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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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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佳 -【娶鬼為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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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5: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坐在地上的李別恨昂起頭遙望從朦朧中走近的女子,她身上的香氣好熟悉,近瞧她的眉眼,可不就是街角的那位姑娘。

  「我們見過?」別恨慌忙站起身,拾掇拾掇坐皺的衣襟,他的臉上半含羞澀,『你就是街角的那位姑娘?」

  「你就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她挑著眉望他,那樣子像極了龔明,卻不含任何不屑之意,純粹只是一種詢問,「我的未婚夫?」

  末了這句讓日開撐著紅傘打量著她,想來她便是龔榭嘍?她費勁力氣也沒能做到的事,面前的這個女子將要輕易擁有,而她惟一的優勢便是:龔榭是人,日開是鬼。

  叫她如何嚥得下這口氣,更重要的是,她絕對比龔榭更愛他。

  「我是見日開。」雖然身體是透明的,「日什卻拿出了十七歲女子少有的霸道口氣,她是在向情敵宣戰。

  龔榭可以忽略她這一身紅裝,忽略她頭上的紅傘,忽略她用面紗遮掩的臉,甚至忽略她挑戰的表情,卻無法忽略她眼中嫉妒的神色。

  這世上只有一種女人才會對另一個女人有這樣深切的恨意,她懂,「你是跟李少莊主一起來的那個丫頭?」她早先聽丫鬟說了。

  別恨忙著跟她解釋,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給日開亂說話的機會,「她是我帶來宣州玩玩的,你放心吧!等我帶著你回臥泉山莊的時候,順道就將她送還給她娘和她哥哥了,你不用管她。」

  他真成了親就可以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拒絕帶上她的牌位,只要他成親一切就該結束了。到那時,是轉世投胎還是在世漂泊——隨她。

  首度見到將與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龔榭沒有將更多的注意放到日開身上,收回視線她極其專注地打量著別恨,「聽說你跟令弟莫愛的相貌如出一轍,可是真的?」

  他和莫愛乃是雙生子,怎會長得不像?「莫愛和我長得雖像,可是只要仔細看著我們就能發現我們倆的不同。莊裡除了第一次見我們的人,否則決不會弄錯。」他和二弟一個溫吞,一個決斷,只消瞥上一眼,就知道有多大的不同了。

  龔榭依舊沉吟地望著他,許久,似哺哺自語一般說道:「是了,只要仔細地看看,就知道你不是他……你一點也不像他…」

  聽她這口氣,莫非……「你見過莫愛?」

  「沒!」龔榭回答地極為果斷,「我怎麼會見過令弟呢!我只是感覺,根據你的話感覺而已。」

  感覺,正是她眼中的感覺不對。

  身為女子,日開最懂,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別恨生性不會太做計較,他反倒羞怯地抓耳撓腮,半天不敢正視龔榭的雙眸,「我……我跟莫愛的確不太一樣,他比較厲害,做什麼都能做到最好,我就不太行了,凡事隨隨便便,又沒什麼上進心,一切不求最好只需平平淡淡。跟著我,恐怕你會受苦。」

  不怕,只要能跟著你,再多的苦我也不怕——日開的心中藏匿著這句話,可是他想聽的答案卻不是她說的。

  是無奈還是失落,日開分不清楚,她半瞇著眼忽而發現龔榭的眼神中有著幾許癡迷的光華,就像她看別恨的樣子——不對!好像又多了些什麼,她說不清楚。日開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們兩兩相望,她卻連鬼魅都不如地被晾在一邊。手持紅油紙傘,她惱火地搗搗別恨,「咱們倆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眼見著天都快黑了,你想在這裡待到半夜三更鬼上門嗎?」

  她在警告他,他要是再不離開,鬼就要上門了。別恨又不傻,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正待告辭,龔榭忽地上前攔住了他們,「與府相連有一座別院,平日裡也是用來招待客人之用。若是二位不嫌棄就在那裡住下吧!就近也好相互照顧。」

  她倒是真不客氣,尚未過門就把相公留了下來,日開酸勁十足地將臉藏在紅油紙傘漏出的紅光之下。小而短的手卻牽起了別恨的大掌,她藉著機會耍丫頭脾氣,「走了!快點走了!」有些時候做任性的小丫頭還是有好處的,至少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牽他的手,龔榭她敢嗎?

  早就看出她不自在了,別恨只得順著日開的意思先行告辭。跨出大廳的那一瞬間,他分明在龔榭小姐的眼中看到了愛意?

  那片片飛情是送給他這個准夫婿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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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到半夜,李別恨莫名驚醒了過來。心裡惴惴的很不塌實,他只好不斷地安慰自己,大概是換了個新地方睡還有點不習慣。

  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趁著月色下床走走。披著單衣,他穿行在小院裡。這處龔家的別院雖不是很大,卻五臟俱全,一應的擺設、佈置皆很齊全,想來佈置這裡的該是個有心人。

  夜很寧靜,讓他有更多的思緒考慮日開的事。

  即便他真的成了親,按照冥婚的規矩,他依然可以娶日開為鬼妻。只需為她重立靈位,更名為「李氏日開之牌位」,順便換了她的墓碑,碑上刻下「夫李別恨立」即可。

  不管怎麼說,都是他撿到了她的畫卷,他和她的牌位拜了堂,入了她的閨房。這一路上,他們更是相濡以沫,他欠她的又何止是夫妻名分能還得清?

  別恨決定找個機會和日開好好談談,是該解決一切的時候了,他一旦娶了親,哪裡還有時間做她的「鬼丈夫」?即便他肯,也會對不起龔榭的。他這個人頭腦簡單,享不了齊人之福,何況還是供給一人一鬼的分享。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日開一直跟著他。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對著日開他都覺得心痛,隱約還有幾分負疚感,所以不論她做了些什麼,最終他總會原諒她,總會再度帶著她上路。這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他擔心有一天他會因為內心的疙瘩而背叛臥泉山莊,放棄所有。

  一定要找個機會跟她說明白,像是怕自己動搖,別恨索性坐在日開的房門口等著他。好在第一時間看到她,在勇氣尚未銷毀之前將心中的決定告訴她。

  坐在日開房門門口的石凳上,別恨以手肘撐頭不時地打著瞌睡。直到拂曉來臨,東方泛白,隨著「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別恨?別恨,你怎麼在這兒?」龔榭茫然又好笑地看著半個身子倚在石凳上的別恨,「你要睡怎麼不回房睡?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她這一出聲,徹底地喚醒了別恨,他「噌」地從石凳上飛起來,畢恭畢敬地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個懂事的孩子,「你這麼早醒了?」

  龔榭仰頭遙望大色,「不早了。」

  「是不早……」收住話尾,別恨忽然想起來了,「龔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這不是日開的臥房嗎!龔榭臉上稍顯難言之色,波動的情緒很快被掩飾起來,「日開她還比較小,所以我過來看看她睡了沒。你沒有看見她嗎?她剛剛才從房間裡奔出去的。」

  怕龔家的人說閒話,別恨對外宣稱日開才十一二歲。好在她瘦小的身體完全將眾人蒙騙了,否則又不知龔家會如何針對別恨。

  聽說日開已經起床了,別恨略顯失望,「真不好意思,她果然是個小孩子,還得別人掛念著。」誰掛念她,還不是他嘛!

  龔謝聽了這話,唇角輕扯悠悠地笑了起來,「原來你也會掛念她?」

  那口氣好像他之於日開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別恨聽著不自在,卻又怕龔榭誤會慌忙辯解起來,「不是的,不是的,她……她小嘛!在這裡又是人生地不熟,所以我多照顧她一點是應該的。你可千萬別誤會!

  不解釋還好,他冷汗下滑的趨勢卻由不得龔榭忽略,「她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小丫頭,我有什麼好誤會的。倒是咱們……」

  咱們?首遭被人用「咱們」劃分,別恨還真有點不太習慣,「有什麼事請龔小姐明示。」

  真是個傻瓜,一對未婚夫妻,女子說『咱們」,准相公還要求明示——她就給他明示好了,「我是說咱們成親的事你覺得如何?」

  又提成親,別恨在心裡直皺眉,自從來了龔府,一再地被人指點成親,龔家上下要真是那麼著急,就乾脆直接將事給辦了好了,「還請小姐抉擇。」

  「那我就明白說了,」龔榭眉眼處帶著一抹算計,別恨以為自己看錯了,也沒當真。她優柔婉轉地走到他身邊,伴在他的耳畔輕聲低語:「咱們的事盡快辦了吧!」

  盡快?有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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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夠不夠快?

  李別恨站在大紅花轎前,眼神卻不自覺地四下瞟著。這三天裡他好像就沒看到日開,也不知道她去哪裡了。不會是見著他要成親終於死了心,回地府去了吧?

  不像是她的個性會做出的事,那她究竟去了哪裡呢?別恨蹙著眉煩惱著,都沒發現花轎已臨門。

  「新郎官,別呆了,快點接新娘子吧!」

  是了,花轎裡是爹為他訂下的娘子,龔府的千金榭小姐,他終身的伴侶,也是臥泉山莊未來的當家主母。他不瞭解她,只是知道爹很中意這門親,只是知道她是名門之女,只是知道……她是個人,有具和日開不同的軀體。

  伸出手,他伸向紅色花轎的,望著喜娘攙扶的芊芊之軀,他只是用一隻手握住了紅線的這一端,另一端停駐在紅色喜帕的下面。而他空中的那隻手始終藏在袖中,那裡隱著一塊靈牌,上面書寫著「李氏日開之位」。

  今日,是他和龔榭成親的日子;今日,是他娶鬼妻之時。

  也許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也許他沒有宏圖偉志,但他答應她的事,他絕對會做到。這一個,她是他的鬼妻。

  扯動著手裡的紅線,在眾人的賀喜聲中,別恨走上高堂,「日開,我們已經到了高堂,你準備好了嗎?我們要拜堂嘍!」

  常上只有龔明在座,其他座全都空著。也許爹真的對他這個兒子很失望吧!成親這樣的大喜之日,爹沒來,二弟也沒來,他所有的親人都不在。

  握緊手中的牌位,依稀間他好似看到身邊的新娘握著一把紅油紙傘。大概是他眼花了吧!又或許握著紅傘拜堂是這裡的風俗,他一個新姑爺什麼也不懂,不好多嘴。

  可那紅傘真的很像日開收陰魂的那把傘,太像了。

  「一拜天地。」

  撫著袖中的靈位,別恨向天地作拜,身邊的紅色喜帕下新娘亦然。

  「二拜高堂。」

  就讓龔家老爺做你我的高堂吧!別恨帶著靈位再拜。

  「夫妻交拜。」

  他的手輕撫著牌位上的字,雖然是藏匿在袖中,他依然可以準確地判斷出它的正反。這是他親手做的靈位啊!

  將那有字的一面對著自己的身體,所有的禮在看不見的袖中清晰地完成。

  「禮成!」

  禮成!終於禮成,這一天他娶了新婦,亦娶了鬼妻。

  日開,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名副其實的鬼妻了。我答應你的事都已辦到,你呢?你又在哪裡。

  別恨煩躁地四下望著,想要找尋日開的鬼影。她的身形那麼小,也許臧在人群中不叫他發現。可是她那麼小,外面觀禮的人又那麼多,她不會被陽氣衝撞了嗎?上次王大力就是聽道士的話用了這一招,這才捆住了她的手腳,他不想叫她再遭罪,也許她還是不來的好。

  交雜的思緒充斥在他的腦中,別恨不停地甩著腦袋,目光所及是一片片鮮紅,古老的記憶正在喚著他的神志。依稀中他也曾被浸泡在這樣的紅色中,那樣鮮紅的色彩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步履蹣跚,他踉蹌著摔倒在堂上,丟了龔明的老臉。

  「就沒見過這麼蠢的人,少在這裡丟人現眼,還不快送入洞房。」龔明決計不要他招呼賓客,免得他再生事端,外面由他這個老丈人一手招呼,媒婆送著一對新人入了洞房。

  被紅色鋪滿的洞房又豈能禁得起兩人一鬼的衝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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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開,我要揭開喜帕了。雖然你沒有蓋著喜帕,但這一次我會當成眼中所見的人是你。

  「龔小姐,我要揭喜帕了。」

  李別恨在提醒紅紗下的新人,也在提醒自己,喜帕一揭為逝去的紅顏。從此以後,日開入他李家門,他的妻卻永遠只有龔榭一人。他以為自己可以很公平的,他以為上天總是很公平的。

  喜帕下是一張低垂的臉,是新人的羞澀嗎?那她手中這把紅傘又是為了什麼?別恨怔怔地望著她手上的紅油紙傘,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面前的紅色新人不是其他,就是他遍尋不著的……見日開。

  「你是……」

  垂柳一般的臉微微抬起,正對他的是龔榭深著粉黛的俏臉,依舊是新人該有的紅色裝扮,可她的臉上卻多了幾許蒼白。

  「我是你的新娘。」她輕啟唇角與他盈盈相望,眼眸中是壓抑不了的期待,她等這一天已等得太久。

  別恨居高臨下望著坐在下方的她,她的眉眼之間分明有著幾多熟悉,又有某些不同,「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的新娘啊!」她還是那句話,眼中卻很懇切。

  「可你手上的紅油紙傘是……」

  「是日開給我的,她說握著這把紅傘出嫁,會給我帶來好運。」她比他還快一步找到了答案,讓別恨無從追問下去。

  索性坐到她的身邊,別恨微瞇著眼細細打量她手中的紅油紙傘,接過傘,他的指尖輕撫著它,像撫著它的主人,「日開她……走了?」

  她沉吟片刻,口中吐出「也許吧」,顯然她並不願意回答。他也不逼她,既然是洞房花燭夜,是該以她為中心的。他傾身上前,手卻緊握著袖中的牌位,「該休息了!」他的手探上她的疊出紅邊的衣領,這就要扯開它,一探她的芬芳。

  就在他使力的前一刻,她突然推開他的身體大叫:「不要!」

  「不要?」他深鎖眉頭,「你是我的新娘,這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你不要什麼?」

  不要……不要……她垂著臉,說不出半個字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不要什麼,她只是不想他碰她,可理由呢?

  她不是早就想嫁他了嗎?想著要做他的妻,這願望已許久了,就在她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這一刻,她為何不要?

  不給她思考的空間,別恨冉進一步,將她逼到床邊。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身體裡這巨大的威懾之力從何而來,好似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這種人格始終埋在他的身體深處,只是不曾挖掘。

  也許,這樣的人格才是真正的他,那個被外公選為臥泉山莊少莊主的他。

  「別再鬧了,我們真的該休息了。」輕扯她腰上的紅帶,她的外衣順勢脫下。她顯然被嚇壞了,不是抱住自己的身體,而是用力地推開他大吼著:「不要碰……不要碰龔榭的身體!」

  別恨直直地望著她,看不出任何驚訝之色,上前一步,他為她拉好脫下的衣衫,垂首的瞬間,他在她的耳際說道:「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日開。」

  他知道是她,他一直都知道?日開怔怔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他現在的眼神好熟悉,難道說他想起了……不可能的!他決不可能再想起什麼。

  「你怎麼知道是我?」

  別恨淺笑著撫上手臂上的牙齒印,她那一咬還真狠,這傷痕怕是一輩子都消不掉了,「除了你沒有人可以在一身紅裝的扮相下露出蒼白的臉。」她曾說過做了十二年的鬼,她的陰氣太盛,即使借屍還魂也是蒼白遮面。她還說過,雖然她的臉是透明的,但隱隱的還是透著一縷蒼白。

  他記下了,她說的每句話他都記下了。

  沉沉地歎了口氣,別恨坐在桌前,合歡酒還在桌上,沒動過。日開挪動蓮足走到他的身邊,他的沉默反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你在生氣?」

  氣誰?她嗎?那他豈不是更有罪,她從花轎上下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新娘不是龔榭,可他還是跟她拜了堂。

  他對不起龔榭,更對不起臥泉山莊,可這……將是他最後一次遷就她了。

  「她在哪兒?」

  「那夜我在她的房中放了些迷香,趁著她熟睡的時候,鑽進了她的身體,她的魂魄被收在了這把傘裡。」

  她不會有這麼高深的法力,能做到這種程度,一定還有老鬼頭的幫忙,「他……為什麼會這樣情願地幫你?」

  因為感動——她不能告訴他,就像她不能告訴他,她愛他多年。

  是的,很多年了。

  從十二年前第一眼看見他,從跟著他爬上那楓葉樓,這十二年漂泊的歲月為的就是成為他的妻。

  她以為藉著龔榭的身體嫁給他,以為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以為與他洞房之後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一切就都能結束了。

  她不知道即使他碰觸的是龔榭的身體,她的靈魂,她都不能忍受。

  愛至深,情方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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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6: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讓她繼續睡吧!」李別恨望著手邊的合歡酒,獨飲一杯。

  他臉上從未有過的從容讓日開明白,這一次大局已定,容不得她再有所選擇。撐開紅油紙傘,龔榭的魂魄在飄渺如煙中回到了她的身體,魂魄未定,她倒在床榻上沉睡徐徐。

  紅傘下依舊是日開透明的身形,小小的腳走到床邊,望著龔榭的身軀,她眨巴眨巴眼睛,眨去所有的淚花。

  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強佔她的相公了。

  撐著紅油紙傘,她爬上他身邊的圓凳坐定。伸手想要拿剩下的那一杯合歡酒,別恨卻先她一步搶過了杯子。

  難道說他連她最後的願望都不肯成全嗎?她好想哭,更想在他剩下的一隻手臂上留下一排齒痕。

  別恨不去看她眼中的淒涼,從袖中拿出那方刻有「李氏日開之位」的靈牌,他將酒傾倒而下,「拜了堂,進了洞房,喝了合歡酒——日開從今起是我李別恨的鬼妻。」

  淚花閃現,他在她的眼中變得模糊,李氏日開——她一直追尋的名分嗎?還有愛呢?

  他忘了給。

  鹹鹹的淚水混進酒杯,她的合歡酒是苦澀的沉澱。做了十二年的鬼,該到頭了。

  「別恨。」她只想知道一個答案,「如果我不是鬼,我是說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十二年後在你去宣州娶親的路上,我們重遇,你會背棄你爹的命令,娶我為妻嗎?」

  別恨手中的酒杯沒能送進口中,停在心的位置上,他茫然地望著跳動的鴛鴦燭,那一對對閃動的火光是為了她嗎?

  不回是默認還是否認,日開尋不著答案,卻告訴自己:是該死心的時候了。

  「如果我不是鬼,那該多好……那該多好……」

  她絕望的聲音脫離了不真實的軀殼,別恨的眼前是十七歲的女子為愛感傷的呼喊。「你就是你,是人是鬼你都是見日開。」四目相對,他忘情地抱緊了她透明的軀體,他的手竟然擁住了她。如果有來世,他願許她三世姻緣。

  豎起三指,他對神起誓,「今生欠下的我李別恨願意用三世來還。」

  她不要三世,在他的懷中,她只要沒有今生的今生,「天亮後,你送我走吧!」回地府,轉世投胎,隨便哪種都好,只要別再見到他,別再見到身邊已有妻室的他。

  終於等到可以送她走的那一刻,別恨心中反倒失落起來。這一路相伴他承認自己放不下她,割捨不掉這段情。他甚至可以娶鬼為妻,卻不能與鬼相伴。

  「你是不是很後悔認識我?」

  她搖頭,怎麼會呢?能認識他,是她第二生的開始,即便這一生她只能用鬼的身形活在人世間。

  別恨卻讀不懂她不願說出的心事,「如果不是我撿到你的畫卷,也許今日你已經以他人鬼妻的身份活在美好的空間裡,也不用經歷這麼多的磨難。」她不是也說,她之所以會纏著他是因為撿到她畫卷的人是他,若是換了他人,她也一樣會纏嘛!

  「若換了別人,沒有這許多的磨難,也沒了我來這一世的意義。」

  她的話太深奧,從這副透明的身形裡吐露出來更是多了幾分詭異的力量,是他笨吧!聽不懂,也琢磨不出。

  日開索性將他從困擾中拉出來,她能為他做的也就這麼多了,「別去想了,有那個工夫不如想想我未來的生活吧!離開你以後我應該會……先回地府,然後老鬼頭會去接我。他說我的陰氣與一般的鬼不同,也許我可以和他一起去人間收魂魄。」

  一年一年,她將會收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帶著每個已死的魂魄飛回陰間。也許某一天,她手上捆著的將是古稀老人,他有個很熟悉的名字——李別恨。

  別恨別恨,前生她不恨,這一世她更不恨。

  帶著恨離開倒不如帶著愛而去,至少前世加今生,十七年的時間裡她曾真愛過。

  背靠著背,他們坐在圓凳上,眼前的鴛鴦燭照紅整個新房,艷艷地刺傷他們的眼。

  曾經有個風俗,說新房裡的鴛鴦燭預示著新婚夫婦。哪支燭火先燃盡,便是上天預示他們中誰先去世。

  迷離中,左邊正對著別恨的鴛燭跳動兩下,熄了——青煙絛繞。

  ☆☆☆t☆☆☆

  天亮了,卻是雨水纏綿。

  清晨,龔府上下一片寂靜的時候,李別恨背著撐著紅油紙傘的娃娃上了山。沒有黎明迎接他們,雨水倒是一陣大過一陣,轟轟地下個不停。

  山路泥濘,別恨負著日開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著,她幾度叫嚷著說要自己下來走,他卻不讓,他能背她的也只有這一段上山的路了。

  下山之時,他將獨自一人,他沒有忘記在新房裡有個叫龔榭的新婦正等著他的歸去。

  這一路誰也沒有說話,像是怕破壞了寧靜,更怕最後的離別帶著比雨水還濕的傷感。日開將臉貼緊他寬闊的背,蒼白卻並不因為溫暖而飛散。

  「可以了,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日開掙扎著從他的背上爬卜來,撐著紅油紙傘,她望著傘外的他被雨水打濕。從此以後,這傘下就只會有她孤單的身影。

  我要走了——話梗在喉中,吐不出來。日開閉上眼睛想忘了心底的他,沉澱了十二年是該全部忘記的時候了。

  前生為了他,今生做鬼也是為他,來世呢?來世她該為自己而活了。

  正要開口道別,半空中突然出現拿著鐵鏈的老鬼頭,「你怎麼來了?接我回去用不著帶全套傢伙吧?」她本來就是鬼,用不著全副鎖魂魄的工具。五歲剛死的時候她被鎖過,不想再有第二遭記憶。

  別恨不自在地撫了撫自己的手臂,是因為老鬼頭出現的緣故嗎?他怎麼覺得渾身冷冰冰的?「你們要走了?」

  老鬼頭也不答應,只是沉著臉上下打量著他。

  日開不自在地衝他吼了起來,「看什麼看?他來送我離開而已。從今天起,我和他再無干係,我可以陪你一起來人間收魂魄,你不是說我的陰氣很適合做這些嗎?我也想到處走走,等什麼時候累了就請閻王開恩,讓我轉世投胎。這次我要跟閻王討價還價,無論如何也不能夭折,一定要生在富貴之家,嫁給如意郎君,最終膝下子孫滿堂,無疾而終。」

  這約莫是每個女子的期盼,閻王肯成全的世間又有幾人?

  不知道是老鬼頭沒聽見她的話,還是怎麼了?他依舊動也不動地盯著別恨,日開茫然中突然想起了他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李別恨壽限將至。

  難道說老鬼頭根本不是來接她的,他手上握著的鐵鏈也不是用來帶她回地府的,而是為了……

  日開蒼白的臉轉向別恨,他仍不明所以地回望著她。即使先前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單看日開的眼神他也明瞭些許,「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難道跟日開有關,她將被帶回地府受罪?「是不是日開做錯了什麼?」

  沒有任何人或鬼做錯,只是有些事情將要發生,攔都攔不住。

  日開的腦中有兩股激流在交戰,若他真的做了鬼,被老鬼頭收了魂魄,他便可以跟她一樣,兩個都是鬼,做不了人世的夫妻,卻可以永不分開。代價是他的命,他活著的權利;若是此刻提醒他,也許她可以逆天而行,救他一命。代價是人鬼永分離,他們再難相見。

  很簡單的選擇,卻讓她徘徊不已。恍惚間,她聽到了一聲悶響,然後是別恨抱住她嬌弱的身軀拚命跑的心跳聲——他又忘了她是鬼,不會再死一次了。

  山下有人高呼:「山塌了!山塌了!」

  巨大的山體順著水流而滾,山石紛紛塌下,一時間真的有山塌了的感覺。老鬼頭始終停在半空中,不言不語,收魂的瞬間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任憑天意。

  這種感覺像他對日開的情感,明明愛了,卻無法擁有。因為感動她這兩世的情緣,所以他只能成全。

  一切但憑天意!天意又為何?

  天意就是讓李別恨和見日開隨著山石和雨水掉下山崖,天意就是讓他們生死不離,一如十二年前的楓葉鋪出滿天紅……

  ☆☆☆☆☆☆

  「大少爺!大少爺,您聽我說,那座楓葉樓尚未建好,您不能上去。」

  「我說要去就要去,我看你們誰敢攔著我?」李別恨甩開奶娘的雙臂,橫衝直撞地向正在修建中的楓葉樓奔去。

  他娘去世之後,外公為娘修建了這座楓葉樓,後來外公也隨娘去了,今年爹讓小工停止再建。他要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外公說過他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他有權利管理山莊的一切。

  「哥,你去哪兒?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出了迴廊他剛要轉身就看見二弟,明明是雙生子,可他們的個性卻是天南地北。二弟懦弱又沒用,連爬樹都不敢,真不像個男人。

  「走開!看到你就討厭!」別恨推開面前的二弟,七歲的他竟然可以將成年人的跋扈學得十成十。

  甩開所有的隨從,他獨自向楓葉樓行去。一路行來他望著四下的風景,滿心都是孤傲的寫照。在下一個轉彎處,他看到了楓葉下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是誰?膽敢縮在楓葉樓的外面,是誰這麼膽大包天,難道不知道這是他娘的領地嗎?

  「是誰?出來!快點出來,不准躲在那裡!給我出來——」

  磨蹭了半天,約莫是心裡鬥爭了許久,那月白色的身影終於從楓樹後繞了出來。她的肩上粘了一片火紅的楓葉,映在月白色的衣衫上更是醒目。

  是個女娃,年歲約莫比他小些,圓圓的臉,肉肉的感覺,像南門菜市上賣的白面肉包子,「你是誰?幹嗎到我娘的楓葉樓來?」

  「你又是誰?幹嗎管我是不是來你娘的楓葉樓?」小丫頭倔強的口氣絲毫不輸別恨,一對圓眼睛瞪啊瞪的,很是機靈。

  別恨好久沒跟同齡孩子相處過了,尤其是像她這樣圓嘟嘟的小女娃,一時間他忘了發脾氣,走近幾步,癡癡地望著她……身上的那片楓葉。「我娘很喜歡楓葉的。」

  他忽然冒出的話驚住了女娃,揚起小臉,雖然不懂他臉上的悲傷源自何處,卻看得出他不開心。看在他難過的份上,她就告訴他,「我叫見日開,我娘帶我來這裡省親,人家都說這裡很美,所以我才跑來的。」不過眼見表明,這裡一點也不美,完全沒有看頭,不好玩,「你呢?你剛才說這是你娘住的地方,那你娘呢?」

  「死了。」他彆扭地偏過頭,不讓她看到他臉上傷心的表情。他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他不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軟弱的表情,這是外公說的。

  別恨努力壓抑的情緒被小女娃探出究竟,仰首望著眼前的楓葉樓,她像個小大人,臉上掛著偽裝出的欣賞來,「它真的很美,就跟你娘一樣。」

  她的話沒讓別恨心情轉好,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至少他不再是光想著娘去世的事了,「你又沒見過我娘,怎麼知道它跟我娘一樣美?」

  「因為你就很美啊!」她笑,圓嘟嘟的臉染著楓葉的紅色。

  癟著嘴,明明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他還死撐著裝酷,「笨啊!誇男人不能用『美』。」

  不能用嗎?她不知道曖!日開歪著頭倚在他的肩上,「那應該用什麼?」

  他伸出手抓了抓腦袋,之後很認真地回答她:「我不知道曖!」

  日開愣了片刻,隨即兩個孩子同時大笑了起來,那笑聲震得楓葉紛紛下落,染紅了他們腳下的土地。

  「我帶你去我娘的楓葉樓看看吧!」別恨拉著日開的手,要帶她上楓葉樓。

  這是他娘的領地,他一直不允許任何人進去,眼見爹已經讓人停工許久,整棟楓葉樓在風雨摧殘下飄零搖曳,他更是湧起想要進去看一看的衝動,總以為在樓的最高處可以見到娘。

  日開向上看著楓葉樓,一直一直地仰頭,樓雖然挺高,但是週遭都沒有扶欄,看上去好可怕,她不太想去,「這樓還沒有建造好,咱們等它造好了再進去不就好了嘛!」

  別恨像是被麥芒刺到似的,整個人從平靜中跳了起來,他衝著楓樹,衝著日開,衝著目光所及的每一處大聲叫喊:「不會了!這樓再也不會造好了,不會了!」

  爹再也不會為這座楓葉樓掏銀子,他總是說娘已死,根本不需要再造楓葉樓。從前外公在的時候,外公會堅持,如今外公不在了,爹乾脆讓工人全都撤走。爹不要娘了,他卻要這座楓葉樓。

  不懂他為何如此激動,日開卻不想看到他臉上的悲傷,「好嘛!你要上去,我陪你上去就是了,你不要生氣嘛!」

  她肯陪他上楓葉樓?別恨恢復了一點信心,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願意和他一同追憶,這感覺真好,「我帶你去!」

  牽起她軟軟的小手,他拉著她向楓葉樓走去。途中坑坑窪窪一處也不少,更有風吹高樓聲搖曳的感覺。可是他一點也不怕,滿心只想帶身邊的娃娃去尋找或許藏在楓葉樓某一處的娘。

  「李別恨,咱們能不能不往前面走了?」日開打起了退堂鼓,他們已經來到了楓葉樓的最高處,四周都沒有扶手,地面也不知道是塗了什麼,還是沒塗什麼.地卜很滑,她有點怕。

  已經來到了這裡,不把這裡裡外外找個遍,別恨是不會罷休的,拉著她的手,幾乎是用拖的,他要走遍這座樓的每一個角落,「再走再走啊!也許我娘就在前面等著我們呢!你不也說我娘很美嘛!難道你不想見到她真正的樣子嗎?」娘很美,娘很好,娘很愛他,所以娘一定不會離開他,一定不會。

  也許是走得太急,也許是地太滑,別恨在向前走的那一步中腳下一滑,整個身體摔出了楓葉樓,幸好他從小習武,反應力夠快,眼見著將要掉下去,他抓住了從樓的中央伸出來的一處扶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命。

  日開就沒有那麼好命了,他的力道害苦了她,順著他的使力,她跟著他一起被拋出了楓葉樓,握住他的手,她的身體懸在半空中。

  「李別恨,我好怕!」

  「不用怕,不會有事的。我抓著竹竿呢!只要我用力爬了上去,就一定能救你,不用怕哦!」

  別恨拚命使力想要爬上去,用力再用力,可是僅憑著他的一隻手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兩個人的力量。而且他的使力讓日開抓不緊他的手臂,她在往下滑……

  「李別恨,我抓不住了。」好高啊!她懸空的腿無論怎麼踩也踩不到地,空落落的感覺讓她覺得好可怕。只要能安全離開這裡,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爬到高處了,連樹她都不爬了,「救我!你快點想想辦法救我啊!」

  「抓住我的手,千萬別鬆開,我馬上就能救你下來了。」只要他能先爬上去。

  別恨憑著所有的力氣去往上爬,日開的力道卻不住地將他往下拉,兩股力道交匯,難以找到平衡點,所有的一切在瞬間進發。

  他一蹬腿爬回了樓中,耳邊卻傳來他永世難忘的聲音:

  「啊——」

  她像一片紅色的楓葉,伴隨著風旋轉……旋轉……一直一直地旋轉,她轉到了地上,睡在楓葉的中間,然後遍步四野的紅從她的身體裡流出來,染紅了她身下的泥土,她……成了最美的楓葉。

  這之後的十二年裡,別恨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美的楓葉。

  ☆☆☆☆☆☆

  十二年前的過往在李別恨墜崖的瞬間全部覺醒——

  他記得,他記得那天他被人找回家以後大病一場,說是高燒不退,醒來以後他性情大變——以往的囂張跋扈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溫吞和無能。反倒是二弟莫愛慢慢成長,有了幾分他的影子。

  外人曾傳聞是他將女娃娃推下了樓,從此爹不許別人提起這件事。不知道高燒的緣故還是刻意的遺忘,他也的確忘了。

  只是那一年,偶爾天上打雷的時候他就會漫無目的地逃跑,像是要擺脫什麼,又像是在逃避什麼。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次雷雨交加的時候,他再度甩掉奶娘沒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來。

  心裡好似怕……怕鬼,怕小鬼來捉他,所以他不敢站到高處,只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

  沒看清究競發生了什麼,或許是閃電劈倒了大樹又或許……又或許有一個穿著紅衣,撐著紅傘,滿目寫著憤恨的女娃娃站在樹下,是她用仇恨推倒了樹,她是想要他的命嗎?

  如果是他欠她的,他給,他沒有躲開,他任村砸到他的身上。

  粗壯的樹的確倒下了,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方向,樹幹砸在了他的腿卜。他僥倖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成了臥泉山莊建立以來最無用的少莊主,也是爹和二弟眼中最大的笑柄。

  他無悔,只因心中有愧。

  十二年前的過往在見日開魂魄墜崖的瞬間幕幕交織——

  她記得,她記得那天她從楓葉樓上墜下,她的魂魄離體,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躺在一片如楓葉一般鮮紅的美麗中。那些紅慢慢向上蒸發,變成一把像傘一樣的東西,她握在手中,本想帶著紅色的傘回到身體離,她卻被趕來的老鬼頭鎖住了。

  從此以後她做不得人,只能做飄零的鬼。

  這全部是因為李別恨,是他害死了她,是他的錯!她恨他,她要報復他,因為他居然忘記因他而死的她。

  每夜每夜她想化成歷鬼鑽進他的夢中,卻因陰氣不夠而辦不到。那她也要守在他的床邊,找機會嚇他。

  這才發現不用她嚇,他整夜整夜噩夢纏身,早已不復當初那個倔傲的少莊主。

  復仇的機會終於還是向她走來了,那一日雷雨交加的時候,他再度甩掉奶娘沒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來。他不敢站到高處,只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

  太好了,這就是機會,她也要他變成鬼嘗嘗她夭折的痛苦。她用手中陰氣頗重的紅油紙傘招來了惡鬼,在他們的竄動下,粗壯的樹幹筆直地向他壓去,她是要他的命啊!

  他可以躲開的,依他的身手絕對能輕易地躲開。可是他沒有,他任樹砸到他的身上。

  那一瞬間,日開動容了。最後一刻,她用手臂的力道改變了樹倒下的方向,所以她的雙臂內側才會在十二年後留下一道粗糙又醜陋的疤痕。

  即便她後悔了,可樹幹還是砸在了別恨的腿上。他僥倖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他再也做不了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莊主。

  他欠她的,還清了,剩下的只有……愛。

  第一世她因他而死,第二世她不肯轉世投胎而寧願做鬼飄零還是因為他。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她要做他的妻,鬼妻也好啊!

  所以才有了這一路的顛簸,所以才有她那一句「若換了別人,沒有這許多的磨難,也沒了我來這一世的意義。」

  他不懂,她這一世也沒了意義。

  這一世她為他做鬼,為他魂飛。

  ☆☆☆☆☆☆

  從那麼高的山崖上掉下來,李別恨認命了。他等著死,也許這樣更好。他終於明白,老鬼頭不是來接日開的,而是來等他的。

  他死了,無法再背負臥泉山莊的命運,從此以後他就可以跟著日開一起做鬼。也許,這正是他所期望的。

  回憶起了十二年前的過往,此刻他好想跟日開一起去看楓葉。

  身體落下,不覺得痛,死也可以這麼舒服嗎?別恨悠悠地睜開雙眼,日開在哪兒?老鬼頭在哪兒?他們總不會將他一個鬼丟在這裡吧?他可是鬼生地不熟的呢!

  「日開!日開,你在哪兒?」

  「別叫了,你找不到她的。」

  老鬼頭森冷的聲音竄進他的耳中,別恨望著他,滿臉狐疑,日開的紅油紙傘怎麼會在他的手中?「日開呢?」

  不回答他的問題,老鬼頭第一次腳沾地走到他的身旁。撫弄著手裡合起的紅油紙傘,他像是撫著最心愛的人,「你相不相信有的人會摔死兩次?」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別恨急了,「我問你,日開哪兒去了?」

  老鬼頭提著眉打量著他,「會吼了?你恢復了十二年前的記憶,記得怎樣做個跋扈的少莊主了?」

  別恨現在不想聽到這些,他只想知道日開在哪裡,他有種很不祥的感覺,「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

  山崖下偌大四野,他紮著頭四處尋找,不放過每一個角落,不錯過每一個日開可能存在的地方。「她是不是還恨著我,所以不肯見我?」他心裡沒底,十二年前他欠她一條命啊!

  「如果她真的恨你就好了。」那丫頭太傻,在被感動之餘,老鬼頭真為她感到不值,「以她的資質,即便不轉世也可以在地府裡做個很棒的鬼差,甚至有望做閻王的助手。可是她偏要守著你這個呆子十二年,等啊等,她只是巴望著能成為你的鬼妻。可你呢?卻一再地辜負她,末了還要她為了你損了好不容易集齊的陰氣。」

  呆子又豈止他一個,丟下手中的包袱,老鬼頭將裡面

  的東西攤開在他的面前。一方刻著「李氏日開」的牌位,一卷畫——這竟是日開拿兩世換下的珍寶。

  將這些東西攥在胸日,老鬼頭的話讓別恨摸不著頭腦,更顯恐懼,「日開她到底在哪裡?」

  看著他幾乎要發狂的樣子,老鬼頭也不忍再隱瞞下去,撐開手中的紅油紙傘,傘下冒出日開的身形,她半闔著眼,睡得深沉的樣子。

  「她損耗了所有的陰氣,現在的她真的變成了五歲的娃娃。」

  別恨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你是說,從此以後日開的思想只會停留在五歲?」她這副十七歲的身體卻只有五歲的思維。

  「是!」老鬼頭一次殘忍到底,「她不會記得你,也不會記得我。她只是死時那個五歲的小鬼,所有的一切在她的心中都是陌生的。」

  想要走近她,卻怕驚了她,別恨只好將求救的眼神望向老鬼頭,「要怎樣才能讓她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告訴我,我一定能夠做到。」

  「去求神吧!」這已是鬼無力的範疇,「鬼和人不一樣,鬼的年齡不是按照時間來算,也許……也許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像個孩子,永遠也長不大。」

  「不會的!日開一定會恢復成原來的日開,她一定會記起我,一定會……」愛我——他所剩下的就只有「信心」而已。

  看樣子,這一次他是準備背著日開海角天涯了。老鬼頭也不能說什麼,他只想提醒他,「你那已過門的妻子,你不想知道她的結局會是怎樣嗎?」

  想!這是他的責任,可他卻有更重的責任擺在眼前,「你來就是為了收我的命,現在我沒死卻是已死的人了。而龔榭她……她會好好地活下去,對嗎?」他想確定的就只有這個。

  老鬼頭默默地點了點頭,更多的天機他不能洩露,「你……好自為之,什麼時候煩了,厭了,不想冉背著她了,就收起紅傘,我會知道的。」

  他應下,心裡知道不會有這一天的。

  放眼四望就只有他和尚未睜開睡眼的日開,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初露朝陽,別恨怕日開受不了陽氣,趕忙將撐開的紅傘遮在她的頭頂上。

  此時,日開悠悠然醒了過來。

  她還是像根麵條似的細細長長,卻再也不是從前的日開。別恨挪到她的身邊,含笑的雙眼守護著她,「記得我是誰嗎?」

  她不說話,像看壞人一樣冷眼對著他。風起,吹起她一身的紅裝,他伸出手幫她整理,卻看見了她雙臂內側的傷疤,又是為了他。

  發怔當日,日開忽然張開嘴巴在他伸出的手上狠狠咬下——位置和從前一樣,連牙印都一樣。

  別恨不怒反笑,「你雖然忘了我,還是沒忘咬我。」

  提了提手中的包袱,裡面無長物,只有畫捲一捲,牌位一方。以背對她,他在等著她像從前一養主動爬到她的背上。

  等了又等,她不動,他亦不動。直等到他的背都快直不起來了,她終於妥協,一手撐著紅傘,另一隻手從身後留住他的頸項,她熟練地爬上他的背。

  「好了嗎?咱們要起程嘍!」

  從今爾後,他的背就是她的天下。

  「我叫別恨,李別恨。你叫見日開,我習慣叫你『日開』,你還記得嗎?」

  「別恨……日開……」她喃喃自語,像初出世的嬰孩學著世間陌生的一切,「別恨……日開……」

  這一日,見日開迎來她的第三世。

  這一日,李別恨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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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6:30 |只看該作者
尾聲

  穿越名山大川,走遍每座寺廟。李別恨背著見日開走了許久,他身上公子的裝扮全都沒了,沒有銀子,他給別人打短工。

  做轎夫,幹農活,跑腿,代寫書信,偶爾寫幾幅字畫……只要是能賺到旅費的活兒,他都做。

  他都是已死的人了,沒有過去的榮耀富貴,他只活在這一世裡。惟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日開的思維正在隨著時間慢慢長大,她也開始逐漸接受他,甚至會跟他撒嬌。

  不知不覺又來到了一座山上,沒抱著多大求神拜佛的希望,他只是聽說山中楓葉絕美,想帶日開來看看。

  「日開,你別亂動,這是上山之路,小心摔下去哦!」怎麼了?今天的日開怎麼總是動來動去,很不安似的,「是不是不舒服?」

  她用頭蹭著他的背,這是否定——他們之間有許多無言的默契,難以言明。

  別恨再問:「那是怎麼了?說來聽聽啊!我們約好,誰都不可以瞞著對方。」

  「我覺得這周圍有很重的氣息,我說不好,反正就是感覺不太對啦!」

  莫非這周圍有很重的陽氣與她身上的陰氣相衝撞?這期間老鬼頭偶爾會在夜晚突然冒出來探望他們,他曾說過日開的身體是鬼的陰性體質,受不了正氣和陽氣,所以有些場合別恨是不會帶日開去的。

  也許,今天也是不宜出行的日子。

  「咱們下山吧!」別恨背著她掉轉頭這就打算離開這裡,日開張開小嘴巴在他的背上輕輕咬下,不痛,她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你不是說山上的楓葉很美嗎?咱們去看看啊!」

  「你不是不想看楓葉嗎?」有時候別恨需要時刻提醒自己,她正在慢慢長大,不可能跟他這個老男人有同樣的思維方式。上次提到去看楓葉,她漫不經心,明顯不感興趣。

  難得一次,他違背了她的願望,堅持帶她去看染紅了的楓葉。期盼著這樣能夠喚醒她的回憶,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幾乎不存在。

  如今他不去看了,她怎麼又要去看楓葉?

  因為他想去看啊!日開伸直脖子,探到他的肩膀前,「你喜歡看楓葉,咱們就去嘍!」他對她這麼好,有時候她也該對他好一點的。

  「去啦去啦!我沒事的。」她催促著他,努力去山上看楓葉。

  她會為他著想,別恨的心裡湧出一股甜味。有進步,只要再多付出一點,總歸會換回原本的日開——他的妻。

  背負著一人一鬼的幸福,別恨每一步都走得堅實,踩著山上飄下的楓葉,踩出滿地希望的金紅。

  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害怕紅色,什麼時候起她的身上不再是單單一色紅衣衫,換了各色衣裳,什麼時候起他們可以像同類一樣和平地說笑無所顧及?

  「哇!好漂亮哦!」

  日開趴在他的背上仰頭望著楓葉滿天飛舞,山風浮動,滿山林的楓樹颯颯搖曳,搖出滿天的緋紅。

  真的很漂亮,很像他們初識的那一天。

  「兩位來這裡欣賞楓樹?」

  火紅的楓樹下坐著一位老人,身著月白長袍,他的手中玩著三塊透著紅的石頭。別恨負著日開走到他的面前,「老伯,我們可以在這裡坐一下嗎?」

  老伯只是讓了一讓,挪出兩塊空地給他們歇腳,「這裡的楓葉美嗎?」

  「很美啊!」日開從別地的背上跳下來,邁著小短腿一路跑著,手中揚著楓葉,她與楓葉一起旋轉,一起飛舞,紅油紙傘轉成了最大最美的楓葉。

  別恨癡癡地望著她,嘴角不自覺地吟出一抹笑。老伯側望著他,手中三塊石頭宛轉不停,「楓葉的美從變紅的那一刻開始,楓葉紅了便枯了,下一刻是落到地上化為塵土。」

  人逝去之後會有美麗嗎?

  別恨忽然轉過頭凝對著老伯,他的臉上似有深意,只是他凡夫俗子讀不懂,「老伯,您是……」

  三塊石頭在手中輾轉,老伯口中唸唸有辭:「三生石上訂姻緣,第一世是結緣,第二世是逆緣,第三世就該是續緣了。」

  站起身,老伯仰頭望著片片楓葉,「何必非要重種楓樹才能有美麗呢?楓葉落下的時候不就是最美的季節嗎?」

  不用再回頭去找尋過往的記憶,今天的日開即使沒有回憶起從前的感情,也可以重新開始。看著她成長、慢慢地再一次地愛上她,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等著吧!」老伯將三塊石頭留在他坐的地方,雲袖灌風,他輕移步伐,「等到十二對姻緣天成之時,便是楓葉最美之日。」

  此乃何意?別恨拾起三塊透著紅的石頭細細琢磨著,十二對姻緣?月色老伯?莫非他是……

  「別恨,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收回目光,別恨略帶深意地笑了笑,將三塊石頭放進懷中,他蹲下身讓她重新趴在他的背上,「我們該下山了。」

  這麼快?日開嘟嚷著:「我們去哪兒?」

  「去可以成就十二對姻緣的地方。」

  聽不懂,不過不要緊,能趴在他的背上就好,「別恨,你為什麼一直背著我?」

  這個故事有點長,不知道她能否聽懂,「因為,我撿了你的畫卷啊!」

  她見過那幅畫卷,別恨一直像藏寶貝一樣收在包袱裡,他們沒什麼行李,所以才更顯得那幅畫很珍貴。「如果……如果你撿了別人的畫卷也會一直背著那個人嗎?」不會!不會!一定要說不會。

  「會。」他讓她失望了,很少的。

  下巴抵著他的背,她難過得不想說話。他偏過頭,望著漫天飛舞的紅色,「可我現在撿到的畫卷……是你的。」

  楓葉擦過他的臉,落到她的紅油紙傘上,旋轉出三世的美麗。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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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5 00:26:59 |只看該作者
後記  沒有結局的結局

  《娶鬼為妻》的結局是不是有點古怪?設定這樣的結局我有些掙扎,說到最終吧!整個系列就沒了懸念,留下這樣一個「十九歲的夫背著五歲的妻從此浪跡天涯」大概並非言情小說對於幸福的定義。所以就將本故事定位為「未完成」嘍!

  故事會怎樣發展下去,暫時保密,這樣才有懸念感嘛!可以預告的是,李別恨和見日開將穿插在《十二婚》系列直至終結,也就是說這個系列完全結束也就是他們的故事真正結束之時。另外,李別恨名義上的妻子龔榭也將有一段姻緣故事,配給她的男主角會是誰呢?她的故事究竟怎樣展開呢(畢竟人家已是有夫之婦)?等待下一本吧!

  完成了第一個冥婚,還有哪十一種婚呢?細細數來,看大家知道多少個——

  三回九轉婚、搶婚、偷婚、阿注婚、贅婿婚、接婚、緣親、交換婚、攜帶婚、典妻婚、荒婚。

  還有一個「養夫婚」,光是看此婚的定義就比較……比較難以融入言情小說,所以沒算在十二婚之內。究竟寫不寫我也沒拿定主意,再說吧!

  說到結局,完成這篇故事我要休息兩個月,這算不算人生階段性的結局?也不完全是休息啦!因為我的本職工作比較忙所以寫作暫時停了下來,藉著這兩個月去治療肩肘,放鬆心情,出去拍外景,順便充充電,感覺挺不錯。但願我不會開心得過了頭,回來坐在電腦前要是不想寫稿子了,那可就糟糕了!

  咱出去玩也是為了工作,別太嫉妒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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