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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頑石也點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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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4:0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頑石也點頭 作者:於晴

  作弊?像他貴為花神之最,豈會降格徇私偷跑步?不過就是抽中一個「點石成人」的任務而已……什麼?光點一顆頑石就要花個一百年?那他的大頭覺怎麼辦?呃……偷跑就偷跑吧,誰教其他花神不知變通,輸了也是活該!咦?這是他在人間的長相?人醜頭又大?青……青天霹靂呀!難道這就是他神鬼勾結的報應嗎?不會吧……再說,動了點手腳,他也沒好命到哪裡去啊,先是投胎姐妹不成,變兄弟;還教他那個靈石兄長處處欺凌他這個可憐沒人愛的大頭弟弟……唉,看來這是上也只有那夢裡看不清容貌的好姐姐不嫌棄他了,反正夢裡都肌膚相親過了,為了她,他甘願努力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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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4:21 |只看該作者
★ 花神戲序曲

  天下間有百花,百花裡有花精,花精們則又服膺於月令花神的指揮,依序綻放,為世界妝點繽紛。一月蘭花嬌,二月桃花媚,三月薔薇展紅艷,四月牡丹是尊貴,五月石榴鮮欲醉,六月雞冠傲獨幟,七月荷花俏絕塵,芬芳桂花八月香,九月芍花淡悠然,十月蘆葦煽秋涼,海棠迎冬十一顫,十二梅花獨坐寒枝,笑迎春又來。

  十二個月令,十二名司花神,各自為政,各司其職,井河不犯,像是相敬如賓,但因從不往來,敏感一些的花精們莫不嗅出所謂的相敬如賓,極有可能出自於相輕如冰哪。不然上頭何須硬性規定十二名花神得百年一會咧?唉!同行總偏偏又沒個準則好去衡量誰比誰出色,誰又比誰略勝一籌?

  你能說十一月的海棠花比四月的牡丹美嗎?你又怎能去評論荷花與菊花之間,誰比較高潔?無從比較的事,硬湊在一起也傷腦筋得緊。

  既然人家誰也不服誰,那麼所謂的「百年聚會」也不過就是一場互不順眼的災難宴罷了。若說十二月花神統領著天下的花精們,那麼,十二位花神的上司,自然也就是季節司神了。

  雖然百年才聚上那麼一次,但每每聚完這一次,總要令努力打圓場的季節司神休養上一百年,實在是勞心勞力又不討好的工作呀!

  由花裡孕化出的花神,皆是美麗脫俗、無與倫比,會不會因為各有各的特色,又難分軒輊,以玫於這十二名花神氣悶於心,所以彼此不往來呢?

  季節司神老早就想改變現況了,至少讓他們有某種程度的交流,總好過數千年來的互不來往好些吧?於是他老人家搔著他所剩無多的白髮,再招來幾名損友集思廣益,結果很快地出來了!

  季節神決定讓他們去執行任務,並將針對各花神達成任務的圓滿度評分,然後由最高分者當選下一個一百年的月令花神之魁──花將神。

  既然無從由他們的客貌花姿上評判出優劣高低,那就看個人的能力有怎樣的發揮吧!十二個互不往來、名花相輕的花神們不介意繼續在百年花宴上當悶葫蘆,她季節司神可是要悶壞了,更別說各個花精們了。

  由於各個主子們的互不往來,使得小花精們地不敢與別個月份的花精們建立起友誼的橋樑,怕破壞了向來冰泠的平衡。瞧瞧,多殘酷呀!

  可不是因為太無聊的關係哦!咳咳!季節司神真的是以天下花精的興亡為己任,才會給他們去競賽,多偉大的上司啊,呵呵呵──

  「可有設定朝代?」一名花神幽幽地問,嫩白的玉指撩撥著流光河水,看那波紋湯開了一圈圈的朝代,韓瞬更迭人間數千年,也不過是花神們的指掌間之事而已。

  「當然不,隨你們選取。」他大方的任由花神去選。

  「那麼,是否容許施展法術?」又一名花神問。

  季節司神揮揮手,灑去百裡清香:

  「不不不!隨你們,咱們花界哪來那些天界的龜毛規矩。愛用不用隨你們,就算要在紅塵裡戀一回也無所謂啦!」

  一名花神問出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如果我們都達成了,由誰來判定誰是花將神?」

  哽?還沒想過耶!但……咳,因為他是十二花神的上司,自然不能表現出心虛的樣子;事實上他扳起面孔時,看起來還真威嚴,像是頗有定見──

  「放心,本司絕對會鑲你們有公開爭取的磯會,並由最公正的第三者來評斷絕對令爾等心服口服。」

  花神們似是同意了,皆不再言語。雷然,也不看對方──一如千百年來。

  季節司神雙手一拱,手中立即出現一筒百花籤,亢奮的口氣猶如作莊的賭徒正在搖骰子吆喝別人快快下注似的──「來來來!請位愛卿!快來抽走你們各自的任務,也好上路了!別忘了期限是一百年後的此刻。下次百年花宴時,請諸位一同回到此地,務必完成任務,好聽候競賽結杲,本司將公佈誰將會是十二花神中的花神將!」

  十二位花神齊步走向季節司神,伸出手,抽出籤牌即決定他們的使命,以及不可預測的未來。

  以競賽為開端,就不知……會是怎樣的結果了。

  我一定會是花將神──十二位花神在心底堅定的告訴自己。各自走開時,皆是這等信念。沒人注意到季節司神早已垮下他那張威嚴的尊驗,看著花神們遠去的背影,開始苦思該怎麼完美的收場。

  嗯……被十二個花神同時踹到,會很痛耶!

  他要想一想,很努力的想一想……

  也許……嗯……不行……那麼……

  無論如何,故事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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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4:38 |只看該作者
★ 楔子

  百花籤中,我抽到的是「點石成人」,必須下凡辛苦可憐地去尋找一塊千年靈石,說服靈石甘願重回輪迴,期限為百年內!這就是我蘭花之神的任務。

  這塊靈石本是一名女子,後來因為被傷心傷情,在地上人間不吃不喝等足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後甘願風化為石,不再成人。我打聽來的小道消息是傷此女心的負心漢最後成仙去了,眾神不忍,便藉著此次機會由我下去渡她。

  人間女子多愚蠢,為愛毀其一生入本!也累得我下凡尋她,可惡!

  這根本是沒有勝出的機會嘛!天下之大,要尋一塊靈石已是不容易的事了,還要我說服她甘願重回輪迴,這一切要在百年內完成……可能嗎?可能嗎?不可能吧!想是那季節司神分明是跟我有仇,早瞧我不順眼了吧?

  我愈想愈惱,卻也不能違抗其命地跟著眼前的引魂使者往投胎的路上走去。

  四周一片黑蒙蒙的,連這引魂使者也穿著一身的黑袍,長髮其黑無比,幾乎隱身在這極長的投胎道上。

  在這使者推開了投胎之門後,微微的光線隨著門縫照進來,我不由得微瞇起了眼,看著光灑在引魂使者的身上。

  使者突然說了一句話,讓我十分驚訝,不由得脫口:「作弊?」我沒聽錯吧?要一個神作弊?有沒有搞錯?

  「說作弊,其實不如說是耍點小花招。」那引魂使者垂著臉,用沒有語調的聲音跟我說道:「我知道您一向貪睡,對於人間事一向沒有什麼興趣。我在偶然間尋到那靈石,抽出靈石間的魂魄收在袋中,如今如果您照我的話去做,不用說在百年之間重返天上覆命,就算是十年內,你也可以回來。」

  十年?那不是短短一剎那嗎?不用奔波找石,也不用浪費唇舌去說服她,就可以白白躺在那裡睡大覺,等著其他花神回歸天上?是不是能奪得花將神之位,我一點也沒興趣,只要能趴在我心愛的寶物上睡大頭覺,那才是重點所在。

  我遲疑了下,低聲問道:「你說,要怎麼個作弊偷跑步法?」

  那引魂使者看我似乎頗為心動,便走近幾步,跟著壓低聲音道:「您抽中的百花籤是點石成人,您須投胎下凡尋找靈石後,說服她甘願重回輪迴。如今靈石魂魄已收進我的袋中,只要讓她跟您一塊投胎,屆時她是人、您也是人,您守她個十年、八年,確保她當人時安然無恙,到時便可用早夭的方式回天上。她既回輪回,您也就可以回天上覆命了,剩下的幾十年您就算是睡大覺也不會有人吵您。」

  「那不是硬逼她投胎嗎?」好像不怎麼合規定耶……「逼或不逼,只差一個小小的說服,但這個說服卻要花上您不少的時間,甚至超過百年。」

  這引魂使者一說,我心裡可緊張了。這靈石既然都當了一千多年的石頭,不肯重回輪迴,那表示說服的工程多浩大,一個搞不定,幾百年都有可能,何況我也不是善辯之人……

  一想到要在人間受罪受苦幾十年,我就受不了,寧願抱著我心愛的寶物回天上睡大覺。

  如果我當逃兵,不知道會不會被撤神職?

  「我已經為您排好出路。人間邵家乃積善之家,注定有兩個小孩,您要讓您跟靈石當男當女都隨您……」

  「當女的!」我這一脫口,等於是接受了這引魂使者的誘惑。反正快去快回,沒人發現,作點小弊又何妨?我這樣安慰自己,便又說道:「兩人為姊妹,我好看守;當男的,萬一他活蹦亂跳,我豈不麻煩?就當女的好了。倒是你……你為我勞心勞力,是為了什麼目的?」

  那引魂使者垂首說道:「我一向就覺得花神之中,蘭花之神最適當百花之首,這一次是我正巧收到靈石的魂魄,想來能幫您一個大忙,也順便可做個順水人情。」

  這話說得有點假,也有點真。這引魂小鬼到底想做什麼,我倒是沒有探究的意願,訑若要陷害我,絕對不會連它自己都牽扯進來。

  「吉時已到。」這引魂使者提醒道。

  我向發出光的門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他。

  「你抬起頭來,讓我記得你的臉。」

  那使者也不閃避,慢慢地抬起臉讓我看。它的臉很普通,白中發青,沒有任何的表情,也分不出是男是女。

  「很抱歉,傷了您的眼。我的臉被偷了……」他似乎欲言又止。

  我聽說有些使者喜歡收藏臉皮,各式各樣的臉皮每天換著戴,誰也不知道那些使者最真的面貌,我倒很少看見有使者為了一張臉皮而顯得焦躁不安的。但我可沒有多餘的時間理會,只說道:「好了,你將她放出來吧,我要投胎了。」十年就可以回來啦!真幸運!我滿心歡喜。

  那使者小心翼翼地從袋中捧出魂魄,慢慢地走到我身邊來,突然瞧見我手裡握有某樣東西,訝問:「咦?您手上那是什麼?」

  「呃……」

  「規定投胎是不能帶任何東西下凡的。」

  「你放心,這不是法器、也不是什麼寶物,只是一顆小石頭而已。」為驗明正身,我將左手打開,讓他瞧著掌心裡的小石頭。

  他驚訝地瞪著它。「這……」

  「反正作弊都作了,也不缺這一項。我想盡快回到天上來,便是為了它。」

  「為了它?」

  我耐住性子說道:「這就是我在人間找到的石頭,我將它帶上天,平常就睡在它上頭。睡著睡著,睡上癮了,沒有它,我是沒有辦法入眠的,我怕下凡後會失眠致死,就施了點小法術,讓它成為掌中石。你讓我帶下去,我絕不會揭發你。」

  「這……」引魂使者有一瞬間的慌亂,遲疑了下又見吉時快過,他趕緊道:「既然您與它有緣,就帶著它一塊投胎吧,是福是禍我管不了了。」語畢,他將那魂魄丟進門中,落進輪迴裡。

  我嚇了一跳,惱道:「你讓她先去,豈不是要當我姊姊?可惡!我豈能落在後頭?」我不再多加考慮,跟著跳進去,就盼能夠趕過她。我是蘭花之神耶,怎能讓一個又人又石頭的丫頭壓在我上頭!

  十年,十年我就可以回天上了,嘿嘿,有時候真的覺得作弊……其實也是一件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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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5: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擠!擠!用力地擠!

  再擠──再擠擠擠!

  糟,卡住,不能吸氣了……

  就算我頭大,也不能氣絕在這裡啊!拜託,誰來救救命,我快要死在這裡啦,誰來拖出我的頭呀……

  對對,就是這樣拖出去,拜託,用力點,我要是卡死在這裡,還要重新投胎一次,很辛苦的……

  喂喂,哎呀,好痛,痛痛痛,輕點輕點……

  「出來了!出來了!夫人,順利出來啦!」

  呼,呼呼──差點當場憋死在裡頭。天啊,這外頭怎麼這麼冷?

  「恭喜老爺、賀喜夫人,又是個帶把子的呢!」

  帶把子?那是什麼?不管了,我好冷啊,能不能先拿點東西包住我可憐幼小的身軀?我快凍死了!

  「好可愛呢,夫人,你瞧,他為了引夫人的注意,還故意抖來抖去呢!」

  這是哪裡來的產婆?我抖,是因為我好冷!你們是沒有生過小孩嗎?

  「哈……」宏亮的笑聲響透屋子。

  忽地,笑聲止住得很不自然,「這孩子……怎麼不哭呢?」男人的聲音遲疑緊張起來。

  「這……這,他哥哥剛出娘胎時,哭得可響亮了,這嬰兒是怎麼了?」產婆叫嚷著。

  哥哥?我在人間的大哥嗎?那引魂使者不是說這邵老爺命中注定只有一對雙胞女兒嗎?哪兒來的兄長……

  啊!好痛!誰打我的屁股?

  「快哭啊,孩子!」

  哭?我乃堂堂掌管人間蘭花生命周期的天之花神,在人間落了淚,必會被手下花精恥笑,將來我如何立足於天上?我不哭,說不哭就是不哭!

  「再打用力點!再用力點!哎呀,這小小的屁股都讓我給打紅,還不哭,總不能真讓我拿烙鐵燒他吧!」

  「哇……哇……哇!」能屈能伸,正是……我適應人間的第一步。

  「老爺、夫人,小少爺總算哭了。哭了就沒事、哭了就沒事!」

  小少爺?是……是指我嗎?不是說好我投胎當女人的嗎?

  「這小子,才出生就把我們嚇壞了,將來還不知道會帶給咱們多少麻煩呢。」

  咦?我真是男的?而剛才搶先一步,在肚子裡送我一腳飛踢,先我出生的那顆靈石卻是女兒身?

  在人間,男女諸多不便,就算是姊弟吧,只怕長大之後也不能時時跟著她;萬一她哪天又去當石頭人了,我不是又要投胎一回重受人間罪了嗎?我心裡微惱,不由得暗暗罵起那個迷糊到底的引魂使者。

  「恭喜老爺、夫人,一舉得雙生子,瞧這兩個小少爺一臉福相,將來一定是非福即貴,為邵家光宗耀袒,哎呀,這二少爺好可愛,又故意引老爺、夫人的注意了,無牙小嘴張這麼大,要是吞進什麼髒東西那可不好了呢。」

  等一等!我沒有聽錯吧?雙生子?你是說,不但我投胎為男身,連那塊飛踹我一腳的靈石也投胎為男?

  姊妹變兄弟?這烏龍也搞得太大了吧?引魂使者,你在搞什麼啊……

  喂喂,請你把塞進我嘴裡的手指頭移開好嗎?就算我嘴巴大,也不能任你這樣玩啊!

  「是什麼味道?老爺、夫人,好濃的香氣哪……是花香?咦?開花了?是蘭花開了!真怪,剛才門窗明明是關上的,花香味是怎麼傳進來的?難道……難道是賀喜兩位小公子才突然盛開的嗎?兩位小公子將來必定不同凡響,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產婆,你的嘴真甜,不過能不能麻煩你稍微閉嘴一下,我需要好好地思考一番。明明是姊妹的,為什麼突然間姊妹變兄弟了?真是引魂使者擺烏龍,還是有哪個神在偷偷玩我?又為什麼要玩我?我與其他花神並無交集之處,為什麼要耍陰招整我?

  太多的為什麼,讓我一想到就頭痛。算了,再想為什麼也是多餘的,木已成舟,剛才從娘胎鑽出來讓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差點生死一瞬間上膈屁見西天,現在先讓我睡了吧,睡覺最重要,養顏美容又可以不用煩惱,至於其它的……

  遲早我會醒來,等醒了再說吧!

  「咦,二少少爺的頭垂下來了!沒氣了嗎?咦?咦?啊,是睡著了。這麼快?」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張開眼睛的時候,刺眼的亮光讓我短暫地失去視力。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努力適應外頭大亮的陽光。

  是天亮了吧?肚子有點餓了,怎麼沒有人呢?我那個人間的娘呢?看樣子,我好像是躺在床上吧?

  四肢好像不能隨便移動,想是被緊緊地包住了,這也好,雖然是大白天的,這人間的冬天還真難熬,咦?好像有股奇異的視線在偷窺我?

  誰在偷窺我這個將來世問絕美的美男子?

  我慢慢地、努力地、近乎奇跡地把這顆大頭轉向右邊那股視線的來源。

  視線的起源點來自於同躺在一張床的嬰兒。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我。

  是靈石兄長吧?

  他的頭禿禿的,細長的眼線間透著分明的黑瞳,圓圓白白的小臉看起來挺有模有樣的;雖然全身包在錦布裡,倒也不難看出將來會是一個美男子。

  我自然也是不遜於他的,各家花神雖在天上被一視同仁,但蘭花在人間卻有「天下第一香」的封號,更有極為貼切的四清之說;我在天上已是無與倫比的脫俗容貌了,下凡之後只怕世上再難有勝過我貌之人。

  兄長,真不好意思啊,人此人氣死人,何況你這顆石頭怎能跟神比?

  所以,我才選擇投胎當女子啊。在人間當女子,足不出戶,到了十歲早夭回天上,不算紅顏禍水、也不用嫁人,我只管在閨房之中睡大覺,不攪亂人間的行進……

  我一切都想得妥當了,到底是哪個傢伙在玩我?要我成天追著那個石頭兄長跑嗎?

  「哎啊,這兩個小傢伙醒來了呢。」

  聞言,我的眼珠子不由得循聲轉去,瞧見一張大醜臉正貼近我的大頭,我嚇了一大跳,屏住呼吸。

  「二少爺,你的無牙小嘴又張大起來,是不是肚子餓了?」

  說話的是一名小丫鬢,看起來很親切,但是……

  能不能請你將你的臉稍微移開一點?不是我故意要排斥你,但我是一名高貴的花神,是集天下百花蘊養出來最美的花神,在我手底下的花精花妖,隨便抓一個也比你好看多了。對不起,我的眼睛一向只能看美的事物,麻煩你離遠一點,省得傷眼……

  對對,再遠一點,去嚇那顆靈石,別來嚇我。

  那小丫鬢驚歎地抱起那個靈石兄長,又很驚歎地看著那張嬰兒臉。

  「夫人,你瞧,好俊的小少爺呢,將來不知道會迷死多少小姐呢!」

  夫人?我那個人間娘親也來了?正好,我肚子好餓。我努力地讓我的臉慢慢地、再度近乎奇跡地轉回去,瞧見一名還算是有點姿色的婦人接過我的兄長。

  「我瞧,開春這孩子現下就先迷了你這小丫頭吧。」中年婦人溫嫻地笑說,目不轉睛地看著靈石兄長。

  原來,他已取名叫開春了啊……那我呢?喂喂,娘啊,麻煩注意一下我,好嗎?

  小丫鬟紅著臉,說道:「我可是頭一遭見過這麼好看的嬰兒呢。」

  你把臉轉過來,就會見到世上最好看的嬰兒,而且保證空前絕後!

  「這倒是。梅兒,你說這孩子是像他爹,還是像我呢?」

  「這……」

  「你有話就直說,不打緊的。」

  「夫人跟老爺都是相貌好看的人,可是我瞧開春少爺長得一點也不像老爺或夫人,比起老爺和夫人……好看很多呢。」

  我比開春更好看,只要你肯把頭轉過來!不過我想了一下,你還是不要把你那張醜顏面對我好了,省得傷眼。我的娘啊,我肚子餓,能不能把這小子先放下來餵我?

  我的娘歎了口氣,不知是喜是憂。「你這話說得倒是挺直的,之前還不覺得,現在是愈看愈不像我跟他爹,就連蘭草……」話說到一半,就將目光斜斜落在我的身上。

  我叫蘭草?

  也可以啦,人世間的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太過重視,只是徒惹煩惱跟計較。

  小丫鬟有些侷促不安地瞄我一眼,小聲說道:「其實蘭草少爺也不算醜……」

  醜?我呆了一下。我當然不醜!

  「蘭草這孩子,也是一點都不像我跟他爹……」

  這是當然!我貴為蘭花之神,自然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不可相較的,不過我倒也不會嫌棄你們……我的娘啊,我真的很餓了,你到底打不打算餵我?

  「夫人,快別這麼說!您想想,蘭草少爺雖不比開春少爺,但好歹也是四肢健全,沒什麼大問題啊。總比隔壁羅家的小女嬰,一出生連哭也不會,原以為她熬不過天亮,可是你瞧,現在她活下來了,卻好像只有空殼子,連動都不動呢!」

  我終於被抱起來了,是被這個叫梅兒的小丫鬟。我心裡隱隱覺得有異,卻一時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只是覺得她拿我與一個要死不死的女嬰做比較,未免失了公平。

  「咦?是誰把這塊小石頭塞進蘭草少爺的手裡的?這麼過分!」

  別搶!這是我的寶貝石頭呀!它是我的枕頭,是我特地從天上一塊帶來的!

  「當真有石頭呢!」我那個沒良心的娘仍抱著開春,眼光往我手裡看來。

  「好過分哪,是誰拿石頭欺負蘭草少爺的?」梅兒紅了眼,好像認定了是誰要欺負我。

  娘親啊,你怎麼也不說點話?雖然你對我來說,只算是讓我方便投胎的管道,但好歹也是我人間的娘,生我時怎會不知我是帶著這塊小石頭一起出生的?咦?娘,你怎麼也紅著眼?

  等等!我的石頭──我抵不過這醜女人的力氣,她搶過小石頭,快步往門外用力拋出去!

  我的石頭啊,我的寶貝啊,「蘭草少爺在掙扎呢。夫人,你想他是不是餓啦?」

  「也是,也該是餓了。」我娘放下開春,伸手抱我。

  這才對,先餵飽我再思打算……突然間,一股震耳欲聾的哭聲差點讓我失去聽力,我定睛一看,瞧見我那個人間哥哥哭得慘。為什麼?

  「夫人,開春少爺也餓了吧。」梅兒心疼地喊道。

  我眼睜睜地看著抱向我的那雙手迅速收回去,重新抱起開春。

  是我先喊餓的吧?那小子跟我搶什麼?

  「乖乖,不哭不哭,娘馬上餵你,乖,開春不哭。」

  我瞠目瞪著她喂起開春。難道在人間先哭先贏?身為天上花神的我,斷然是做不出這種可笑至極的行為,可是……可是我肚皮在叫啊,沒有人聽見嗎?我已經餓到快昏過去了啊!

  在天上,我從未如此被忽略過,心裡雖惱,卻也喊不出話來抗議。

  「哇……」我試著小小叫了一聲,沒有人注意到,我稍微放大叫:「哇哇……哇哇哇──」

  「蘭草少爺,別哭、別哭了,馬上就輪到你了。」梅兒哄著,眼睛卻停留在開春的小臉上。

  我想,我真的是徹底被忽略了,這中間到底是哪兒出錯了?我呆呆地看著我那個沒有眼光的娘親疼愛地撫摸著開春那顆禿禿的頭頂,他細長的美目突然望向我,眼睛眨了眨,我彷彿看見他詭異地笑了起來?

  是我看錯了吧?

  他的嘴巳忽地離開食物之源,朝我露出無牙小嘴。他在笑?對著我笑?為什麼?討好我?

  「開春少爺喝飽了嗎?那可以換蘭草……」梅兒話還沒有說完,開春立刻嘟嘴繼續吸著母奶。「原來還沒有吃飽啊,那蘭草少爺再等等喔。」

  再等等,只怕就沒有我的份兒了!開春的視線仍然落在我身上,好像有幾分得意……得意?為什麼?

  為什麼他對我有敵意?為什麼一來人間,一向在天上眾所注目的我會遭到徹底地忽視?為什麼……

  天啊,為什麼我一來人間,就有無數的問號在我腦袋裡打轉,轉得我頭昏腦脹,差點缺氧……

  「哎啊,蘭草少爺的頭怎麼突然垂下去了?我明白了,他又睡著了,真的睡著了呢。這小小少爺好會睡啊,夫人。」

  梅兒,你人不好看,腦子也笨,我不是睡著,而是餓得昏了過去啦!我要吃飯人間轉眼過,當我會半爬半走路時,我第一件事便是爬向門外找我心愛的那顆小石頭。

  是一年了?還是兩年?人間歲月我沒特意記得清楚,只知道那個叫梅兒的丫鬢自從那日丟了我的小石頭,我終日不好眠……應該說,睡照睡,卻沒睡得那般舒服了。可惡,丟到哪兒了呢?




  「嘿咻!」

  身後傳來詭異的聲音,忽地,我整個小身體往前仰,差點翻進池塘裡。

  可惡!是誰偷襲我的?我是神!我是神啊!這像話嗎?像話嗎?我慢慢地轉過身體,看見開春雙手叉腰,偏著頭笑嘻嘻地看著我。

  「笨!」他道,同時舉起胖胖的手指著我。

  這傢伙可以用腳走路了?我還是邊爬邊走過來的。是這傢伙天資太過聰敏,還是我這個人間身體太笨拙了?

  從出生以來,我瘦巴巴的,而這傢伙得天獨厚;我那個人間的娘親奶水不夠分,請了個奶娘來照顧我,而他就由娘親親自哺喂……

  不打緊、不打緊,我一向隨遇而安,這點小事我才不計較,睡睡就可以忘了。我是神,而他只是一個任務,讓讓他,是我該做的,只是,有時我總有幾分懷疑,是不是有神在背後搞鬼,讓我老捉不住哪裡不對勁?我的目光落在草叢裡的一顆小石頭,心裡忽地大喜──找著了!

  「蠢,連話都不會說,只睡覺,不配!」開春突然道,一腳飛踹過來,正中我的……

  在人間俗稱傅宗接代的地方,我一時不防,著了他的道,痛得全身輕顫起來。

  不哭,我不哭!我乃堂堂花神,被人欺了肉體就哭,顏面何存……我不哭!

  我咬住我小小的牙齒,這人間的肉體卻不受我的控制,眼眶漸漸起了霧氣。

  淚眼婆娑之際,我瞧見池塘裡的水中倒影,好醜!

  我的天啊,那是誰啊?

  「笨蛋,是你!醜人!」開春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忽地,「撲通」一聲,一股推力讓正在發呆的我,一頭栽進池塘裡。

  那是我?

  那醜顏是我?

  我就是那醜娃?

  水咕嚕咕嚕地灌進我的口鼻,我卻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我身為花神時,俊美無儔,天下無神可比;我投身肉胎時,卻成這副醜樣?是哪兒出了錯?

  這就是我不討我人間爹娘歡心的地方?

  這也對,這張臉連我自己都受不了……如果我在這裡淹死了,是不是可以讓我再重新投胎一次?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我是神啊!我是天上封賜的花神啊!

  「天啊!蘭草少爺掉進池塘裡啦!」

  算了,就讓我死吧!這種臉,我不要!




  又「撲通」一聲,我好像聽到有人跟著掉進水裡的聲音?是誰?是開春嗎?也好,他掉進水裡,一塊投胎,重新再來一次吧。我寧願負此任務,也不要頂著這張醜顏過完我早夭的歲月!

  忽地,我的整個小身體破水而出,被人抱了出來。

  梅兒醜醜的臉逼近我。

  拜託,你的臉不在我的審美之內,退遠點!退遠點,醜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臉會嚇死人啊!

  「蘭草少爺,你沒事吧?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被交給更下層的奴婢抱住,梅兒立刻轉抱住開春,大鬆口氣叫道:「開春少爺也沒事吧?怎麼無緣無故跟著跳下水呢……什麼?」

  「弟弟……弟弟!」開春對我伸出營養過剩的肥胖小手,在梅兒的懷裡掙扎著。

  「你在叫蘭草少爺嗎?」梅兒將開春抱到我的面前。

  開春伸手摸著我這顆大頭,咧嘴笑道:「沒事,沒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假仁假義的臭娃兒!

  梅兒恍然大悟。「原來開春少爺剛才跳水是為了救弟弟!真是好哥哥啊!」她像是很感動地用力抱緊開春。

  我瞇起眼看著開春埋進她的懷裡。過了一會兒,他露出小臉偷看我,嘴角慢慢地勾起,露出詭異的笑顏。

  他跟我之間必定有仇!但,哪兒來的仇?他是不肯回輪迴的石頭,我是天上的花神,從未有過交集,現在我有心助他這塊靈石成人,他該感激我而非反彈啊,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無數個問號在我腦中不停地打轉,卻沒有方才青天霹靂的事實來得更讓我注意。

  是誰偷換了我的臉?還我的臉啊!

  「我的天,梅兒,蘭草少爺的頭垂下了,垂得好不自然啊,是不是……」

  「放心。」梅兒嫌她大驚小怪,說道:「蘭草少爺不是死了,他只是突然睡著了,別吵醒他。」

  死?昏昏沉沉的睡意中,我聽到梅兒的話,頗有哭笑不得之感。如果能就這樣睡死,那對我來說,倒也是一樁好事。

  我是花神,但對統領眾家花神的花將神之位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求能讓我回到天上,脫離這個殘酷的惡夢。

  還我的臉來啊……雲是在天上的,花是長在地上的,這個道理連三歲的孩童都懂,但每次當他睡著之後再張開眼睛,就會發現雲在地上飄著,繽紛的花朵好像開在雲上。

  就像現在。




  白白的雲朵在腳下,軟綿綿的,像是他房裡的棉被。他嚥了咽口水,小心地踏出一步,不管來這裡幾次,他總怕會掉下去。

  天空間,有好多美麗的花瓣在飛舞,紅的、黃的、藍的,各式各樣近乎透明的淡色落在他的周身,淡淡的白霧有點模糊他的視線。不過就算他看不真切,也能正確地說出前方有一名……少女在等著他。

  是少女吧?

  她的體態有些嬌小,卻比他這個沒有用的七歲孩童來得高些、豐盈些;從她的背後看去,也實在不像奶娘或者娘親那種成熟婦人的感覺……他的臉紅了紅,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是夢。也只有夢,才會有這麼好的事情降臨在自己身上。

  他緊張地閉上眼。想起這幾年來陸續在夢裡,只能看見少女光裸潔白的雪背,無法窺視她的長相;因為她始終背對著他,就算他想要偷看,但自己就像是被釘住了,無法再做進一步的接觸。

  少女坐在白雲之間,沒有穿任何的衣服,長髮流洩在地,背後貼靠著一個美麗的孩童……說美麗,是因為這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形容了。老實說,他第一次瞧見那樣美麗漂亮的孩童,連開春都比不過這孩子。

  這孩子像靠在少女赤裸的背上睡著了。小小的身體差不多跟他一樣大,白皙的童顏透著淡紅,睫毛濃濃長長又卷翹,小嘴如菱,烏黑的細發扎成雙髻,幼兒般的身體罩著若隱若現的黃色紗衣……

  每次當他將那孩子看清楚的時候,就是自己頂替那美麗孩童,盤坐在少女背後的時候。

  他臉紅地悄悄張開一隻眼睛。果不其然,自己已經與少女背對背地坐在一塊,那孩童不知到哪兒去了。

  背後傅來的少女體溫,讓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好,好……好久不見了。」

  那少女一句話也沒吭,他無法轉頭偷顱她,怕夢突然驚醒。

  他傻傻地笑說:「我告訴你……我離家出走了耶……我第一次離家出走,不過好像小心睡著了,不然我也不會跑到夢裡來,對不對?」

  少女仍是沒應聲。

  「那個……你不要以為我是壞孩子喔。我……我也不想離家出走啊,外頭那麼冷,連條棉被都沒有,我都快凍死了……可是……可是……」從離家後隱忍的淚,忍不住掉了出來。「我太笨,又醜,頭又大,沒有人喜歡我……開春又老愛欺負我,我告訴你,他是我雙胞哥哥,我一直懷疑其實我是外頭撿來的,不然同是兄弟,為什麼長相差這麼多?連開春都不喜歡我這顆大頭,我又不是自願啊──」

  他想起先前開春找到躲在床舖下睡沉的他,硬是將他從小養到大的小石頭搶走了。他去撿,卻在拉扯之間雙雙跌在地上,他的大頭撞上門檻,痛得他差點暈過去,開春卻沒有事,可,為什麼梅兒找大夫來時先瞧的是開春,而非自己?為什麼連哺育自己的奶娘也疼開春?

  難道都沒有人發現開春其實是很壞的嗎?有好東西都給開春;開春不開心,就來找他出氣,卻在爹娘面前裝乖小孩,讓自己替他背罪……這些他都可以忍受,他沒有辦法接受的是,上天給他連本<<論語>>都背不起來的笨笨腦子外,為什麼要給他一顆醜大頭?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搶我的寶貝石頭!」鼻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他有些發冷,頭也有點痛。「他明明知道人人的眼光都放在他身上,而我只有這顆小石頭跟我這麼久……有它,我就能夢見這裡、瞧見你,可他偏要搶,我忍無可忍,才離家出走……」

  好像愈來愈冷了,他用力抹去鼻水,偷偷覷著她散在背後的長髮,想要伸出手摸一下,心裡又不敢。

  「那個……你讓我待在這裡好不好?我不想回家了,反正家裡也沒有人會想到我。奶娘說,爹雖辭官回鄉,但他在朝廷裡仍然有影響,她說的我不懂,卻明白她說開春將來一定會有當官的命。什麼叫官,我可清楚了,那是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開春可以很容易地爬到那裡,我……我當然追不上他,只能笨笨地守著家裡一輩子。我還偷聽到奶娘說她女兒很喜歡開春呢,我明明記得她女兒只見過開春一次,當時我也在場,開春甚至連瞧她一眼都沒瞧,自然也沒有交談過,為什麼她會喜歡開春?我也在場啊!難道……人長得好看就能得到旁人的喜歡嗎?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好看的人其實是很壞的呢?那我不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讓人喜歡了嗎?」

  他愈說愈激動,眼淚跟鼻水齊流。

  過了一會兒,他怕身後的少女嚇到,連忙抹去臉上黏答答的水。小聲說著:「大姐姐,我留在這裡好不好?反正我也不想回家了,就讓開春去當爹娘的小孩好了,我在這裡……不會吵、不會鬧,很好養的。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不會嫌棄我人醜頭大,還肯聽我說話,我……我心裡很感激,我雖沒有看見你的長相,可是我想你一定比奶娘她女兒還要好看……不不不,我怎能這樣說呢?就算你跟我一樣長得醜,我也不嫌棄喔。」

  好冷,為什麼愈來愈冷呢?

  他用力吸吸鼻水,覷到她赤裸著身子,好像一點也不怕冷。他從小一作夢就會夢到她,卻從未聽她說過話或者穿過衣服,她不冷嗎?

  他都快凍死了……他瘦巴巴的手指輕輕碰一下她的背,暖暖地……如果在這裡睡著,一定遠勝過他在路邊睡著的感覺吧?

  他的心跳有點快,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偷偷抓住她一絡軟軟的、像絲綢觸感般的長髮。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碰觸她身子的一部分,他還來不及感動臉紅,突然間一陣暈眩霸住他的大頭。

  糟!

  「不要!拜託,不要!」他著急地叫道。

  下一刻,他定神一看,自己的身子已迅速飛離那少女,那少女連動也沒有動過,她的背後又是那個美麗的孩童靠著……他發現她的長髮仍被自己緊緊握著。如果他不放手,她不是會被扯痛嗎?可是他一放手,自己又要醒在那個冷冷的路邊了吧?

  轉念之間,他直覺地放手,心裡好嫉妒那個美麗的小男孩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留在她的身邊,而他自己只能在靠著她時,幻想自己就是那個美麗的孩子;幻想大姐姐是他一個人的,連開春也不能跟他搶;幻想少女其實是很重視他的,才會不曾出聲嫌他吵過……

  他無法控制自己地一直往後飛去,知道自己快要醒來了。醒來之後呢?他好餓又好冷,頭也痛痛的,但他不想回家啊!

  他愈來愈冷,看著夢裡的景物飛竄而去,以為自己就要回到現實的剎那,突然間人生中出現一隻白皙的手,及時拉住他瘦巴巴的手腕,止住他的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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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5: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抓住他的人,是一個……好奇怪的人。

  那人穿著一身的黑袍,帽子雖然罩住那人一小部分的臉,但他仍可窺見那人的容貌。只是就算再如何細看,還是無法說出那人的相貌是美是醜,因為這人的表情……好空白喔。

  「我……我還在夢裡嗎?」他吶吶地問道。

  「嗯。」

  「可是,我平常在夢裡沒有看過你……你是誰啊?大……大哥哥?」他試探地叫道。瞧見那人並沒有罵他喊錯,可見性別真是個男的。

  冰冰涼涼的手拉著他往別的地方跑。那人的臉雖無任何的表情,卻隱約能感覺他在東防西防些什麼。

  「大哥哥,你在防什麼?」

  「我在防一隻害蟲。」

  「害蟲?」他的夢裡何時也出現怪蟲了?正覺奇怪,忽見這人已帶他到一處府宅之前。

  這府邸看起來有些眼熟,他卻說不出何時來過這裡。那大哥哥腳未停地拉著他穿過高牆時,他嚇了一跳,而後還算不笨地想到這是夢,自然可以穿梭來去任何的地方。

  「這是哪兒?咱們來這幹嘛?」

  「這是人間羅家,我帶你來,是更正錯誤。」

  「更正錯誤?」他傻傻地重複,注意到他們通行無阻地穿過好幾間樓房,才在某間房裡停下來。

  他好奇地瞧著這間有些簡陋的睡房,裡頭的床上有個人正睡著……他的鼻水又流下來,心想著這人真好命,大冬天的能在被窩裡睡得舒服,而他自己卻得在路邊抱著沒法保暖的小石頭打顫睡覺,這人世間真不公平啊。

  他上前一步,瞧見睡在棉被裡的是個小女孩。比他小一點兒?臉色白白,跟他一樣瘦巴巴的,長相有點……

  他搔搔頭,自言自語道:「我是不是看過她啊?」有點眼熟呢,但一時半刻讓他說不出長得像誰。認人這功夫是開春的拿手,而他很笨,不太能認呢。

  「你當然是看過她的,因為那是我的臉。」

  「啊?原來大哥哥跟她是兄妹啊!」

  「我跟她一點也沒有關係。她本來不該出生,所以她沒有臉,我便把我的一張臉送給她。」

  「赫!」

  他聞言,駭然地轉身瞪著那大哥哥。

  那大哥哥的身軀看起來不大,最多虛長他個七、八歲,全身罩在黑色的袍子裡,看起來更顯身瘦,臉色白得有些慘綠……

  他這才發現無法描述大哥哥的長相,是因為他雖有臉皮,卻連說話時都沒有任何的表情,像空洞的……面皮!

  忽然間,他想起開春最喜歡在他睡前說些鬼故事來嚇他,裡頭正有一個是把人的臉撕下來貼在鬼臉上的故事……他瘦小的身軀開始發起顫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的臉很醜很醜……」

  「我雖是鬼,卻沒有想過要撕下你的臉皮。」

  真的是鬼!

  「鬼啊!有鬼……有鬼啊!」他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連滾帶爬地縮在床邊角落裡,大頭沒處藏起,只好塞進不停發抖的雙膝裡。

  他完蛋了!完蛋了!

  這就是他離家出走的報應吧?讓他遇見一個鬼……鬼耶!開春嘴裡那種會吃人的鬼耶!

  「我……我的肉好硬又好乾,一點也不好吃,真的!好吃的是開春,你去吃他,不要吃我!他長得好看又聰明,你吃了他,一定會變得跟他一樣討人喜歡;我的頭又大又硬,一咬就會咬斷你的牙齒,拜託,不要吃我……嗚嗚……」

  誰來救他?娘?爹?還是奶娘?他真的在作夢了!根本沒有人會來救他,嗚嗚,是他歹命,是他自找的。

  「你的時間有限,我就長話短說了。」那鬼像無視他的哀泣,冷冷說道:「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跟著我走,雖說浪費了七年,但從頭再來一次,說不得還趕得上你九十三年後的百花宴!」

  他打斷那鬼的話,直覺問道:「跟著你走,那不就是死了嗎?」

  「你也差不多要死了……」那鬼的身子微微震動一下,像聽見什麼,空白的表情微微有了惱怒。「有人快找著你了。」

  「有人找我?」他驚訝得忘了哭。有人發現他離家出走了嗎?是誰?是爹,是娘,還是梅兒?他還以為就算他離家出走幾天,也不見得有人發現他失蹤。在邵府裡,是誰偷偷在關心他?

  趁著邵蘭草呆楞的時候,那鬼繼續說道:「你還是跟我走了吧,我替你排好投胎的時間,這一回,我保證不騙你,讓你有一具美麗的軀殼跟臉皮。」見他一臉驚懼,鬼不以為然地說:「你不是很討厭你的大頭臉嗎?重新投胎後,我還你原本面貌。」

  「我原來的面貌?」他呆呆地問。

  那鬼顯然發現與一名七歲孩童不易溝通,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截了當地說道:「邵蘭草,你忘了前世與我的勾結嗎?投胎轉世之前,我誑騙你說靈石中的魂魄已收在我袋中,屆時只須將她放在與你同一具的母體之間,出生之後必成姊妹,你守著她八年、十年,保她未死,也算是完成了你的任務,你就可早夭回天上,重作你的蘭花神仙,而不必浪費百年的時間去尋她。你被我騙了,投胎之後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我原想你極為驕傲,必會承受不住而選擇再投胎,就算欺騙你一回,也用不著幾年,但我卻忘了人間的嬰兒一懂了說話,便開始忘卻前世種種……你跟我走,這一次,我不騙你。」

  邵蘭草呆呆地看著那鬼,努力吸收這番話。

  「你在跟蘭花神仙說話?」他重複。

  「是的。」那鬼點頭。

  邵蘭草用力吐了一口氣,忍不住抹去滿頭的汗。

  「鬼大哥,嚇死我了,你是在跟……」他轉著他那顆大頭,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娃兒。「你是在跟她說話吧?那,可不可以先放我走?」

  他寧願在路邊挨餓受凍,也好過在夢裡跟鬼相處。這鬼的容貌雖不可怕,但任誰知道見了鬼都會活活嚇死吧?他還算膽大……唉,就可憐了那個還在睡大頭覺的小女孩了。

  「現在她只是一具空殼子。我是在跟你說話,蘭花仙子。」

  「我?」他傻傻地重複。

  張大眼睛慢慢地把自已的大頭往左邊移去,發現那鬼的視線跟著他的大頭跑;

  他又偷偷往右邊移動,鬼仍是鎖著他可憐的大頭,這鬼真的以為他是蘭花仙子?

  「我明白了!鬼大哥,你一定搞錯人了,蘭花仙子指的是開春……對,一定是他!前兩年有算命仙來咱們家算開春有沒有當官的命,那老頭兒說開春的前世跟蘭花淵源很深。」他拍著自己瘦弱的胸,傻笑:「原來不是找我,是找開春的,呵呵,老天爺還是很公平的……」

  他醜,但是可以活下來;開春好看,所以得早夭……早夭?那是不是表示以後爹娘的疼愛都會擺在他身上?是不是表示他不會再被開春欺負得離家出走?是不是表示他以後可以再也不用見到開春……不要再見到那個成天愛欺他的臭哥哥……

  想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開春雖然待他不好,但總算還是兄弟;他的書念得是沒有開春好,卻也知兄弟相殘是人間的悲劇,他沒有殺開春之意,但若眼睜睜地看著開春被這鬼撕了臉皮,他這當弟弟的好像也算……見死不救吧?

  「那個……咱們打個商量,鬼大哥,你讓我好好想想,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你開春的下落,我……我先走,好不好?」

  「你自然是要先跟我走的。」

  「咦?鬼大哥,你別誤會,我是說,先讓我從夢裡醒來吧!」拜託,誰來把他搖醒吧!他只不過是貪睡了點,只不過是跟那個大姐姐多說了話,這鬼就莫名其妙地跑來打擾他們……

  啊啊,該不會那大姐姐才是蘭花仙子吧?

  當神仙的,一定都是美美的,他雖沒有見過大姐姐的容貌,但想必有幾分神仙的長相,不像他的頭大大的,開春老愛敲著他的頭賊笑。可惡!開春若在場,一定能夠智退這鬼大哥;而他夠笨,就沒法逼退對方。

  「走吧,反正依你這樣,也活不久了。他來,也是不及。」那鬼又探向他。

  邵蘭草心一急,轉頭就跑。

  那鬼微訝,叫道:「我讓你生得漂漂亮亮,不好嗎?」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是!你找錯人了,救命啊!娘!娘!」

  「人間七歲,不過小小孩童,難以溝通,我將你拘上輪迴道,你自然明白這一切始末,若是因我而讓花神競試出了錯,我可會受罪罰的。」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啦!神不會作弊!我娘說神都是很高貴的,你想騙我入地獄,我沒那麼笨!」邵蘭草邊跑邊叫,他不知要在夢裡跑多久才會醒來。

  他費力地跑著,心口逐漸喘起來,頭好痛又好冷──

  完了,他不會冷死在夢裡吧?他好想醒來,又好想回頭找那大姐姐,嗚嗚……他想回家了,他不要離家出走了!

  忽地,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下,那鬼趁機抓住他。

  「糟了,他來了!」那鬼微惱道。

  他?誰會讓這鬼大哥怕?「你放過我,好不好,鬼大哥?」他哭道。

  「就算我放過你,你也不見得能活過今晚!」那鬼惱道:「他日日與你近身,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你離開他的機會,才能鑽進你的夢裡找你,偏你又失去記憶。現在你聽我說,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我在地府等你,你不想以邵蘭草的身分活下去,便在今晚放棄生機,我為你重覓另一具美麗的身軀,你好重新開始你的任務;我可以在其中動手腳,讓你就算長大也不致遺忘你在天上的記憶。另一個選擇就是你繼續以你邵蘭草的身分活下去,小心地養著你懷裡的小石頭--」

  「啊?」鬼大哥說了一連串,在天地搖晃之間,邵蘭草只緊緊抓住最後一句。

  「連你也知道我有一顆小石頭?」那顆小石頭很寶貴嗎?連鬼也想搶?

  「那顆石頭隨你出生,跟著你在人間上受你喜怒哀樂的影響,你須好好養著它──」

  「養?鬼大哥,石頭也要養?啊啊……我頭好痛好痛,好痛啊──」他抱著頭,痛哭起來。

  那鬼對他的喊疼沒有任何的感覺,只快速說道:「你的喜怒哀樂影響你胸前那顆石頭,你若要讓她甘心成人,就得細心注意……聽不懂?」鬼略大聲地喊道:「你若要你的大姐姐自願走出夢中,就好好地養著你的石頭,因為……」

  鬼大哥的話愈來愈模糊,最後他整個身軀抽搐了一下,聽見有人喊道:「大夫來了沒?」

  開春?那他是醒了嗎?他想睜開眼睛,卻發現頭痛欲裂。他的頭又被開春打了嗎?就算他頭大,也不能任著開春這樣玩啊!

  「來了,來了!夫人,您要不要休息一會兒,讓我來抱著二少爺?」

  咦?娘在抱他嗎?邵蘭草頓感臉頰靠著軟綿綿的身軀,跟大姐姐的感覺不一樣……

  是娘在抱他嗎?他痛得眼睛張不開,卻聞到了娘親的味道,他好感動。開春在的時候,娘先抱的一定是開春,雖說人心本來就是偏的,但他心裡總有點不是滋味。

  「哼!」邵開春童稚好聽的聲音冷冷響起──「你這奶娘要抱他?什麼時候不抱,這種時候才來裝模作樣,怎麼?蘭草離家出走的時候,你這貼心的奶娘就沒有注意到嗎?」

  咦,被他們發現離家出走了嗎?是娘找到他的嗎?他還以為自己沒人理,是個可憐的大頭小孩,原來都是他多想了,嗚嗚……娘疼他就好了。

  「好了好了,開春,也不光是你奶娘的錯,咱們家裡都沒發現蘭草這孩子離家出走,是你這哥哥細心才知道他偷偷離家,也虧得你們是雙胞胎,你才知他躲在土地公廟旁……」

  騙人!是開春發現他離家出走上還找到他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大少爺背著二少爺回來,咱們還不知道要上哪兒找人才好呢。」

  不會吧?別來嚇他啊!開春平常只有欺負他的分兒,哪裡還會注意到他;再者他們雖是雙生兄弟,但從小到大可一點也沒有什麼心有靈犀啊!

  他勉強從娘親懷裡張開眼睛,瞧見自己竟然回到了府裡。模糊的視線瞧見梅兒、奶娘,還有開春,「蘭草,你這孩子要出走也不吭一聲,要咱們上哪兒找你?」

  「娘……」

  「幸虧你哥哥厲害,找著了你,不然你在路邊流著血昏迷,只怕現在早就……」

  「娘,不哭,不哭……」邵蘭草結結巴巴道,瞧見梅兒拿著帕子壓在他的額間。

  他想起白天跟開春搶著他的小石頭,頭不小心撞到門檻上,大夫雖幫他包扎過,但他總覺還是隱隱作痛,難道他的頭又裂開了嗎?

  「啊……我的小石頭呢?小石頭呢?」他焦急問道。

  「在這兒呢,大驚小怪的。」邵開春從懷裡掏出一顆平凡無奇的石頭,走上前塞進邵蘭草的雙手裡。見他看著自己,便大聲說道:「我可沒動手搶,是我背你的時候掉下來的。」

  邵蘭草緊緊握住小石頭,只覺得他這一回離家出走後,好像都變了。

  開春何時待他這麼好過?還一路背他回來呢……他呆呆地瞧著邵開春小白衣上沾了幾滴血。

  是背他的時候染到的吧?

  「你……你不是鬼大哥變的吧?」他吶吶地問。

  「什麼鬼?你這孩子胡亂說話。」

  「娘,我的夢裡有一隻鬼,他說他在地府等著我……好痛喔……」他的頭又開始痛得難受起來,他聽見邵開春又連忙吩咐好幾個人駕馬車去請大夫,他好感動。

  難道他一直誤會開春?其實開春心不壞,待他很好很好的?

  「娘,先讓蘭草躺下休息吧。」邵開春說道,幫忙扶著邵蘭草躺在床上。

  邵蘭草見狀,趕緊拉著他的手臂,感激地說道:「開春,那鬼大哥說有人來找我,我誰都想到,就是沒有想到你會來找我。」

  邵開春揚起眉,說道:「咱們是兄弟嘛。」

  「是是,咱們是兄弟,所以我好感動、好感動。那鬼大哥就算來索命、就算他說我是仙子降世,還要給我一張美美的臉皮,我也不要跟他走了。」他急促地說道。

  「哦,那才對。」邵開春任他細瘦的雙臂環過自己的頸間,也不推開,小心地調整他頭下的藥枕。

  直到邵蘭草痛痛地半陷進昏迷,嘴裡還喃著:「以後要當好兄弟……」

  「當然是好兄弟啊,蘭草,你可要撐下去喔。」邵開春俯下仍嫌稚氣的俊美臉龐,在邵蘭草耳邊咧嘴低語:「你不撐下去,以後我還能欺負誰呢?」

  語畢,他拉下邵蘭草的雙臂塞進棉被裡,站起身瞧見娘親有意再抱著他哄,不由得脫口道:「娘,蘭花被施肥太多,可是會死的。」

  「什麼?」

  邵開春一楞,顯然未料到自己會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

  「沒,我心一急,口無遮攔。」他搖搖頭。又皺起眉,瞪向下頭的人,喊道:「杵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先去燒點熱水備著!以後誰再不給我好好照顧蘭草,我就報備爹,讓你們全滾回家吃自己去!」

  天初亮,冷冷的風吹過,一身白衣的俊美少年穿過院子,快步走向東邊的屋子。路經中途的一個小花園時,他看向幾朵快到花季的大葉春蘭,忽地改步走上前,用力摘下丟置於地,才又走回原路線,直接踹開房門。

  門內暖氣甚足,他不高興地走向內堂,瞧見一名少年的身子緊緊地裹在棉被裡,大頭有些不自然地歪在一旁。

  若是陌生人瞧見,還當這少年是死了,偏他跟這少年相處快十七年,知道這是少年睡得極熟的身姿。

  「昨晚他早早上床,現在還不起床,瞧了就令人討厭!」俊美少年不悅說道。

  正要上前搖醒這睡到天昏地暗的小子,忽然聽見他嘴裡嚷道:「大姐姐……」

  「大姐姐?」俊美少年喃喃著。

  想起這幾年是有幾回在這小子睡著時,聽見他喊著大姐姐。是哪家的大姐姐,讓他在睡夢裡牽掛這麼久?又見他雙頰生紅,不像受了風寒,倒像是!

  「這小子思春了?可惡!蘭草!蘭草!給我起來!」

  「別……別這麼早來鬧我……我還沒說完……」床上的少年咕噥著,彷彿極端不願從美夢裡醒來。

  「你是豬啊!睡這麼熟!」搖他搖不醒,俊美少年更加惱怒。

  「再等等,開春……再給我一點時間……大姐姐……我對你,一直很感激……我叫邵蘭草,這你是知道的。你呢?你叫什麼?住在哪兒……我好想見你一面,其實我……我喜歡……」

  「喜歡你個大頭鬼!」俊美少年忍不住發火,一腳直接踹向床上邵蘭草的背,用力將他踢下床。

  「痛!」

  「咚」地好大一聲,劇痛從額面襲來。邵蘭草微微張開惺忪的睡眼,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狼狽地趴在地上。

  「小弟啊,思春也要看年紀,你才幾歲,就想談情說愛?哼,你大哥我都還沒成親,你也別妄想什麼。」

  清冷譏誚的聲音慢慢地滲進邵蘭草的心裡,他困極地搔搔頭,又慢慢地爬坐起來;左手按住藏在胸前那顆小石頭,確定它沒在他被踢下床後掉出來,才暗暗鬆了口氣。

  「醒了沒?需不需要我潑你冷水?」

  「不……不用了,我醒啦。」

  「好,醒了正好。告訴我,你喜歡的是哪家姑娘?」

  「咦?」邵蘭草微些訝異地抬眼瞧向一大早就精神極好的邵開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心口上還有哪樁事能瞞得了我?到底是哪家的大姑娘讓你看上了眼?」

  「我……」邵蘭草聞言,想起夢裡的大姐姐,不由得微微紅了臉。

  「哼,你沒說過謊,現在自然也不會對我說起謊來。」邵開春的臉色不怎麼好,蹺著二郎腿坐在床沿,望著邵蘭草老實過分的大頭臉,道:「最多你就是把秘密藏在心裡。啐,你還會有什麼秘密?我一早好心來叫你,就見你臉紅過了頭,還當你是受了風寒呢,原來是發了春了。快說,到底是哪家姑娘?」

  「你不認識的。」邵蘭草老實說道。

  「我不認識?」那倒令人驚訝。他們的感情雖不算好,但同住一個屋簷下,蘭草不喜人多的地方,自然是少上城裡,哪會有什麼交情頗深的姑娘。那就只剩一個可能!「你是一見鍾情,人家姑娘還沒個準兒?」

  被邵開春說中了幾分,邵蘭草的雙頰微紅,語氣略嫌害躁道:「也不算是一見鍾情……」至少,他就沒有瞧過那個大姐姐的容貌。

  「對人家不是一見鍾情,難道還是日久生情?」這小子不會騙人,更不會騙他。日久生情?他哪來的時間日久生情?邵開春轉了轉腦子,從身後掏出一卷畫軸,試探地問道:「跟它有關?」

  邵蘭草抬眼看去,楞了一下,脫口:「你怎麼找著的?」

  「原來對方是養蘭人家啊。」邵開春得意地笑了笑,又皺眉,奇怪道:「這養蘭的,附近有誰是我不知道的?哪兒來的閨女讓你喜歡?」

  「她不是養蘭的。」

  「那你畫軸裡畫的蘭花是什麼?」

  邵蘭草差點脫口說出他根本不知夢裡大姐姐的長相,就算有心繪她相貌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再者,他的畫工也沒有開春好,畫出來的東西唯一能看的就是花了。

  當時他只是發著呆、想著她,然後不知不覺就畫出這朵蘭。

  「少年思春,本是理所當然。」邵開春緩了口氣,一雙美目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慢慢說道:「我是怕,你被人騙了,騙了錢不打緊,我是怕你太傻,被人騙身又騙心,得不償失。」

  「她沒騙我。」

  「你這楞頭楞腦的傻小子,就算她騙了你,你也不會知道。」想是那女人在蘭草心裡必有幾分重量,才會處處護著她。

  到底是誰?

  從小到大,可沒見過蘭草喜歡上哪家的姑娘啊,他貪睡,除了睡之外,便像個鄉下小子一樣在府裡種著花花草草,容貌、才智皆不及自己,又會有哪家小姐看上這小子?

  想了半天,他竟然想不出個人名來。

  「她……喜歡你嗎?」邵開春試探地問。見他搖搖頭,心裡莫名地覺得不快起來。「人家不喜歡你,你臉紅個什麼勁?到頭來人家照樣不是你的,有個什麼屁用!」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她沒說過話。」

  「沒說過話?」邵開春忽然站起來,一身的白袍配上他清俊無雙的容貌,在透著日光的屋子內竟有幾分刺目。「那就是啞巴了!你吃飽撐著就去睡大頭覺,去喜歡個啞巳做什麼?」

  邵蘭草本想為她辯護,後來一想,他沒聽夢裡的大姐姐說話過,她是不是啞巴,自己也不清楚,只好閉口不語。

  邵開春見他沒說話,便當他默認了。心裡又起惱火,道:「你這渾小子,瞧瞧爹娘會不會允你!」

  「她允不允,我都不知道呢。」邵蘭草一提到她,又紅了臉。

  邵開春哼了一聲,暗暗將此事記下,改了話題說道:「晚點兒,我要上城裡去個兩天。」

  「上城裡?」

  「你放心,沒你的份。上城裡的事,還輪不到你呢。」見他暗暗鬆口氣,邵開春說道:「爹要我上城裡跟著叔伯學做生意,家裡雖然不愁吃穿,但金山銀山,若沒有補上,遲早還是會坐吃山空。若是我喜歡,也順了手,以後可要定居城裡了。」

  「喔……這樣也好。」邵蘭草慢慢地站起來。拍拍衣袖,想起自己還沒有洗臉,便拿過毛巾浸著水盆裡的水擦臉。

  邵開春等了等,見邵蘭草沒要說話,突地鼻間傳來淡淡的香味,他當沒有聞到,只道:「我決定不當官,往生意發展,你沒有話要說?奶娘他們可是怨言十足呢。」

  「什麼?」邵蘭草回過頭,正好瞧見梅兒捧著早飯進來。

  「大少爺,奴婢一早到你房裡沒瞧見人,就知道你又來二少爺這裡了。你們兄弟感情真好。」

  邵蘭草聞言,想起背上還有一個大腳印呢,這也能叫感情好?他瞄了一眼梅兒放下的早飯,僅有一人份,知她是特地來這裡找邵開春的。

  邵開春瞧他一眼,得意地坐下,拿起筷子來,笑道:「真是對不起啦,蘭草,這早飯我先吃了。」

  邵蘭草搔搔頭,也跟著笑了笑,說道:「沒關係,反正我也還不餓,待會兒再上廚房拿一份。」

  「大少爺,夫人把你的衣物都準備妥當了。這是你第一次不回家過夜,可要處處小心啊,在外頭不比在自個兒家裡……咦,二少爺,你身上是不是有個味道?」

  邵蘭草瞧見梅兒突然靠近自己猛聞著,雖說她年歲遠遠大於自己,但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趕緊舉起雙手擋住她的逼近。

  「二少爺,真的不是我聞錯了,你身上真有種味道呢。」

  「有味道就有味道吧,你當他昨晚沐浴時偷用了女人家的玩意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是,大少爺,這味道以前我好像也聞過,每回一近年關,總會聞到二少爺身上有這種味道,一年比一年還濃呢──」

  「煩死人了!醜人多作怪,你不懂嗎?他有喜歡的人了,沒法讓自個兒變得好看,便耍了點花招在身上,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值得你在那裡喳喳呼呼的!不吃了,沒胃口!」

  「大少爺……」

  「反正要吃,城裡好吃的也不少,不缺你這一份。馬車備好了沒?我要提前去叔伯那裡。」語畢,不再多說什麼,便走出房外。

  邵蘭草皺起眉,遲疑了下,慢慢伸出手輕輕拍著梅兒的背。

  「梅兒姐,你別哭了,開春這性子就是這樣,他有口無心,沒意思要念你的。」

  他的聲音溫溫粗粗的,腔調有些軟軟輕輕,頗有安撫作用。

  梅兒吸了吸鼻,抹去眼淚,低聲說道:「二少爺,你也餓了吧?我馬上去廚房幫你拿一份……」

  「也不用了。開春那一碗粥才吃幾口,丟了浪費,就給我吃吧。」邵蘭草笑道。注意到梅兒的身子也是纖細嬌小,只到他的頸間,應該跟夢裡的大姐姐差不多。

  梅兒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只覺這一對雙生子愈是長大,個性上愈有明顯的差距。

  邵蘭草回了她個笑顏,撿起開春丟下的筷子,正要舉碗吃起,突然瞧見梅兒呆呆地望著自己。

  「怎麼啦?」

  「啊……沒什麼、沒什麼。」

  「沒什麼就好,梅兒姐,你的臉有點紅,可別要受了風寒,自己要多多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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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5: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好過分,是誰下的手?」今天才走進院子,就瞧見小花園裡大葉春蘭慘遭毒手,邵蘭草遽感心疼。其實,他心裡早知下手的是誰,只是……他蹲下,慢慢地撿起斷枝殘葉。「至少,這兩天你們可以好好過活。」

  「睡覺。」

  「我才剛吃過飯,還睡不著呢。」他連頭也不回地說道。他雖貪睡,可也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抱著棉被躺在床上呢。

  「睡──」

  同樣叫他睡覺的聲音,變得稍弱了些,邵蘭草奇怪地抬頭四望。

  「咦?誰在跟我玩啊?」院子裡沒人,開春又不在,誰這麼有興致玩他啊?

  「這人的聲音倒挺陌生的,分不出是男是女……」他沒聽過這種聲音,應是自己錯聽了吧?

  他很快地把這詭異的聲音拋諸腦後,小心地收拾起來不及盛開的春蘭,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微燙;最近老覺得胸口忽冷忽熱的,不算難受,只是奇怪。

  他想起小石頭緊貼在自己的懷裡,還好小石頭並非是有生命的寵物,不然早被自己遽冷遽熱的體溫給弄傷了。

  他正要站起,又聽「啪」一聲,來不及抬頭循聲看去,後腦勺便遭重擊。他頹然倒下時,快要合上的眼角瞄到與他一塊落地的磚塊──府裡的牆已經斑剝到隨時可以打死人的地步了嗎……

  這個念頭才閃過,雙目一閉,便陷進昏迷之中。

  未久──「那個……請問,小花園那裡好像有人躺在那裡呢,是不是出事了?」

  「沒事的,那是咱們的二少爺,他是睡著了。」

  「睡著?可是他的頭好像垂得不太自然耶,看起來好像是死了……」

  「那就沒錯。你是新來的,以後瞧見道種睡姿的就是咱們二少爺,待會請幾個壯丁過來背他回房睡就可以啦。」

  「喔……」

  落進昏迷的邵蘭草一回過神,瞧見一名罩著黑袍的人擋住自己在夢裡的去路。

  「咦?請問你……是我夢裡的人嗎?怎麼好像有點眼熟?」

  那夢中的人閉了閉眼睛,低聲說道:「我等了十年,才等到第二次見面的機會。」

  「第二次?原來咱們見過面啊……」邵蘭草傻傻地應道。摸摸後腦勺,自言自語道:「奇怪,這一次我睡著,怎麼頭有點痛?」

  「因為你昏迷了。」

  「我昏迷?啊,我想起來了。是誰打我的?這麼狠心,要是打出人命來,我怎麼辦?」

  「我打的。」那人毫不客氣地說道。

  邵蘭草又是一楞。聽這人的語氣似乎極為忍耐,好像他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他瞇起大眼,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人的長相。這人的長相有點難辨,雖是五官俱在,卻說不出個形容來,自然也分不出是男是女,「呃,這位大姐?」他試探地叫道。

  見這人並不反駁,便認定他沒有喊錯。

  「這位大姐,你在我夢中有事嗎?」他十分客氣地問道。

  「這些年來你一入睡就作夢,夢境一模一樣……」

  「你知道?」

  「除了夢見一個女人背對著你之外,你還聽見什麼?」

  邵蘭草震驚得瞪著她,聲音微顫:「你都知道?這位大姐,我在我夢裡沒瞧過你出現,你怎麼會知道大姐姐的事?」

  「告訴我,你聽見什麼?」

  「我……」他一向有話老實說,便答道:「我一入夢就聽見有個很小的聲直叫我快點、快點,再不做就來不及了。」

  「還有呢?」

  「呃,還有……還有那聲音說大姐姐就是我的小石頭,若要她復生,就要用盡我的愛去養它。」

  「還有呢?」

  非震驚足以形容邵蘭草的表情,他答道:「還有,那聲音說如果我再做不到,就將小石頭帶到遠處丟掉;其它的,那聲音自然會辦到……」

  「你聽得很清楚嘛。」

  「我耳力還算不錯,尤其近年這聲音每次都會出現,讓我跟大姐姐……就跟我背對背在一塊的那姑娘,你不要誤會喲,那不能叫肌膚相親,我……我睡覺一定都穿衣服的,只有一次被熱暈了,旁人不知我的夢,好心幫我脫衣,我在夢裡……我在夢裡……」他欲言又止,滿面通紅,吞了吞口水,小聲說道:「總之,我與她說話時,聲音總要大些才能蓋過那聲音,偏我聲音一大,就容易說夢話,好幾次讓開春聽了去。」他抱怨道,對那突然出現的聲音極度不滿。

  「既然我的旁白這麼清楚,為什麼你不照做?」那人像已經牙關緊咬了。雖然表情上讀不出來,聲音卻微顯惱意。

  「啊?」

  「那聲音是我的,我費盡千辛萬苦避過那害蟲,讓你聽見我的話,你卻偏不照做,將來回返天上,就不要怪我曾經騙過你!」

  邵蘭草一臉呆滯,隨即吞吞吐吐的:「我……是不是見過你?大姐,我開始覺得你的語氣有點點的耳熟了。」

  「蘭花仙子……」

  「叫我?」他嚇了一大跳。慢慢地將大頭往左移,瞧見這女子的目光跟著自己往左;他的大頭再慢慢右移了點,她仍是鎖住他不放。「大姐,既然你叫我蘭花仙子,那我也不瞞你了,我雖叫蘭草,但我是個男的,你可以靠近一點看,再靠近一點,我不會介意,我可以保證你一眼就可以看穿我是男兒身,絕非你嘴中的蘭花仙子。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惱道:「天上眾花神皆屬中性,你原要轉世為女身,我卻故意將你投身為男……若不是那害蟲偷了我的寶貝臉皮,逼得我不得不受他控制,騙你一回,今日的邵蘭草會是女兒身。」

  邵蘭草的嘴大張,又搔搔頭,眼光飄移不定。

  「我十年前已經警告過你一回了,你不聽,現在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把那小石頭丟到遠處,其它交給我──」

  「大姐,你想搶我的石頭?那對你來說,雖然不是什麼寶物,可是對我來說,跟我的命一樣重要啊!」

  「我不跟你說過了嗎?那小石頭裡有魂魄,就是你嘴裡的大姐姐;那具空殼已經撐上十七年而不萎縮,這是極限了!你身邊有害蟲處處阻擾你,若是再這樣下去,百年之後你根本不可能完成你的任務。」

  她說得是很清楚,他聽得卻是迷迷糊糊,只能抓住一點──

  「等等,你是說,我的小石頭是大姐姐?」見她點頭,他想要笑出聲,但又覺得好像有某個感覺讓他笑不出來。「不瞞你說,我偷偷去找過算命的,他說我與夢裡的大姐姐有緣分……」

  忽地,他不只臉紅,連耳根都燒起來。小聲地說道:「她跟我一樣,都活在這人世間,只是入了共同的夢,而我能說話,她不願說話罷了……你是不是在笑我?」

  這人明明沒有任何的表情,他卻能感覺到她在冷笑。

  「人間的算命仙若能算出神命來,也就不會待在人間了。可惡,他又來了!」

  「誰在搖我?」邵蘭草忽覺身體微微晃動,知道這是醒來的前兆。

  「他是存心要纏你到百年,讓你遭其他花神恥笑了!你記住,既然你養了她十多年,她還不肯復生,那等你醒來後,趁那只害蟲不注意,將石頭丟得愈遠愈好,最好丟到深山去,讓那只害蟲無法近身,其它的就交給我,我有法子硬逼她當人。記得,我只幫這一回,我可不是一天到晚沒事做,得幫你作弊的!」

  作弊?作什麼弊?神也會作弊,那不是笑死人了?他雖一頭霧水,但事關大姐姐的線索,他可不會漏掉。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其實我從小到大貼身藏的小石頭,是我夢裡的大姐姐?」見她點頭,他終於忍不住笑出聲;眼角覷到她連個表情也沒有,他只好斂起笑,裝出很認真的表情。「老實說,你可能是我夢中虛構的人物……」

  「我在人的嘴裡叫作鬼,並非虛構。」

  「鬼?」他嚇了一跳,模糊的記億回到腦中。他好像也曾經在某個時候遇鬼了,而且是個很可怕的索命鬼。

  「你不想試看看嗎?你喜歡她吧?」

  邵蘭草聞言,搔搔耳,吶吶道:「這麼容易被看出來了嗎?」

  「少年多思春,這話倒一點不假。」

  他皺眉,原要開口辯駁自已並非什麼少年思春,但話到嘴邊又吞下去。他跟這自稱是鬼的女子解釋,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

  「蘭草!」遠處傳來邵開春的聲音。

  「糟了!他真是不死心,怕要跟你跟到死了!」她惱怒道:「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我看除非到你死,我再也沒有機會接近你。你記得,最晚過年前,一定要將它丟到那害蟲去不了的地方,否則我難近身一步……」

  邵蘭草遲疑了下,好奇問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麼大姐姐不肯復生?你強逼她,她不是會活得不開心嗎?」

  「我管這麼多?這到底是你的任務,還是我的?我只負責引魂入殼,哪裡理會得了她開不開心……她好像被人傷過心吧,我也不清楚,接任務的是你們花神,可不是我這個小鬼。」

  「傷過心?」被誰?誰傷了她?

  「蘭草!」邵開春的聲音又響起,這回大了點。

  「記得!最後一次機會了,錯過了,我也不管了,我盡力了,就讓她永遠在你夢裡吧!還有,告訴那害蟲,等他壽命完結之時,不把我的臉皮還給我,我就……」

  就什麼,他也沒有聽清楚,整個人就硬生生地被某個力量往後拉;害蟲又是誰?他更不知情,他的心思只停留在她說的「最後一次機會」上。

  真是他作夢,還是這個鬼來真的?

  「蘭草,你在這裡也能睡著?」

  他掀了掀眼皮,微微張開,看見天色已暗,邵開春就在眼前。

  「你……我睡了很久嗎?」話完,他打了個噴嚏,頓覺有些冷。

  「誰知道你是打什麼時候睡著的?這些下人愈來愈不像話,見到少爺在花園裡睡著,也不叫醒,成何體統?」

  「我是被打昏的……」邵蘭草喃喃說道,不由自主地從懷裡掏出溫熱的小石頭。

  「打昏?除了我,誰敢玩……打你?真是不要命了。」邵開春微瞇眼,想起才走進花園裡時,好像覺得有些不對勁。

  從小,他就有陰陽眼,雖能見到一些普通人見不著的異物,但說也奇怪,邵府裡沒有什麼鬼,只是剛才好像見到一抹黑影,很像是,「很久以前也瞧到這影子,就在你離家出走的時候……」若黑影真是鬼纏著蘭草,那真要請個道士來驅魔了。

  邵開春順著邵蘭草的視線往他手裡的小石頭看去。這顆小石頭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照樣是普通到地上隨便一抓就有一把一模一樣的,真不明白這小子為什麼當珍寶一般。

  「她說……大姐姐就是它,被人傷了心,才會不肯當人的。我不傷她的心,她是不是肯為我當人?」

  「你在胡說什麼啊?」

  「萬一那鬼說的是真的,現在我都十七了,就算我肯等她,等她重新投胎,她十七時,我就快四十了,她一見我是老頭子,就不要我了,那我怎麼辦?」

  邵開春見他對著一顆小石頭胡言亂語,以為他被鬼迷了心竅,立刻當機立斷,抽走他雙掌之間的小石頭。

  邵蘭草呆了呆,趕緊道:「開舂,還我!」

  「我就覺得你一直很怪,明明沒有生命,偏將它當寶!」

  「我喜歡它,自然當它是寶。開春,你若有喜歡的東西,也會跟我一樣的!還給我啊!」

  邵開春的臉色有些古怪,避開他的搶奪,大聲說道:「就是你喜歡的,我偏不讓你得到!」

  「等等,開春,你要怎麼欺我都可以,不要把它,啊──」邵蘭草發出一聲慘叫,在搶奪不及的情況下,眼睜睜地看著邵開春將石頭用力丟出去。

  「你有病!一顆小石頭而已!」

  「那跟我一起十幾年了,開春,你怎能……」萬一真的像夢裡那人說的,小石頭就是大姐姐,石頭一丟,他豈不是永遠瞧不著大姐姐了?

  他心裡愈想愈急,趕緊跳起來要去尋找,但之前被擊中後腦勺,讓他一時之間有些暈眩。

  邵開春難得好心地扶住他,緩了緩語氣,道:「回去睡個覺就沒事啦。」話還沒說完,自己就被邵蘭草推開。他心裡一怒:「我好心救你,你這樣對我!你就愛吃硬不吃軟,對吧?」

  話完,他一拳打中避之不及的邵蘭草下巴。

  「昏了算,懶得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這是夢吧?

  這是夢吧?

  他入睡了吧?

  但為什麼夢裡一片霧蒙蒙的,不管他再怎麼等、再怎麼走,都再也到不了那個原先的夢境?

  地上的雲、天上的花,都不見了;不管他試圖睡了幾次、睡了多久,那夢就像是突然不見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就像是長年來的一個習慣突然強硬地被撤掉,當他要伸出手抓住時,已經再也抓不到了。

  是從開春丟了那顆小石頭開始吧?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夢了……

  「那鬼說得沒錯!」昏沉的思緒中赫然劈開一道光來,邵蘭草猛然驚醒,跳起來。

  從胸口突然竄起的氣,讓他咳了好久,這才發現自己全身被汗浸得好濕。他抹去滿臉的冷汗,想起自那天被邵開春打昏之後,他好像受了點風寒,半睡半醒了好幾天。

  外頭的天色灰蒙蒙的,看起來分不出是下午,還是天剛亮之際。邵蘭草搖搖欲墜地爬下床,穿上厚衣,慢慢地走出房外。

  房外無人,萬籟俱靜,空氣雖冷,卻也飄散著淡淡的綠草混著花香的味道,他靠著這種味道確定天是剛亮。他腦中一轉,自言自語道:「那日我瞧開春丟向隔壁,羅家與咱們家只有一牆之隔,若是翻牆過去,這時候應該是沒有人會發現。」思及此,他心一定,快步走向小花園。

  他自幼因相貌的關係,脾氣不如開春來得驕氣,尤其在開春的欺負下,他較顯得沒有脾氣,不跟開春強爭,但那不表示他沒有真正想要的東西。

  小時候他想要的東西看似簡單,其實最難。他想要長相好看點、想要頭小一點;想要開春平凡點、想要開春不要在他面前得意自己的長相;想要爹娘多注意點自己……

  後來才知道人一出生,皮相就定了,不管意念再怎麼強烈,容貌還是不會變,他只好死心,乖乖地當他的大頭蘭草。

  所幸,他還有訴苦的對象──夢裡的大姐姐雖不會說話,卻是一個極好的傾聽著。

  他滿腔的不平、滿肚子的苦、滿心的煩惱有了分享的對象,初時他以為每個人都跟他一樣,睡著了就能遇到大姐姐,後來才發現他的夢是獨一無二的,連開春也沒有。

  那時他多高興,心裡得意洋洋的。憑他,也會有開春沒有的東西;而大姐姐永遠也不會像爹、娘、奶娘,或其他人那樣,一瞧見開春就忘了他。

  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對容貌已經沒有太大的抗議或者怨歎;而眾人也許是看慣了他的臉,這幾年也不再背後拿他兄弟倆做比較。

  「何況,我聽梅兒說隔壁羅家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娃兒,至今還沒有清醒過。」

  她不能言、不能動、不能張眼,只餘下呼吸;到底她有沒有神智,誰也不知道。相較之下,他這個能動能跑能被揍的大頭蘭草可是幸運許多,怎能再多去奢求不該屬於自己的束西?

  但……大姐姐是屬於他的吧?

  長年相處下來,已經不再當她是唯一可以炫耀的寶物,他巴不得小心翼翼將她藏著,不讓任何人搶去。對她,他會臉紅、會心跳加快、會胡思亂想、會……會想得很遠很遠,這是從何時開始的,他已不記得了,只知道每每想起她,會有一種想要得到的疑念。

  淡淡的霧氣似有若無地罩著院子裡,他來到小花園,皺起眉,掩咳憑著記憶,走到隔著邵羅兩家的那面磚牆。

  「大少爺?」

  「啊?」是梅兒的聲音。邵蘭草暗喊聲糟,若被抓到,又要回到躺在床上不知昏睡多久。

  「大少爺,天才剛亮呢,您這麼早就起來了?」

  「我……」奇了,從他這角度看,雖有淡霧遮住梅兒的臉,但從身姿上仍可分辨是梅兒的身子,怎麼梅兒會將他誤認是開春?

  「是餓了嗎?梅兒馬上去廚房弄份早飯。」

  「不,不用了!」他直覺喊道,受了風寒的聲音竟有幾分清朗。

  「那我去瞧瞧二少爺好了,他從昨天就沒進食……」

  「也不用了!」雖覺梅兒認人的功力太弱,但他打蛇隨棍上,大著膽子說道:「我去瞧過他了,你先去忙你自己的,別送早飯給咱們倆,也別來打擾我們。」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原以為梅兒會起疑,但梅兒一句也沒有多問地就退下去。

  他微訝,看著自己穿著厚衣的身體。他比開春高了點兒,也比開春瘦一些;開春走起路來很好看,不比他踏踏實實的,每一步完全落在地上了,才會走下一步,像個笨重的鄉下土包子。

  他想了想,雖訝於梅兒的奇怪,但仍趁著四處無人,俐落地翻過高牆,落在羅家的土地上。

  他小心地瞧著院內無人,蹲下地,開始摸索著地上的石頭……這跟大海撈針沒什麼兩樣,開春可能丟到樹後、可能丟到坑洞、可能丟到這院子裡的任何一個地方,若是這附近有跟他家院內一樣的池塘,那更慘,可是……可是……

  「我才不放棄!」一想到自己的未來沒有大姐姐陪伴,他就心慌起來。

  他又掩嘴猛咳幾聲,拚命埋頭找著他的小石頭,心裡不停地想著:「管它相差幾歲,就算差個二十來歲,我也不介意……只要石頭能找到啊,還得在過年前找著,那鬼好像說……過了年就來不及了;若是錯過這次機會,這一輩子都沒有緣分了……」

  他找了又找,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摸到的石頭已不下上百顆,卻沒有他的那一顆。

  他心裡愈來愈焦急,知道這世上有很多東西一旦錯過了,便再也不回頭;沒有把握住最後的機會,就算有緣分,也只能算是曾經。

  「可惡!」他咬住牙。

  他不恨開春,只恨自己拖拖拉拉,才會弄到今天這樣的下場。淡霧漸漸散去,他不死心,粗厚的十指在草地上繼續摸索著凸起的石頭。

  「你是誰啊?」忽地,聲音從他前頭傳來。

  邵蘭草心裡暗叫不妙,抬頭一看,看見霧氣早散,他整個人也早就暴露在陽光之下。

  他第一次做壞事,終究還是讓人給逮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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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6: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發現他的,是一名少女。

  少女看起來挺小的,差不多十三、四歲左右,小臉蛋有些發白,白中又透著綠光,說不出來的眼熟……邵蘭草的視線落在她一身喜氣洋洋的紅衣,那紅衣有些過大跟舊色,應是家中其他親人穿過的衣服。

  「你是我兄長嗎?」少女慢慢地開口,腔調有些生硬不自然。

  「咦?」邵蘭草微楞,不知自己何時在羅家多了個妹妹。

  他還沒有想到對應的話,忽見她往自己慢慢走來,她走路的姿勢真怪,比起自己踏踏實實地踩地,她像一個……對對,像嬰兒在學走路!

  她搖搖晃晃地走向他。邵蘭草暗驚,真怕她突然跌倒,他要怎麼辦?趁她跌倒時,翻牆逃逸?那他要何時才能找到他的寶貝小石頭?他要何時才有緣再與大姐姐相遇?

  「我聽她們說,哥哥忙,但是,會來見我。」

  「我……我不是……啊,小心!」邵蘭草不及細想,本能撲上前要接住她。但他受了風寒又保持同樣的姿勢找了許久的石頭,骨頭一時不聽話,撲出去的時候狼狽地趴在地上,隨即一重物壓住他的背,他低叫一聲,聽見骨頭發出一連串「濭濭濭」的聲音。

  好慘!

  「你……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怯怯地笑道:「沒事。」

  她慢慢爬坐起來,瞧見邵蘭草雖穿著冬衣,雙膝跟手肘部分卻弄得極髒,料想他之前是跪在地上尋些什麼。

  她低頭一看,只有看見叢生的野草,沒有像是可以被尋找的珍寶。她又抬起眼,好奇地看他,問道:「你在找什麼?」

  「我……」他臉微紅,搔搔頭,傻笑道:「我在找一顆小石頭。」

  「石頭?你在找我嗎?」

  「啊?」邵蘭草又是微微一呆,頗有與她牛頭不對馬嘴之感。

  「我叫靈琇啊。」

  「靈……靈秀?」這是頭一回有女孩告訴他閨名,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吶吶道:「我叫邵蘭草。」

  邵?果然不是她兄長啊。她心裡並不驚訝,方纔她從屋內就一直聞到一股蘭花的香味,以為是自己那個未曾謀面的兄長來瞧她,她慢慢地走出屋後,雖衝動地喊他兄長,但隨即注意到他年紀極輕,完全不像四十多歲的男人;身上穿的衣服雖是繡美的冬衣,卻弄得髒兮兮的,像是這人頗為隨性。

  她注意到這少年的長相並不算是好看,頭也有點大,但正因為頭大,所以雙眸雖是圓大,卻不突兀或者驚人;嘴唇也有點厚,耳朵更是顯得富富泰泰的……

  雖說頸部以上的部分都挺大的,但是他的身子卻不胖壯,反而顯得有些高瘦。

  「我怎麼這麼笨,連姓都報出來了!若是鬧到開春那兒,我一定被罵到臭頭……」他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小妹妹,你可別誤會,我……我不是來偷東西……我是不小心把我最重要的東西丟到這裡來……」

  他的笑,好熟悉,她一時看呆;隨著他的笑,她的鼻間撲來一股花香味……這種香味好像聞了很久,讓她心裡溫溫暖暖的。

  「蘭草?」忽然聽見邵開春隔著高牆在叫他。

  邵蘭草用力歎了口氣,認命地要應聲,那小妹妹突然將食指擺在他的唇間,示意他別開口。

  他呆呆地聽從,聽見邵開春又叫了幾聲。

  「這臭小子跑哪兒去了?讓我找著,我非要狠狠地修理他不可!」他的聲音愈來愈遠,直到消失。

  邵蘭草輕拍胸脯,暗鬆了口氣,眼角覷到她手指仍留在自己的厚唇間,他立刻臉紅地爬退一步,輕聲說道:「對不起,失禮了,失禮了。」

  「大哥哥,你背我回房,好不好?」

  「背?」他瞪大眼,喃喃道:「那……那不好吧?」那不就等於「肌膚相親」

  了嗎?他這種經驗只跟大姐姐有過,可沒有想過要跟其他女孩啊。

  「我剛練習走路,我怕走不回房。」

  她的聲音略帶天真,就連神態也有些天真,感覺年紀好小……邵蘭草的目光悄悄落在她不小心露於裙外的小腳,立刻臉紅地收回視線。

  她說她在練習走路,那就是行動不便了?基於助人之樂,他背她回房也不是問題啦,只是男女授受不親,他沒有邪念,但若被旁人瞧見了,這……

  「大哥哥,你幫我忙,以後你來找你的石頭,我可以保密;等我的雙腳方便了,我也幫你找。」

  他大眼一亮,脫口:「真的?」見她天真地展顏笑著,年紀足當他妹妹了,他背她回去也不算什麼嘛。他說服自己,慢慢背對著她蹲在地上,補充道:「我受了點風寒,你小心傳染。」

  「好。」她怯怯笑道。

  就連聲音聽起來也天真可愛,他忖道,不知不覺鬆了心防。軟綿綿的身子突然靠在他的背上,他也不作其它想法,一個用力,便將她整個人背起來,問了她的屋子在哪兒,便慢慢地走過去。

  「若是哥哥或者爹,也會是這般感覺吧。」趴在他背上的羅靈琇滿足地說道。

  「啊,你沒見過……」他硬生生改了口,笑道:「我若有妹妹,也是會像你這般吧。」

  這人真老實,她想道。她的手指輕輕摸著他的大頭後腦勺,不動聲色地俯近他的後頸,聞著淡淡的微妙香氣。

  這香氣雖屬異香,她分不出是哪種蘭花的品種,但是明明熟得緊,怎麼會不是她兄長的呢?

  「真怪,明明就是這股味兒,我睡著時直聞到,還以為是大哥在旁陪我的味道呢。」還是陪在她身邊的,其實是眼前這大頭哥哥?

  「什麼?」他聽見她自言自語,趕緊道:「是不是我走得太快,讓你頭暈了?」

  「沒,沒的事。」她趕緊回答,遲疑了下,突然用力拍了下他的大頭。

  邵蘭草呆了一下,不知該做何反應。

  「這頭好大。」

  「是很大啊。」他笑道,不以為意。

  這人的個性也好像挺好的呢,羅靈琇又摸摸他的大頭後腦勺。若是這人是她的家人,多好。

  她直摸著他的頭玩,邵蘭草也不生氣,就當她是小孩子在玩耍。

  「你的寶物是石頭,那石頭必定很重要嘍?」她突然問道。

  「很重要,跟我的命一樣重要。」他認真答道。

  「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會丟到我家來?」

  「這……是我不好,一時不小心丟了過來。我……我住你家隔壁,排行老二,你若不介意,就叫我一聲邵二哥。」他的臉微微發紅道。只覺既然她都不認生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作矜持。

  「咦,你要當我哥哥嗎?」她高興說道,細瘦的雙臂環緊他的頸子,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你……你不嫌棄的話,咳咳。」

  「不嫌不嫌,我兄長從我醒來後,一直沒時間來看我,現在我多了一個哥哥,當然好,當然好。」

  她略嫌激動地說道。

  邵蘭草心中恍然大悟。原來她格外地親熱,是因為這緣故啊,思及此,又想她天真的笑顏像個十足的小孩兒,他就真當她是小妹了。

  從小只有開春這個兄弟,偏開春的兄弟情極淡,娘親也沒再生個弟妹,讓他永遠只能當個可憐的弟弟;小時候多想要個妹妹疼,但又怕娘親生下來,萬一是個大頭妹妹,又遭開春欺負怎麼辦?

  這想法如今想來雖好笑了點,但卻是小時候讓他擔心受怕不已。現在,他無緣無故冒出了個小妹妹來……也不錯啊。

  邵蘭草正在回憶的當口,突然發現頸間溫溫熱熱的,還有女孩家身上軟軟勾人的味道,他嚇了一大跳,微側臉瞧見她把小臉探在他頸旁,正興致勃勃又孩子氣地望著他。

  「怎麼啦?」就算他頭大,也不是人間異事,沒有必要用這麼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吧?「二哥,那石頭很重要吧?等我雙腳穩健了,你若還沒找到,我再幫你找,你告訴我,那石頭為什麼對你那麼重要,好不好?」

  不好,那是他一個人最珍貴的秘密,腦中閃過此念的同時,心裡又對她有意要幫忙感到窩心。他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那是我的夢……」

  「夢?石頭跟夢有關係?」她好奇問。

  「那小石頭是打我有記憶以來就跟著我的。我娘說我出生時,沒有人注意到這石頭到底有沒有存在,後來是要餵奶時,才發現我手中握著那塊小石頭,幾次想要丟掉,但都讓我給撿了回來……」

  「陪著自己十幾年,的確是很重要。」她點點頭附和。

  他見她沒有因為小石頭本身的價值而嘲笑他,心裡微熱,又道:「我本來沒有發現的,但自前幾天我的小石頭丟了,我從小到大的夢也不見了,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夢出自於我的小石頭……」

  「夢?二哥,原來你也常作夢嗎?我也作過夢,不過我醒來時,總是記不住呢!」

  邵蘭草微微笑著,心裡有些開心,知她全然信了自己的話。

  自他開始沒法作夢後,他心急如焚,卻無人可訴;若告訴開春或娘親,肯定會被當瘋子。他努力再入睡,想要夢見那鬼,那鬼也不再出現,在沒有人可以商量之下,他只能一個人偷偷焦急;他也沒有像開春的聰明才智,只能土法煉鋼用最費力的法子找他的小石頭。如今有人可以傾吐、可以商量的話,那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個轉機。

  「二哥,然後呢?」

  她信賴的聲音如天籟,讓他心一動,不由自主地將心裡積久的煩惱一一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啊……」她被扶坐在床上,沉吟道。看見他快步走到門口。

  「二哥,你要走去哪?」

  「我……我想男女授受不親,我站在門口就好了。」他搔搔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她楞了下,展顏笑道:「二哥,我又不會吃掉你,外頭雖有太陽,可是很冷呢。你進來,不會男女授受不親。」

  聽她喊自己二哥喊得很順口,他心裡高興;又看她展出孩子般的笑容,他搔搔頭,覺得自己好像小題大作了點,便慢慢走回房內。嘴裡說道:「你當然不會吃了我,我對你也不會心懷不軌,可是你不能對每個人都這樣,這世上還是有不好的人……」見她受教地點點頭,他的臉又紅起來。「我不是故意要訓你的,只是怕你不懂!」

  羅靈琇用力地直點頭,小聲笑道:「我明白,你是為我好。老實說,你是第一個來探我的人,我心裡好高興,我醒後來第一個瞧見的人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呢……二哥,你說你住在我家隔壁,不知道我家有一個一出生就睡著的女嬰嗎?」她指著自己,笑說:「就是我啊。」

  邵蘭草聞言,楞了下。

  「前幾天,我莫名其妙地突然醒了,頭一個客人就是你呢,沒有什麼好吃的招待,二哥,早上丫頭來送過熱茶,你自己請用吧。」

  「好……好……」他呆呆地聽從她的話,真的去倒茶喝。

  熱茶已經有點降溫了,他卻一點也不介意。忙了一早上,他的喉口變得更痛,一下子就將一壺茶喝了一半以上。

  若是開春,肯定嫌這茶水不夠熱……他忽然閃過此念,並非對邵開春有所抱怨,而是由此可以推想她在這個家所受的待遇,似乎並不是很好。

  「我想,會不會有一個可能呢?」

  他回過神,問道:「什麼?」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有沒有一個可能,是她已經投胎了呢?」

  「投胎?」誰投胎……他瞪大眼,茶杯差點滑落手裡。「你是說……大姐姐她已經投胎了?」有可能嗎?有可能嗎?

  「什麼都有可能啊。也許你找到石頭了,又開始作起夢來;也許找到了,卻已經不作夢了,若是後者,也有可能是她投胎了。」

  「可是……那鬼說,她被傷過心,自然不願投胎轉世。」他喃喃道,心裡真是百味雜陳。不管投胎與否,他都憂喜參半,如果,如果……

  「如果投了胎,她不認得我……」

  「那,你認得她嗎?」

  「當然認得!當然認得!我當然認……」怎麼認?認臉?認閨名?認特徵?他只記得她雪白的背跟黑到發亮的長髮啊,除此外還能怎麼認?他握緊杯,低語:「我認得的,我一定能認得的。我是真心喜歡她的,若我認不出來,還談什麼喜歡她?」

  羅靈琇原要告訴他,他的想法太過天真,但看他一臉固執,便及時縮了口,點點頭笑道:「好啊,既然你認得,那一切都不是問題了。」

  「都不是問題?」他今年十七歲了,在智力方面……是不是太笨啦?為什麼一直跟不上這小妹子的話尾?

  「是啊,咱們花個幾天的功夫找看看,若是找不著你的小石頭,或者找著了,你卻再也不作夢,咱們可以進城裡查查看,看那前後幾天是不是有嬰兒出生?若是有,咱們再找女嬰,總算是有一線希望的嘛。」

  他雙目一亮,脫口:「這倒是個法子。」他想了好幾天,以為到了絕境,從此與大姐姐無緣,沒想到她這樣一說,好像前景充滿了生機。「我真笨,沒料想這麼多。」他高興地說道。

  「那是當局者迷。」她也笑道。

  「可是……可是……城裡我不熟,總不能挨家挨戶地敲門問他們是不是剛生了孩子吧?」

  「那也很簡單啊。二哥,你這幾天過來找你的小石頭,順便陪我練練走路,等我走路順了、穩了,我再跟你一塊入城……不不,你先聽我說,我聽那些丫頭說,我兄長是當官的呢,當官的跟當官的總有幾分交情,應該能弄到那幾日城裡夫妻有生孩子的名單,咱們再找機會看看那些孩兒,說不得你跟那大姐姐有緣分,能再遇見也不一定。接下來咱們就可以想想用什麼法子,讓她長大到跟我現在一般大時,還會喜歡上你這三十多歲的小老頭兒。」她很認真地說道。

  邵蘭草已是聽得一楞又一楞,直楞下去而無法反應了。

  若不是見她身材嬌小,笑顏又天真無比,他真的覺得她比自己還要大些,才會條理分明地一下子就把事情解決了一半。

  是巧合吧?

  他老以為天下聰明之最的就是開春了,沒道理又冒出一個小天才來。是他多想了,多想了,才清醒幾天的小姑娘怎麼會懂那麼多?還能為他解惑……是巧合,是巧合,他想道。

  「你……你真人如其名。」良久,他才能吐出這句。

  羅靈琇的笑顏微微僵了下,有點失笑。向他招招手,等他走近後,她才問:「二哥,你以為我的『琇』字怎麼寫?」

  「不是靈秀的秀嗎?我是說,秀氣的秀。」

  話才說完,突然見她拉過自已的左掌,他嚇了一大跳,還來不及縮回,她的食指就慢慢在他粗糙的掌心裡寫著玉字部的「琇」字。

  「是這個琇啊。」她的手指好小又細,相較之下他的手掌就粗得可怕。等她一放手,他立刻縮回來,臉也紅了起來。

  「是啊,二哥,我若真人如其名,可就是像石頭了啦。」

  「石頭?」

  羅靈琇見他傻楞楞的,料想他的書讀得有限,也沒有刻意展現自己的聰明,只笑道:「二哥,你叫邵蘭草,想是你爹娘很喜歡蘭花吧?」

  「嗯,我爹隱居,喜歡養著蘭花。我出生時,正好報歲蘭大開,便取名蘭草。」

  「那你也算是一株蘭花了嘛。」她玩笑道。

  他搖搖頭,道:「蘭花是開春,他才是那個能發出王者之香的人。」見她沒有追問,他也不再多提邵開春,只突然想到一件事,一時好奇脫口問道:「你不是睡了十多年,剛醒過來嗎?怎麼懂得這麼多,連字也識得?」比他這個清醒十七年的人還要厲害,真是慚愧。

  她又笑了笑,小聲說道:「這可說來話長了。二哥,你要聽,我也告訴你。」

  「你去哪兒?」

  糟,被發現了。邵蘭草及時煞住腳步,等著邵開春快步走來。

  「這幾天,你都去哪兒?怎麼都找不著人?」

  「我……我……」

  「結結巴巴的,想對我說謊?」邵開春不痛快地說道,瞪著他那張老實過頭的大頭臉。「去見你喜歡的姑娘了?瞞著我做什麼?以為我要搶人?」

  邵蘭草聞言,連忙澄清道:「不不不,靈琇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姑娘……」

  「靈秀?果然真有這個人!」邵開春心裡微惱,揪起他的衣襟,大聲說道:「你這臭小子,有喜歡的姑娘就喜歡吧,連家裡的人也不知會一聲,幹嘛?偷情嗎?幾歲的人也敢學偷情?」

  「開春,我說了不是……」

  「不是?她不是你喜歡的姑娘?那你認識的姑娘還真不少呢。」他譏道,也知道這小子不騙人,邵開春勉強接受這一次的解釋,說道:「我看你那顆小石頭丟了,病了好幾天,我連城裡也不去了,就留下來陪你,我這哥哥好到在世間不好找吧?偏你不領情,莫名其妙地三天兩頭不見人影,病都還沒有養好,簡直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若不是見蘭草病剛好一點,他真想一腳踹在他的大頭上以洩恨。

  「既然不是你意中人,幹嘛三天兩頭跑去見她?小心讓人家誤會。」邵開春料想他認識的姑娘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她雙腳不方便,我去看著她,免得她練習走路時,不小心跌倒,若是傷到臉,那對姑娘家總是不好嘛。」

  「是個瘸子?我就知道你也只能認識這種人!」在他說出那女人雙腳不便時,邵開春就已經在盤算如何打發她的主意了。他雖覺得蘭草條件極差,可也不能夠讓其他亂七八糟的女人騙了蘭草,丟臉啊。

  「她不是瘸子!」邵蘭草遲疑了下,將他翻牆找石頭的情況告訴邵開春,卻沒有提及他發現她在羅家不受兄長疼愛的事實。

  這十幾天,他一直陪著她練走路。每次都很委婉地問她,她的兄長來瞧她了沒?她卻一臉害羞地笑說她兄長忙,沒時間回來瞧她。

  她還小,天真到自然不懂這些事,但他經歷過的,了解這代表什麼意思。他曾偷偷問梅兒羅家是做什麼的,才知她的爹娘在她睡覺時已經去世;如今羅家當家的是她的兄長,她兄長是當官的,是什麼官位他也記不清楚,只知道他在靈琇昏迷時,家中已納妻妾數人,孩子也有了,自然無暇顧及靈琇……當然,女子的身分讓靈琇在羅家的地位稍稍矮了一截,難怪那天他背她回房去時,沿路沒有看見任何人接近。

  她……受到冷落,他心裡有點不高興,若是在邵家、若是身為他的小妹,他才不管女子的地位、還是她睡了幾年,他一定把這個妹妹當寶!就算是大頭妹子,他的疼愛也不會稍減。

  「啐,我在跟你說話呢,你在亂想什麼啊?」邵開春惱道。

  邵蘭草回過神,連忙搖頭。

  「她像妹妹,不是我心中喜歡的人。」

  「妹妹?你的人緣何時變得這麼好了?好了,既然你要去見她,那我也一塊去好了。」他不去解決那個女人,他怕蘭草遲早會被騙,說到底他還是好哥哥。

  「你也要去?」

  「怎麼?不行嗎?一臉大驚小怪的,我又不會吃掉她。」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她太天真,我怕她會受到驚嚇……」

  「驚嚇?」邵開春怒瞪他。「你這個大頭,她都不被你嚇到了,我會讓她害怕?你以為我長得像鬼嗎?」

  邵蘭草一時啞口無言。

  他怎能說,方才一聽開春要見她,他心中立刻起了淡淡的排斥之意,極端不願靈琇瞧見開春?

  靈琇從醒來之後,所見之人有限,尤其她唯一親近過的男人只有他自己,當然不知美醜之分……

  他雖已不介意自己並沒有開春的好看,但是,但是,靈琇這幾日待他的態度真讓他有那種身為哥哥的高興,讓他極為不願與開春分享,尤其靈琇天真可愛,開春萬一說話過於傷人,那,那……「喂!」

  「她是很脆弱的……」他支支吾吾的。

  「然後呢?」

  「你可不能說話太毒──」

  「一,笨;二,醜,除了這兩樣外,我對人說話都不會太毒的。」

  開春的意思是指這兩項他全有,才會從出生以來對他欺凌嗎?邵蘭草歎了口氣,往小花園的高牆走去。

  「你去哪兒?」邵開春追上去。

  「我帶你去見她……她真的很天真、不懂世事,你不能對她怎樣喔,不然我……不然我……」

  「你什麼你?」邵開春沒好氣道,就不信這個大頭弟弟敢對自已如何。

  他見邵蘭草走向高牆,正又要開口問他往道高牆走來做什麼,忽然之間見邵蘭草的身形顯得婀娜多姿……

  他呆了下。蘭草又不是女的,怎能叫婀娜多姿?只是,近日見蘭草好像愈來愈……有美感。

  那種感覺讓他隱隱覺得有地方不對勁。

  明明蘭草長相並非算上等,但有時看他在邵府遠遠走過,身形卻散發一種美麗的身姿;不是說像女人,而是……一種單純的美感,無分性別的。

  蘭草的身上也偶爾會傳來一股香味,有時像蘭花,又有時極淡地連他都分不出是什麼味道,只覺清而不濁,令人神爽心清。他知蘭草並不是會故意打扮弄香粉的人,那這股味道是從何而來?因為跟蘭花相處太久?他可沒在爹身上聞過任何的香味啊。

  「就在牆後。」邵蘭草停在牆前,有些不情願地答道。

  邵開春回過神,微楞,但他腦袋轉得極快,訝道:「她是羅府的人?」

  羅府的女人只有丫鬟跟羅家主人的妻妾,不管是哪個,不是不配邵家身分,便是根本惹不得的人。

  「你在搞什麼啊……等等!」

  見邵蘭草俐落地翻牆過去,他趕緊追上,一個翻身,便越過那堵高牆,落在羅家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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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6: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陽光從窗外洩進,照在她的臉上,她幾乎是一感覺到溫度,就張開眼睛。她看著床頂好一會兒,才心懷喜悅地下床,換上衣服,慢慢地走向前廳跟家人請安。

  她剛清醒時,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以為她有爹有娘,後來才知道自己的爹娘皆已辭世,她的親人只剩一位兄長與數位嫂嫂。

  兄長在當官,大嫂與二嫂留在府裡,其餘的嫂子孩兒都跟著兄長在官府裡頭住著,固定的日子才會回來。

  「有哥哥與嫂嫂,好過獨自一個人。」她高興地想道。雖只有固定的日子可以相見,但是,有家人的事實仍讓她難以自制地感到溫暖起來。

  何況,她還有一個二哥呢。

  這個二哥好像有點傻氣、有點老實,還有點害羞,卻在對尋找他夢裡的女子相當地固執……讓她心頭覺得有點熟悉的影子,她想深尋卻又抓不個準兒。

  「可是他的個性,我很是喜歡呢。」她自言自語道:「真像是我……我夢寐以求的親人吧。」可以安心、可以依靠的手足,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對她來說,仍如兄長一般。

  有時候,她對家人的執念,連她自己都很吃驚,聽說當她還沒有完全清醒時,第一個問的是她的家人在哪裡。

  一個從來沒有真正算活過的人,竟然知道什麼是家人、會認字、對這世間有粗淺地了解,只除了像行走、書寫、洗澡等需要用到肢體的地方,她顯得十分笨拙跟不便外,其它的……

  讓她的嫂嫂跟僕人覺得驚異,甚至覺得她很可怕。因為從小到大,從來無人念書給她聽過;也沒有人在她床前教她如何寫字過,以致她清醒之後,遭到冷淡地對待──她用力歎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竟在自憐自艾,她趕緊振作起來,讓從清醒之後一直徘徊在她心口那股溫暖的感覺溢滿全身。

  「二哥快來了,我該做準備,免得他又擔心起來。」她笑道。

  請安之後,抱了一本圖書,慢慢地在難得的冬陽下走到相約的小院子裡。

  才走到,就發現高牆下俐落地翻過一抹身影,頭有點大,她輕笑出聲,知道那是誰。隨即她瞇起眼,看見另一個白色的影子跟著躍過牆!

  是……邵開春?

  不曾見過邵開春,但竟能一眼認出他來,連她自己都吃驚不已。

  「蘭草,你胡亂闖人土地,被發現了可沒人保你啊。」

  「不礙事的……靈琇,你來得真早,你向你嫂嫂請過安了嗎?」

  她害羞地笑笑,點點頭。「今天挺好,嫂嫂今天跟我說了十個字呢。」

  「十個字?」邵蘭草雙目一亮,為她感到高興。

  「她說年關到了,要我多做件衣服。」

  邵蘭草微楞。本以為是她嫂嫂終於拉著她說些體己話,沒想到只是要她在新年多做件新衣而已。但見她笑容滿面,似乎是很高興的模樣,他不忍多說什麼,只好道:「那真好。」

  他實在想不出什麼安慰之辭,一時之間只覺自己笨得可以。

  「是很好啊,二哥,你想想看,現在我『活』過來才幾天呢,嫂嫂就跟我說了這麼多話,我再多活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十年的,那話積下來還真不少呢,所以說,人活著真好。」

  「是啊。」他只能附和道。真不知該說她太天真,還是太易滿足了。

  羅靈琇的視線落在邵開春的身上,笑顏又起:「這就是開春大哥嗎?」

  邵蘭草又楞了下,想起邵開春跟著他過來的。他暗暗注意羅靈琇的反應,點頭說道:「他就是我說的開春。」

  「聽你這臭小子說得不情不願,八成是在我背後說了什麼渾話吧?」邵開春雖跟他說話,細長的美目卻打量著她。「你不是丫鬟,也不是這兒的夫人,想必就是那個睡了十幾年的羅家閨女了。」

  羅靈琇點了點頭笑著說:「二哥跟我時常提起你。」

  「他話倒是挺多的。」邵開春不太爽快地瞪了默默無語的邵蘭草一眼。「你這傻小子,該不會什麼話都告訴外人了吧?」

  「其實靈琇也不算是外人,她是我剛認的小妹子──」

  邵開春一聽他背著自己去外頭認了一個妹子,心裡更不高興,怒道:「你隨隨便便在外頭認妹子,要是旁人別有居心怎麼辦?」

  「開春!」

  「何況羅家姑娘跟咱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你當她是妹子,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同年同月同日生?」邵蘭草立刻看向她瘦小的身子跟天真的表情,脫口:「你真跟我一般大?」

  她也是一楞,直覺答道:「我不知道啊,二哥。元旦那日是我的生辰,我聽丫鬟說我過了年,就要十七歲了。」她心裡微急,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衣袖,補說道:「可是,二哥,你瞧起來就像比我大,我有沒有真比你小,一點也不重要,是不?我很多事都不懂,全賴你教我,這種感情像兄妹一樣,是不?」

  「當……當然、當然。」他趕緊安撫她。見她鬆了口氣,他心裡微疼,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邵開春原先對她相當不屑,但忽見她的笑容不見時的表情,好像是他曾見過的某個人……是誰呢?

  「我是不是見過你?」他脫口問。

  「開春!」邵蘭草暗驚,怕他拐了他這個天真的小妹子。

  羅靈琇小聲地傻笑道:「我也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開春大哥呢。」

  邵開春冷冷盯著她,試圖從她害羞的笑顏讀出什麼。因為他本身最會靠著優秀的外貌去騙人,自然他一見到同有姣好面貌的人,會懷疑對方是不是跟他一樣有心機。

  他想起她的名字叫羅……靈琇?

  「石頭?」他又脫口。這麼巧?到哪兒都見著石頭?

  「開春,什麼石頭?」

  她立刻眉開眼笑的:「開春大哥知道我名字的意義嗎?好聰明啊。」

  邵蘭草遲疑了下,心裡雖頗不是滋味,仍是低聲問道:「你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二哥,我是玉字部的琇,是美石之意。」她不徐不緩地解釋道。

  「美石……」他的臉微紅,搔搔頭。「原來如此,我沒注意到。」說是沒注意,不如說他念書念得太不認真,根本不知琇字何義。

  「那有什麼關係?名字只是一個人的代稱嘛,像二哥,你叫邵蘭草,你的『蘭』

  字好難寫,我一直寫不好看。」

  他聞言,露出傻笑。「這倒是,我小時候也是寫不好的。」

  噫,這兩個人還以為自己回到童男童女之身嗎?兩小無猜他看了就不爽,尤其蘭草的長相根本不配!思及此,邵開春心裡已然泛怒,卻得強壓下來,眼角覷到她懷裡捧著的「春蘭圖」更感不悅。

  這女孩好心機,知蘭草跟爹一樣好蘭,特地做給這大頭笨蛋看的嗎?

  「對了,」羅靈琇忽然喜道:「二哥,你跟開春大哥提過了嗎?咱們要上城的事啊。」

  「上城?」邵開春驚訝地將目光投向邵蘭草。「你想去城裡?」

  「我……」

  「我沒見過世面,二哥說等我走路穩健了,要帶我上城裡玩,但二哥對城裡也不熟,所以他說你這幾天又要上城裡學東西,便想一塊去呢。」

  「你說的?」邵開春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的笑容。他五、六歲就用那一套把眾人耍得團團轉,現在豈會受她迷惑?

  「我……是,開春,我跟靈琇過兩天跟你一塊進城,好不好?」

  邵開春瞪了他半晌,用力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原要走向前門出去,後而一想,他未經通報就擅闖羅府,現在明目張膽地出去,鬧個不好是擅闖民宅,只好狼狽地由原處翻回府去。

  邵蘭草的視線偷偷落在她身上,注意到她直盯著邵開春的背影。

  「那個……」他小聲地說。見她似乎失了神,他心裡微微感到妒忌。妒忌誰?開春?這種情緒已經多久沒有過了?

  他不是已經習慣了嗎?為什麼在瞧見她對開春失了神,心裡不只妒忌,還有其它的感覺?

  「我……我也走了……下次,我再帶開春來看你。」

  靈琇聞言,回過神,連忙抓住他的衣袖,叫道:「二哥,我還有話沒跟你說呢。」

  「說……要說什麼?」

  她露笑,道:「我已經請人將這附近的小石頭都撿起來,放在我屋裡的盆子裡,你去瞧瞧,看看有沒有你的大姐姐啊。」

  邵蘭草沒料得她這麼細心跟聰明,一時感激。「謝謝你!」

  「咱們是兄妹嘛,談什麼謝呢?將來我多個嫂子,也多個人疼我啊。我已經拿到了那幾日有人家生孩子的名冊,咱們要先從可能的、容易的找起。」

  「可能的?」

  「我想過了。如果真的有緣,必定會有蛛絲馬跡,我瞧見名冊有兩家姓石,正好生的都是女嬰。」

  「石?」他叫道。

  她點點頭,跟著他一塊高興,笑道:「我瞧好巧,有一家是開客棧的,咱們可以先去瞧瞧,說不定你有印象呢。」

  「太好了!」他大喜,一時衝動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激動地喊道:「我還以為自已一輩子都沒法找到她!以為一輩子都沒法說話給她聽!以為我們的緣分盡了!以為……」

  羅靈琇差點被他抱到斷氣。他看起來雖顯木訥老實,但該有的力氣一點都不少,她暗暗吸口氣,想起自已有幫忙到他,心裡也不由得高興起來。

  「老天是疼好人的,二哥,你一定會有一個好老婆的。」

  「我……」他彷彿察覺到自己的逾矩,趕緊放開手,退後數步;他的臉已是通紅無比,連富泰的耳垂都燒灼起來。「我不是故意……真的……」

  「沒關係啦,咱們是兄妹呢,若我是男兒身,就是兄弟了,摟摟抱抱可是稀鬆平常的事呢,就像是你跟開春大哥玩在一塊、打在一塊,也不會惹人閒話啊。」她一點也不介意地說道,顯然真當他是自已人。

  「我跟開舂……」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忍不住地問道:「你說要跟開春一塊入城……」

  「是啊,我想過了,他進過城,當然熟悉得多;我什麼都不懂,若有人帶著,可以方便很多。而且,二哥,你能瞞著他出門嗎?」

  「這自然是不能……咦,我有跟你提過我跟開春的事嗎?你怎麼知道我事事都瞞不了他?還常被他打?」

  她微楞,慢慢搖頭。「好像沒有。」

  「那就是下頭的人提起了。」邵蘭草搔搔頭,傻笑道。

  是下頭的人提起的嗎?她心裡疑惑,明明沒有人跟她提過邵家的事。那她怎知邵開春對他的態度?

  「我這二哥當得很窩囊吧?」他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她回過神,連忙說道:「哪有!二哥,你多想了,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告訴你了,能夠當家人,都是有緣分的,不管開春如何待你,他對你沒有置之不理過,也是有話直說、有氣就打在一塊,你們相處的模式是有點與眾不同,可是彼此有難時,還是會出手相救的,對不對?」

  邵蘭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先是笑容滿面的,在對上他疑惑的眼神時,笑顏不由得僵住,她皺起眉頭,低語:「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多久以前呢?」

  「靈琇?」

  「我想當人……我想當這人的姊妹……不會傷心、不會被背叛……不會背棄……我不想回頭,我想重來,所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靈琇,你怎麼啦?」邵蘭草覺得她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失了神,旁人在她身上說話似的。他見她沒有反應,心一急,用力搖她數下。

  她猛然回過神,楞楞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小聲笑道:「二哥,你怎麼滿頭大汗?」

  「你……」你剛才是怎麼啦?邵蘭草要問,卻問不出口來,只覺她的笑容好刺眼。

  她……為什麼老露著這樣的笑呢?難道她不遺憾醒來後,自己的家人卻是不大理睬她?

  「你別笑了。」

  「啊?我笑得很可怕嗎?」她奇怪道。

  「不,你笑得很滿足。」就是笑得太滿足,他才覺得有點不安。

  就算她剛清醒、就算她再天真,這些日子以來也足夠她發現她家人對她的冷淡了。他曾偷偷打聽過,在她清醒的前幾天,她的呼吸其實已經有些微弱,身子恐怕撐不過年關了,羅家的人早暗暗在打點喪事,卻不料她突然復生……

  「復生」這兩個字突地讓他腦中閃過什麼回憶,他抓不住,只好放棄。

  他隱約能夠感覺到她十分注重「家人」這兩個字,剛開始她還誤認他是來看她的兄長,不是嗎?是什麼原因讓她這麼地重視家人,他一點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得不到兄長的探視下,她仍然很高興地笑著……為什麼?

  她不是天真吧?她的聰明遠遠在自己之上,很多他腦中打結的事情,她可以很清楚地幫他分析出來,這對一個剛清醒過來的人,簡直有些……匪夷所思,但他寧願當她是十分聰明的。

  她的不受重視……像極年幼的他,讓他好心疼,若是他,早就躲在角落裡偷哭了,甚至還有過離家出走的經驗,她怎麼一點也沒有難過的神色,還這麼滿足?

  「二哥,你的眼神真奇怪。」

  她才說完,忽地整個身子被壓在他的胸前,她嚇了一大跳!雖然知道他沒有冒犯之心,但仍是教他身上的男人味道薰紅了臉;他身上的味道除去男人味之外,還有淡淡的草土與微妙的香味。

  她曾經在羅家前頭的花園裡也看過幾株蘭花,很認真地對著蘭圖認花、聞著蘭花味,似有所同又有不同。

  他身上的味道更……微妙,不濃郁,像一股極淡的幽香;也不似脂粉味,反而偏蘭花本身的芬芳,只是她偷偷找過好幾種蘭花,沒有一朵現今盛開的蘭花完全符合他身上的味道。

  這種感覺好熟悉啊,尤其他心髒的跳躍聲很清楚地在她耳邊響起,她甚至可以明確地抓住他心跳的拍子。

  那是當然的,她聽了十七年的心跳……咦,十七年?

  「好,就這麼決定了。」他的聲音忽在她頭頂響起。

  「二哥,你決定了什麼?」她好奇問。

  他將她推開一點距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雙眼,認真地說道:「我當你哥哥,一輩子就是哥哥了。你喊我哥哥,我就疼你當妹子,沒別的妹子了。」

  她高興地點點頭,說道:「一輩子當哥哥,你說的,不反悔喔。」

  「我從來不說謊的。」

  「打勾勾,反悔的……就……」她遲疑了下,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景象彷彿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對她說過,但是後來呢?

  他見她一時想不出來,便爽快說道:「就天打雷劈吧!」

  小雨稀稀疏疏下著,在街上來往的人扛著大包小包地辦年貨。

  她坐在客棧靠近櫃台以及外頭街上的桌前,好奇地在街上打轉一圈後,溜過客棧裡的高朋滿座;她再將目光落在身邊的邵蘭草身上,他正連眼也不眨地越過掌櫃後頭的布,裡頭隱隱傳出輕微的哭聲。

  「我總能認出她的,一定能的……」他嘴裡喃喃說服自己,卻連一點把握也沒有。

  羅靈琇低聲說道:「二哥,你別緊張,凡事總要穩著點,做起來才會得心應手的。」

  他聞言,暗暗深吸口氣,硬擠出笑來:「你說得沒錯。你說話愈來愈不像十七歲的小姑娘了。」

  「我有時也這麼覺得。」她自言自語道。

  邵蘭草聽她彷彿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回過神看著她笑道:「你這只是叫老成,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在我瞧來,反而你像姐姐,我是弟弟呢。」

  「蘭草弟弟,叫我一聲好姐姐嘛。」

  他被她的語氣逗笑了,又看她小小的身子穿著男裝上這男裝是他十二歲時候的舊衣,她穿起來倒挺合身的。

  他的眼角忽地覷到她身後的那一桌正瞧著他,他的眼光立刻掉開。

  「怎麼啦?」

  「我……沒什麼。」他的視線左移到另一桌,注意到另一桌的男人也在看著自已,他心裡微惱,垂下眼。

  羅靈琇怔了下,拉著他的衣袖。「你不愛待在這裡是不是?不然咱們先去找別家的嬰兒好了。」

  「不不,沒有關係,我一定要先看這姓石的女嬰!」他垂著眼低語:「我只是……怕引人注意。」

  引人注意?這裡人這麼多,他們在其中並不算是絕對的出色,怎麼會有人注意?

  他遲疑了下,忽地反手緊緊握住她的小手,羅靈琇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一激動時,就會抓住她;不是搖著她的肩,就是抓著她的手。她原以為這是他的習性──情緒一激動時,就會拉著周遭的人,但他們跟著邵開春一路坐著馬車來的,沿路上,也沒有見他拉著邵開春猛搖晃啊。

  「對不起,連累你了。」他喃喃道。羅靈琇不得不靠近他,方能聽得清楚。

  「我跟開春小時候跟著爹上城來拜年過……」

  「哦?」

  「那時瞧過我的人都覺得很好奇,我跟開春怎會是雙胞胎?我人醜又大頭,遭人指指點點,我雖心裡難過,卻不敢跟爹說,我怕他也感到丟臉,我……我……不太喜歡進城,這也算是部分的原因。」

  「二哥,你的頭真的滿大的,如果我躲在你的大頭下,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遮雨?」

  「啊?」他楞了下,往她瞄去,瞧見她滿面笑容。他的心酸事有這麼好笑嗎?頭大也不是他的錯啊……他見她忽然伸出手臂勾向他的肩,他嚇了一跳。「你做什麼?」

  「咱們現在這樣子像什麼?」

  勾肩搭臂的,當然不三不四,對她的名聲有所損害。他不安地看著旁人凸出的眼睛,又看她向自己眨了眨眼,小聲說道:「你在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雖說拿我當哥哥看待,也不可以……」

  「我現在是男兒身呢。」她眉開眼笑道。指指自己戴著暖帽、穿著男孩衣服,邵蘭草還不明白她話中意思。突然間她雙掌合十,低語:「大嫂,侵犯一下下你的寶物,小妹沒有邪念,沒有邪念。」

  「寶物?」

  她突然俯前親了一口他蜜色的頰畔,他嚇得差點魂飛魄散,同時彷彿聽見好幾隻眼睛凸出掉下地的聲音。

  「你……你……你這是在做什麼?」他顫聲問道。

  「年關將近,開個小玩笑嘛。」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你知不知道現在在旁人眼裡看起來是不倫不類?」他的聲音微顫,臉頰熱烘烘的。

  羅靈琇看他真的保守得緊,壓低聲音說道:「不倫不類也是咱們的事,二哥,你的煩惱真多……」見他微微呆了下,正要再叫他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看法,忽然看見布幔之後走出掌櫃的老婆。

  「撲通」一聲,兩人心口齊跳,緊張地看著對方。羅靈琇稍稍從他大頭下往布幔偷瞄去,瞧見那嬰兒躺在裡頭的桌上,揮舞著四肢。

  「二哥,我看那老闆娘是出來幫忙的……」

  「所以我們可以偷溜進去?」邵蘭草難得靈光地接道。

  兩人同時對看一眼,心口又跳了一陣。邵蘭草沒有幹過這種事,他不由自主地抓著她的小手。

  「二……二哥,我當把風的,你覺得如何?你進去瞧,我在外頭照應著……呃,好啦好啦,你的大眼好大,掉出來的眼淚也很大顆,都快嚇壞我了,我跟你一塊去就是了。」

  邵蘭草不忘先放碎銀子在桌上,兩人才慢慢地縮小縮小再縮小,降到桌下,再偷偷摸摸地爬向櫃台。

  他們這一桌離櫃台極近,掌櫃到廚房去,老闆娘上二樓招呼,羅靈琇滿臉通紅地跟著他的屁股往櫃台移動。

  突然間,她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他們。她悄悄抬頭,瞄到櫃台另一頭的桌子坐著一名背著長條物的青年歪著頭在看他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見那人的眼神似乎好像在說:邵蘭草不像是偷雞摸狗之輩,卻做起偷雞摸狗的事情。

  她還是陪著笑,汗流滿面,看那人沒有意思要大喊,她便趕緊跟著邵蘭草鑽進布幔之後。

  「在這兒!在這兒!」邵蘭草一見那嬰兒在桌上,他立刻跳起來激動地要抱起那女嬰。

  「二哥!二哥!搞清楚,你要搞清楚啊,她是姓石,可是姓石的有兩家,不見得一定會是她,你沒見過大姐姐的臉,那快想想有什麼特徵?」

  「她的頭髮很黑很長很亮很美!」

  「這女嬰還是禿頭啊!」

  「啊,這,這……她的背很美很白很細很滑很……」他嚥了咽口水。

  她好心地接道:「很令人垂涎?」

  「呃,可以這麼說啦……我年紀愈大,每回見她,心裡老直跳著。」

  「可是哪個女嬰的背不是很美很白很細很滑……不然,二哥,你看看她!看看她!有沒有感覺?有沒有心跳得很快的感覺?」

  邵蘭草直瞪著那想要說話的女嬰,努力地瞪、努力地看,怎麼看,眼裡都是一個女娃娃的樣子。

  「我的心是在跳,可是感覺不一樣啊……」他一定可以認得出來的!一定辦法可以認得出來的,如果認不出來,那就是!「會不會她是男的?所以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男的?」這二哥是昏了頭嗎?

  「搞不好老闆娘是在照顧其他嬰孩,她自己的女兒不在這裡。靈琇,你幫我看看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我?」

  邵蘭草用力點點頭,說道:「她若是女的,又不是我夢裡的大姐姐,那我偷看了她的身子,豈不是要負責嗎?」

  「那我呢?萬一是個男嬰……」

  「機會很小,拜託你了,妹子!」

  羅靈琇瞪著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角落,背過身子。事關未來大嫂的事,他倒變得挺聰明,而且很過分呢。

  「為什麼我要認你當二哥呢?」她喃喃道。看著嬰兒朝她笑著,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地拉開包著嬰兒的布。「不怕不怕,我看一下下就好。他怕他名節

  毀了,他的大姐姐不要他,其實我也很害怕啊……」

  她的視線隨著錦布的褪去,看見嬰兒的小胸胸、小肚肚,接著是……她嚥了咽口水,半合著眼,從眼縫裡溜出去瞧著那嬰兒的下半身。

  「你們是誰啊?」

  「啊!」羅靈琇受到驚嚇,脫口大叫一聲,往門口瞧去,看見生得富泰的老闆娘正錯愕地瞪著他們。

  邵蘭草連忙上前解釋道:「我們……別誤會,我們不是要偷……不是要偷嬰兒的……」

  「偷嬰兒?」老闆娘尖叫起來。看見自己的女兒露出赤裸的小身子,而眼前這兩個男人正看盡她的身子。「那口子啊,有人搶咱們的女兒啊!」

  「我沒有……我沒有,我連看一眼都沒有!」

  羅靈琇拉住他拚命搖晃的雙手,瞧見剛從廚房沖回來的掌櫃正拿著菜刀,她倒抽口氣,拉著邵蘭草就往窗口跳。

  「二哥,快跑!」

  「我們沒做壞事,只是要看看……」

  「有人會信嗎?若是被抓到了,送到衙門怎麼辦?你大哥不是正要學著做生意嗎?若是讓人知道他弟弟在幹偷嬰賊,還有人願意跟他做生意嗎?」

  邵蘭草聞言,臉色頓時發白。一想到會連累邵開春,他一翻過窗子,雙腳一落地,「咻」地一聲,他沖向街口的速度極快。

  羅靈琇張大嘴,瞪著他踩過的地飛濺出水珠來,淡淡的沙塵撩起,她身後傳來怒罵聲:「臭小子!敢輕薄我女兒,你不要命了!」

  她回頭一看,看見掌櫃拿著菜刀往她這裡沖來。她嚇極,閉起眼睛拚命地往前跑,嘴裡喊道:「我不是!我沒有!二哥!救命啊!我沒有輕薄!我不是!」她奮力地跑著,但她身子嬌小,雙足跨不大,又才剛開始走路走穩了,她跑著,聽著身後愈來愈近的足音跟菜刀劃過空中的聲音,她心裡一急,跑到一半,狼狽地撲倒在地。

  小雨仍然在下著,污水濺了她滿臉都是,整個身子都陷進泥水之中,她害怕地喊道:「二哥!二哥!救命!我不要被留下來!二哥!二哥!我不要再一個人了!二哥!」遠方滾滾沙塵混著污水及時煞住,又倒沖回來,形成小小的風暴。她眼角好像瞄到巷口有邵開春的身影,但他好像要避嫌,不願出來相救一把。

  她還來不及從水泥裡掙扎起來,突然有人衝到她的面前,將她一把抱起,丟到背後。

  「抓緊!」

  她一楞,背著她的人雙足一沖,她差點飛出去,趕緊抱住他的大頭。

  「不要跑!還我女兒清白來!」

  「不跑不行啊!二哥,快衝啊!」她勒住他的大頭,直喊道。

  「廟在哪裡?往哪個方向?快!」

  「啊?在……在東邊,對對,出了客棧往東邊跑!」這時候他還不忘尋找第二個石家嬰兒,她簡直佩服……得想要勒死他了。

  他跑得極快,彷彿背上根本只是背著一個小布娃兒,水珠不停地從她臉上滑落,她看見街上買年貨的人紛紛走避,免得被他濺起的水花噴到。

  景物一直向後退,像是一幅又一幅的畫,很快地從她的眼前晃過。這種感覺……好像曾經發生過,在很久以前、在她睡著時、在她的夢裡……她曾經有過的人生像走馬看花一樣,不停地倒著播放著,引起她心裡的怨恨、她心裡的不平……可是……她不要怨恨、不要不平了,現在她很想高興地活著。她慢慢仰起臉,望向灰白的天空,現在就算有很多遺憾,可是還有很多快樂的。

  「你……你笑什麼笑?」邵蘭草忽然聽見她的笑聲,心裡覺得奇怪。他們是在逃命,可不是在玩啊!

  「沒,我沒有笑……」她雙手趕緊摀住嘴,但整個人又差點飛出去,連忙抱緊他的大頭。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大頭其實給她很安心的感覺,所以才會在第一次見面的剎那,就覺得他很溫暖,可以給她足夠的親情。「二哥……我真的沒有笑你的意思,但是我想提醒你,你跑得太快了,咱們過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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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6: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跑到廟前,尋了半天,找不到那個石姓人家住在哪兒。本來要問人再細找的,後來雨愈下愈大,只得暫時躲進廟前屋簷下避雨。

  冷風吹來,穿透羅靈琇渾身濕透的衣服,她忍不住掩嘴打個噴嚏。

  「很冷嗎?」見她微微發抖,邵蘭草趕緊脫下厚重的冬衣披在她的身上。「衣服外頭沾了點雨水,但還算溫暖。你等等,我去請問師父可不可以騰個房間讓你換衣服,免得著涼。」

  她不及喊住他,就見他迅速地鑽進廟門的人群裡。

  她只好發呆似的站在廟前的屋簷下暫時避雨,看著求神拜佛的婦女進進出出的。年節到了,保佑平安的不少,香火的味道撲到鼻間,誦經與祈願的喃語模模糊糊地傳進耳裡。

  千百年來,世間有多少人向上天祈求心中的願望,其間又有多少人曾經得償所願過呢?她的心中閃過此念,不由得雙手合十,低喃:「天上若有神,我二哥邵蘭草雖跟我沒有血緣關係,但,卻是個非常好的人,我祈求上蒼能讓他早日找到他夢裡的大姐姐,共偕……」遲疑了下,才道:「共偕連理,可是不能拋棄我這個妹子喔。」

  她見有路人帶著小孩擠進屋簷下避雨,人太多,她思量了會兒,走下階梯,快步跑向廟前對街的一棵樹下避雨。

  樹旁貼著衙門發出的公告紙,她慢慢地認字,自言自語道:「官府在徵稀有蘭花的品種啊。」

  她曾聽蘭草提過,世上各花都有其價值,蘭花早在極古之時就有「王者之香」的封號,民間雖已普遍栽種蘭花,但宮中仍然喜歡培育珍貴稀有的蘭花種。

  二哥他爹辭官之後,也在府中醉心蘭花的種植,她曾偷偷爬上高牆,看見邵家的花園裡都是在普通蘭譜裡可以看見的花種,並沒有什麼特別,顯然主人純以養蘭為樂,而不計較花類品種的稀有。

  「靈琇?」

  她轉身瞧見他在廟門口張望,她笑著向他招招手。「我在這裡呢。」

  他循聲看來,直覺露出傻氣的笑容,跨步往她這裡走來。

  他的身後是廟門,淡淡的香火味與誦經飄來,混合著一股異香;他的身姿行路明明正常得很,偏偏在香火裊裊中,顯得優美而典雅。她的眼角覷到側身經過他的旁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轉身瞧他,她想將目光掉開,卻難以控制。

  她發呆地看著他彷彿走在香火上,淡淡幽香撲鼻,讓她一時失神。

  「靈琇,你跑來這裡躲雨啦。」

  他的笑聲驚回她的神智,她一楞,用力眨眼,看見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自己面前。

  他身上的香味依舊,到底是出自何處的?一個男人怎會有這種體香?她心裡有無限疑惑,卻問不出口來。

  「我很引人注意嗎?」他不好意思地小聲問道:「我進廟裡,一直有人盯著我瞧。我的頭雖大,可也沒有大得嚇人吧?」

  「不是這樣的。」她脫口。旁人盯著他看,不是因為他頭大,而是……而要她怎麼說?

  明明他長得並非絕顏,卻會讓人不知不覺地注意到他,離不開視線的。

  邵蘭草見她似乎有些回不過神來,他笑了笑。眼角看見公告紙,走上前細看,搖搖頭,說道:「一定又有不少人要上山采蘭了。」他怕她對這世間的事還不甚了解,便細心地解釋道:「我聽爹說過,每逢宮中徵蘭,總會有不少人上山求求運氣,若是發現了不曾見過的蘭花人透往宮中培育,將來是絕對少不了好處的。」

  「哦……二哥,你府裡養蘭多年,難道沒有想過上山試看看嗎?」

  「爹曾提過他當官時,曾有人送一株名貴蘭花,沒多久害蟲蝕了這株蘭花,爹很心疼。蘭花適合在空谷中生長,若是強植它處,不是真心愛蘭的人是照顧不了的。」他話題一轉,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廟裡只准女客逗留,我本來想說你是女孩家,在裡頭避雨應該是可以的,但我又怕人家發現你是羅家姑娘女扮男裝的,跟我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對你的名聲也不好……所以你忍著點,咱們就在這裡避避雨,一等雨停了,我們就回開春那兒。」

  她點點頭,道:「好。」

  邵蘭草微微一笑,正要再跟她說話,忽然間眼皮沉重,困頓起來。

  「二哥?你累了嗎?也對,你背著我跑了好遠的路,我們靠著睡一下,好不好?」

  他聞言,心一跳,直覺道:「這……不太好吧?」奇怪,他為何要心跳?是太純情了?還是因為其它原因?

  「二哥,咱們是兄妹,你老這不好、那不好的,是不是真將我當外人看待?」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老覺得一近她的身,心裡就有股不對勁的地方;若跟她說了,他怕自己無法表達清楚,她會以為他仍將她視作外人。

  但是那種不對勁就像是有人在敲著他的心口,一直有什麼束西要破胸出來,告訴他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似的。

  他看她疑惑的眼神,只好點點頭,吞了吞口水,臉紅說道:「你不嫌棄我重的話……」

  見她笑開了,他只好把肩膀慢慢貢獻過去。她正要歪頭閉目,他突然看見她將他的外衣罩在前面遮風,身後的濕衣仍貼著她的背,風從身後來,她還是會冷。

  「咱們背靠背地休息一下,好嗎?」他貼心地說道。

  她不疑有它地點點頭,邵蘭草慢慢繞到她的身後,想起不知何時才能找到大姐姐……那是說,如果找得到的話。

  緣分、緣分,真的有緣分嗎?

  他告訴靈琇,他一定認得出來的……其實他一點把握也沒有,要怎麼認?記憶中沒有她的長相、沒有她的特徵,連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找得到她?

  不,怎能這樣沮喪?他用力吸口氣,暗暗告訴自己,一定有法子的!只要能讓他遇見她,一定有法子能認出她的!一定能……他的背微微貼上她的,一股輕顫就像是火花一樣飛竄上身,從他的背爬上他的頸、他的臉、他的眼,讓他的臉全麻了起來。

  剎那間,他的身體僵硬起來,難以動彈,就連身內的血液也停止了般。

  隨時,他聽見心口撲通一跳,跳得好高好遠,連他都以為從身體裡跳出來了。

  「二哥,你的背好暖。」她縮了縮肩笑道。

  只要能再遇見她,他一定能認出來的!他曾經充滿信心地告訴自己。

  麻感不停地刺痛他的臉頰,他慢慢地回過頭,瞧見她的身子矮矮小小的,全然不似夢中的背;她的頭髮……頭髮?他忽然掀了她的暖帽,讓一頭長髮滑落背上。

  她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

  「二哥?」

  「二哥?」他重複著,呆呆地看著她長髮披肩的樣子。「你……終於轉過身來看我了……」

  「啊?二哥,你怎麼啦?」

  「再靠一次!」

  「什麼啊……」她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他用力將她轉了身,背對著。

  「二哥,發生什麼事了?你要告訴我,我好幫你想辦法啊──」

  溫暖的背輕輕貼上她的,她微楞一下,感覺到他的背在輕顫。有這麼冷嗎?

  「是啊,我怎會忘了……十七年的相處模式,我怎會忘了……」他喃喃道。那種熟悉到已經習慣的感覺,怎會忘了?

  但她的背纖細又嬌小,怎會是同一人?再者,她已經十七歲了,自然不可能會是夢裡的大姐姐,靈琇並非嬰兒啊,是他搞錯了吧?是他搞錯了吧?

  是他對夢裡的大姐姐走火入魔了,才會誤將靈琇這妹子錯當成是她吧?她是他妹子啊──「二哥!」羅靈琇輕叫,驚訝地瞪著他沖出樹下,隨便抓住一名少婦的手臂。

  他在做什麼呀?她瞪著他硬將自己的背靠上那少婦的,他的臉色詭異到有些發青,她驚喘一聲,然後便瞧見像是那少婦的相公揍他一拳,隨即他倒地不起。

  「二哥!」她雖不知到底發生何事,仍嚇得奔進雨中,跪在他的身邊,喊道:「二哥?」

  「我不是你二哥……」他喃喃道。被揍的那一拳,讓他腦中昏昏沉沉的,昏迷過去,他又掙扎著要清醒過來。

  恍惚間,他瞧見有一個很眼熟的黑影在晃動……是誰?現在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裡?

  他的夢裡很久沒有人來了,一直是荒蕪的一片。地上的雲、天上的花,連他最喜歡的女子都不見了──「因為你的夢成真了。」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拉回他昏沉的神智。

  他定睛一看,瞧見那抹人影穿著黑袍,以寬大的黑袖遮面。

  「你……是誰?」

  「我入你夢裡第三次,算是仁至義盡了。」

  那聲音聽不出是男是女,邵蘭草迷迷糊糊的,明明感覺羅靈琇在喊他,他肉體上的嘴,卻說不出話來。

  「現下,那害蟲不在你身邊,我是特地來通知你一聲的。」

  「通知我什麼?通知我……你又搞錯了嗎?還是我搞錯了?靈琇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明明不能說話的,卻聽見自己顫抖著聲音問道。

  「你不是認得出來嗎?」那鬼退開一步。

  「我……」就是認出來了,才一時難以接受啊。她真心將他當成兄長的,上天存心要他天打雷劈嗎?「為什麼你遮著臉?不敢見我?」

  「我是鬼,就算地位再高,站在廟前也不敢正面相對。」那鬼的聲音清清冷冷的:「我只是來通知你一聲,你的未來導入正軌了。」

  「正軌?」

  「你投胎轉世原是為了點石成人,她既然甘願變成人了,接下來就由你自己看著辦,季節司神已經發現那害蟲搞的鬼,請雷公雷婆解決多餘的性命,以後你再也不必受不該受的苦。」

  不該受的苦?是什麼?為什麼這鬼說的話,他老是聽不懂?

  「世間有誰的生命是多餘的?」怎會有多餘的生命?就算有,也不該由上蒼來結束啊。

  「自然是那害蟲的。他存心擾你蘭花之神的任務,特地隨你下凡,讓你受盡一切苦楚。現在季節司神已獲知一切,我雖是共犯,也是被那害蟲所迫,我已領罪罰,特來通知一聲,以後就再也不關我的事了,等他被劈死,我討回我的一張臉後,再也不相欠。」

  「害蟲?害蟲?到底誰是害蟲?」這鬼老提到害蟲,他卻一直不知是誰。

  「你生命中累你最多的人是誰?」

  「累我最多?我不知道。」

  那鬼歎了口氣,顯然沒有料到他轉世之後變得如此愚笨,道:「那害蟲就是你兄長邵開春。」

  他的話像是把利斧狠狠地劈向邵蘭草的心口,他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過你也算幸運了。蘭花栽種不易,尤其有害蟲纏身,你能長得這麼好,真是奇跡……啊,時候到了,我該走了。」

  邵蘭草見那鬼慢慢地退後,他想要追上前問個仔細,雙腳卻像是被釘住一般,難以動彈。

  那鬼隨著離廟愈遠,慢慢放下寬大的黑袖,露出蒼白髮青的臉孔。

  邵蘭草更是驚嚇過度,看見那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小臉,極為神似靈琇不笑時的模樣兒。

  他忽然憶起這鬼在他七歲時曾入他的夢,提及隔壁女嬰是具空殼子,連臉也是這鬼給的,只是靈琇常笑,將這張臉用笑點綴得很……很人性化;而這鬼的這張小臉,像面具一樣冰冰冷冷的……他又想起這鬼提到作弊,才會讓有靈琇的肉體出現……他一時腦袋混亂無比。點石成人?他為什麼要點石成人?靈琇若是他夢中的大姐姐,為什麼她清醒之後不記得他?還是她記得他,卻只願意當他是兄長?

  「二哥!」

  「我不是你二哥!」他忽然大叫,完全清醒過來。

  羅靈琇楞了一下,看著他滿頭大汗地叫喊,心裡不知所措,仍是小心地用袖尾拭去他的汗珠。

  「二哥……」她怯怯喊道。見他沒有再排斥,暗鬆口氣,露出笑說:「你還好嗎?我真怕你一昏不醒。」

  「昏?我昏了嗎?昏了多久?」他坐起來,瞧到她又伸手要擦他的汗。他滿臉通紅地避開,瞧見四周攏聚的人群。

  「才一會兒而已,二哥……」

  「別叫我二哥!」他衝口道。在瞧見她迷惑受傷的表情後,他連忙解釋:「我不是拒絕你,我……我……」要怎麼說,她才會明白?

  他伸手想要緊緊地抓住她,試圖要用笨拙的嘴告訴她,原來尋尋覓覓,佳人就在眼前,她是不是願意……願意先放掉兄妹之間的感情,改用另一種感覺待他?

  手才伸出,雨正好打在他的手背上,飛濺起小小的水花來,噴到他的臉頰。

  「雨……雷……害蟲……開春!糟了!」他驚叫,迅速地跳起來。

  「二……二……」

  「蘭草!叫我蘭草!」不及顧到她,他立刻往城裡的唯一一條路奔去。

  「二哥跟蘭草不都是同一人嗎?」她被他弄得一頭霧水,見他又不像排斥她,那為什麼突然之間改變甚劇?

  「等等我啊,二哥,你要去哪裡?別拋下我!」

  在哪裡?在哪裡?

  可惡!

  他怎麼不問清楚開春現在該在哪兒?他記得開春住在叔伯家中靠內側的房間,裡頭沒有窗,就算天打下雷來了,也不可能七拐八彎地鑽進開春的房間,何況這時候開春應該待在外頭跟著叔伯學生意。

  是他這個弟弟當得太失敗了嗎?

  沒有花心思去關心過開春……就算是他當得失敗,但也輪不到那些神作主啊!

  如果那真是神的話!

  那鬼談什麼花神、談什麼任務、談什麼點石成人,他都是有聽沒懂,只知他夢中的大姐姐似乎是他懷裡的小石頭化身,如今靈琇極有可能是他夢裡的姐姐,那表示夢不假,那鬼說的應該也沒有假……都是真的,那開春就是害蟲了?什麼害蟲?他一點也不明白啊!而那鬼又說得好像是為了他,要將開春除去?

  開春有什麼罪?有什麼罪讓開春足以至死的?

  開春雖談不上孝順父母,但也從不讓爹娘煩惱過,更沒有違背過爹娘;待他這個弟弟是壞了點,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開春死啊!

  至少,開春沒有犯過大罪,兄弟間若要死,死的也是他吧?他的相貌從出生就讓爹娘煩惱,他的聰明遠不及開春,讓爹娘更擔心他的將來,若真要稱罪,他才是那個罪人吧!

  他氣喘吁吁地跑上長橋,過了橋再跑一段小路就可以入城。先回叔伯家,總會有人知道開春去哪兒了──「開春?」他猛然煞住步,瞧見邵開春就在橋頭。

  邵開春也停步,微訝地看著他的狼狽,而後恥笑:「你這小子剛才在搞什麼?搶人家的女嬰,要丟咱們邵家的臉嗎?」

  「開春,你怎麼在這兒?」

  「啐,你以為你是怎麼逃的?若不是我去擺平,就算現在你跑了,之後讓人發現你是跟我入城的,還不是讓我丟臉?」

  「我沒有……」

  遠處白光在閃,邵蘭草從未受過如此驚嚇過,他只願自己的雙腳健步如飛,只願自己能有非常人的力量!

  「跑!」他大叫,瞧見天頂之下裂出一道閃電,直擊而下。

  邵開春微楞,看著他直撲而來。

  他素知邵蘭草沒有什麼攻擊力,自然不會莫名其妙痛打自己。可他叫自己跑?

  有人在追嗎?他瞧見邵蘭草身後有羅靈琇在追,他心裡覺得奇怪,又看見邵蘭草愈跑愈近,目光卻放在自己的頭上。

  他心裡有異,直覺抬起頭,驚愕地瞧見天上直劈一道雷下來,就對著自己。他心中閃過第一個念頭就是跑;第二個則是他有什麼錯?雷要來劈他?

  他的腳步才要移動,雷電如迅,「啪」地一聲擊進他仰起的眉心之間。

  痛感從他的眉間蔓延,腦中白光紛亂,隨即胸前遭到撞擊……他慢慢低頭,看見邵蘭草撲進自己的懷裡,像要推開他,為他承受這莫名其妙的雷劫。

  出於本能地,邵開春一把要推開他,免得兄弟兩人同遭雷殛。而後,邵蘭草他抬頭對上自己的雙眼,緊緊抱住自己不肯鬆手──他好惱!這大頭小子連命也不要了嗎?他一時掙脫不開來,最後兩人雙雙跌在地上。

  事情的發生不過在一剎那之間,卻像過了百年之久,邵開春感到自己仍然活著,思緒緩慢在移動著,四肢乃至身軀全然無法動彈。

  「二哥!」

  那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誰在叫著蘭草呢?邵開春的身體四平八穩地躺在地上,看見天上又直擊一雷下來,仍是對著他而來,顯是見他未死,再來一擊。

  為什麼?

  一次可以說是意外,第二次呢?他犯了什麼錯?

  他死了,家中爹娘怎麼辦?蘭草天性老實,若讓人騙了怎麼辦?他若不在,邵家因此一敗不起怎麼辦?

  轉念之間,他還是無法動彈逃命,也只能認命地等死。

  「開春!」

  又見那個老實到簡直笨死的蘭草又狼狽地撲過來,雷電已劈,不及避開,直接打進蘭草的背心;

  蘭草倒在他的身上,那股電力透過蘭草,穿到他身上時,那衝擊讓他痛得微彈一下。

  「別……別打了……他是我哥哥……別打了……」邵蘭草半昏半喃道,渾身仍有電殛後的吱吱響聲。

  邵開春呆呆地、幾乎恍惚地注視灰蒙蒙的天空。雨打在他身上,他已經沒有知覺,唯一的感覺是他還活著,天上的大雷卻不再擊下來了……因為有蘭草壓在他的身上嗎?腦袋昏昏沉沉的,卻在方纔那一雷打中眉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不停地讓他腦海中走馬看花,不停地回憶、不停地回想……直到第二擊穿透蘭草,打中他的心口時,他才想起來--他的前世是一隻害蟲,用盡詭計隨邵蘭草投胎,為的是毀他的任務,讓他在天上丟人現眼,永遠也翻不了身。

  因為,他這個害蟲,本來就是蘭花的大敵。

  天生的容不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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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3:1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神,花神!

  石頭,任務!

  作弊,投胎!

  大頭醜顏,恨!

  遺忘……然後哭泣!

  「喂喂,我還沒有死吧?值得哭成這樣嗎?」混亂的思緒中夾雜著泣聲,讓他不由自主地喊道。

  「蘭草!」

  邵蘭草微微氣虛地張開眼,瞧見一名老婦人正關心地靠近他,他嚇了一大跳,脫口道:「好醜的臉!」

  「蘭草?」

  「啊,娘……是你啊。」我的天啊,他的娘一直都這麼醜嗎?不對,他怎麼能說自己的娘醜呢?

  「蘭草,你躺了好多天,總算是醒過來了。」邵母拭淚道:「人家扛你跟開春回來的時候,我跟你爹還以為……大夫都說被雷劈的人,是天譴,沒得救了,我跟你爹都不信……你們這兩個孩子平常又沒做什麼天大的錯事……」

  「等等!」邵蘭草忍不住伸出雙手阻止她再說下去。「你先閉嘴……不,我是說,娘,你讓我想想……我被雷打中了,開春也是……他還活著?」

  「他前兩天就醒了。」

  「這蟲子竟然還活著?」他惱道。隨即腦中又閃過人間幾幕,他慢慢地抱頭,低語:「我是怎麼搞的啊?」

  「蘭草?你可別像開春一樣啊。」邵母緊張兮兮地抓住他的雙臂。

  邵蘭草見她緊抓住自己的手背充滿皺紋,心裡直想人間轉眼即過,當年他出生時,眼裡瞧見的算是人間美婦的女子,如今已有老態,真是可怕。

  「開春他……他怎麼了?」

  「他前兩天醒來,第一句話問你如何了,隨即就不理人……」

  「不理人?」

  「他這兩天像悶了氣,誰也不理,也不准人進他的屋子,連飯咱們都不准送進去,只好擱在外頭。他這孩子一向不讓娘煩心,怎麼突然間……」

  「好好,我去看看,我去看看,拜託你別哭,謝謝。」

  邵母只覺他說話隱隱有異,與之前有些不同,但此起邵開春來,至少正常許多。

  邵蘭草動了動四肢,覺得活動如昔,便跳下床。邵母趕緊拿了件外衣讓他穿上,他皺著眉,瞪著那件略嫌舊色的外衣,不吭一聲地穿上。

  「娘,你先回房休息吧。」

  「你真的沒事了嗎?」

  邵蘭草勉強向她露出笑後,正要答沒事,忽然瞪著她身後桌上銅鏡中的大頭臉。

  他的嘴大張,顫抖地指著銅鏡裡的人,啞聲說道:「那……那是我?我的天啊,以前我怎能用這張臉活了十七年?早該自殺了!」

  頭大臉醜不說,還掛著奇怪的傻笑……拜託,好傷他的眼力,有沒有可以蒙住他臉的東西?他需要遮醜……他瞧見邵母奇怪地望著他,只好硬著頭皮,道:「我去看看那只……我是指開春。」

  他走出屋外,天色已是微暗。幸好是暗了啊,讓人瞧不見他奇特的容貌。這副模樣,簡直是丟人現眼,讓人見了不是存心要活活嚇死人嗎?

  路經花園時,他看了一眼已到花期再剩幾天就要盛開的報歲蘭。人間每朵花都有獨自的生命,含苞待放的花心裡睡著一個小小的花精,她們只有在盛開時才會清醒過來,那是說,如果在那之前沒有被蟲害給毀了的話。

  他停在邵開春的屋前,瞧見地上擱著完全沒有動過的晚飯,門窗都關得緊緊的,這只蟲子在想什麼?在搞什麼花招?又想設計他嗎?

  「誰?」

  邵蘭草楞了下,直覺答道:「是我。」

  屋內半晌沒有任何的聲音,邵蘭草正考慮破門而進時,忽然傳出邵開春的聲音。

  「你進來吧。」

  他聞言,伸出粗糙的手掌要推開門。才碰到門的剎那,他的心口突然狂跳起來,他不解自己在人間的身體為何有這樣的反應,遲疑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推門而入。

  門內,極暗。

  像是累積了數十天的黑暗,他還是藉著淡白的月光從他身後的門口照射進來,才勉強看見床沿坐著一個人。

  那人像全身融進黑暗之中,月光正巧照到那人的上半張臉,那雙美麗的黑眸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邵蘭草的嘴動了下,沒有說出話來,只緊緊鎖住那人天生的美目,彼此之間像要看透些什麼,卻沒有人先行開口。

  良久之後,邵蘭草才輕聲問道:「你怎麼不吃飯?」

  「我吃不吃,關你什麼事了?」

  哎哎,這臭蟲子還很拽嘛!也不想想若不是有人為他擋雷劫,此刻他早成一具焦屍了。

  真是看了就討厭。這蟲子的美麗遠遠勝過於自己的,天上人間的美感標準一樣,否則也不會有十二美麗花神爭位了,他下凡頂著這醜顏大頭,全是誰害的?

  他張口欲言,要痛罵這臭蟲子,忽地聽見這蟲子說道:「你沒事吧?」

  有事!當然有事!他美好的人間之旅全慘遭破壞,迷迷糊糊地受了十幾年的欺負不打緊,重要的是他的臉!他的臉啊!

  「我……還好,沒成焦人就是。」他聽見自己這麼答道,只覺自己內心有些異樣,不願戳破他是臭蟲子的事實。

  為什麼?他自問。

  「喔……」

  「你很希望我死在那場雷極之中?」他問道。

  「這是當然。你死了,可不再給邵家丟臉了。」邵開春譏諷的聲音傳來:「從小我就覺得我有你這種弟弟真是丟臉,我在城裡認識的朋友一來府裡,瞧了你,直笑家裡品種不良,才會有異種出現,你知道那時我多希望親手掐死你!」

  這是誰害的?若不是你,現在我絕對是一個翩翩美少年!邵蘭草微惱,偏偏話在唇邊又說不出口。難道是這十七年來的蘭草奴性堅強,被罵到連嘴也不敢還了嗎?

  他可是天界堂堂的花神、地上的第一香,誰敢這樣對他?

  「你……醒來後……不,你昏迷時又作了什麼夢?」邵開春又問,語氣似乎略帶緊張。

  自然是夢見了前因後果,外加自己作弊被騙的下場!邵蘭草雙拳握緊,盯著他的美目。這雙美目原本該是他的、美顏也該是他的,甚至那好聽的聲音也會是他的,都是這臭蟲子奪走了他的一切,讓他受了這十七年來的苦。

  難道這蟲子不知失去美麗,就不再配為一名天上的花神……不,無美不成花,就連人間也是一樣!這蟲子不但想要毀了他的任務,還想徹底打垮他的自信心嗎?

  「我作了一個世間最慘的夢。」邵蘭草沉聲說道。看著他的美目似乎閃爍了一下。

  「是嗎?」

  邵蘭草等著下文,卻不再見邵開春說任何的話。

  他來,本是要這蟲子……要對這蟲子說什麼,他也不清楚,只知醒來之後,他想過來看看,最好……最好逼得這蟲子在他面前狼狽到讓他哈哈大笑、一吐怨氣的地步,但來了之後,所有的話到嘴邊卻像是石頭一樣梗住了,不肯說出來。這讓他更惱。

  算了,反正他在人間活了十七年,不在乎再多活幾天,好好想法子折磨這蟲子!

  「我肚子餓了,要去找東西吃……你自己也吃點吧。」邵蘭草咕噥道,最好這蟲子多吃點,好有體力被他欺負。

  風水輪流轉,總要讓他好好折磨一下,否則他絕不回天上覆命去!

  「記得要吃飯啊。」他不忘提醒。

  邵開春冷眼看著他的背影,在他走到門口時,忽然開口:「我總算知道為什麼我老看你不順眼、老愛整你欺你了,就連現在我還是想要惡欺你。」

  那是因為我們是天敵啊!邵蘭草憋在心裡,卻又硬生生地忍住。

  他告訴自已,之所以沒有戳破的原因是要邵開春沒有戒心,就是要他像自己以前那樣可憐無助又無知地被他欺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誰說,真的久了成假;假的待久了,便能仿得唯妙唯肖,到頭來就能成真?」邵開春的聲音依舊是冷冷的:「那都是騙人的!假的永遠是假的,真的就算蒙了塵,它的光華仍不變。」

  「二哥……二哥?」

  誰叫他?

  「我……是我,靈琇。」

  靈琇?

  邵蘭草張目四望,瞧見小花園後頭的高牆上有一顆人頭忽高忽低的。他記得,靈琇很矮,矮到只有他的肩高,怎麼爬上牆的?

  「二哥?是二哥嗎?」

  邵蘭草飛快地奔到高牆,手腳俐落地爬上牆,在磚砌的牆頭上看見羅靈琇踞著腳尖,踩在從她房裡搬來的高椅上,雙手攀著牆頭,想要翻過牆,卻提不起身子來。

  「二哥!」她又驚又喜地看著他。「你還好嗎?」看起來像是沒有事,可是為什麼,「二哥,你……你幹嘛包著頭?是頭受傷了嗎?」

  「不,是因為我頭太大了。」

  「什麼?」他的頭不是本來就這麼大的嗎?

  「很醜。」邵蘭草不高興地說道。對著銅鏡照了半天,愈看愈醜,醜到最後實在不知道自己過去怎忍受得了這張臉這麼多年。

  「醜?我只覺得二哥你的臉好紅。」她坦白說道,也覺得他好像有點怪。

  邵蘭草楞了下。看著她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已,想起雷極之前,想起她原來一直是自已夢裡的姐姐……「轟」地一下,頓覺他的臉是紅了,是被燒紅的。

  「你……」天啊,他要去撞牆了。怎能讓她看見這種臉?之前他怎會用這種臉面對她?

  現在的他,同時擁有數百年花神與這十七年來邵蘭草的記憶。

  他記得自己當花神時,心高氣傲,是有點貪懶,但無損他的神格;他喜歡趴在她身上睡大覺,往往一睡就是幾十年,不知天上人間事,更不知他睡的竟是花神任務中的靈石。

  然後,當他成了邵蘭草,卻是天底下他最難以忍受的醜人……至少,在他眼裡是個醜人,又老實又笨、不知變通……呃,雖說都是他,但任誰也會選擇那個天上花神的記憶,邵蘭草的記憶只會讓他蒙羞丟臉。

  他的腦中不由得轉了幾幕小時邵開春欺負他的回憶、長大之後遇見羅靈琇……具有靈氣的美石……引魂使者這麼明顯的暗示,邵蘭草竟然笨得認不出,真是回天上也丟臉。

  「二哥,你又發呆了。該不會是你頭受了傷,怕我擔心,才把頭包得這麼可笑吧?」

  可笑?他在遮醜,在她眼裡卻變可笑?

  「小心!」他忽叫道,瞧見她一直搖搖欲墜的。他及時伸出手抱住她,卻被她整個身子拖下去。

  他暗叫不妙,奮力抱著她翻轉身子,狼狽地先她一步落在草地上,隨即他的背壓下重物。

  「好痛!」

  「二哥……」

  「別……別動」﹂他叫道,立刻感覺她連動都不敢動。她跌在他身上,是背靠著背的……這種感覺他怎會忘呢?

  「我……我有事想告訴你。」

  「二哥,你受傷了嗎?」

  「你就不能叫我蘭草嗎?」他不太高興地說道。

  「可是……」為什麼突然間要改稱謂?當二哥不是很好嗎?

  「咱們年紀相當,你喊我二哥,總是不妥。」

  羅靈琇終於忍不住,翻身從他背上滑下來,雙手笨拙地拉開包在他頭上的布條。

  她用力拍拍他的後腦勺,看他沒有喊疼,又摸摸他的大頭。明明就沒有傷痕啊,怎麼他說起話來跟以前不大一樣?

  他翻過身,有點不情願地面對她;見她擔憂的神色,他心裡偷偷地高興,但又嫌棄自己的醜臉。

  他自己都嫌棄了,她如何不會嫌?

  「你覺得很丑吧?」

  「才不會呢。」

  「你也覺得我的頭大吧?」

  她楞了下,老實說道:「幾乎是我的兩顆頭。」

  「大得夠嚇人啦。」

  「二……蘭草,」雖有些不明白,但仍順著他的意改口:「你是怎麼啦?是真的有哪裡受傷了吧?被雷打了,怎麼會沒有受傷呢?我這幾天直擔心著,我偷聽到你家丫鬟說你昨兒個晚上就清醒了,好像沒有事……可我又不敢確定,哪兒有人被雷打中了會沒事呢?所以就偷爬……其實你一定有哪裡受傷了吧?不然怎麼說的話讓人又惱又生氣呢?」

  語畢,她的雙手忽然又摸上他的大頭。

  她的小手軟軟的,像水一般,輕輕碰著他的臉,邵蘭草心跳加快,難以克制的。

  他瞪著她的小臉……其實,她的臉一點也不漂亮,至少不在他的美感範圍內,在人間算是中上之姿,可是,他的心跳就像是被雷打中的剎那所引發的那種感覺,忽跳忽停,全然不知自己的身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天上時,只覺他或臥或躺抱著這石頭睡覺,心裡十分安心又舒服,從來沒有料到她化為人時,自己竟然會……會心動。

  「你……你一點也不介意我丑嗎?」他結結巴巴地問,又回到了邵蘭草的個性。

  她微訝地看著他。「二……你在胡說什麼啊?家人才不會嫌丑呢。」

  「家人……」他心裡浮起淡淡哀怨,很怨恨自己沒有白面書生那種俊相,才會被當成家人。

  只有家人是不嫌丑的,呸!那是因為不用相處一輩子吧!

  「真的!」她雖不知何時又讓他的自卑復燃,但她很真心地把雙手放在胸口上,發誓道:「蘭草在我眼裡不醜,真的不醜。」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培養出美感吧!」他咕噥道。

  她皺眉,用力打了下他的大頭。

  「二哥,你別鬧了,我丑,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你不是說過你一點也不介意嗎?反正你有喜歡的大姐姐了,她也不會嫌棄你,我也不嫌棄你,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隨遇而安、生性平和的人,你是被雷打中了,打到失去理智了嗎?」

  「你喜歡我這樣的個性?」他訝問。

  「那當然。二哥的個性跟我很像,我自然是喜歡的。」

  有沒有搞錯?他以前那樣的個性,她竟會喜歡?見她雙眼認真無比,他心一跳、臉一紅,不由得垂下眼!忽然從他這個角度可以覷到她藏在袖袍之中的細臂有些脫皮。他抓住她的雙手,分別拉起她的袖子。

  「你的手臂怎麼了?」得了傅染病嗎?莫名其妙地脫皮,靠近手肘的地方還脫了一大塊,新生的肌膚呈粉紅色的。

  「沒有什麼啦。」

  「啐,嘴裡說是當家人,當個屁……呃,我是說,我的個性雖溫和,但你不將我當自己人,我當然不高興!」

  「沒什麼嘛。」羅靈琇見他固執得可以,便小聲說道:「是我那天追著你上橋,結果瞧見你跟你大哥雙雙被雷打中了,我心一急,去拉你!」

  「拉我?」

  「我怕你被雷打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就硬把你背到背上,拖去找馬車,還好後來有駕車的經過,才能連你大哥一起載上車,不然我好怕──」如今回想起來,她心悸猶存。

  邵蘭草見她雙眼流露出恐懼,趁著一股勇氣還在,雙臂一伸,用力將她抱進懷裡。因為不曾抱過女孩子,加上太緊張的緣故,他的力道太猛,讓她的頭頂撞上他的下巴,她胸前較為平坦的胸也狠狠地撞進他的懷裡。

  他沒料到這個「好處」,一時屏息,臉脹個通紅。

  羅靈琇嚇了一大跳,只覺他的味道撲鼻,他身上的花香之氣似乎更濃了……「二哥?」

  「叫蘭草!我又不是沒名字……我是說,靈琇,如果……如果……只是如果,我是個神,你願意隨我回天上嗎?」

  「二哥,你的意思是你要去遠方?」

  「也可以這麼說,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遲疑了下,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你要去哪兒?很遠嗎?是要去找你夢裡的大姐姐嗎?要去多久?」

  他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你……不會走,對不對?這裡還有你的家人,還有你那個不曾見過面的兄長,所以就算你將我當哥哥,還是不會跟著我走。」

  真悲傷,堂堂一個花神,竟比不過一堆亂七八糟的人類。

  「我大哥今天要回來了!」羅靈琇突然說道,嘴唇勾起傻傻的笑來:「我嫂子告訴我的,他知道我醒了,要回來看我。」

  果然。家人在她心裡是十分重要的,而他……不過是填滿她缺少親情的人而已。

  她看穿他沮喪的想法,連忙說道:「不是的!我真的喜歡你的,蘭草,我絕對不是隨便找一個人認兄長!我清醒後第一眼看見的男性就是你,可是我一點也不害怕、也不覺得陌生,反而好親切。

  當時我很想跟你說說話,明明知道好奇怪,但是,在我內心深處有一個感覺,就是親切等於親人,所以我才會脫口問你是不是我的兄長?今天若是換了旁人,我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二……蘭草,你一定要信我!」

  「你對我感到親切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蘭草,你知道?」她見他欲言又止的。

  邵蘭草暗暗深吸口氣,用力說道:「因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什麼?」

  「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大姐姐!我什麼都想起來了,你卻想不起來,我連你在我夢裡是不是喜歡我,我都不清楚!」

  羅靈琇楞楞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回神說道:「我當然是喜歡你的。」

  邵蘭草微惱,捧起她的小臉,怒道:「我說的不是你所謂的喜歡!喜歡家人,我呸!誰要當你的家人?我要當的是這個!」

  語畢,他俯下頭,用力地親上她的嘴。

  羅靈琇一時呆了。只能呆呆地、傻傻地看著他的嘴碰到她自己的唇……他的頭好大,給她好大的壓迫感,所以她連動都不敢亂動,這是事後她給自已的解釋。

  他的嘴唇也好大……至少比她自己的大多了;熱熱的、溫溫的,是當時的感覺。

  這……就是接吻嗎?

  接了吻,接下來呢?

  她雖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但也知道接吻表示定情……定的不是親情,而是男女之間的愛情。

  愛情?

  他愛她?

  蘭草愛她?

  那她呢?

  她的心口猛然一跳,還來不及想下去,忽然想起他的夢。那時認真對她訴說他夢裡的大姐姐,那可不是騙人的,蘭草也不會騙人的。

  她用力推開他,他的大眼瞪得她幾乎凸出來了,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直到聞到花香味,她才發現自己剛才完全屏息了。

  「你討厭我?」

  他一字一語地問著,彷彿她的答案極為重要。

  他的聲音好沉,讓她腦袋亂成一團;她暗暗要深呼吸,卻又發現自己完全提不起氣來,完了,萬一她無緣無故又睡著,不再醒了怎麼辦?

  「你真這麼討厭我?」

  「我……我沒有……」

  從喉嚨發出的聲音走調,好像是呻吟聲,她臉一紅,簡直不敢看他那一雙大眼睛了。

  他的大眼睛好像會勾魂一樣……天啊,就連她的視線也逃不開他可怕的大頭。為什麼此刻在她眼裡,蘭草瞧起來很像是那種書中寫得很深情的白面書生?

  「二哥……」她結結巴巴的。

  「蘭草!」

  「蘭……蘭草,我沒有討厭你,可是……可是你不是在找你夢裡的大姐姐嗎?你這樣是……是移情別戀啊……」

  「我沒有!」他怒叫,把她嚇了一大跳。「因為你就是她!」

  「我就是她?」是笑話吧?

  「對,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就是我朝思暮想了十七年的大姐姐!」

  他認真的態度讓羅靈琇不由得小嘴微啟,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正因她了解他的性子,所以才明白他不會說謊的個性。

  她在他夢裡待了十七年?是她?

  等等,蘭草他又想要做什麼?

  刺激過深,她還是只能呆呆地、傻傻地看著他逼近自己……然後他的嘴巴又吻住她微散的小嘴。

  他……他……他吻不夠嗎?

  他不知道這樣的接吻會讓她沒辦法呼吸嗎?唇貼著唇,就要訂終生,這樣子太隨便了吧……等等,他在做什麼啊?

  趁她的嘴張開,他的舌頭跑進她的唇間胡攪蠻纏的……蘭草到底在做什麼啊?

  還是……這才是接吻?

  羅靈琇一時驚嚇過度,只能瞪大眼睛望著他遮住所有陽光的大頭,任著他親……親……再親親……親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至少在她眼裡看來是如此的。

  因為他的大頭擋住了所有的一切,讓她的眼睛只能看見他深情的大臉、他深情的大眼、他深情的每一根毛……完了,他讓她的視線內充滿了他……他……他到底要親多久啊?

  她快要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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