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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佳 -【娶鬼為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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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1: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于佳 - 娶鬼為妻

從遇到她開始,
所有的事都見鬼了。
先是被胖新娘壓得半死,
隨後又差點迎娶八十八歲老太婆為妻,
末了還要跟一個殺豬的屠夫搶娘子,
總算逃脫鬼爪還得娶鬼進門。
他都已經給她名分了,
她還想怎樣?
總不能今生與她一鬼相伴吧?
她可是個五歲小鬼頭噯!
即使他同意,
月老也不會答應啊!
他上哪兒找「十二婚」兌換與她三生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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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1:43 |只看該作者
    前言——

  十二婚的來歷

  大學的旁邊有一溜書店,不是那種很大的書城,純粹是一家家小小的書店連成的龐大書群。讀書的時候養成了壞習慣,隔三岔五總要去那裡溜躂溜躂,找些喜歡的書回來。因為書店很多,一家家找,一本本翻實在是項聲勢浩大的工程,所以我管這叫作「淘書」。

  前段時間我就淘了一本很喜歡的書,看外表像辭典,裡面記錄的全是中國各地古老風俗,其中有關結婚的傳統習慣更是不勝枚舉。我第一次發現咱們的傳統簡直奇妙到不可思議,一時興起,我從中挑選了十二種婚姻形式,組成了現在的「十二婚」系列。

  算一算,我手上真的有好幾個未完成系列——「我是妖精我怕誰」、「澀世紀傳說」,未修改的「東方舞曲」系列,現在又多了這麼一套。大概這就叫「挖了坑不埋吧!」不能怪我的,我除了寫這些系列,還要寫很多的單本故事,所以創作速度自然比較慢。「十二婚」系列我爭取兩年內完成,大家耐心……耐心一點。

  來介紹第一個故事——十二婚之冥婚——《娶鬼為妻》,它是「十二婚」系列的首篇,也是貫穿整個系列的故事。既然是冥婚,肯定逃不開大鬼、小鬼。我好像寫過跟鬼有關的故事哦!《隨水長流》就是寫水鬼的故事,同樣是寫鬼,這兩篇故事有什麼不同呢?

  我哪兒知道?我剛開始寫,寫完了,你們看完了就知道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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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2:0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冥婚——

  古稱「婚殤」、「幽婚」,俗稱「結陰親」、「鬼攀親」。為漢族舊時封建迷信之婚姻陋俗,流行於全國各地。

  凡男女生前未婚而死,或已經訂婚而未婚夭亡,多由兩家父母、親友通過「鬼媒人」撮合定親,為亡子亡女舉行婚禮,使死者在陰間結為夫妻,建立家室,稱為「冥婚」。

  古時以二十歲為成年,故凡年十九以下而死者為「殤」,所以夭殤之男女成婚謂之「嫁殤」。凡生時非夫婦,死後遷其骸骨而葬於同墓,使在陰間成親者謂之「遷葬」或「配骨」。

  後代冥婚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少男少女死後,由雙方父母家人做主,為其合葬,結成鬼夫妻;另一種是少男或少女死後,父母為其尋找某一活著的少年做他的「亡妻」或「亡夫」。

  冥婚之俗,周代之前即已流行,自周以後歷代政府明令禁止,但因統治者帶頭違反,故長期以來屢禁不止,相沿成習。這種冥婚惡俗,解放後大陸漢族地區已基本革除,但台灣地區仍殘存「娶鬼妻」習俗:

  清晨亡女家人在路上放置姑娘的首飾、衣物,如果被未婚男子拾去,該男子便結為鬼女之夫;若是已婚男子拾得,拾者須將其子優先歸於亡「妻」名下,立碑上墳。

  ——摘自《中華傳統文化粹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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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哥!哥哥!」

  「誰在叫我?」見錢開徘徊在半夢半醒間,他極力與周公對抗,終於找回了半點神志得以張開一隻眼。

  有一個身著紅衣的小女娃正撐著紅傘哀怨地看著他,她居然……居然是飄在半空中的。她的腳呢?怎麼找不到她的腳?難道說她是……鬼?

  被這麼一嚇,見錢開醒了大半,他從床上跳起來,拿起桌上的火燭伸向前方,「你……你是誰啊?我沒有做虧心事哦!你別靠近我,我真的沒有做任何虧心事。」他慌亂地搖晃著手中的火燭,大有趨鬼之勢。

  虧心事?什麼是虧心事?紅衣女娃眨巴著大眼睛,向前跨了一步,黑夜在她的腳下蔓延攀伸。

  「不要啊!不要掐我!」見錢開向後再跳一步,「我真的沒有做虧心事,就是……就是上個月偷看隔壁阿花洗澡;去年冬至的時候把王太婆家的雞殺了;十七歲那年偷了家裡的錢去妓院,可我沒進去,我向神佛起誓,我真的沒進去,我沒……沒膽;還有我十四歲暗戀西出門的小蓮,可人家不喜歡我,她喜歡東入門的狗子,我一生氣就在狗子的麵湯裡放了點巴豆,這是我從小到大干的最大的虧心事了。真的!」

  「你沒有說實話。」

  五歲的小女孩居然有如此老成的聲音,見錢開傻呆呆地看著她,總覺得那小模樣總有幾分熟悉,「我沒有說實話?我哪裡沒有說實話?我該說的都說了。」

  小女孩飄啊飄,飄到了他的床邊,她稚嫩的小手撫著溫暖的熱度,那感覺讓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還是孩子的時候。

  「見錢開,你忘了嗎?在你七歲的時候,你偷吃了娘買回來送人的糖,還推到我的身上,害我被娘打了一頓。」

  七歲?見錢開撓撓腦袋,他哪裡還記得七歲時候的醜事,可是他卻記得這世上惟一能管他娘叫「娘」的就只有一個人,他那死了十二年的妹妹。

  不是他特意要記得如此清楚,實在是被逼無奈。娘每年給妹妹上墳的時候都會念叨著,每次他犯錯,娘也會念叨,就像三天前——

  「我的命好苦啊!怎麼生了你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啊!如果日開還活著,我就不用這麼命苦啊!可憐我日開死了十二年啊!」

  他也被念叨了十二年啊!難道真的是娘念叨的結果,死了十二年的小妹居然入了他的夢裡。難道說,他要死了,閻王爺特意派了妹妹來接他?不要啊!他還年輕,他還未娶妻,還沒為見家傳宗接代,沒道理讓他現在就去死吧!

  「你要幹什麼?我可是你哥哥,你不能這樣對我,萬萬不能!否則,你就是對不起見家的列祖列宗,對不起念了你十二年的娘。」

  她來這裡跟娘有什麼關係?哦!她忘了,活人成親都是要高堂在場的,「哥,我要嫁人。」

  嫁人?她?見錢開上下橫豎地打量著面前身不足他半人的小女娃,她根本就是個孩子嘛!嫁什麼人?

  「我已經十七歲了。」她強調,聲音更顯成熟,「在活人中,年方二八已經可以嫁人,跟我同年的隔壁阿花都做娘了。」

  是哦!妹妹要是活著,今年的確已經十七歲,是該嫁人的年歲了。「這麼說你要嫁人?」見錢開抬抬眉角,原來鬼也想嫁人哦!

  哥哥小時候就有點傻,今日得見似乎更呆了。日開跳下床,小腳在地上挪移著,「記著!這件事就交給你辦嘍!」她慢慢向牆走去,漸漸消失在見錢開的視野中。

  見錢開哆哆嗦嗦挪到牆角,拍拍這裡,摸摸那裡。臨了,他用兩隻手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真是見鬼了!」

  「娘!娘啊!日開的畫像你放哪兒了?」見錢開翻箱倒櫃找著許久不見的畫像,「娘,快點找啊!」

  見大娘在丫鬟的扶持下摸了進來,迎頭便罵:「小兔崽子,你又在幹什麼?你不知道這是日開的臥房嘛!十二年了,我一直將她的房間保存得頗好,不讓任何人動,就是盼著有一天她能回來。你現在闖進來做什麼?想壞了日開的仙氣是不是?」

  「甭仙了,您閨女早成了鬼,做不了仙的。」見錢開繼續翻著箱子裡的東西,背上忽覺疼痛,「娘,您又打我!」

  「誰翻日開的東西,我就打誰!」見大娘怒氣沖沖地盯著兒子,萬般心疼地蹲下來親手收拾起被兒子翻亂的東西,「日開那是多可愛,多乖巧的孩子啊!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去爬那棟沒建好的樓?她要是不去,今天就會好好地活著。算起來,若是她活到今天,也該出嫁了。」

  說到日開的出嫁,見錢開絲毫不敢怠慢,「娘,您先別跟我急,我找日開的畫像就是為了給她成親的事。我昨晚在夢裡見到了日開,她跟我說……」

  見錢開將昨晚的夢境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大有不幫日開找個「亡夫」,就該輪到幫他尋找「亡妻」的意思。

  聽獨子這麼一說,見大娘更是慌了手腳,「這可如何是好啊?即便你再不成器,到底也是我們見家惟一的香火。你死了不要緊,見家的香火要是斷了,我如何對得起你那死去的爹啊!不行,得趕緊想個辦法。」

  這還有什麼好想的,惟一的辦法擺在面前——「趕緊幫日開找個未亡人啊!」

  「你是說……」

  母子倆一對眼,這辦法有了!

  坐在路邊歇腳的李別恨完全沒有料到一場陰謀正一點一點地向他走近,他只是感受著石頭的冰冷,腦子裡盤桓著來時這一路的點滴思緒。

  他知道自己這個臥泉山莊的少莊主當得有愧。論文韜武略,他不敵二弟;論聰明才智,他不敵二弟;甚至於論待人接物,他依然不敵二弟。他之所以能頂著少莊主頭銜在山莊白吃白喝混了這十九年,全仗著他是長子,佔了早出生半個時辰的優勢。

  可不能因為他無能就一腳把他踢出去成親吧!爹更絕,竟然說什麼他這一生能為臥泉山莊所做的最大貢獻就是延續香火。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頭種馬?還是那種就快不行的種馬!

  既出之則安之,他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隨遇而安,從無恨意。

  即便爹早就對他不抱任何希望;即便二弟個性強悍到不將他這個大了半個時辰的兄長放在心上;即便整個山莊的下人都認為他是個可有可無的米蟲。他依然了無恨意,只是隨意地享受著自己的生活。

  反正早晚都是要娶妻的,不如就按照爹和整個山莊的意思早點娶妻回家吧!說不定,下一刻他就會死於非命,給李家早日留個種,也是他的使命所歸。

  或許真像爹所說的那樣,他這種爛個性,活這輩子惟一能為山莊做的就是娶妻。

  快點趕路吧!早一些到達宣州,早一點見到爹幫他選定的未婚妻,他這一生的使命也可以早點完成。

  剛走了兩步,他的腳不知道碰到了什麼,軟軟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低頭望去,像是一幅畫卷,可惜捲成軸看不清楚。李別恨彎腰拾起,將畫卷握在了手中。

  秉著人性中的好奇,他想也沒想便打開了畫卷。這是幅人物畫,工筆簡單,不過是紅墨勾勒出的紅衣女娃撐著把紅傘走在艷陽之下。

  奇怪的畫,古怪的用意——畫紙有些年歲了,也不知是誰丟棄在路邊。李別恨欲將畫放回原地,石頭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妹夫啊!」

  妹夫?李別恨看看週遭,沒有任何雄性動物啊?他再狐疑地看看手裡的畫,任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單只是彎腰取畫這麼小小的動作竟決定了他三生姻緣。

  又或是,三生石上早已刻下了他這小小的動作?

  等了十二年,前世所等的就是今生。

  頭上沾著泥土,耳邊插了根野草,臉上還映著幾許清晨的露珠,衣衫倒是擺脫了街頭叫花子的嫌疑,就是無法讓人將他與「瘋子」這個詞脫離干係——李別恨遙望著面前的大個兒漢子,忍不住眼皮下垂。

  「我們……認識?」依他糊塗的個性,保不準兩個人從前是舊識,只是他忘了——七歲以前的事,別恨沒有一件是想得起來的。

  見錢開撩開眼前耷拉的野草根,憨厚地笑了起來,「我們倆從前不認識,不過現在一定認識了。你是我妹夫,我不會記錯的。」

  「妹夫?」別恨不懂他何時已娶妻,若真如他所言,他大可不用去宣州就已完成父親大人交代的任務,「汝妹姓啥名什,何方人士,我何時與她有了姻緣?」我怎麼不知道呢?末了這一句他難得聰明地吃進了肚子裡。

  見錢開也不在這裡跟他盤嘴舌,拖著他就往家裡走,「你也走累了,上家裡去歇歇,不遠的,很快就到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別恨的確走累了,急需找個地方歇歇。他又不像二弟那般會武功,他懼高,學不來輕功。反正很快就到了,不礙事的。

  很快?他們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才隔著幾百步看到了見家的大院,這還叫快?

  很普通的財主之家,也就是靠著幾輩子的辛苦攢了些錢,找準了機會買下附近的農田做了東家。富不過天,日子卻也殷實愉悅。

  別恨走進正院,迎面撞上了一座靈牌——祭見家之女日開——想來是這家的女兒嘍!別恨沒做他想,恭敬地走上前對著靈牌作了一揖,就在他準備第二次彎腰的當口,卻見一位老婦以老姑娘終於嫁人的速度衝到了靈牌邊的高堂椅上穩坐下來,這第二揖她受了一半。

  別恨狐疑地直起腰,正要發問,見錢開拿出牛不喝水強摁頭的力道三度將他的身子壓了下去——三揖做罷。

  「禮成,送入洞房!」

  洞房?這裡管所有房間都叫洞房嗎?莫非這家是少數民族,稱呼跟漢族人都不太相同?別恨眼睛微瞇,「我住的地方叫洞房?」

  見錢開忙不迭地點頭,「對!對!對!我們特意給你準備了洞房,你這就進去休息吧!」

  趕了一天的路,他又不是二弟,武藝超群,走多少路都不累。只是,現在未免也太早了一點,「才黃昏噯!連太陽都沒有落下去,而且我也沒有吃晚飯。」

  這小子要求還挺高,見錢開立刻拱豬一般將他往洞房裡推,「進了房間自然有東西讓你吃,還有酒喝呢!合歡酒,絕對佳品。」為了他的生命長存,為了見家不至於斷了香火,無論如何也要把一隻雄性動物推進洞房。

  別恨糊里糊塗就被推了進去,腳下一絆,他跌進了紅色的世界。滿眼的紅色充斥著他的視野,古老的記憶正在被喚醒,那是有關童年的傷痛。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他將故去的紅色記憶全部洗刷。

  桌上果然擺滿了酒菜、點心,別恨不願多想,撩起衣襟坐在板凳上,捲起衣袖大吃起來。

  酒,一杯接著一杯,他是成心想把自己灌醉,所有屬於紅色的記憶不復過往,他什麼也不想憶起。

  如他所願,酒足飯飽,他倒頭便睡,什麼也不用想這才是李別恨的個性所在。夜如此漫長,燃燒在一對鴛鴦燭中。

  什麼東西壓住了他的胸口,悶悶地喘不過氣來,像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

  別恨猛然間睜開眼,是醉意吧!他看到了一個紅衣小娃正努力爬上他的身體。「你在幹嗎?」對娃娃,不能太凶,他如是告訴自己。

  「睡覺。」女娃一邊說話一邊向他的身上爬去,兩不耽誤。

  別恨細瞅了瞅胸前的女娃,有點面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大抵小娃娃長得都差不多吧!他也沒有多想,「你要睡覺去別的廂房,這是我的床。」

  「也是我的。」女娃噘著嘴咕嚕了一聲,終於成功地爬上了他的身體,小手牽上他的上衣,她這就要將它們全都脫去。

  「別鬧了。」別恨忙著從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衣服,雖說她只是個小娃娃,但男女究竟有別,他可不想鬧出什麼亂子來。他雖然不是臥泉山莊的頂樑柱,可是頂著少莊主的名號,儘管不能做出大成就,到底不能有辱莊門。

  他想坐起身,將她拖下床,偏生身子起不來,連手都沒力氣,「娃娃,下來好嗎?」他的聲音裡藏著哀求。

  「不要。」

  被拖下來的嬌小身體繼續往他身上爬,別恨莫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如果想睡覺就睡在我旁邊吧!別趴在我的胸口上啊!」

  夜色中小女娃亮晶晶的眼睛映著紅裝分外鮮明,圓滾滾的小肉手揪住他的衣襟——繼續爬,她毫不鬆懈,「這是我們的洞房,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我就是要粘在你身上。」

  見鬼了!別恨皺著眉,心裡直發寒。

  才多大的孩子尤瘓拖胱哦捶炕ㄖ蛞梗古賴攪慫納砩希巴尥蓿氯寐穡空夷隳鍶鴆盼野。 蹦托約唇腰鷙蘩□亟巒啤K踔料胱鶘斫麓玻叢趺匆滄黃鵠礎鞘槍硌勾玻?br>    鬼?不吉利的念頭竄入他的腦中,別恨攥緊拳頭卻怎麼也動彈不得,他可以明顯地感到趴在他胸口的小娃身體的冰冷,他慌了,「喂!你究竟是什麼東西?快點從我的身上挪開啊!」

  「你不記得我了?」

  她眨著充滿純真的眼睛眼巴巴地瞅著他,瞧那失落又無辜的模樣,好像他忘了她是多麼大逆不道的行為,可是他真的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紅衣娃娃。

  「我們見過嗎?」

  算了,既然他不記得她,小女娃只好認命地再一次介紹自己,順便確定他們的關係。

  「我是你的鬼妻,你是我的亡夫。你娶了我,娶了見家的鬼女。記著!從今夜起,你有了一個妻子,她叫日開,見日開。」

  「不是!我沒有娶妻,更沒有娶鬼女,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李別恨倏地從床上坐起來,怔怔的雙目對著窗外的拂曉。好可怕的夢,若非此刻他正好端端地坐在暖榻之上,身旁又未有其他怪異的東西,他還真以為昨夜那個幽藍的夢是真的。

  「唉!」大約是迎娶宣州未婚妻一事勾起了他的心煩,別恨甩甩腦袋準備上路。披衣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口剛呼出去的氣鬱結於胸,難以解開,緊抿的嘴唇更是不受控制地咆哮如獅吼:「見錢開——」

  「怎麼了?怎麼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見錢開趴在門邊有好長一段時間,怎麼說這場冥婚也牽扯到他能否活著為見家傳承香火,他哪敢懈怠?

  別恨伸直手臂直指牆上不知何時出現的畫卷,「這是什麼東西?」

  「你昨日撿起的那幅畫啊!」

  是了,這不正是他昨日在路邊撿起的那幅再普通不過的畫嘛!紅衣女娃撐著把紅傘落寞地徜徉在紅色艷陽之下——那幅紅到讓他發噓的畫卷,畫中的女娃正是昨夜爬上他的床,宣佈是他鬼妻的娃娃。

  別恨沒辦法再寬慰自己動盪不安的心情,他需要見錢開給出合理的解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女娃是誰?為什麼昨晚她會爬上我的床,還說我是她的亡……『亡夫』?」再待在這間屋子裡,他真的要變成亡掉的夫了。

  聽他這麼一說,見錢開不怒反樂,「你說她昨夜爬上你的床?還說你是他的亡夫?」他笑得誇張,笑到別恨忍不住想捏扁他的臉,「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他被鬼壓床,竟然還被說成是太好了。別恨不期望其他,只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別告訴我,你認識那個紅衣娃娃,更別告訴我,所謂的洞房是我和她的洞房。」

  「恭喜,答對了,親愛的妹夫!」

  「妹夫?」這已經是別恨第二次從見錢開的口中聽到了這個稱謂,也許他是遲鈍了些,但在事隔一日之後他終究還是明白了,「這畫上的女娃是你的妹妹,你是在幫她找亡夫,而這個倒霉的亡夫恰巧就是我?」再不願意承認,真相也有來臨的一天,容不得他逃避。

  既然他主動面對,見錢開當仁不讓地揭開真相,「你昨天拜的那個牌位就是我妹妹日開的,她五歲的時候就摔死了——是被一個什麼什麼該死的少莊主從高樓上推下來的,算算也有十二個年頭,若是活著去年就該嫁人了。我夢見她托夢給我,要我幫她找一個亡夫。感謝上蒼將你派到了我的面前,這就是緣分啊!」

  緣分?還感謝上蒼?別恨恨得直想罵老天爺,「我說大哥啊!我是要趕去宣州娶親的,你給我半道中鬧出這麼一出,你叫我如何是好?」

  衝著他叫他一聲「大哥」的份上,見錢開決定原諒他對妹妹的褻瀆,「你娶你的親,跟我妹妹有什麼關係?不過記著,不管你娶的是誰,即便是當朝公主,鬼妻最大。別怪我沒提醒你,既然你昨夜見到了我妹妹就說明她對你相當滿意,惹火了她,我怕你扛不起啊!要知道,你即便再厲害也鬥不過鬼的,死人無畏。」

  好一個死人無畏,的確人死即空,無所畏懼。別恨更是不能小家子氣地跟死了十二年的鬼娃娃爭強鬥狠,只是……

  「我何時娶了她?我怎麼不知道?為何她昨夜好端端竟要爬上我的床?」

  看來這個路邊撿來的妹夫有點呆噯!大舅子指點一二,「你難道忘了嗎?昨天你剛進我家門,就衝著正堂的牌位作了三個揖:一拜了天地;二拜了我老娘,就是高堂;三你是衝著牌位叩的,也算是夫妻交拜。怎麼不是成了親?隨即我把你推入洞房,你甚至還……」

  「喝了合歡酒。」一切都明白了,別恨卻顯得更呆了。雙目放射出慘綠色,他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也許,爹說得對,他真的有點呆,竟然會糊里糊塗就娶鬼為妻,還是一個五歲的小鬼頭,真是活見鬼!忍不住,他望向牆上懸掛的那幅紅衣紅傘女娃圖。

  「她……她在衝我眨眼睛!」

  屏住呼吸,白眼珠慢慢向頂部聚集,別恨只剩下喃喃自語:「一切都是幻覺……幻覺……不存在的。」

  慘叫一聲,他倒。



  將見日開的牌位放進李別恨的包袱裡,紅衣紅傘女娃圖捲成柱塞進他的手中,見錢開以大舅子的身份恭送著他。

  「妹夫,走好!沒事千萬別來,記住了,沒事千萬別回來。你就帶著妹妹四海為家,共享大好河山吧!」

  他想噴血!別恨緊纂著手中的畫卷,連罵人的力氣都被剝奪了。莫名其妙娶鬼為妻,竟還要帶著她的牌位和畫捲去迎娶他遠在宣州的妻室。如果這就是緣分,上蒼未免對他太厚道了。

  「我說大哥,我沒有娶妻的經驗。您看,是不是將牌位和畫卷先放您這兒,等我從宣州娶妻回來,累積了一些經驗再來取。」他可以對天發誓,等他從宣州娶妻回來,絕對……不會再路過這裡。

  見錢開才不會相信他如此笨拙的謊言,說到底他就是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妹夫啊!我看日開還挺喜歡你的,嫁亡夫難得能嫁到自己喜歡的人,為了成全我鬼妹妹的一點小幸福,你就別再掙扎了。反正,休鬼妻是不被允許的。親也成了,洞房也入了,你就認命吧!」

  除了認命,別恨實在想不出其他解決之道。拉了拉包袱,再捏捏手裡的畫卷,別恨在毫無挽留的情況下,踏上了去宣州的官道。



  埋首趕路,他一路想著這件窩囊的婚事,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要是讓爹和二弟知道了整件事的經過,一定又要罵他「豬頭」了。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挽回哦?他的腦袋一向遲鈍,一時半刻想不出任何妥當的方法。

  眼見著天也沉了,日也落了,肚子也餓了。別恨決定找一家客棧坐下來邊吃邊想,順便解決今晚的住宿問題。

  「店家,來幾個招牌菜,再燙一壺酒。」在莊上的時候他鮮少喝酒的,怕被爹訓斥,更怕二弟埋怨他不做事還只知道享受。如今獨身在外,反倒自在了許多。

  手肘撐著頭,說好不再想那些煩心事,可腦子還是不受控制地想著鬼妻的事。如果,只是如果,他也仿照見錢開的做法將畫卷丟在路邊,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像他那麼笨地撿去畫,隨即娶鬼為妻哦!

  這是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他覺得……

  「你壓到我了。」

  環顧四周,不見有人。別恨告訴自己: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店家,菜呢?我要吃菜。」早吃早休息,睡著了也就什麼都不想了。

  「你壓到我了!」

  誰在跟他說話?別恨揉揉眼睛,確定自己還沒有呆到看不見人的地步,「店家,酒呢?我要喝酒。」喝醉了,就真的什麼都不用想了。

  「你壓到我了,相公!」

  相公?好刺耳的稱呼,別恨無法再欺騙自己,他摸索著聲音的出處,像是從包袱裡傳出來的。包袱?他手忙腳亂地這就要打開包袱,不行!萬一裡面有什麼怪物豈不是要嚇壞了整個店裡的人。店家做生意也不容易,他得積德。

  拉開一道縫,別恨伸進腦袋向裡探去,有雙滴溜溜的眼睛正探出來對著他眨巴。好熟悉的眼神,還有那熟悉的感覺,紅彤彤的錯覺。難道是……

  「嗨!相公,還是,你喜歡我叫你『夫君』、『老爺』?」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別恨悶哼一聲,直直地向後倒去,手中所握的畫卷卻是緊緊的。

  那是遺留了一甲子的記憶,上蒼注定要讓他再度擁有的前世。而今生,他是否又可擁有呢?

  何謂前世,孰是今生,紅塵男女徘徊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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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李別恨反覆念了好幾遍方敢睜開雙眼,哇!好大一對眼珠啊!他猛地彈跳起來,反倒將圍在他床榻旁邊的一群夥計加店家嚇了半死。

  「這位客官,你終於醒了,真是嚇死我們了。」

  嚇?他們做何驚嚇?他是被鬼嚇到了。難道說,他們也見到了嚇人的小鬼頭?攥住同道中人的手,別恨有一種他鄉遇知音的欣喜,「見到了嗎?你們見到了嗎?」

  「見到了,當然見到了。」店家點頭如搗蒜,慌張不已。

  看來不是他李別恨膽小,實在是小鬼嚇人啊!「是不是很可怕?」

  「很可怕,真真嚇死我們了。」夥計也有同感。

  別恨頓時如苦命的媳婦找到了婆家,拉著店家的手感歎不已,「你們說我是不是很倒霉,走得好好的,居然碰到了這種東西。」

  「我們就更倒霉了。」店家將自己的手從別恨的掌心中抽回來,像是碰了什麼髒東西一般,「我可是正正當當開店做生意,剛準備上菜,你突然倒在我店中。你說嚇不嚇人,你說我倒不倒霉?你若真是吃了我的菜倒下去,我這店還要不要開?一家老小還要不要活?」

  大約這就叫風馬牛不相及吧!兩番話完全對不上號,別恨歎口氣,自責地向所有人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決不是故意要倒在你們店裡。」

  他要是故意的,那還了得?安全起見,店家惡狠狠地放出要求:「明早天一亮,你就給我卷包袱走人,這一晚的住宿費我就不收你的了。只要你早點離開對我來說就強過萬千,算我求你了,行吧?」

  怎麼不行?他只不過是路過此地,歇腳一晚,真讓他長住下去,他還不干呢!「放心吧!明早我一定會帶著包袱……」包袱?想到包袱裡駭人的東西,別恨一蹦三丈高,「別走啊!各位都別慌著走啊!咱們聊天,好不好?說說你們這裡的風土人情,咱們聊個通宵,誰都不准睡。」

  誰敢跟他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昏倒的人聊天?還聊個通宵?店家、夥計紛紛搖頭,丟下他快步向外衝。

  「早點休息!病人需要早點休息!」

  不能休息,一旦睡下去他真的會病倒——被嚇的。「你們別……」

  希望之門在他的眼前關上,沒事,他不怕。伸手這就要去拉開通向光明之門,有一股異常堅毅的力量牽引著他的身體,讓他無法掙脫,走不出那道門檻。

  小心翼翼地轉身,別恨的眼角望到了纖細的小手。再向上,向上,紅色寫滿了他的眼眶。

  「你別再暈倒了,相公。」

  衝著她那聲「相公」,他也忍不住要暈厥——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我真的存在,你看見了,別欺騙自己。」

  她冰冷的手貼近他的胳膊,即使是隔著層層布料,他也能感覺得出那種冷到刺骨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所有的血液都流出了身體,立於他面前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軀殼。

  僅有的冷靜讓他的舌頭打結,「你……你別騙我,你怎麼可能是鬼呢?鬼是不可能有身形的。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急著嫁人,所以才編出這種謊言。一定是這樣,事實就是如此。」

  在心中默默將這樣的解釋重複了數遍,別恨難得拿出少莊主的氣魄,「我說娃娃,你實在是太小了。等你長大了就會有很棒的小伙子娶你過門,所以你不要再跟在哥哥後面。哥哥已經十九了,目前惟一能為山莊做的貢獻就是迎娶遠在宣州的未婚妻過門。別壞哥哥的事,你也不想哥哥被哥哥的爹罵吧?」

  「你都被你爹罵了十二年了,還在乎多罵一次?」十七歲的聲音配上五歲的模樣,紅衣女娃昂著頭戳穿他不成器的謊言,卻戳進了別恨疑惑的心思裡。

  「你怎麼知道我被爹罵?」她又不是莊上的人,她從何而知?不要!千萬不要是那個答案啊!

  「我是鬼嘛!什麼不知道?」

  女娃硬生生地將利刃戳進了他最脆弱的心坎上——完了,他又要暈了。

  倒下之前,她要宣佈最重要,也是最殘忍的事實,「我是你的鬼妻,昨夜如果你因為熟睡而沒有聽清楚的話,我不介意再重複一遍。我是你的鬼妻,見家之女,名喚『日開』,從昨夜起就正式是你李家的媳婦了。別再『娃娃』、『娃娃』地叫我,我十七了,只是外表還維繫著五歲死時的樣子罷了。」

  眼珠子忽悠一輪,她撇著嘴問他:「要是你不習慣看到我這副模樣,我可以換個樣子的。」

  「那你就換吧!」總比讓他對著她五歲的樣子和十七歲的聲音來得妥當。

  別恨很快就為自己的掉以輕心付出了代價——

  五歲的身體迅速拉長,像一根麵條似的立在他的面前。身形跟十七歲的年齡吻合了,可她的人卻彷彿水氣凝結成的一般,透明地映出她身後的傢俱。

  天知道,當你面對著一個透明的人影,卻又不能把她當成透明人來對待時,那份恐懼跟遇見鬼也差不多。

  他真的多了一個鬼妻,一份甩不掉的恐懼。

  懦弱的別恨找不到可以欺騙自己的理由,索性一貓腰躲進了桌子底下。從小他就有個習慣,遇到問題的時候總喜歡躲在矮處靜下心來思索,越矮越好,最好是必須將身子蜷成一團方能包容的地方,桌子底下成了良好的去處。

  窩在小小的角落裡,別恨滿面愁容,無端多出一個鬼妻,他如何跟爹交代,如何跟未過門的妻子細說由來,如何跟二弟解釋?他知道自己是個無用之人,因為無用所以需要活得簡單,複雜的生活只會讓他亂了章法。

  「你到底在怕什麼?」十七歲的女娃憑借透明的身體,輕易地擠到了他的身邊,「我是鬼妻,可我不會傷害你。你不該怕我的,全天下你最不該怕的人就是我。」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該怕?

  她是鬼啊!一般的鬼都沒有完整的身形,傳說中只有怨鬼、厲鬼才會露出恐怖的樣子。她竟然可以維繫著五歲時死去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現在又擺出透明的十七歲模樣縮在他身邊,他還不該怕嗎?

  「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李別恨雖然沒什麼本事,這輩子也沒做錯過什麼。你不覺得這樣對我,實在是太殘忍了一點嗎?」

  殘忍?她漂泊了十二年,只能擁有這樣一個透明的身體。就連他……就連他都忘了她,誰又曾對她仁慈過?如今只是讓他娶她而已,又不是要他血債血償,有什麼難?

  女娃端正神色,正經八百地告訴他:「親也成了,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交杯酒也喝了,床也上了。你說不娶就不娶?你信不信我讓你整個臥泉山莊全部化為厲鬼?」

  好可怕啊!原來透明人也能發出這等可怕的詛咒,別恨用雙手抱緊腦袋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你想怎麼樣?」

  他的口氣忒軟,一點反抗精神都不具備,真不好玩。女娃鬆了口氣,跟著語氣也軟了下來,「你不要嘟著嘴,好像我欺負你似的,好可憐!只要你承認我是你的妻,咱們萬事大吉。」

  這樣真的可以萬事大吉嗎?別恨擰著眉困惑的眼波流轉在她被透明的紅色包裹的身體,下一刻半空中傳來一陣厲聲:「不准娶她,她是我的鬼妻。」



  這年頭娶鬼為妻,朝廷發獎金嗎?

  怎麼有那麼多人搶著當亡夫,也好,至少他解脫了。李別恨回首望去本該與他同病相連的人……他的身體若隱若現,晃悠悠地飄在空中,絕對未成年。

  「你是鬼?」

  飄在半空中的鬼悠然落地,自信一笑,他很肯定別恨的認知,「答對了,你的確又見鬼了。」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兩眼一翻,別恨倒在地上。與一鬼鬥智,他的腦筋已然不夠;再來一鬼,他只會死得更快。看樣子,這一生他惟一能為臥泉山莊所做的事——傳宗接代也被抹殺了。

  日開狠狠地瞪了一眼半空中的鬼影,「老鬼頭,你這時候飄出來做什麼?」

  「娶你為妻啊!」雖然他是鬼,可也是很認真的。

  日開才不要一個鬼相公了,她有相公了,湊到別恨的耳邊,她親暱地喚道:「相公!」

  「死了。」

  「夫君!」

  「剛死!」

  「李別恨。」

  「屍體還熱著呢!」

  一雙小紅腳跳上別恨的胸膛,她跳啊蹦啊,痛得別恨齜牙咧嘴,一口氣沒上來他差點就變成了熱著的屍體。堅實的雙臂環繞著她透明的身體,瘦是瘦了點,卻軟軟的,有種嬰兒的稚嫩,單純得叫人不忍責備。

  「娃娃,下去好嗎?既然有鬼願意娶你,你們倆在地府裡又正好成雙成對,何苦再纏著我不放呢?」鬼娶鬼,鬼嫁鬼,不錯的組合,讓他安心的組合,「我看就這麼定下來了,今晚月色不錯。你們倆將就著成個鬼婚,結個鬼親。」放他走吧!

  他美好的提議剛說個開頭,胸口猛地承受重重一踹,「噢——娃娃,你想殺我嗎?」

  「你連自己的結髮妻子都能讓給別的鬼,我踹你怎麼了?」說這話的時候,日開霸氣的身體一點也不因身形的透明而縮水,她是在用事實告訴大家,她可不是隨便任人欺負的怨婦。

  換作真正的小鬼頭,別恨還敢敲敲打打,硬把她丟開。遇上鬼,他也只好認輸,他可不想鬼上身啊!用手抱著頭,他只想知道:「你究竟想怎樣?」

  「你不記得我了?」她又開始問那個傻問題,「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瞧他左右搖擺著自己的腦袋露出滿臉傻樣,日開知道再提起這個無聊的問題是多麼愚蠢。好吧!既然他已然將她從記憶裡抹去,那就讓她重新將自己寫進他的記憶裡。

  撩撩頭上兩個「娃娃包」,日開的眼中泛起只有孩童才有的亮光,「我是你的妻啊!你只要像正常的相公一樣對我就好了。」

  「哦!」聽上去好像不太難。別恨在心底思量了片刻,朦朧的視線裡徘徊著無限渴望,「其實我是沒什麼要求的啦!就是我爹要求我必須為臥泉山莊留下後代,因為我很沒用嘛!而我二弟又太有用了,沒女子他能看得上的。所以家裡的傳宗接代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做我的妻子惟一的要求就是快點下蛋——不不不!我是說生孩子,最好是男孩。你能做到嗎?」

  「不准!不准為這小子生孩子!我不准!」老鬼頭沒有腳的身體在地上跳啊跳啊,跳個不停。

  一個不察,紅色的衣袖直搗他的臉,將眼睛、鼻子全都揍到了一起,「閉嘴!我的事用不著你這個死了一百二十年的老鬼頭管。」

  她現在一顆心裡只裝著她的相公,「生孩子,有點困難噯!」別說她只是個漂浮不定、不能見陽光的鬼,就算她有完整的身形,也只是個透明的軀殼,生娃娃,有點困難,「能不能換個要求?」

  別恨盤腿席地而坐,「讓我想想,做我的妻還需要做些什麼?洗衣做飯好像是娘子必須做的事哦!你行嗎?」

  「行!怎麼不行!」日開決定答應了再說。

  老鬼頭偏偏要戳穿她,「你哪裡會洗衣做飯?在地府你都是不洗衣做飯的,你死的時候才五歲,就算會做也做不起來啊!也不看看你透明的身體,熱氣一蒸怕就消散了,怎上得了灶台?」

  啪!一條透明腿踹上老鬼頭的腰,「我可不懂得尊老愛幼,惹毛了我,可沒你什麼好下場。」

  好可怕!別恨眼珠子突出,娶鬼妻已經夠嚇人了,要是再娶個惡鬼妻回家那不是嚇死人了嗎?說不定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要去地下陪她了,亡夫真要成了亡掉的夫,他連為臥泉山莊做最後貢獻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不行,說什麼也不行。別恨剛有閃躲之心,卻見天中飄來一雙幽亮的眼睛。

  「姓李的,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跟我搶老婆,我就讓你李家斷子絕孫,就像我這樣!」

  是老鬼頭,死了一百二十年,卻依然能保有一張十二歲容顏的老鬼頭。他竟然能在不動嘴皮子的情況下發出如此清晰的聲音,甚至能讓眼珠子飛出眼眶。想來,紅衣娃娃的鬼法力也很是了得。

  為了保留下他並不高貴的性命,別恨決定……逃!



  月黑風高,路人甲已經歸家,摟著老婆孩子睡大覺。這正是逃跑的好機會,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沒有夜行衣,李別恨很乾脆地拿了一塊黑布蒙在腦袋上,不讓別人……是不讓某些鬼看到他的面孔就好了,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

  從包袱裡拿出刻有「見氏之女日開」字樣的牌位,別恨相當恭敬地將它放在了桌子下面。五指合成掌,雙手相對,他嘴裡唸唸有詞。

  「對不起,敬愛的鬼娃娃。我已經很沒用了,決不能再惹老父生氣。本人婚約在身,不能再耽擱,您還是另覓良婿吧!」

  別恨原打算這就離去的,腳步挪移間他瞥見了桌上的畫卷。即便是誤會,也算是夫妻一場,最後一次展開畫卷——依然是紅衣、紅傘,紅了半邊的天空。

  和第一次見到它時的無所謂不同;和洞房花燭夜見到它時的驚慌失措不同,這一次他竟覺得畫裡的娃娃有幾分似曾相識,更有幾許陌生的可愛。

  忍不住,他衝著畫捲上的紅衣娃娃喃喃自語:「你如果不是鬼該多好!」如果不是鬼,即使她不是鬼,她也只是個五歲的女娃,即使她擁有十七歲的身體,也還是透明無形的幻體。他李別恨想幹嗎?他又能幹嗎?廢話少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逃難機會,閃!

  即使別恨自認身手不怎麼樣,憑著一副白吃白喝出來的健康體魄,他依舊選擇了抄近道逃跑。

  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緊張感覺了,依稀記得七歲那一年,偶爾天上打雷的時候他就會漫無目的地逃跑,像是要擺脫什麼,又像是在逃避什麼。他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在沒命地跑,跑到了野外躲起來,不敢站到高處,只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結果閃電劈倒了大樹,砸在了他的腿上。他僥倖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成了臥泉山莊建立以來最無用的少莊主,也是爹和二弟眼中最大的笑柄。

  他不想這樣的,不想讓自己看上去這麼無能。他甚至願意遵從爹的安排遠去宣州迎親,可是,天性如此,又或是上天給他的報應,他也無能為力啊!

  心中暗潮翻滾,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甩甩頭,這是他常做的動作,以為這樣便能甩掉藏匿在心中許久的煩惱,甩多了,他甚至忘了自己也該是有煩惱的人。

  月隱於雲中,明明少了牌位和畫卷,怎麼感覺肩上的包袱更重了?提了提肩上的包袱,他猛然間看到樹林的幽叢中有位穿著紅衣的娃娃正撐著把紅傘站在路中間。

  朦朧的煙霧包裹著她的週身,紅如血的顏色充斥著別恨的視線,他該怕的。以他膽小如鼠、怕事無能的個性絕對該轉身逃個無影無蹤。偏生他沒有,呆立在路中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紅衣娃娃。

  隔著長長的距離,他們誰也沒有動,遠遠地相隔,像是隔著一世的距離,那可是他們一世的姻緣?

  「日開……」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卻如此熟悉,像是很久以前他們就認識似的,「你怎麼又變成五歲小娃娃的模樣了?」

  因為我的法力無法維持十七歲的身形。

  紅衣娃娃站在原地,小小的腳慢慢地挪著,卻沒有靠近他。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臉,卻將血揉了出來。相隔雖然遙遠,別恨卻能清楚地見到她臉上淡淡的血痕,透在紅色的世界裡甚是醒目。

  「日開,你怎麼了?」別恨忍不住向前走,向她的身邊走去。他忘了要離她遠遠的決心,也忘了在乎她是不是他的鬼妻。緊趕著幾步,他從來沒有像此刻行動迅速。停在她的面前,他抬起她的下巴,夜色凝重,他看不清她的臉。

  好可悲啊!日開的心中湧起無限感慨,她居然無法與她的夫君在正常情況下對視。踮起腳尖,她拚命地想與他平視,可是夠不到,怎麼也夠不到。

  她那張嬉笑的臉怎麼突然之間沉了下來,是太累了嗎?還是她的身上還藏著許多他看不到的傷口,「日開,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不自覺地蹲下身體,惟有如此他才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傷痕。

  在她最無助,最沒有信心的時刻,他簡單的動作給了她這個死了十二年的鬼比生更重要的希望。吸吸鼻子,她感動得想哭,傷口反倒不覺得痛了,短短的小手臂環上別恨的肩膀,她以五歲的身軀、十七歲的靈魂最大的力量去擁抱他。

  「別丟下我!」

  不會,我不會再丟下你——那一瞬間,別恨差點就說出了這句話,理智壓下了他難得洶湧的心情。摘下臉上蒙面用的黑色布巾,他拿如夜色濃重的黑拭去她臉上的血紅,「怎麼會受傷呢?」他以為鬼是不會受傷的。

  日開嚥了嚥口水,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她只是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身體,將心中的委屈盡數傾吐,「我跟老鬼頭搶這把紅傘,他不給我,然後我就咬他,他急了,一腳踢開我,我就變成這樣了。」她撩起袖子,將傷痕展示在他的眼前,「看看!看看!這都是他踢我之後,地上的荊棘劃的。」

  他輕輕地吹著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輕輕地拭,輕輕地撫著。他不會安慰人,在莊裡沒有人需要他這個無用的少莊主安慰,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若不是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她的手臂,他不會發現她的雙臂內側有一道粗糙又醜陋的疤痕,像是被重物砸過的痕跡。鬼是不該有疤的,難道是她生前留下的,不像啊!

  「痛嗎?」他粗手粗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弄疼了她,「他不是很喜歡你嗎?還想娶你為妻,為什麼會踢你?」鬼的思維都跟人不同嗎?喜歡一個女子是要用踢來表示相愛的感覺,那是不是意味著踢得越狠,愛得越深?

  日開窩在別恨的懷中汲取著溫暖,她的週身冰冷,好似再多的溫暖也無法讓她暖和起來。癟著嘴,她滿心仇恨地嘟囔著:「因為我搶了他的紅傘。」

  就是她手中握著的這一把嗎?別恨無意識地多看了兩眼,很普通的紅色油紙傘,有什麼好搶的?

  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日開繃著臉訓斥起來:「你這個外行人不要小看這把紅油紙傘哦!有了它,即使大白天頂著陽光,我也可以跟你並肩走在街上。它是小鬼的屏蔽,足以擋去世間所有的陽氣。」

  這麼神?別恨尤不信地上下打量著,「是不是有了它,你就可以像凡人一樣白天裡走在大道上?」

  「不對亦不遠。」鬼就是鬼,永遠也不可能像凡人一樣生活。她心裡明白,卻不願意告訴他,不願意讓自己連最後一點像凡人之妻一般與他並肩走在大道上的權利也被剝奪。

  「這種傘是老鬼頭憑著他上百年修煉出的陰氣製成的,被我搶了來,他氣得直跳腳。相公,咱們還是趕快走吧!要是被他找到了,可就麻煩了。」

  鬼也會害怕比自己更厲害的鬼嗎?別恨不瞭解鬼的世界,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離開她的決定,「日開,我……」

  「什麼也別說。」將五歲娃娃稚氣的臉埋在他的胸前,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謝上蒼讓她十七歲的靈魂擁有一個五歲娃娃的身軀。惟有如此他才會任她這樣親暱地靠著他,她知道的,心裡一直就知道。

  擁抱著她軟軟的身體,別恨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責任。活了十九年,無能的他在臥泉山莊裡不被任何人所需要,惟有她,惟有小小的、如孩童般需要保護的這個女子,讓他茫然的心一點一點瓦解。

  「痛——」她哀叫,在他的懷中。

  扶起她的臉,別恨柔軟的聲音問進她的心坎裡,「怎麼了?是傷口嗎?」她的身體有著孩子的軟弱,那一踹,應該很痛吧!「傻瓜,幹嗎跟他明搶,不知道找個機會智取嗎?」

  別恨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他的口中,他又笨又懦弱。用爹的話說,即使想使壞,都沒那個心眼,他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不許發呆,不許發呆——日開不停地用染著血的臉去蹭他的衣襟,只要她存在於他的面前,他的眼裡心裡就只能有她。

  「如果不是你想逃跑,我又怎麼會急著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所以都要怪你。」

  他要逃走,她知道。她想追,鬼飄忽的身體卻辦不到。她能怎麼樣?除了去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搶了,打了,痛了,追到了他——這就夠了。

  日開的堅持讓別恨難以理解,作為一隻白吃白喝了半輩子的米蟲,除了活著,他沒有任何堅持,根本不知堅持為何物,更不懂她堅持的力量從何而來。

  「你為什麼非纏著我?我是說,你如果真的想嫁人,老鬼頭也可以娶你,你為什麼非得跟著我不可?」

  因為這十二年裡,我一直記得那片片紅色的楓葉,記得那棟名為楓葉樓的地方,記得那個倔強的七歲小子,雖然他已忘了我。

  「因為你撿了我的畫卷,你娶了我這個鬼妻。」名正言順的口氣,不攙雜任何情感因素。

  這讓別恨多少有幾許失落,那種感覺也只是「幾許」,與更多害怕禁錮的感覺相比較,簡直是微不足道。「那……換作別人撿了你的畫卷,你是不是一樣會纏上去?」

  「是。」她肯定地點著頭,在別恨明媚的眼中蕩漾出輕鬆微笑的同一時刻,斬釘截鐵地丟下鏗鏘字句:「可現在撿了我畫卷的人是你,我的亡夫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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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相公,我們休息一會兒好不好?你不累嗎?」

  「相公,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你一定餓了吧?」

  「相公,我們到那裡看看好不好?那裡聚集了很多人,一定很好玩!去啦去啦!」

  「別叫我『相公』!」李別恨一聲怒吼,吼出了沉積在心底許久的怨懟。

  他一個不滿二十的男人背著娃娃走在街上已經夠丟臉的了,她還口口聲聲管他叫「相公」,街上所有的人都朝他側目以對,再這樣下去,他還拿什麼臉回臥泉山莊啊!爹和二弟非把他貶出家門不可。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十七歲的模樣?」嘴上吼著,他的雙手依然托托背上的紅衣娃娃,時不時地還幫她扶正了紅油紙傘,以防頑皮的陽光竄進傘下染了她慘白兮兮的身子。

  「等我的鬼力稍稍恢復幾成,再說這裡人太多,要是看到你背上馱著一個透明人,也不太好吧!」被吼了一通的日開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許久沒敢出聲。

  習慣了她嘰嘰喳喳的吵鬧,她突然的噤聲反倒讓別恨以為自己做錯了。即便她再三強調自己擁有十七歲的靈魂,可目睹她五歲的身軀,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當成熟的女子看待。

  於是,對待孩子不能過於嚴厲的戒律充斥著他渾厚的良心,揮之不去。

  「別叫我『相公』,喚我名字吧!」他主動開口緩解尷尬的氣氛,下一刻他會後悔的。

  「恨恨……」

  「別這樣叫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遙遠的記憶拍打著回憶的暗礁,撞成粉碎的浪花,悲壯的美讓人難以駕馭。

  別恨煩躁地直想將她從背上丟下去,無奈她人小腿短,小胖腿走不了幾步,反倒耽誤行程,他還趕著去宣州迎娶未婚妻呢!

  世上沒見過像他這麼奇怪的人,帶著鬼妻去迎娶未過門的新娘。也許正如爹和二弟說的那樣,他是有些呆。

  日開不瞭解他徘徊難決的心理,還趴在他的背上動個不停,「你這個人很麻煩噯!不讓我叫你相公,又不准我叫你『恨恨』,你想我叫你什麼?」

  「別恨——叫我『別恨』。」他堅持,昏暗的眼中暗潮起伏。

  日開反覆咀嚼著他的名字,嬌小的臉蛋湧起不屬於稚嫩的彷徨:「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是不希望別人恨你,還是你不想去恨誰?」

  別恨重重地托了托她軟軟的小屁股,成功阻截她過多的問題,「名字就是名字,哪那麼多問題。你叫見日開,你哥叫見錢開,你們兄妹倆的名字還不是一樣奇怪。」

  沒工夫反駁他,他托她屁股的那一瞬間,紅油紙傘差點掉了下去。她可不想被似火的驕陽烤成一縷輕煙,她還沒有成為別恨的正式之妻呢!如果有一天她的牌位上能刻上「李妻日開」那該有多好!嘻嘻!

  她偷偷的賊笑聲傳入了他的耳中,不知道她究竟在笑些什麼,就是這樣才更覺得可怕。別恨乾脆走進一家店舖,先吃點東西,才會有好體力跟小鬼鬥爭到底。

  「坐好。」將她放在椅子上,別恨這才叫小二點些東西來填肚子。

  夥計好奇日開竟然撐著把傘坐在店堂中央,好心地念叨著:「女娃娃,這店裡哪來的太陽,還是收起來吧!」

  「不要。」日開沖夥計做了一個鬼臉,依舊將傘枕在肩頭擋住自己週身的紅衣裳。別恨指使夥計去弄吃的,整個人默然地坐在桌邊,喝著沒了味兒的茶。

  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來一股力道,正輕描淡寫地捶著他的腰,有一下沒一下的。別恨偏著頭瞥向身側,「日開,你在做什麼?」

  「替你捶腰啊!」日開昂著過大的頭,失去平衡的嬌小身體前後左右隨意搖晃著,「你背了我那麼長時間,我幫你捶捶腰嘍!」很正當的理由卻在她的下句解釋中將別恨的好心情吹得煙消雲散,「我是你的妻嘛!對相公好是應該的啊!」

  「停停停!」別恨匆忙地攔住她的手,決計不叫她再碰他的腰,他可不想沾上小鬼的晦氣。

  日開還不肯死心,爬上椅子,她一手握傘,另一隻嬌小卻肉嘟嘟的嬰兒手輕柔地替他撫去肩上的灰塵。

  沒有別的奢望,她只想為人妻。

  為他妻。

  幾乎有一瞬間,別恨就要接受她妻一般的伺候。在臥泉山莊做了那麼多年的少莊主,他卻從未被任何人伺候過。所有的下人都被二弟使喚著,像他這樣無用的人是不需要別人伺候的,也沒有下人將他當主子一般看待。

  正是那種陌生讓他恐慌,讓他覺得不像原本的李別恨。

  「舒服嗎,相公?」

  她的稱呼惹火了他,別恨想也沒想,衝動地拂去她粘在他身上的手,倏地站起身,「別碰我!」

  「啊!」日開站在椅子上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隨著紅油紙傘,她墜入冰冷的地面。

  別恨大口大口喘氣,古老的記憶在他的心頭徘徊,那可是前世的遭遇,為何他的心中竟有莫名的刺痛?

  「這爹是怎麼當的?竟然對自己的閨女這麼凶!」

  「我看啊!八成是繼父,哪有為人親爹下手這麼狠的。」

  「可憐可憐!這麼小的孩子生得這麼可愛,竟遇上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爹,實在是可憐得很哪!」

  週遭的人議論紛紛,別恨關上了眼和耳,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被一片血紅蒙住了雙眼。



  她躺在床上,透明的身形已經恢復了十七歲的女孩該有的模樣。一身的紅裝藏在紅油紙傘下,也藏起了她透明的身體,若不是她的臉可以透出腦下的枕頭,李別恨真要懷疑躺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大姑娘。

  好紅啊!她一身紅艷艷,連陰影都是紅彤彤的甚為刺眼,惟有那冰冷的身軀映著蒼白的臉頰叫人後背發寒。

  李別恨默默無語地坐在床榻邊,敷著繭的手輕撫上她毫無血色的額頭,想將她衣服上的紅色染上她的頭頂。

  為什麼她會是鬼?為什麼她會是死了十二年的小鬼?為什麼她要挑上他娶鬼為妻?

  癡神間,一雙透明的小手縛上他的衣領,日開一躍而起竄上了他的身。別恨剎那間沒反映過來,大掌覆上她的手,他只想知道,「你沒事了?」

  「我有事。」日開騎在他的腰間,手忙腳亂地撕扯著他的衣服,「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她怎麼了?不停地拉扯他的衣服做什麼?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過分了一些,她也不至於要撕下他的衣服解氣吧!很難看噯!

  「日開,別鬧了,你要是沒什麼事,咱們就走吧!還要趕路呢!」他還要趕去宣州迎娶未過門的新媳婦,這是爹交代的任務,他不可以耽誤的。

  別恨這就想起身,身後有股力量緊緊拽著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日開在犯彆扭。本想甩開她的手,莫名陷入紅色的世界,他什麼也做不了,只剩下軟軟的口氣哀求她:「你究竟想做什麼?說話啊!」

  日開昂著頭,愣直地盯著他的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強硬地說道:「我要成為你的妻,真真正正的妻,名副其實的妻。」

  別恨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圓圓的娃娃臉,差點沒把舌頭吞進去,「你說什麼?成為我名副其實的妻,你知道什麼是『名副其實的妻』?」

  她結結實實地答應著:「我當然知道,你不要拿看五歲孩子的眼光看著我,我今年十七歲了,這具透明的軀體飄在地府裡,比人間的女子知道得多了。」

  哦!他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別恨的嘴巴都快掉下來了,在臥泉山莊的時候見多了女子向二弟獻慇勤,甚至是投懷送抱,可是沒有女子看得上他。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死纏爛打的女子,還竟然是個鬼,身形透明、死時只有五歲的小鬼。

  將身上的衣服從她的手中抽回來,別恨嚇得往外躲,偏偏她倔強地拽著他的衣服,死也不肯鬆手。

  別恨慌得大叫起來:「鬆開!快點鬆開!我怎麼可能對你那個什麼,如果我那個什麼,我還有什麼臉面回臥泉山莊,面對我未過門的妻子,我以後還有什麼臉面那個什麼。」

  什麼那個什麼?他究竟在說什麼?日開甩開所有的負擔,揪著他的手,死也不肯松。

  「不要不要!今天說什麼我也要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鬆手的,你就認命吧!」她像馴一匹劣馬一般衝上去騎在他的身上,任他摔還是丟死也不放手。

  別恨顧不得身份、形象,一門心思想將自己救出小鬼的魔爪,「你瘋了,現在的鬼都瘋了,快點放開!放開啊!」跟一個身體透明的女娃娃親熱,他才瘋了呢!「鬆手!日開你趕快鬆手!」

  「不要,死也不要。」日開憋著一口氣硬是拽著他不放。

  別恨也急了,憑著一股蠻力死命地往外衝,他的力道拖著日開跌下了床,拖著她在地上挪了好幾步。

  不痛嗎?她真的一點也不痛嗎?那咬緊的牙關是為了什麼,肩上的紅油紙傘又是為了什麼?

  默默地歎了口氣,別恨停了下來,緊繃的身體隨即鬆開。從他站著的高度眼見趴在地上蹭了一鼻子灰、還染了傷痕的她,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樣的高度,他無法與她對視。緩緩蹲下身子,別恨單腿跪在她的身邊,堅實的手臂挽住她透明的身子,捧起她的臉,有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唉!你這是何苦呢?」

  「我只是想成為你真正的妻。」惟有如此才不枉來世一遭,日開眨巴眨巴眼睛,所有的渴望盛滿眼眶。

  別恨忍不住撫上她的眼瞼,輕輕地,柔柔地,想要撫去她臉上的愁緒萬千,「日開,睜開眼仔細看看你面前的現狀吧!」

  她透明的身子穿過他的身體,兩個人的身形的確交匯在一起,卻無法融合。

  她是透明的幻影,人世間根本沒有屬於她的實體。

  「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是鬼,我是人。你可以永遠保持這個透明的身體,我卻會慢慢變老,有一天死去。這樣的兩個人如何在一起?人間有句祝願夫妻的話——白頭偕老,我們……怎樣白頭,如何偕老?」

  日開被逼到了絕境,他說的每句話都像一條條鴻溝橫跨在他們倆的面前,人鬼殊途,難以同聚。

  做了十二年的鬼,等了十二年,期待了十二年,最終的結局竟被一句人鬼殊途抹殺。再保留著這副樣子又有何用,反正他已忘了她。理智即便驅使她離開別恨,心也放不下啊!

  「人鬼會殊途,人與人就能結成夫婦了吧!」日開急切地坐直身子,手中握著紅油紙傘,眼珠子轉得飛快,「我有辦法變成人,不過你要幫我。」

  由鬼變人?別恨只在傳說中聽過,「你不會想借屍還魂吧?」她都死了十二年,那種屍體還能用嗎?如果不用這法子,只剩下——「你要借他人之身還你之魂?」這不等於殺了活人嗎?

  別恨不住地搖頭,「別別別!我可不會幫你殺人,這事別找上我,說什麼也不行。」

  不是說夫妻都該同患難嗎!為什麼他一點做相公的擔當都沒有?還是,他從未想過要做她真正的相公?

  日開失望地拽住了他的衣角,「不用你殺人,我也不想欠下人命債,我會找將死之人的身體還魂,你只要陪著我就好……你只要陪著我就好。」

  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這樣就好。

  可惜別恨不懂她的心情,更不敢拿臥泉山莊的名聲來冒險。萬一她到時候反悔,直接拿活人的身體還魂,他可不是犯了天大的罪過?

  猶豫間,別恨不斷地向後退縮,「還是不要了吧!我看你嫁給老鬼頭好了,你們倆都是鬼,可以長相廝守,一輩子……不不不!永遠不會分開。」他滿心只想將她向外推,刻意遺忘她眼底受傷的情緒。

  你不仁休怪我不義,日開拎住他的衣領恨恨地吼道:「如果你不幫我找到還魂的那個人,我就借你的身子活下去。我要讓你成為一縷幽靈,讓老鬼頭時時刻刻纏著你。你大概不知道吧?在鬼的世界裡可是不分男女的,老鬼頭孤單了一百二十年,他早已養成了男女通吃的本事。」

  她這是逼他就範?

  「為什麼?你為什麼非纏著我不可?」別恨滿腦子混沌,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優秀公子哥,頂多也就是臥泉山莊白吃白喝少莊主,成不了氣候,也不為人所尊重的蠢蛋。「巴著我沒好處的。」他成不了仙,也度不了她,「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日開巴掌大的小臉堅定地搖了又搖,「不能——誰讓你撿了我的畫卷!」



  李別恨的背上覆著紅衣娃娃,娃娃的背上覆著紅油紙傘,他們走在街上醒目得叫人無法挪開目光。

  他也不想這樣的,雖然目的地——宣州——依然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可是蜿蜒曲折的路線卻已是日開所控制。她要他走在街上,他不敢怠慢;她不許他停,他不敢歇腳。生怕她老人家一個不高興,他就成了老鬼頭碗裡的肥肉。

  斗天斗地不鬥鬼,更不與小鬼鬥。

  可是,他都背著她在烈日下走了一天了,再這樣走下去,不用她使壞,他直接就去跟老鬼頭報到。

  「日開,我們能不能停下來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他偏過頭向她央求,大丈夫的尊嚴盡跌——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大丈夫,從有記憶的那一天開始就不是,沒有記憶的時候……他忘了。只聽奶娘反覆念叨,他小時候如何威風,如何拿著少莊主的架子,似乎與今日的李別恨全然相左。

  日開趴在他的肩頭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突然她衝著他的耳朵大聲叫嚷了起來:「去客棧,去那家福至客棧,咱們坐到毗陰的桌子邊休息一會兒。」

  難得她這麼願意配合,從他被迫答應幫她找身子還魂開始,她的神經時刻處於緊繃狀態,半點不理會他的意見。這倒是讓他有點想念前兩天那個乖巧溫柔的小妻子——大概是這幾天太累了,他昏了頭,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福至客棧離這裡要過兩條街,等別恨背著日開走進那家客棧,尋到毗陰處坐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累得像條老狗。曾經被倒下的樹木砸傷的腿舊患復發,疼得厲害。真不知道他上輩子究竟欠了她什麼,這輩子竟然要遭受這份罪。

  「店家,來壺熱茶。」別恨累得沒有力氣吃東西,只想喝點茶,解解乏。

  接連喝了兩大壺茶,別恨終於緩回點力氣,抬眼目睹的是日開蒼白的臉。即使有紅油紙傘,這樣熱的大太陽底下繞了半日也累得夠戧吧!更何況她還只是個小鬼,根本沒有白日裡行走的功力。

  他心軟地為她沏了杯茶,「喝點茶。」有時候他會忘了她是鬼,像現在。

  日開無力地拒絕了他的茶,冷漠的目光緊張地盯著店中央的那張桌子。別恨好奇地望了過去,有個很胖的姑娘正在不停地吃啊吃啊,似乎要將一桌子的菜連同桌子都吃進肚裡。

  別恨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她這樣吃不怕撐死嗎?」撐死?一道驚雷在他的腦中炸開,他依稀想到了什麼,呆呆地望著日開,他需要證實自己的猜測。「你不會是想……跟她……」這太可怕了,這絕對是世上最恐怖、最不可能、也最不應該發生的事。

  在日開清澈的眼中,別恨慌張地搖頭,「不要不要!說什麼也不要!這不是真的,你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這太傷你的個人魅力了,我想你絕對不會這樣做的。我很肯定,我的猜測是錯的。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的,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那麼你錯了,我就會那樣做。」日開調皮地眨眨眼睛,算計之味濃郁,「我是順著老鬼頭的足跡追到這裡的,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老鬼頭就會帶著她的魂魄回去交差。這副身軀雖然不怎麼樣,勉強還可以用著,等找到好的——再說!」

  是老鬼頭來收魂魄?別恨靈機一動,想出了他這輩子第一個偉大的奸計。張開雙臂,他衝著半空中大吼:「老鬼頭,你快點來取你的紅油紙傘,它就在日開的手中,我們就在這裡,你快來取啊!」

  「別叫了!」日開大喝一聲,吼住他傻瓜行動,「你以為沒有了紅油紙傘,老鬼頭能夠隨便現身嗎?」那他就不是鬼,成仙了!「再說,我要是能夠借屍還魂對他來說也是好事一樁。等我一找到合適的軀體就將紅油紙傘還給他,也省得他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只有我的鬼眼能夠看到他,你這樣的凡人連邊都摸不著。」她還得意得很了。

  眼見著她將利弊得失都算清楚了,難道別恨就只能坐在這裡認命地等著被一個比大門都寬的肥妹纏上嗎?

  別恨禁不住浮想聯翩,在不久的將來,臥泉山莊出現了更多白吃白喝的主兒。卻見他骨瘦如柴地從田地裡耕作歸來,尚未推開家門卻見一幫胖小子、肥丫頭吵著嚷著向他奔來,嘴裡都是一個調調——

  「爹!我餓,我要吃東西!爹,我餓!」

  「孩子他爹,你回來了?打了野豬沒有?」

  細看之下,那個管他叫「孩子他爹」的正是對面桌上的肥妹,可說話的口氣卻像極了日開提出無理要求時的樣子。

  別恨眨眨眼睛,想將腦中恐怖的畫面盡數抹去,可眼前浮現的卻是肥妹想要走出家門向他奔來。

  她真的朝他跑來了,可是肥大的身體過寬竟然沒有穿過家中的大門,不前不後正好塞在門中央。

  她拚命地衝他嚷著:「孩子他爹,我餓!我要吃東西!」

  可是,他的手中沒有野豬啊!恍惚間,他看到那些管他叫「爹」的胖人加上肥妹抓住他乾瘦的身體,像啃排骨一般啃了他,連骨頭都不剩……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可是,若不現在就開始行動,幻覺也會存在的。

  不!生命中有很多奇跡是自己創造出的,他李別恨活了十九點,第一次不願再認命地聽從別人的指揮。端著手中的茶壺,他勇猛地衝到了她的面前。

  「喝!喝茶!你請喝茶!快點喝茶,千萬別客氣,這就喝茶。」他將茶水親自送到正吃得不亦樂乎的肥妹手中,並盯著她喝下去。一杯怕是不夠吧!那就再多喝幾杯,最好是捧著壺喝。

  將茶壺塞到肥妹的手中,別恨監督著她喝下去。這樣,一來可以減慢她吃東西的速度,不至於撐死;二來也可以緩解她的咀嚼動作,不至於噎死。他從未發現原來他也可以如此聰明,果然是磨難中塑造出大智大勇。

  「來來來!再喝一壺!」他再送上一壺,肥妹一邊顧著吃另一邊還被他硬塞上茶壺喝水,她哪裡還有嘴巴再說話。嘴巴裡塞滿了食物,她嗚咽著完成喝水和嚥食的動作。

  滿嘴的水含在嗓子眼,堵在食物的中間下不去又反流到了氣管裡。肥妹一口氣沒上來,就這樣被嗆到了。

  難道說肥妹不是被噎死或撐死的,而是被……

  「嘿!相公,謝謝你的幫助,咱們很快就能像正常夫婦一樣生活在一起了。」

  那從半空中冒出來的聲音竟是如此熟悉,等別恨抬頭望去的時候見只一片紅紅的色彩竄進了肥妹的身體中。

  不好!他中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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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3: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什麼是鬼話連篇?

  什麼是鬼話連篇——李別恨這一刻才有正確的認知。原來鬼說的話都是不值得相信的,尤其是小鬼說的話。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說謊話騙我?」別恨埋著頭嘶吼,「我以為她會噎死或者撐死,我怎麼知道她竟然會嗆死?居然有人被喝下去的水嗆死?老天爺簡直在坑我嘛!」

  「你不想被坑嗎?難道你要拿自己的身體讓我借屍還魂?」

  幽幽的聲音竄進他的耳中,別恨嚇得向後連跳三下。這傢伙怎麼會存在於他的身後,實在是太可怕了,鬼果然是不能得罪的。別恨緩緩地回過頭,目睹了一張大臉堵在他的身後。再回頭,竟是如牆般龐大的軀體,有一種大兵押境的氣勢。

  「你不會想待在這個軀體裡吧?」

  「我會,而且我還會以這個身子跟你成親。」想一想,這是多美妙的事啊!裝在肥妹身軀裡的日開興奮得不能自已,卻見別恨臉色如紙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鬼呢!

  為了安撫他過度緊張的情緒,日開再度保證:「這只是暫時的啦!等我找到合適的身體會再次借屍還魂的。」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肥厚的手掌就像一塊鐵錘敲在了別恨的身上,痛得他慌忙閃躲。

  借屍還魂真的那麼容易嗎?他沒做過鬼,不代表他沒有常識,「喂!一般情況下,借屍還魂的機率有多少?」

  日開歪著堆滿肉的肥脖子想了想,「老鬼頭等了一百二十年,至今沒找到讓他滿意的剛死之屍,這個幾率你認為怎麼樣?」

  也就是說他要對著這個像牆一樣的女人一輩子嘍?別恨頹廢地耷拉著腦袋,也許他還是選擇逃跑比她尋找第二個屍體還魂來得快一點。

  低垂著腦袋,他以為只要自己不看身後的那堵牆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足以順利地逃跑。

  日開見他要跑,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客棧裡兩張桌子之間的縫隙對正常人來說綽綽有餘。甚至足以讓兩個正常體重的男子手挽手,肩並肩同時通過。可是對於日開這樣的巨型身體來說,實在是困難重重。

  她左彎右繞愣是沒繞出去,原來上天也有憐香惜玉之情,這一刻竟然出奇地照顧別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選擇放他一馬。

  別恨抓住這關鍵時刻瘋一般地往外衝,直衝出客棧,剛鬆口氣,門前突然冒出一排胖子,一個比一個的粗壯,堵得客棧口水洩不通。別說是逃命了,連呼吸的地方都沒有。

  「讓讓!請各位讓讓!我要離開!」準確說,我要逃命。

  偏生那幫人將大門堵得嚴嚴實實,連讓狗爬行的地方都沒有。一群胖子還圍在門口吆喝著,「肥妹,快點出來!你竟然偷了自己的嫁妝錢來這裡吃東西,你想死吧?怎麼到現在還沒讓飯撐死你,讓水嗆死你啊?」

  完了,原來是肥妹的家人。真佩服他們罵人的功底,一罵一個准,肥妹真的嗆死了,屍體還熱著呢!

  扭啊扭,日開借住在肥妹的身體裡,忍著被桌子稜角劃傷的痛楚擠到了眾人的面前。看情形,這幫肥得與她的身形有幾相似的傢伙該是肥妹的家人吧!

  她的眼裡看不見這幫陌生的家人,滿眼裡直盯著別恨。她犧牲得如此之大,他要是敢逃,也太對不起她了。

  敢漠視家人,眾肥肥一家人可不會輕易放過她,沒等她巨大的身體站穩,一個大鎯頭就丟了過來,「死肥妹,你居然偷嫁妝錢到這裡來大吃大喝,也不想想,你這個樣子已經很難嫁出去了。要是再把嫁妝錢給削掉,你想我們養你一輩子嗎?」

  爹罵完了,換娘來罵:「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不把自己嫁出去,我們就把你丟出去。也不想想,你每天要吃多少東西,養你的錢足夠養好幾個壯小伙子。養你又不能為咱家傳宗接代,無非是浪費口糧罷了。」

  不是吧!日開翻了一個白眼,沒想到做人這麼辛苦,為了節省口糧竟然要被踢出家門,好歹她已找到願意娶她的相公了。

  她肥重的手臂拉起正準備從地上如狗般從人的腿間逃走的別恨,從沒覺得自己如此有力,她竟然能輕鬆地將別恨那麼大的男生拎起來,「哪!這就是我要嫁的對象,你們不用再擔心口糧問題了。」

  兩個肥爹肥娘困難地瞇著眼,將肉乎乎的頭伸到別恨跟前。張大的嘴巴像看鬼一樣看著他,別恨心裡直犯恐怖。總覺得兩個怪物正張大嘴巴對著他,隨時有將他吞下腹的危險。

  「肥妹,你從哪兒找來這俊小子?」肥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肯娶你?他真的肯娶你?你確定他不是得了失心瘋或者心智不足?」

  日開拎著別恨的耳朵,衝著他傻傻一笑,「相信別恨不會失信哦!除非……」他想以他的身體讓她還魂,她不介意自愛一點的。

  別恨痛苦地牽起嘴角,沉默是命啊!



  「你……你別靠過來,千萬別靠過來!我說了,你別過來啊!我求你了,我求你還不行嗎?」

  李別恨多想跟自己說: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可是眨巴眨巴眼睛,幻覺就停在他的手邊,於是再多的幻覺也成了事實。一步步向後退,直退到了床邊。無路可退了,這正中了日開的意。

  想要說服別人就要有理有據,別恨拿出全副心志應付即將到來的悲慘情況,「肥妹,我是說……日開,你聽我說,現在你不是鬼,你是正常的人,雖然肥了點,可你還是人,對嗎?在人間,好人家的閨女是不能半夜不睡鑽進男人的房間的;更不能反鎖上門,衝到男人的床邊。這是不對的,你死的時候只有五歲,對這些規矩肯定不太清楚。現在我告訴了你,你明白了,就趕緊離開吧!」

  日開挑挑眉,全身的肉就在這小小的動作中顫抖著,「雖然我死的時候只有五歲,可我在地府裡漂泊了十二年,我什麼不知道?不過我那新上任的肥娘告訴我,遇到好男人千萬不能錯過,要抓住機會造成事實,讓你賴也賴不掉。」

  哪兒……哪兒有這種娘親?別恨對娘親的記憶不深,似乎從他有記憶起,他就沒有娘。可是娘的身影又隱約出現在他的生命中,那是七歲以前的記憶,已不復存在。

  趁著他癡傻的瞬間,日開猛地撲上前將他壓倒在床上。別恨來不及呼救,胸口被她厚重的胸部壓得喘不過氣來,眼一閉,腿一蹬,他這就「過去」了。

  「別恨!別恨!」日開慌了手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辛辛苦苦找來的大好姻緣,竟然被這麼一壓就壓沒了。衝出房門,日開嚇得大叫起來:「來人啊!救命啊!」

  她不要他死,即使做不成他的鬼妻,她也不要他死。好吧!她承認,在過去的十二年中,她曾不止一次地希望他死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地府相聚,可是他真的閉上了眼睛,她卻比任何人都害怕他再也無法醒來。

  就在日開焦急萬分的時刻,床上那個闔著眼的死人卻睜開了雙目。他只是一口氣沒接上來,倒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去地府報到。瞧著她焦急如死了丈夫的模樣,他幾次想出聲喚她,告訴她,他很好,比激動得語無倫次的她更好。

  話梗到喉中,他硬是嚥了下去。

  逃,此刻惟一的想法,錯過這次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逃出她的世界。

  或許,他會連逃的勇氣都沒有。

  肥肥家族為他提供了逃跑的好機會,可能是擔心有一天身體會肥到連門都難以穿過,所以肥妹家的窗戶都是超大的。別恨拎著行囊貓著腰穿過床榻,再輕鬆地翻個身,這就成功出逃了。

  別恨拔腿拚命地跑,像是逃避什麼災難。那種感覺讓他靈魂深處的某個記憶被喚醒,依稀他也曾這樣跑過,手中還抱著一團紅色……紅色的……

  紅色停在他的眼眶中,漆黑的夜裡,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裡,紅色油紙傘映著月色分外鮮明,傘下依舊是小小的紅衣女娃,左手握著傘,右手拿著畫卷,肩上還背著一塊積滿灰塵的牌位。

  「日開……」他喚了她的名,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有不解的疑問,「你……追來了?」

  「我……只是又死了一次。」她輕啟唇角,咬出心底的傷痛。再度回憶十二年前的遭遇,那感覺很難受。

  她用肥妹的身軀拚命地跑,在這樣的月色中為了追逐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相公拚命地跑。腦子裡空空如許,她惟一的念頭就是追,追到別恨,追到她等了十二年的幸福。

  她完全沒有料到,肥妹的身軀根本禁不起任何劇烈運動,就在她奔跑的瞬間胸口猛地抽搐。心痛的感覺大抵如此吧!那一陣強過一陣椎心似的刺痛逼出了她的魂魄,像十二年一樣,她飛出了新的身軀,飄在半空中她冷眼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的肥胖身體。那一刻,她好想走上前,擁抱躺在地上漸漸失去溫度的軀幹。

  活著,為什麼如此艱難?

  愛一個活人,卻更加艱難!

  她咬緊唇,還沉浸在死去那一瞬間的痛苦之中。什麼也不說,牙齒虐待著她蒼白的唇,直咬到出血,直咬得血肉模糊仍不肯鬆開。別恨慌了,他從不知道鬼也會流血,也會受傷,也會有感覺。

  他匆匆幾步走上去,甩開包袱單膝跪在了她的面前,惟有如此他才能與她平視。什麼也沒說,他將自己的手伸到了她的嘴邊。

  日開迎著烏雲的濃黑仰頭望向他漆黑的雙眸,他卻半闔著眼看向自己的手背。他在示意,她若真的要咬就咬他吧!張開口,她真的咬了下去。

  力道不重,也不覺得疼。只是將她小小的貝齒印刻在了他的手背上,夜色太重看不清,他的指腹卻能摸到她的牙齒刻在他手背上的每個印記。

  她是沒有溫度的,即使她用牙咬他,即使他們像這樣靠得如此近,他依然感覺不出她身體裡的任何溫暖。而手上的印記卻清楚地告訴他,撐著紅傘的她就在他的身邊,真切地存在。

  「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麼要向她道歉,可在見到她這副模樣的現在他還是說了。自然地流露,沒有任何勉強意味。

  日開上前一小步,讓緊繃的身體在他的懷中放鬆,「不要拋下我。」沒有別的要求,她還是那句話。再度死去的痛苦在感受到他的溫暖的那一瞬間盡數散去,這讓她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別恨,你可以背著我走嗎?我剛恢復成鬼,沒有足夠的力量恢復十七歲的身體。」

  別恨呆愣了片刻,終於還是點頭答應,「好!我背你,如果這樣你能原諒我的話。」

  她趴在他的背上,急切地嚷道:「最好背著我快跑。」

  難度有點大,但如果這樣做能獲得她的原諒,那麼……好吧!將她背在背上,他快步走了起來。

  「再快點!」

  「還快?」她似乎有點得寸進尺。

  「因為老鬼頭為了他的紅油紙傘追過來了——不想跟著我下地府,你最好還是快點吧!」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好不容易暫時逃脫了老鬼頭的追蹤,李別恨卻為了早些趕到宣州,帶著見日開抄小路來到了一個人煙罕至的小村莊。

  日開的力量正在恢復,瞧她十七歲的身體就知道了。透明的身體罩在紅色的衣衫下,有幾分滲人。

  她撐著傘站在石頭上,他蹲在溪邊猛喝起水。這一路上,就因為多了這麼一個小鬼,也不知道給他添了多少麻煩。若不是她,他早已趕到宣州,以新姑爺的身份吃香的喝辣的,哪裡會蹲在這裡喝野水。若不是她,他也無須每天白日而息,夜晚趕路,累得半死不說,還成日裡提心吊膽,害怕她會被老鬼頭拖到地府接受重罰。

  他何時變得這般好心,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不知何時,她走到了他的身邊,溪水映出的是她紅色的衣衫,卻看不見她透明的身體——水中的她沒有臉。

  他看著水中的她,她卻看著水中他倒映的身影。尷尬橫在人與水間,總得說些什麼吧!

  「你不喝水嗎?」他笨拙的腦袋惟一能找到的話題,休要嘲笑他,這世間有幾個男子能找到與鬼交談的契口?

  日開默不作聲地蹲在他的身邊,紅傘蓋住了她大半個身體。偏著頭,她透明的臉衝他笑得甜美,越過她的臉甚至可以看見半山腰上綻放的鮮花,也是紅的,跟她的衣衫一般鮮紅。

  「別恨……」

  甜到發膩的聲音,她這樣叫他定沒有好事,「幹什麼?你又要我幫你做什麼?殺人放火我可不做。」

  諒他也不敢,日開再貼近他幾分,別恨不自覺地向後退,就快退到水中了。她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領,懇切的話更像是要挾,「你知道這把紅油紙傘集合了老鬼頭上百年的陰氣,如今被我搶來了,他正是滿心憤恨,想要將我捆回地府洩恨是吧?你也希望我早點將紅油紙傘還他吧?」

  「所以……」

  「所以我要盡快借屍還魂。」話的落點正在此處,日開滿心期待地望向他,「你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

  她又要借屍還魂?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難道她還想死第三次?別恨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休想!你休想我會幫你,我哪兒有時間陪你玩。你要想玩這種遊戲,一個人慢慢窩在某個山林中,見到即將死去的兔子、狼趕緊夠輳沂薔圓換嵐錟愕模宄寺穡俊?br>    難得他如此堅定,日開幾乎就要被他的堅決說服了,「當真不幫?即便將你的身體借給我還魂也不幫?」

  頓了片刻,別恨忽然瞪大眼睛看著她,「你又想上誰的身?」

  「她!」

  遙手指去,別恨卻見溪邊臥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已是暮年時分,難不成日開想上她的身?

  他不確定地望向她,看到的卻是她清澈的眼眸——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救……救命……」

  蒼老的聲音提醒著別恨,一切不是幻覺,它即將存在。日開沉默地瞥著他,料想他多餘的善心不會見死不救。

  正合了她的意,別恨站起身快步走到老嫗面前,「老婆婆,你怎麼了?」

  躺在草叢中的老婆婆指指胸,口已不能言。忽然,她瞪大眼睛看向半空之中。那本是將死之人的恐懼,在這一瞬間卻變得舒緩,她見到了紅衣女娃停在她的面前,就像月老身邊的姻緣童子。

  這娃兒可是來彌補她一生未盡的夙願?

  靈魂交錯間,夙願難了啊!



  巴掌大的小村莊,一頓飯的工夫已經為這突來的消息炸開了鍋。

  八十九歲的老婆子,一輩子沒有嫁人的老婆子,清白了一生的老婆子竟然要在將死之際嫁給外來的一位剛十九的小伙子。春日裡的驚雷也不過如此!

  家家戶戶議論紛紛,已經到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地步。乃至於當事人李別恨也張大嘴巴,並將這副驚訝的表情維繫了一個時辰之久。

  「你不能把嘴巴關上嗎?」擺脫了肥胖的軀體,見日開這才發現衰老的身體比肥胖更可怕。走不了兩步身體就不行了,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去地府報到。若不是急著跟他成親,她無論如何也不要經受第三次死亡威脅。

  如她所願,別恨關上了嘴巴,卻關不上拒絕的心,「你準備以這副軀體嫁給我?」這跟讓他再娶一個鬼妻有什麼不同?

  「你就不能先湊合著用,等找到合適的軀體再說?」他怎麼這麼挑啊?她這個當事人都不難過,他還跟在後面嗦什麼?也不想想,待在如此腐朽的身軀裡,她始終是心驚膽戰的噯!

  再多的擔心也敵不過她對婚姻的憧憬,日開滿是皺紋的臉堆著笑望著深愛的男子,「你……願意娶我嗎,別恨?」

  對著這張像快擰乾的抹布的容顏,若他還能說出願意娶她的話,那八成他下輩子都是當騙子的料。可惜他從小就被爹和二弟罵成做壞人都缺乏頭腦的呆子,這種謊言他說不出口。

  他臉上的猶豫她的老眼昏花看不出,還自顧自地笑著,得意著,沉醉在欣喜之中,「我要一個真真正正的婚禮,順理成章地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子。」她的決定從十二年起直到今日,從未改變,「你等著,我去買塊紅布,我要披著鳳冠霞帔走到你的面前。你等著,我這就來!這就來!」

  她歪著腳蹣跚地向外走去,心再急,腳下的步子也快不了。望著她緩慢挪移的步伐,別恨的心中竟湧起無限酸楚。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不敢說出真相的自己,他咀嚼難辨。

  或許是因為心情愉快,日開雖然身子疲憊,腳下卻不見停歇。她一直走到村口,眼看就要走上集鎮。不知道從哪裡聚集了一群村民,個個凶神惡煞地瞪著她,像是瞪著一個殺夫棄子的賊婆娘。

  「你……你們要幹什麼?」地府裡雖然亂了點,但極少有眾鬼圍攻一個小鬼的情況。更何論她大半的時候都漂泊在人世間尋找著她的真愛,更沒遇到過這等危機。

  為首的村長鐵青著臉衝她大吼:「你還有臉問我們要幹什麼?你一個老婆子都是將死之人了,不好好在家等死,竟然在外面招惹野男人,還想成親!你這簡直是在敗壞我們村的名聲風俗,我怎能饒你?」

  日開單純的心不明白,她只是想嫁人,只是想嫁給她所愛的男人。為了這個簡單的目的,她費盡千辛萬苦,受盡磨難,好不容易才可以借屍還魂,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即便是將死之人,即便她已白髮蒼蒼,她就不可以愛,不可以嫁給所愛之人了嗎?世人的腦袋裡究竟裝了什麼?小小的鬼娃娃不明白。

  「我只是想像一個人一般堂堂正正地嫁給我所愛的男子,我沒錯。」她堅持,甚至忘了她身在八旬老嫗的身體中。

  村長錯把她的堅持當成老太婆的風騷,領著整個村子裡的人鬧了起來,「像你這種傷風敗俗,還恬不知恥的人怎能生活在我們村子裡?走啊!你快給我滾回家閉門思過,去等死吧!」

  活人手中的石頭紛紛向她砸來,習慣了空靈的魂魄不被任何東西所傷害,她忘了現在的自己活在現實的世界裡。直到堅硬的石頭砸上她的腦門,直到她感覺到了痛楚,甚至看到紅色的血從額上滑下來,她才明白——人活著比死更辛苦。

  想要閃躲,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她的枯如樹幹的手撫上額頭,紅色的血從指縫間落下,染紅了她的視野。

  剎那間,十二年的歲月在紅色的血液中聚集。她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小而脆弱的身體從高處墜下,來不及有痛的觸覺,她的靈魂已經飄到了半空中,急切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自己。

  除了震驚,她什麼也做不了。

  十二年後,她依然如此,上天的公平有著最殘忍的力度。



  坐在小屋裡,李別恨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捲起包袱準備逃跑。也許這一次他依然會被那小鬼追上,也許逃到最後他逃不出自己的心結。但他實在無法想像,迎娶一位八十九歲的新娘是何種模樣。

  他可以成為眾人的笑柄,但臥泉山莊不行,爹和二弟更不行。

  四下望望,確定日開那身老骨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撒腿就跑。記得東頭是村子的出口,趕緊逃,但願不要被別人抓住。

  不要看到我,千萬不要看到我,我不存在,我是幻覺……

  「這不是那賊婆子的小相好嘛!」

  嘈雜的聲音充斥在他的週遭,想要逃避也是無謂。別恨自我欺騙地耷拉著腦袋,以為這樣就能逃過一劫。偏生沒有人像他那樣願意使用幻覺催眠自己,所有人都圍著他,像看怪物一樣唧唧喳喳。

  「好好的小伙子居然願意娶一個快死的老婆子,他是不是有病啊?」

  「即便他沒有病,估計也是精神方面有點問題,鬧不好就是一瘋子。」

  「我看鬼上身的可能大一點,也許就是賊老婆子想要拉他下地府,所以他才會願意娶那麼個老傢伙。說不定成親之禮能跟葬禮同時舉行,真是天下第一奇聞!」

  「還奇聞,我看是醜事吧!」

  大家笑著說著,就像在看一齣戲。別恨真是佩服這幫人,什麼樣的理由竟然都能想出來,如他們所願,他真的是鬼上了身,為了不被拉入地府他什麼都做,現在更是連娶老奶奶的交易都幹上了。不行,為了臥泉山莊的名聲,為了他所剩無幾的人格,他一定要逃離日開,現在就逃。

  衝出人群他剛跑了沒兩步,只聽身後人議論紛紛,「你們說這小伙子是要去哪兒呢?」

  「不會是知道賊婆子正在被村長那幫人打,趕著去救他的老相好吧?」

  「要真是這樣,這小伙子可是中毒深了,情深至此,怕是水中的鴛鴦也難比吧!」

  他們說什麼?日開正在被人打?別恨想也沒想,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偏離逃跑路線,直接向人群擁擠的地方跑了過去。

  遠遠的,他看到日開被一幫漢子和姑婆之輩圍在中間,他們凶狠的目光劃在她枯老的身軀之上,手中的堅石更是狠狠地向她砸去。日開想逃卻無處可躲,惟有站在那裡,拿瘦弱的雙臂抱住頭,盡可能地不讓自己傷及要害。

  血,從她的額上流下。紅色滴在她紅色的衣服上,隱隱可見那鮮紅的鳳冠霞帔正散發著刺眼的紅色漩渦,像一個吃人的嘴巴一點一點吞噬著別恨的心。

  那記憶,依稀停留在他的腦海中,已然模糊。心底湧起一股衝動,那是多年前未能完成的願望在這一刻它愈發分明。

  「日開——」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在石頭密集攻勢之下衝了進去。

  別恨?他怎麼來了?衝到日開眼前的他背著行囊,他是為了逃跑?日開的心剎那間冷到了谷底,她費盡如此心機,冒著第三次的死亡危機無非是想成為他真正的妻。難道她愛錯了嗎?還是從一開始她就愛錯了人?

  「你們這兩個傷風敗俗的狗男女一起去死吧!」

  村長指示身旁兩個青年抬起最大的石頭向他們倆的方向砸去,別恨想要去拉開日開,卻見她眼神失落地停在原地,好似失了魂魄。

  「小心!」

  她發怔的當口,他向她撲了上來。那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像是多年前就該發生的行為在等待了許多年之後方才爆發。

  他的力道將她壓倒在地,同一時刻最大的石頭向他們倆飛來。別恨悶哼了一聲,趴在她的身上不住地喘著粗氣,「怎麼樣?你怎麼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拼上性命保護身下的她,別恨蹣跚著坐起身,正對著村長他們,「你們鬧夠了沒有?」

  鬧?他們自認為整治民風的行為竟然被視為鬧?村長正要反駁,猛一抬頭卻見紅色的雲霧在半空中升起。

  陰霾的天空中有一團紅色,那分明是一把紅油紙傘,傘下依然是別恨熟悉的娃娃臉,還有那紅衣紅鞋和一卷沒有打開的畫卷,他知道畫卷中是紅衣女娃撐著紅傘走在紅霞中。

  她……她從老婆婆的身體裡飛了出來,難道說她又死了一次?

  「鬼啊!有鬼啊!大家快跑!」村長一聲驚呼大家作鳥獸散,沒半會兒的工夫,遼闊的場地上已經不見半個人影。

  「日開,你……」別恨剛想張口,氣血翻騰,他摀住了胸口。

  日開撐著傘緩緩落到地面,用她無力的腿站在他的面前,「你就真的這麼不想娶我嗎?就因為我是鬼?所以無論我怎麼努力,即使是用命來拼,一次一次面臨死亡的威脅,你也不會娶我?」

  她怎麼了?從一開始她不就知道他不想娶她嘛!為什麼在這一刻卻有一種毫無希望的悲哀,像是斬斷了所有的一切,連呼吸的力量都沒有。「日開,你怎麼了?是不是剛才撞了哪兒?」

  他伸手去拉她,她卻先一步甩開手,力道之大反讓她自己跌倒在地。嬌小的身體撞在地上,她痛得忘了要叫出聲。

  別恨撫著胸想要扶起她,手未伸出去,她卻逃開了,「別碰我!」

  從未見過她這樣,別恨心裡拿不準主意,煩躁的情緒讓他胸口更加疼痛。「咳!咳咳!」他連咳了幾聲,正要抓住日開問個清楚,卻見半空中飛來蒼老的魂魄。他看看地上的老嫗,再瞧瞧飄在半空中的透明軀體,心裡明白了大半。

  「老婆婆,你是不是……是不是又……」

  「我又死了一次。」不是被石頭砸死,卻是被這小伙子撞得掉了性命。老婆婆好心得不說出口,怕別恨自責。這不是他的錯,人年紀大了,果然不行。

  她不說,別恨也知道這次的借屍還魂對她來說很不公平。他瞥了一眼日開,她正撐著紅油紙傘窩在一邊。二話不說,她跪倒在地,「對不起,婆婆。我只是想借屍還魂,沒有想辱了你的名聲,實在是對不起了。」她拜,頭抵地,久久不起,以示歉意。

  別恨艱難地跪倒在地,沖婆婆不停地磕頭,「是我們考慮不周,壞了婆婆您的名聲,要怪就怪我們。所有的一切我一人擔當,她還是個小娃娃,別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為她承擔罪名,他只是憑著本能,好像這一切早在前世就該發生,卻推遲到了這一天。

  婆婆微笑地凝視著他,只有活到她這個年紀的人才能凝結出這樣寬厚的笑容,「你不該跟我道歉,我倒是應該跟你說聲謝謝。」

  謝謝他們?別恨亂了心神,這是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婆婆,我們錯了,尤其是我。我身為男人,又是成人,不該隨著日開瞎胡鬧。你要怪就怪我吧!有氣也撒在我身上,您可千萬別帶著怨氣……那樣……那樣……」會變成怨鬼的,更可怕。

  婆婆本想扶起地上的一人一鬼,手碰到他們的身形卻穿過了身軀。剛變成鬼,她還不太習慣這樣的接觸,「別跪我,我是真的很感謝你們。」

  日開不解,連她自己都為這一次的借屍還魂而後悔,當事「鬼」怎麼會不恨她呢?「婆婆,我只是急著想藉著你的身形嫁給……他,我沒想到這裡的人會有這麼大的反應。」真不明白,愛一個人,想嫁給一個人,怎麼會遇到那麼多的阻礙?

  「小女娃,你做出了我七十年都沒敢做出的決定。」婆婆感慨萬千,在她的眼中日開只是年方五歲的小女娃。一個孩子都能有這樣的勇氣,她自歎不如。「當年,我原本許了村西頭的林家。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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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4: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七十年前,年方十九的黃花閨女許給了村西頭的林家。成親當天,林家的小子跑了。她坐在花轎裡一坐就是一整天,等不到她的新郎,卻等到她要嫁的人與別村姑娘私奔的消息。

  夫家火了,更覺得丟面子,發誓要跟兒子斷絕關係。什麼樣殘酷的話都放了出來,林家小子依然倔強地不肯回頭。終於,她的新郎成了別人的孩子他爹。她就倔強地等了一年又一年,大家道歉,勸她趕緊嫁給別家,甚至肯為她出高額的嫁妝。她卻始終不肯低頭,不為情愛,只為爭一口氣。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貞節,還是傲骨,連她自己都忘了,更多時候她只是為了聽別人訴說如何鄙視那個拋棄她的負心漢。

  當年華一天天逝去,往事如煙,村裡更多的人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惟有她還記著,她記著自己至今仍孤獨著。

  不是沒想過要嫁人,一來年紀大了,怕別人笑話,二來也沒有人願意娶一個老姑婆。等來等去等成了愁,她寧可忘記煩惱,獨自過活。很長的歲月裡,她真的以為自己忘記了孤單的苦楚。沒想到在她快死的這段日於,竟越發地想要嫁出去。

  哪怕沒有愛,只是嫁一回也好啊!

  沒有勇氣,沒有力氣完成這最後的心願。當她倒在溪邊,眼見著自己的軀體離自己越來越遠。從最初的恐慌到看見紅色的小娃跳進她的軀殼之中,直至看著自己的身體離開年輕的李別恨去買鳳冠霞幀,她甚至有著幾許本不該有的期盼。

  婆婆飄到別恨的身邊,眼中的希望兼於絕望之間,「看見你想也沒想便用身體護住我……不,是護住這娃。我終於明白,活了八十九年,我卻錯過了今生惟一愛的機會。」

  沒有人要為你的幸福負責,除了你自己。

  「娃,你完成了我今生惟一的心願。雖然我活了一輩子都沒能嫁出去,但看到了你們,我不再後悔了。」

  已經沒有後悔的必要,她的手撫上紅色的鳳冠霞帔。穿透的靈魂無法觸摸到最真實的紅色絢爛,錯過的再也無法追憶。七十年前那個充滿紅色記憶的日子在她的腦中穿梭,捉不住,也無須再度摸索。

  「娃,」婆婆笑眼望著紅紅的日開,她讓她想起了那個充滿喜慶的大喜大悲之日,「看得出,這小伙子對你挺好的,別再強了,快點嫁吧!別像我這樣錯過了一生,再難追回。」

  日開默默地看了一眼別恨,什麼也沒說地偏過頭,不想再看到他的臉。

  「原來你在這兒,居然敢逃!看我怎麼追回你!

  是老鬼頭的聲音,別恨快速丟給婆婆一個告別的眼神。他想也沒想,從地上一躍而起,拉著日開的手就往別處跑,「快走啊!要是給他找到你就完了。」

  日開想掙脫,叮是用了幾次力都沒能成功。別恨感覺出她的掙扎,乾脆將她抱在懷裡拚命地逃、不停地逃。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跑了多遠。直到別恨再也沒了力氣,跌坐在地上。

  「跑……跑不動了!

  「你有什麼好跑的?」日開跌坐在地卜,滿地撒野,「就算被逮到了,被收回紅油紙傘的人是我,倒霉的鬼也是我。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你走就好了。之前你不是正要逃走嘛!」他不想娶她,無論她是人是鬼,他都不想娶她——這個認知讓她傷感,更讓她有一種多年希望落空的悲鳴。

  她一時氣盛,丟開紅油紙傘大叫起來,「讓我再死一次,反正我已經死了三次,不在乎再多一次或是少一次。最好我被太陽射死算了,死了算了!」她孩子氣地丟開傘,陰霆的天將她整個籠罩,若非天已沉黑,她已被陽光所俘虜。

  別恨被她衝動的行為嚇到了,他以身子覆著她,想代替紅油紙傘遮著她的身,「別鬧了,你難道還沒鬧夠嗎?咳……咳咳……」

  紅色,有紅色的東西滴在了她的臉上。日開下意識地抬手擦去臉上的液體,那紅紅的,可是血?

  她猛地抬頭望向他,他唇角鮮紅的液體正不斷地從體內流出來,一點一點染紅了她的視野。她茫然地想要替他擦去,卻越擦越多,彷彿永遠也擦不完。

  「別恨,你……你吐血了?」

  從她的眼神中,他已經看出了她的驚慌。不想要她為自己操心,他用手擋住嘴邊不斷冒出的血,不住地搖頭,「我沒事,一會兒就好。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嘔!」血再度流了出來,他用手摀住嘴巴,血卻從指縫間冒了出來,染紅了她原本就是紅色的衣衫。

  他焦急地擦著她身上的衣衫,卻怎麼也擦不乾淨,只好一遍遍地道歉:「對不起,真不好意思。你就穿這一件衣衫,我還把它弄髒了,真是抱歉!我給你買新的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千萬不要。」

  「傻瓜!超級大傻瓜!」日開快被他慌亂的樣子惹哭了,她推開他的手,反而用自己的手掌去擦他嘴邊的血跡,「你怎麼會受傷?」是剛才那些害死人的石頭吧?這個傻瓜,難道他忘了她是鬼,不會被石頭砸死,只不過肉身有些痛罷了。

  她揚著過小的拳頭不停地拍著他的背,想要減輕他的傷痛,無奈她剛剛變回鬼身,沒有力氣恢復十七歲的身體。現在的她只有死時那麼大,五歲的她人小個兒矮,連拳頭都無力,什麼也做不了。頹然地坐在他的身邊,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萬般痛恨自己五歲的身體。

  快點恢復法力,快點恢復成十七歲的樣子啊!

  親眼目睹她的沮喪,別恨這才明瞭她愛他的心有多真切。試想這世上有幾個男人有此福分,即便這樣的福分來自本不該有愛的鬼。

  「日開,我沒事,真的沒事。」像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別恨說起了小時候的故事,「我七歲的時候曾經在暴風雨的夜晚衝進樹林裡,那可是極其危險的。我跑啊跑,不知道怎麼就摔了,而且.這一摔竟然再也爬不起來。這時候一道驚雷劈下來,我面前的樹從中間斷開,直壓到我的腿上。」

  「你根本沒有掙扎,就這樣任自己被樹砸著,你在等死。」她輕描淡寫地描述著十二年前的往事,就像親臨現場的局外人講述著遙遠的故事。

  別恨怔怔地望著她,本想問她怎麼會知道那段往事,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她是鬼,知道很多事也不足為奇。

  「不過我很幸運,那場災難只是讓我受了極重的內傷,雖然不能再習武了,但總算是撿回一條命,要不然也不能現在坐在你的身邊啦!」他笑得很自然,難得這樣安坐在她的身邊,他幾乎要忘了自己怕鬼,忘了要去宣州娶妻。

  如果真的能忘了人與鬼的差距,又何來娶鬼妻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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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別恨雖然嘴上說得輕鬆,但石頭砸出來的內傷到底耽誤了行程。他索性修書一封告訴準備丈大人,晚些迎娶妻子過門,這樣一來反倒多了些時日浪費在旅途中。

  為了他養病方便,見日開特地租了一條船,沿水路下行。很久沒能欣賞到江南水鄉的美景,別恨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這一日,日開撐著紅傘坐在船頭。為了不讓船夫被她透明的臉嚇到,她還特意戴上了揚著面紗的斗篷。

  紅色的面紗拂開江水映在她透明的臉上,帶著幾許清澈的動人。

  冥冥中她聽到了一些聲音,紅油紙傘在風中啪啪地響著,水波逆流,船兒搖曳。別恨心緒難平,起身坐到了她的身邊,「在想什麼?」

  想如何才能和你長相廝守——「沒什麼。」只是這一次,要找個合適的軀體方可借屍還魂,決不再弄巧成拙。

  明知道她有心事,她不語,他也不強求,一人一鬼默默相守在船頭享受這難得的和諧。

  雖然她那雙透明的手隨時都要撐著一把紅傘,做起事來很不方便。但在他養病期間,她依然是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尤其是他傷重的那幾夜,她整宿整宿不合眼,守著他寸步不離。

  有人說臥床時人最為脆弱,他不是鬼,於是他感動於她的照料。漸漸地,他也穿過她那張顯示著鬼這個身份的透明面孔去洞悉十七歲的靈魂,惟有如此他方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才會相信她真的是因為愛才想嫁他為妻,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好玩。

  娶鬼為妻,鬧了這麼長時間,直到最近他才真的開始正視她要嫁他的事實。猶豫是必然的,理智明明要他拒絕,卻狠不下心來。怕傷到她,怕傷到不想傷的她。

  他哪裡知道,相處得越久她越是狠不下心來離開他,想嫁他為妻的心願越發分明。她恨這副透明的身軀,讓她想做聶小倩都不能夠。

  書中的鬼妻都是美艷不可方物,若世人知道她這個鬼妻竟只是個透明的軀殼,不知會做何感想?怕會笑掉大牙吧!

  世人不會笑太久了,因為她即將找到最適合她的軀體。

  「來人啊!救命啊!我家小姐溺水了,快來人啊!」

  別恨尋聲望去,果然見到湖面上有一人正在慢慢沉下去,眼見著即將沉入湖底。救人要緊,他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

  青色的湖水掩蓋了他的雙眸,內傷未癒,他在冰冷的水中堅持不了多久。就在他要放棄的那一瞬間,古老的記憶衝入他的腦際,似今生曾經,更如前世過往。

  在那裡他來到了在現實中從不敢前往的高處,也有那樣的一雙手伸在他的面前,將他從最危險的邊緣拉回空曠的平地。突然,那雙手消失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再睜開眼,他競看到湖中有雙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想也沒想,他抓著那隻手,將懷中冰冷的軀體延著湖水上升的方向拖了上去。

  「找到小姐了!真的找到小姐了!感謝老天爺,請你保佑小姐平安無事。」

  湖畔人聲嘈雜,別恨用濕漉漉的袖子將臉上的水漬抹去,這才看清楚他救上來的竟是一位小姐。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他拍拍面前落水女子的臉頰,不知道是不是與日開相處久了的緣故,他見不得任何人在他面前變成鬼。

  焦急守在一邊的丫鬟們忙不措地照顧著小姐,「好好的,怎麼想到要跳湖自殺呢!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小姐你可千萬不能死啊!

  「誰說我要死,誰說我是自殺。」慵懶的聲音順著水從小姐的口中噴了出來,剛才還昏迷不醒的姑娘竟然猛地坐起身,反倒嚇壞了週遭的人,還以為見鬼了呢!

  「小姐,你終於醒了!真是急死我們了!」幾個丫鬟圍著小姐又是抹眼淚又是吸鼻子的,別恨見不得這種場景,惦記著船上的日開,他起身擰乾長袍上的水,這就準備離開。

  他剛邁出第一隻腳,身後就有姑娘喚住了他,「這位恩公,承你救了小女子一命,我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

  「咳!咳咳!」別恨一個勁地猛咳,一定是剛才在水裡泡的時間太長了,嗆了咽喉,就像這位小姐嗆了腦子一樣。他邊咳邊往回走,想要將荒唐的境遇甩在腦後。

  過年的時候怎麼沒去算算命,今年桃花開得過分妖艷。

  咦?誰拽了我的衣衫?

  「公子,小女子願以身相報,你就不要推辭了,免得壞了我的閨譽,反倒好事變壞事。」

  眼見著逃跑裝傻的可能被抹殺,別恨惟有抓耳撓腮想著拯救自我的辦法。那頭日開小鬼還沒搞定,再來一個大家閨秀,他怕自己出帥未捷身先死。

  「姑娘,你看這件事是不是太草率了一點,不如待我回家稟明了高堂,再做打算,你看如何?」回去了,他要是再出現,他就是名副其實的蠢貨,「就這麼定了吧,姑娘!」

  「別叫我姑娘。」小姐笑盈盈地站到他的身邊成功抓住他的胳膊,以防他逃跑之嫌,「我名曰『日開』,你該知道的。」

  別恨掉了半個下巴,連撿起來的機會都沒有。她……她……她叫日開?難道是同名同姓?

  身邊的丫鬟狐疑地糾正著她的說法,「小姐,你不叫『日開』,你是城東張老爺的獨生女,你閨名『金鵲』難道你忘了?」

  她想也沒想,拽著別恨向城東頭走去,嘴裡還嚷嚷著:「從今天開始我更名為『日開』,以紀念我大難不死,撥雲見日,寓有重生之意。記住了,我叫『日開』,要嫁李別恨李公子為妻。」

  丫鬟們各頂各地摸不著頭腦,那位公子尚未自報家門,小姐是如何得知他的姓氏?

  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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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人啊!準備成親儀式,我要出嫁,我現在就要出嫁。馬上!立刻!」金鵲……現在該叫日開小姐闖進家門,一刻不停地向家裡的下人吆喝著。

  聽說女兒嚷著要嫁人,還是在投水自殺以後,張老爺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兒啊!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說的,你想嫁給西口的王大力,爹也不是絕對不答應啊!只是,咱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別拿自個兒的一生幸福開玩笑,好不好?」

  日開拉著李別恨衝到張老爺面前,手一揚,大局已定,「沒什麼好商量的,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就嫁他了,換誰也不行,您看著辦吧!」

  他?他是誰?張老爺上下左右橫豎打量著別恨,半晌才支吾出一句,「他……不是王大力?」

  王大力是誰?讓張家小姐投水殉情的人嗎?日開不想知道,她只怕親事有變數。「不管了,不管了,總之你快點準備成親事宜,我要嫁他啦!」

  沒過三書六禮,哪能這樣就嫁出去?張老爺像審犯人似的瞪著別恨,「姓名、家事、背景,有無娶親……—一報上。」

  別恨沒見過這等陣仗趕緊從實招來,「李別恨,洛陽人士,臥泉山莊少莊主,暫時還未娶親。」不過快了。

  張老爺反覆咀嚼著他報上的資料,「臥泉山莊?哪個臥泉山莊?臥泉山邊的那個莊子?號稱大下第一溫泉勝地,專門接待當今聖上和權貴名流的臥泉山莊。莫非您就是深受當今聖上賞識的李莫愛?」一個人可以有兩個名宇嗎?

  每次向外人介紹自己,最後都會落得這樣下場。別恨早已習慣了,「抱歉,那是吾弟的名號。」莫愛永遠比他這個哥哥出名,誰讓他深受上層人士的喜愛呢!雖不在朝堂,卻權勢逼人。

  聽到他的解釋,張老爺多少有點失落。不過畢竟是兄弟嘛!就算不是,應該也差不遠了,總比王大力更配自家女兒。既然如此,他就……

  「金鵲!金鵲,金鵲,你沒事吧?金鵲——」

  是誰在叫金鵲的名字?日開毫無所覺地呆在原地,完全忘了自己還有個身份正是張家小姐「金鵲」。

  丫鬟推推她,「小姐,是大力哥啊!」

  大力哥是什麼人?日開不懂形勢轉移,還傻愣愣地左顧右盼,「他來找誰呢?」

  「自然是找小姐您了!」小姐自從被李公子從湖中救了上來,整個人就變得好奇怪,莫非是鬼上身?

  丫鬟不厭其煩地交代著:「小姐,您忘了嗎?您曾經跟大力哥一見鍾情,說定了這一生非他不嫁,可是老爺嚴厲反對,您甚至昨晚還說要以死相逼,沒想到您今天真的投湖了,要不是李公子出現得及時,如今你已經成了怨魂一縷。」

  鬧了半天這小姐是因為這個投湖啊!不僅日開聽明白了,連別恨也瞭解了整件事的原委。就說日開運氣不好吧!沒有一次借屍還魂是能平安成功的,這一回竟然惹下情債一堆。

  四目相對,他們在彼此眼中尋找解決之法。趁這會兒工夫王大力已經衝破了家丁的阻截,衝到了日開的面前。他一語不發,強壯的身子猛地衝上前,擠開別恨。他將日開攬在懷中,隨即嚎陶大哭。

  「金鵲,我的金鵲,我聽說你跳湖自殺,你怎麼能這麼傻呢?就算你爹不同意我們的婚事,我們也可以私奔啊!我保證一定能夠養活你,你又何苦自尋死路。幸虧你平安無事,否則,我一定會隨你而去的。金鵲,我的金鵲……」

  別!千萬別!日開用盡力氣也沒能從他的懷中掙脫開,她拚命使眼色給別恨,他竟然裝作沒看見,實在是太氣人了。

  別恨可以熟視無睹,張老爺可不會容王大力放肆下去,叫了幾個家丁,大家手忙腳亂地扒開王大力。

  張老爺帶頭做出狗眼看人低的姿態,「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居然也敢說能養活我的女兒,金鵲從小穿金戴銀,她就沒吃過苦,跟著你,不用尋短見,她也活不了多久。我告訴你,你休想染指我的女兒,我已經決定將她嫁給臥泉山莊的少莊主李別恨公子為妻。」

  王大力根本不接受這樣的安排,「張老爺,我和金鵲兩情相悅,你又何必拆散我們呢?你已經害得金鵲差點屍沉湖底,這還不夠嗎?你到底想怎樣?」

  張老爺氣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捲起袖子指指日開,再點點別恨,「你給我搞清楚了,不是我逼他們成親,是小女有意嫁與李公子,以報他救命之恩,想你這種粗人也不懂為人的道理。我懶得跟你說,成親那大,你就不用來了。免得壞了氣氛,還壞了我的心情。」

  「不可能的。」王大力簡直難以置信,他衝破家丁,上前抓住日開的手,「金鵲,我知道你不想嫁給別人。你說過,這輩子非我不嫁,我也說非你不娶。你決不可能嫁給其他人的,決不可能!」

  張金鵲是決不可能嫁給他人,她見日開也決不可能嫁給別恨以外的人。掙脫王大力的糾纏,日開無顏面對他炙熱的注視,「我要嫁給別恨,這是既定的事實,你還是另覓佳緣吧!」

  王大力顯然受了大的刺激,他拉著日開的手死也不肯放,「金鵲,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說啊!你告訴我,我們倆一起解決。你爹那邊有我一人擔當,你告訴我啊!你快點告訴我,究競發生了什麼事啊!」

  就是金鵲小姐已經淹死了,然後日開佔了金鵲小姐的身軀嘍!這種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啦!日開不斷地往回縮,直縮到別恨的身邊。「別碰我啊!我已經決定要嫁給這位李別恨了,你趕快去別處找人來愛就好啦!」

  她一句話抹殺了王大力長久以來的堅持,他簡直要崩潰了,「金鵲,別對我這麼殘忍。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的,你說啊!只要你說出來,我們可以一起解決,你若是不說,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你不能這樣對我,你說啊!你快點說啊!」

  他大力地拽她的手臂,痛得日開不住地掙扎,卻更加疼痛,「你……你放手啊!別恨,救命!」

  別恨想要插進來,可是一見大力那副激動的模樣,再瞧他魁梧的身形,頓時嚇得後退了幾步,「讓我來瞭解一下,這位王公子是不是書香門第出身,只可惜家道中落。於是,張老爺百般阻攔,決不讓日開……我是說決不讓金鵲小姐和王公子共結連理——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話剛落音,張老爺立刻跟他吹鬍子瞪眼,「我是那麼腐朽的人嗎?也不想想,若他真是出身書香門第,我早八百年就答應了。」

  別恨正在迷糊中,丫鬟上前為他解惑:「大力哥與我家小姐在菜市場一見鍾情!」

  原來不是桃花相會啊!只是,菜市場會不會太離譜了一點?再說了,書生在菜市場做什麼?他不停地拿眼瞟日開。

  看我幹什麼?我怎麼知道他跟金鵲小姐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張金鵲,我是見日開,你沒忘吧?丫鬟,上場解釋!

  「我家小姐見到大力哥的神勇,直說她的如意郎君就該是這般模樣,從此非君不嫁。」

  神勇?別恨看看自己不夠魁梧的身材,從小到大,他就沒被人稱過神勇,「原來這世上也有書生是英勇無比的。」

  「什麼書生?」張老爺口水如甘露,「他是菜市場殺豬的!」

  「咳!咳咳!」別恨連咳幾聲,內傷還沒好。

  王大力從傷痛中甦醒過來,「殺豬的怎麼了?殺豬的就不是人了?殺豬的就不能愛大家閨秀了?我和金鵲兩情相悅,要不是你從中阻攔,我們早已成親了。」

  說到這兒張老爺可得意了,「可現在金鵲不嫁你,她要嫁給李公子,人家可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不是你這個殺豬的可以媲美的。來人啊!把這個殺豬的給我轟出去!」

  家丁一湧而上,將王大力轟了出去。隔著兩扇門,依然能聽見他的咆哮,「我不會放棄的!李別恨,金鵲是我的,她一定是我的,我會把她搶回來的。」

  別恨冷汗直冒,他沒有信心能贏過拿殺豬刀的人,更何況他也不想跟他比。閃躲的眼神非常不巧地撞到了日開那雙賊溜溜的大眼睛,他眼中的她依然是有著五歲身形的紅衣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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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身體還給我!快把身體還給我!你搶了我的身體,你壞了我的名聲,你甚至讓我所愛的人受傷,我不會原諒你的,我做鬼都不會原諒你……」

  「啊——」日開從床上坐起身,望著週遭陌生的環境,絢爛的床帳,她的心底湧起最原始的孤單。本以為做了人就能獲得她想要的一切,原來人也有自己的痛苦。

  做鬼的時候她不怕人,做了人她卻開始怕鬼。因為心中有愧,她無法安心入睡,到底她不是萬事無憂、勇往直前的五歲娃娃,到底她還有些做人該有的擔當。

  起身下床,沒有吹起紅燭,映著月色,她幽幽的眼望著四下陌生的環境。她終於有了人的軀體,終於可以嫁給別恨為妻,終於……

  剎那間,她望見了銅鏡中的自己。不施粉黛卻能形影相憐,眉宇間透著一股難以言表的優雅。她是美的,應該說張金鵲是美的。

  帶著這樣的身軀她將嫁給別恨,於是在人們的眼中別恨娶張家小姐為妻,王大力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可憐鬼。不知道他會不會憎恨張金鵲的薄情寡意、見異思遷,至少在世人的眼中張家小姐的確在玩弄了一個殺豬漢之後將他拋棄。

  只有日開明了,張金鵲不會。人會死,魂會散,愛卻不火。否則,她也不會追著一縷魂魄十二年,固守著紅色的希望不滅。

  可憐那王大力他甚至……甚至連張金鵲的魂魄都無法擁有,只因為她的自私,毀了他們兩個人監守的約定。

  心中有愧,日開卻不想善良地成全他們。她等了十二年等來的機會,怎對付之東流?不行,絕對不行。

  她握緊拳頭,看見鏡子中滿面的愁容,還有那愁容的旁邊放置的紅色油紙傘。猛地回頭,她看到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做了十二年的鬼,她太清楚那搖曳的影子是鬼影渺茫。

  「是誰?」

  「你搶了我的身體,欺騙了我的愛,還害得我在大力哥的心目中變成蕩婦。」

  「你是張金鵲?」日開吃了一驚,揪緊一身的紅裝不住地向門口退去。原來人會怕鬼,怕的不是鬼帶來的危害力,而是人心中的鬼,「你……你想怎樣?」

  飄忽的影子在動,影影地向她靠近,「我不會放過你的,我不會放過你的,還我的身體來!你還我——」

  「你聽我解釋,我只要再找到一個合適的身軀,我就會把你的身軀還給你。反正你也投湖自殺了,求的不就是一死嗎!這具身體對你來說應該是可有可無的,可是它對我來說卻很重要,你為什麼不把它借給我呢?這樣對我們倆來說都有利,足不是?」怎麼越跟她解釋,她越是向前逼近,她想怎樣啊?

  日開拔腿向外逃,裙裾絆住了她的腳,她忘了她不冉是五歲時的身體,她也不再是個步履靈活的小鬼。沒了逃命的路線,她只好大呼,依做鬼的經驗,來了外人,鬼總是害怕的。

  「救命啊!來人啊!有鬼啊!」

  有鬼?別恨聽到這樣的詞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日開從張金鵲的身軀裡飛魂了,完了!她不會暴露了身份吧!他可不想頂著與鬼為伍的名義被抓出去受火刑,還是趕緊逃命吧!捲起包袱,他這就打算逃命。

  理智明明選擇向相反的方向奔走,身下的兩條腿卻不由自主地向著聲音的出處飛奔。他都不知道自己除了逃命,也能這麼快地走路。

  「日開!日開——」他叫她的名字,即使他眼前的身影不是她,他依然喜歡這樣叫她。好像這個名字……在他心中沉澱了十多年。

  「我在這裡!」總算找到救星了,日開從假日的後面露出半條腿,晃蕩晃蕩地告訴別恨她所在的方位。

  他來了,她就不怕了。

  「你怎麼爬那上面去了?」她做鬼的時候就喜歡亂飄,做人就更奇怪了,不能飄乾脆用爬的。那上面風景獨好嗎?「快點下來!」涼夜滲水,她不怕從假山上滑下來,好不容易找來的身軀又捐出去了嗎?

  日開看見了別恨伸給她的手,順著他給她的力道,她向下跳。他不知道,她不怕高,卻害怕從高處向下看的感覺,那讓她恐懼,眼底滲出一片紅色的血腥味。

  猛地閉上眼睛,日開像一具僵硬的屍體直直地向下墜去。幸好別恨早有準備,無力的手臂接住她同樣瘦削的身體,兩個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起重重跌在地上。

  「你沒事吧?」她的眼神不對,慌亂中有種淒楚的神傷。別恨摸摸她的頭,想喚回她的神志,「怎麼了?摔傷了嗎?」

  日開咬緊唇角搖著頭,「沒事……我沒事。」

  那她的身體為什麼在發抖,她究竟在怕些什麼?扶起他的身體,別恨上下打量著她,「剛剛是你在叫?」

  「我看見了張金鵲。」她深吸一口氣,顫抖的嘴唇被利齒咬住了,「她來抓我,要我把身軀還給她,要不是你來了,也許他已經抓住我了。」

  原來是這樣,他怎麼忘了,現在張小姐是鬼,她反倒成了人。「你搶了人家的身體,害人家所愛之人誤以為自己被拋棄。人家張小姐不找你麻煩,才奇怪呢!」

  她己經夠害怕了,他再說下去,她今夜不用睡了,「你就不能說點好話安慰我?」

  「你需要嗎?」是誰以小鬼身份天天嚇他?還敢抱怨?「不過,話說回來,王大力真的有點慘,死了愛人不說,活著的身軀居然還背叛他。你說慘不慘?」

  慘!就是因為慘,所以她才內疚嘛!日開撅著的嘴配上張家小姐的大家閨秀外貌,看起來有點滑稽,「我還不是為了嫁給你為妻。」

  話又轉回來了,這件事正是別恨的心痛之處。他明明已有未婚妻,現在卻要做她的夫君,這讓他怎麼跟父親大人、二弟還有他的准文人交代?他這一生沒做過什麼大成就,倒也沒犯過大錯,不會栽在這次娶親事件中吧?

  他需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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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4: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到好的辦法,李別恨耷拉著眼睛在半睡半醒間尋找出路。又要完成父親和二弟的使命娶親回家,日開又纏著要做他的妻。

  原本還能以她鬼妻之名將她驅逐,現在她居然找到了最合適的身軀,張家老爺又將他當成了最佳良婿,眼見著不娶不行,他究竟該如何是好?

  迷糊的神情帶著凌亂的腳步,別恨晃在街頭,半道撞見一層厚重的人牆,「你……」王大力?

  王大力揚著殺豬刀氣勢洶洶地瞪著他,「李別恨!」

  不是吧?你要殺豬還是殺人?別恨恐懼地瞪大眼睛,「有……有話好說,千萬別激動。」激動的代價是他的命啊!王大力不激動,他要激動。

  刀光霍霍,王大力以看仇人的目光掐住別恨,「你……」

  我的肉很粗,不適合賣的——別恨兩腿打顫,快哭了。爹說得沒錯,他就是沒用,「咱門有事好商量。」別拿命玩曖!

  你說不玩就不玩,我未過門的老婆都給你搶去了,你還不玩?王大力「咯登」一聲跪了下來,「請你把金鵲還給我。」

  不是吧!不用玩得這麼過火,不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嘛!他一個殺豬的這樣跪他,他會折壽的,「你……你不要這樣,咱們站起來說話吧!」

  「你把金鵲還給我,我就起來。」

  這麼大男人還耍賴,好恐怖,「也不是我不想將日開……我是說金鵲還給你啦!實在是……我也很想將這件事處理掉,只是辦不到嘛!」當他不想啊?他可是天天都在想,想著怎樣擺脫她,想著怎樣送鬼送上天,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置,「要不!你想辦法,我幫忙。」

  日開,別說我心狠,我這也是被逼上吊。

  王大力早就想好辦法了,只等別恨配合執行。他從地上竄起來,用力地拍著別恨的肩膀,大有要命的趨勢。「想我和金鵲的感情那麼好,她甚至為了我而投湖,你想想看!」拍!用力地拍,以此向情敵報仇,「你想她怎麼可能不嫁我,而嫁你呢?你說是吧?」

  是啊!是啊!你就不要再拍了!別恨找機會逃過他的魔爪,「你到底想說什麼?」要說就快點說吧!日開可是神出鬼沒型的,萬一叫她看到了,再多的辦法也飛得無影無蹤。

  「辦法就是,」王大力收小聲音,湊到他的耳邊,兩個男人當街咬起耳朵來,「請道士來收魂。」

  別恨登地瞪大了眼睛,難道王大力已經知道了現在的張金鵲其實是被日開的鬼魂附體?

  「我想了又想,金鵲會突然一下性情大變,最大的原因就該是魂魄離體,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只要我找到道士為她收魂,相信她一定還是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像是怕別恨不信似的,王大力像模像樣地分析起來:「我昨晚夢到金鵲了,她向我哭訴,說她想要嫁給我,可是有鬼阻攔。你說除了魂魄離體,還有比這更邪門的嗎?」

  邪!的確夠邪!簡直是大鬼小鬼滿天飛了,「你打算找道士來收魂?」別恨依稀想起了什麼,「這樣收起的魂魄是不是就可以轉世投胎了?」之前他一直沒有問日開,她都死了十二年了,為什麼還留戀人間,情願做孤魂野鬼也不肯再世為人?也許這次是個好機會,既可以徹底地擺脫她,還張小姐的肉身,又能催促她重新投胎為人。

  好主意——值得商榷。

  別恨像逮到寶一樣,拉過王大力,兩個人蹲在街角商量著收魂儀式。一朵紅雲漾在半空中,飄飄搖搖找不到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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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腿橫跨在門檻中間,邁進去還是抽回來。李別恨徘徊在猶豫之間,搖擺不定又難以抉擇。

  邁進去,他和日開從此後天人永隔;抽回來,他得背著她走向不歸路,臥泉山莊是不能再回了。

  是監守身為臥泉山莊少莊主的名譽,還是答應娶鬼為妻的承諾?他被自己的心困住了,在那裡還匿藏著一段紅色的記憶。

  「你在這兒幹什麼?」日開隔著迴廊就看見了他徘徊的身影,地上都快給他踩出腳印來了,他究竟想幹嗎?「找我?」

  別恨直覺地搖頭,「不……不找你。」

  不找她窩在門口這麼許久做啥?不點破他的謊言,是她不想面對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口的撼動,「陪我去園子裡走走吧!我還不太習慣成人的身體,走起來有點累。」她從房裡取了紅油紙傘,空出的手極自然地牽上他的。

  別恨像被火燙了一般,不住地往後退,「你別這樣,被老爺或下人看到不好。」

  她知道,做了人她懂人的規矩。他不知道,這樣的場景她想了十二年。「走吧!」讓紅油紙傘靠著肩,她走在他半步之前。

  看著那朵紅雲飄在前方,別恨竟有幾許莫名的緊張,「你作什麼撐著紅傘?你已經是人了,不需要再撐著這把淨是陰氣的傘。」

  「我習慣了。」習慣了做鬼的感覺——日開行在迴廊蔭下,淡淡的樹影映上她略顯蒼白的臉。別恨看得眼神恍惚,她若真活到十七歲,一定是美美的黃花小閨女吧!

  奇了,他眼中所見分明是張金鵲小姐,怎麼會想到口開的「鬼樣子」?慌忙躲到樹陰下,期望樹陰遮去他臉上點點羞澀。

  「你……你為什麼不轉世投胎呢?」他問,問出掩埋很久的疑惑,「你飄在人世間十二年,為什麼不轉世投胎,找個好人家重新為女,重新作妻呢?」

  日開的眼中透著幾多朦朧,這問題她想過,有鬼勸過,也曾心動過。然而真的抽身欲走,她卻捨不得,放不下,那一片片紅雲朵朵,「如果我說我不走的原因是捨不得你,是放不下你,是想做你的妻。你還會問這個問題嗎?」

  別恨沉住一口氣,好半晌說不出半句話。為了他,為何又是為了他?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撿到了我的畫卷,你注定娶我為妻。」

  「那是否意味著如果換了一個人,你也會如此?」

  「是啊!」她輕快地點了點頭,「可現在撿到我畫卷的人是你。」

  在他的靜默中日開撐著紅油紙傘落坐於花下,細薄的眉眼望著手邊紛飛的花瓣,她伸出手迎風而動。花瓣跳落在她的指尖,蒼白的色彩被風吹逝,惟有那光透過紅傘灑在落花之上,映出幾許飄渺的紅,似生命冉冉又似瞬間的喪落。

  望著她纖細的指間,望著那不堪緊握的手中沉澱著朵朵落花,望著那紅盈滿指縫。別恨忽地閉上雙眼——

  那一年,曾有紅色充斥雙眼。

  別恨努力想回憶起那張停留在記憶深處的小臉,可是任他怎麼努力,卻只憶起那雙靈動的眼,還有一片片……一片片難以描述的紅……

  日開的出現幾度激起他對紅色的記憶,他卻想不起十二年前在娘的楓葉樓前究竟發生過什麼。越想越頭疼,他排斥地搖了搖頭,不想憶起過往,他只想做個無用的臥泉山莊少莊主。

  所以,她不該出現,也不該久久留於他心。

  「日開,想出去走走嗎?」

  邀她出行,倒是難得。日開垂首,「怎麼想起請我出去?你剛剛在我門日轉悠了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

  「嗯!」他應下,下垂的發遮住不自在的眼,不想讓她看到他臉上遮掩的情緒。「要去嗎?換身素淨些的衣衫吧!」她偏愛紅色,他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她如此鍾愛紅色,從裡到外,都不願換下。

  惟有這一日,換下紅妝改素妝吧!最後一程沒有人會穿著紅妝出行的。

  日開拉拉身上的紅色衣衫,隨即握緊了手中的紅油紙傘,「我想穿著這樣跟你一道出門——看上去我很像已經做了你的新娘。」

  紅妝新娘,她追逐的夢,他不肯娶鬼為妻,她便做人;他若不肯娶她為妻,她即做鬼。只是這一身紅妝,不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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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別恨始終與日開保持著半步之遙,不靠近亦不遠離,冥冥中他們之間像繫著一根紅線,剪不斷也割不開。

  「去那邊看看吧!那邊……那邊看上去人挺多的。」

  在岔道口,別恨忽然扯住了她身上的紅妝領著她向街市口邁去。日開望著他主動牽著她的手,心裡掠過一縷不安,不太像他的個性,太唐突了反倒有些陌生的感覺。他不是緊守著與她的界限,決不肯越雷池一步的嗎?

  「別恨,你……」他默然地轉身望著她,滿眼的清澈映出她一身紅妝,讓人不忍懷疑。日開吞下心中的懷疑轉送他一抹笑嫣,「沒事。」

  「那就前去看看吧!」生怕她再多問一句,他會招架不住壞了全盤計劃。

  兩人邊行邊望,日開猛然間發現自己身處人群的中問,四周吵吵嚷嚷的喧囂聲不知是為了誰,她四顧相望,左手握緊紅傘,右手……右手空空——別恨呢?

  「別恨!」

  她不停地轉著,轉著,一圈圈將自己困在孤獨裡,紅傘在她的手中轉動,影子圍著紅傘閃爍,她找不到支點。

  「別恨——」

  別恨呢?別恨去哪裡了?好多人,好多人的陽氣充斥在她的身邊,她覺得有些頭暈,手倏地握緊了紅傘的傘柄,緊得不能鬆開。

  這是哪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圍在她的身邊,迷離的眼四下望著,日開看到了一片縹緲的道袍。

  不願意相信,那懷疑的萌芽卻在她的心底開花結果。別恨騙了她。他想十什麼?毀了她的魂嗎?

  「走開!你們統統走開!」日開推著身邊的人,想要往外衝,卻被層層人牆阻擋。喧囂聲此起彼伏,充斥在她的耳中像一把把捆鬼鎖鎖住她的五臟六腑。

  還有那道士的咒語,如如念直念進她的骨髓裡,她煩躁的魂魄想要竄出張金鵲的身體。不可以,不可以魂魄離體——日開一遍遍地重複著口令,支撐著自己說什麼也不放棄的信念。

  我要做別恨的妻,我不可以放棄這個肉身,因為我是見日開。

  信念支撐起她的身體,日開收起紅油紙傘,手握傘柄掃蕩身邊的人群,「走開!全部走開!」

  「張家小姐瘋了嗎?張家小姐瘋了!」人群在轟動,日開順著人的氣息洶湧澎湃。

  她的眼中充斥著血的色彩,遙望週遭,還是看不見別恨的影子,卻見王大力粗壯的身形,還有那飄飄忽忽的道袍。是誰?是誰要張金鵲的肉身?王大力還是別恨?她可以容忍前者的答案,卻不能容下後者。

  迷茫間她看到了飄在半空中的老鬼頭,「你怎麼來了?」

  「來接你。」老鬼頭說得輕鬆,像是早就在等待這一天似的,「你要我給你時間,我給了,可你並沒有爭取到李別恨的心,現在是你該跟我走的時候了!」

  「你答應給我時間,你答應讓我去爭取機會。」

  「那是因為你擁有這把紅油紙傘,你讓我無法將你抓回陰曹地府。」這丫頭欺騙了李別恨,這把紅油紙傘根本就不是他的,而是日開十二年前死的時候隨魂而生的護命傘,就是因為有著這把傘她才可以隨心所欲,才可以十二年不回地府,在人間飄蕩。

  那一夜,閻王下死令定要將她抓回地府。她哀求他幫忙,他不肯,她便使出紅油紙傘,來來往往幾下爭鬥,他在無意中傷了她。是憐憫還是真愛,他一個老鬼頭分不清,一咬牙答應了她的請求,給她時間。條件是,若李別恨明確表示不愛她,她便必須跟他回地府做鬼。

  鬼就是鬼,人便是人,亂不了方寸。

  是為她著想,也為自己找個伴,老鬼頭慫恿著她,要她放棄最後的堅持,「你還是算了吧?跟我回地府,或是轉世投胎或跟我一樣做個老鬼頭四處收魂魄,有什麼不好?」

  「不好!一點也不好!」日開不接受這樣的結局。她的手狂亂地舞在半空中,像一陣風想要找到漩渦的中點。

  望著她,眾人像看個怪物,「張家小姐怎麼了?我看她這樣子不像是瘋了,倒像是…中邪了嗎?」

  「一定是!一定是!只有中邪的人才會表現出這樣慌亂的樣子。」

  於是,人潮洶湧澎湃,湧起一陣陣起哄似的叫喊。

  「張家小姐中邪嘍!張家小姐中邪嘍!」

  王大力要的就是這句契口,他拉過道士,拽著他跑到人群中間,「這裡有道士,咱們請道士為張小姐收魂啊!」

  道士適時的出現被大夥兒認為合情合理,他呱呱地念著所有正常人都會覺得厭煩的咒符。

  日開隨性拿起手中的傘柄向他打去,「走開!你給我走開,不要碰我,不要在我耳邊念著這些煩人的咒符,我不想聽。」

  此刻,她只想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別恨!別恨,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你快點出來啊!」為什麼他不出來,為什麼他可以躲得遠遠的,眼睜睜看著她被眾人包圍,難道他不知道嗎?她做慣了鬼,她受不得人氣的——還是他壓根就不想要她。

  她怎麼會忘?從前到後他從未想過要娶她這個鬼妻。

  「你騙人,你明明說要娶我的。你撿了我的畫卷,你和我的牌位拜堂,你我過了洞房。除了入你李家,我早已成了你的妻。你怎麼可以騙我?你怎麼可以拋下我?」

  她不停地旋轉,在每一處轉彎搜索著他的身影。那種眩暈的感覺像愛,更像失落,猶記得十二年前的那一幕。

  紅葉在她的身邊慢慢旋轉,順著那些紅葉她轉到了地上,血像紅葉覆蓋滿大,在紅色的視野裡她看到了紅葉覆上她紅色的身體,像這把紅油紙傘,遮住她大半的身體,透過紅色的油紙傘,她看到了沉淪……

  於是,她開始沉淪,沉淪於愛。

  再一次的,事隔十二年,紅色再次在她的眼中瀰漫。血腥味襲擊她的身體,回憶讓她痛得彎下身體。

  「你……你用什麼淋我的身體?」拉緊王大力的衣領,日開咬緊唇角,她被滿身的血腥氣衝撞了,生怕當場吐出來。

  王大力離她三步之遙,不進亦不退,「金鵲,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髒東西,可你別怪我!我聽說豬血能收回人的魂魄,如果這樣能找回原來的那個你,你就忍受一次吧!」

  她忍受不了,陣陣作嘔的感覺沖上心頭,她想到十二年生命結束的那一刻。她的魂魄飛出身體,看著自己的軀體浸漬在血泊中,日開再也忍不住地吐了起來。

  她蹲在地卜,簡直要將五臟六腑全都吐了出來,氣味難聞之至,圍觀的人潮全都散開了。冷汗粘著她的髮絲貼在臉上,日開用手臂蹭開臉上的發,抬眸間她看到了一直在找尋的人。

  他怎麼可以用那種關懷的眼神看著她?她會以為他有一點點愛他,她會捨不得離開他。眼前的他好近,近到她想伸出手來抓住他,「別恨……」

  她向他伸出手?又想抓住他嗎?又想讓他娶她為妻?還是,她要他償命?

  回憶裡總有一雙紅色的手伸向他,那是求救,是憎恨,是復仇,是償命?

  償命——別恨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大步,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不是我害你的,不是我,不要再纏著我……

  他忘了原因,忘了一切,只記得他的害怕,他怕那雙手,那雙紅色的手。

  在日開的視野裡,惟一能夠救她的手……消失了,日開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血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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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人又能如何,還不是被所愛的人拒絕。做了鬼又如何,還不是四處飄蕩找不到落點。

  見日開透過血紅色遙望著四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冰冷的陌生,她看不見熟悉的容顏,也找不到溫暖的笑臉。可以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該結束了,她得不到的幸福誰也不允許得到。

  她想幹什麼?

  李別恨一直守望在人群中,不上前是內心的恐懼,不離去是內心的不捨。夾雜在兩種情緒中,他的煎熬不比她少。日開的臉上融合著一抹說不出的絕望,他以為只有已死的魂魄才會有這樣毫無生機的表情。她唇角隱忍的怒氣是為了什麼,她拳頭緊握,是想幹什麼?別恨專注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下一刻她做出更可怕的舉動。

  不會的,以她的性格應該不會的。可是他潛意識裡那隱約的不安又來自何處?

  別恨活在自己惶恐的世界裡,他緊張地瞅著她,一刻也不敢鬆開。是心有靈犀還是刻意牽掛造成的玄機,就在他全神貫注盯著她的那一瞬間,她的手中不知何時竟多出一把匕首。

  「日開……」

  他憑著對生的本能衝上前,腳步跨越間日開將手中的匕首直指自己的左胸前。

  「不要——」

  「不要——」

  王大力的叫喊如驚雷劈過地面,別恨卻喊出了心底最深沉的恐怖,服見著刀尖即將沒入她的心扉,別恨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許久不曾光臨的回憶在他的腦海中隱隱約約地閃動,那是一個有關紅色楓葉的記憶。

  週遭一片靜默,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挪動身體,大家都像一尊尊靜默的石雕矗立在原點。別恨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本以為要面對的是一片血紅的視線,目光所及卻是清澈而乾淨的蒼白。

  日開手中的匕首停留在離胸口一寸遠的地方沒有再深入,不知道她是害怕死亡的痛楚,還是不忍張金鵲像她一樣也忍受一次相愛不能相守。總之,她停止了瘋狂的舉動,平靜得讓人覺得可怕。

  「日開……」他喊她的名字,靜靜地透著濃重的探索,她太平靜了,反而讓他覺得恐慌,「你還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死了的人又何來的好與不好?仰頭望天,日開只有一句話:「我只是想做你的妻,鬼妻也好,人妻也罷,我只是想做你的妻——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無語問蒼天,蒼天亦無語,答案在別恨的心中。

  你沒錯,錯的是我!是我不該撿到你的畫卷,是我不該糊里糊塗跟你的牌位拜堂,是我不該隨便入你的閨房。還是我,我不該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帶著你的牌位和畫捲上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給你希望,是我讓你連個鬼都做不安穩。

  你該恨的人是我,你該怨的人也是我。

  她不恨他,也不怨他,愛都愛了,說恨說怨也是枉然。撐起紅油紙傘,她透過紅色的傘面望著始終漂浮在半空中俯視著她的老鬼頭。

  「帶我離開這裡。」

  這是她最後的請求,該是一切結束的時候了。

  老鬼頭早已做好了準備,他的手上捆著張金鵲的魂魄。悠然的眼等待著她的決定,「可以了嗎?」

  她默然地點頭,站起身,她收起紅油紙傘,是該結束一切的時候了。用手指著自己的心窩,她飄飄然地向上升,直升出自己的身軀。穿越軀體的瞬間,她沒有回首去看別恨的表情。怕看到他愉悅的笑臉,那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悲哀。

  走了,她該走了,這一次真的要走了。

  「大力哥,大力哥,你在哪兒?這是哪裡?」

  「我在這裡,金鵲你終於回來了。」

  之後是深情相擁,是所有的人讚歎道長好功力,可以降妖除魔。再然後,伴著張家小姐呼喚情郎的聲音,換來皆大歡喜的局面。

  每個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的愛情,鬼卻不可以。這是定率,她無法違抗。

  紅傘落下,正落到別恨的腿邊。他彎腰拾起,揣在手中,紅紅地映著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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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李別恨握著紅傘,手邊放著「見家日開之靈位」,深遂的眼眸望著牆上懸掛的畫卷。他已經這樣坐了一整天,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好像做任何事都失去了意義,又好像眼前的所有都出自幻覺。

  好想說一聲「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可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無論說什麼都失去了意義。日開之於他不是幻覺,那是真真切切的記憶,從未有過的真切,再不會抹去。

  此刻她在哪裡,正在做些什麼。這些思緒都困擾著他,讓他摸不著頭緒,又想要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又或者她已經忘了他,正準備投胎轉世?也許,她已經轉世為人,正準備開始新的人生。

  他之於她,反倒成了不切實際的幻覺。

  抬眼想望掉一切,觸目可及的卻是那幅屬於日開的畫卷。紅墨勾勒出的紅衣女娃撐著把紅傘走在艷陽之下,還是那幅畫再看卻是感慨萬千。不知道是因為這畫,還是畫中已逝的人。

  闔上眼是不忍再看,看到心痛,看到指甲掐進手掌心,痛得沁出血,他卻放鬆不了。提起紅油紙傘向外走,沒有方向他只是不停地走著。忘了去處,忘了目的,忘了腳步邁動的意義。

  每走一步,他的思緒就紛繁複雜。張金鵲回到了原來的軀體裡,因為這次魂魄離體事件,張老爺覺得顏面大失,王大力上門提親,他順道找了個台階自己就走下來了。有情人終成眷屬,日開卻不見了方向。還有他……他的心怎麼可以空空落落,找不到邊際?

  以為她走了,他的心就定了。握緊手中的紅油紙傘,這一刻他竟然不想去宣州迎娶。

  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不知道她還是否記得他這個「未亡人」?

  她怎麼會不記得,就是因為無法忘記,她才沒有跟老鬼頭回地府,她才流連在紅色楓樹下久久不肯離去!

  紅色的楓葉讓原本陰沉沉的天空透著一絲鮮紅,不知道該覺得溫暖,還是恐懼。日開縮在樹下,穿過她的身體能看到樹幹上斑駁的枯老,她藉著樹陰暗暗哭泣——她,還是那個只有透明身形的日開。

  不想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記得更多的淚水浸濕了她一身的紅裝。老天爺是在嘲笑她愚蠢的堅持,還是同情她的可悲,陪她一起哭泣?

  拾起紅色的衣袖,她一次又一次地擦去眼角的淚水,天就是不晴!

  「我只是想嫁給你,我只是想做你的妻。鬼也好,人也罷,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接受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只是想嫁給你……」

  反反覆覆只有這幾句話,她心裡沉澱了許久的願望也只剩下這幾句話。十二年的時間,她沒能贏得他的心,只留下這幾句話在如風而逝的歲月裡陪她作伴。

  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這裡何時多出一棵楓樹?住在張老爺府上的這些日子裡,別恨常來此處走動,來回好幾趟,他不記得這裡何時多出這樣紅艷的楓樹。

  別恨慢慢向楓樹探去,邁出的腳步復又收回,他也許該回去,該快點起程去宣州迎娶未婚妻,畢竟為了日開他耽誤的時間已經太多了。

  老天卻在此刻留住了他,雨飄落而下,他出於本能撐起了手中的紅油紙傘,傘下的他自覺陰氣逼人。正要收起紅油紙傘,風卻帶著它飄向楓樹下。別恨握緊傘柄,追著風跑向楓樹。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紅紅的她,哭得紅紅的眼睛,還有那張因為紅色而顯得異常蒼白的臉。

  不用抱住她,他知道她一定全身冰冷。想要抱住她,卻怕凍傷了自己。

  日開抬起雙眸,用哭紅的眼看著他,他怎麼可以在她紅紅的眼睛中這樣清澈?收回自己伸出樹下的紅色繡花鞋,她繼續抽噎著。

  別恨皺緊了眉頭,這樣哭下去,她真的不要緊嗎?「別哭了,好嗎?」他不想看她哭得鼻頭紅紅的樣子,很醜。

  「不好。」她決斷地拒絕他誠懇的要求,「我就是要哭,是你惹我哭的。」

  別恨無奈地搖了搖頭,恢復成透明的樣子,她連說話的口氣都怪異得可以。只是能看見她,他還是覺得很好,那感覺真的很好。可他更想知道,「你……為什麼沒走?我是說,轉世投胎。」他以為她已經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忘了他是誰。

  日開半睜著眼眸凝對著他消瘦的面容,如果告訴他,老鬼頭說他將不久於世,所以她回來了,他會信嗎?

  沒有原因,眼淚飄渺。

  又哭,她怎麼又哭?

  別恨撐起紅油紙傘擋在她的頭頂,有時候他會忘了她是鬼,她不會被雨水淋濕。

  「不要你爛好心。」她胡亂地推著他的手,一次又一次,不要那把紅傘,她也不要他,「你居然讓道士來捉我。」

  「我只是答應王大力幫他的忙,幫他收回張小姐的魂魄,那身體本來就是她的。」對她,他有些抱歉,但做出的決定他不後悔。

  日開才不會被他表面的光明正大所蒙騙呢!他心裡的主意,她明白,不想娶她嘛!吸吸鼻子,雖然不想哭,可是淚水卻忍不住,「你說你不能娶鬼為妻,你說你不能跟一個透明鬼在一起,你說你不能永遠和我在一起,所以我才冒著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脅做了這麼多,你怎麼可以?」

  你怎麼可以侮辱我的感情,你怎麼可以毀了我的希望,你怎麼可以讓我連魂都不能保有存在的必要?你怎麼可以……

  是他的錯,他忽略了她的情感,她的外形也許永遠都只能保有不真實的透明,但情感上她卻比他更禁不起打磨。

  他錯了,錯在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她的眼淚。

  「要怎樣你才能原諒我?」

  別恨蹲下身與她平視,他在意她!

  他真的在意她的存在。

  惟有這一瞬間他眼中的她不再是透明的,而是成熟的、懂愛的、會受傷害的女子。

  在他的眼中,日開第一次看到自己身為真正女人的樣於,淚水洶湧,湊近他的手,她狠狠地咬下去,血腥味在她的口中四溢。日開閉上眼睛,淚水順著她的臉滑落在他瀰漫血腥的手臂上。

  「你可以躲開的。」

  「因為你想咬我。」他認了,所以任她咬。不去管手臂上的牙印,別恨用粗糙的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別哭了。」

  風刮起,楓葉攜著紅色飛上她的發跡,日開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對她這麼好,是因為古老的記憶,本性如此,亦或是藏不住心底的歉意,「不要對我那麼好,你會讓我捨不得離開你,一直一直守著你。我不想看到你娶別的女子為妻,我也不想永遠活在眼淚中。」

  怔怔地望著他,她期待著他的臉上湧現出她所想要的表情。她要的只是一句承諾,只要他的一句話就可以讓她這個鬼比神仙還快樂,他卻不肯給她。

  「咱們走吧!這裡風大。」別恨蹲下身子讓日開趴在他的背上,風大雨大楓葉飄飄,還是早點離開些的好。她的腳小小的,還是他背她走得快些。

  日開伏上他的背,一手圈住他的頸項,剩餘的那一隻手緊緊握住紅油紙傘,「走吧!」

  一人一鬼在楓葉瀰散的雨天慢慢向前走著,日開咬緊唇,腹中只剩一語未露:你怎麼可以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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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張家,李別恨背負著撐著紅油紙傘的日開走在旅途上。不知不覺中秋意在他們的腳步下濃重了起來,滿眼所及皆是秋葉的消黃。

  「終於到了。」

  別恨停下腳步的時候日開睜開朦朧的睡眼,仰頭看看前面的風景,門柱處分明寫著「宣州」.轉來轉去,他最終的目的地竟是宣州?

  日開迷離的眼神轉向別恨,「你來宣州做什麼?」

  瞞是瞞不住的,別恨索性如實相告,「我這次從臥泉山莊出發就是為了來宣州迎娶我的未婚妻。」

  他是有未婚妻的,她怎麼忘了?日開蹙著眉,腦子裡一片空白,要是能什麼也不想,就這樣一直一直地趴在他的背上,也許是在漂泊在世間惟一的理由了。

  「帶我去你准岳父家看看。」

  她的要求生硬得緊,別恨卻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你去做什麼?」不會又是搗亂吧?他已經被她嚇夠了,借屍還魂這種事可千萬別再來一次,會要他命的。

  日開才不管這許多呢!她堅持要去,就一定會去,「我說了我要進你准岳父的家,要麼你帶著我光明正大地從正門走進,要麼我半夜三更以鬼的身份闖進去。你自己看著辦吧!」

  也就是說不同意都不行嘍?那還是光明正大背她進去吧!好歹不會嚇壞所有人。

  「不過在我把你帶進府裡之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不准借你未婚妻的身體還魂,是吧?」他不用開口,日開就能猜出他的心思,他心裡惦記的也只有這些,不包括她的愛。

  她知道就好,別恨還有要強調的,「不准裝神弄鬼在府上搗亂。」

  「無須裝,我本身就是鬼。」他要是再說下去,她馬上就搗亂給他看,「走啦走啦!快點走啦!」她拿紅油紙傘的傘柄搗著他的背,肥嘟嘟的小手重重搗著他,誰讓他老是惦著他那沒過門的媳婦?

  「對了,與你一路行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未過門的媳婦到底叫什麼。也沒聽你提起過她,說出來聽聽,待會兒見到她,我總該知道自己該叫她什麼吧?」

  連別恨自己都覺得奇怪,明明就是將要陪他度過一生的人,他卻在迎娶的這一路上鮮少想起她,就連她的名字也是日開提起他才想到的。「她娘家姓龔,聽說她單字一個『榭』。」

  日開等了又等,卻沒聽別恨再說些什麼,「沒了?就這些?你對她的瞭解就這麼多?」

  她的口氣幹嗎那麼不屑,別很難得有了脾氣,「還有,我還知道她比我小一歲,爹說我們很相配。然後就是……就是……」

  這竟是他對未婚妻的全部認知,別恨這才覺得,也許他對結髮之妻的瞭解不會多過背上的這個小鬼。冷汗從他的額際一點點地冒出,不知道是為了這個認識還是為了將要娶的那個人,別恨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慌。

  「別恨!別恨!」日開在他的背上不安分地竄著,別恨忍不住打了一下她的小屁股,這時候他又忘了她的實際年齡已經十七歲。他與她之問很多時候毫無間隙的,也許這一生他不可能再跟任何一一個女子如此這般——她對他的意義是否早已不同?

  甩開腦中本不該有的雜念,別恨偏過腦袋瞅瞅她,「你叫我幹嗎?」

  日開揚著短小的手指著前方,「前面……前面有個女的一直看著你,很長時間了——她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別恨順著她小短手指引的方向遙遙地望去,不遠處真有個娥眉粉黛的女子透過紗幔凝望著他。陌生的臉他確定決定沒見過,宣州這地方他認識的人大概就只有龔家了。

  龔家,她不會是龔家惟一的女兒,他的未婚妻——龔榭吧?

  別恨縛著背上的日開杵在原地,唇角微微抿起,他望著陌生的女子。這就是他要相守一生的人嗎?

  他累得早已麻木的手托了托背上的日開,他的背感受不到她的心跳,他的心感受不到愛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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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龔明挑著細薄的眉角冷眼打量著李別恨。

  別恨緊張地抹了把汗,恭敬地點著頭,「是,在下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

  「李莫愛是你的弟弟?他最近有娶親的打算嗎?」

  別恨呆了片刻,不知准岳父問這話是何意,卻還是認了下來,「呃……莫愛他暫時尚無娶親的打算,他說要管理好山莊,等我能撐起臥泉山莊了,他再考慮終身大事。」這只是二弟的借口,旁人不知別恨卻曉。二弟對娶親之事視如鬼魅,連爹都管不了他。

  龔明在給女兒提親之初早就打聽好了,臥泉山莊真正的掌權人是李家的老二莫愛,大少爺雖名為少莊主其實也就是個吃白飯的米蟲,跟著他估計不會有什麼前途。只可惜李莫愛沒有娶親的打算,思量之下他也只好接受命運的安排,將女兒嫁給大少爺李別恨。

  多少有些無奈,龔明的口氣好不到哪兒去,「李莊主已經將聘禮抬了過來,這娶親之事你認為如何?」

  別恨半垂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半晌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聽岳父大人的口氣,他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軟軟的東西爬上他的腿,衝著龔明叫囂起來:「看龔老爺的意思早就已經有了安排,何必再多此一舉?」

  「日開——」她怎麼突然竄了出來?別恨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龔老爺,您別介意,日開不太懂人間的規矩,你可千萬別介意!」

  他的意思是日開是個小鬼,不懂活人的規矩。聽在龔明的耳中卻成了她是個小丫頭,什麼也不懂。

  龔明抬著眼打量穿著紅衣、撐著紅傘的小女娃,「她是誰?」雖然身形瘦小了些,一張臉又遮擋在面紗下面看不真切,但憑直覺龔明意識到她已經是成熟的女子。

  「我在路上遇到的。」

  「我們很早就認識了。」

  別恨和日開異口異聲的回答讓龔明摸不著頭腦,「你們倆究竟是怎麼認識的,她是誰?」

  日開拿紅傘面撐住別恨,自顧自地竄到龔明面前,「我叫見日開,我和別恨很久就認識了。」

  還好,她沒在龔老爺面前說出更聳人聽聞的話,別恨趕忙撥開紅傘將她推到一邊,「我們是很久以前在路上認識的,這次來宣州,她娘和哥哥叫我帶她來見識見識,所以我就帶她來了。您不會介意吧?」

  迎親還帶著個丫頭,果然是個成不了大事的棒槌,也不知道二人之間是否早已暗結珠胎——龔老爺皺著眉喝茶,榭兒恐怕只有從命的份了,「盡快把婚事給辦了吧!謝兒的年紀也不小了,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你這一路上也耽誤了些行程,快點找個吉日成親。」

  「是!一切遵龔老爺吩咐。」

  旁邊有丫鬟道喜、賀禮,更有那第一等的管家跟在後面湊趣,「不該叫龔老爺了,還不改日稱『岳父大人』。」

  別恨明白自己的口齒和腦袋都不太伶俐,惟有多聽話少說話,他這就準備給准岳父大人磕頭行禮。

  龔明卻橫著一張老臉拂袖而去,「你和榭兒尚未行禮,別叫得那麼親熱,還是等成親那天當堂叫吧!」

  龔明冷漠的話語澆熄了別恨的熱情,腰已彎下,好半會兒他竟然直不起身來。倒是日開蹲在他的腳邊,仰頭看著他複雜的表情,「你不會快哭了吧?』」

  再如何有失顏面也由不得他在這裡放聲大哭,被她這麼一說,別恨更是哭不出來,反倒輕聲笑了出來。既然直不起腰,那就索性坐在地上吧!下人都跟著龔老爺出去了,大概看出他不是個受歡迎的女婿,根本沒有人留在客廳裡伺候他們。

  一大一小,一白一紅,一人一鬼並肩坐在紅傘下。別恨望著前方的雙眼閃爍著幾許迷離,「哪兒有你說得那麼誇張?我從小到大受的委屈多了,早就成了家常便飯,這根本不算什麼。」

  他一語出賣了過往,日開莫名地凝對著他,「你還會受委屈?你可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曖!」

  她哪裡知道,臥泉山莊上一任的莊主是他的外公,他爹事實上是上門女婿,繼承了山莊。外公在去世前,也就是他六歲的時候令他做少莊主,以維持山莊的鼎盛。

  那時怎麼會選上他,別恨根本不記得。七歲以前的記憶對他來說早已是一片空白,他記不起,也不想憶起。

  「不說這些沒意思的事情了,待會兒我們去街上轉轉。久聞宣州的紙非常出名,我想買些回來試一試,要是好再帶些回去給二弟,他極喜歡練字的。」在別恨的記憶裡,二弟就沒有什麼是不喜歡的。無論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他和二弟分明是兩種極端。

  日開小小的臉皺到一起,「你還有心思去買宣紙?難道你沒看出來嗎?你的泰山大人對你很不滿,他會不會把女兒嫁給你都有待商榷,你還想……」

  「我一定會嫁給你的。」

  脂粉的香氣從大廳的偏角悠悠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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