的情,也就抖不起來了。世家的威風,討厭得很。”

    最後一句,楚氏不予置評。不過對於顏神佑前面的分析,倒是表示出了贊同:“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定下旁觀的主意的時候,是真沒想到虞喆和水家這麼能作死。

    顏神佑忽然微笑道:“不過是藉勢推了一把而已。其實是為了公私兩便,我心眼兒小著呢。我怕大家的眼睛只怕都盯著今上,反而忘了水氏。今上被廢,照常理該廢為王侯,水氏也能做個太夫人。她過得太好了,我就不開心了。必要奪了水氏的尊號,廢為庶人才算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咱們不出些力,倒不好提說這個事兒了。”

    虞喆的帝位,水太后的太后之位,都是兩人最在乎的。結了顏神佑這個仇家,顏神佑就要把這兩樣都給擼下來。虞喆辦了這些事,噁心了這麼多人,廢完了也就是個死了。

    楚氏沉吟道:“你要怎麼做?”

    顏神佑道:“趙忠雖然是老將,在外征戰倒有些本領,可只要他困在京內跟人玩心眼兒,他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只要有人覺得情勢有利,下定了決心要動手,趙忠就死定了,旁人想救他都救不了。京中諸公,所憂者不過是鬱大將軍。我不過是堅定他們謀廢立的信心,告訴他們,鬱大將軍那裡,我們已經想好辦法了。當然,此事絕不能落在紙上。”

    楚氏抬眼看著顏神佑,顏神佑補充道:“阿爹已經使人與鬱大將軍接洽了。姐夫那裡也與鬱大將軍通了消息,鬱大將軍此時,想是不願回京的。無論他會不會勤王,都要讓京內諸人相信他不會回去。”

    楚氏道:“可。”

    顏神佑道:“咱們'出這樣的大力',廢一婦人,這要求不過份吧?”

    楚氏笑道:“正是。趙忠,呵呵。”

    顏神佑道:“ ……那伯父那裡。”

    楚氏道:“照你說的辦。”

    ——————————————————————————————— —

    顏神佑得了楚氏的首肯,到底還是跟顏肅之通了個氣,快馬三天就打了個來回,顏肅之也同意了這麼個辦法。

    正在前線的丁號聽說了這麼個事兒,連聲說好,搞得顏肅之不知道他這是結巴了,還是覺得真的特別好,需要多說幾次以加重語氣。

    顏肅之也覺得這樣甚好,以後埼直接打進京城、移虞氏之鼎的時候,就不用直面虞喆了。此事甚妙!虞喆畢竟是做過他的主君的,直接易位,粉飾得再好,也是件“不可說”的往事。如果換一個皇帝,那麼收拾起來就沒那麼大的壓力了。

    同時,顏肅之看到顏神佑的關於勘刻石經的計劃,也露出了微笑。這個閨女生得特別值!旁的不說,看問題還是相當長遠的,雖然會利用這份長遠的眼光夾私貨,卻也顯得很可愛。

    三日後,顏神佑就接到了顏肅之的回信。顏肅之不但批准了她的兩個提案,還發來命令:六郎的老師空一個位置出來,你去教他為政!

    顏神佑頗有一點摸不著頭腦,她是六郎的親姐姐,本來就在教六郎這些個事情。只是六郎不像她,穿來的,有點底子。六郎現在大部分時間是在讀書,這孩子就是個小學生的年齡,除非智商超過一百六,不然還是老老實實多讀點書比較好。知識就是力量,李彥也不是凡人。

    還有,這空出一個位置來,是要空降一個老師嗎?

    顏神佑捏著信紙,又去找楚氏了。

    楚氏還在看著六娘玩耍,她如今看得開,專以教導晚輩為樂。有時還要將六郎與八郎叫到跟前來,跟他們聊一聊天。許是上了年紀,她對孫子輩們對比兒女們更多了許多溫情。

    見顏神佑來了,楚氏摸摸六娘的腦袋,感受著小女孩兒髮絲的柔軟觸感。收回手,問顏神佑:“怎麼?”

    顏神佑將手上的紙遞給了她。六娘乖乖叫:“阿姊。”

    顏神佑問她近來身體好不好一類,六娘許是有些不大適應這裡的氣候,時常會病上一二。是以全家上下都頗關心她的身體。六娘道:“好多了。”顏神佑道:“那就好,有事別挺著。”

    旁觀者清,楚氏道:“你阿爹自然有他的深意,照做就是了。你們姐弟差的歲數也大,他的兄長們能教他的並不多,你多教教他,也是應該的。”

    顏神佑見兩個長輩都發了話,雖有一時不明,聽到“兄長們能教他的不多”,一想,也是這個理兒。以後顏肅之且有得忙呢,六郎可不能光靠老師教。再者,李彥又要領任務了,也確實得有人補這麼個缺。自己跟六郎畢竟是一家人,有些話就能說得很直白。況且,大家心知肚明的,六郎是要當繼承人來培養的,不能死讀書。

    顏神佑道:“也好,我與李先生商議一個章程出來。”

    楚氏道:“去罷。”

    顏神佑答應一聲,也伸手摸一摸六娘的腦袋——手感果然是不錯的。楚氏見這姐妹倆對著扮鬼臉兒,嗔道:“你還不去忙正事去?”

    顏神佑一道煙儿地跑了,楚氏在後面喊:“穩重些!”

    顏神佑一個踉蹌,她就覺得,楚氏自來昂州,比在京城可有活力多了。比如這樣高聲大叫就為讓她走得慢一點,在京城是不可能發生的。

    一氣回到了書房,顏神佑先給顏孝之寫信,教唆她大伯跟京中勾結,搞掉虞喆母子。

    中心思想:請您告訴京城裡一聲,我爹去搞死河間王了。穎川王已經死了,東海王估計也差不多了,你們想辦法,讓方會搞死東海王以後去死掐汝南王。我們負責搞定鬱陶,請他不回去勤王,而是轉道去搞死濟陽王。(信裡註明:這是騙蔣廷尉的,根本還沒跟鬱陶達成共識。但是鬱陶的糧草還卡在京城呢,就算他不開心,也沒辦法——反正讓京城死了心吧,鬱陶是不會跟反王混的,趙王好歹是先帝的兒子,鬱陶還能接受)。

    別投資五王了,沒戲。讓虞喆再這麼搞下去,哪怕五王不死,你們等不到五王入京,虞喆就能給你們先作出一大死來!我不信阮梅這些人會沒動靜。揚州離京城很近,那裡現在也沒平靜下來,等虞喆再作一作,信不信會有韓鬥攔不住的人攻破城門?

    還是先扶趙王上位吧,估計大家也就是讓他當個擺設。我們保證——你們做了,我們絕對不會勤王!而且,不會算後賬。如果京城守不住了,你們可以來昂州,我家大門常打開,歡迎你到我家來。以及,揚州的湓郡已經歸我了,這個你們是知道的。

    我們只有一個要求:水太后廢為庶人。奪了尊號。水家那裡,請他們去死上一死。當然,死的理由必須正當,不能是顯得像報復。我要他們名正典刑。

    還有,請大力蒐集一些能人,要有能力的,只會裝腔作勢的就算了。如果有京城的消息,還請大伯盡快通知昂州。

    京城中的事情,必須繞不開大長公主,在找大長公主前,請先聯繫唐儀。

    最後,請顏孝之小心再小心,把這封信燒掉。與京中通消息,也不能留下證據。一旦京中有變,有人來找顏孝之的麻煩,又或者周圍有人圍攻塢堡,別死撐著,該求援的求援,該跑路的跑路。昂州親人們等著你。

    ————————————————————————————————

    顏孝之接到侄女的信,看到裡面附著的親媽的指示,再想想三百里外的親閨女,一口老血好險沒噴出來。他們老顏家的女人,也只有他那個傻妹妹比較像個正常人了。

    再仔細研究了幾回顏神佑書信的內容,顏孝之覺得對京城分析得很正確。藩王正在被圍毆,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天下,怕不是藩王們的了,這幾處投資是不適合再做了。京城諸公不想再被這麼一個黯弱的皇帝拖累,以後分紅的時候利益受損,就得想辦法止損。在這個顏肅之正在與河間王互毆的時刻,讓還保留了一些實力的朝廷也亂上一亂,別揀了便宜,也是應有之意。

    更有甚者,老實人顏孝之還覺得,如果京城就這麼完蛋了,也不是一件壞事。到時候,誰都不是正統,那就看誰拳頭大,會籠絡人了。這兩件事情,昂州都還是有一定的優勢的。

    顏孝之打定主意便活動了起來,頭一件事就是跟顏希真聯繫上了。同時,給在昂州的顏神佑去了一封信,告知了一些他最近打聽來的情況。比如,秋天北方鬧了蝗災。

    顏希真與父親聯繫上之後,很快明白了顏孝之的意思。她也覺得這件事情可行,尤其她對虞喆與水家都是不滿的。只是李今一家一直是很忠誠的,這個立場就很有點為難。跟丈夫攤牌,福禍難料。不跟他攤牌,顏希真心裡也有些難受。

    李今看在眼裡,不免焦急,問她:“娘子這是怎麼了?”

    顏希真問道:“若是今上坐不穩龍庭,你待如何?是盡愚忠,還是……”

    李今一驚,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忠孝仁義。他的祖母與母親都不識字,道理卻都是很明白的。雖然他做了官之後,對於虞喆也是失望得要命。現在說到虞喆下台什麼的,他還是覺得驚悚。問道:“娘子怎麼這麼說來?”

    顏希真道:“五王的岳家都在京城呢,水家聽一時之謠言便如此對我娘家,五王可是實打實的謀逆了,聖上護著水家,旁人焉能不多想?這等事情,光憑嘴上說說,是不成的。聖上當時沒有決斷,現在再答應斬了惡人,已是遲了,朝野已經看到了他的多疑。下面的事情,還用我說嗎?”

    李今啞然。

    顏希真道:“是以我才問郎君,你要怎麼做呢?”

    李今道:“我想想。”

    顏希真道:“我真想咱們什麼都別管了,悄悄尋我叔父去。”

    李今心亂如麻,為岳家說話,他毫無壓力。但是對上皇帝,他又……

    顏希真也不催他,第二日才舊話重提。李今道:“要不問問阿婆?”

    顏希真道:“好。”

    太夫人也有點懵,聽顏希真這麼一解釋,太夫人也沉默了。過了一陣兒,才問道:“那,照你看,他們會擁戴誰呢?”

    顏希真道:“多半是趙王。”

    太夫人抹了一把臉,問道:“那皇帝會怎麼樣?”

    顏希真道:“多半是廢為王侯。”

    太夫人想了一想,道:“那小皇帝,怕是撐不住了的。鄉下人家常有這樣的事情,大兒子立不起來,不如趕緊……”說著便哽咽了,對李今與顏希真道,“我婦道人家,只跟著你們阿公學會忠義守信,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兒。只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了。不然,他們虞家就完了,你們阿公也白死了。你們看著辦吧,能保全他便盡力保全。”

    顏希真低聲道:“我也是這般想的,郎君若參與了,好歹能說上幾句話。若是一無所知,到時候就由人作主了。那些人,我是知道的……看著斯文,下了狠心的時候手段也不比別人溫和。”

    太夫人道: “罷罷,你們去忙罷,把孩子抱來我看看。看到他呀,我這心裡才好過些。”

    小夫妻兩個沉默地告退了。

    回去就商議怎麼搞!

    顏希真道:“我們年輕,說話也不頂用,還須找一可信長輩。”

    李今道:“大將軍家雖與岳家是姻親,只是鬱伯父卻是東宮舊人,這卻難辦了。 ”

    顏希真建議:“唐……叔父,與我二叔是至交好友。”

    李今道:“他是大長公主之子,只怕……”等等,唐中二她女婿好像……咦?這個主意好!太座英明!

    夫妻倆就去拜訪了唐儀。

    唐中二正在喝酒,喝一口罵一口:“小王八蛋,真不是東西!呸!誰稀罕他家的官兒做?!”

    聽說顏家來人了,唐中二一骨碌爬了起來,見了李今夫婦頭一句話便問:“有顏二的消息?”

    顏希真笑了。將事輕輕說與唐儀,道:“叔父不肯,我們也不勉強,只求看在長輩面上,別告發我們。”

    唐儀想了又想,道:“你們幹不好。等我尋我娘。”

    顏希真道:“叔父且慢,叔父有心,不如與我們去見一見蔣廷尉。趙王早已出孝,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完婚的時候了。”

    唐儀打了個酒嗝,撫掌大笑:“妙極!妙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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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廷尉還在跟虞喆死磕,非要弄死水三舅和虞喆的幾個舅家表哥。虞喆也犯了擰,將人藏在宮裡。蔣廷尉被他熬得欲生欲死,恨不得老天降下一道雷來劈死這個昏君。虞喆這裡,也是騎虎難下,他不想向這些老臣們示弱。至少,大家得各讓一步。

    更兼后宮亂七八糟,水太后出來之後,米皇后不好明著抗議,卻打死也不出來了,推說自己病了,死活不開門。虞喆愈發心浮氣躁。

    蔣廷尉覺得,虞喆看他的眼神,頗為不善。蔣廷尉心裡十分之苦,現在硬爭,被虞喆這個小東西惦記著。不爭?呵呵,顏肅之那就是個瘋子好嗎?等顏肅之得勢了,自己保不齊要被記上一筆。誰叫他是廷尉?這事兒,什麼家世,什麼老婆的舅舅,都不頂用。被挖墳掘墓的是顏肅之的親爹親祖母!

    顏希真的到來,解了他的危局。

    有唐儀領著,李今與顏希真登堂入室便沒那麼突兀了。蔣廷尉這裡,便由蔣五陪侍著待客。

    唐儀三人知道蔣五在蔣家說話有份量,他們說出來的話,蔣廷尉多半也是要告知蔣五的。當下唐儀也不囉嗦,直來直去就說了。

    “算後賬”三個字,戳中了蔣廷尉的心臟。

    再讓虞喆這麼亂搞下去,他們可能等不到藩王進京,也拿不到擁戴新君的股票,就先被不知道哪裡來的蝦米給搞死了。

    比如那個阮梅,最近勢頭就很兇猛,而且對門閥很不客氣。這傢伙簡直就是老天爺放出來的逗比!還是有金手指加持的那一種,遇上了他,蔣廷尉寧願讓虞喆再當皇帝。

    —————————————插敘分割線——————————————

    大旱之後有蝗災,原就不是件稀奇的事情。百姓愈發過不下去了,門閥捂自家的口袋捂得愈緊。原本也沒什麼的,畢竟百姓揭竿而起的戰鬥力與吃得飽的塢堡衛兵們還是有差距的。

    別看農民起義史不絕書,就以為農民起義有前途。那都是寫著好看的,不信數數,成功的有幾個?當然,興起的時候破壞力也挺能看就是了。

    原本對著熬一陣兒,還是得地主武裝獲勝。可變數出現了——阮梅這個神經病他坑了老闆之後,得了一位謀士。

    此人與阮梅一拍即合,他建議阮梅,別管士族了,你沒辦法討好他們的。你黑歷史太黑,信用記錄太差,先是反朝廷,後是反藩王,大家懷疑你腦袋後面還有第三塊反骨,恐怕士族不大肯信你。他們哪怕要支持你,也是想利用你、拿捏你,不是真心投奔,你還不如自己乾了呢。

    這位被阮梅奉為軍師的謀士,姓陸名橋,據說肚裡頗有幾分屠龍之術。對阮梅建議:“民心可用。百姓善忘,比起誰當皇帝,他們更關心是不是能吃飽穿暖,反正,誰上台也不能不收他們的稅,不是麼?將軍與其討好士人,不如讓百姓對將軍頂禮膜拜。”

    此言有理!

    北地之門閥,還真沒多少人支持阮中二,都拿捏著,想讓阮中二軟一點,為大家所用。沒想到,中二之所以是中二,就代表著異於常人的腦迴路,他們……從來不懂妥協。上一個想拿捏阮梅的是穎川王,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阮病人正在氣頭上呢,再來一個熊孩子給他添了一把柴。陸橋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他出身不好,天下太平了,這輩子肯定出不了頭。天下亂了,才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五王眼瞅不行了,朝廷也不中用了。其他割據勢力也沒起來(昂州是個偏僻的蠻荒之地),看一看阮梅,這個比較合適!就他了!

    在陸橋看來,現在如果有人能夠讓門閥們擁戴,進行各種妥協,很快就能平定天下。可是然後呢?這樣的朝廷建起來,它不穩,而且沒有太大的權威。這樣的國家,統治起來是沒有意思的。必須有一個天然與世家的聯繫並不很大,肯去打碎這種固有的成規的人,才值得陸橋去投資。

    他就相中阮梅了。

    並且,十分體貼地給阮梅建議:“也不用將軍出什麼錢糧,將軍有兵,直取就是了。攻城掠地,開倉賑濟之後,再授田與民!”

    阮梅當場表示,你說得對,就照你說的辦。點起兵馬,直接……把遇到的北地士人都給拍翻了!

    冀州、青州,被他攪了個天翻地覆,他還因為有這樣的恩德,被受到周濟的百姓立了長生牌位。男丁願從軍者甚眾!四下里的塢堡恨他恨得牙癢,卻也拿他沒辦法。這一位……是真的干得過鬱陶這樣老將的人,很有幾分軍事天才。硬拼拼不過,用計謀又跟不上這個神經病的腦洞,神經病旁邊還有一個心狠手辣的陸橋。

    完全拿他沒有辦法!

    ——————————————插敘完畢——————————————

    阮中二席捲兩州,轟轟烈烈。朝廷這裡呢?還在自毀長城。水家哪裡是挖了顏啟的墳?根本是在給虞喆挖墳!

    想到這裡,蔣廷尉道:“好!不過,我須與丞相商議。此事非他首肯不可。趙忠並不好對付。”

    顏希真道:“何妨去見一見尤少傅?”

    蔣廷尉驚悚地看了顏希真一眼,又同情地看了李今一眼,心說:小子,你老實一點吧,她家女人都不好對付。

    尤老先生跟趙忠是死敵,趙忠還當他是親家!聽說要搞死趙忠,尤老先生笑道:“這個好辦,伏弩手於宮中,宮門一關,射殺之即可。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難就難在能否依計而行。”有李今這樣的內鬼,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

    柴丞相這裡,也是看虞喆不順眼很久了。虞喆忘不了米丞相的敬業,對比之下,柴丞相就沒那麼拼命。時間久了,難免會帶出來一點半點。柴丞相又不傻,自然感覺得到。更兼柴家與五王也有那麼一點姻親,柴家有女兒是王妃。顏家除了顏希真,都跑出京城了,那是他女婿家。

    柴丞相覺得,自己的處境好像是很危險的。不僅是因為虞喆,還有他一向乖巧懂事的外孫女兒顏希真居然捨身忘我地投入到了謀逆的大業中來,柴丞相如果不想大義滅親,他也……只有隨波逐流了。媽蛋!他閨女嫁進顏家了,顏家造反,他家作為顏家當家人的妻族,能討著好嗎?這親事結得,簡直臥槽。

    他老人家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了廢立的偉大事業中來。至於顏希真代昂州方面作出的保證,柴丞相覺得:“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父親叔父他們的。”不信又能怎樣啊?再不動手就要被豬隊長給搞死了。

    當下,由唐儀去遊說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也是一肚子氣的,一天罵八百回:“大郎這個小東西要做昏君嗎?!居然將阿水那個賤人放出來了!他當初賭咒發誓說的話都忘了嗎?旁人說話是按句來的,他說話是按個來的!”她孫子孫女兒都押在昂州呢,水太后是她死敵!

    如果不是場合不對,唐儀都要笑場了。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大媽們罵戰的詞彙地永遠在不斷地豐富的。忍著笑,唐儀道:“再由著他這麼作下去,外公的基業都要敗光了。不如換個頂用的來,至少,別這麼作死。”其實他外公的基業,他也不是那麼特別在意的,天下破敗得像個篩子,還基業呢,能保命就不錯了。唐中二也就在乎自己家人,準備打包了老婆老娘,投奔病友去。

    虞喆和趙王,都是她侄子,哪個當皇帝都行!聽唐儀說什麼都準備好了,大長公主拍板道:“乾了!”

    整個過程乏善可陳,趙忠被尤老先生指揮著一群弓弩手戳成了刺蝟之後,虞喆面前,便再無屏障了。四下里宮女宦官到處跑,水太后也不在面前,他舅也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

    虞喆頭一回這麼深切地領會到了什麼是“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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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9:41 |只看該作者
195 義者與仁人

    越國大長公主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護短的人,開始是護著兩個弟弟跟第三任繼母對掐。後來這個惡繼母死了,留下的那一個弟弟,她也沒有歧視,還是護著。她爹死的時候,五王都還小,先帝當時也年輕氣盛,五王幼年,也托賴她周全。

    虞喆幼年登基,朝政上她幫不上忙,卻貢獻了兒子去撐場面。虞喆被五王為難,又是她出面斥責五王。

    這是一個心腸實在算不得壞的女街霸,並且,總想回護家人。

    可這世上,再寬容的心腸也經不起作死的折騰。好好的孫女婿死了,大長公主能忍下來已經是好涵養了。水太后過河拆橋,想要翻身作主人,這個就不能忍了。

    這是一種奇怪的現象,或者說“女性の謎樣の執著”。

    不管怎麼說,虞喆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水太后將他生了出來,又將他給坑死。如果水太后再有點亡命之徒的精神,就可以說出類似“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一類的名句了。

    可惜了,她也是個半文盲。遇上了事兒,只敢跟她兄弟抱起來一起發抖。抖了一陣兒,又想起來她還有護身符,尖叫道:“大郎呢?”沒人回答她。什麼樣的人招什麼樣的人,水太后自己就是個跟紅頂白的主兒,身邊就很難有忠僕。宦官宮女都拼命卷包袱跑路,好一點的、或者說傻一點的,就包自己的私房,想趁亂逃出宮去。貪一點、狠一點的,乾脆一張包袱皮兒裹了水太后的首飾一類。

    水太后養尊處優慣了的,眼看著上一刻還向她請示的奴婢抱著她的首飾匣子飛也似的逃走了。以水太后吝嗇之本性,居然沒有能夠爆出潛力來追得上!

    還是她兄弟看不下去了,一把將她拽住了:“別追了,趕緊的,咱也打個包袱,將你的細軟包一包,換身衣裳逃走罷!”

    水太后還不忘兒子:“那大郎呢?!”

    顧不上了,可不能這麼說,只能說:“你先收拾好了,才好帶他出去,不然咱們吃什麼呢?”

    這兩個猴子派來的逗比居然光想著打包逃跑了!

    當唐儀帶著人將他們抓起來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比他自己更逗比的二貨。

    這一身的打扮!

    水太后不知道從哪裡扒下來一件宮女的衣服,衣服倒是對了,可她近來中年發福,衣裳太窄,將她勒成個葫蘆。她兄弟更逗,鬍子都沒有斬剃乾淨,就搶了一件宦官的衣服來套著了,帽子還沒搶到。

    兩人一見唐儀帶兵進來,先是求饒想走,繼而開罵。

    唐儀氣笑了,一擺手:“他們嘴太髒,洗一洗。”洗個毛啊?直接拿一把香灰塞進去了。

    世界徹底清淨了。唐儀這才慢條廝理地道:“就沒想著奉皇后出行麼?”蠢出風格蠢出水平了,難道忘了皇后她爹她兄弟接掌了部分兵力了嗎?這時候不請米皇后過來,借她的面子拉米家幫忙。光想著逃……

    唐儀將人揪到勤政殿的時候,虞喆正在大聲質問:“爾等受我父子之恩,食朝廷奉祿,竟敢為此無禮之事!”

    大長公主挾持著宗正來了,十分不耐煩地道:“我又不是你爹生的!你爹也不止生了你一個!敗家子!我虞家的基業都要被你敗壞了!趁早的,你自己下來還是我揪你下來?!”

    虞喆:“……”

    完全被這位廣場舞大媽的氣質所折服,只訥訥地說了一個字:“姑……”

    大長公主冷笑道:“喲,還記得我是你姑母吶?可不敢這麼叫,我這個老東西當不起呢!答應我什麼都能當放P!”

    唐儀雖然中二,到底不像大長公主那裡有些難言的心結。進來便打斷了,大長公主的話:“阿娘,國家大事,不要叫嚷。還是就事論事罷。”

    說是討論,也沒人問虞喆的意思。大長公主就一句話:“都到這個份兒上了,難道還要跟這個敗家子商議?要不你跟他說,咱們撤了,他依舊做皇帝?”

    唐儀果斷閉嘴。艾瑪,居然一時得意忘了親娘是怎樣恐怖的一種生物了。

    虞喆雖然是水太后的獨生子,與水太后的表現還是有些區別的。水太后是大罵,被塞了一嘴的香灰之後嚇得不敢說話——也說不出來了。虞喆索性盤膝而坐,就是不從那個位子上下來。一副死也要死在御座之上的架勢。

    柴丞相等人受他的窩囊氣是夠久的了,也就很直白地道:“自君即使,天下不寧,藩王不安,民不聊生。水旱之災並至,是上天示警。天下之重責,非君可當。”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理由都想得特別明晰。

    虞喆氣笑了,張開眼睛道:“我不應天命?那誰應?你們嗎?還是老三?”

    大長公主痛快地點頭道:“對啊。反正不是你了。你做了這幾年皇帝,做成什麼事了?文治?你搞得老百姓過不下去造反。武功?呵呵,叫你叔叔們打得滿地跑。有一個給你打江山的顏二,祖墳叫你給刨了。除此之外,你還乾過什麼了?說來我聽聽?”

    【臥槽!這個老娘們怎麼就沒死呢?!】虞喆被他姑媽噎得說不出話來。

    大長公不但沒死,還要繼續捅刀子。她老人家牢記著兒子的囑託,也是十分記著自己的私仇,督促著柴丞相寫完廢立的詔書(沒寫以誰的名義廢的),又讓柴丞相繼續寫,當著這母子倆的面兒,不但把虞喆廢為列侯還把水太后廢為庶人了。

    兩人被押居別宮軟禁。

    大長公主又說:“皇后是個好孩子,可惜了,遇人不淑。是我們家對不起去了的老丞相,她家裡要是想離婚,也隨她。”

    宗正這天就是個應聲蟲,大長公主說什麼,他就點頭答應什麼。在他看來,他這個宗正是白饒來的,高祖這一枝的事兒,他不好硬是插手。再者,虞喆也是鬧得太不像話了。宗正還是個老農思維,相當地純樸,認為是虞喆不厚道,大長公主也是苦主。

    再者,話又說回來,趙王上台,能比虞喆做得更壞嗎?

    虞喆直到被關到別宮,奴婢也給派了幾個,鋪蓋家甚也有那麼幾件,跟他媽相對無言的時候,水太后才問:“咱們就這麼完了麼?怎麼就無人勤王了呢?”

    虞喆才要說什麼,外面響起了嘈雜的聲音——他岳父來了。

    這位米先生年紀並不很大,卻是雙眼通紅,過來對虞喆一拱手,親自通知了他一個消息——米皇后自縊而死了。

    虞喆含淚道:“娘子果然不負我。”正待與岳父共敘悲慟之情,翁婿倆再合計一下,能不能翻盤。他將三分之一的禁衛交與岳父,想來是不錯的一張底牌。不意米先生報完喪,沒等他說話,就轉身走了。

    親閨女死了,哪有岳父心裡不怨恨女婿的?

    虞喆再也沒能等到有什麼人來探望,卻在第二天聽到了陣陣鼓樂。曲子是十分熟悉的,所謂廟堂之歌。

    趙王,登基了!

    然而,令虞喆自己都想不到的是,因為他被廢,居然引發了京中一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逃亡潮。許多讀書人表示,虞喆確實不是個好皇帝,但是丞相等下克上謀廢立,非人臣所為。沒人覺得這事兒是大長公主一個半文盲的女街霸的主意,肯定是大臣們不好!他們不能再在朝廷裡住了,紛紛收拾行李跑路。

    外面再亂,感覺上也比這麼個下克上的京城,好太多了。只是要去哪裡,還真是眾說紛紜。投五王?且不說五王到現在只剩下三王了,東海王到底被方會給搞死了,五王本身就是逆賊。因為不開心下克上,所以逃離京城是非之地,再去給逆賊打工?邏輯死得早啊!

    其他人那裡,阮梅就是個大蛇精病。揚州也不太平,倒是楚家的地盤,原就是個文明的地方,聽說楚太尉已經回去了,倒可一去。

    也有覺得那裡也遠,還要過交戰區的。乾脆想回老家去了,老家哪怕亂一點,畢竟是故鄉。

    內裡也不是沒有人要去昂州,咬一咬牙,狠一狠心,不就是過一個交戰區嗎?現在只要不在京畿,投奔誰都得過交戰區!也有那麼幾十個人,背著包袱、趕著驢車,帶一點乾糧,就這麼悠悠地往南走了。

    更有一些人,乾脆就在京郊山林裡搭個茅屋住一住了——也是無處可去的。

    ————————————————————————————————

    想去昂州的人,算是找對東家了。聰明人就是不同尋常,眼睛一掃,便知道到哪裡最划算。說起講禮義來,顏家被虧待了,也沒有扯旗造反,只是“傷心地離開”而已。單憑這一份兒守禮,就挺讓人敬重了。

    這中間一個領頭之人姓杜名黎,乃是因成績好得入太學的,最是明白不過的一個人。他離京,並非全因看不慣朝廷中的事情。在他看來,這樣止損是一樣的。只是,這麼做了之後,朝廷的公信力就下降了,沒有什麼前途了。除非此時天降英主,附身在趙王身上,金大腿開了,霸氣側漏,萬分歸服。不然這虞家朝廷,也就完了。

    那他還留在這里幹嘛?

    趁早找個有前途的新老闆。

    同窗裡有人曉得他有成算的,便悄悄問他:“杜兄欲往何處去?”

    杜黎將這些尚未決定去處的人匆匆一看,內裡也有些個書呆子,也有一些有一技或數技之長的人,心頭便是一喜。不動聲色地道:“我欲往昂州去。聞說顏使君治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頗有古時聖人遺風,唉,實在心嚮往之。”

    聽的人也知道一點顏肅之的事情,跟著感嘆道:“顏仲泰,厚道人啊。”

    杜黎心說,厚道,也不傻。

    眾人見最有智慧的杜黎要去昂州,都想顏肅之為人也不壞,便約定結伴去昂州。

    杜黎面上微笑,肚裡卻想:【他能區區數年,由一縣令成一方諸侯,非但本人誌向不小,手下也必是能人輩出的。恐怕我獨個兒去,倒是勢單力薄,易被人排擠。若大家一道去,這麼些人,頭一條就是顯眼,不容小覷。然而妙又妙在他正在創業,能人固然不少,想要大展鴻圖,人才總是不會嫌多的。我等這麼一過去,也少不了一個晉身的機會,總比在京城熬日子強。】

    這世上有能耐的人,總是挑老闆的。有的是挑人品,比如李彥,有的是挑前途,比如杜黎。甚至有的時候,兩種人的做法是相當相似的。只不過前者是出自內心,而後者,是因為冷靜通透。

    然而無論如何,這一隊書生還是組團奔赴祖國的大好南疆去了。

    必須說,杜黎用事實證明了他的眼光。

    都是成年男子,也都是不文弱的書生。小規模的義軍打不過他們,他們也繞開過於混亂的地界走。一路上,杜黎便隱隱成了這群人中的領袖。他也不發表什麼振奮人心的言論,只是每每遇到困難,他總能想出解決之道來,又能事先提出各種預防的辦法。

    譬如前進時,他便建議,大家組團,並且輪流哨探。如果前面太平,那就加緊趕路,如果發現有“亂民”那就提前繞行。

    又比如“杜兄,昂州在南,此行似乎並不是往正南?方才那個岔路口,何以右拐?”

    杜黎也耐心地解釋:“君等可知,顏使君本家在何處?顏使君之兄邰陽公,現在正在揚州。以我等之腳力,揚州又混亂,此行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到昂州。不如先去尋邰陽公,權作中轉。”

    這個主意相當不錯了。杜黎也是深思熟慮過了的,顏孝之辭官出京是要改葬父親的。顏家塢堡在哪裡,並不是什麼秘密。杜黎斷定,如果顏肅之其志不小,那麼,就不會將父親改葬在昂州。如果志在天下,顏啟就不應該往偏遠的地方挪移——不然等顏肅之擴大地盤了,難道再遷一次墳?有沒有這樣折騰的?

    如果顏啟葬在顏家塢堡,那必然會派人留守。杜黎此去,也是想探一探路的。如果塢堡果然有顏家人駐守,且是顏孝之駐守的話,那他就鐵了心去昂州謀飯碗。顏肅之不想自立,他也要推顏肅之造反。進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如果顏啟被拉到昂州埋了,那沒得說了,這就不是個合適的老闆。還是隨便找個地方窩著,再等天下出現新的俊傑吧。

    臨近塢堡,卻發現秩序好了許多,連昂州的消息也多了起來。

    顏神佑就是嘴炮部隊出身,她要敢認忽功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輿論宣傳,那是相當到位的。於是顏肅之的忠孝兩難,對逆賊的憤慨,對百姓的愛護,以及……對文化的重視,都被傳了出來。

    當然,顏神佑自己的形象,也是要拔高的。

    杜黎等人灌了一耳朵的昂州的太平興旺,對昂州的評價又高了些——單就宣傳來看,這水平就比其他地方高出一截來。並且,杜黎敏銳地把握住了幾點:一、百姓安寧,授田,輕徭薄賦;二、軍隊強勁,紀律嚴明,還搞下了湓郡,據說,現在湓郡也相當地太平了;三、重士,但是又不軟弱,很注重“教化”。

    杜黎也跟丁號等人是一個想法的,既有志於天下,就不想自己參與的是一個處處被人掣肘的政權。這個大好!而且這個“教化”,為讀書人提供一片和平之地做學問,這招實在是太毒辣了。

    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此話不假。不得民心,那是肯定要完蛋的。然而,得了民心的,也不一定能得天下。民心這東西,玄乎得很!現在向著你,你要幹不好,遲早也要離你而去。如何將民心拿到手之後便握住了不讓它跑掉,這個就得用到“士”。

    看著同行者發亮的眼睛,杜黎心頭一緊:【有高人!只盼不是我的競爭對手才好,否則也是麻煩。然而既有這等高人,又有這等好局面,昂州的贏面是極大的,不投可惜了。】

    於是投名刺求見顏孝之。

    顏孝之已經被家裡的女人們搞得沒脾氣了,老老實實埋頭做分派給他的任務。任務之一,搞輿論宣傳。任務之二,搜羅人才送昂州。

    現在有自己送上門來的,顏孝之也是開心的。外面這麼亂,到處是逃荒的,他到哪搜羅人去?

    見面一談,發現這些人都是有些本事的,顏孝之便微笑著問他們可有願往昂州去的。顏孝之也算是久居高位的,自有一股沉穩的氣度。弄這一行人裡,有一、兩人便不想走了,想留在這裡跟顏孝之混了。

    顏孝之也不勉強他們,他這裡也確實需要一點幫手。只是這些人是否可信,還要打一個問號,當然,留下來考驗,也無不可。願意往昂州去的,顏孝之都安排他們先到湓郡,再轉入昂州。這樣比直接到昂州安全。

    杜黎等人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杜黎打頭,領著二十六個小伙伴,由顏肅之派出一隊人馬護送,一路送到了湓郡。

    到得湓郡,一腳踩過邊界,就發現氣氛登時變了!

    驛站裡歇歇腳,就聽驛丞開心地宣布,今天的菜湯免費提供,因為——“咱們使君打了勝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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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肅之已經贏了兩局了。

    作為一個只揍過海賊、義軍這樣的“烏合之眾”的人,顏肅之還是有點小緊張的。所以他第一個選擇的目標是離得最近的一座縣城,而不是直奔人家州府去。

    有程妙源的資料,又有招募來的嚮導,經過反復的推演,基本上,已經排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方案來了。昂州一直在做基礎建設,各種設備一直都是有的。攻城器械自然也帶來了許多。

    畫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往往由“第一次”來決定。比如說,你和一個陌生的第一次見面,是嚴肅還是逗比,直接決定了你們未來相處的模式。

    對於顏肅之來說,未來有無數的仗要找。第一仗必須硬打,要搞出士氣來,必須打一個開門紅。還得是實打實地戰鬥出來的,而不能是投機取巧,不能給整支隊伍以“能坑蒙拐騙就坑蒙拐騙”的印象。上層可以狡猾,士卒不能僥倖。

    這個道理被他拉來參加軍事會議的人都明白,霍白畢竟是一個想要表現的年輕人,還掉了兩句書袋:“以正合,以奇勝。正在奇之前,正為主,奇為輔。”

    就是這麼個意思吧,顏肅之心說,我真是老了,脾氣好太多了。看你這小子裝正經的樣兒挺逗的,我就不抽你了。好像,你說的也還算對。

    佈置任務的時候,人人爭先,顏肅之想親自帶隊攻城,被盧慎丁號等拖胳膊抱大腿給拽住了。剩下的人也在拼命的搶!

    這是真頭功,第一次真刀真槍搶地盤地立功,武無第二,誰個不想出彩?

    除開霍白因為大家不太熟悉,被顏肅之拍板留下來陪他壓陣之外,山璞居然也沒有爭先。

    顏肅之有點不滿地道:“你不上前?四面合圍,總有你的一處地方。”

    山璞道:“議事時便說,須得防著走漏風聲,使荊州早有準備。只是此地多山,一旦有人逃出城門,只怕尋常人是攔不住的。是以……咳,小、小婿請命,封鎖山道。”

    昂州多山,荊州與昂州,便是一山之隔,是山民們的主場。

    說山璞是畏戰怕死,這個顏肅之是不信的,山璞跟著他出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然而這一次,卻主動放棄了正面戰場出彩的機會,霍白看山璞的眼神裡,也帶上了驚訝。

    這完全不像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人的選擇!

    還有,聽說他也算是“一方霸主”?好吧,這個“方”太小,可也是個做主的人。這種主動給人打下手的行為,怎麼看怎麼沒有氣勢呀!

    想要爭奪一點話語權,那就得有突出表現才行。難道山璞要給自己定位成一個……助攻?涼碟當不得菜的,好嗎?

    丁號卻搖頭晃腦地投出了讚許的目光。

    事後他才對顏肅之誇道:“令婿有眼光。”山璞的選擇,對全局最有利。

    顏肅之苦惱地道:“他不出色,我憋屈,太出色,我又不痛快了。”

    這種蛇精病的岳父心態,丁號表示,他一點也不想懂。

    進攻開始了。

    戰鬥結束得很快,拿下縣城甚至沒用一天的功夫。然而收拾善後卻費了好大的勁兒,對於荊州人來說,昂州是侵略者。必須好生安撫。

    丁號給顏肅之的建議是,放大與河間王之間的仇恨,放大荊州上層的“不忠”,放大荊州百姓的痛苦(稅重)。表示自己是來解救人民於水火之中的,順便把領頭抵抗的官吏打成附逆的反賊,配合附逆的大戶們都入罪。

    然後……打土豪分田地!不但分田地,連穀倉都拿下了,留些作軍糧外,還會分派些口糧,讓貧民度過難關。

    簡直不能更貼心!

    這與阮梅是同一個路子,不同的是,顏肅之留下了願意與自己合作的當地土著。對當地的地主,也進行了分化拉攏。且有“大義”的名份,這塊招牌真是不要太好用!

    顏肅之自己不反,立場就首先有了。荊州上層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跟河間王合作的,那顏肅之就有理由在戰時“從權”,代朝廷平逆!打成造反,還想有什麼好下場?

    程妙源說的“奉天子以討不臣”妙處就在這裡了。

    阮梅……阮梅是反賊,還是一個抽風的反賊,謝謝。

    有了這樣的策略,顏肅之整修之後再下一縣,也是頗為順當的。誰解決了農民的土地問題,誰就解決了整個國家的問題。誠哉斯言。

    只是順順噹噹的顏肅之,也遇到了一個頭疼的問題——他沒辦法搬師回昂州,他被暫時地釘在了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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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29:57 |只看該作者
196 醞釀的改製

    無論是國界線還是行政區的邊際,凡是自然形成的,都少有筆直的。一般都是彎彎曲曲的,天然形成的大山、大河,乃至於沙漠等,便是天然的界線。這些,便是在長期的生活當中各種因素相互制約而產生的。

    這是相當好理解的,等於是老天給劃定了地盤兒。四面的山河便是天然的屏障,戰時能抵得了數万雄兵。

    同理,如果想邁過這樣的邊界,也是十分吃力的。科技比較發達的時代,翻山越嶺尚且吃力,想通過不是打隧道就是盤山公路,還經常有生命危險。科技欠發達的年代,這些天險、天塹,就是天然的壁壘。

    荊州與昂州這裡也是這樣的。

    荊州在昂州西北部,與揚州相鄰的地方比較多,與昂州這裡接壤的地方,都是些大山。山里有山民,屬於N不管地帶。便是歸義,原屬湓郡,與現湓郡之間,也是有一道矮山相隔的。不過因為後期開疆拓土的關係,朝廷不重視這裡,歸義人口又少,就籠統劃到湓郡了而已。

    而在這些大山大河之間,就是交通相對沒有障礙的地方了。也就是說,顏肅之的人馬,一旦找到了路,翻山越嶺地到了荊州,前面就是比較平坦的地方了。行軍比較容易,這是優點。

    大家地圖環境共享,對於顏肅之來說,是進攻路線行軍比較方便。對於荊州方面來說,也是一樣的,人家反攻起來也方便。顏肅之這裡,後勤方面還要翻山越嶺,難度比較大。荊州方面呢,雖然郡與郡之間、縣與縣之間,也會有那麼一些山河之險,總體來說,可比跨越州界要方便得多了。

    是以,如果顏肅之不想“前面打完搬師回家過年,年酒剛溫上就來急報說奪下來的城池又反奪回去了”,他就得在回昂州休整之前,至少奪下一個比較大的地盤,逼近一處比較險要的或山或河,又或是其他什麼的天然障礙,才行。

    坑爹的是,這一點他和他的幕僚團們事先並沒有發現。無論推演了多少回,這些大型戰爭的菜鳥們,都沒有來得及發現這麼一個問題。自顏肅之而下,這些個男人們,都也以自己熟讀兵法,且還有人打過一些勝仗,雖然慎重,卻都有些指點江山的味道。

    等打下了兩座縣城,按照原定的計劃,在荊州“打下楔子”作來年進軍的跳板、年前搬師回去的時候,突然就發現不對來了!

    所以說,實踐出真知。

    一群大老爺們儿面面相覷,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蠢。千算萬算,成竹在胸,挺腰凹肚,胸口被砸了個大鐵鎚!全部都灰溜溜了。說來推演的時候,自上到下,個個指點江山,以為江山在握。現在全都啞火了。

    盧慎咳嗽一聲,打個圓場:“如此,這年就不好回昂州過了。只怕要拖到來看春天,昂州那裡,一冬一春的事兒,都要托賴小娘子了。”這項工作是不能讓丁號來做的,有士氣的時候丁號一開口,士氣也要沒了。何況現在遇到個尷尬局面?

    顏肅之皺起眉頭來。

    他不是不信任女兒,顏肅之從忠誠度到能力,他都是認可的。只是,作為一個挺有責任心的中二病,還是十分擔心自己的家人的。再者,按照他的計劃,年前回去,士卒休整,他還要巡一巡州境的。這一仗下來,士卒的死傷並不少,他得安定民心。

    現在要打仗了,糧草就尤為重要。春耕工作,為顯重視,他作為刺史,也應該親自主持的。還有過年的各種儀式,抽調精壯來補充兵源,等等等等。

    現在好了,全壓到留守的人那裡了。

    顏神佑要是個男孩子,顏肅之還不至於這麼擔心。昂州風俗雖然不錯,有利於顏神佑留守。然而據顏神佑的計劃,還要招徠許多外郡的讀書人。士人比百姓要難討好得多,並且,是受一種“正統”思想的影響的。顏肅之長子雖小,可幼弟已過而立之年!且顏淵之也不是那等無能之輩,雖然比起顏神佑來,少些決斷,但是庶務上面還是不錯的。

    這又是一樣愁。

    又有昂州人越來越多,各種人際關係一類。

    顏肅之不能不擔心。

    可是就此回去?打下來的地盤兒,十有八、九要被奪回去,那他們來這一趟是乾嘛來的?

    顏肅之很有阿Q精神地道:“總好過沒有想到便搬師回去,真個叫他們奪了城去。來來來,先來看看,咱們打到哪兒好。要是年後還回不去,本地的春耕,也要咱們操心呢。”

    關於顏神佑的事兒,他沒有再提。眾人也會意,都去看地圖來研究。顏肅之已經打定了主意,呆會兒寫信回昂州,求老娘幫忙鎮一鎮宅,外面的事情,讓姜戎給顏神佑壓一壓陣。還要令方章全力配合顏神佑。

    可用的人,還是太少了!

    ————————————————————————————————

    顏神佑接到信的時候,也是一呆。

    她以前不是沒留守過,時間也都不短。可是這種打亂計劃又事關重大的情況,還是頭一回發生的。今時不同往日,以前留守,看家就行了。現在還得供應著大軍的糧草,接待著投奔的士庶。確如顏肅之擔心的那樣,以前人心齊,移泰山而不覺難。現在人多了,各有各的小團體和小算盤,隊伍就比較難帶了。

    再難,也得硬著頭皮幹下去!

    顏神佑接到信,先去跟楚氏商議。不是信不過姜戎,而是覺得,姜戎畢竟是男子。遇到這樣的難事兒,估計會勸她分權。昂州的權,不能分,一分,就散了。顏神佑要是個男的,一切都沒問題。一個女子,一旦分了權,就再難拿回來了。世情如此。

    楚氏那裡也接到了信,一見顏神佑來了,便知道其意。對顏神佑道:“有為難的事?”

    顏神佑道:“猶豫片刻,下了決心了。”

    楚氏不語,等顏神佑的答案。

    顏神佑道:“離過年還有些時日,我趁著這段時間,帶著人馬往四下里走動走動。”

    “哦?”

    “此時不巡一巡,安定一下人心,怕有些不好呢。雖然不親自去也沒什麼大礙,終究還是出巡的好。阿婆或許不知,昂州以前,從沒死過這麼多的人。這一回,我還有旁的事要辦。”

    “怎麼說?”

    顏神佑頓了一頓,艱難地道:“先前打的仗都太容易了,死人極少,百姓還能忍得。如今已經傷亡數百,再打下去,只會死傷更多。我怕百姓一時之間難以接受,民心不可亂。”

    “你預備怎麼著?”

    “我想,就趁著出巡,每地都在縣城另立一座祠堂,單存放陣亡將士的牌位好了。又有,以前是我疏忽了,此後徵發,士卒衣衫上都須掛名牌,書籍貫姓名,不過動動筆的事情。便是死了,也好收屍回來。”

    楚氏贊同道:“這個好。到時候又有軍冊可查……”

    顏神佑道:“再者,開春之後,聽到風聲的士人,尤其是揚州那裡的,陸續也會到一些了。到那裡,若是荊州戰事拖得久了,說不得,還待我來安置他們。我卻是不能缺席的。”

    所謂戰亂時期,就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南宮醒從京城派信使,還折損了三分之二。李彥與霍亥的書信,估摸著怎麼著也得兩三個月才會有人來。等這些人來了,顏神佑就再脫不開身了。她得防著這些傢伙搞出來的內容不符合她的需求,不符合顏家的需求。

    楚氏道:“可。去與你阿娘說一說,唉,還是帶上六郎罷。”

    顏神佑道:“雖然昂州地氣濕暖,可畢竟是冬天,我想快馬前行的… …”

    楚氏瞇著眼睛道:“帶他一道去,不吃點苦頭,是立不起來的。十年之後,哪怕不能天下大定,咱們也該穩操勝券了。那時候,他還未弱冠呢。創業的苦沒吃到,就會有許多的麻煩。只有什麼事都經過見過了,才知道他合適不合適,才能開闊心胸和眼界。對他,對大家,都有好處。”

    顏神佑道:“我還有一個想法兒,不知道妥是不妥。還請阿婆為我剖析。”

    楚氏道:“你只管問。”

    顏神佑道:“是丁先生。”

    “哦?”

    “丁先生有遠見卓識,做學問時沉靜弘毅,然而我觀其行事,一旦議政,又有些跳脫……”

    楚氏撇撇嘴:“男人麼,一旦摸上了權力的邊兒,骨頭都輕了。”

    顏神佑有點尷尬,小聲道:“我看李老先生就挺穩重。”

    楚氏道:“他是經得多了,又上了年紀了。丁號還是個書生,書生這個東西,骨子裡都帶著輕狂。所以便有'狂生'一說。你待要將他如何處置?”

    顏神佑道:“是這樣的,昂州事務漸多。然而兩府(州府、幕府)僚屬只有這麼多,再想安插,也沒有名目了。我想,既然朝廷管不著了,是不是……動一動人員編制?”

    楚氏道:“這個事情有點大!”

    “所以要讓他回來,我只擔心,丁先生的性情,到了戰場上,浮躁可不大好。此次阿爹未能如期歸來,何嘗不是紙上談兵的書生引發的缺陷呢?丁先生長久以來,出力甚多,萬一折損了,我心不安。他的長處,原就在經史……”

    楚氏問道:“這與勘刻石經有些干係了,卻又與官制有何關聯?”

    顏神佑道:“我想,是這樣的,文武不相統屬,絕不許文官染指兵權。今番的事已經能看出來了,書生空談,縱大略無錯,執行的時候還是漏洞百出的。什麼都能讓步,唯有這一條不能讓步。沒有軍權的國君,是亡國之君。趁著如今制度草創,亂人還沒有來,將一切都先定下個大模樣兒來。等他們再來,再想指手劃腳,也已經晚了。”

    軍政必須分家!也必須提高軍戶的待遇,得到他們的忠誠。

    楚氏道:“還沒說到正題呢。”

    顏神佑道:“武階我懂得併不太多,現在在戰時,不好輕動的。只要在咱們手裡,一切都好辦,哪怕要改,也要等荊州事定之後,趁機再改。文官這裡,我想,權分六部。”

    “怎麼說?”

    “州府本就有六曹,朝廷裡,相等處亦如是。本州又不好設九卿!然而事情又越來越多,原有的這些個人,如何管得了這麼許多事?建制必是要變上一變的。”

    楚氏被逗笑了:“也對。只是,要如何分?”

    顏神佑胸有成竹,當然是有底氣的,六部製等,她當年考試背過的!至少官制理論是沒有問題的,至於實際工作中的微調……顏神佑表示,她現在的實踐經驗不要太多!

    楚氏又細問了一些問題,聽顏神佑說了“吏、戶、禮、兵、刑、工”一類,又說丞相不獨設,要分相權,也表示出了滿意:“這樣甚好。這麼說,丁號要做禮部了?”

    顏神佑反問道:“怎麼不是做宰相呢?”

    楚氏笑而不語。

    顏神佑也笑了:“正是,禮部,目下還要領同文館。”

    楚氏道:“同文館?就是屬文了?”

    顏神佑道:“正是。”

    “則誰人可為相?”

    顏神佑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咯。方章似可做戶部呢。”要她說,其實李老先生很適合做宰相的。而盧慎同學,一則年輕,二則……決斷力也是不大夠的。

    楚氏道:“且毋自專,說與你阿爹。照我看,丁號也是該回來了。開春後便有許多書生到來,李、霍輩份太高,丁號正相宜。與他一官,名氣上壓得住,又不顯得墮了威風。”

    顏神佑道:“正是。”

    楚氏道:“這是個機會,我恐你主持不來。也須你阿爹來主持才好。你先將章程擬好。待你阿爹回還,自然水到渠成。”

    顏神佑見楚氏支持,倒好放了一大半的心,她就是怕這個建議會被否決。如果楚氏否定了她的計劃,她就只能放棄了。楚氏的知識與判斷,顏神佑是非常相信的。這位老太太的鬥爭經驗之豐富,對於權謀的敏-感,也不是顏神佑現在能比的。

    楚氏說得相當明白:“官兒多了,做官的機會就多,他們會樂意的。”六部尚書之外,又有侍郎,又有郎中,又有員外郎等。嘩啦啦,添了這麼多的編制,如何能令人不喜?又說,原九卿的位置,可酌情保留。

    顏神佑開心道:“那我就去再添添料。”近期能辦,那是最好了。

    得趁著現在,一切都還在草創階段。說什麼是什麼,大家形成習慣了,事兒也就成了。等到一切都穩定下來了,地盤也建立了,再想動……抱歉,那就由不得人了。現在,顏家人說一不二,等到集團擴大了,他們會有虞喆面對群臣的感覺——對面是一座撲面而來的五指山。

    不過,顏神佑想了又想,還是將三省六部之“三省”,拿出來問了楚氏。可以說“封駁”之權,是對君權的限制。從顏家的角度來說,這種限制權利的東西,真不太想讓它存在。然而這又是有必要的,不可以拋棄的東西。絕對的權利是沒有好下場的。

    楚氏看了顏神佑最終拿出來的完整版,沉默了很久,最後滿眼遺憾地看了顏神佑一眼。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這樣真是極好極好的啊。”卻又再一次囑咐顏神佑,再忙,再累,哪怕累死了,也得跟六郎好好相處。

    一次兩次的,顏神佑便明白,楚氏說的“要與兄弟好好相處”和一般女性長輩說的這句話,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顏肅之將來的發展道路,大家都是知道的。與六郎好好相處,可不是指望著兄弟撐腰的意思,是極有可能涉及到日後權利的分配問題。

    顏神佑知道,自己現在所追求的東西,在正統人士眼裡,幾近癲狂。一著不慎,她便要粉身碎骨。顏肅之是她爹,疼她寵她,能包容她。兄弟們也是骨肉至親,可是會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未必會像父母那樣包容。尤其……她的行為在觸碰到了權勢的時候。

    顏神佑明白楚氏的意思,也鄭重地答應了。

    楚氏又添了一句:“這世上的人,不怕聰明不怕傻,就怕自作聰明的,六郎不能傻,就讓他做一個真正眼界開闊的人好了。”

    顏神佑一怔,繼而給了楚氏一個大大的笑容。楚氏便知道,顏神佑這是真的明白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思想,也是這樣的。與其讓六郎從一些奇怪的人那裡得到一些“奇怪”的思想,不如讓他接觸得更多。虞喆父子做皇帝不合格,究其原因,還是眼界不夠寬,姨太太思維太濃。

    想來楚氏先前加大了與六郎接觸的頻率,表現出了對六郎的重點關照,便是在默默地執行著這個策略。

    這邊祖孫倆正在“心意相通”,正房那裡,姜氏也在身體力行。身為六郎和顏神佑的母親,她是最不願意見到兒女生份的人。因著母親的身份,姜氏在不間斷地對兩個兒子進行洗腦。

    中心思想“我就生了你們幾個,你們是一母同胞,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以後是要相伴一輩子的”、“你娘以前很不容易的,吃了很多苦,你們大姊頭陪著我吃了很多苦,你們一定不要辜負了”,諸如此類。

    姜氏是個外柔內剛的人,平素相處極不具侵略性,一派慈母風範,潤物細無聲。洗腦須趁早,何況是親媽親自上陣來?只要雙方不出極品,和睦友愛的未來指日可待。

    六郎雖然是個不大愛說話的孩子,姜氏的話倒是聽得進去,何況顏神佑待他也不壞。於是,姐弟倆就這麼相親相愛地結伴出行,顏神佑的客女親衛們隨行,後面是烏壓壓一片玄衣。

    顏神佑還在跟六郎說著什麼整軍之法一類。如果不計較談話內容裡的暴力部分,這個隊伍猛一看上來,還真是蠻和諧蠻溫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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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昂州這裡其樂融融,荊州那裡卻是各種便秘。

    且不說荊州城裡,河間派與荊州派聽說顏肅之提兵入侵之後的手忙腳亂。便是正在痛揍河間與荊州聯軍的鬱陶,日子也不太好過。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先是,鬱陶接到李今的消息,整個人都不好了。顏肅之要真反了,他兒女、女婿、孫子、外孫都在昂州,說他沒摻和,鬼都不信!不不不,正人君子或許不信,但是虞家肯定會信。作為伴隨著虞家一路混到至尊之位的人,沒有人比鬱陶更了解虞家的風格了。

    要說,現在頂好是他能一氣把荊州給拿下來。然而他帶著的是與阮梅僵持許久,又分過兵的疲憊之師,現在連糧草都要掐他的命門,萬一路上有個好歹,這邊攻城,那邊沒糧了,還打個P?!

    長嘆一聲,只好緊閉寨名,固守不出。開始尋思著……怎麼樣才好攢點糧草,然後找個安穩的地方,順便,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家眷從京里給偷渡出來。顏肅之肯定不會這麼搞!哪怕顏肅之中二了,楚氏還到了昂州呢,那位“阿嫂”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怎麼會因小失大、為人作嫁?單從聯姻的角度來看,這門婚事就不划算!

    想了一想,鬱陶還是寫了個折子,給顏肅之辯解一二。他是覺得,顏家不會這麼蠢。同時,也是對虞喆失望了。鬱陶自混,雖然是個武夫,卻很羨慕士人的生存方式,是以對妻子也頗為敬重。他按照士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忠於高祖,忠於先帝,也忠於虞喆。只是士人之忠心,它經不起折騰,士人忠誠的最高標準是仁,不是哪一個人。它不認人的。士人求的是道,不是為某個人而活。

    他們相信“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相信朝代是會更替的,相信德衰則鼎移。以鬱陶對虞家的感情,他不會拼命攔著別人不去搞死作死的虞喆,但是會盡力在事情結束之後,保住虞家一絲血脈。【1】

    既存這麼個心,鬱陶對接下來的各種消息便都淡定了。

    什麼“門桓被誅,越太常全家被蔣廷尉咬死了,越太常及其十六歲以上子獲誅,籍沒其家”,什麼……“虞喆被廢了,趙王登基”,什麼“趙忠死了”,又或者“糧草改為半月一支”。鬱陶統統很淡定了。

    這個皇帝他舅挖元勳之墳的荒誕年代,還有什麼不能發生的?正是這一件事情,徹底寒了鬱陶的心。因為流言,就讓功臣曝屍荒野,鬱陶也是人,也會想,“萬一這事兒落我頭上,那……”

    所以,他只是靜靜上表祝賀新君,卻又提出,虞喆還是得“奉養”的。然後就默默地……接見了南宮醒。

    見了鬱陶,南宮醒也嚇了一跳——顏肅之上一回派去的信使,鬱陶根本就沒見著。估計,半路上可能就折了。

    與此同時,濟陽王打出了正義的旗號,要“匡扶社稷”,說京城這些貨,你們妄行廢立實在是太可惡了,趙王是“僭位”,濟陽王他要來“反正”。京城這裡,日盼夜盼,等著鬱陶回師呢!這才發現,好像是被昂州給忽悠了……

———————————————————————————————————————————

    作者有話要說:【1】其實孟子說魏齊而放棄週天子,與儒家的學說並不是相悖的。肯定有周天子已經失勢的原因在內——週天子同意了也沒用,諸侯不鳥週天子。但是吧,儒家的學說裡,君之上,還有天。

    《孟子·萬章上》——

    (第五)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

    曰:“天與之。”

    “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第六)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

    孟子的思想裡,透著一股濃濃的“君主也不是老大”的民本思想,卻又藉著“天意”來表達。天讓你下台,你就該下台。

    孔孟之道,沒那麼狹隘來的。以前多有誤解。真正的儒家,是相當實用的。只是後來漫長的歷史中歪解的人太多了……後來說的儒教,跟原本的意思,越離越遠。大家反的孔教,未必就是孔孟的本意,反的更多的是後世腐儒的擅自更改。

    說起來,孔子是宋國的貴族,宋國是子姓,始祖是商紂的哥哥微子。孔子是微子的弟弟微仲的後裔。照這麼算,孔子跟周王室還有那麼點世仇。

    孔孟之徒追求的是仁者之道,是禮,是秩序。所以有的時候,朝代更替,很多人都會平靜的接受。

    當然,如果遇到清兵入關,剃髮易服那樣的,反抗得不要太激烈,殉國的人也是相當多的。又比如崖山之戰,殉國者眾多,文天祥國滅了也不肯降。包括朱棣靖難的時候,雖然不是異族統治,他也是對禮法文明的破壞,所以才會遇到士人那麼激烈的反抗。

    但是,放到隋末,楊廣這個熊皇帝沒把握好全局,天下一起反他,反了也就反了(……),誰叫他沒有治理好國家呢?李家因為是舊臣,所以被挖了祖墳,這個……陰某人手段狠了點,倒也是一種立場。同時,兵變殺掉他的宇文化及,因為是楊廣的大臣,家族受楊廣之恩甚多,還是被視作反賊的。連李家都將他們家當成逆賊。

    連《三字經》裡都說,“君則敬,臣則忠”。

    這個事兒怎麼說呢,如果本朝亡了,像李彥這樣不仕新朝的,大家肯定敬佩。但是,如果是前朝自己作死,大家為新朝建設大好河山,保證人民安居樂業,這也不是什麼德行有虧。如果顏肅之什麼委屈也沒受,就是看著朝廷要完蛋,立馬扯旗自立了,這才是人品出了大問題。

    一般朝代更迭得比較快的時候,大家的節操就……相反,大一統王朝的被取代就讓人比較難以接受。

    正常的朝代更替,是要善代前朝皇室的,前朝皇室,在八議之內,嫡支行前朝之禮儀,前朝廢帝上書不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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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31:16 |只看該作者
197 忙碌的冬季

   南宮醒作為一個導演兼編劇兼實力派主演,在忽悠人這件偉大的事業上,有著過人的天賦。

    鑑於本次要忽悠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南宮醒也是蠻拼的。他不但準備好了台詞和人設,連服裝和道具都有了。服裝是到了前線之後,聽說要讓他去聯絡鬱陶(之前派去聯絡的還沒有消息,顏肅之有點擔心),連夜在個小村子里花一陌錢扯來的兩丈白布。道具是逆天的真品,拍戲拍跑到故宮取景而不是到橫店的感覺——他讓顏肅之與了封信。

    雖說是一封信,可是南宮導演給顏道具師就只佈置了一個任務:寫一個字兒就得啦。

    然後他就輕車簡從,一路躲躲閃閃的——不是在躲河間王就是在躲小股義軍。荊州也算是個比較穩定的地方了,義軍規模並不大,倒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既不滿意朝廷,又對河間王等反王有些微辭,對於迎奉河間王的本地上層也很有意見,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些不安定因素。

    南宮醒一路完美地閃避了各種危險,跑到了鬱陶的大營。鬱陶作為一個能在戰場上混到現在的名將,治軍頗嚴,遊騎險些將南宮醒當成奸細給砍了。虧得南宮影帝相當敬業,台上台下,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劇情,早早地就頭上腰上紮了白條兒。這副打扮,倒讓來者的刀勢緩了一緩。

    南宮醒趁機大哭:“我有冤情要見鬱大將軍!”

    在這個普通人文化水平普遍處於文盲、半文盲狀態的年代,南宮醒一口雅言還是挺能唬住人的。也因為口音問題,他免於被捆成一條毛蟲,而是被遊騎比較客氣地“請”到一邊盤問。

    南宮醒便說他是“鬱大將軍世交”派來報信的。

    遊騎心下疑惑更重,主要是南宮醒這身打扮,很有點不倫不類的。說帶孝,又不像,說不是,又扎了條白布。真是奇也怪哉。

    不管怎麼說,南宮醒第一時間保住了命,並且取得了與鬱陶見面的資格。軍中之人也是擔心,怕京城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傳來。雖然鬱陶也注意到了要封鎖消息,架不住河間王一言耍賤招,頗散播了些流言,還是揀嗓門兒大的軍士讓他們在陣前喊。搞得鬱陶十分鬱悶——原本不想讓人知道的,已經弄得大家都知道了。

    鬱陶久在軍中,頗得人心,暫時也沒有因為這些流言出現恐慌。然而在中上層軍官那裡,也不是沒人心裡嘀咕:怎麼糧草發放的時日很不對勁了?

    當兵的不怕別的,要是吃不飽,這個問題就嚴重了。

    中上層軍官那裡,大多數是鬱陶一手帶出來的,對鬱陶的感情自是不一般,反水、另尋東家一類的事情且還沒有發生。大家卻是不約而同地為鬱陶擔心: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將軍要怎麼辦?

    鬱陶心裡不是不急,面上還要裝作無事。京中、荊州的消息接二連三地過來,京中的消息比較真實,荊州方面就是假消息居多,單是分析哪條是真哪條是假,就死了很多腦細胞。

    現在,南宮醒這個攪局的又來了。

    南宮醒見面先是痛哭,越哭越傷心,從頭到尾,他就說了一句話:“大將軍……”然後哭著把顏肅之寫的信遞了過來,信上斗大的字就寫了一個,只有一個字——冤!

    南宮醒又拿了自己的身份證明,哭著遞給鬱陶,這是顏肅之發給他的。鬱陶作為一個肯上進、肯用心的人,對於朝廷這套複雜的系統及其相關的各種常識是下過功夫學習的。一看就知道這東西是真的,鬱陶已經知道京城事情的始末了,再看南宮醒哭得這般慘,又瞄一眼顏肅之的“信”,真是百感交集。

    最後吐出一句話來:“你且起來。”這哭得快要滿地打滾了,像個什麼話兒?

    南宮醒做戲做足全套,抽抽答答地爬了起來,鬱陶這裡的人也比較細心,給他打了盆水。他洗了臉,眼眶還是紅了,這才說了顏肅之的悲憤與忠貞。

    鬱陶道:“事情我已盡知了,二郎使你來,還有何事?”

    南宮醒哽咽地道:“使君為陛下臣,卻也是老將軍子,忠孝難兩全,左右為難。”語氣幽幽,聞者傷心。

    鬱陶嘆道:“是啊!”水家真是作死。

    南宮醒道:“使君想,這事情的源頭,一在河間,一在水家。水家在京城,又不好到京里去拿人,只好先拿河間這個反賊出氣了。是以派下官來與大將軍聯絡,大將軍嫻於軍事,不知有何指教?”

    鬱陶心說,指教個鬼!不就是約了跟我結盟,兩下夾擊麼?那個小王八蛋會聽我的?別開玩笑了!他在昂州雖然時日尚淺,但是整個昂州卻是他親自經營下來的。我雖然位高,但是這普天之下卻沒有什麼我的基業。眼下這荊州……

    鬱陶心裡,因不大信得過朝廷,也有那麼一絲絲,找一塊地方,自己窩那兒。坐看天下風雲,等大局差不多定了,他再站隊的想法——反正,他只要能看到虞家有一絲血脈留存,也就算是能對得起高祖了。

    鬱陶是個極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的長處在於治軍、在於征戰,並不在民政庶務。官場上混得不錯,卻又從沒有掌握朝政的經驗,這塊短板自己知道。匡扶什麼的,他做不到,虞家自己也不爭氣。

    那就找個小窩,想辦法把老婆孩子都接了來算了。

    可顏肅之來了,還打了這麼一張大旗,鬱陶跟顏肅之爭荊州?兩下夾擊的話,鬱陶佔便宜更大一些,軍事是他的長項。可是緊接著的治民,他就不行了。沒有人比歷經三朝的鬱陶更明白後勤對於軍隊的重要性了,特別懷念米老丞相呢。

    荊州本地士人,鬱陶不大敢用,自己去管,估計也管不大好。想一想,不如跟顏肅之合作好了。鬱陶承認,自己是老了,兒孫還沒有歷練出來,不如託付給個可靠的人。比如世交家的比較有出息的後代,就像米丞相生前將家眷託付給楚豐一樣。

    鬱陶的算盤也打得響,便讓南宮醒去傳個話兒,他跟顏肅之兩下夾擊,總攻的日期定在新年之後。年前就啃下整個荊州,這是不現實的。鬱陶這裡是疲敝之師,顏肅之那裡是大型戰爭的新手,一個要休整,一個要磨練。不如開春。

    到時候,鬱陶願意拖住河間王的主力,而顏肅之襲擊後路,主要消滅荊州兵。荊州兵以逸待勞,鬱陶與荊州兵干仗,有點吃虧。河間王卻是老對手了,鬱陶這一二年來,將他們的路數也摸得差不多了,很有把握明年內解決掉河間王。

    到時候,鬱陶也不要荊州的什麼控制權了,他知道自己幹不了這個。他可以給顏肅之“幫忙”,不過,那個時候糧餉就要顏肅之給想辦法了。還有,他得要營盤。

    南宮醒大喜,忙說自己回去報信。鬱陶看他這個樣子(這個時候他還沒忘記裝成悲喜交加、力有不支),怕他路上出意外,還派了一隊軍士保護他。

    ————————————————————————————————

    顏肅之簡直要開心死了!

    鬱陶經過一次大的分兵,雖然也有些補充,如今手下士卒算上戰損,剩餘的不過在七、八萬之數。其時打仗,都喜歡報個虛數來嚇唬敵人,比如顏肅之,明明就帶著幾萬人,就膽敢號稱十五萬大軍。鬱陶這裡,虛晃一槍,號稱是二十萬。

    養活這些人,顏肅之一點壓力都沒有。怎麼說,他們現在也不是反賊,又是在為朝廷“平叛”,朝廷還是得發餉的。昂州的租賦沒有再上繳,所以自己養兵。可鬱陶的兵,都是有正式編制的,現在還是官軍。朝廷怎麼著也還得給鬱陶撥糧草來。

    如果朝廷不發糧草,那更好,這就是逼反這些大頭兵的前奏。到時候鬱陶再得軍心,怕也不能讓這些人心甘情願陪著他一起餓死。打下荊州,這麼些個當地門閥“附逆”,難道不該問一問罪,抄一抄家?一抄,糧也有了,田了有了。

    顏肅之的算盤打得叮噹響。

    至於讓他和荊州兵對陣,他也並不很怕的。他的兵缺的只是經驗,論起單兵素質來,可以說天下頂尖的,裝備,也是很能看的。況且,誰說打仗就是對著砍的?

    軍事永遠是政治的延續。

    有時候,哪怕是軍事上敗了,政治上都未必是失敗。

    顏神佑是個事簍子,一路上抱著六郎四下巡視,還不忘跟她爹串通。軍事上她不是特別懂,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是以她不敢指手畫腳。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可以說是領先時代一大步的。

    比如,她向顏肅之建議,“只誅首惡”,這個首惡當然不是河間王,而是以河間王為首的一干上層。餘下的士兵一類,只當作被蒙蔽的人、被壞人強拉的壯丁,這些人,投降了之後不殺、不罰。他們的家屬是被蒙蔽的良民,而不是叛軍的家眷。還分給他們家屬田地耕種,廢除苛捐雜稅。田地,就是罰沒的那些“首惡”的。完全無壓力。捐稅,沒了門閥隱田的轉嫁,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比現在的租稅更高了。

    而態度良好的士人,未嘗不可以合作。這裡面,又可以玩一個小花招,比如讓家在甲地的人到乙地去做官,令其在本地不至於結成過於強大的勢力。同時,前途又與顏肅之綁在一起了,沒有意外的話,就只能跟著顏肅之走下去了。

    這些都是先前隱有提及的,最給力的一條是建議顏肅之加大宣傳力度,搞點宣傳隊什麼的。寫安民告示的人是本就有的,還可以編點歌謠什麼的傳唱一下,這個包管比安民告示更令百姓喜聞樂見。

    這些,都在寫完了信之後一條一條地跟六郎作了詳解。六郎聽得入神,不停在點頭。

    顏神佑遲疑地道:“都聽明白了?”

    六郎又點頭。

    顏神佑不知道六郎這算不算是聽懂了,以六郎的年紀,哪怕他說懂了,也未必就是真懂。顏神佑倒是有耐心,一次不行就說兩次,先讓他記住了,到時候自有領悟。

    顏肅之收到信之後,認真地看了。覺得這個建議是比較有可行性的,拿來給盧慎看,盧慎也說:“甚好。”只要不是將士人集團一網打盡,這個思想就沒有問題。治國還是要靠士人的,同時,有異心的士人,也不須去求著他們。

    顏肅之更讓盧慎去草擬安民告示,再讓人去搜羅城裡有沒有什麼搞說唱藝術的,讓他們編了顏家軍秋毫無犯一類的歌謠,四下里傳唱。總結下來就是那麼一個意思:使君是救星,減租分田地。快當帶路黨,打倒河間王。

    反反復復就那麼幾句,真是……堪稱洗腦神曲。

    百姓的業餘生活是枯燥的,一個故事能講幾代人,爺爺講給孫子聽,孫子再講給自己的孫子聽,完全不覺得無聊。根本不像是信息時代,你寫個故事,斷更幾天,讀者跑一半兒。

    沒多久,顏肅之的兵還沒打到呢,洗腦神曲已經傳得連河間王都聽到了。河間王登時便著慌了,“大將軍怕讖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確實是造反的出身,也很在意別人拿這個來說事兒。最可怕的是,還要佔在大義的立場上煽動民眾跟他們搞對立。

    然而,凡事有利便有弊。河間王著慌,百姓里人心浮動,士卒也不大想賣命,荊州迎奉河間王的士人們不干了!照這麼個架式,他們已經被寫進死亡名單了呀!必須搞死顏肅之!拼了!

    反倒激發起他們的鬥志來了,一個個忙上忙下,來回串連。內裡還有些有遠見的,開始籌劃著開倉放糧,安撫人心。顏肅之的許諾,乃是空中樓閣,遠在對方陣營。荊州發放的米糧卻是近在眼前,實實在在的。當地門閥還有一個優勢,便是數百年的積威,門第等級之觀念洗腦了幾百年,威力非同小可。

    一時之前,倒也穩住了局勢。

    就像顏肅之沒想到進了荊州之後會遇到地理方面的問題一樣,荊州方面也沒想到顏肅之是個壞蛋。

    當大家都以為中二病改邪歸正的時候,萬萬沒想到他正開著個比黑洞還大的腦洞在前面等著。受女兒的啟發,顏肅之在輿論戰上漸有心得,技能幾乎要滿點了。聽說了對方的情況之後,他又編了新詞。

    大意如下:我不來,不發糧,我一來,就發糧。那是騙你們的,騙你們賣命的。我走了,他們要連本帶利收回來呀!

    未免太誅心。

    兩邊人一邊隔空搞宣傳,一邊打接觸戰。荊州的地面上,熱鬧非凡。

    ————————————————————————————————

    昂州也很熱鬧,聽說小娘子和小郎君要巡視州內,處處都緊張准備著。正好,要過年了,一併打掃佈置唄。江湖傳聞,昂州日後便形成了“年前大掃除比其他地方都要早很多”的風俗習慣。

    顏神佑先帶六郎往東去,看看自家塢保鹽田,這一帶顏家經營日久,條件雖不如昂州城,倒也不差了。也是給六郎一個適應的過程,走了鹽田等地,再往南去桑亭,看看顏肅之的封地,然後是密林,再是永安,順時針繞一圈,最後回家。

    塢堡還是她當初佈置時的樣子,四房曾住過一段時間,再也搬走了。再次接待小主人,部曲們都相當地激動。顏神佑牽著六郎的手,一處一處指給他看。又與部曲們論及農桑灌溉之事,帶六郎去看了修渠的工地等。

    臨走前,又命人備了香燭果品,給林大娘的墓掃祭了一回。林大娘救過顏神佑的命,她的墓定期有人打理。顏神佑看看這新整的墳頭,默默地道:放心好了,該做的,我都會做。

    六郎知道林大娘是何人,也跟著作一長揖。

    出來再去鹽田。

    六郎一直默默記著這些新鮮事兒,直到這裡,才問顏神佑:“阿姊,阿姊是真的夢到神仙了麼?”

    顏神佑一怔,一低頭,六郎正仰著臉兒等答案呢。顏神佑道:“是啊。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呢,當時是真沒想到,還會有今天……真是脫胎換骨了。”

    六郎道:“那,當時的仙子與今年的那一位,不是同一位嗎?”

    顏神佑眨眨眼,心裡有點吃力了,撒謊這等事,真是挺費神兒了。面上還是不顯,依舊是個耐心好姐姐的樣子,對六郎道:“並不是。這天下亂的,看不下去的神仙可不止一位呢。”

    六郎輕聲“唔”了一下。

    顏神佑趁機道:“只不過呢,天助自助者。譬如說,告訴一人,勤勞耕種便可飽暖,他偏不去做,那餓也也是活該。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了。”

    六郎道: “嗯,知道讀書就能明理,偏偏不去讀書……”

    喂喂,這也太斯文了吧?襯得你姐像個土鱉,這樣真的好嗎?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姐弟倆一路行,一路到了阿花的村子。顏神佑對於這位餓得連魚餌都吃的小姑娘真是記憶太深了,這位的命,說起來比死去的林大娘也好不了多少。但是都是心地不壞的姑娘,到現在還記得顏神佑當初領兵來救援的事兒。

    發現顏神佑還記得她的時候,阿花十分驚喜,扯扯身上的舊衣,上來給顏神佑叩頭。顏神佑並不敢受這個禮,避開了半個身位。阿花起身,笑道:“沒想到還能再見著小娘子。”

    顏神佑道:“我記得你還有個弟弟的?”

    阿花道:“是的,已經長得老大了。”

    其實也不算很大,顏神佑請她領過來看看,也不過是個小破孩兒。身上的衣服倒是比阿花的新些,姐弟倆倒穿得乾乾淨淨的。可見阿花是很勤快的。一人孤身少女,帶著幼弟,家親人都死光了。雖然有撫卹金,這日子也是艱難的。顏神佑心裡清楚,卻並不挑明。

    那一邊,六郎卻在問裡正等人有關海賊的事兒。他是知道海賊入侵的,只是從不曾直面過。此時想來,小小男子漢的心裡,就帶那麼一點遺憾。里長回答,自然是往死裡誇讚的。聽得六郎一張面癱的包子臉,險些要包不住那顆激蕩的少男心了。

    一時激動,便想出去走一走,看看戰場什麼的。

    顏神佑正有事要跟阿花說,便笑道:“穿上大氅,海風可烈呢。”

    六郎嚴肅地點頭,嚴肅地穿衣。出了門兒就越走越快,靈活的動作與他冬瓜樣的體型嚴重不符。直到他看到結伴路過的兩個男子,一個少了一條胳膊,一個少了一條腿。

    六郎站住了,聽裡正解釋道:“他們就是那一次叫天殺的海賊弄殘的!”

    六郎哆嗦了一下,敬畏地看著他們的殘軀。再往前走,他的腳步便慢了下來,一邊慢走,一面問:“我阿姊當時……”

    裡正一路彎腰相侍,接口道:“小娘子來得可及時……”又是一通血肉橫飛的描述。

    六郎此時再聽,便與彼時是兩個心情了。更兼一路上,時不時遇到個缺手指頭的老翁,瞎了一隻眼的中年一類。

    這真是一次三觀重塑之旅。

    等他受完了精神洗禮回來,他姐已經沒事兒人似地拍板:“那你跟我一起走吧!”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壯士,開始了她的虎軀一震收小妹的革命征程。

    六郎回想一下村中的艱難生活,想一想他娘之前洗腦的課程“女人不容易啊”兼以偶然聽到了只言片語,似乎在他姐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是他娘獨個兒帶他姐生活的?那阿花帶著弟弟這麼生活,只會更不容易。

    六郎道:“她還有弟弟,一起帶過來罷。”

    阿花帶著小驚喜,看顏神佑也點頭了,忙答應了下來。

    顏神佑對六郎道:“你的律還沒有學全,我得跟你說,他們姐弟是良民。”

    六郎問道:“那阿姐怎麼帶她走?”

    顏神佑狡猾地道:“我僱她呀,給她開工錢。”

    六郎:“……”看來,他需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自然還是有很多的,比如顏神佑又問了秋收的情況,租稅的情況。冬季修渠的勞動力夠不夠一類,六郎發現,這些與在州府聽到的固有相似之處,亦有細微的差別——都一一記在心裡。

    與此同時,丁號也被李彥揪著耳朵,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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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31:28 |只看該作者
198 學霸見學霸

   丁號已經很久沒有被這樣訓斥過了。

    丁號少年成名,這裡面有沒有幕後推手尚未可知,但是他是個學霸,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天生智商不低,學東西又快,除了學成個結巴這一點,被親爹揍個半死之外,簡直是個完人了。雖然直到他爹死,他的結巴都沒改過來。然而,結巴也帶來了一個好處——讓他變得沉默。

    開口就惹人笑,這對於一個有著極強自尊心的人來說,無疑是痛苦的。丁號從那時起就少說話,出口前總要深思,盡量用最簡潔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意思。這對於做學問來說,無疑是極好的磨練。

    正因為學習好、看起來穩重,他已經很久沒有被罵過了。

    今天,全補齊了!

    李彥不是別人,輩份上壓他一頭,情份上於他有半師之誼,學問上是個比他還兇殘的學霸。更要命的是,李學霸比丁學霸在從政經驗和等級上高的不是一星半點。在前朝,李彥是個幾乎能夠力挽狂瀾的人——只是架不住當時從皇帝到底下人組團作死而已。

    丁號呢?從來就沒有接觸過朝廷中樞這麼高大上的層次,一開始是被顏肅之撈來當縣令的。到現在為止,他正式當一把手的時間也僅限於當縣令的那幾天。

    這是一個從理論到實踐都被人完爆的悲劇!

    丁號回來的時候,顏神佑已經帶著她弟出行了,倆人都沒有能夠打上照面兒。府裡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丁號想而又想,也只是把顏肅之的問候給帶了來,並不與楚氏、姜氏等人多說什麼。

    總的來說,姜氏給他的印像是個溫柔大度的主母,楚氏感覺上有些決斷的人,只是並沒有什麼具體的表現。丁號也就守口如瓶,琢磨著給顏神佑寄封信去說明一下情況,商議一下接下來要怎麼做。勘刻石經背後的意思大家都懂,具體要想向民眾傳達什麼樣的思想,這是一門大學問。

    沒想到他剛從州府回到家裡,信還沒寫,臉都還沒洗,就被李彥派人叫過去了。

    兩家是鄰居,走動起來真是相當方便的。

    丁號也沒大注意,就這麼風塵僕僕地到了李宅。

    見了面兒,丁結巴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被李學霸一頓好噴:“回來都不知道洗洗臉?你這麼輕佻,你爹知道嗎?跳脫得沒個人樣!你是猴子嗎?”

    丁結巴被這一串幾乎要修煉出實體的語言攻擊給砸懵了,從來只有人敬他誇他的,連李彥,以前要揍他,也是做戲的成份居多。這一回,以丁號的經驗來看,李彥是動了真格的了。丁號有點懵,他做什麼了呀?他這不是挺好的麼?!看,跟顏肅之跟對了吧?旁的地方都亂了,就昂州是太平的,還很有發展前途。他跟著顏肅之出征,這不,又攻克下好幾個縣城,開局很順利。

    這不什麼不好?!怎麼就成猴子啦?!

    這個時候,丁號就恨起自己小時候是個熊孩子來了,學什麼不好,學人家結巴。弄到現在有嘴說不清!氣得眼珠子四下亂轉,恨不得趕緊撈支筆來——他寫字還是挺順溜的。

    李彥看他憋得臉都紅了的衰樣兒,冷笑一聲,繼續罵:“去了一趟荊州,你的腦子被河間王啃了嗎?話都不會說了,變成一副賊模樣兒,他做反賊,你這個蠢樣兒,連反賊都搭不上邊兒,也只好做個毛賊了。”

    丁號顧不得口吃,努力一字一頓地道:“世、叔、何、出、此、言?!”

    李學霸跟言官在朝廷上打嘴仗的時候,丁號是真還沒有出生,李學霸一點也不怕這個小結巴。老人家翻了個白眼,冷笑道:“這世上也只有小毛賊,偷了仨瓜倆棗兒,猴兒似的,尾巴就要翹到天上去了!你轉頭看看你自己,紅屁股都露出來啦!”

    丁號瞬間伸手摀臀,爾後刷地放下手來,怒目而視。

    李學霸冷冷地看著丁號,這個技能往日都是丁號拿來看別人的(結巴,只好用眼神殺死對方),現在被用到自己身上,丁號頗有一點吃不消,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李彥出了一口被拐進傳銷組織的惡氣,覺得通體舒泰,這才又切換回了知心長輩的模式上來。心平氣和地道:“為政之大忌,在心浮氣躁。你自從入門已來,大驚大怒,你的心沒跳出腔子來?”

    丁號快要崩潰了,合著您老這是鍛煉我心理素質來了?

    李彥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丁號,再次確定丁號不大適合混官場,至少是現在這個狀態不太適合。當昂州的攤子還小的時候,丁號有偌大的名聲撐著,倒也能支持得住。現在雖然學問還在,但是政治上的情商還是不太夠的。

    李彥鬱悶地道:“你父親去得早,就留下你一個,你怎麼就不像是一個背著重責大任忍辱負重的人呢?”

    聽到這麼個評語,丁號不干了,結結巴巴,拼死也要說一句:“我忍到現在,策動顏仲泰,如何不是忍辱負重,反戈一擊的?”

    李彥的頭痛了起來,口氣也嚴厲了起來:“你是從哪裡學來這般與我說話的?”態度呢?

    丁號的氣勢弱了下去,李彥這才滿意地道:“明白了麼?”

    學霸的語言只有學霸才能明白,李大學霸揚眉吐氣,丁小學霸低眉順眼。丁號在李彥的連番打擊之下,突然間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太浮。直白地說,就是得意忘形了。連跟李彥都開始大小聲,這問題是很嚴重的。

    世間的道理,一法通,萬法通,學習與搞政治,從對個人素質的要求上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可以熱心熱血,但必須冷靜克制。在學習上,丁小學霸達到了要求,但是在從政上,他還差得遠。丁號就這麼灰溜溜地在李家的地板上蹭蹭蹭,小心地蹭到個坐墊上坐下了。

    李彥哭笑不得,斥道:“你那是什麼樣子?”

    丁號嘿嘿一笑,賴在李家不走了。

    李彥將他拎過來,本就是為了給他提個醒的,自然不會不管他。既然彼此都知道了這麼個意思,丁號也就不死賴在李家不走了。反正都是鄰居,這個門兒到那個門兒的事兒,以後天天過來聽老學霸講故事就是了。

    臨走前,李彥見他態度端正地道了歉,又提醒了他一番:“石經如何勘刻,你須心中有數。我看那個小娘子其志不小,她固是有些本事,我等也不可一味順著她。否則,我等讀書何用?”

    丁號壓下了反駁的慾-望,乖乖答應了。

    李彥又說:“我與霍翁俱修書投與門生故人,邀他們共襄盛舉,如今道路艱難,他們到得會遲些。然而這世上願意來昂州的人當也不是沒有,若是早打定了主意,此時恐怕已經到了門口了。如何與他們相處,你可要拿定主意了。可不要似先時那般輕浮。”

    丁號面皮微紅,覺得兩耳有些發脹,一揖到底,也答應了。

    李彥這才放他回家。

    ————————————————————————————————

    丁號風塵僕僕趕回來,原本心裡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太開心的。建功立業,是無數男子的夢想,丁號只是結巴,雄心壯志自然是不缺的。學問上頭,他取得的聲譽與成績已經夠多的了,兩相權衡,他是寧願跟在顏肅之那裡運籌帷幄之中的。

    如今被李彥當頭棒喝,才覺得回來也是不錯的。只是心中未免有些訕訕,對於行將到來的士人們,也有那麼一些覺得無趣了。

    這種心情,在見到杜黎之後,頃刻之間被他扔到了角落裡。

    丁號嗅到了危險的訊息。

    杜黎等人是被顏孝之派人一路送到湓郡,再由張瀚使人送到昂州的。走了一個“之”字形,到昂州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張瀚對讀書人倒是比較客氣,見他們的行李也比較單薄,還每人送了套冬衣,刷了一點好感度。

    只是杜黎的運氣不太好,到了昂州,一個正經主政的人都沒遇到。杜黎的計劃裡,是要潛伏一下,看一看顏肅之的處事方式。如果是他覺得可以跟隨的人,那就要亮出真本事,向顏肅之自薦一下。如果顏肅之不符合他的期望,他就要調整計劃了。

    萬萬沒想到,他沒能被送到顏肅之跟前。路上倒是聽說了,顏肅之的女兒做留守。這讓杜黎有些驚奇,這種做法,顯然是不大合乎常規的。女孩子家,再有本事,也不好這麼直接跳到前台的吧?

    還須觀察,這是杜黎的決定。

    到了昂州,一路觀察,發現昂州治下十分太平,百姓生活還顯出一點點富足的樣子來,完全不像是一關之外那般淒涼蕭索。

    【不管怎麼樣,能做到這一步,倒也是他們的本事了。】

    同時,這一路還聽到了許多傳聞,比如顏肅之他閨女,其實是個可怕的女壯士。諸如此類的。

    杜黎心頭一動,女壯士?女子主政,是必須要臂膀爪牙的,否則行事必有不便!這便是他的機會了,外面極亂,昂州極太平,又有各種優待士人的誘餌,來者必然會越來越多的。各種競爭殊為不易。如果說以前,是個識字的人投名帖都有可能見到顏肅之的話。那麼現在,非名士可能連名字都不會被報到顏肅之的跟前。

    如何能夠快速地接觸到顏肅之,這對所有到達昂州的有誌之士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杜黎的想法就比較有趣了,他想通過顏神佑來接觸顏肅之。如果昂州真是顏神佑主政,那麼在她這裡,能夠見到顏肅之、進而被常識的可能性無疑會大大增加。相比起他那些對女子主政心有芥蒂的同伴們來說,杜黎果斷將節操拋開,他要先抱這一條大腿。

    通過這些見聞,他已經對顏神佑這個人作出了一個大致的判斷:這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她抓權、好權,卻又不弄權。很奇怪的,她一直是在為整個利益集團謀利,同時也拿到了大量的權利,然而從行事來看又不像是在爭權。彷彿有一種看不見的規則在指引著她。

    杜黎甚至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她在追求一種奇怪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實現了,她可能會讓步也說不定。

    如果顏肅之真如傳說中那麼地“奇特”地話,杜黎認為,顏肅之還會繼續這麼縱容這個女兒也說不定。

    但是,世人總有另一套行事的規則。隨著顏肅之的兒子們漸漸長大,尤其是長子,嫡長從來都是有著極強的象徵意義和凝聚力的。這個時候,顏璋身邊肯定會聚集那麼一批人,這批人有的因為道義,有的干脆就是因為利益。他們必然要求顏璋掌握更大的權利,同時,他們也因此獲得相應的分紅。

    彼時顏神佑積威日久,威權日重。此消彼漲,必然會被顏璋身邊的人視為障礙。到時候,哪怕姐弟間感情不錯,也是斷不了有人從中或出於大義,或出於私利,進行挑撥的。挑撥的還算好的,再有那一等膽大的,從中做點什麼實事,也未可知。

    顏肅之必不肯見兒女相殘。那麼,如果有人能抓住顏肅之的這個心態,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提醒顏肅之。又看起來像能調理姐弟倆的矛盾,或者說,有辦法協調兩個集團之間的問題……則必得重用!

    杜黎想得很遠……

    不過首先,這一切得等他見了相當人等才會下結論。如果聞名不如見面,一見之下覺得不符合預期,剩下的計劃也就不用執行了。看起來昂州還算太平,他就找個地方窩一窩,再等待時機,看哪裡比較合適他發展吧。

    現在,杜黎且得先通過丁號、李彥、霍亥三尊大神的考試。這三位都是當世之名士,名氣頗大,尤其李彥,節操還特別地好!饒是杜黎對自己頗為自信,還是有些個緊張。他自以智計過人,然而要論到學霸等級,不說李彥了,便是丁號,也是讓他覺得有點難啃的。

    杜黎也自有一股堅持的毅力,給自己打打氣,堅定地邁進了院子裡。南下這一群人,早已隱隱以他為首,他又有何懼哉?

    在杜黎身後的這些人,或是有些呆氣,覺得這一路杜黎俱是安排得妥當,隨他到昂州也不錯,或是自己也覺得昂州委實不錯,想留下來。諸人表情也都很是順和,沒有桀驁的表情,也沒有故作的矜持。

    室內,丁號在看到杜黎之後,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複雜的氣息。有點像同類,又有點像異類。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從心裡瀰漫了開來。

    丁號學霸瞬間進入了防御狀態。

    李彥瞥了一眼丁號,暗罵一句:沒出息。也凝神看向來者。一看之下,不由瞇了瞇一雙老眼。這個杜黎……

    ————————————————————————————————

    隔了三百里地,正在趕路的姐弟倆自然不知道,李彥對於杜黎的評價是:非久居人下者,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然自有才氣,殺之可惜。單論起來,丁號絕不是對手。但是,拋開內部爭權這個目前還沒有影子的事兒,對於缺人手的昂州來說,杜黎的到來,是相當及時的。

    那一廂,杜黎見到丁號,發現他說話甚少,也發現了他可能語言方面有點問題,對丁號的競爭力的評估就降了一等。然而對於李彥,他卻敬重得很。彼此倒也相安。

    杜黎等人成功地通過了面試,被放在了集體宿舍里居住。因為還沒有任官,也不知道最後前程如何,是以都沒有安置在同昌坊。這些人,只有經過大浪淘沙之後,真正能夠進入昂州官員序列裡的,才有可能住到同昌坊。

    饒是如此,對於奔波了許久的他們來說,兩人合住一間院子的集體宿舍,也是一個挺不錯的選擇了。這裡面就沒有一個人是世家出身的,在京遊學的時候,條件也不是特別好,現在這樣動亂的時候能有這樣的環境,大家也算是比較滿意了。有些人甚至還在琢磨,等自己站穩了腳跟,是不是把家眷也接了來?至少,這里安全呀。

    顏神佑接到消息的時候,正跟六郎下馬,準備在桑亭驛裡住下。接到輿部的消息,匆匆掃了一眼,見丁號回來了,她便也放下了心來。手一垂,牽著六郎進了驛站。

    驛站早便灑掃好了上房,驛丞年歲也不算小了,見到姐弟倆,忙上來施禮。顏神佑回了半禮,六郎緊跟著回禮。驛丞連說:“不敢。”雖然是驛丞,且來往的人見得多了,也會雅言,只是比起歸義那一位人氣龍套來說,他的雅言就帶上了些口音——並不難懂。

    驛丞固是欣喜自己能接待這二位,又擔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反落埋怨,是以小心加小心。顏神佑察覺了,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們出來前,是早就知道外面會辛苦些的。你也不必如此。”

    話雖如此,驛丞也不敢就胡亂對付了,親自引他們往上房去。裡面已經燒好了炭盆,並不寒冷。顏神佑道:“這樣就很好。”

    六郎默默地記下了“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等著看他姐接下來要怎麼做,他好學著。雖然一張胖臉上裝作面無表情,很老成的樣子,心裡卻想:阿姐好像比先生們要高明些。

    並不是顏神佑比李彥高明,只是李彥與霍亥這樣的老先生教小朋友,還是六郎這樣的小朋友,總不能一開始就讓他去風餐露宿吧?好歹得教點書本知識,教些禮法道德吧?

    只是在六郎這裡,就顯得顏神佑帶著他看到的都比較實用了。等他再長大一些,就能明白,實踐固然重要,理論也是不可或缺的。

    顏神佑讓驛丞下去,阿琴道:“小娘子,我隨這位老翁翁去取熱水來。”

    驛丞一怔,道:“哦哦,熱湯,有的。”許多地方,便是管水叫湯來,也有叫漿的。

    姐弟倆洗手淨面,圍著熏籠烤火。顏神佑便將丁號傳來的消息告知了六郎,又告訴了他勘刻石經的事兒。六郎問道:“丁先生不在阿爹身邊了?”

    顏神佑道:“是。術業有專攻,丁先生做些修書的事情,更相宜。前線和後方是一樣重要的,後方不止是糧草輜重等,還有教化與耕織。”

    六郎顯然比一般兒童要老成些,頗為專業地問:“這樣忙得過來麼?”

    顏神佑道:“眼下看,自然是忙得過來的。你看,我並不曾一下子就將事情搞得太大,先試探,試驗著,成了,再推廣。推廣也不能推得過猛。你聽過盲人摸象的故事麼?”

    六郎誠實地搖頭,這是廢話,這兒哪來的盲人摸象?

    顏神佑便給他講了,又說:“四條腿都像是柱子,以一論四,這是對的。可身子像牆,要再說它像柱子,就又是錯的了。”

    寓言故事的就是深入淺出、明白易懂,六郎越發覺得,他姐是個高明的女壯士。講完了故事,顏神佑得給丁號回信,六郎得寫功課,他還在上學,出行是因為工作需要,但是功課不能落下。每天必要寫多少字,抄多少書,都是有數的。

    姐弟倆各據一張書案,開始寫功課。

    顏神佑是請丁號把關,並且把自己的意圖再次重申了一遍,組織工作等都交給丁號去做了。同時,又修書請李彥、霍亥多多費心。然後給楚氏、姜氏、姜戎、顏淵之等人寫信,先是報平安,又請楚氏給盯一下昂州城裡的事情之類。

    寫完了信,忽聽得六郎低聲叫了兩個字:“阿茵……”

    顏神佑愕然,繼而笑道:“想阿茵了?”

    六郎點點頭:“他父母又不在這裡,自己一個,怪可憐的。”

    顏神佑想起唐儀,也是感慨萬千,低聲道:“伯父伯母在京城,眼下還是安全的。”

    六郎問道:“那以後呢?”

    顏神佑道:“以後也不會有事,真有事,我們不會坐視不理的。”

    六郎猶豫地問道:“我一直聽大家說,昂州離京城遠,又是新附之地,是以方得偏安。如果京城有事,來得及麼?”

    家裡有個聰明孩子,就是這一點不好。

    顏神佑道:“京城只要能撐過一年,一切都好。”

    六郎想了想,在他的印象裡,或者說,在絕大多數人的心裡,京城是個頗為高大上的地方,如何撐不過一年?便放心地道:“回去與阿茵說,他該開心了。”

    顏神佑心裡抹了一把汗,心道,媽蛋!老子又得去搞揚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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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7 11:32:00 |只看該作者
199 六郎的遭遇

   姐弟倆的教學課告一段落了,顏神佑才回過神來問:“你的功課呢?”

    六郎一縮脖子,馬上又挺直了小脖頸兒,認真地道:“還有一點,就是想到阿茵才出聲的。”說完,白白淨淨的小胖臉上還出幾分粉紅來,似乎是不好意思了。

    顏神佑倒覺得他這個樣子才有點男孩子活潑的意思了,摸摸他的頭:“去寫完功課,年前咱們就能回去啦。寫完功課,記得寫信回去問安。”

    這是姐弟倆每日必做的功課,橫豎昂州城總要快馬送來些事務讓顏神佑做些決定,顏神佑寫完批示就要即時發回。正好,連家書一起帶過去了。

    於是六郎繼續寫功課,顏神佑也重新取了紙,也練一練字。

    等六郎寫完了,顏神佑又檢查過了他的功課,姐弟倆這才一起喝熱茶吃點心。只要不是累餓過頭,顏神佑總是要先做完這些事情,才會吃吃喝喝。她牢牢記得高三班主任的教導:吃完飯之後不要搞腦力勞動,沒用的,因為要消化,所以胃部開足了馬力,腦子就會缺缺氧。

    點心並不多,因為還有晚飯。

    墊巴了點東西,顏神佑又與阿花聊天兒。阿花權衡再三,還是當時就跟著顏神佑一道走了——怕答應得遲了,再生事端,就沒有這般好機會了。阿花的弟弟因為年紀小,留在了村里交給裡正家代為照看,顏神佑命取了些錢米,權作撫養之資。

    縱使顏神佑允她等年後再到州府去,阿花還是拿定了主意,雖然說顏神佑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但是阿花卻不肯拿這難得的機會去冒險。萬一有了什麼變故呢?還是現在先佔個坑兒再說!她就這麼跟著來了。

    顏神佑倒是能夠猜得到她的想法,只是看到阿花一臉倔強的樣子,勸阻的話便說不出口來了。將心比心,這事兒換到她身上,她也是要這麼選的。既然阿花來了,顏神佑便預去給了她一些工錢,給她弟弟一點見面禮,因知道他們姐弟生活比較困難,兩人的新衣也都算在見面禮裡面了。

    阿花姐弟倆換了新衣,阿花又取了些錢米謝與里正家,自己才將剩下的錢好了她弟弟幾十個制錢,餘下的自己好生存好。將自家的鑰匙帶著,又給了她弟弟一把鑰匙。這才與她弟弟依依不捨的道別,臨行約定,顏神佑回到州府之後,阿花一安頓下來,就告假來接她弟弟到州府去過年。

    因有過何二女的事件,這一路上,阿竹便分外小心,除開顏神佑與阿花說話,其他的時候,阿竹都在給阿花做崗前培訓。主題思想就是腦子要放靈光一點,以及,萬事要以小娘子為主。阿花不似何二女,何二女雖然出身低些,卻是打小萬事不操心的。阿花卻是從小吃了許多苦,如今又是獨個兒帶著弟弟討生活的人。阿竹教了她兩日,自然都覺得有些無趣了——會不會做事情的人,不用太久時間就能看出來了。

    時間長了,阿竹也得承認,阿花是個靠譜的人。甚至因為經歷的關係,比同齡人都老成得多了。以後顏神佑再與阿花說話,連阿竹都聽住了——這裡面有好些個事情,是阿竹也並不了解的。比如,鄉間的生活。阿竹原以為自己隨著顏神佑這些年,又在塢堡裡住過,已經知道不少鄉間的事情,及聽得阿花一說,才知道自己知道的都是些皮毛。

    比如說,到農忙時,住在塢堡裡的人單知道忙,卻不知道忙到什麼程度。據阿花講,基本是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的——累的。好日子就那麼幾天,尤其是收穫季,最怕下雨,天好的時候,搶著一天是一天,有些人家乾脆就在田間地頭的窩棚裡趴著,也不管什麼蚊蠅了——累成那樣,打都打不醒。天一亮就爬起來幹活,飯食送到地頭上去的。

    顏神佑比較關心的是“農民收入問題”,因為看著阿花姐弟當初的妝束並不好,她明明記得的,像阿花這樣的是有撫卹金的。阿花的父親死於海賊,當時全村都在抵抗,所以算半個烈士,阿花家的田也沒有全部收回,不至於緊巴成這樣的。

    如果阿花拿著撫卹,又有自己的田,還混成這樣,那顏神佑就要擔心了。昂州以後要面臨許多的戰事,戰死的人數不會少,撫卹金的發放,乃至許多政策是不是得到了執行,關係甚大。是以顏神佑又仔細地問了阿花:“收成如何?我看你們姐弟像是過得不大好。”

    阿花連忙解釋道:“是我存了些錢,留著日後好用的。我們鄉下人,不用日日穿好衣。”

    顏神佑再次問了她畝產量、物價等一系列問題,得到了確切的數字,終於放心了:“這樣就好。”

    阿花頗為感激顏神佑的顧問,對於顏神佑擔心的問題也給了很明確的回答:“鄉里鄉親的,都很照我們,四下里也沒聽說有剋扣的事情。”

    不一時,驛丞過來報,說是晚飯好了,阿花連忙起來道:“我去搬取飯食來。”

    阿竹聽了阿花攢錢的回答,一面給顏神佑收拾了筆墨,一面道:“這大約是要攢嫁妝了,她年紀也不算小了……小娘子要用她,只怕,她有些事會耽擱呢。”

    顏神佑搖頭道:“我要是她就不這樣,她父母留下的遺產在鄉間也不算少了,不用愁嫁妝的事兒。”

    阿竹道:“那怎麼做?”

    顏神佑道:“攢錢,送她弟讀書,想辦法進城。”亂世也是個機會,不說旁的,單說這麼樣的戰亂,等戰後,人材凋蔽,阿花她弟差不多該成年了,謀個小吏小官的,也不是難事。便是阿花自己,昂州城這樣的發展之下,把家鄉的田租與人耕種,自己到城裡謀生,也是個保本兒的買賣。

    阿竹:“……她恐怕更想投身府門內。”換了她就想辦法賣身進個士人家裡做奴婢。給士人家裡做奴婢並不是什麼很丟人的事情,尤其在姐弟倆沒什麼親人的情況下,好歹有口吃的。就這麼小姐弟倆,鄉間生活,又沒個成年男子頂門立戶,生存不要太艱難。如果是什麼名門之後,硬撐下來也就罷了,總有出頭之日。又不是什麼著姓大族落難的後裔,難有翻身的機會。

    顏神佑失笑道:“我們在這裡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反正,她現在是歸我了。”

    阿竹也笑了。

    顏神佑也是在做個試驗,看看似阿花這樣情況的女孩子,能不能走出家門來。哪怕不成的,她也能保阿花有個好下場。如果成了,那再推廣一下。

    這裡話說完,那里阿花已經與六妞幾個端了飯食來。在外用飯,都拿銀簽試過了,才拿來給姐弟倆吃。

    六郎回想方才幾個“女人”說話,心裡有股詭異的感覺,只覺得人與人畢竟是不同的。

    姐弟倆才吃完飯,侍女們也開始輪班吃飯的時候,一騎快馬又給顏神佑帶來了一個消息——新的朝廷給顏肅之加官晉爵了,加了侍中銜,進位為縣公,朝廷一番調整之後,他又變成了衛將軍。然後,讓顏肅之收拾完了河間王就趕緊把揚州給整平順了,好與京城連成一體。

    顏神佑:……早幹嘛去了?!

    六郎見她面色詭異,輕輕碰碰她的胳膊,問道:“阿姊,怎麼了?”

    顏神佑抽抽嘴角,把手裡的信給六郎看了,問他:“你怎麼看?”

    六郎看完了,也沒什麼主意,只說:“阿爹不是去平逆了麼?”

    顏神佑抿嘴一笑:“對,阿爹去平逆了。”所以入京朝覲什麼的,就等等吧。一開心,她就掐了掐六郎的包子臉,六郎臉都要皺成包子了。女人真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沒有之一!

    顏神佑不理會她弟的腹誹,卻又在琢磨著一件事情——揚州。

    揚州單論硬件的話,比昂州還要好。昂州的土地多是新開,還很薄,揚州卻多熟田。更妙的是,揚州經歷了兵禍的衝擊,門閥的勢力就小了很多。而且現在揚州這麼亂,急需有人能夠整頓的。蔣刺史已經證明能力欠缺,韓鬥出身不大光彩(造反),其他人要是能出頭早就出來了,朝廷也是,無暇他顧。

    真是一個好地方!

    可是顏神佑卻不想為這個朝廷白費力氣。就這麼個爛攤子,拿下來了,也就是個縫縫補補的工作,運氣好了,跟米丞相似的,累死。運氣不好,跟趙忠似的,冤死。

    還是六郎說得對,眼下還是照原計劃行事為妙,先下荊州。

    然而,揚州也不能不去搞。現在就得著手進行一些安排了,比如說,散佈一點謠言、教唆她大伯做好響應的準備、從朝廷那裡拿到更多的授權……之類的。想到了就去做,顏神佑飯後又開始寫信,進行遙控指揮。

    ————————————————————————————————

    姐弟倆出行,州府裡姜氏與楚氏等人免不了掛心。每每收到上一封信,便要盼著下一封。楚氏天天拎顏淵之來問:“有無訊息?”問的是關於州府政務方面有沒有別的消息了。

    姜氏則日日派阿圓回娘家,問她哥哥:“他們還有沒有說別的?”

    弄得兩個男人都有些鬱悶了,尤其姜戎,他被定在了昂州城裡,原本想領兵出征的,也被外甥女給扣下來了。現在州府的保衛工作他已經從上到下梳理了一回,按舊京城禁衛的法子來安排,再無遺漏了,還不讓他走,這讓他很為難。

    被問得次數多了,姜戎乾脆派人去接姜氏過來,兄妹倆談一談人生。姜氏聽了姜戎的家庭夢想,整個人都不好了:“什麼?大郎要往荊州去?”雖然知道手裡有兵是好,但是丈夫已經在前線了,親哥哥還要過去,親媽還病著,姜氏還是不想讓姜戎離開的。

    姜戎不得不跟她講道理:“留守昂州,我又不是留守官,一應庶務我管不上,只是守衛城池,能有甚用?”

    姜氏道:“這樣的活計做好了,就是有大用了。”

    姜戎想的,是要更進一步,姜氏想的,是大家都平安。姜家並未受損,不需要姜戎拿命去拼。戰場上刀劍無眼,姜氏是真的捨不得。

    姜戎急道:“你不曾明白我的意思!姜家到今天,也算是可以了,多少人家夢寐已求的,咱們都有了。只是有一條,根基也不算穩,威望並不甚高。名聲都是虛堆出來的,威望才是實。威望是什麼?是做出來的。你想,妹夫有個翌日,我們但強些,立在這裡,別人沒個別的想法。若還是這般只做個牌坊,你就不怕有什麼人來與六郎他們姐弟爭位麼?”

    姜氏一驚,旋即道:“有神佑在,不至於的。”

    姜戎嘆道:“難。這樣的買賣,太誘人了!再多的防範都嫌不夠。我手裡沒硬貨,說話沒份量的。”

    姜氏道:“我還是不想大郎為我涉險。從小到大,大郎護我良多,這一回,就聽我的罷。再說,阿娘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年年都說要壞,年年都這麼硬撐著,我真是怕……”你見不著她最後一面。

    姜戎憋氣道:“那也不能就這麼……耽擱著呀。”

    姜氏道:“要不,等神佑回來,我再問問她。”

    姜戎:“……”

    姜氏耐心地道: “眼看也要過年了,年後郎君也就回來了。你要真想跟他走,自與他說,豈不便宜?”

    姜戎無奈地道:“也只得如此了。”

    被點名的顏神佑並不知道她大舅已經想得這麼長遠了,她正帶著她弟,跟桑亭郡說話。

    桑亭郡見了她,跟耗子見了貓似的。這位先生是知道她的豐功偉績的,連帶的,也知道六郎從小就老成,並不敢拿這姐弟倆當一般小孩子看。樣樣準備得周到,人也十分禮貌。

    寒暄畢,顏神佑向他道了辛苦。

    桑亭郡連說不敢,又急忙匯報了工作,說了桑亭郡秋收工作順利、軍糧保證上繳完成定額,人民群眾情緒穩定一類。

    顏神佑都耐心聽了,卻飛來一筆,問道:“先時行文,你可收到了?”

    桑亭郡大汗,硬生生想了起來:“小娘子是說,公祭的事?”

    【公祭?那是神馬鬼?!】顏神佑也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就是她提出的關於陣亡士兵的問題。“公祭”這個名詞取得倒是挺不錯的,可以考慮推廣。她原本正在琢磨著,怎麼樣提高軍士的地位。她對於如何治理一國,堅信著大兔朝的理論,槍桿子和筆桿子絕不能交給其他人,哪怕手上鬆一松,都要出問題。

    對於現在來說,筆桿子好抓——書生也要吃飯。槍桿子就比較困難了,現在的戰爭,技術含量真心不高,史九那樣的,招呼人扛著鋤頭就能造反,還造成了震動。由此可見,普通的軍事技術是相當令人哭泣的。

    這事兒第一場大祭,最好是由她爹來出面,這樣氣勢就能上去了。

    想到這裡,顏神佑點頭道:“正是。準備得如何了?”

    桑亭郡道:“本郡所徵之兵丁,皆造名冊,都是現成的。只是銘牌一事,先前並不知道,是以他們並沒有這樣物事。”

    顏神佑道:“無妨,現在開始做也不遲。阿爹那裡我已去信,且不用擔心。”

    不想桑亭郡還有難題:“不知這銘牌要怎麼做?絲麻之物易損,鋼鐵量大,竹木似可,卻也是易腐易燃……單是寫名兒,這容易,造祠,也容易。可是鑄造麼……”

    顏神佑:“……”MD !忘了這個了!受條件的限制,如今的銅鐵產量並不很高,昂州要鑄個幣,都千難萬險的。顏神佑跟方章、丁號請教了半天,還是得照顏肅之拍板的那樣——暫緩。

    鐵更是不得了了,凡武器,不論刀槍劍戟,都得用它。一個士卒可能用一兩鐵片做個銘牌,人一多,就是一個很大的量。尤其是不斷有人被消耗,不斷地有新兵加入。

    再者,鐵牌上鑄字,它也是個難量。一般工匠是不識字的,通常只認識自己的名字,好往自己的作品上刻個著作權什麼的。

    顏神佑怔了一下,旋即果斷地道:“先用竹木!”不管怎麼樣,這個計劃她都要推行下去。同時,她還有了新的計劃,比如給每個士兵都編號。姓名和編號對應,找人就更容易了。

    給部隊編號,是個由來己久的傳統,只不過不像是後世那麼用數字而已。現在顏神佑要用最容易記的方式,給每個人都編上號碼,籍貫加上天干地支,是相當不錯的主意。

    桑亭郡見她主意已定,只得答允。又上報了要應建的所謂忠烈祠的數目及所需的人力物力——並不多,大概就是一個村子裡有一座,也就是三間兩進的大小。村里人一起動手,搭搭手就完工了。

    每村只要有一個識字的人,寫名牌的事情也就齊活了。

    事情定了下來,顏神佑這才有心情帶著六郎四處走走。又取出些錢帛,給了當初參加她的及笄禮的幾位婦人。

    ————————————————————————————————

    晚間歇了下來,顏神佑便給顏肅之寫信,跟他匯報了情況,且又提醒顏肅之——既然朝廷已經有了新君了,您給他寫賀表的時候,也捎帶把咱建忠烈祠的事兒匯報一聲吧。

    沒經過朝廷認證的,那就算是淫祀了,這多坑爹呀?

    原本昂州已經不將朝廷放在眼裡了,自然是自己關起門來辦了就算完了。等顏肅之上台了,他們這一撥人說了算,這事兒也就算是合法了。現在朝廷還沒有倒,顏肅之又被他閨女包裝得十分苦情且高大上,當然要跟朝廷匯報一下了。

    顏肅之接到顏神佑的書信,笑罵一句:“狡猾。”將信交給盧慎,讓他往賀表裡再添點料。

    六郎卻在問顏神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顏神佑給他講了淫祀的意思,六郎直到聽完了,才說:“這個李先生講過的。我是說,阿姊為何一定要為軍士做這些呢?怕有逃兵?”這也是楚氏當時想到的,這種“卡死了你的來源地,就算當了逃兵,在家鄉也算死人”的做法,真是相當的帶感。

    顏神佑驚愕道:“怎麼這麼說?並不是的。為政,令人畏懼與令人嚮往是缺一不可的,前者只是讓人不違法,後者卻好叫人上進的。”拉過來六郎,跟他講道理。

    先從槍桿子和筆桿子說起,舉的例子都是簡單又粗暴的:“這世上,你見過手上無兵,卻能坐穩江山的人麼?打不過人家,就完蛋了。”

    六郎跟著李彥也讀了些書,史書雖讀得不多,但是自姜氏開始,都給他講了一些歷史小故事。仔細一想……臥槽!尼瑪還真沒有啊!

    六郎的世界觀受到了震盪打擊。

    李先生講,君有天下,是天意(不然還能跟個未成年說什麼啊?)

    姐姐說,拳頭大的是老大。

    顏神佑又說:“你看,雖說不以德服人,則天下不穩,唔,本朝就是這啦,禮樂崩壞的。不過呢……要是光論學問道德,怎麼李先生只做了你的先生而不是做皇帝呢?”

    李菊福。

    “都說天意,天意在哪裡?不在天上,而在地上。看誰得民心了,民心很簡單的,吃飽穿暖,活得有尊嚴。百姓讀書少,容易被糊弄是不假的,可又不是沒長腦子,時間長了,人家總能感覺得到,不是麼?

    士卒也是這樣的。你讓人家賣命,就給那麼仨瓜倆棗兒的,讓他們怎麼說?自己的命就值這三文二文的?就說,死了也死得無聲無息,遺骸異域,這樣的隊伍,會有什麼幹勁兒?得把他們擔心的事兒都辦了!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了,才能將士用命。”

    “人呢,因為有了要守護的東西,才會立場堅定,一步不退。因為有了要爭取的東西,才會奮力向前。”

    “短視的人,總是想著奪別人的東西以肥己。目光長遠的人,卻會想一起將事業做大。”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地,顏神佑拿顏家三房當反例。六郎對三房的印象僅限於三個堂姐,其中一個還作死了。現在聽顏神佑說還有這一段革命家史,整個人都不好。

    實例擺在了面前,六郎得承認,顏神佑的說法是相當有道理的。楚氏的構想是很好的,顏神佑的思想裡,天然帶著那麼一點天真的樂觀向上,只要六郎不是天性涼薄之輩,總是容易被顏神佑影響的,至少,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自家骨肉離心。

    這一天,六郎被灌進了海量的知量。

    六郎總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李先生講的道理雖然很好,但是阿姊把我的三觀震碎重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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