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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相公,愛我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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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1: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相公,愛我嗎 作者:於晴

想她水宓這可憐的小拖油瓶,  
親娘死得早,後母又視錢如命;  
合該她是自小沒人疼沒人愛的。  
不過,好死不如歹活!  
東拉一點、西拔一些,如今也已亭亭玉立、二十姑娘一朵花了;  
雖是清瘦了點,可也花樣年花正含苞!只是……  
唉!賣就賣了!賣給徐老爺總比淪落花街好吧?  
可……可是,有這麼年輕力壯、俊帥又豪邁的「老爺」嗎?  
那日他還在後花園調戲她呢!真是羞死人了……  
大夥都說,她是他買回來生孩子用的,  
是真的嗎?她還以為至少她該有一點點愛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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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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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4: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賣女”,在中國歷史上到處可見,原因很多,但,總脫不了個“窮”字。老爹賭錢賭瑜了,賣女;自稱為了養家餬口,賣女;女兒太多等於是潑出去的大水災,不如也賣了好。
  總之,在中國歷史上,賣兒子少見,賣女兒倒是在市井中時有耳聞。
  但,也輪不到他來賣啊!
  他霍老爹雖然窮困,雖然靠著一塊田地養家,但也算是清清白白地過活,甚麼時候淪落到賣女兒的地步?街坊鄰居不笑話他,他自己的老臉也沒地方擱!
  “我不賣!”
  “賣?誰要賣水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哪叫是賣?賣女,是賣到青樓、賣到邊疆、賣到富貴人家當妾當婢女;水宓可不是。她是出嫁,嫁過去了,她就是人家徐大爺的正室,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奶奶,這有什麼不好?賣女?說得多難聽!”說話的是三十來歲的霍二娘,算不上貌美,一臉的精明相。她的嗓門往往大過無能的霍老爹,因而家裡的一切都由她掌管;吃的睡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是她在打點?
  賣女?也不瞧瞧他那女兒的長相,有人肯要就很了不起了,哼!真要賣,她能值幾文錢?
  “這分明就是賣女!”霍老爹干癟癟的身子氣得發起料來:“那姓徐的配不上水宓!咱們水宓值得更好的人對待!就憑這一袋沉甸甸的銀子,你就把水宓給賣了,你不怕人家說你這後娘閒話?
  霍二娘一瞧見他拿出的藍色袋子,忙搶過來抱在懷裡。“你哪裡找到的?這裡頭可是黃金吶,夠咱們一家三口吃半輩子了!”
  “一家三口!”
  “是啊!你、我,還有來財啊,不然還會有誰?水宓嗎?下個月她就嫁到徐府吃香喝辣的了,哪裡還會需要咱們娘家?”霍二娘壓根兒就瞧不起霍老爹。當年嫁給他,說得好聽點,是父母之命,事實上是“賣女”:霍老頭用五兩銀子買了她這個異鄉人,救了她快餓死的爹娘及弟弟。
  原以為丈夫年紀大沒關系,只要不再挨餓、不再住在漏風滴雨的籠子裡,便已心滿意足。哪知,她是這個籠子跳到那個籠子裡去,嫁過來後才知道他的五兩銀是又湊、又借的;家徒四壁不說,竟然還有個前妻的女兒在,莫名其妙就當了人家後娘,心裡真是又氣又怒!因為她是女子,所以爹娘賣了她來讓弟弟活下去,如今,她賣了那前妻的女兒,這有什麼不對?他可以買人家的女兒,卻不准人家賣他的女兒?天底下哪有這般不講理的事!
  “徐大爺人闊氣,給聘金一口氣我給了一袋黃金……對水宓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啦!你淨挑剔人家,怎麼不回頭瞧瞧自己女兒?別人家的女兒一過十五,多少媒人上門?偏偏那丫頭都二十了,倒貼人家,人家還不願呢!好似我這個後娘的在虐待她一樣,又不是沒給她三餐吃,瞧她瘦得跟皮包骨一樣,誰敢要?誰願要?哼!”
  那是因為你的三餐是米粥,粥裡淨是混沌沌的水,一湯匙撈起來除了水還是水,他的女兒哪裡能養得胖?她面黃肌瘦、她瘦骨如柴,這些都是誰害的?霍老爹氣得兩眼發白,不過,也只敢放心裡氣,不敢跟這婆娘理論。因為每回才吭上一句,她就駁回數十來句,可以從白天嘮叨到晚上,可以一哭二鬧三上吊,可以哭天鬧地招來鄰居側目;因為他要面子、因為家計全持在這婆娘手裡,所以他這大丈夫不願意跟她吵。
  但,這回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難怪,這幾日水宓的三餐是白饅頭,雖然冷硬、雖然擱了好幾天,但總算能吃飽,他正納悶這婆娘是開了什麼竅,原來是賣了女兒……
  啊,昨兒個半夜跑茅房,經過水宓讓給來財的房裡時,瞧見這婆娘端著香噴噴的粉蒸肉在那喂來財吃。
  家裡哪來的碎銀買肉?他以為他看錯,原來不是!是這婆娘拿賣女兒的錢去買肉!
  老天爺啊,他們有多少年沒吃到肉了?就連大過年的,也是擱條鹹魚在桌上猛吞口水,而昨兒個……那婆娘竟然只顧自己的親兒!他究竟娶回了怎樣蛇蠍心腸的女人!
  “好了,好了!”霍二娘安撫道:“人家聘金也下了,我也親口答允,立下婚書了。我好歹是水宓的後娘,為她打算也是應該的。你要想想,沒了這個村,還會有下個店嗎?現在時下流行的就是珠潤玉圓的豐腴姑娘家,人家肯要水宓這丫頭,已經是萬幸了,總不能叫她一輩子待在家裡做老姑婆吧?你不怕街坊鄰居笑話,也要為來財留點生路!憑你那份田事,能賺多少?而且你的年紀也大了,說得難聽一點,萬一哪天莫名其妙兩腿一伸,你留下些什麼?你要我跟來財兩個人怎麼活下去?當年你放的豪語兒,說什麼存點積蓄,供來財上私墊,將來寒窗苦讀,好上京應試,光耀你們霍家門楣,這些你都忘了嗎?為了一個女兒,犧牲兒子的前途,這有道理嗎?老頭子,你可別忘了,來財才是你們霍家唯一的香火啊!”霍二娘一口氣說出一肚子話來。
  她的利齒是街坊間出了名的,再加點精打細算的頭腦,老頭子斗得過她嗎?
  她說的可沒錯啊!來財雖然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但終究不是跟著她娘家姓,她這麼做還不為了霍家!老頭子是昏了頭了,不用秤量也該知道女兒跟兒子執重孰輕,一個女兒能給一家人換來新生活,那是水宓合該做的。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呢!雖然徐大爺說過拿點錢給水宓補補,最好出嫁前能養出些肉來,但女兒遲早是潑出去的水,將來到了徐家再補也無妨啊,不如把那些銀子拿來補來財。想到這兒,霍二娘就贊歎自己的才智,反正都是要水宓長肉,叫她吃饅頭也會養胖啊,何苦拿白花花的銀兩買肉給她吃?
  這全是為霍家的,女兒合該犧牲的。
  “可是……徐大爺他的名聲……”霍老爹是想給來財好生活,但犧牲女兒……
  “名聲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家徐大爺是方圓百裡的首富,是咱們的地主。水宓的命算是比我好,嫁過去是少奶奶的身份,凡事有下人打點著。難道你要把水宓許給跟你一樣苦哈哈的良人嗎?”
  這倒也是!霍老爹的怒氣漸息,但總覺得該為水宓再出出頭。
  “咱們應該明明白白告訴水宓,關於徐大爺的為人,還有其它……
  “老頭子,我可是把婚書都給立下了,白紙黑字的,上頭是你的手印。要是反悔,人家徐大爺一狀告到官府,是要挨六十大板的呀!你這身子骨挨得下嗎?”
  是啊,雖然他不識字,也知道大唐律法是這樣規定的,但他何時留下過手印了?努力地想了想,才驚愕發現前些日子這婆娘難得買了一瓶白干給他,他灌了幾口便暈頭轉向的,好象有人拖著他做了什麼事?
  這婆娘!
  “老頭子,水宓懂得三從四德的,只要她好好當人家少奶奶,誰敢欺負她?現下,你該擔心的是咱們要改行做什麼生意?金山銀山都會吃空,不如花點小本錢,做個買賣,將來好有銀子送來財上京。”說到底,還是有點算計頭腦的。
  霍老爹原本就是畏畏縮縮的人。水宓她娘還沒死時,生計全由她娘操持,後來人一死,沒隔個一年半載又忍不住續弦回來,一來是為傳宗接代;二來是生計無人操持。沒有女人,他會活活餓死!
  算了吧!就算水宓那丫頭命苦,生為女兒身、生為霍家人,算她命苦吧!
  “老頭子!”
  “我……同意就是。”
  “那好。我跟人說了,就是下個月初七,黃道吉日!待會兒,我就跟水宓說說,說不得她痛哭流涕,感激我這後娘為她做的呢!”霍二娘沾沾自喜。
  可能嗎?霍老爹的眼眶紅紅的。
  霍家究竟是幸或不幸,竟然出了這種女人!
  ※※※
  當新娘子的該有什麼感覺呢?
  一上轎,霍水宓心跳如擂鼓,一雙粗糙的手淨是冒汗。她娘早死,從沒人告訴她女子與夫婿相處之道……她該怎麼做,才不會觸怒徐大爺呢?
  徐大爺,是她從二娘的口裡問出來的,不知他的名,只知大伙都喊他一聲徐大爺。
  他的府邸足足有幾百個霍家大,這也是從二娘嘴裡說出來的;打知道有人願意娶她後,二娘在她耳邊淨嘮叨著徐府的氣派、徐府的財勢,反而對徐大爺的長相、性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從古早以前憑的就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爹及二娘要她嫁,她便嫁,嫁給了王二麻子是她的命、嫁給賭性堅強的夫婿也是她的命;這是娘唯一教給她的。女子無力抗天,從出生到合眼磕逝,能夠做的就是為丈夫留下一男半女。這是女人的天命。
  “要怪,只怪你生為女兒身。”年幼時,曾無知問娘親,娘親只摸摸她的頭苦笑。
  他會喜歡她嗎?霍水宓的臉頰浮起淡淡的紅暈,比起胭脂更似秋霞。她的身子很瘦,真的很瘦,跟這時代的女子比起來算是瘦到男子撇開臉不屑再瞧,她的纖腰只須男人的一雙手便可合握,徐大爺真會喜歡她嗎?
  三從四德告訴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什麼愛啊情的全是奢夢,丈夫只當妻子是生產工具,可她總還抱著點夢幻;這二十年來她愛爹、愛娘、愛二娘、愛來財,但誰來愛過她?親娘愛她,但只有幾年的工夫;親爹也愛她,但那種愛好自私、好畏縮。誰會來真正愛她呢?
  交拜天地時,身邊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隔著紅頭巾,隱約瞧見他的新郎服,沒聽見他說的半句話,但已足夠讓她心跳好久了。
  從沒跟男人這樣接近過;而他,是她的夫婿,一輩子依靠的男人。
  送入新房時,徐府的丫鬟嗤嗤笑笑地福了福身子。
  “夫人,老爺吩咐你先用點膳,瞧你瘦巴巴的,可別教老爺一壓就壓碎了你。”一對貌似的圓潤丫鬟輕佻地笑道,擺明了就是不把她放在眼裡。
  “姊姊,你猜洞房夜老爺會不會過來?”
  “我猜啊,老爺一發現她全身都是排骨,准嫌棄地逃到書房裡去。”兩個丫鬟掩著嘴笑著,退出新房。她們的聲音不刻意躲藏,是存心教她聽見。是因為她只是個窮人家的女兒嗎?
  霍水宓扯下紅頭巾,黑色的眼珠溜了一圈,嚇了一跳。
  光是這新房,就比霍家的全部來得大了!
  這真是她的房間嗎?“囍”字貼在牆上,龍鳳燭也在桌上燃著,這真是她與徐大爺的房……老天爺,就算是四、五個人來住也不成問題!在霍家,由於她的房間讓給來財,她只得到廚房鋪著冷冰冰的地板睡,哪裡睡過這樣好的房間……
  霍水宓咬著下唇,眼睛滲著霧氣。她是嫁到有錢人家來了,下人瞧不起她,相公呢?
  遲疑了會,難得扮起鬼臉。“算了,吃飽要緊。若是他發現娶錯了人,不要我了,好歹也先吃飽再說。”
  圓桌上除了幾盤精致糕點外,還有幾樣開胃小菜……肉絲!
  霍水宓睜大了眼。她有多久沒瞧見過肉了……不不,應該說是有多久的時間沒吃過肉了?是肉,是肉呢!
  忽然感覺肚子裡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幸虧沒人聽見。”臉又紅了。吃吧,吃吧!心中拚命叫著,但萬一吃了這般貴的肉,他會不會在不要了她之後,跟她討肉錢?
  她咬著唇,濕漉漉的眼珠直盯著這盤肉,看到傻了呆了,肚子也更餓得慌了。
  “只要吃幾口。”說服自己,拿起紅色的喜帕鋪在桌上。“剩下的包起來,若他趕我走,剩下的就包給爹爹吃。”咽了咽口水,小口小口地吞食了起來。
  在霍家,向來只講究食物的量,從沒做得像桌上每一盤糕點外觀精細,入口即化,明明看起來是一個味,下一口卻又成另一個味。
  “痛……痛……”忽地,窗外叫起小聲的嚶泣聲,嚇得她掉了筷子,忙吞下嘴裡的肉絲片。
  “笨蛋!誰教你跟過來的?蠢蛋!豬蛋!臭蛋!”男孩粗啞的聲音咒罵著。“滾回你的房間去!”
  “哥哥欺負紅紅,娘娘……我要娘娘啦!”
  “哇”一聲,哭聲更大。分明還是個小孩子,在偌大的徐府裡,會不會是僕人的小孩迷了路?
  “都給我閉嘴啦!不准叫她娘!”說話的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尖酸而刻薄。“那個女人不是我們的娘!我們的娘早死了,她是爹買回來的!是窮人家的女兒!珠丫頭說,那個女人是沒人要的,人又丑,當心她這個後娘虐待你!”才說完,發現貼著“囍”字的房門“嘎”一聲地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新娘,瘦巴巴的,幾乎能夠瞧見她的骨頭。這就是爹花了一袋黃金買回來的後娘?
  “爹怎麼娶這種女人回家啊?”徐月璽嫌惡叫道:“就算買一條母豬都比這女人好看!”
  “蠢蛋!”十四、五歲的男孩哼了一聲:“爹娶母豬有什麼用?生個豬兒子嗎?蠢女人就是蠢女人!
  徐月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不同他吵。拉他來是為了壯膽,趁著爹沒發現,偷溜過來給新後娘一個下馬威的!
  在徐府裡,除了爹,要算她最大,沒理由無緣無故教一個外來的女人跑到她頭上去,尤其聽說這後娘才二十歲,大她五年而已就想當她娘?沒那麼容易!
  “娘娘……娘娘……”三個孩子裡頭最小的孩童蹣跚撲向霍水宓,圓圓的身材穿著小紅衣,衣角繡了個“囍”字,胖嘟嘟的臉頰沾著泥塊,像是剛跌倒了;一雙圓滾滾的眼珠猛瞧著霍水宓,如同剛出生的雛雞,第一眼就認定了娘似的。總之,她全身都是圓圓滾滾的,有一定的重量,一撲上來,像是一個超重的球,差點撞得霍水宓往後倒。
  “她不是你娘!”徐月璽眼珠子一轉,喝斥道:“以後咱們叫她一聲小後娘,就算是抬舉她了。”原本以為新來的後娘不是簡單人物,原來好欺負得很,害得她這一個月來七上八下,老做噩夢,就怕被新後娘給虐待了。不怕不怕,沒甚麼好怕的。
  “娘娘……尿尿……”圓滾滾的小球使勁拉著霍水宓的新娘衫,圓眼裡淚地貼在她身上,沒一會兒,紅色可愛的衫褲便給浸濕了。
  “哦,天!”徐月璽低叫:“又……”
  那個蠢蛋簡直丟徐家面子,竟然在那婆娘面前尿褲子了!
  “白癡。”男孩冷冷地看著這一幕,轉身輕蔑地離開了。
  徐月璽趾高氣揚地跳了跳腳,尖聲道:“算了啦!今兒個不跟你斗,小後娘,你嫁進徐府就乖乖當你的小後娘,可別有什麼過分舉動,否則是自找罪受!”幸虧不是尿在她身上,萬幸,萬幸。徐月璽丟了警告,忙著撩起裙襬跑開,叫道:“向陽,等等我!要不,就把燈籠留下!
  “尿尿……濕濕……”圓滾滾的小球不舒服地抗議,又用力扯了扯新娘衫子,這才拉回霍水宓茫茫然的神志。
  她低頭瞧著不足五歲的小女孩。
  “你……叫我娘?”
  小女孩用力點頭。“娘娘,我……尿床了……”
  霍水宓對上她期盼的眼神。
  徐大爺有孩子了?
  不止一個,而是三個!
  她……嫁過來是當後娘的?
  就跟二娘的命一樣?
  “娘!”圓圓的臉皺成一團,顯然又要來個驚天動地的大哭了。
  霍水宓驚慌地退了一步,沒料到圓滾滾的小球黏著她走。
  “我……”本想要說“不是你的娘”,但見她圓圓的眼蓄著淚,小嘴扁成一條細線,隨時會哭似的,遲疑了會,便牽起她的小手。
  “不要,抱抱,娘娘。”她撒起嬌來。
  抱得動她才怪!雖然以往在娘家,粗重的活兒全由她做,但一口氣抱起幾十斤重的東西還不曾有過……霍水宓舔了舔干燥的唇,深吸了口氣,用力抱起小女孩。
  還真不是普通的重!
  “嘻嘻,娘娘。”一顆小頭顱淨往她肩窩上鑽。“娘娘香。”
  “別動,別動!”一雙小肥腿用力踢踏著,想找個舒服的窩擱著。這一踢,踢得霍水宓重心不穩,一股腦兒地搖搖擺擺,一整日沒咽下幾口飯,肚子早餓得發慌,全身沒力沒氣的,勉強拉到床沿,“碰”的一聲,雙雙往床上跌去。
  “再來一次!”肥胖的小身軀在她身上爬行,手舞足蹈的。“娘娘再來一次。”
  “娘娘……沒力氣了。”算是已經癱在喜床上了。就算現下新郎來了,恐怕也沒法子留下個好印象了。
  她……真當人家的後娘了嗎?
  是了,難怪徐大爺肯用一袋黃金換她的終身,肯娶她這沒人要的女子,原來是續弦。徐府財大勢大,但要一般富貴人家的閨秀嫁過來,人家不見得情願當人後母;尤其剛才那一對刻薄姊弟的後母,會叫人為之卻步的。
  但,好歹她是嫁過來了,除非人家徐大爺起休書,要不她還是得留在徐府裡當後娘。當初,二娘也同她一樣嗎?嫁過來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後娘。
  “娘娘。”頑皮的粉舌像小狗似的猛舔著霍水宓的臉蛋,把腮上的胭脂都舔在舌頭上,咕咕直笑著。
  霍水宓瞧著她天真無邪的笑臉,不由自主地陪著笑了。
  “你叫什麼?”
  “紅紅。”小女孩乖乖地捧起一束鬈發給她看。“因為紅紅有紅頭發,所以大家都叫紅紅。”
  霍水宓怔了怔,在昏黃的燭光下勉強辨認出紅紅的黑發裡夾雜幾許赤色的發絲。那麼,徐大爺不是中原人氏了?這裡不像京城,隨時可見異域男子,是有幾次遠遠見到,也知道他們是人,只是發色膚色上的不同,但心底總是有些害怕。
  她皺了皺鼻,忽然聞到一股尿騷味,這才想起小丫頭尿褲子了。幸虧,來財也算是她一手帶大的,應付五歲女童應該不是難事。
  撐起虛脫的身子,邊哄邊脫紅紅的紅褲子。
  “紅紅要跟娘娘睡。我有娘娘了,嘻,我有娘娘了。”一顆小頭顱照樣往她懷裡鑽,胖嘟嘟的身子沒一會工夫就光赤著在床上跑來跑去,跑得累了,就投到霍水宓懷裡。
  好軟,軟綿綿地活像棉花糖,她抱住直咯咯笑的紅紅。二娘嫁過來的時候,她才八歲,也曾想親近二娘過,結果她教二娘給打了一巴掌,說她身上髒兮兮的。
  如果,二娘就是天下後娘的典范,那麼她不要當後娘。
  “娘娘,睡睡。”紅紅拚命地親近她,貼著她涼呼呼的臉頰。
  這是她的命嗎?原本嫁進徐府就不抱任何希望。對方可能是七老八十,也可能也有殘疾或是壓根兒娶錯新娘了,她隨時都有接過休書的打算;打她八歲開始,就再也沒幻想過她的命有轉好的一日。
  這小女娃會是老天爺賜給她的嗎?
  “娘……”嘟起小嘴,哭過的紅腫眼睛顯然相當疲倦了,還硬撐著眼皮瞧著她。
  忽然,霍水宓用力眨了眨濕霧的黑眼。
  “娘娘不哭……”紅紅給嚇醒了,肥胖的小手努力攀上霍水宓的眼。“娘娘不要哭了,紅紅不跟娘娘睡了啦!”
  “娘娘喜歡跟紅紅睡。”霍水宓的唇畔溢笑。有人可以愛的感覺真好,會不會有一天,眼前的小丫頭也懂得愛她這後娘?
  徐大爺娶她,恐怕也是只為了帶個女人進門管孩子們,且最大的孩子瞧起來也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徐大爺肯定也有四、五十歲了,又有家產要管,談感情壓根兒是不可能的事了,在這徐府還會有誰愛她?丫鬟瞧不起她,那兩個孩子也尖酸相對。
  只有這小丫頭了。這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憐惜她一生孤苦無依,在新生活的開始,派個可愛的小天女陪著她度過漫漫長日,至少,不必再跟以往待在娘家一樣,除了爹爹偶爾投以歉疚的眼神,是再也無人理會她。
  真好!總算老天爺也有補償她的時候了。
  拉起喜被蓋住小女娃光赤的身子,也跟著躺了下來。說不定徐大爺是不進洞房了,既然已有兒子傳承,也不必靠她傳宗接代了。
  “娘娘親親。”紅紅用力合上眼,胖胖的臉頰紅咚咚的。
  霍水宓在她額上香了一個。
  有個女兒陪著,真好;至少不再寂寞了。
  新的生活呀!
  有生以來,她的唇浮起頭一回滿足笑靨。
  ※※※
  這在搞什麼?
  新郎沒進喜房,新娘倒先睡著了?
  黑鴉似的眼眸盯著新娘懷裡的小肥豬。這小丫頭片子又是誰?是哪個該死下人的娃兒迷了路,竟敢闖進徐家喜房?
  他的嘴緊閉著,炯炯的目光一瞧見新娘瘦削的臉蛋更顯陰沉。
  霍二娘是怎麼辦事的?當初,可是給足她一袋黃金,要她把霍家丫頭給養胖的!
  嘖,八成是那該死的蠢婦把黃金給私吞了!
  這丫頭跟頭一回見到她的時候是一樣的瘦弱……不,更瘦。霍二娘究竟是怎麼養她的?給她喝點水嗎?怎麼營養不良到幾乎沒見到半兩肉?
  七呎之上的高昂身軀站在喜床旁,修長的手指輕觸她的臉頰。
  初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月前。她正在溪邊賣力洗衣,當初只是遠遠地瞧著她,隱約瞧出她瘦歸瘦,養胖後倒也能見人,因而向霍二娘買下;他的聘金比起一般人要多出幾倍以上,沒想到還是教那個姓霍的給吞光了。
  這種身子骨要如何生徐家的子嗣?
  “嗚……”小女娃皺了皺圓臉。淨往新娘懷裡鑽去,小嘴裡的口水汨汨流出,浸濕新娘衫子。
  他厭惡地撇撇唇。這肥豬女娃究竟從哪裡跑出來的?原打算用著抓小狗的方式抓起這只小肥豬,偏偏她的雙手緊緊攀住新娘的脖子,這姓霍的丫頭沒窒息已是萬幸,他瞇起眼,這才注意到新娘子是帶笑入睡。
  為什麼?
  因為嫁給他徐蒼離?
  “哼。”他冷笑。
  方圓百裡之內,何人不知“徐蒼離”三字所包含的意義有多邪惡?那是個野蠻陰狠的男子。大家閨秀避之如蛇蠍,一般百姓女兒一聽見他的名,寧願上吊求了斷,也不願落入他的“魔掌”。
  在眾人眼裡,他是個連畜牲都不如的魔鬼。
  如不是向那貪財的霍二娘買下這丫頭,她又豈會心甘情願地嫁給惡名昭彰的徐蒼離?思及此,他的眼忽地化為寒石,原本輕撫她臉頰的指尖嫌惡地縮回。
  無妨,怕他也罷、恨他也成,無論如何,從拜堂的那一刻起,霍家丫頭就已經屬於他的了。
  這是她的命。
  生為徐家人,死也得是徐家鬼!
  “要怪就去怪你那貪財的後娘吧!”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在不久的將來,她會生下他的子嗣。
  而這回,他會確保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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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4: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鳥叫鶯啼的,吱吱喳喳吵個沒完沒了,隱約夾雜著陌生的酸調子。
  “那個窮丫頭還真以為自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來,咱們要等到什麼時候!”酸裡酸氣的嗓門存心在幔簾外叫道。
  日上三竿?
  慘啦!可還沒上炊、挑水,非挨二娘一頓罵不可!
  霍水宓嚇得睜開了眼,眼裡的景物不是家裡破舊的磚瓦,而是雕刻精細的橫梁,身上蓋著上等料子的喜被,身下是軟綿綿的床,壓根不像霍家硬梆梆的地板睡起來四肢僵硬冰冷。
  “我說少奶奶,你可也得體諒體諒咱們當丫頭的苦境。你睡得舒服,咱們丫頭可站了好幾刻鍾,就盼你好心睜開眼,勞動勞動你的身子爬起床來!”
  啊,是徐府!
  昨兒個成親的記憶一股腦地湧進腦袋瓜子裡。隔著喜紅色的薄薄幔簾,瞧見昨晚的丫鬟捧著衫子候在一旁。
  她嫁到徐府來了!
  是了,這是她新生活的頭一日,不必挑水、不必炊飯。
  “夫人醒了?”
  “醒了,醒了。”霍水宓掀開幔簾,怔了怔,環視屋內。“紅紅呢?”昨晚明明是躺在她懷裡的。
  “夫人不問老爺,反倒問那個小丫頭?”話才出口,就瞧見新任夫人呆了呆,好似在說:“是啊,怎麼不見新郎官呢?”。
  珠丫鬟扁了扁嘴,丹鳳眼輕蔑地看著她。
  “老爺嫌那小丫頭礙事,洞房花燭夜去客房休息啦!”珠丫鬟說起來就有氣,全怪在新任夫人頭上。“昨晚那小肥娃跑來,你召喚我一聲,我馬上就帶她走!洞房花燭夜呢!你是存心叫咱們下人受老爺責罵嗎?”在她眼裡瞧來,新任少奶奶是存心整她,九成是為了昨晚她嘴快多說兩句!少奶奶就了不起嗎?她珠丫頭可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霍水宓顯得有些迷惑。“紅紅不是老爺的女兒嗎?”怎麼對紅紅也是口氣不敬?
  “要真是就好啦,還用得著買下你……
  “住口!”門扉外站著一名圓胖的婦人,雖然捧著托盤,腳步倒快得很。才瞧見她站在門前,幾個箭步,托盤給擱在喜桌上,朝珠丫鬟的臉上左右開弓,就是響亮的兩個耳聒子。
  “賈大媽……”珠丫鬟心驚肉跳的,臉頰頓時紅腫一片,卻不敢吭上半句。對上賈大媽,哪個下人敢頂嘴?
  “你這蠢丫頭在這裡胡扯什麼?要你服侍夫人更衣,可不是要你耍嘴皮子。衫子留下,去廚房幫忙。”一聲令下,珠丫頭怨懟地瞧了霍水宓一眼,快步溜出喜房。
  “夫人可別胡亂聽那丫頭鬼話!”賈大媽一轉過臉,淨是陪著笑的。“宅裡人多嘴雜,沒一點閒話扯,日子就挺無聊的。”賈大媽看著她半晌,忽然詭異地瞇起眼。“瞧你瘦的,難怪老爺吩咐咱們當下人的多准備豐富的餐點,原來少奶奶瘦得教人憐惜呢!”
  霍水宓的臉紅了紅,舔了舔干燥的唇。“他……瞧見過我?”
  “是啊,大概是昨兒夜裡來過,瞧見小小姐睡在房裡,才委居客房。”賈大媽拉過霍水宓,坐在喜桌前,盛起熱呼呼的肉粥。“等吃完了早點,我帶你到宅子裡四處逛逛,先摸清楚環境,免得迷了路。”
  好香,霍水宓早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了,拿起筷子欲吃,頓了頓,瞧著賈大媽。
  “你……不吃嗎?”
  賈大媽肥肥的臉笑著:“我早吃啦。再說,當下人的怎能同主子一塊用食?”新任夫人瞧起來挺靦腆、挺羞答答的。是好還是不好,現在還不能下定論,只能說,她同以前的少奶奶是完全不同的。
  霍水宓睜圓了眼,瞧著一鍋的肉粥,托盤上送擱著四、五樣沒吃過的清淡小菜。這全是給她一個人吃的嗎?從出生起,哪有一天吃到飽過,不可置信地抬首看向賈大媽,臉上的笑容有些像娘親,和煦而暖和。
  這是打進徐宅以來,第二個待她好的人;老天爺待她已算不薄了!
  “從今兒個起夫人的生活可不比以往。”賈大媽好心地提醒:“既然你已經是這宅子裡的女主人了,可就要忘掉過去三餐不繼的日子。物質上的享受是夫人應有的,你想要什麼就吩咐下來,宅子裡的下人都勢利得很,拿不出點主人樣來,他們是會瞧不起你的出身的。”賈大媽只能言盡於此。
  沒住在宅子裡幾年工夫,是沒法了解這宅子裡的“黑幕”。
  依新任夫人這般軟弱的性子,別說教那幾個勢利丫頭給欺負去了,恐怕就連老爺知情也會漠不關心。
  “在這宅子裡是強者生存,每個人都為自個兒打算。大伙除了不敢惹上老爺外,在這宅裡還有什麼不敢做的?”賈大媽語重心長地嘀咕道,尤其一瞧見霍水宓一口一口小心地吃著,好象捨不得吃完,簡直為她心疼極了。這樣的女子怎能在這棟大宅院裡生存?
  好不容易用完早膳,就跟著賈大媽在宅子裡打轉認路。
  徐宅大得可觀,人身處其中都會迷路,這是霍水宓花了大半天才發現的。甚麼庭、什麼院老記不住,只知道一個上午竟然遠走不完整棟大宅院,光是走穿廊就不知走了幾個,沿途還有假山、假水,連人工池子都有好幾個。
  “在京城,徐府也有棟宅子,不過可沒這裡的大,這裡不比京城寸土寸金,只要老爺願意,就算買下方圓百裡都不是問題。”一路上,賈大媽拚命地吹噓著,就盼為老爺留個好印象。行至東邊的庭院,忽然叫了一聲:“慘啦!我忘了今兒個是京城布店送料子過來的日子,沒了我在場,肯定會胡亂哄抬價。”圓胖的臉蛋賊兮兮的。
  “等等,賈大媽,我可要怎麼回去……”話未完,賈大媽早像滑溜的蛇溜得不見蹤影。
  完啦!恐怕就算到天黑,她也走不回房裡。
  這是哪兒?
  霍水宓瞧著四周。其實,宅子裡的庭院大同小異,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就只有大小的差距。瞧這院子挺大的,中間有個香菇亭,亭子上擱著筆硯。賈大媽曾說過在徐宅裡的某些院子是“成串”的,一個連著一個,像是迷宮,是老爺的興致。好比在她身處的院子裡除了先前進來的地方,還有東、西兩個圓形拱門,連接哪裡不知道,但說不得走一走,也能繞回喜房去。
  “誰?
  才接近東邊的拱門,裡頭忽然有人沉聲問道。
  是男人的聲音!
  “出來!誰准你們靠近這裡的?”
  霍水宓遲疑了會,畏畏縮縮地從拱門探了個頭。
  那是個花園。
  那名男人就在牡丹花旁,一雙冷眼冰涼涼地盯著她瞧。
  “是你?你來這做什麼?”他不悅道。
  “你……識得我?”怎麼沒看見過他呢?瞧他折著盛開的牡丹,全無技巧可言,落了好幾朵花瓣,是這裡的長工嗎?他的衫子瞧起來並不破舊,但卻是粗布,如同她在霍家穿的。
  “你是徐宅夫人,誰敢不識?”他的眼瞇起來。近看這霍家丫頭的確很瘦,新作的女衫在她身上穿起來顯得……空蕩蕩的,像是一縷幽魂。
  “你是這裡的長工?”
  “長工?”原來,她還不知道他是誰。他的臉龐陰沉沉的。“你倒挺會猜的。”
  那個霍二娘還真是精明得很,連嫁女之前都不把新郎相貌說給女兒聽,是怕她嚇壞,臨陣脫逃嗎?
  他的嘴角抹上殘酷的笑意。其實,他的長相並不算太差,高鼻濃眉、寬額厚唇;在二十歲以前,即使已是他人夫婿,仍是有姑娘家喜歡親近他的。如今,他年歲增長,面貌未變,只添歲月痕跡,旁人見了他卻是打心底不由自主的膽寒。
  他沒變,變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變得陰沉,而他的臉在十年前就教他的心一塊同化了。
  悍戾的黑眼瞥視到霍水宓。他的新娘雖然出身寒門,但也算是良家婦女,當日就是瞧她乖巧順從、規規矩矩的,才迎她過門……然而,她的骨子裡呢?是良婦?蕩婦?
  這是個機會,徐蒼離瞇起眼。十多年沒調戲過女人,多少有些生疏,但對付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一如囊中取物,簡單得很。
  霍水宓睜圓著眼注視著他變化多端的詭異神色,咽了咽恐懼的口水,試探問道:“你既是這裡的工人,應該知道老爺的房往哪個……”忽然發現他的臉龐抹上一朵笑意,高昂的身軀迅捷移動過來。“你想做什麼……你停在那兒,別過來!”倉皇失措地退了一步。
  他注視霍水宓驚懼的神色,冷笑:“你沒見過男人嗎?怕成這樣。我還當昨兒個夜裡老爺教你認清了男人本色呢!”語氣輕佻傲慢,像是在調戲她。
  調戲?
  霍水宓微啟著唇。他想調戲她?有生以來,他是第一個想調戲她的男人!
  她心驚肉跳地一連退了數步,直到貼緊了花園的牆上。這男人好可怕,光是站在那兒就令她不住地發起抖來。
  “嫁給老爺是你的不幸。”魁梧的身軀適時擋了她唯一的去路。
  他的嘴唇上揚,似笑非笑地,寒目卻冰涼涼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他的聲音低沉輕柔,彷如天鵝絨似的綿滑!“瞧你畏畏縮縮地像只受驚的白兔,我有那麼可怕嗎?老爺不懂女人的,以你配他是浪費,不如跟了我吧!雖然只是長工,可身強力壯的,老爺無法滿足你的,我都行。”他逼近她,撩起她的黑色發絲。“可人兒,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咱們暗通款曲有誰知道呢?你既可享樂又能當徐家少奶奶,一舉數得……”他低首輕吻掌心的發絲,他的眼凝聚嫌惡。
  她……也是個受不住誘惑的女人!
  天下的女人都是一般樣的!他不該抱著希望!
  這回,幸而是他,若是其它長工呢?囚她在宅子裡又有何用?只須一個男人就可讓她意亂情迷了嗎?
  賤人!
  明兒個定要把年紀相若的長工、下人遣開,倒要看看她怎麼玩出奸情來。
  “嘎……”他的頭猛然受到撞擊!因為低首吻她的發絲,所以沒發現她捉住身後的掃帚猛往他的頭打去。
  她使勁地用今早吃了三大碗肉粥的力氣,再加平日她做粗活的力量,死命的打、拚命的打,打得他不得不以雙手抱頭,連連退後,像打一只貪吃的肥老鼠似的。
  她打得氣喘吁吁、打得快去了半條命,還死不肯放手。
  “住手!”他咆哮。
  “你這登徒子!敢惹我!”她的聲音抖如秋風,驚嚇過度的臉早發白了。“你敢碰我,我就打死你!”她叫著,還不停地打著。
  “住手!該死的女人!”捉住機會扯住她的掃帚,厲言疾色地瞪著她。“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打耗子嗎?還是當我的頭是銅做的?”他……扮演得不夠像嗎?還是太久沒調戲女人,所以她不受吸引?或者,他真的老了?
  “我……”她嚇呆了,唯一防身利器給逮住了,她要怎麼辦?“你快放開!你要不放開我,我……我……”該怎麼辦?用力推開他?萬一推不開,反而教他給一把擄住了,那該如何是好?誰會救她?
  “你怎樣?就憑你一個弱質女流能說出什麼聳動性的威脅字言?”
  天下女人皆是一個樣,總要先裝裝貞節烈女才有意思,這是吊人胃口的方式,老套!
  “我……”霍水宓聚集起二十年來所有埋藏在心裡的勇氣,大聲叫道:“我會告訴老爺的!”見他無動於衷,還有逼近之意,忙掩著臉再叫:“我真的會告訴老爺的!現在你若放了我,我保證不會告訴他,否則你的飯碗鐵定不保的,喂……你聽見了沒?
  她的威脅夠不夠真?能不能嚇到他?
  他的嘴角邪揚。“你這丫頭以為你有多大能耐,那家伙會聽你的?”
  “我……是他妻子,他當然聽我的!”一定得騙倒他!
  “就憑一個女人?那姓徐的向來不聽女人話。你認為在我與你之間,他會選擇誰?我可是個極有用處的長工,懂的事比你這女人家還要多得多,他需要我;而你,你懂什麼?就想憑你一句話解雇我?”笑話!他徐蒼離豈是個會聽妻子話的軟骨頭!
  娶回來的妻是要生子嗣,其它是毫無建樹的,最多浪費徐宅裡的白米飯罷了,還能有什麼作為?他會聽她的?這女人的想法太過天真而且無知,像是二十歲的老女人嗎?
  蠢女人!
  他瞇起眼。
  這丫頭扮起貞節烈女扮得挺像的。瞧她的臉色雪白而悚然,隔著她緊握不放的掃帚明顯可以感受到她劇烈的抖動,像平日難得的天搖地動。
  再抖,可就要抖散她一副嬴弱的身子骨了。
  他的長相真這麼駭人?
  或者,天下女人裡終有例外的一個?
  “我……老爺雖然年紀大了……”她死命地轉動腦袋瓜子,沒注意他怔了怔的神情。
  “但他很疼我的!你一個下人知道什麼……一個年紀大的老人家是需要感情的,你一定聽過老爺買下我?”她的胸口急促起伏,嘴唇抖到有好幾回都快咬到舌頭了。
  “我是聽過。”
  “對啦……那就是了。大伙都不知道老爺買下我的原因,要子嗣,老爺已經有了,他要的是個老來伴……”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但,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陪著那‘老’家伙吧?就憑這樣,你以為他會聽你的?”他心不在焉地聽著,伸出手又要觸摸她。
  “為什麼不?”她駭然極了,生怕他觸碰到她,一時脫口叫道:“老爺愛我!”
  他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像是一時僵住。
  霍水宓見他一臉不可思議,猛點頭。“是的,老爺當然愛我,不然何必獨獨買下我呢?我說話,他是會聽的。只要我告訴他,別說你在徐府待不下,就連在別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工作,你還是快放了我吧!
  那堅定的眼神扮演得多像,像到恍惚以為這丫頭的謊言化為真實。這麼拙的謊話,誰會相信?徐蒼離會愛上一個女人?去跟城裡的百姓說吧!瞧瞧哪家哪戶的人會相信?
  這個蠢女人當真不知徐蒼離的為人嗎?
  “砰”的一聲,趁他不備,她干瘦的身子妄想推開他,這不是拿個雞蛋丟石牆嗎?
  或者,她是想要投懷送抱?
  他不動如山,一把捉住她的細腕。她的手很纖細,但長滿繭,看得出做過粗活;她的手很冷,冷得像死人一樣,一顆顆冷汗冒在那只小手上。這像是裝的嗎?
  “放開我!”她嚇壞了,顧不得後果,張口狠狠咬住他的手臂。
  徐蒼離皺也不皺眉地注視著她。
  她在怕!
  她真的在怕!
  怕什麼?怕他?因為他調戲她?
  “夠了!”本來就扯住她的頭發往後拉,卻忽然縮回手,改抓住她的下顎,迫使她張開嘴。“你以為你在干什麼?想吃肉不是這種吃法!”
  “你要是敢碰我,我就跟你同歸於盡!”她氣喘吁吁地叫道。她的嘴沾著血,有他的也有她的,她的牙齦太使力而汨汨流血。
  是什麼原因使這樣一個不懂反抗的傳統女子不惜同歸於盡?因為要保持她的清白?
  為了誰而留住她的清白?為她嘴裡的那個老頭子?他們成親才一日啊,怎麼值得?教他如何相信?
  “為什麼?”他的神色認真。
  “我已經是徐老爺的過門妻子了!”她打從心裡怕他!他的傷口慘不忍睹,有些血肉已經模糊,他卻不痛不癢的,像是專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她機靈地掌握機會,悄悄地、悄悄地脫離他的箝制,抓起曳地的裙襬,一鼓作氣,如同斗牛般一頭撞開他高昂魁梧的身軀。
  成功了!
  她奔向拱門,迫不及待地。
  “不是那裡,往東邊的門走。”他忽然說道,平靜的黑眸注視她遲疑的臉蛋,淡淡說道:“我可沒興致再調戲一個瘦骨如柴的女人,摸起來沒幾兩肉,別說我不愛,恐怕連你嘴裡的老頭子都可能後悔這場婚事。只要選擇一直往東門走,過了五院三廳,會到喜房的。”語畢,也不理她聽是不聽。轉身挪了幾步,回到他的牡丹花園前。
  沒一會工夫,他的身後傳來往東邊拱門疾跑的步聲。
  像是沒命地逃離這裡,逃離他這個邪氣的惡人!
  他的目光注視牡丹,臉龐卻不再冷傲。
  甚至,他的唇輕勾上揚。不是很明顯,但至少是幾年來最放松的表情。
  ※※※
  他騙她!
  不不不,不能算是騙她,應該說是她自個兒又迷了路。
  一時沒頭沒惱地瞧見門就跑,生怕他突然改變主意追上來。這下可好,是跑出那迷宮似的庭庭院院,但也不知身在何處,只記得跑了挺長的路才冷靜下來。
  這裡是哪兒?賈大媽可沒帶她來這裡走過。時近正午,驕陽狂炙,傭人群全偷懶納涼去了,找誰問路?
  剛又打開一扇銅門,眼前是一大片人工湖泊,湖旁垂柳,煞是好看……啊,正在柳樹下的不正是一些瘦長的腿?有人在那兒!
  霍水宓可松了口氣,撩起裙角,忙奔上曲橋。徐府什麼都好,就是地方太大,找個人像在海底撈針。跑下了彎彎曲曲的石橋,又得沿著湖畔往楊柳樹跑去,她喘吁吁道:“請問……是你!”正在樹下的男孩拿開蓋在臉上的詩集,正是昨兒個夜裡那個叫向陽的男孩。
  “誰教你胡亂闖進我的地方?”雖然才十四、五歲,可面無表情的功夫做起來也夠嚇人的。他的臉蛋尚有孩子氣,但輪廓有些深刻,看得出來將來是個俊雅的大人,可就是有些奇怪,像是她曾遠遠瞧過的蠻夷人“瞧!有什麼好瞧的?沒瞧過我嗎?”男孩顯得有些暴怒。
  “不,我只是……”霍水宓吞吞吐吐的,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發火。
  “只是什麼?只是瞧我跟爹不相似嗎?”男孩的目光變得銳利。“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在爹面前嚼舌根,就算你是爸的人,我也不會放過你,你聽見了沒有?
  “我……”一時教這孩子的氣勢給懾住了。她甚至不懂她要嚼些什麼舌根?只是想問個路而已。
  徐向陽爬了起來,赤著的腳趾頭原是系著一條釣線的。他一把扯開,逼近受驚的霍水宓。
  “你可知道先前我在做些什麼嗎?我在釣魚,沒放魚餌,魚自然不會上鉤,你說,我若放了條大魚餌,它們可會不會自動撲上來?”野蠻的笑意展露在嘴旁,趁著霍水宓沒來得及反應,一把推她落進湖泊!
  “啊!”霍水宓嘴才要張開,湖水猛然灌了進來,害得她拚命咳著、拍打著水面。
  她的雙足就不到地!
  她會活活給淹死在這裡頭!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她什麼也沒做啊!為什麼?
  因為她出身寒門?
  “咱們身為女人的能做些什麼呢?這是你的命啊。小水宓。”腦海中忽地浮起娘臨終前的感慨。
  這真是她的命嗎?只因她身為女人?
  她急切得無法呼吸,濕重的衫子拖她往下沉……
  “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爹不想賣了你,可誰教你是女人,來財要飯吃,咱們一家三口要飯吃,水宓,你不會怪爹狠心吧……”老淚爬滿了懺悔的臉上,因為他始終知道女兒狠不下心怪罪他。
  為什麼?
  “來來,快吃下去,別教你姊姊瞧見,要是瞧見咱們在吃肉,她要搶,你可千萬別給她,你是咱們的命根子,需要營養;她可不是,她是潑出去的水!”那夜,她餓極爬起床來,親眼瞧見二娘一大盤的粉蒸肉淨往來財嘴裡塞去。
  究竟為什麼?
  “那姓徐的向來不聽女人話。你認為在你跟我之間,他會選擇誰?我可是個極有用處的長工,而你呢?你懂什麼?”就連調戲她的男人也有恃無恐。
  為什麼女人合該就是這種命?她逆來順受也是一種罪嗎?她恪受親娘遺命,這也是一種錯嗎?她盡心盡力想討每個人歡心,當個傳統婦女,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她?
  為什麼?
  “喂!”
  意識在虛無間飄渺,她看見苦命的娘親在天上多開心,不必為懦弱的爹爹操持家計,不必見到這世上對女人所有的不公。她也去,好嗎?陪著娘在天上,不再受人欺負……她不要了,她真的不想要再待在世間了……
  “喂!你可別哭啊!怎麼動不動就學那小娃兒哭?”粗啞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滲透了她的知覺。娘不見了!不見了!她瞧見娘轉身走了,嘴裡噙著笑走了。
  為什麼要拋下她?因為她還沒受夠身為女人的苦嗎?
  “別再哭了!我就說女人是淚灑子吧,成天淨是哭哭啼啼的,不是把你給救上來了嗎?”飽含焦灼的聲音又跑進她的意識裡,涼冰冰的手輕拍她的臉頰。
  她勉強張開沉重的眼皮,一串接著一串的淚從眼眶裡拚命地滾落下來,流不止。
  眼的正上方是藍天白雲,還有一張孩子氣的面容。
  “你總算醒啦!”徐向陽迅速縮回他的手,哼了一聲,撇過臉去不再瞧她。“我可不是有心救你,是怕爹找我算賬,‘迫不得已’才下水救你的。”
  雖然淚眼婆挲的,霍水宓卻也瞧見他一身濕答答的,一束黑發貼在頰上。是他救了她嗎?
  “那麼,我還活著嘍?”還得活在這世上忍受身為一個女人的苦。
  徐向陽轉頭瞧了她一眼,又哼了一聲:“別說得那麼不甘情願。誰知道你不會游水?連三歲小孩都懂,蠢女人!”害他還不得不跳進湖裡救她。幸虧她不如一般女子那麼有“重量”,不然他早同她一起沉到湖底。
  就是不知道爹怎麼會想買這種女人當妻子?抱都能把到她的骨頭,就連他拖著她上岸。也怕扯斷了她的骨頭。
  這種女人會有人喜歡嗎?
  “我沒時間懂的……”霍水宓喃喃道,神情恍惚的。“挑水、作飯、砍柴,跟著爹一塊下田、繡女紅,沒有時間的……
  “下田?”難怪她的身子骨好瘦小,雙手卻長滿繭。“那都無所謂了。從今以後,你可是徐宅的夫人、爹的女人,別說下田,就連端一杯茶都有人伺候著。”奇怪,他干嘛這樣變相地安慰她?
  霍水宓迷迷惘惘地看著他。他怎麼會懂呢?她要的不是被人服侍的生活,要她挑水下田都行,她只是想要有個愛她的人,不不,她不敢奢求,只要有個肯擔心她的人就心滿意足了。
  但,有誰肯付出?在她生病的時候,沒人問過一句,連親爹也沒有過。如果她立時立地死去,又有誰會傷心難過?
  在這世上,究竟有誰能給她一點希望?
  “喂!蠢女人,快滾出去!”徐向陽站起來,雙手斂於身後。“我這兒不歡迎任何人。癱在這兒,人家還道什麼時候多了個死人!”最好快滾回去換上干衣。
  “死了倒好。”霍水宓低語。
  徐向陽困惑看了她一眼,他可沒聽錯吧?才要再激言詢問,忽然一聲嚎陶大哭揚起,一路哭進他的地盤。
  “我要娘啦……哇……紅紅要娘啦……”赤裸的小肥胖身子一路跑進銅門,跑了幾步跌倒又爬起,全身髒兮兮的,身後跟著珠丫頭和寶丫頭。
  “我的老天。”他嫌惡地嘀咕。平日沒半個人愛進他的地方,怎麼一口氣跑來這麼多人?忽然發現小後娘從草地爬了起來。
  “紅紅!”她叫道。
  “娘娘!”紅紅一瞧她,破涕為笑,赤著身就往她身上跳去。
  “喂喂喂!”徐向陽見霍水宓重心不穩地抱住那只小胖豬,搖搖欲墜,又要往湖裡一頭栽去,忙以身子抵住她的背後,撐住她的重量。
  他究竟在做些什麼?何時這般好心過了?對,他是怕這湖裡頭有人淹死,壞了他以後釣魚的興致。
  “娘娘,娘娘,娘娘!”紅紅的圓臉淨往她懷裡鑽去,眼淚鼻水一塊往她身上擦。
  “紅紅想娘娘。”
  “娘娘也想紅紅。”霍水宓埋在她的發絲裡,哽咽道。軟軟的身子抱起來好舒服,因為這裡頭有這小丫頭對她的愛,所以抱起來格外心疼。
  知道有人能回報她的愛,真好。
  霍水宓眨回眼淚,忽然發覺紅紅長及腰的頭發給剪得如雜草叢生……
  “快放下她!我說,夫人,就算你閒得沒事做,也不必專找咱們下人的麻煩吧!”
  珠丫頭是怎麼看都瞧不起新上任的夫人。
  “姊姊說得是。”寶丫頭一向以姊姊為馬首是瞻的。“咱們姊妹可不像少奶奶這般空閒,待會兒還得上廚房干活呢!”
  “為什麼?”霍水宓不可思議地低喃。這丫頭可是徐宅的小姐啊!為何要這樣待她?在徐宅裡是顛倒身份地位的嗎?長工公然調戲徐宅夫人,而小姐也遭丫鬟欺負;徐老爺呢?他在哪兒?怎忍心將親生女兒丟給這兩個丫鬟?
  紅紅扁著臉,肥肥的雙手環住霍水宓的頸項、小聲說道:“紅紅只要娘娘,不剪不剪不剪!”
  珠丫頭不耐煩地拿起小紅衫子。“咱們可沒閒工夫待在這裡。少奶奶,你盡管待在府裡享受,其它的事你少管,咱們也是為這丫頭好。都是賈大媽那張嘴,這丫頭才將後娘當新娘。把她交給我吧!”上前欲接過紅紅,霍水宓抱得更緊。
  “我來做就好。”
  “唷,少奶奶想拍馬屁是拍錯了地方吧?老爺子可不會因你對這丫頭示好,就多疼你個幾分。你以為咱們干嘛剪她的頭發?咱們姊妹倆是好心,怕她的那頭紅頭發惹老爺又想起她是個野蠻人的雜種……”寶丫鬟驚呼一聲:“少爺!你也在這兒?”
  徐向陽只手撐住霍水宓的背後,露出身影來。
  “要吵到外頭去吵,別在這裡惹我心煩。”他冷眼相對。
  兩個丫鬟姊妹福了福身子,眼神卻是輕蔑的。
  “來吧,紅小姐,咱們快點離開這裡,免得得了傷寒。”硬是抓住小肥豬的雙腿往外拖。
  “不要啦!”紅紅死命抱住霍水宓。“紅紅只要娘娘,娘娘!”紅咚咚的鼻子又流出鼻水,混著小顆小顆的眼淚。
  “小丫頭片子別以為找到人撐腰,你也得看人家夠不夠份量,過來!”原本拖也要用力拖這小肥豬離開霍水宓的,哪裡知道新任少奶奶突然拍開她的手。
  珠丫頭一時間沒回過神,傻呆呆地看著自個兒紅腫的手。倒是寶丫頭忍不住出氣了:“這是怎麼啦?你還真當你是府裡頭的少奶奶嗎?不過是老爺花銀子買回來的生產工具罷了……”
  徐向陽冷唇一撇,正想開口說聲“放肆”,哪裡知道身邊一輩子恪遵中國傳統美德的小後娘忽然啟口:“住嘴!”
  “你……”
  “只要我是……我是老爺娶回來的妻子,就是府裡名副其實的少奶奶!我待在這裡一日,你們便要敬我、服我一日,我有權遣散你們的!”她的唇在抖,身子也在顫動,內心深處的某個積壓多年的弦忽然崩斷。
  這是頭一道反駁人家、命令人家,雖然不習慣,但她必須這麼做,為了懷裡的小丫頭。雖然心中莫名駭怕,但卻也像拋開某種沉重的包袱。
  她逆來順受太久了,瞧她逆來順受的下場是什麼?
  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後母賣了她、親爹無能救她、連繼子都推她入湖,這就是她守著傳統的下場?
  她是徐府的少奶奶,如果連她都無法保護這丫頭,試問她還能保護誰?她不要像娘親,一輩子當霍家的牛馬,卻連自己的女兒也沒法保護好,她不要像二娘那般刻薄相對、也不要像親爹懦弱無能。
  如果這就是傳統女人的下場,那麼,她不再要了!
  “娘娘會保護紅紅,沒人敢欺負你的。”
  珠、寶兩個丫鬟一時瞧得傻登傻登的,連徐向陽也顯得有些吃驚。好奇怪的女人,明明是抖如秋風,卻能與先前判若兩人,一點也不像剛才被他推下湖的女人。
  不過,奇怪歸奇怪,還是將她列入蠢女人之流。
  畢竟,女人嘛,哪個會不蠢呢?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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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自從那日以後,珠、寶兩個丫頭氣焰明顯消退不少。
  雖然閒話私下照說,可在新任夫人面前是再也不敢多作怪。連續半個月下來霍水宓倒也過著平靜無波的日子,白天陪著女兒玩耍;午後趁著小丫頭片子午憩,繡花繡鳥的,手工不算活靈活現的,但也繡了一堆枕啊衣的。
  以往在霍家她穿的衫子是粗布做的,就算想在衫裙上繡花繡草的,也教二娘給制止,說有時間不如多繡些其它帕子拿到街上賣,因而她的羅衫始終是陰沉沉的顏色。如今嫁到徐府,繡的衣物足夠她穿上幾年了……換句話說,她很閒,閒到除了三餐吃得飽飽的,就是陪紅紅玩耍,其它的事壓根不勞她動手動腳的。
  “紅紅今天要跟娘娘睡。”紅紅昏昏欲睡地躺在她懷裡,任著霍水宓梳理她打結的頭發。
  霍水宓的唇畔綻出安適的笑意,正要答應,在旁隨時聽候差遣的賈大媽忽然插上一嘴:“今晚可不成。紅小姐同我回去睡,改明早再帶她過來。”
  霍水宓抬首迷惑地瞧向賈大媽神秘兮兮的樣兒。“我沒關系的。
  “夫人沒關系,老爺的關系可大了。”賈大媽刻意壓低聲音,上前小心抱起呼呼睡的紅紅。“今晚,老爺要同夫人回房,紅小姐怎麼可以待在這裡呢?”
  “圓房!”霍水宓失聲叫道,“刷”的一聲,臉色發白。
  “是啊。”賈大媽瞇起眼笑著:“少奶奶早該跟老爺圓房的。要不是那晚紅小姐賴在這裡不走,你早是老爺貨真價實的娘子啦!”
  “可……可是老爺不是不在府邸嗎?”要不然何以這些日子來都不曾見過他?
  “誰告訴你老爺不在這兒的?老爺是體貼你,想將你養胖些,否則將來生孩子總會有些困難的。
  可……那徐老爺不是七、八十歲的人嗎?那日,那調戲她的長工明明認同徐大爺是老頭子的,最多也有六十吧!原以為娶她過門來,只是多個女主人、多個後母而已,哪裡料到會圓房!
  “啊,天色暗了,我要再待下去,老爺瞧見了,准少不了要一頓罵了。”賈大媽笑咪咪地退離房裡。
  霍水宓咬著泛白的嘴唇,忍住作嘔的感覺。天啊,她是聽說過七、八十歲的老人還買妾回去享受,可沒想到會有輪到她的一日,娘親雖然沒告訴她什麼是圓房,可她在外頭做粗活時,總有幾個大嬸談起的。
  霍水宓呆呆然地坐在那兒,冷汗流了一身。不知過了多久,門扉輕巧地給推開!
  天啊!她不能逃!徐老爺終究是她的夫婿,她能逃到哪裡去?七老八十也好,二三十歲也罷,今兒個嫁過門就是他的人了,她不該逃的!不該逃的!起碼,待在這兒,還有那小丫頭片子愛她;逃了,還有誰來愛她?
  最多……最多就是忍了忍罷了!
  她坐在床沿,胸口像跑了百米路似的劇烈跳著,耳邊響起他的腳步聲,逼近……
  屋內黑蒙蒙的,忘了點燈,看不見他的長相,只知道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怎麼?連瞧我一眼也不願意嗎?還是想敷衍了事?”
  啊,好耳熱的聲音,像在哪兒聽過,是不是太緊張的緣故?怎麼壓根不似七十歲老頭的蒼老聲音?
  “摸黑辦事不是我的嗜好。或者,你想將我當成其它男子?”
  “沒有……老爺,我……”她期期艾艾的。奇怪,徐老爺的聲音當真十分熟悉,就在不久前,她聽過他的。
  “也對。要是有男人碰過你,我也不會買下你……你嫌棄我是個老頭子?”
  “不,水宓不敢……”
  “你在怕?”即使在黑幕中,依然看得清楚。“怕什麼?怕我?怕圓房?”
  溫熱的鼻息吹拂在霍水宓臉上,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縮,忽然有力的手掌抓住她的肩。
  “別再往後退,娶你不是要你在圓房之夜活活嚇死。圓房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言。霍二娘同你說過這檔子事?”
  “沒,二娘沒說過……我全是聽鄰居大嬸們說的。”心跳如鼓地照實回答,就盼圓房能拖一刻是一刻。“大嬸說,是有些……難受……像豬只交配,忍一忍也就過了……”
  沉默半晌,他才道:“豬?你將咱們的圓房當成豬交配?”
  霍水宓遲疑地抬首,瞧向黑壓壓的前方。“不是這樣嗎?”
  徐老爺的聲音隱含淺淺笑意,有些嘲弄,但無敵意:“我是想圓房,可也不想當成一條公豬。”腳步聲又響起,像是退了幾步。
  火折子忽然亮起,隱約地瞧出徐老爺的側面。
  相當地眼熟!
  “是你!”霍水宓驚慌失措地跳起來,沒個踏穩,“咚”的一聲滑下床沿,狼狽萬分。
  他揚起眉,點上油燈,熄了火折子。屋內通明的燈光映出她的蒼白。
  “有必要這麼盛大歡迎嗎?”他心不在焉道。
  霍水宓瞪著他半晌,然後尖叫。
  “來人啊……”
  “住口!”他低咆,幾個箭步上前,便用力地捂住她的嘴。“你想要找人瞧咱們圓房嗎?我可沒這嗜好!現在,閉上你的嘴,我就放開你。
  霍水宓猛點頭。
  他冷哼了一聲,放下右手,正要退開幾步。
  “色狼啊……”霍水宓又放聲叫道。
  他的眼一瞪,又緊捂住她的嘴。他咬牙,逼近霍水宓驚悚的臉蛋。
  “不要說謊!我最恨人說謊,尤其是你,聽見了沒?下一次,只要有下一次,讓我找到了你的謊言,我要你生不如死!現在,你敢再叫一聲,教我這當家主子威嚴掃地,信不信我會休了你?教你有娘家也歸不得!”威脅語放夠了,她的身子抖都快抖散了,才抽離他的手。
  “你……你不是徐家長工嗎?老爺……老爺呢?他若知道你……你私闖主房,他……他會殺了你的……”她悄悄地往床內縮去。
  “你以為結結巴巴地放話威脅,能夠喝阻我嗎?”
  “老爺……老爺他喜歡我……不會任你……”
  “換點新鮮詞吧!”他厭煩地低語。憑什麼認定他會喜歡這根排骨?
  “你……你敢碰我……我就……我就……”
  “夠了,就算你再退後能逃到哪裡?”他瞇起眼:“過來。”
  “我死都不過去!”霍水宓緊緊貼在床的角落。
  “死都不肯過來?”他的嘴角隱含詭異,自動褪了腰帶,脫了外衣。“那麼,我委屈自己過去你那兒好了。”他上了床,才要碰觸她,霍水宓又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如果你不是女人,我會親手修理你!你以為你這樣叫,會有人來救你?”
  “賈大媽!賈大媽!”眼見已是無路可逃了,誰會來救她?誰肯來救她?難道身為女人還不夠苦,還得遭他蹧蹋嗎?不如自盡,不如自盡。死了一了百了,也算對得起徐老爺!
  “夫人,怎麼啦?”賈大媽焦急的聲音在門外叫起。“老爺沒來嗎?這門怎麼鎖上了?”
  霍水宓聞言如遇救星,又喜又泣:“賈大媽,快……”
  “誰准你靠近這兒的?”他嘲笑的眼在注視著她,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冰的。“我不是吩咐下去,今晚不准接近主房的嗎?”
  “老爺!”賈大媽立即必恭必敬:“老婦是來瞧瞧老爺來了沒?順便送些糕點過來。
  “你可以走了。”他說道,門外的聲音頓時沒了。他注視著霍水宓瞬息萬變的情緒。
  她並不漂亮,也十分瘦弱,這樣的女子在大唐的確算是次劣品,然而她清亮秀麗的臉蛋上相當具有表情……換句話說,她是藏不住心事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對他有利,至少不必時時刻刻猜測那張純真人皮下隱藏多髒穢的一顆黑心。
  “你打算呆坐在這裡一夜?”他問。
  “你……你是老爺?”
  “我相信我已經提示你好幾回了。”
  “你不是老頭子!”
  “你該值得慶幸。”他自在地脫下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至少,依你的年齡能夠嫁給不算太老的男人,是你的幸運。”
  從剛才起,霍水宓一直顯得有些呆呆然,仍是有些頭昏腦脹的。他,那個調戲她的長工就是徐老爺那個六十歲的老頭兒?
  如果他就是老爺的話!
  “為什麼?為什麼要調戲我?”
  他停下動作。“以一個妻子而言,你的問題顯然太多了。”他伸手輕輕鉤起她的腰帶,一下便給扯開了,整件外衣放了開來。“現在,讓你回答我的問題。”
  “嘎?”她漲紅了臉,褻衣遮掩以外的肌膚全呈粉紅色的光澤。
  他的眉峰聚集起來。“那日你迫不及待逃離我,為何現在卻又心甘情願!”
  原本,霍水宓是不敢瞧他的,但因這句問話而抬首瞧著他好看的臉龐。
  “那日我不知道你是老爺,自然要逃開啊。”她有些迷惑,偏又無法思考。他的手指停在她頸項半晌,神色更為復雜。
  “我……我說錯話了嗎?”她吶吶道,小手縮成拳,任他摸著她。
  他沉默了半晌。“不,你沒錯。”
  忠實。
  這是她的忠實。
  因為她是徐老爺的妻,所以她忠實徐老爺,並不是因為他的人。
  這不正是他所要的嗎?
  他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忠實有如一條狗的女人了?今日應該證實霍水宓是有這份特質的,他該高興才是。
  可為什麼他的心情復雜難辨?
  “你怕我嗎?”他低語,貼近她愈發暈紅的身子。
  “不……我不怕。”輕微地顫抖起來,背叛她的意志。
  “那很好,我並不需要一個怕我的妻子。”
  這就是忠實嗎?如同一條狗忠實主人,如果不是主人,就怒目相對!
  他該滿足才是。
  無論是徐蒼離也好、徐老爺也行,只要她生下徐家香火,管她忠於誰!她只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你太瘦了。若不是那日我見你有足夠的精力打人,原是不打算這麼早圓房的。”
  他冷語,扯開她褻衣的動作卻出奇地溫柔。
  霍水宓的臉如火燒。大嬸沒跟她說過圓房還有這一段的啊……
  她倒抽口氣,老爺的唇貼上她的頸子往下滑!
  “怕嗎?”他揚起眉,注意到她的身子持續微顫著。“你不必也無須害怕,這可不會死人,睜開眼睛,我寧願是豬只交配,可也不跟個木頭玩偶尋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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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5:19 |只看該作者
  霍水宓咽了咽口水,張口欲言,卻遭人忽然堵住了口。
  她真的睜大了眼。
  他的嘴貼上了她的。他的舌根粗魯地滑行進來。
  老天爺啊,老爺究竟在做些什麼?口水相接,不知道算不算惡心,這是她頭一遭經驗,這是圓房的必備過程嗎?她可沒見過豬只交配需要交換口水的……
  她的心“怦怦”直跳,很大聲,大到幾乎以為心口跳到他那裡去了。
  在這般近距離之下,清楚瞧見他的半側臉。二十年來,她沒見過太多男人,對於男人的相貌並沒有一定的認知標准,但老爺應該是好看的,他的睫毛修長而漆黑,鼻梁高挺,棕色的臉龐有型而顯得有些貴族式。這樣好看的人怎會瞧上她呢?
  啊,嘴唇相接,他的手指卻滑到她的胸口,是察覺了她的心跳聲嗎?老天爺,當初大嬸是在開她玩笑的嗎?什麼豬只交配,天啊,誰來教教她呢?萬一惹得老爺不順心可怎麼辦?
  她該怎麼做才好?
  “瞧你臉紅的。”他貼著她的唇低語,嘴角上揚。“可別燒了起來。”輕笑道,一時教她看得有些呆了。
  “什麼都不懂嗎?理當由我來教的。”語畢,他俯下頭來又吻了她。
  又是口水交換嗎?老爺的口水好甜,先前沒注意到,現下才發現他的嘴裡有些酒味,不像爹偶爾喝的白干,這味道比起白干更香醇。霍水宓忽然感覺身子好軟,像躺在棉絮上,心跳聲像擂鼓,吵得她沒法子思想。
  其實,口水交換也不算惡心,霍水宓迷迷糊糊地想道,嘗試地伸出粉舌舔著他的唇。她想,她是喜歡上了同老爺一塊口水交換。
  老爺的口水好甜,這就是喜歡的理由吧!嘻。
  ※※※
  好痛!
  不止頭痛欲裂,連身子也好痛。
  從沒一覺醒得這般辛苦,像是剛從泥沼裡爬出來,沉甸甸地。
  “死丫頭,不是吩咐過你,夫人未起床,不准接近這裡的嗎?”是賈大媽的聲音,隨即又是左右開弓的巴掌聲。
  霍水宓睜開沉重的眼皮,天亮了嗎?
  “賈大媽……你大人大量,替我們姊妹倆求求情,來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你的。”
  聽起來挺像珠丫頭的聲音……是嗎?那丫鬟平日氣焰高漲,有理的、沒理的都教她說得頭頭是道,怎麼今兒個的聲音好象在哭?
  她還在夢中麼?
  “你瞧我賈大媽是什麼人物?也不過是個管你們的下人罷了!我就說,平日能占便宜就占便宜的丫頭今兒個怎麼起了個大早,捧著早膳在門外候著,原來是想求情!你也不瞧瞧平常你是怎麼對夫人的?想向她求情?除非她生了菩薩心腸!還不快收拾收拾行李,跟隨你老爹回老家去!”
  “賈大媽,賈大媽!我原就沒打算向夫人求情的,我只求你行行好,說服老爺留我下來,你在府裡說的一句話比起夫人說的還有用,現下在府裡哪個人不知道夫人是叫老爺買下生子嗣,其它是沒她的地位的,賈大媽……”話還沒諂媚完,又叫賈大媽左右開弓,莫名其妙地挨了兩巴子!
  “死丫頭,你這話是存心教我在府裡待不下去嗎?快滾!要再敢待在這裡,就教你老爹帶著拐腿的女兒回去!滾!”
  這句話顯然是起了威脅,才一會兒工夫就聽見珠丫頭的哭聲愈行愈遠。
  霍水宓揉了揉眼,掀起薄被。她所識的珠丫鬟何時這般委曲求全過?是錯聽了吧?
  “啊……”她失聲叫道,一見賈大媽持著隨手抓來的木棍闖進來,忙拿被子蓋住身子。
  “夫人,怎麼啦?”賈大媽東張西望的,大噸位的身軀像要隨時跳上某個人的背上。
  “有賊嗎?在哪兒?在哪兒?教我瞧見了,非把他壓死不可!”
  “沒有賊啦……是……”彩霞爬上霍水宓的臉頰。她怎能說她赤著身子睡覺?糗死人了。
  昨兒個夜裡……完啦,記憶雖然模模糊糊的,可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僅僅是羞,簡直,簡直是丟死人了!天啊,天啊!昨晚上她究竟是發了什麼瘋,竟然對老爺做出那種事來……
  “沒賊就好。”賈大媽眉開眼笑地放下木棍,到衣箱裡挑著鮮艷的衫裙。“這是夫人的初夜,不習慣是自然,等這種事過了幾回,夫人就不會覺得靦腆啦!快換上衣裳,一早紅小姐就哭著要夫人你,再說,沾了血的床單是要換新的,夫人老待在那兒,教咱們怎麼換?”
  “血?誰流血了……啊!”床上真的有血跡!她沒傷啊,難不成是昨兒個夜裡咬傷了老爺?天啊,簡直是無地自容了。
  賈大媽見她羞愧難當,,還當她是不好意思,呵呵直笑地為她換上新衣。
  “老爺呢?”霍水宓怔著臉問道。該要跟老爺賠罪的,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很不知恥?
  “京城宅子裡的王總管派來信差,老爺正在書齋裡見他。瞧,這些衫子都是老爺吩咐下來重新改的,比起成親那幾日穿的是合身多了。”說到這裡,賈大媽就有點不服氣了。
  她是知道老爺拿一袋黃金買下夫人的,其中還包括給夫人滋補身子的費用,原以為霍家會分出幾兩白銀養胖夫人的,哪裡知道那霍二娘吞了所有黃金,害得老爺原先派她打理的新衫新裙全都過大了。
  現在倒是滿貼身的,就是太瘦了。在徐宅三餐都是豐盛的魚肉,雖然還是吃不胖,但至少臉蛋不再面黃肌瘦,活像哪兒逃出來的饑民似的。
  出了主房,由賈大媽引路帶出迷宮般的庭庭院院。在徐府的半個月裡,她始終摸不透這些連成串的院子出口,也因此陪著紅紅玩耍都是在附近,幾乎沒再踏過徐府其它的地方,這也好,起碼不必再見那對刻薄成性的兄妹,雖然只能在一個院子大小的地方繞,可她也心滿意足了。
  “賈大媽,賈大媽,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們!”遠遠地見到珠、寶兩個丫頭背著小包袱,被一個老漢拉著往大門走,一見到賈大媽的身影像見到救星,又哭又喊的。
  “找我有什麼用?”賈大媽嘀咕,隨即向霍水宓道:“夫人,咱們還是繞路走吧!”
  拉著霍水宓就往轉角走。
  “死丫頭,什麼救不救的!我是你們的老爹,不是人口販子!教人聽見了還當我虐待親女!”那漢子雖老,但嗓門大,氣力更大,左右各拖著不甘情願的女兒,一路朝門口走去。
  霍水宓頻頻回首,有些迷惑。
  “別瞧了,夫人。瞧了也沒用。一個是父、一個是女,咱們旁人插不上手的,要怪就怪那兩個丫頭天生賤命。”
  “怎麼啦?”繞過轉角,完全瞧不見她們了,霍水宓才回過神,問道:“她們不是在宅子裡做得好好嗎?怎麼教她們的爹爹給帶走了?”
  “那是她們命苦,有了貪財的老爹。”見霍水宓仔細聆聽,只得說得更詳細。“夫人你剛嫁進徐府,不知徐府用人的規矩,一般來說下人們簽終生契是少之又少,除非孤苦伶仃,沒地方去了,才會心甘情願永遠留在宅子裡。珠、寶那兩個丫頭有爹有娘的,簽下的約是五年一期,期滿了想走,我們自然不留人,昨兒個就是她們剛滿五年的日子,本來她姊妹倆也願意再留下的,哪知她們那貪心的老爹上門要帶她們走。”
  “那不是挺好的?從此不再為人奴婢,是個自由之身了。”
  “夫人有所不知。那老頭帶她們走是因為東北街的富商出了一百兩白銀買她們為妾,那貪財老頭也不想想對方年歲多大了,幾乎可以當爺爺了,納對十六、七歲的姊妹為妾,不是存心蹧蹋人家清白的女兒嗎……夫人,怎麼不走了?紅小姐還在紅閣裡哭著要你呢!”回首發現霍水宓老早停下腳步了。
  “那……那不是賣女麼?”
  賈大媽怔了怔:“夫人,你是觸景傷情了?你跟那兩個丫頭是不一樣的,雖然老爺買下你,可是你昨兒個也瞧見過老爺的人了,他今年才三十出頭,一點也不算老,而且你又是正室,我保證依老爺的性子,想再納妾是不可能的了。前半生,你的命是壞了些,但我保證,這後半生錦衣玉食是絕對享用不盡的,何況又沒人同你爭老爺的,那兩個丫頭怎能跟你比?她們一生都是賤命,合該她們有那樣的爹!”
  “不。”霍水宓的拳頭緊握,嘴唇有些發抖。“咱們的命都是一樣的。窮人家什麼都可以賣,就是兒子不能賣!可以賣妻、可以賣女,只要男人能活下去,咱們女人的命都是下賤的。”眼眶忽然紅了起來。“賣給誰不都一樣?都是賣女。那麼,為什麼要把女兒生下來呢?為了將來換銀子?十幾年來的感情這般輕易教銀子買下了?我不怕苦,我心甘情願挑水砍柴,為什麼爹爹要把我賣了?就為了那一盤粉蒸肉嗎?就因為我是女兒嗎?”忽然,她轉身,掀起裙襬,跑回轉角。
  珠、寶兩個丫鬟剛被拖出大門,霍水宓跑得急了,差點摔了一跤,是有人及時拉住她的腰際,將她提了起來。
  她瞧也不瞧地往門口跑去,嘴裡吆著:“等等,別走!”沒看見賈大媽驚愕地低呼一聲“老爺”。
  是夫人!
  珠、寶兩個姊妹紅著眼對看一眼。是報應嗎?才百般嘲辱霍水宓是花銀子買回來的新娘,今兒個就輪到自己賣給其它人當妾!
  “姊,咱們快走,她准是來嘲笑我們的。
  “別走啊!”霍水宓跑到大門口,踢到門檻又要往前傾倒,又是身後一只手臂輕易提她起來。她像沒發覺似的靠在門扉上喘吁吁的。
  “你們……你們可別走啊!”總算叫住她們了!雖然,她們的目光有些渙散,全落在她身後,八成是太駭怕的緣故。
  拖著她們的老漢也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瞧著眼前瘦巴巴的女人。
  “干嘛?咱們不是都說得清清楚楚了嗎?不簽就是不簽,她們姊妹倆是天生的富貴命,沒道理在你們這裡當牛當馬的!”
  “我……我要留下她們!”霍水宓鼓起勇氣說。第一次同人談判,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至少一定要讓她們的爹回心轉意。
  珠、寶姊妹倆同時張大嘴,一時呆了傻了。
  “留下?你這婆娘拿得出銀子來嗎?在你們這兒五年才賺二十兩銀,人家白老爺肯給一百兩銀子,這哪兒能比?更別說,將來她們進了富豪門,要什麼有甚麼!你這臭婆娘能給咱們這些窮人什麼?”老頭子哼了一聲,又要拖著她們回家去。
  “等等!你……你不能賣女!她們是你的女兒啊!就為了吃好飯、穿好衣,所以將她們賣了嗎?”
  老頭子黑黝黝的臉有些惱羞成怒了。他大聲道:“誰說我為了自己享受來賣女的?她們可也是我的女兒啊,要不是為了養活她們的弟弟,我怎捨得……”
  “又是為了兒子!”霍水宓便把眼淚忍回去,她低叫:“女兒和兒子都是你的親生啊,為什麼為了一個兒子,可以賣女?兒子是人,女兒就不是人了嗎?”
  “你這死女人在胡扯什麼!”老頭子顯然是無話可駁了。“我可沒閒工夫陪你這女人在這兒鬼扯淡!”用力一扯,扯動兩個傻住的丫頭。“愣死在這裡干嘛?還不快走!
  “別走,別走!你要多少銀子,說出來!我們打個商量!”
  “哼,再多的銀子也不賣!我送女兒到白老爺那兒是給她們享福,她們感激都來不及了……”
  “我……我給兩百兩銀買下她們的終生契,白老爺那兒的損失我來賠償。瞧,這樣一來,你淨得三百兩,夠了!白老爺人老體衰的,難保不隨時升天,到時別說二百兩,恐怕除了你拿到的那一百兩外,也得不到好處,不如把她們賣給我,你拿著銀子去養你的兒子吧!”
  珠、寶兩個姊妹花雖然像腳底生根似的傻站在那兒,可不知怎麼地,心頭內又酸又痛,眼淚不受控制拚命地掉了下來。打她們出生以來,何時有過人為她們真正想過、關心過?沒想到會是她,那個嫁進門來膽怯又容易欺負的傳統女子!
  珠丫頭忽地跪了下去,淚珠猛往眼裡鑽出來,像要把十六年來積壓的淚一股惱兒的流光。
  “夫人,趁著老爺尚未動怒,夫人還是回去吧!打你進門的頭一天起,咱們姊妹就沒給過好臉色,老瞧你是跟咱們出身一樣的,憑什麼要對你卑躬屈膝?”她抬起臉,紅腫的眼瞧著霍水宓:“現下我要說一句話,你跟咱們都不同,是好心腸的好人,只怪我們傻,不懂識主子,但求下輩子為你作牛作馬,哪怕再生為女兒身,咱們姊妹也心甘情願的,你快回去,二百兩銀不值得買下珠、寶。”重要的是這筆生意不值得,老爺是生意人,明白這淺薄道理,尤其又向來不聽女人話,會聽一個才過門半月的妻子嗎?
  “爹,咱們走吧。”
  “別走啊!老頭兒,你等等,我馬上回來!賈大媽,書樓在哪兒?你快幫我去找老爺……”一回首,用力撞上一堵肉牆。
  “不必找了。我就在這裡。”
  霍水宓來不及驚訝、來不及被嚇,叫道:“給我二百兩!
  徐蒼離揚起眉。“你在跟我討錢?”
  “不,不……你,你瞧!”她又急又慌地,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珠、寶快教她們的爹拿去賣了!二百兩可以救她們一命!”
  “不值得。”
  “值得的!值得的!我……我還你……對,我會想法子還你的,那銀子就當借我好不好?”
  “你打算怎生個還法?”垂下濃密的睫毛,注視她泛白的拳頭又開始在顫動起來。
  “我……”是啊,要怎麼還?就連她身上的羅衫都是他出資的,要怎麼還?
  “賈大媽。”頭也不回地開口:“叫賬房領出二百兩銀。帶她們進屋簽下賣身契。”
  賈大媽閒言,奇怪地瞧了老爺一眼。何時,老爺的心腸也變軟了?
  “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不不。”賈大媽連疑問也不敢表露出來。
  正要帶著珠、寶及其爹進屋,忽然珠、寶的爹垂涎地開口:“嘿,誰說二百兩白銀就能買下我的寶貝女兒了?”原來這男人就是那惡名昭彰的徐老爺子,好指使得很嘛,不趁機多撈兩筆,簡直太對不起自己了。“我這一對丫頭有用得很,什麼活都做,人又圓又豐腴,要是哪日你買回來的女人蹦不出個子來,還可以納她們為妾,不不,不必納妾,直接圓房,保證她們生出來的兒子白白胖胖的。我聽人道,徐老爺名下的孩子沒一個是親生的,我敢拿命擔保,這兩個丫頭可不會背著你亂偷漢子……
  “爹!”死定了,一線生機就這樣給毀了。
  徐蒼離面無神色地凝注他,正欲開口,忽然感覺有人揪緊他的衣衫,低頭一望,是那只容易抖如秋風的瘦巴巴小手。
  “你……住口!”霍水宓漲紅了臉,不是羞極,是氣壞了。“我不准你說老爺壞話,沒憑沒據的,你可知憑著一張嘴皮子造謠,會造出什麼可怕的結果來?你……你再胡亂說老爺壞話,我……可不會放過你的!”
  徐蒼離目不轉睛、驚奇地瞧著她。
  她不擅反抗人,甚至不知道如何對罵,由她說話結結巴巴,揪著他的衣衫壯膽的模樣可以看出,如果猜得沒錯,恐怕這是她頭一遭生起氣來了。
  為什麼?
  為何要替他說話?為了要討好他?不,他說過,她是個藏不住心意的女子,她是真的在氣惱,惱那老頭的出言不遜!
  又是忠實嗎?
  “也罷。”他沉穩地開口,神色不如先前溫和。“那你就將女兒帶回去吧!”
  “老爺……”
  “帶回去賣給那姓白的,我倒要瞧瞧那姓白的還敢不敢要我夫人想要的女孩!”
  老頭兒嚇了一跳,怎麼這男人變臉變得這麼快的?這句話擺明是說若是現下不賣給徐府,將來以徐府首富的財勢,他也別想賣給白家老爺了……
  老頭兒立刻換上諂媚地笑,道:“徐老爺,你大人大量,可別計較先前我說的玩笑話,你買,我就賣,二百兩夠了,夠了。”總之,多巴結是沒錯。
  徐蒼離微微點了個頭,賈大媽忙領著痛哭流涕的珠、寶和其爹進大屋裡去了。
  “嘴張那麼大,不怕蟲子飛進去?”他斜睨著她。
  “不……”霍水宓急合上嘴,眼底隱隱約約燃起著崇敬。“我……我應該謝謝你的。
  “我可不打算要你的感激。想到了嗎?”
  “啊?”
  “你要怎麼還這二百兩銀子?”他逼近一步。她的身子幾乎貼上他的,羞紅的雲朵沿著頸項攀爬上來。
  “我……我會女紅!”總算找到能夠謀財的技藝了。“對啦,我可以繡帕子拿去外頭賣,若是不足,我還能砍柴、挑水的……”話尾是愈說愈小聲,因為瞧見他的臉色陰沉沉的。
  她又說錯話了嗎?
  “徐府長工多的是,不缺你一個。手伸出來。”
  霍水宓呆了呆,乖乖伸出雙手。
  “為什麼這麼害怕?”他握住她的小手,還是一樣的粗糙,不算柔軟,看得出是長年苦下來的一雙手。“你不必怕我的。”
  “我沒有。”
  他的黑眼盯著她,口氣和緩。“我不愛人欺騙我,有什麼就說什麼,這是妻子的本分,如果連你也不誠實,我該相信誰呢?”
  現在他扮演的是好好丈夫的模樣,這是假相沒錯,因為不要她懼怕他,先前那二百兩也是買她的心。
  是的,他買下了她的人,他要連她的心一塊得到。
  昨夜才發現她忠實的程度足以媲美一條忠狗,他們甚至談不上相識,她卻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忠於丈夫,他算是意外地買對人;但,就算是一條忠狗也會有背叛主子的時候,要如何方能確保她能守住貞節?
  她怕他、敬他還不夠,這樣的女人要變節如同翻書。除非,她能夠愛上他,這是得來的教訓。
  雖然那種自以為是的膚淺玩意無法持續太久,但只要她在生下子嗣的這段時間向著他,那麼,孩子肯定會是他的。
  霍水宓瞧著他黑黝的眼忽然像陰森森的寒石,以為她的否認引起他的不悅。
  “老爺,我……我沒怕你的。”她老實說:“只是還……還不習慣這般接近男人。
  說著說著,臉又紅了起來。
  “我是你的夫婿,如果連我都不習慣,你還能習慣誰?”他揚起眉,將她拉進懷裡。
  “瞧你這模樣,倒跟昨夜裡的女人相差甚距。”
  天啊!昨夜當真不是夢境了?她不敢再仰頭瞧他了。簡直是羞死人了!
  “我倒是頭一回見到嘗著我嘴裡的酒味也會醉倒的女人。”
  “我……老爺,昨夜我真的……咬了你嗎?”她小聲詢問。天啊,從沒料到她醉倒後會那麼……膽大包天!
  “有咬痕為證,需不需要脫了衫子讓你瞧瞧?若不是明白你在徐府裡吃好穿好,還真以為你誤將我當食物猛吃著。”他忽然俯下頭在她耳邊低喃:“不過,你取悅了我。”
  那聲音似乎帶點笑意,沒有嘲弄,是有些親密的笑聲,原本霍水宓是不敢抬頭看他的了,但聽見這珍貴的笑意,不禁盯了他一眼。
  這一眼倒教她看呆了。
  她是沒瞧見老爺笑過。向來冷硬的嘴角形成上揚弧度,剎那間放柔了他的臉龐,他原就好看,這一笑像是一塊璀璨磁石,緊緊拉住她的目光。
  原來,瞧著一個人也能如同昨夜的傾醉,霍水宓瞧他瞧得癡了,忽然心中生出一個莫名念頭來。
  其實,嫁給老爺也不錯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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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5: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徐宅占地約二十余畝廣,有屋、有園、有山、有水。園中以島、樹、橋、路相間。
  池中有三島,島上建亭通橋,環著池畔開路,有溪、有小灘、有山泉、有湖泊,有小樓,還有活像迷宮的庭庭院院或以拱門相連,或以回廊相接,別說在這兒住了一月半月的,就連前些日子老爺領著她走上一回,她還是摸不清這裡的路線。
  瞧,就連這會兒走往“迷宮”裡的書樓,也得邊走邊瞧著珠丫頭畫下的地圖。
  “夫人算是苦盡甘來了。”先前在主房,珠丫頭掩著嘴偷笑。“我打入府起也有五年光陰,平日除非送菜送飯的,一般時間是難得見到老爺的。每回遠遠看他,總是冰冷冷地教人不寒而栗,可現下不同了,老爺還貼心地帶夫人認路。鐵定是有幾分喜愛夫人的。”這幾句話雖是揣測,卻也教霍水宓生出莫大的希望來。
  從小就沒人憐沒人愛的,老爺會對她有些感情嗎?原以為賣過來的日子是難過,但在徐府裡的兩個月裡卻是很滿足的日子,有紅紅、賈大媽、珠、寶丫頭,還有老爺……
  一想起老爺,心頭暖暖滾滾的,不同對紅紅、對爹娘的感覺。
  走近書樓,隱約聽見門後頭傳來說話聲。是老爺在談公事嗎?才想要悄悄退走,忽然裡頭叫起聲音:“是誰在外頭?”
  “是我,水宓。”她紅著臉回答。
  裡頭沒了聲音半晌,才道:“進來吧。”
  門扉輕推,霍水宓撩起裙襬,臉染嬌羞地進去。
  徐蒼離冷眉輕挑,沉聲問道:“有事嗎?”
  “我……”她迅速抬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我為老爺做了件衫子,送過來讓你瞧瞧是不是合身,要是不合身,我好拿回房改。
  他的目光調到她手中小心翼翼捧著的金邊長衫。“你做的?多費事,現下你是徐夫人,不必再做這些。”不由自主地溜到她的臉上。
  他的妻子真的十分容易靦腆。原以為是因她不習慣接觸男人緣故,可如今也有兩個月余,怎麼還這般容易臉紅?
  “不不,這一點也不費事。再過幾日就是乞巧節了,以往我總要為來財縫制新衣,如今我嫁過來了,是該為紅紅她們繡件衣裳,順便也給老爺縫件新衣。”她試探地笑道,又顯得有些迷惑。先前明明是有聽見說話聲的,怎麼書房裡只有老爺一個人?
  “你在瞧些什麼?這房裡除了我,還會有誰?”像看出她的想法,他斥道。“過來。”
  霍水宓乖巧順從地走過去,期盼他拿起新衫子瞧瞧看。一句贊美,不不,就只要說聲“好”,她便心滿意足了。
  哪知他連瞧也不瞧地,將衫子放在桌上,握住她的雙手。兩個月沒做過粗活的小手總算有些柔軟細致……
  他瞇起眼,注視她的小手,彷佛心不在焉的問道:“這月可有來嗎?
  “嘎?”
  “女人家每月一次的。”
  “啊……來,來了。”她吱吱唔唔的,原本已經火紅的臉如今瞧起來像是熟爛的西紅柿。“今兒個早上才來的……”
  黑眸迅速轉黯,放開她的手。還是沒受孕嗎?說不出心底是喜是憂。也罷,再過些時候有孕也好,目前怎麼瞧也瞧不出她的身子哪裡健康了,瘦弱依舊,只怕大唐女子裡沒一個像她瘦骨嶙峋般的,連在夜裡也怕壓碎了她。
  “老爺?”
  “你……”本打算叫她出去的,書樓畢竟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但釣上來的魚總得偶爾喂喂餌食。“搬個凳子過來坐下吧!”瞧她高興的樣兒,這女人當真容易滿足,或者,她另有目的?
  霍水宓吃力地拖了張凳子過來,就坐在書桌的旁邊。
  “你該多吃點的,宅裡飯菜多,不差你這一口。”濃眉不自覺地聚起來。她拖一張凳子像在拖一條船,真有那麼費力嗎?
  “我……很努力吃了。”
  “我以為在經過以往窮困的日子後,你嫁到徐宅來,應該懂得盡情地享受。”
  “我有!”她又討好地抬起眼,迅速瞧他一眼,又垂下。“我有吃,可是總是吃了些就飽了,我想可能是以往我總吃得少,一時之間改不了吧。”以往她三餐喝白粥,胃囊早縮得跟鹵蛋一樣小。
  “抬起頭來看著我。”他道,“我可不是三頭六臂,上回跟那老頭兒爭論不休的女人哪去了?”
  霍水宓抬起臉,臉上紅咚咚的。
  “怕瞧我嗎?”
  “不不,我怎麼會怕瞧著老爺呢?”事實上,她很愛瞧著他的,尤其他睡著後的臉龐有些孩子氣,不像三十出頭的男人,有幾次悄悄撫上他的臉頰,沒被他發現,那種感覺像是小時娘親悄悄給她一對仿玉鐲子,雖然是假貨,但卻是唯一屬於她的寶物。
  “那麼,就簡明扼要地說吧!”
  “呀?”
  “你想討些什麼?”他盯一眼她素白的頸子,上頭沒掛任何珠寶首飾。“發簪、金飾或者嫌棄新衫太過樸素?”語畢,見她迷迷惘惘的,不耐補上一句:“這不正是你殷懃的目的?
  霍水宓聞言,原本嬌羞的臉頰逐漸褪白,睜圓的小鹿黑眼在剎那化為濃濃的失望,像在嚴厲指責他不該打碎她心底英雄正義的幻象。
  “我……”她的眼眶紅了起來,交握的雙手絞扭著。“新衣足夠我穿上七年八年了,發簪、金飾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只是想為老爺做件新衫子,你若不喜歡,我拿走就是。”倉卒地站起來,抓起擱在桌上的新衫,就往門外急步走去。
  徐蒼離怔了怔,不知她何以泫然欲泣。他……是問得太白或者問錯?
  瞧她的模樣不像說中她心中事,反而眼裡的失望是對他!
  他說錯了什麼?
  “簡直大錯特錯!”身後的書牆忽然移開,從暗門裡走出一名男子。年約二十七、八歲,白面秀氣,書卷味挺濃的。
  “你沒走?”徐蒼離怒視於他。
  “老爺沒吩咐我走啊。”他溫吞吞地笑著,笑容裡含著幸災樂禍。“老爺只道‘進暗門’,可沒叫我順著密道走,所以我就干脆留下來瞧瞧夫人的相。”
  徐蒼離冷哼一聲。“敢情你會看相?”
  “看相不會,但至少懂得察言觀色。”他大瞻地進言。“這就是老爺你的不是了,我可沒瞧見過哪家的相公是這樣待娘子的,我要你喂魚餌不是這種喂法,要用迂回戰術。老爺,就算是對一條狗,也不能拿肉直接丟在它頭上啊!”
  “什麼時候開始,總管也開始管起主子的家務事了?”徐蒼離冷言相對。
  “這倒也是。”王莫離聳了聳肩。“老爺說得對,我風塵僕僕從京城下來,可不是來閒嗑牙的,還是趁早導入正題吧!嗯,反正夫人是生產工具,無須太在乎她的喜怒哀樂,最好頭一胎就生男丁,免得將來遇上難產什麼的,死也會先留下徐家子嗣。可憐啊,瞧夫人的樣兒,像是崇拜老爺崇拜到十八層地獄去了,也難怪她會失望,形象幻滅了嘛。”他搖著頭歎息,眼角盯視著徐蒼離。
  “崇拜?她崇拜我?”他可有什麼地方令人崇拜的了?旁人怕他都來不及,會有人崇拜他?可笑之至。
  他們成親不過兩個月余,其間幾乎只有夜晚相見。他沒說過甜言蜜語、沒買過金飾銀飾的,更沒做什麼英雄事跡,他有什麼好教她崇拜的?
  若真說崇拜,只怕她崇拜的是她的夫君,而不是他徐蒼離本人。
  “嘖嘖,老爺,咱們來賭賭看,瞧瞧晚上你見到夫人的時候,她還會不會崇拜你?”
  王莫離火上加油的:“反正這種崇拜是小女孩玩的游戲,尤其夫人見過的人不多,對老爺生起崇敬之意是理所當然。我保證隔沒幾日遇上更值得崇拜的人啊,老爺在她心中的份量立刻返到二線,不值得理會的。”他微笑道,眼裡滑溜得跟條魚一樣。
  不狡猾些怎麼當徐府總管,怎麼應付刁鑽的傭人?雖然近兩年待在京城守著那棟徐府的宅子,但還算遙控這裡一切,賈大媽是他的代言人兼傳聲筒,這兒有什麼事全教人擬了信過去。老爺成親這碼子事,他不在場,可不表示他什麼都不知情,霍水宓的一切全私下調查過了,同第一任夫人完全不同的性子,原以為她會在宅子裡吃虧,倒沒想到會在這裡占有一席之地。
  “你倒說說看。”
  “嗯?”他微笑以對。
  徐蒼離揚起眉,手指輕敲桌面。相處二十多年,王莫離促狹的心態可以捉到百分之九十,但他太久沒哄過女人,的確需要有人建議,至少要懂魚餌要怎生個放法!
  他鎖定王莫離的輕佻桃花眼,明白地問道:“告訴我,如果不能把骨頭扔在狗身上,那麼該怎麼放才能討它歡心?”
  ※※※
  三日後,四輪馬車飛快地在泥地上奔馳。
  車窗是方形的,隔著層層布幔,偶爾涼風吹掀了一角,露出了臨危正坐、面容緊張又興奮的霍水宓。
  今兒個夜裡,她穿著素白的綢衫,上頭單在袖口繡了一圈銀線,相當淡雅簡單,柔軟的質料貼在她的肌膚上,瞧起來很小……不是指年齡上的小,她已經算是成熟的少婦,是她的身骨太小,小至像是一陣微風就可把她吹飛上天。
  徐蒼離如炯的目光從霍水宓身上收回,睨了一眼那始終抱著她的小豬只。那小丫頭左右各梳起一個小包頭,肥胖的身子挺著大紅色的小衫子,圓圓的眼藏在霍水宓的衣後偷瞧著他。
  那稚氣的眼神明白地透露她不喜歡他,相當地不喜歡。
  嘖,管她喜不喜歡,肯讓這丫頭片子上車纏著水宓就該感激得痛哭流涕,也不知是哪個下人之女這樣沒規矩的!徐蒼離不耐地想。
  “老爺……”黑眸閃閃發亮,又恢復以往對他的崇拜之意。“那市集……好玩嗎?”她紅著臉詢問。
  這才該是當初嫁過門的霍水宓。
  徐蒼離隨口“嗯”了一聲,回想當日他不甘情願地回主房“喂魚餌”……
  他簡直是招誰惹誰了?娶任何一個女人都比娶她來得好,若不是須確保肚裡孩子一定是他的,哄一個女人?哼,那壓根就像蚊子繡花,門都沒有。
  那日,一回到主房,她是乖乖坐在凳子上繡著帕子的,瞧起來沒什麼受到傷害的樣兒,只有臉色蒼白了些、眼眶發紅了些、繡的帕子糊成一團了些,其實也沒王莫離說的那般嚴重,什麼幻象破滅,不過是唬人的言詞罷了!
  他走上前,照平日習慣性的說話方式:“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的臉是抬起來了,濕瀝瀝的黑眸盯著他。像瞧著一個普通人似的!以往她的羞怯呢?還有她那種獨特的目光呢?那種視他彷佛是天塌下來也有他頂的崇敬目光呢?以往沒發現是因為不曾注意過,一切就是那麼自然,若不是王莫離一針見血點醒,他還當她對其他人也是同等對待……
  是了,從那日他出錢買下珠、寶兩個丫鬟後,莫名其妙地,她開始崇拜起他來,當他是天底下最偉大最俠義的夫君。
  他咬牙。想得到她的心還得哄她,這是什麼鬼理論?
  “我……”他萬難地啟齒,臉上的青筋不斷抽動。“把衫子給我。”
  “不。”她想也不想地否決了。
  “不?”她這樣對丈夫說話?以往,她可是既順從又乖巧地像一頭忠狗,甚麼時候開始懂得反駁他了?
  “老爺不適合穿。”
  如果不是仰她生子,他會親手掐死她。
  他瞇起了眼,沉下聲:“我可不是對你有意的。”他停頓半晌,喉頭像給饅頭梗住似的,艱難地啟口:“京城總管捎信過來,出了件麻煩事,一時煩心,倒忽略了你的好意。”
  這算是他道歉的底限了,他甚至聽得見王莫離那個混蛋在外頭捧腹狂笑不已。
  他暗地再咬了咬牙,續道:“你若願意,就再為我多做幾件新衣吧!”
  她的眼逐漸軟化,卻尚有些迷惑,始終摸不透他的真性子,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的面目?是那日存心調戲她的惡意男子或是救了珠、寶一生的英雄?從沒認真地思量過,因為他是她的夫君,所以寧願選擇後者。
  而現下,她仍是相信他的。如不是他,她的日子尚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忽道:“我以為女人家都愛些珍珠寶物的,你若不愛,何不親自去挑選自個兒喜愛的東西?再過幾日便是乞巧節,節日雖無趣,可夜裡河畔有市集,不妨逛逛!”話莫名其妙地就出口,要收口已是來不及,尤其瞧她眼底倏地星光燦爛,如同以往注視他的眼神,崇拜而敬仰,不禁心弦一松。
  以她的出身加上霍二娘那“物盡其用”的心態,只怕她終日做粗活,壓根沒見過市集的熱鬧……也罷,就討她個歡心,將來好死心塌地愛著他。
  愛,多膚淺,卻能控住女人心甘情願的一生。
  “娘娘是我的!”彷佛發現他專注地凝視霍水宓,紅紅拉緊霍水宓的一角,小聲地宣布。
  “娘娘?”他回過神,眼一瞇。“誰是你娘?”嚇得紅紅趕緊埋在霍水宓懷裡。
  “老爺,你可忘了?咱們是全家一塊出來的。”霍水宓星光閃閃地瞧著他,他哼了一聲,壓抑差點冒出的怒意。
  全家?他的孩子尚未出生,哪裡來的全家?若要說這世上勉強能跟他搭上關系的,也只有他未來孩子的娘親。
  “月璽、向陽,還有紅紅,咱們不是一家人麼?”她的臉蛋紅紅的,在談及自己也是這一家人時,有些羞赧,像還是不習慣融入這麼多人的家族。“今兒個下午我忽然想到紅紅老呆在府裡也會悶壞,不如一塊帶她出來走走。既然帶她出來了,沒有留下其它兩個孩子的道理,所以我請賈大媽知會你一聲,瞧,後頭跟上來的馬車裡就是他們啊。”
  原本以為月璽他們會拒絕,哪知珠丫頭傳回來的消息是他們肯去,只要爹在。
  徐蒼離的黑眼沉了下來。賈大媽何時通知過他了?是怕他挑起過去的恨意?
  他的目光轉而盯著胖呼呼的小丫頭片子。當年只見過她一面,她才一歲多,赤紅稀疏的頭發如今更加鮮明。
  是了,就是她。那個背叛他的女人所留下的證據!
  “到啦!到啦!”車夫跳下馬車,開門道:“馬車只能停在這兒,再過去就得走路了。”
  徐蒼離下了馬車,伸在半空中的雙手僵了會兒,才連同小丫頭片子一塊抱下地來。
  “一個時辰後,馬車候在這,可別教我等。”
  “老爺不去麼?
  “逛市集是女人家的事,我順巧談生意,就在船上,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他的惡名雖是彰昭城裡城外,但無損他生意上的事,這便是有財有勢的好處,大伙怕他,可不怕他懷裡白花花的銀兩。
  後面跟上來的馬車忽然停下,跳下兩個年輕孩子,又激動又興奮又靦腆地奔過來。
  “爹!爹!你……你要同咱們逛市集嗎?”徐月璽好奇地問道。她有多久的時間沒看過爹了?就連娘死了也沒見過爹,有的只是遠遠地瞧上一眼,今兒個能親近爹,是夢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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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6:08 |只看該作者
  徐向陽雖然僅僅站在徐月璽後頭,一雙深色藍眼也渴盼地瞧著徐蒼離。
  徐蒼離淡淡瞧了他們一眼,從腰際掏出一袋碎銀塞到霍水宓的手裡。
  “若想要什麼,盡管買吧!”為她拉下蒙面的黑紗。她不是最美的女人,甚至身子骨荏弱到無人願意娶她過門,然而仍是不願任何男子見到他的妻子。
  “這……這麼多?”霍水宓微啟著小嘴,搖頭。“我只想瞧瞧市集的熱鬧,不缺什麼的。”
  “爹……”
  徐蒼離使了個眼色給車夫,教他好好跟著夫人,隨即搭上另一輛馬車,沒一會工夫便飛快消失在黑幕之中。
  “爹!”徐月璽跑了幾步,跺了跺腳,回過身瞪著霍水宓。“你捎過來的消息不是說爹會同咱們一塊逛市集嗎?”存心把氣出在她身上。
  “我……以為老爺是同咱們一塊的……”
  “以為?就因為你這一句以為,教咱們抱了多大的希望!”她還以為爹終於注意到她了。“哼,我瞧你壓根是想給咱們下馬威,想整咱們,才不過是個當了兩個月的小後娘,你以為你還能博取爹多久的歡心?要不要打賭,一等你生下徐家子息,包准爹不再瞧你一眼!真是咱們大唐女子的恥辱,瞧你干癟的,人家還以為我們虐待你,沒給你吃好穿好的呢!出來是丟人現眼,是想讓旁人看看徐家怎麼欺負你嗎……”
  “夠了。”徐向陽首次開口,打了個呵欠。“若不打算逛市集,我可要回馬車裡睡大覺了。”他嘀咕:“都是一些窮極無聊的蠢女人。”
  徐月璽瞪了他一眼。“為什麼不逛?難得來這一回,沒道理白白回去的。”向陽是怎麼了?以往總是不愛搭理人的,若不是為了爹,他才不會出門的,如今爹走了,依他的性子應該話也不吭地回馬車的,怎麼這回倒想逛市集?
  徐向陽揚了揚眉。像是解答她的疑惑。“就算都是蠢女人,好歹也全是徐家人,不好好跟著你們,誰知道這一群蠢女人會闖出什麼麻煩來。”
  他的目光輕掃過霍水宓,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下了一個十四歲早熟孩子的觀察所得:“女人,你的名字叫麻煩;而我家的女人,全是麻煩之最。”
  ※※※
  天下的市集大致上是大同小異的。
  “所謂的大同,就是每家販子每年各個節日賣的都一樣,上個節日賣不完的,今兒個再搬出來賣,像賣玉的攤子、賣胭脂水粉的、賣玩的,都是些不干節日的玩意;而這小異,則好比端午節專賣的是粽子、是雄黃酒,可七夕節就不同了,賣的是牛郎是織女,是月老的姻緣線。”珠丫頭賣力耍動兩片嘴皮。
  霍水宓好比是井底之蛙,市集上的東西全沒瞧見過,每一步像在老牛拖車,總停在各攤子前好奇地東瞧西瞧。
  “我受不住啦!”又停在河岸旁一個攤子前,徐月璽跺著腳。“我可不是專程來陪這個土包子逛市集的!搞什麼!連個窮書生的字畫也要瞧,你識字麼?大字不識一個,還想充場面!我可受不了,徐府家大業大,掛在裡頭的字畫就算不是價值連城,也值好幾百兩黃金,待在這兒是傷自個兒的眼!向陽,咱們別理會她了,到前頭看去!”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一轉首,便竄進人群堆中。
  徐向陽沒追去,只淡淡朝車夫點了個頭,車夫飛快跟著奔進人群裡。
  “我……”
  隔著黑紗,雖然瞧不清小後娘的神色,但霧濕的眼很容易讀透,尤其見這蠢女人像要掏出所有銀兩,徐向陽壓住她拿錢的手,朝擱在板上的字畫瞧去,半晌才搖頭。
  “不值得。”他當沒瞧見書生漢又白又青又尷尬的臉色,說道:“畫不成畫、字不成字,全是用來餬口的工具,沒用過心,皆是敗筆之作,買下是施捨他,他有手有腳的,需要施捨嗎?”
  “我……我可不需施捨!”書生漢的臉由青轉紅,像只受傷的野獸。“你們一身華服,怎麼知道咱們討飯錢的辛苦?滾!可別教我再瞧見你們,不然……不然……”
  “不然如何?”徐向陽冷笑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拿棍打只怕使不上力,用腳踢還怕踢斷腿,你能做出什麼驚世駭俗之事?百無一用不過是書生罷了!”
  “書生也要吃飯!我在這兒賣字畫,既不盜又不拾,我礙著你們什麼了?快滾快滾,別教其它人不敢上門!
  “不會有人來了。這種字畫誰會要?就算有人要,恐也是成捆成堆的要,拿去包雜物了。你不配當個讀書人,只為飯錢而作畫,這種畫沒有價值,不如趁早改行,當個種田種菜的,你的飯可以吃得更多。”
  書生漢聞言,如當頭棒喝。
  這年方十來歲的少年一針見血戳破他眼前的迷障。從何時開始,他只為飽腹而作畫?在作畫寫字的當口,也淨想著街頭王老爹賣的肉包子,這樣子的字畫……
  他瞪著昨夜裡才趕出來的字畫,收尾軟綿無力、急促匆忙,因為想趕著多畫幾幅。
  他苦學近二十年的才能跑到哪兒去了?為了一頓飯錢,他早遺忘了他的夢想。
  忽地,他狼狽萬分地收起字攤來,面帶羞愧地離開市集。
  徐向陽無聊似的哼了一聲,轉首發現小後娘跟珠丫頭睜圓了眼瞪著他。
  “瞧些什麼?同情他有個什麼用?給他銀子不愁吃喝,下回他更忘本,忘了讀書人的本分。這不叫同情,叫害他!”他數落霍水宓的蠢。不知這女人是如何活過二十年頭的,同情太多,也不瞧瞧平日多少人在欺負她,蠢蛋!
  霍水宓漲紅了臉,低聲吐道:“我可不是同情,是瞧他字寫得好。”
  “你識得字麼?”他鄙夷道。
  “不,就因為不識,所以才愈發地欽佩。”霍水宓停頓半晌,目光奇特地瞧著他。
  “瞧個什麼勁?”他的臉微微泛紅,顯然有些不自在。“再怎麼瞧,你也不過是蠢女人一個。”
  珠丫頭不服氣,忍不住開口斥道:“少爺,好歹夫人是你繼母,你對她說話要客氣些……”
  “你像你爹。”霍水宓恍惚說道。難怪先前瞧他指罵那書生的樣兒,像見到了老爺似的。
  “爹?”
  “你同老爺一樣,雖然說話帶刺,可也都是為人好。
  徐向陽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
  “那是當然,他是我爹。”顯而易見,他很高興有人說他像他的爹。
  珠丫頭瞧了瞧他那長相異於中原人氏的臉。會像嗎?只有天知道!
  “娘娘,要噓噓啦。”教珠丫頭抱著的紅紅扁起一張圓臉。
  “啊,可別當眾撒尿!夫人,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珠丫頭鑽出人群,忙找個解手的草地。
  “嘖,麻煩家伙。”徐向陽雙手斂於身後,偏著頭邁前幾步,眼角卻瞄到小後娘積極地在河面上找些什麼。
  “你在找我爹?”
  霍水宓點頭。“老爺說在船上談生意,河上船那麼多,不知老爺坐在哪一艘?”
  “想知道?那還不容易。”指著繡著陳家姓的旗子。“就離這兒不遠,離這兒最近的那一艘,瞧見了沒?陳老爺偏好美色,不知招來多少青樓女在船上載歌載舞。也難怪爹寧願登船談生意,不肯陪家中夫人逛市集了。”
  霍水宓沒被他激哭,反而掩嘴笑了。原以為老爺之子是個尖酸刻薄的孩子,沒想到經過這回相處,倒覺得他有幾分可愛,連老爺談生意的對象都查得一清二楚。其實他人不壞,由他對書生漢那件事就明白他的性子,他以為她不知道,每回有人往河岸這邊擠來時,他總暗地只手護著她。
  是因為開始把她當娘看待了嗎?
  “啊。”
  “怎麼啦?若是嫌站累了,我可沒本事背你回馬車。”
  “不,那人老在看咱們。是不是老爺認識的人?”在幾呎外的距離,有位高昂的男子執扇輕搖,輪廓粗獷而深刻,瞧起來文質彬彬,但一雙眼直溜往這兒。
  很眼熟,一時認不出他是誰。不不,無論出嫁前後,除了老爺之外,她是再也沒識過任何男子,怎麼會覺得眼熟?那露骨的眼光打從心裡頭畏懼,像要吃了她似。
  “我可說,夫人總算注意到我了。”男子主動上前,笑道。
  “你是誰!”徐向陽沉聲問道,銳利的目光注視他的臉。
  男子輕瞇地搖著扇,上上下下掃量徐向陽一圈。
  “你娘沒說過我是誰嗎!”他轉向霍水宓,上前一步,伸出手;霍水宓忙退後一步。
  在燈籠的余光下,她清楚地瞧見了他的長相。
  他不像是中原人氏,但十分漂亮,甚至有些娘娘腔的味道,若再年少一、二十歲,簡直活生生是徐向陽的翻版。
  “走!”徐向陽的臉色白了,拉緊她的手欲走。
  “走到哪兒?徐夫人,我剛打京城回來,聽說徐老爺買了個女人回家,我原以為最多也只是個粗俗的鄉野村姑肯嫁給他,沒料到這村姑還挺人模人樣的。”忽地一把抓住她的細腕,霍水宓倒抽口氣,掙也掙不脫。
  “你……你想干嘛!”她顫聲問。
  “放開她!”
  “住口!這是你同我說話的口氣嗎?”他的嘴角揚起猙獰的微笑,逼近水宓。“那男人懂得憐香惜玉嗎?他可說過他碰你是為了生下正統的子嗣?憑他這一生怎還值得有人為他傳宗子息?任何一個女人在我與他之間,你猜會選擇誰?”
  “你……你快放開我!”霍水宓叫道,使勁地打著他的手。她覺得惡心、想吐!他不是她的相公,怎可碰她?
  徐向陽瞇起眼,只手箝住男子的肩。“想欺負她,可也得先過了我這關!”一掌推出,雖然還稱不上虎虎生風,可也有模有樣,一掌擊下去沒有散了骨,也會震得七葷八素。
  “那男人倒算好心,養你還教你學武。”男子斥哼一聲,粗暴地拉著霍水宓閃開,低咆:“兒子打親爹,還有天理嗎?”
  倏地,徐向陽的面色如雪霜般慘白,厲聲道:“你胡扯些什麼!”
  正想往前撲去,忽然身後叫起一聲:“尹可鷹,放開夫人。”
  身隨話出,徐向陽只睨跟前人影一閃,若論相識人中有此武藝者,莫屬……
  “王總管!”
  王莫離微微含笑,嘴裡尚含著一枝糖葫蘆,顯然是匆匆疾奔過來的。
  “尹公子,當年我家老爺放你一命,言定今生不得進城一步,怎麼尹公子自毀諾言?”
  “徐蒼離迎娶新婦,我從京城千裡迢迢而來是為道賀。”尹可鷹斜睨著霍水宓,忽然掀開她的面紗,一怔,隨即笑道:“好個徐家夫人!短短六年光陰,徐蒼離的口味倒偏好起狗骨頭來了!是沒飯給你吃嗎?不過話說回來,徐府上上下下是怪異了些,女人是買回來的,又養著旁人的兒女。”尹可鷹哼了一聲,注視到王莫離玩世不恭的臉,道:“還有已故徐老爺的私生……啊!”他脫口叫道,因為霍水宓突地狠狠咬上捉著她的臂膀!
  同時間,王莫離的臉色一沉,狼吞下糖葫蘆,疾飛上前,正想封了他的嘴,哪知尹可鷹忿戾吼道:“賤人!”
  拉了她的頭發就往後使力一扯,王莫離一掌飛來,以實化虛,才離他一吋之遠,忽然改變方向,手掌朝霍水宓抓去。
  “小把戲也想耍我?”尹可鷹眼尖,粗魯地推開她,及時接住來勢洶洶的抓力。
  霍水宓腳步踉蹌不穩,連連往後仰去,仰了個空……
  “喂!”徐向陽大叫!“小心後面!”避開打斗的兩人,飛步邁向岸旁,只聞“咚”一聲,想要捉住她已是不及。
  小後娘可不會游水!
  她活下來,定跟爹說這姓尹的事;若不幸淹死,可就沒人聽見先前那姓尹的鬼話!
  半夜裡,河面黑沉沉的,就算無人敢救也是理所當然!
  她若死了……若死了……
  須臾之間,腦海千頭萬緒,卻也是身形極快,“噗通”再響,一躍入河。
  ※※※
  兩輛馬車仍是飛快地奔跑在回程的泥地上。
  前頭馬車內靜悄悄地,徐蒼離面如石蠟,懷裡抱著濕透身的霍水宓,她的身上蓋了件披風,雖然睡得很沉,但偶爾傳來抽噎,細弱的手臂也緊緊攀著他的腰不放,像是攀住浮圈。
  是他點她昏穴的。否則,還不知她又哭又嘔地到何年何月?
  他冷峻的目光鎖住啃著甜薯的王莫離,道:“我將人交給你,你交還給我了什麼?”
  “還是人啊。”王莫離微笑:“夫人只是多喝幾口水,不礙事的。”他瞄了徐蒼離一眼,自顧自地又啃起甜薯。“反正老爺迎她過門,只為生子,既為生子,她如今無大礙,老爺也不必太介意。
  “住口!”從來沒想過辭掉他,如今真想一腳踢他出徐家大門!
  她的身子哪裡像是不礙事了?
  幸而陳家船屋近河岸,聽得見岸上騷動,一聞有人落水,陳家老爺湊興直往甲板上跑,點著燈籠看好戲,若不是那男孩拖著水宓游至船下猛喊“爹”,只怕他差點錯過了她。
  或者,該說失去她?思及此,不免又感受到當初深切的悔意。
  那是當然!她若死了,叫他再上哪兒花一筆銀兩買下一個心甘情願的女人?
  心甘情願!是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唯有她是心甘情願地視他為夫君!她一上船,清醒了神志,便開始嘔吐,吐盡穢物,原以為她是灌多了水,吐盡了也就罷了,可她還在干嘔,猛搓著自個兒右手腕,像在搓什麼髒東西!
  後來,他拉住她,免得她又自虐,救她上船的徐向陽才道是有男人摸了她的手!
  老天爺,又是忠實!
  是忠實教她不由自主地做出這種反應嗎?是忠實教她除了丈夫外,再也沒人能碰她嗎?這是多傳統的女子!他應該慶幸自己沒買錯女人,這樣的女人就算生下一打、兩打的子女,也能保證是他徐蒼離的,但……
  該死的忠實!
  從前他奢望它,如今他厭惡這兩個字所帶來的意義!
  對他,她只懂得忠實嗎?
  假設,他不是她的夫,她還會待他這個叫徐蒼離的男人一如現在嗎?
  “老爺,這回小少爺可占了功勞,如不是他及時下水救夫人,依她這旱鴨子身份,只怕早早叫河魚給吞了。”王莫離似笑非笑地,啃完了甜薯,又從小包囊裡拿出甜包子來吃。
  “出門前,不是要你暗地守著她,依你的武藝,怎會讓她險些滅頂?”
  王莫離揚了揚眉,尷尬笑道:“我本來是守著夫人的,但一時看見賣糖葫蘆的,便……我可也沒料想到那姓尹的會早數日出現在這兒。”
  徐蒼離沉默不語半晌,才道:“他回來了?”
  “殺人可要償命的。”王莫離提醒。
  徐蒼離陰沉一笑。他本就不打算為那娘們殺人,那是不堪提起的往事,但一接觸王總管的眼,才知他指的是霍水宓。
  他會為眼前這女人而動怒殺人?
  她沒那價值。
  然而,為何當他看見她狼狽地從河裡被救起來時,他……
  “老爺……”即使是夢囈,也只叫著他。他的手臂不自覺地擁緊,瞧,她的骨架多纖細,這樣的女人一捏就碎,是什麼東西支撐這份忠實?
  在陳家船屋上,她一瞧見他,不顧眾目睽睽,她緊緊抱住他不肯放手,是甚麼原因教她無懼於他?
  “看來老爺做得很徹底。”王莫離又換上在市集買的糕餅。“老爺只須朝夫人笑個幾回,她便心甘情願地拜在你的袍下。我瞧,她是愛上你了!也對,她見過的男人沒幾個,偏偏老爺又是她夫君,愛上你是有些莫名其妙,卻也理所當然,沒法子嘛,徐宅子裡就只有老爺你的這‘適婚年齡’的男子,沒得比較嘛,就好比關在籠子裡……
  “住口。”
  王莫離雖然二十好幾,扮個鬼臉卻也挺可愛的。
  “至少,老爺已可確保將來夫人肚裡的孩兒是你的,只要對你那膚淺的愛持續,我想,就算當一頭母豬猛為你生子,她也甘之如飴,這樣的女人已是稀有國寶,該好好保護,最好再繼續關在宅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生就守著老爺,只知老爺,這是她的命……”倏地住口,因為一顆珠子利落地嵌在距離他耳邊不到一吋的車板上。
  他聳了聳肩,不再言語,僅以玩味的目光瞧了一眼徐蒼離懷裡的霍水宓,再瞧瞧抱著她的徐蒼離。
  愛嗎?多虛浮的東西,卻又真真實實地敞在眼前,挺值得研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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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6: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啊……”
  “你醒了?”循著低熟的嗓音望去,是脫了外衣的徐蒼離。
  他就坐在床沿,高大的身軀彷如有力的屏障遮擋住一切。
  “老爺,你怎麼在這兒?”她有氣沒力的,全身倦怠。她瞧不清老爺的面容,因為他始終背著光線,只能隱約地瞧見他的嘴欲開口,忽地,他的肩後冒出個圓圓滾滾的小頭顱。
  “娘娘!娘娘!”見霍水宓轉醒,紅紅眉開眼笑地,從徐蒼離的肩後一路攀爬到他的胸前,肥肥的雙手抓住他的脖子,圓臉不得不貼近他的臉龐時,扁起嘴喊他一聲“壞人”,然後雙手放松,打算直接降落在霍水宓的懷裡。
  半空中,她就教人給拎住厚肥的頸子。
  “你是想壓死她嗎?
  “老爺……”霍水宓驚叫。
  “哇,娘娘,娘娘,我要娘娘啦!”懸在半空中,肥腿不住地踢踏著,雙手拚命揮舞。她是討厭極了眼前的高個子大人!在她眼裡,這討厭的人是跟她搶娘娘的,討厭、討厭、討厭。她鼓起雙頰,“噗”的一聲,噴了他一臉口水。
  “啊!”霍水宓倒抽口氣,拖著一身軟骨頭,驚慌爬坐起來。“老爺,你別生氣!紅紅不是有意……”本想找帕子拭淨他臉上的唾液,忽然發覺擱在床沿的右手牢牢握住徐蒼離的手。
  天啊!多丟臉,連睡個覺也要纏住老爺不放。霍水宓蒼白的臉頰抹上玫瑰顏色,她從沒依賴過人的。她迅速地縮回手。
  “娘娘!”
  “你……”徐蒼離遲疑了會,清清喉嚨:“你身子覺得如何?”
  霍水宓眨了眨濕漉的小鹿眼。怎麼這樣問?不過是睡個覺而已……啊!
  那個姓尹的!
  他竟敢碰她!
  “別吐!再吐,瞧我怎麼對付這小丫頭!”見她面容倏地雪白如鬼魅,准是又想起昨夜裡的事。
  霍水宓睜圓了眼,捂住嘴,拚命壓抑喉間湧上來的干嘔。那個男人怎能隨便碰她!
  怎能?
  “娘娘不吐不吐,紅紅為你吐了!”懸在半空中的紅紅又朝徐蒼離吐出長舌,顯然十分得意她的作為。
  “賈大媽!把這丫頭弄出去。”徐蒼離厭惡地命令,聲音不大,卻叫守在門外的賈大媽匆匆跑進來。
  “不走不走不走,我要娘娘啦!娘娘,抱抱!”又開始扭動肥身軀起來。
  “住口。”他冷然斥道,拉近那空中小豬只。“你忘了你說過什麼話?”
  紅紅扁起嘴,泫然欲泣地紅了眼。
  “人家要娘娘啦。”聲音愈說愈小,動作也安靜下來,依依不捨地瞧了霍水宓一眼,大聲道:“娘娘,晚上等我喲。”不情願地投入賈大媽的懷抱出去。
  “你好了些嗎?”他的聲音又趨於和緩安撫。
  霍水宓飛快地抬首瞧了他一眼,又羞愧地垂下。
  那一眼雖然僅僅一瞥,但很貪婪地搜刮他所有的一切,他是這麼的好,即使身系三個兒女,也定會有閨秀嫁他,為他心甘情願地生子,何須買下她?
  他……究竟是瞧上她哪一點?
  “抬起頭來,連我也不敢見了嗎?”
  “我……”她眼噙粉淚,不自禁地就滑落下來。“老爺不知道昨夜……”
  “我全知道了。”不慍不冷的聲音揚起來,聽不出任何情緒。霍水宓不由自主地又仰起臉來瞧他,這回還是匆匆一視,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不相關的事。
  他披在肩後的黑發有一撮擱在前頭,上頭綁著亂糟糟的辮子,還有繡花的帕子給打個蝴蝶結,他的臉龐如同以往好看,但五爪淺痕隱隱浮現在上頭。
  “好笑嗎?”
  “啊,老爺,你扮成這樣是逼我笑嗎?”她脫口出,眼睜得大大的。
  她沒笑,反倒他笑了,雖然只是淡淡一笑,可忽然發覺她著迷地看著他的笑容。是了,他記起她愛瞧著他笑,目不轉睛地。
  “這是那丫頭的傑作。爭不過我,便打算欺負我,你倒說說看,我算不算是無辜受害者?”他的語氣裡躍上一抹打趣。霍水宓呆了呆,隨即否決徐蒼離會說笑話的可能性。
  她所認識的老爺是從不說笑話的。
  “老爺!”她急促地抽氣。“你千萬別怪紅紅,她還小不懂事,有什麼錯你全算在我頭上好了。”雖然待在徐府才幾個月的時間,卻也隱隱約約發現老爺對紅紅的不重視。
  “你是說,要打要罵你都心甘情願?”
  “咦?”霍水宓又睜大眼。老爺的語氣好象有些古怪。
  “那小丫頭還吐了我一身都是。她誤以為我才是那個欺負你的登徒子。”
  “我的天!”她的面容刷白了。
  “你說,你該怎麼補償才好呢?”
  “我……我……”她該如何補償?嫁到徐府來,別說嫁妝,就連身上的衣衫都是老爺供給的,她要如何補償?
  徐蒼離微笑。他已經許久不懂微笑為何物了,然而如今他是真心的笑了。
  “補償有很多方法,不必用銀子,也可以不必挨打罵。”
  啊,天底下還有這麼好的事?怎麼以往她都沒遇過?
  他的眼放柔,修長的手指來回撫弄著她細白的手腕,沉吟道:“既然你心甘情願補償那小丫頭做的事,那麼,她霸了今夜我的權利,依你說,我該怎麼討回來才好呢?”
  說來好氣又好笑,那個小豬只見霍水宓在昏迷中時有時無的干嘔,認定是他欺負了她,當下把晚餐吃下的東西如數嘔在他身上。尤其那個小蠢蛋倒是膽大包天得很,竟敢強留在主房裡頭,教人把她拖出去,她一哭二鬧三叫娘,抱住床柱死也不肯出去,若不是怕她驚醒了霍水宓,他會任她在這裡叫啞了嗓子都不理的!
  勉強沒法子之下,達成和平協議,可以讓她等到霍水宓醒過來,可以讓她纏著霍水宓一夜,但前提是必須乖乖靜音,必須在她醒後回去。
  那小肥豬很聰明,以大人的方式跟她談,她懂,而且會談判,如果身為男兒身,是從商的好料子,偏偏她是女孩,以女孩的方式教養,也許又是另一個盲目忠實丈夫的女子……
  他的眼瞇了起來,不,那種女人生下的孩子怎會懂得忠實?那女人甚至連水宓的一根寒毛都不值!他該慶幸,那頭小肥豬只不是他的女兒!
  “啊!”霍水宓聞言迅速抬起眼,面帶羞容又驚奇地瞪著他。好怪,真的好怪,以往老爺最多就是溫和的表情,能夠朝著她一笑,已屬十分難得了。她,可沒聽錯吧?老爺的話裡好似有濃濃的挑逗意味,有些促狹、有些調戲。
  幾個月前老爺雖然也曾莫名其妙地“調戲”她,可那是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男子,是個偶爾藏在老爺影裡的男子,但眼前這個男人則是她從沒見過的。
  她漲紅了臉。不可否認的,以往的老爺是她所崇敬的,彷佛天邊的月亮,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偶爾在水裡倒影時才能親近它,雖然親近卻也只是浮面幻影,而眼下的老爺僅僅一句話,像是一條繩索系近了彼此的距離。無論是哪個老爺,都像一塊磁石緊緊吸住了她,能牽動她的喜怒哀樂、能顛覆她的情感……
  徐蒼離微笑,俯下頭封住微啟的唇。
  啊啊,老爺從不在大白天玩口水交換的游戲呀!
  老爺變了。
  是變了,變得好奇怪,因為沒得比較,所以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但她喜歡這種轉變。
  “可還想吐嗎?”他低語,氣息溫暖了她。
  她含羞搖首。
  “那麼,我可要討回我的補償了。抬起頭來。”
  霍水宓順從地抬起頭,瞧著他柔和的眼,心頭像是漲滿了又酸又甜又澀的東西。
  忽地,她“嗤”一笑。
  他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在這種時刻她會毫無顧忌地笑出來,而後,他恍悟她是又瞧見了他那一頭被整的頭發。
  “好笑嗎!”他揚眉。
  “啊,老爺,你這副模樣的確是逗笑了水宓。”她回答,注視他俯近的臉龐,然後緩緩合上濕眼。
  她……好快樂。
  如果,今夜再夢見天上的娘,那麼她要告訴娘,身為一個女人也有她的喜悅,而現在的她好幸福。
  婚姻其實不全然像爹和娘的一樣,也不是大嬸們說得那般痛不欲生,一個女人的命絕對不只挑水砍柴,一定還有其它沒有挖掘出來的寶物;而老爺就是她的寶物。
  這一生,她相信自己嫁對了人。
  ※※※
  破天荒的……在大白天裡,與自個兒的妻子頸項纏綿。
  說出去,不,光是教人發現了,是非得在背後恥笑一番不可。但,那又如何?徐蒼離行事向來毫無准則,說由他人說,只求自個兒高興……
  高興?他的眉拱了起來,黑沉沉的眼眸注視她的睡容。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打從心裡頭撩起淡淡的愉悅?更別談為一個女子弄得方寸大亂。
  十年來,在他眼裡,女人只須懂得忠實,尤其身為他的妻、他的女人更要具備這項崇高的特質,而霍水宓充份具備了。
  她對他忠實,他卻開始不滿足起來。
  “老爺……”霍水宓在他懷裡蠕動了會,不自覺地朝他挪去。她依舊沉睡著,粉紅色的臉頰有些發熱,散發黑色光澤的長發半掩住她的身子。
  這是他買回來的新娘,用足足一袋的黃金。
  誰能料得到當初旁人連瞧一眼也不願瞧的女人,如今會出落得嬌柔可人。
  而她,永遠是他徐蒼離的。
  然而,她的心呢?
  她尚未開啟的心房呢?
  他起身,霍水宓的眼蒙蒙矓矓地睜開了。
  “老爺……天亮了嗎?”
  他噙笑。“天是亮了,卻已是過了午膳,你可餓了?”
  她原是懶懶地小伸起腰來,隨即睜大眼,回憶如湧潮似的鑽回腦裡。
  “啊,老爺……”她忙拉起薄被蓋在赤裸的嬌軀上。以往老爺同她親熱,皆是在夜晚,房裡最多也只燃著蠟燭,如今大白天的……天啊,那不是被看光了嗎?
  在徐府,雖然吃好住好,人也逐漸養出點肉來,但還是不比時下的豐腴女子,老爺不會覺得很失望嗎?
  “怎麼?餓不餓也須想嗎?”
  “不不。”她拉緊被子,垂下的眼角悄悄瞄著徐蒼離,見他毫無嫌惡之意,稍稍膽大了起來,脫口而出:“老爺,你……可在乎我的身子?我,我是說,老爺不在乎我的身上沒肉嗎?”
  “若是嫌棄,當日也就不會娶你過門。”
  “可是……可是,大伙都愛福福泰泰的女子,好比水宓娘家的隔鄰陳家妹子,她人就有足足水宓三倍大,上門說媒的不在少數,她……她十六歲就嫁出門,不似水宓,雙十年華才有老爺肯要。”
  這是擱在心頭已久的疑惑,早就想問,卻不敢直截了當地問,然而今日的老爺不知怎地,就是容易親近,這才敢放肆問出口。
  徐蒼離沉默半晌,道:“旁人有旁人的品味,我也有自個兒的品味。”換句話說,霍水宓是入了他的眼了。
  徐蒼離竟然在安撫一個女人,他歎息。這兩日心境上的轉變足以顛覆十年來的生活,他原就是一個聰明的生意人,如何能不發現隱藏在表面的事實?
  “老爺……”霍水宓臉紅了,長發如簾潑灑在床。她含蓄地斂眉,卻掩不住她的神采飛揚、她的心已滿足。
  單單兩句話便能叫她快樂好一陣子,這樣的女子怎能割捨?
  他起身,穿上衣。“待會兒,我讓賈大媽送些可口的飯菜過來,多少吃些,若是疲累了,不必理會那小胖……那小丫頭片子。”
  霍水宓抬首,莫名地瞧了他一眼。老爺那語氣好象挺酸的,像剛浸了八百壇子的醋,若不是老爺平日一副冷冷冰冰的樣貌,她還真誤以為老爺同紅紅吃醋呢!
  走出主房,徐蒼離掃了一眼庭院,邁步走進迷宮似的庭庭院院,停下道:“什麼時候徐府的總管成了縮頭烏龜?”
  王莫離雙手斂於身後,從拱門後微笑走出。
  “我還當老爺心境變了,連嘴皮子也跟著軟了起來。幸而心不表口,不然奴才還真難以習慣哩!”
  “你偷聽?”
  “不,奴才不敢。只是……大白天的,難得老爺窩在房裡不出門,難免起人疑竇。”
  擺明了就是找到機會取笑於他。
  徐蒼離微笑!“可惜你不姓包,否則倒可以為你冠上個包打聽的名號。”
  王莫離也跟著笑了起來。
  若是有人打從旁經過,必定停下腳步觀看,不是為徐蒼離難得的笑聲,而是這兩名主奴站在一塊,竟有七、八分神似;平日徐蒼離是不愛笑的,面如冷石,自然沒得比較,如今他笑了,笑得自然輕松,竟彷若一日八大笑的王莫離!
  顯然王莫離早注意到了。他的眼沉下,勉強板起一張要命的臉孔,道:“這包打聽可是來報訊的。”
  “說。”
  “有人在昨夜裡見到那姓尹的出城而去,往北而行。”
  “他不剛從京城過來!”
  “是啊,這點令奴才百思不解,故而派遣好手跟蹤而去。”北方,正是那霍二娘與霍老爹重新開始的去路,教人不得不疑。
  徐蒼離注視他詭異的眼神,道:“你沒去?”
  “是啊。奴才決定留下來當個旁觀者,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倘若老爺迷了竅,我這旁觀者可以清一清你的眼,讓你瞧清眼前的事實。”
  “事實?”徐蒼離雙臂環胸:“你倒說說看眼前的事實如何?”
  “自然是老爺心動了。”王莫離大膽進言。老爺平日不多話,今兒個難得有興致聊天,全因一個女人。多神奇,一名柔骨紅顏女竟也能融化鐵漢心。
  “新娘好買,人心卻難以收服。老爺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了人,夫人忠實媲美一條狗……”
  “誰准你拿狗來同水宓比較?”徐蒼離顯得不悅。
  “啊啊……”現在連比喻都不能隨便亂來的,當初可是誰說要把肉扔在狗身上的?
  幸而王莫離素來識多見廣,懂得見風轉舵,忙改口道:“是小的說錯了嘴,夫人忠實足以當天下女子的表率,不過表率歸表率,可也足足嚇掉奴才一斤膽,夫人的忠實太過火,我還真怕哪天夫人為這份忠實而自辟死路呢!”見徐蒼離的眉拱了起來,再進上讒言:“有人說,女人好比一朵花……”
  “花?”什麼時候在王莫離心裡女人由狗成了花?
  “正是。這花有分好壞,有毒花、有藥花,有供人賞心悅目的花;有的人不幸吞食毒花,自然中毒,有的毒發身亡了,有的及時服下藥花,救了一命;而那賞心悅目的花,雖然嬌艷動人,卻也只能擺上抬面,供人欣賞。”王莫離別有用意地盯他一眼。“夫人雖不是花中之王,但卻是實用的藥花,算不上極度出色,可她就在那兒,淡淡散發自個兒的魅力,能不能懂她,就得看摘花人了。”
  話,還須莫離提醒嗎?人總是不滿足的,以往只須擁有她清白的身子便已足夠,如今卻開始得寸進尺起來。
  因為他心動了,所以也貪求她的心。不求同等的付出,但他不再想要她的忠實了,她的忠實對他,夠了。
  在還不識得他之時,她就開始懂得對“徐蒼離”忠實。
  在面對那個姓尹的該死男人之時,她仍然固執地守著這份忠實。
  而他竟然開始憎惡起這份忠實。
  王莫離是旁觀者,就因為未曾淌入這場渾水,所以看得一目了然。
  他,徐蒼離,真是動情了。
  正因為動情,他發現自己開始遺忘過去的恨。
  “也罷,緊攀住它又有何意義?”他是生意人,能在瞬間盤算得與失,而繼續攀住那份仇恨對他有何意義?不如重新開始。不想在深思熟慮之後再作決定,因為往往在三思之後,更難割捨長達十年的恨涯。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一朵藥花有此功用,倒也不枉當日花足一袋黃金買她回來。”
  徐蒼離歎息,而後輕笑起來,俊雅的面容好似回到當年未娶那朵“毒花”之前。
  “以後人前人後再也別提水宓是買回來的。”再道:“吩咐廚房,弄些可口的飯菜送過去。”語畢便跨步離去。
  王莫離瞧了好一會兒,又扮了個可愛鬼臉。“原來一個女子也有此療傷功效,早知如此,幾年前就該買下夫人才是。”他的眼裡含笑,抬首望天。
  總算,他努力幾年的事有幾分成效了,雖然他不是“起因”,但能見到“成果”卻是他衷心所期望的。
  當初,承蒙已故老太爺的恩澤,親娘臨終前為他改名“莫離”,要他好好守護這個散沙似的家,莫要獨自離開,可如今散沙凝聚,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便可孓然一身地離開這牽掛極深的徐府。
  等著吧!他有信心。在他身為總管的任內,定要教徐府成為一個真正的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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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7: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老爺變了,真的變了。
  甚至她可以說出他哪裡變了。老爺變得愛笑了、變得柔情了、變得容易親近了,雖然他對紅紅還是不悖辭色,但瞧著她的赤裸裸目光總教她不由自主地臉紅,彷佛……在老爺心中,她是個重要的人兒,可能嗎?對一個男人而言,女人會比牛馬還重要?
  雖然是癡心妄想,但總是有一個夢,就因為是夢,所以才有希望。
  在徐府,她開始懂得什麼是希望了。
  希望就是不論任何時候,都不再要認命了。
  她的前半生一直都在認命,因為她不了解希望,她唯一認對命的一回,就是嫁給老爺這樣的好人。
  他憐惜她,真的。不管是冷酷的老爺也好,或是現今面帶笑容的老爺,總之,兩種性子的老爺都待她很好很好,好到她無以為報。
  她能用什麼方式報答老爺呢?
  “娘娘,紅紅餓餓。”身邊的小人兒扁起一張嘴,雖然還不算太懂事,但她總覺得霍水宓跟徐蒼離太接近了。娘娘應該是她的,討厭討厭,都是那個壞人搶走娘娘!
  “好啊,娘娘上廚房煮點面吃,好不好?”
  “好,紅紅要吃娘娘的,要吃娘娘的!”她興奮地手舞足蹈,在霍水宓跟前跑來跑去。“紅紅穿娘娘縫的衣,吃娘娘煮的面,紅紅還要娘娘幫紅紅洗身體。”最好永遠都陪著她,不要理那個臭人、壞人了!
  霍水宓心滿意足地笑了,摟住紅紅,在她額上用力親一下。“紅紅說什麼都好,你在這兒待著,娘娘馬上回來。”
  “嗯。”紅紅用力點了一個好大的頭,爬上床沿,甩動著肥肥的兩只腳。“紅紅乖乖的,不吵不鬧,娘娘快回來,紅紅等你。”
  像一個家,真的好象一個家。今生,老爺賜給她的,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言詞的?
  時到今日方知原來一個家也可以不必像在娘家一樣,她是人母、她是人妻,真好,有人可以愛的感覺真好,紅紅也愛著她,老爺……不求老爺須死心塌地愛著她,但至少只要把她當一個人看就好……想歸想,那癡心妄想還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人真貪心,一旦懂得了希望,便湧出了無數個希望……
  “夫人!”在繞過中島的時候,遇上賈大媽,肥胖的臉皺成一團。“王總管出門了,老爺又向來不管他們的,我一時找不到人,所以不得不來請求夫人。”
  霍水宓一怔。“怎麼啦?”難得賈大媽沒頭沒尾的說話。“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嗎?”賈大媽待她甚好,幫忙是應當。
  “這……”賈大媽絞扭著雙手。“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老爺向來任他們自生自滅的,月璽小姐對丫鬟也不好,在府裡沒什麼貼心的人,要不是我見翠玉偷懶詢問,否則還真不知月璽小姐躲在房裡三天三夜不出門?”
  “啊,是鬧性子嗎?”
  “誰知道?要是鬧性子就好。她的脾氣倔,鬧性子定會摔碗摔東西的,可是三天來靜悄悄的,我敲門也沒人理會,可別是病了……”
  “那……我該如何是好?請大夫,好嗎?”她向來沒有處理過這種事的。
  “我是想請,可是房門教鐵鏈子給控住了。”賈大媽想起來就心驚。“都是那翠玉鬼丫頭,小姐出了問題也不理會,足足有三天了,若是我沒發現,那豈不是……”
  啊,她可沒遇過這種事,該怎麼辦?“那,我去瞧瞧看好了。”如今只好將心比心,以往她病了,沒人理會她,月璽若病了,應該是渴求人去陪伴她的。
  雖然,月璽憎惡她,可好歹她也是老爺的女兒,跟紅紅是同等地位的。現在該是回報老爺的時候了。
  跟著賈大媽又繞了好幾條路,才瞧見別致的樓閣。
  “這是死去夫人生前住的地方,小姐硬是討來住的。”
  “咦?老爺沒同大姊住在一塊嗎?”
  賈大媽古怪地瞧了她一眼,不敢再吭聲,連忙上前敲著房門。“小姐,小姐,夫人來看你了,你快開門啊!”叫了好幾回,裡頭還是沒應聲。
  霍水宓見狀,私語:“若是找幾個高大下人撞開門,不知有無可能?”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你敢!”房裡頭傳出氣若游絲的“怒聲”。“你這小後娘多管閒事,趁早擦擦屁股滾蛋吧!”
  “你開門,我就不找人來了。”霍水宓對著裡頭說道。
  “哼!誰理會得了你!”
  “賈大媽,快叫幾個長工過來!”
  “好,夫人,我馬上就辦!”
  “等等!”裡頭又叫:“別叫人來,別叫人來!”
  “那你開門,我不找人來。”霍水宓想報答徐蒼離的心掩蓋所有的膽怯,一心只想為徐家做點什麼事,哪怕是件小事。
  裡頭沉默半晌,才傳來戰敗的聲音:“賈大媽走,你留下,我就開門。”
  “這是自然。賈大媽,請你先叫珠兒到廚房弄點面線端去房裡給紅紅吃,告訴她,我待會兒就過去。”
  賈大媽遲疑了會,小聲道:“夫人,你可要小心。上回小姐使性子,摔了個盤子,就摔在翠玉那丫頭的頭上,你要出了什麼事,我怎向老爺交代?”
  “你放心吧!”目送勉強離去的賈大媽,霍水宓才又對門裡說道:“可以開門了。”
  好一會兒工夫裡頭靜悄悄的,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才聽見腳步聲,很沉重,門一開,裡頭的人迅速往內角退去。
  霍水宓一進門內,掃視擺設一眼,忽地驚呼:“月璽!”
  徐月璽就蹲在牆角,身上穿著厚重的大冬衣,兩頰消瘦了不少,三天沒吃飯讓她臉色青白,平日的嬌蠻不復蹤跡。
  “這下你可稱心如意了吧?將來我死了,你可以在宅子裡作威作福!”徐月璽恨恨說道,眼淚淨在眶裡打轉。
  死?霍水宓倒抽口氣,急步上前。
  “你別過來!別以為付出你一點假心假意,就可以收買我的心!你不配當我的娘親,不配!”
  “我……月璽,你哪兒不舒服?我找大夫來瞧瞧你好不好?”
  “不稀罕!”
  “那……”那該怎麼辦?月璽的臉色很差,幾乎見不到血色。她能做些什麼?能為老爺做些什麼?“不成不成,這是一定要請大夫的!”
  霍水宓轉身欲奔出門外,徐月璽發了狠地沖上前合上門,她緊靠在門扉上,叫道:“我說不准請大夫來就是不准!宅裡已經有太多的恥辱,不必再多加一筆!你也是,聽聽外頭怎麼說,人人都說爹差勁到只能買個新娘回來傳宗接代,而那個新娘年過二十,壓根就是沒人要的,才會輪到爹去買!都是你!我原只盼將來外頭的人逐漸忘了徐府發生過的事,到時說不得爹爹會瞧我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徐月璽的眼紅了,淚水也不爭氣地滑落下來。“我要你進來,可不是打算死前認你當娘,我要你去找爹,求他在月璽死前來看看月璽,那我就滿足了。”要不是聽說這一個月來,爹待小後娘極好,她曾偷偷跑到曲橋下的樹後,瞧見爹陪著小後娘喂魚,天啊,那可是她的爹嗎?面容和善,雖然聽不清對話,但偶爾見到爹放聲輕笑,好似很快活!打從她出生,何時見到爹也有另一面的?全是因這小後娘,如果她去求爹,說不得、說不得當真能在死前見到爹爹同她說一句好話。
  “月璽,跟我去見大夫,我陪著你!”霍水宓焦灼地說道。
  “我不要!我這種病怎能見大夫?”
  “啊,你明白你的病因?可……可你不是大夫,如何知道?”
  “你理會這麼多干嘛?你到底找不找爹來?若是不找,就滾出去!別玷辱了我娘的地方!”她叫道,隨即痛得皺起臉來,彎起身子。“痛……”痛死人了!
  拗不得她的凶悍,霍水宓上前扶住她。“咱們先坐下,有話好好說!”勉強支持她到床沿。
  “我可不需要你的假好心……唉喲……”
  “月璽!不找大夫不行了!”霍水宓的臉色也白了。
  “不要……”徐月璽睜開眼,喘息,而後發現小後娘的雙手也在抖。
  她在怕嗎?怕活生生死在她面前?還是怕沒法跟爹交代……還跟爹交什麼代呢?就算她死了,爹恐怕也不會動容吧!她究竟在求什麼呢?三天來,她好孤單,好想有人陪著,至少不會讓她胡思亂想,她老想著在她的生命裡究竟有什麼可以值得爹記下來的,沒有、完全沒有,連她自己也記不住有什麼可以值得思念的事,聽說小後娘未出閣前命很苦,苦到三餐喝白粥,但她雖苦,如今卻算是苦盡甘來,這算什麼?老天爺在做什麼?她徐月璽也很苦啊,雖然身著錦衣、食用佳餚,但心靈上的苦誰能了解?如今她就快死了……好孤單啊……
  她瞄了小後娘一眼,忽然道:“算了,別去找爹了。你……你就坐在那兒陪著我好了。”口氣是命令地。
  “好,我陪著你,我讓賈大媽找大夫來!
  徐月璽翻了翻白眼:“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不找……你,你哭什麼?”
  霍水宓紅了眼,忙用袖子擦掉眼淚。
  “我沒哭。”奇怪,她只是想為老爺做點事,為什麼見到月璽這麼難過,她也跟著心痛?
  “你在可憐我!誰需要你可憐了?”她叫道,才剛說完,忽然發現自個兒被用力抱住了,雖然她比小後娘圓潤,但一時之間被她抱住,也掙脫不開!
  “誰在可憐你?月璽,咱們去找大夫看病,只要病好了,我找老爺過來,就算拖也要拖他一塊過來,到時你的身子好了,就算同老爺聊上一天一夜也不打緊,好不好?看了大夫,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弄來。
  天啊,這小後娘好激動……為什麼她要這麼激動?徐月璽閉上眼。小後娘的身子軟綿綿的,味道還算滿好聞的,從沒人這樣抱過她的,好象有點點像娘……
  娘?哼,她也……配!她,她只是個爛好人而已,也不想想她徐月璽以前是怎麼待她的,流什麼眼淚,分明,分明是在唱她的獨腳戲!
  小後娘才大她五歲,怎能當她的娘親?
  徐月璽有些難捨地推開她,斥道:“少裝模作樣了!你想收買我的心?哼,我是千金不換的!不像你,才一袋黃金就賣了自己!”
  霍水宓垂下眼。“可是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啊。月璽,以往我病了,沒錢看病,足足拖了好幾個月才全好,我不希望你同我一樣。生了病是很苦的……”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徐月璽大聲吼叫:“我病了不會看大夫嗎?還需要讓你在那惺惺作態嗎?就我白癡,想活活病死嗎?難道你不知男女有別嗎?算了!算了!你滾你滾!就讓我一個人的血流盡好了,流盡了就死了,就不會痛了。
  “流血?”總算找到點蛛絲馬跡了。不如多套些病情,再趕快到大夫家問個詳情好抓藥。“月璽,你……受傷了?”
  “我……”徐月璽臉一紅。“我可不記得哪裡受過傷了!”
  “那怎會血流不止?”
  “哼,我要知情,還會等死嗎?”
  “怎可能莫名其妙生了病……”啊啊,月璽怎麼羞紅了臉,這副情景依稀見過,很眼熟……
  對了,在她十三歲那一年,她也是莫名地“生了病”,不敢告訴老爹,二娘也不理會她,是她抱著“病”洗衣,教隔壁的大嬸瞧見,才了解到……
  霍水宓忙握住徐月璽冰涼的指尖,急問:“你會腹疼嗎?”
  “你怎麼知道?”難道這小後娘習過醫?
  “你……你是不是直出血?”在她耳邊小聲說出流血的地方。
  “咦,你……你當真知道!”徐月璽的臉又紅又白,分明是被說中了。
  “呼。”霍水宓見狀,吁了口氣,若不是及時攀住床柱,軟綿綿的身子早滑落在地上。
  “你懂醫術?我,我還有沒有救?還有沒有?”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跟最討厭的人求救她不在乎了!而且……忽然覺得這小後娘也沒那麼討厭嘛。
  “有救,有救,這自然是有救的。”霍水宓激動地笑了,直捉著徐月璽的手不放。
  “我忘了你今年不過十五歲,身邊又沒親近的女輩,不懂是理所當然。
  “你到底在說什麼?”
  “天下女孩兒到了你這般年紀,都會同你一樣的。以後,每個月都會來一回,現下你是初潮,當然會難受些,再過幾天就沒了,這不是病,是正常的。”霍水宓把從大嬸那兒聽來的,完完整整地說出來,就為安撫徐月璽的心。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病?”徐月璽遲疑問。小後娘是爛好人。應該不會騙她。
  霍水宓點頭,含著笑容。“這可證明你長大了。”
  徐月璽想了想,再瞧瞧小後娘握住她的手。為何小後娘的指尖也是冰冰涼涼的呢?
  是因為關心她的緣故嗎?
  “你不放心,我請賈大媽抓些藥回來,服了就會舒服些,好嗎?”
  徐月璽終於抬首,張口欲言,又及時閉上,好半晌才問出:“你怎麼懂的?我聽說你自幼喪母,你怎會懂得這些?”
  “原先,我也是不懂的,是隔壁的大嬸好心說給我聽。”她瞇起眼笑著。似乎比徐月璽還高興:“你餓不餓?我讓寶丫頭弄點甜食,對你的身子骨有益的。
  咦,為什麼是隔壁大嬸說給這小後娘聽的?她不也有霍二娘嗎?難道這小後娘的後母不曾向她解說過?既然如此,小後娘又為何要說她聽?
  “若我是她,早也叫那些小鬼吃我受過的罪,哪裡還會好心解說?”徐月璽咕噥道。
  小後娘是爛好人,這樣的女人太容易欺負了……
  可莫名地,心頭有點暖呼呼的。
  “月璽,吃些好嗎?”
  “要吃我自個兒不會去拿嗎?”徐月璽的臉微紅。
  她的肚子真的餓了!她脫下冬衣,忽然覺得生龍活虎起來,瞄到小後娘放心的笑容,扭捏了會才要說幾句刻薄話,倏聞外頭驚慌失措的叫聲。
  “是珠丫頭。”霍水宓放開徐月璽的手,匆匆打開門,沒發覺徐月璽若有所失地盯著自個兒空虛的雙手。
  外頭,珠丫頭撩著裙襬,如遭人追趕似,她又喘又急,忙叫:“夫人,救命啊!快救救紅小姐!”
  “紅紅?”霍水宓的心又猛然劇跳了起來。“她怎麼啦?不是在房裡用食嗎!”
  “紅小姐哭著找夫人,以為你又叫老爺給霸占了,哄她也不聽,我一時沒法子,只好帶她過來找夫人,沒想到路經曲橋,紅小姐看見湖裡鯉魚,貪玩起來,一個不小心落了湖!是珠丫頭該死!沒好好顧著紅小姐!”大氣沒喘一聲,就一口氣全說完了。
  霍水宓抽氣,叫道:“快帶我過去!有沒有人救她?有沒有?”快步跟著珠丫頭離去。
  “沒有,沒有!附近沒下人走過,大小姐這裡是最近的,所以奴婢才跑來求救……”焦灼的聲音愈來愈遠。
  徐月璽站在門檻後,鄒起柳眉。
  “大熱天的,徐府傭人都偷懶去了,自然是找不到人求救,哼!”她自言自語的,想到小後娘不會游水,去了不也白去……這可不一定,小後娘是標准的爛好心,說不定不會游水還跳進湖救人!
  那可不成!
  她若死了……若死了!萬一以後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痛冒出來,她找誰問去?幸虧她懂游水,現下趕去還來得及!
  徐月璽出乎意料地快動作,才跨出門檻,要飛奔救人去。忽地,她停下腳步,回望曾是親娘的屋內,冷冰冰的,甚至還不及那小後娘給她雙手的溫暖!
  她突然脫口而出:“娘,如果你在世,會同她一樣待我嗎?”深深地瞧了屋內空蕩蕩的擺設一眼,然後旋過身,毫不猶豫地忍著腹痛,跑向拱門。
  ※※※
  那是什麼玩意?
  徐蒼離謎起黑眼。雖已邁秋,卻驕陽依舊,銀白的波光水面上隱約濺起浪花。
  不是魚!那瞧起來像人!
  是水宓嗎?她可不懂游水!
  三申五令不得要她靠水一步,該死的她!
  徐蒼離心一沉,疾步飛向曲橋上,由橋上看見黑發在水面上載浮載沉,眼見就要完全沉下去!
  “水宓!”他肝膽欲裂,臉色一白,回憶起當日她落河情景,雖是須臾之間,他想也不想地跳進人工湖泊。
  湖裡湛藍地發白,黑漆漆的水草吞噬了沉下的霍水宓。
  她是他徐蒼離的妻子,誰敢動她?湖神也不行!
  迅捷地沉下身,避開水草糾纏,一把抓住霍水宓的黑發,他的靴裡貼有匕首,他狠狠地憋住口氣,利刃斷水草。
  她不是水宓!
  是那個小肥豬仔!
  先前因為遠距離所以看不清,但心中隱約覺得古怪,水宓的身子不該如此矮肥,然而一時驚悸恐懼淹沒了他的理智。這小肥豬只雖然失了意識,肥胖的雙手卻懂得緊攀住他的頸子……
  他瞇起了眼,咬牙地扔了匕首,只手抱住她,正要往上攀游,忽地,他的臉色更白了?
  不知何時,幽幽水草找到了替死鬼,逐漸纏住他的腳踝,不得輕易移動。
  如果放開這小胖豬,尚有余力可以撥開水草,不然再待下去,遲早會成水屍!
  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女,救她有何用處?
  就算救,也不見得救得了她,說不得是賠上自個兒的命!沉甸甸的水壓逐漸迫人,肺部如飽和的囊袋幾欲炸開,再拖個晃眼,必死無疑……
  千思百轉之際,徐蒼離發現自己彎下身,手仍抱著沉重的小丫頭,另只手撥開纏人的水草,這廂一撥那廂又黏過來,雖是在深湖之中卻也感受得到冷汗直流。
  只須放開她,便有一線生機。
  他尚有水宓,荒蕪十年的心畝在遇上她之後,逐漸長起芽苗,怎能捨得她?怎能?
  放開她吧!放開她吧!留著她,一日見她赤紅的頭發,心頭總有疙瘩,任她淹沒在深湖中吧!
  他的身軀四周逐漸轉黑起來,徐蒼離這才驚覺沉下的身子被水草給淹沒了。
  他究竟在做什麼?若是為他的親生子女,就算沉屍湖中也心甘情願,這小肥豬算什麼?她算什麼?
  難道,愛一個女人也會教心給變軟了嗎?
  忽地,頭上的水草撥開了,徐月璽張大著眼拚死拉動他,在旁的徐向陽則撥弄著水草。
  他太重,被水草纏得很緊。徐月璽見狀,當機立斷地拉扯徐蒼離抱著紅紅的手臂。
  她想教爹爹放手!放開那只沉重的小豬妹,至少容易救他!反正在爹眼裡,那小丫頭是野種,沒人在乎的,死紅紅總比死爹好,偏偏扯不開兩人,爹的手臂為何不放?為何……
  她的眼對上徐蒼離,雖僅短短數秒,但他的冷眼拒絕了捨棄紅紅……徐月璽呆了呆,心思混亂極了,她認識的爹是向來不理會他們的啊!哪怕哪日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動容……
  倏地,徐向陽拍她的肩,指指埋在沙土中的匕首。徐月璽大喜,點頭游去,趁此徐向陽指指紅紅,要接過來先送上去。
  徐蒼離注視了他一眼,要拉開緊緊攀住他的小豬仔。無奈,她不放手,就算在昏迷中,也死不放手。
  徐月璽拾來匕首了,由徐向陽砍掉累贅的水草,趁著一松動,徐蒼離立即往上游。
  未久,他浮出水面,狠狠地踏在淺灘之中。
  “蒼離!”霍水宓驚叫。
  “別過來。”他低吼,濕透的眼模糊地見到紅光,刺眼而溫暖。他喘息,蹌跌了幾步忽然半跪在湖畔旁。
  他感覺到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孩子,然而他卻感受不到懷裡小豬仔的生命。她的身子冰涼,分不清楚是湖水浸泡過,或是……
  “蒼離!”在湖邊等著他們的霍水宓見他神色有異。顧不得他的“命令”奔上前。
  來之時,在路上遇見向陽,跟著他們過來救人,卻沒料到浮出水面的會是老爺!
  “老爺,你還好嗎?”她不理會衣裙浸水,跪坐在他面前,焦灼的淚水滑落,好恨自己的不爭氣,她什麼也不懂,不懂游水、不懂臨場機動反應,甚至她無法幫助救一個愛她的孩子……
  驕陽下,她的臉蛋僵住了。目光徐徐垂下,地上躺的是紅紅,昏迷不醒,肥嘟嘟的小手扯著老爺的衣襟不放,顯得有些僵直。
  她睜大了眼,在淚氣中遲疑地伸手探她鼻息。
  沒有。
  沒有!
  “不!”霍水宓的嘴唇在顫。這可愛的小丫頭是頭一個待她好的人,她能為她做些什麼?在徐府中,她究竟能為每一個待她好的人做些什麼?
  背著光的徐蒼離喘過氣來,眉頭一緊,捉住她的手,道:“有救,我說有救就是有救!”他俯下頭,灌著氣入紅紅的肺部,在大熱天裡,每個人都是出奇地發冷。
  “為什麼?”徐月璽低語,瞪著爹的行為。“為什麼爹要這樣做?爹不愛我們啊!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付出?”如果輪到她,爹會不會也這樣對她呢?
  霍水宓轉身,大叫:“賈大媽,快,快拿條毯子過來,老爺房裡的床鋪先備好,還有,快差人抓怯寒藥,等紅紅醒來,我要看見燉好的藥盅。”她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紅紅的臉仍是蒼白的,而老爺……霍水宓淚流不止,蒙蒙矓矓中是崇拜的徐蒼離,她只能依靠他了。她是個貪心的女人,開始懂得希望後,無窮的希望全出籠了,如今她希望老爺救活紅紅,是了,她貪心卻無能為力……
  這或許是女人的天命,但不是後天的。是誰造成女子的無力無能?是誰讓一個女性個體依附著男子而活?是環境,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如果早在向陽推她落水之後,她習會游水,那麼也許紅紅能更快得救。
  “咳!”忽地,從紅紅的小嘴裡噴出水來。“咳咳咳!”
  “紅紅!”
  “行了!”徐蒼離疲憊的眼抬起。“等她吐光水就沒事了。”他的眉聚起,瞧見霍水宓激動地淚流不止。見到她,彷如隔世,他伸出手。“過來扶我,這裡的事就交給其它人。”
  女人當真是水做的動物。她哭了,眼淚像湧泉不止,她的身子裡哪裡容得下這麼多的淚水,除了這些眼淚,她的身子還能塞下點肉嗎?
  “謝謝你,老爺。”紅紅能得救不是奇績,而是老爺的能力。霍水宓濕瀝的眼又溢出淚來。她怕,她真的好怕失去這家中的每一分子,如同當年失去娘親後的無依無靠;不,比當年更甚,如真失去了徐府裡的家人,不只會無依,她會開始感覺到空虛。老天爺,那是多麼可怕的感覺,正因為曾經得到過,所以失去後才會懂得空虛。
  她該如何保有她的家人?就憑她這無能無力的女人?
  “別再發抖了,抖散了,我可不負責拾回你的骨頭。”他溫情含笑道,握住她的冰涼小手。
  “娘……娘!”紅紅虛脫地轉醒,一睜眼就覺得臉頰一直被滴水,原來是娘娘的淚。
  “娘娘不哭……不哭,紅紅在這兒……”她吃力地說,眼皮垂得很重。
  “娘娘不哭了不哭了,紅紅冷不冷?娘娘先抱你好不好?”
  當然好啦!難得她有機會跟娘娘獨處……獨處!她的眼勉強撐大,看見上方另一個背光的臉龐。
  “壞人!”她叫道。
  徐蒼離厭惡地哼了一聲。“不該救的。”
  “壞人抱抱!壞人抱抱!”顯然她想起湖裡的一切,眼眶迅速轉為紅色,扁起小嘴准備放聲大哭起來。
  “老爺……”
  徐蒼離罔顧她的哀求,欲起身,發現衣襟教紅紅死捉不放。
  “娘娘,我要壞人抱抱,我要他抱抱。”在湖裡“痛苦地睡著”前看見壞人抱住她,她痛痛,沒法子吸氣,可是覺得很安全。
  “老爺!”霍水宓抱起紅紅,塞到徐蒼離懷裡,楚楚可憐地又投以崇拜的目光,彷佛不解他為何救了紅紅,卻不願施捨一個懷抱。
  他咬牙,瞇起眼注視她半晌,才終於折服在霍水宓百分之百的崇拜眼神下,接過紅紅。
  “今晚,總要叫你付出代價的。”他附在她耳邊恐嚇地低語。
  一觸到“睡著”前的熟悉懷抱,突然的恐懼感與放松交織,紅紅忽地“哇哇”大哭起來,淨埋在徐蒼離的懷裡噴鼻水,順便在他的手臂上灑點小尿水。
  徐蒼離板起一張臉孔,不耐煩地忍受,甚至勉為其難地拍著她的背,安撫似的哄她。
  霍水宓吸吸鼻子,感動地小聲問道:“老爺,我也能靠著你一會兒嗎?”這樣的景象真像一家人。
  他還能如何呢?他歎息:“不怕濕就過來吧。”
  “嗯。”她點頭,靠在他的右側,緊緊地抱住他及紅紅。“老爺,謝謝你救了紅紅。”
  她的喉頭梗著。雖然老爺並沒表態,但她想她了解老爺的心了,盡管偶爾聽見下人們說老爺的冷僻,但在她眼裡,老爺配當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是天底下為數不多的好人了。
  她何其有幸嫁給老爺?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幸運。
  濕漉的眼睜開,瞧見他身後手足無措的徐向陽和徐月璽,她的淚又掉了下來。
  她伸出白玉臂膀,一手拉過一個,細致瘦小的手臂雖然還不足環抱四個人,但至少是一家都在一塊了。
  她的臉頰靠著老爺的肩,左手抱著徐向陽,而右手牽著徐月璽。五個黏在一塊的家人……
  “真好,水宓也有命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呢!”她抽噎地小聲說,埋在寬厚的肩裡含笑著。
  徐蒼離並不答話。就因為她太容易滿足了,所以並不斥開兩個孩子,以為他能心甘情願地接收旁人的孩子嗎?若不是為了安撫這小女人……
  他的眼接觸到徐月璽的。濕答答的發貼在她的頰上,她的眼睛流露出渴望,隨即垂下,不算成功地掩飾她的淚珠。
  他無聲歎息。
  家嗎?如果這也算是的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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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3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我要跟娘娘,還有壞人睡。”紅紅扁著嘴宣布,在主房的床鋪上跑來跑去,最後才定下心,坐在床上。
  “笑話。”
  “不是壞人,要叫爹爹。”
  “誰准的?”
  “爹爹?不行不行,那是吃人的怪獸,會把紅紅給吃了,也會把娘娘給吃了,當然也把壞人給……”紅紅停口,瞄著徐蒼離上上下下。他是她看過最高最厲害的人了,那個爹爹怪獸恐怕也不是壞人的對手。“壞人,別怕爹爹,紅紅也會幫你打扁他。”
  “哼。”
  “紅紅,誰告訴你爹爹是吃人的怪獸?爹爹就跟娘娘一樣,會很喜歡紅紅的,陪著紅紅玩耍、陪著紅紅吃飯,紅紅愛做什麼,爹爹總是會陪著你的。”
  紅紅睜大眼,望著坐在床沿的娘娘。“娘娘,你跟她說的都不一樣哩。”
  “她?誰是她!”是誰灌輸紅紅這種觀念的?
  “以前娘娘還沒來陪紅紅時,給紅紅送飯的那一個啊。她說如果我愛玩,爹爹怪獸會把我一口咬死。”她顯得有些害怕,撲在霍水宓的懷裡。娘娘總是軟綿綿的,抱起來香香軟軟,好舒服,壞人就不一樣,好象可以在他胸前爬來爬去,硬梆梆的,可是也很舒服。她咯咯發笑起來:“娘娘,我要娘娘和壞人,以後紅紅就不寂寞了。”
  霍水宓一笑,低頭溫柔的手梳著紅紅的頭發。“紅紅是聽娘娘的,還是聽旁人的?
  “當然是娘娘的。娘娘待我好,她待我不好。”
  “那,娘娘跟你說,爹爹不是怪獸,他會跟娘娘一樣喜歡你、待你好,你信不信?”
  紅紅狐疑地抬首。“真的嗎?”
  “那當然。‘壞人’就是你爹爹,你瞧他是怪獸嗎?他也沒吃了你是不是?
  紅紅想想,似懂非懂的,圓大的眼從霍水宓的懷裡瞟了出來,好奇地注視坐在桌前的徐蒼離。
  “咯,壞人爹爹!”紅紅從霍水宓懷裡爬起,自動自發乖乖躺在床中央,蓋起小被,再拍拍左右兩邊的床鋪。“娘娘睡這裡,壞人爹爹睡那裡,紅紅睡中間。”不論翻到哪一邊都有溫暖的懷抱,咯咯,她好聰明。
  “好啊……”
  “誰准她睡在這裡的?”徐蒼離揚起眉,冷言冷語道。
  “老爺!一塊睡嘛,紅紅才受了驚嚇,咱們陪她是應當的。”星眸又閃閃發亮起來。
  又是那種崇拜到十八層地獄的眼神,如何能抗拒?在她面前,自然而然升格當了英雄,如果再多做幾件好事,只怕又被她封為神只。
  他徐蒼離向來是出奇冷僻的惡棍,看似難以應付,卻拜在一個弱女子的石榴裙下。
  “過來。”
  “啊?!”
  “為那小丫頭片子脫了外衣,總不該厚此薄彼,罔顧你夫婿的權利吧?”他站起身。
  霍水宓紅了紅臉,急步走來。“這是當然,為老爺褪衣,是我的責任。”她的指尖顯得有些顫動,貼近他的寬厚身軀,拉解開他的腰帶。
  她還是挺容易害羞的,流轉醉人的黑水銀鑲在水嫩粉頰上。
  他歎息,她的身子是嬴弱的,也許不合時流,舉手投足間,也無造作之感,她很真、很嬌柔,她是一點一滴地嵌進他的心頭。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徐蒼離低喃,心在發熱。
  “咦?老爺,你說些什麼?”霍水宓微抬起頭,濕眼不敢完全正視著他。忽地,在猝不及防下,軟綿綿的身子被環進剛毅的手臂中。
  霍水宓嚇了一跳,眼望著他,才啟小口叫聲“老爺”,徐蒼離的唇便霸了她的,毫不客氣。
  究竟,何時她才懂得愛他?
  向來他不愛旁人隱瞞事情,那算是欺騙;而他也不願欺瞞自己,事情發生了,更不願自欺,至少愈早承認愈容易收手!這向來是他做生意的守則,不願面對現實是失敗的大敵。
  然而,他收不了手了!
  這麼刻骨銘心地愛只為一個女人,他的全身細胞吶喊著:劃不來,這筆生意劃不來!這麼熾熱狂愛的心只奉獻給一個女子,的確是賠本生意,但抽不去了!
  來不及了!
  他愛上這個含羞帶怯的弱女子了。
  “啊,老爺……”她面紅耳赤的,焰焰星光蕩漾著水樣的霧氣,下意識地舔了舔紅腫的朱唇。“老爺,你愈來愈奇怪了……”雙手抵著他的胸前,在他懷裡,如無骨軀殼融化其中。
  “奇怪?我哪兒奇怪了?”他溫暖的聲音沙啞,縮緊他的臂。如沒有那小豬仔作怪,今晚他會推倒她。
  “老爺……以往老爺總是夜晚熄了蠟燭,才……才……可是近來,老爺……”啊,她該怎麼說,老爺才會懂。
  “你不喜歡?”
  “不……水宓沒有,只是……只是……啊!”終於想起屋內還有第三者,她的臉蛋如火燒,側臉轉過,瞧見紅紅正目不轉睛的,她低叫一聲,埋在老爺的懷裡。“老爺,咱們忘了紅紅……”她小聲說道。
  “那又如何?她本不該在此過夜。我可提醒你,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下回一過初更,不准任何人進房,懂嗎?”
  咦?那語氣好象有點酸溜溜的耶。霍水宓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上回紅紅和她睡,老爺也曾出現過這種浸醋的聲音,她本來以為錯聽,沒想到……
  老爺也會吃醋嗎?
  她的嘴角悄悄揚起。老爺讓她感受到重視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老爺……你在乎我嗎?”她的軟語含在嘴裡,如螞蟻說話般。如果老爺在乎她,那麼老爺便是這世上唯一在乎她的人了。
  他又使力摟了摟她。“你要我在乎,我便在乎。”
  他奇跡地聽見了她的自語。
  “要,我要,我要老爺在乎水宓!”她實在太渴望老爺的在乎了,所以不由自主地大膽要求。
  徐蒼離的臉龐柔和了。“那麼,我就在乎你。就算你煩了、厭了,我也不准你擺脫我!”
  “那怎麼可能?”霍水宓抬起臉,急促地說:“水宓怎會煩、怎會厭呢?老爺憐我疼我?我都來不及感激了,水宓一生怎會煩呢?”
  感激?!原來,在她心底,他尚屬恩人之列。不急,沮喪是有,但她已是迎過門的妻子,誰還能從他身邊帶走她?他有大半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耗在她身上。瞧,現下就是一例,為了取悅他的娘子,不惜同那小肥豬仔分享她。
  “娘娘!快點啦!紅紅要睡睡了啦!”紅紅撐著疲憊的眼皮,叫道。
  “來了,來了,老爺……上床吧。”
  “這倒也是你頭一遭主動催我上床。”站在那兒凝視霍水宓像半煮熱的蝦子扭捏不安,附在她耳邊低語:“每回接近你,你老臉紅,這習慣何時能改?我還真怕哪日你真成了紅臉關公。”
  啊……霍水宓迅速抬眼瞧他,又垂下。老爺又在調笑她了,可是她很喜歡老爺的親近,如果她是紅紅,便可大膽地窩在他的懷裡,一生一世也不想離開。
  “娘娘快上床。”紅紅抬起肥胖的小腿,讓霍水宓爬到床的內側,然後閉上眼,嘟起肥小嘴。“娘娘先親親,要親嘴喲。就像壞人爹爹親娘娘那樣。
  霍水宓臉紅了紅,含笑對著她的小豬嘴一親。
  “換壞人爹爹親了,也要親嘴嘴喲。”
  “無聊。”他翻身上床。
  紅紅扁起臉,撐起眼皮,開始攀爬上徐蒼離的胸膛。
  徐蒼離臉色一沉,才要斥責,霍水宓忙拉著他的衣袖,哀求的眼神讓他咬牙,而後歎息。他總是拿她沒轍。
  “你當我是樹爬嗎?”他問,語氣不是太凶。
  紅紅趴在他的胸前,勉強將小豬嘴觸到他的嘴角,就當是親完他了。她的眼一閉,呼嚕嚕地就睡著了。
  “莫說十年,她再長個五歲,肯定會壓死人。”她的重量不可小覷。他的眉頭皺起,見她當真睡得跟死豬似的,雙臂錮起她的身體就要往旁邊扔。
  “別,老爺!”霍水宓小聲叫道,悄悄挪到老爺的身邊。“她好不容易睡了,你一動她,會吵醒她的。”
  “好不容易?!”是不是在說笑話?!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這丫頭就熟睡地打起小呼嚕來,這叫好不容易?!
  “咯。”霍水宓以為他沒注意,悄然地將臉頰靠在他的肩上,滿足地閉上眼。過了半晌,徐蒼離以為她也入眠了,忽地,她開口:“老爺?”
  “嘎?”
  “咱們好象一家人呢!”
  “你是我的女人,當屬一家人。”他故意扭曲她的意思。他愛上她,可不代表必須愛烏及烏,他很吝嗇,所有的愛只能獻給一個女人,至於其它人,還不配得到他的“殘羹飯餚”。
  “老爺……我想學。”
  “學?”
  “學很多東西。水宓忙刺繡、懂燒飯、懂砍柴,甚至也懂男人下田的事,從小娘親要我恪守三從四德,只要是女人該會的,我都學了,可是……那並沒有用,甚至連紅紅都救不了。”
  “你是該學游水,我來教。”
  “不不,老爺生意繁忙,我找向陽、月璽都可以的……”
  “你以為我會讓其它人看見你的身子?”
  啊,老爺真的在乎她。霍水宓唇畔含笑。身子放松起來。
  “老爺,我能再學其它的東西嗎?”朦朧的睡意席卷上來,更蜷縮在他身邊。“我想追上你,老爺,我不再想當一個生產工具,我喜歡當你的女人,卻也想成為宅子裡名符其實的夫人……”含糊不清地說完,她迷迷糊糊地喪失意識,夢周公去也。
  良久,幾經翻轉……
  徐蒼離的身軀被迫壓上兩個沉睡的女人。
  奇怪的是,那個當事者還以為沒事地冒出一句見解:“我娶回家的毛毛蟲終於懂得破繭而出了。”
  啊,他期待她蛻變成一只美麗無雙的蝴蝶。
  ※※※
  “他奶奶的!她以為她是誰啊?!”
  “喔喔,賬房兄,小心隔牆有耳。”
  “呸!老子敢說,就不怕有人敢告密!我早不想做了,要不是念在老爺待我不薄,我趙大山早換家主子做了。女人!哼,充其量她只是個‘徐氏’,沒有名字的女人能懂什麼?敢跟我搶賬本!”
  “是是是。”長工阿福望望窗外天色,站起身來:“賬房兄,天色不早,我還有活沒做,下回有機會,改請你喝酒去。”拿了只雞腿,趕緊離開七分醉的趙大山。
  趙大山不要這份工作,他阿福還要哩。
  “要怪,就怪你賬房兄識人不清!明明知道徐府裡的下人個個只為自己盤算,你還當真把我當知己看。”馬不停蹄地一路鑽進王總管的房,告密去了。
  “趙賬房是這樣說的?
  “是是。他還說‘哪日要不爽起來,准到老爺跟前告狀,女人嘛,生完孩子混吃等死就可以了,閒來吃撐了想拉下男人頭上的天嗎?’。賬房兄是這樣說的。”
  王莫離微笑頷首,從腰際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他。
  “你做得好,下回再有什麼閒言閒語,別忘了通知我一聲。”
  阿福嘿嘿傻笑,領命離去。
  王莫離揚起眉,就拿起毛筆在竹冊上寫幾個大字。
  “夫人,你不進來嗎?”
  霍水宓這才從門後走進,懷裡捧著賬本,身邊黏著小護衛紅紅。
  “王總管,他……”
  “他叫阿福,是宅裡長工,簽了兩回約,也有七年的時間待在宅裡,為人不算太壞,只能說為了自謀其利,他可以出賣很多人。”
  “既然如此,為何用他?”
  王莫離站起身,輕笑:“因為他能利用。換句話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宅裡需要這種人,有他,消息才能四面八方傳來。”
  “不。”她又見到了一個霍二娘。為何,在這世上總有這麼多的霍二娘,又有那麼多無能的親爹呢?!
  “那是夫人太心軟,不懂這世間的常態。長工阿福自甘當條哈巴狗,我沒道理不去利用。”王莫離咧嘴笑著,此刻他像食人不吐骨頭的大惡棍。
  “娘娘,別理他!陪紅紅玩!”她扯扯娘娘的裙衫。討厭,這幾天娘娘不是跟壞人爹爹學游水,不准她跟去,就是跟王叔叔學打算盤,沒時間理會她!哼,壞人爹爹她喜歡,但是討厭王叔叔,都是他霸了娘娘的時間。
  霍水宓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王總管……你這也是在教我嗎?”
  他揚起眉,大笑:“夫人明理。莫離只想夫人知道,天下沒有單純的黑與白,也沒有完全的好人,只要是人總有自私自利的時候,人並沒有錯,錯的是環境。”他別有所指的。
  王莫離說話向來極具深意……通常此深意只有他自己懂。但霍水宓聚起柳眉,小聲地反駁:“他自願當條哈巴狗,但咱們可不必也把他當哈巴狗。人,誰願意天生就教人利用,總有方法可以兩全其美的。”
  “夫人心太軟,不過敢為他們出頭也算好事,只是將來把聲量放大些,不然挺容易從左耳出右耳進的……啊,紅小姐,你在玩什麼?”他低頭,禮貌地詢問咬在他腿上的紅紅。
  霍水宓抽口氣,忙擱下賬簿,跑上前抱起紅紅。
  “他欺負娘娘,我討厭!”紅紅指責,扁起鼓頰。
  “欺負夫人?!冤枉啊!紅小姐,這話可不能亂說!”王莫離想了想,微笑地從腰際的小包囊裡掏出一塊小甜餅喂到她嘴前。“想不想吃啊?
  紅紅睜眼盯著它好一會兒,又嗅了嗅,張口用力咬了一塊進嘴裡。
  “瞧,夫人,這就是賄賂。人總有私欲,一旦捏准了弱點,別說是普通百姓,就連皇帝老爺也不得不屈服在私欲之下,何況是不滿六歲的小娃兒……啊,紅小姐,想再吃,我這還有,不必連我的手指也一塊啃。”他面不改色的。
  紅紅“哼”了一聲,埋在霍水宓的懷裡。“我討厭你!”
  “喲,紅小姐小小年紀,倒也懂得白吃食,這點倒跟老爺小時相似……”
  “啊,王總管,你在府裡長大?”
  “正是。”
  “那……”她的眼發亮。“你同老爺青梅竹馬?”她放下紅紅,任她在屋子裡亂搞,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顯有長聊之意。
  “青梅竹馬是不敢當,不過老爺在書樓讀書寫字,小的在庭院打掃,也勉強可以說是看著老爺長大。”他揚眉,罔顧紅紅爬上他的椅子,拿起沾墨的毛筆在桌上揮灑。
  “夫人有事盡管問,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老爺他……小時候也同現在一樣嗎?”她渴求問。
  心底暗笑,王莫離表面卻搖頭歎息:“其實,老爺現在變成這副模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自幼在已故老爺的教誨下,讀書習武不說,若是緩了緩進度,准吃皮鞭,下回你仔細瞧瞧,是不是他的背後有鞭痕,那是已故老爺留下來的;加上老夫人早逝,從小老爺面對的只有嚴父、嚴師,哪裡懂得柔情呢?也難怪如今他對三個孩子冷冰冰的,八成只知循著已故老爺的路走,不明白這世上還有軟調子的親情。”語畢,長吁一聲,頗為惋惜。他的頭垂下,黑眼睜得大大地瞪著地面,彷佛怕隨時眼角彎起來。
  啊,她在心疼!霍水宓驚詫地發現這個事實,不不,不算驚訝。她應該已經習慣了,只要是對上老爺的事,她的心總會微微發疼的。
  原來,老爺幼時也過得不好,她該如何做才能讓老爺忘掉那段年幼的過去?在徐府,是老爺一點一滴地教她近忘了過去心靈上的拘束,甚至,她開始以為她有價值了,因為老爺放手讓她去做……讓她跟著王總管學賬、讓她跟著向陽習字,老爺教她游水,甚至有閒余時間,他會說些生意上的趣聞讓她分享;只要是她要求的,老爺沒有不允的。
  他建立起她的小小自信,原來,一個女人也能有自信的。在娘家,她被教導成一個無能的女人,不但無能而且無用,女子生存的目的就是生下夫家子嗣,然而在這裡……
  她開始認為她不再是以往的霍水宓了。
  她是有價值的“徐霍水宓”,雖然,在外人的眼裡、在後代的子孫裡,充其量她只能是個沒有名字的“徐氏”,但她已經很滿足了,至少在老爺的眼中,她是有價值的妻子。
  她該如何才能“報答”老爺這份恩情……不,不能算是報答,這牽於她的心,她不再想讓自個兒的心發疼,她必須讓老爺得到最好的……
  對於老爺,什麼才是他最想要的?
  王莫離言盡於此。再說這話題下去,只怕非得笑場不可。瞧,他的眼角都流下淚來了,不是因紅小姐攀著桌角,在他衣上畫起圖來,而是太得意自己的聰明才智。
  他咳了咳,拭去眼淚,勉強導回正題,道:“夫人,你拿著賬本,是出了甚麼問題嗎?”
  ※※※
  “阿福!”
  “夫人!”阿福大老遠地就看見夫人走過來,原本在偷懶,趕緊裝作辛勤地清掃落葉。嘿,他夠聰明吧!下午,傭人能躲在屋裡偷懶就偷懶,但他偏偏站在園中央努力工作,以為他良心發現嗎?哼,現下夫人是老爺跟前的紅人,多巴結巴結是沒錯,在宅子裡只有他有遠見,先摸清夫人每日路線圖;他知道夫人從王總管哪兒學賬出來後,必到徐向陽那兒習字,偶爾老爺有空,便陪著她走上一段路,今兒個老爺雖然沒來,但給夫人留下個好印象總沒錯。
  “哎喲,還有紅小姐吶,不午睡嗎?瞧,這兒有只雞腿,紅小姐要不要吃?”從賬房兄那裡拿來的雞腿雖然涼了,但順水人情不花錢,值得。
  紅紅瞄了他一眼,昏昏欲睡地埋在霍水宓懷裡。在王莫離那裡玩累了,有點困了。
  “你自個兒吃吧!阿福,怎麼園裡只有你一人?
  “咳,我……向來盡忠職守嘛,傭人就要有傭人的本分,旁人我是不知道,不過我阿福一向秉持著吃人一粒米,當泉湧以報,何況老爺給我這份差事,讓阿福足以養家糊口……紅小姐當真不吃?”
  “你留下吧。紅紅才剛在王總管那兒吃了甜餅。”
  阿福聞言,小心翼翼地拿油紙包住雞腿,再塞進衣服裡。
  霍水宓瞧了,真看不出他像是會打小報告的臥底間諜。
  對男人,她向來識得不多,不過單就外貌上來講,他有些神似爹爹的老實憨厚,只是年輕了幾十歲。
  “熱天雞腿放久了會壞,阿福你先擱下工作,吃完再做吧。”
  “咦?夫人真好心,不過既然紅小姐不吃,我就留給小女兒吃了。”阿福難得靦腆地笑著:“我那小丫頭向來體弱,所以如果有好東西,能留給她就留給她。”
  “啊,你有女兒!”
  “這是當然。無論是男是女,在我心裡都是一樣重要。
  霍水宓深深瞧了他一眼,抱著紅紅先行離去了。
  阿福恭敬地彎著身子目送她離去,直到目睹她進了少爺的煙雲樓,他的嘴角才浮起詭異的笑容。
  “我阿福人稱‘見風轉舵的阿福’,別名‘狡猾福’,連王總管我都敢騙,何況是心思單純的夫人?”阿福好生得意地扔了油紙,啃著雞腿。“誰人不知夫人就是教親爹娘給賣過來的,我只消多說幾句疼疼女兒的話,還怕下回不多關照我一些?嘿嘿,說不得哪日成了夫人眼前的紅人……”
  ※※※
  “向陽!”霍水宓進了煙雲樓,書房門是敞開的,所以不經同意,就走進裡頭。
  徐向陽就坐在書桌後,抬眼冷瞅著她。
  “同你說過多少回了,要習字去找夫子教,別找我!我可沒空閒陪你這笨女人玩認字游戲!女人學什麼四書五經,乖乖回去繡花就好!”徐向陽快被煩死了。
  “向陽,你這可是真心話?”霍水宓眨眨眼,轉身欲回:“那我還是走了好,回頭我把你的話一五一十地說給老爺聽,就讓他另請老師過來吧!”
  “等等!”她在威脅他?!她竟然懂得威脅他?!這世間是不是開始顛倒了?他咬牙。
  她明知他在乎爹的,比在乎任何人都要來得深刻!
  可惡,該死!他一直後悔那日乞巧節救了她!
  她是唯一聽清那姓尹所說的話。原本,抱著一線希望,沒想到在慌亂之中,她還是聽見了,早知如此,當日就該助她沉到河底去了!
  “向陽,前幾日,我不是給你件衫子,怎麼不穿呢?”
  “哼!想討好我?你是作夢!”他跳起來。
  “為啥我要討好你?”她又眨著眼,問道。
  徐向陽一時辭窮。她的確沒有理由討好他!這該死的蠢女人,什麼時候懂得反駁人了?
  尤其見她眼底有抹狡黠?
  狡黠?!
  他是不是瞧錯了?!
  這幾日勉為其難地教她讀書,總覺得她開始變了。該怎麼說?她開始變得大膽起來,好似有人在撐腰。環境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子,用在她身上當不為過,她原是畏畏縮縮的一個小女人,如今竟然懂得威脅人?
  “向陽,我是感激你那日救了紅紅跟老爺,才為你縫了件衫子,你若不要,那就還我吧!”
  “還你?!求之不得!你那種縫工也敢拿出來見人?可別教人笑話了。”
  “你真要還我?啊,我差點忘了,向來我對老爺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從沒想過要隱瞞老爺呢!”
  徐向陽半啟著嘴,熊熊的兩道炙火射向她。
  “你究竟想如何?!”
  “你還願教我讀書嗎?”她巧笑倩兮的。原來,跟向陽斗嘴也是一種樂趣呢!
  “哼,反正我閒來無事,就當施捨一件好事算了。”他氣極了。這種女人也配當他娘嗎?!
  “……來不來?不來,我可要吐實的喲。”
  “什麼?”又在威脅他!這個王八女人,真以為他不敢動她嗎?!
  “我以為你會想同老爺一塊用晚飯的。”
  “啊?你說什麼?”他怔了怔。“跟爹一起用膳?”
  她以為她是誰?從小別說是用飯,就算是爹對他們開口說話的時候都沒有,連那日從湖裡救紅紅跟爹,也不曾聽爹親口說過一句……
  霍水宓熱切地點首。
  “如今,我算是你們的娘了,理當要為這個家盤算,這是我該做的。”雖然膽子練大了,也忙得斗嘴,但一想起當人娘親,總覺有幾分靦腆。
  徐向陽瞧了她一眼,莫名的,俊秀的臉頰微微赤紅著。
  當初,這小後娘嫁進門時,面黃肌瘦不說,全身上下只見皮包骨,大圓的眼睛像要掉出來似的,干癟的手如雞爪,走起路來像在飄,教人瞧了也不免退避三捨。如今,數月過去了,原本干瘦的身子總算長出點肉來,始終濕漉漉的黑眸像蒙了一層霧氣,搭上白皙水嫩的粉頰,不能算是國色天香,但相當入眼,甚至瞧著她,就不由自主地移不開視線,他能理會爹買下她的原因。
  她原就是一塊璞玉,只是蒙了塵,短視之人看不見她的光,只有爹一眼瞧出她內蘊光華。爹應該很喜歡她的,否則這些時日也不會逼她每日喝補湯,每餐必有魚肉……這是從寶丫頭那裡聽來的;雖然他心知肚明那是養胖她好生徐家真正的子息,然而近來他開始懷疑爹是真的喜歡上她了,不然那日她落水,爹不會守著她一天一夜,直到她醒了還沒出房,不然爹一向多疑,依性子是絕不會讓宅子裡有任何同齡男性存在,但如今爹卻把當初調往京城的長工全召回來,還讓王總管現身,親自教這小後娘習賬。
  看來,爹是真的很喜歡她,那他豈不也要視這小後娘為娘親了?
  那怎行?!她才大他幾歲,就得喊聲娘親,打死他也不喊的!
  驀地,他的眼裡映著霍水宓期盼的臉,不知何時她竟站在面前,原本懷裡熟睡的紅紅被放在椅上,他嚇了一跳,面紅耳赤地想要退後幾步,卻發現雙手給她緊緊握住。
  她的手好軟,軟綿綿的像摸不到骨頭似的。
  他的臉更紅了。“你……你這蠢女人想做什麼?”惱羞成怒道。
  “向陽,你老分心,壓根沒聽我說話,是不?”之所以敢握男子的手,並不是克服男人碰觸她的惡心感,而是他是老爺之子,自然也算她兒子,既為人娘親,就沒有畏懼兒女的道理。在她眼裡,徐向陽是無性別的孩子。
  他略嫌狼狽地:“哼,蠢女人說出來的話有何建樹性?聽了是白聽!”
  “這可是很重要的。我再問你一次好了。你可愛老爺?”
  “他是我爹,不愛他難道愛你?”
  當作沒感覺到他的排斥,霍水宓繼續問道:“既然愛老爺,就該為老爺做些什麼,是不是?”發現厚著臉皮愈來愈容易了。真奇怪,那個向來不敢又撒賴又同人理爭的霍水宓好象已經是屬於很久遠的年代,如今她叫徐霍水宓,是重新的開始,是新生的水宓。
  現下,她的心頭好輕松,如同拋開束縛,這全是老爺賜給她的。
  “你到底在胡扯什麼?”
  “咱們一家人一塊用飯。”
  打她嫁入徐門,三餐皆是在主房自個兒享用,並不覺有何不妥,因為在娘家,也只有她一人待在廚房裡喝白粥,全家用餐的回憶很模糊,都是七歲以前的事,因為太久,所以視為理所當然。
  老爺定也是如此吧!自幼在嚴師、嚴父的教導下,恐怕柔情早已遺忘,莫怪他對這三個孩子總是冷冰冰的,原來是循著過去的路子走。
  這樣的日子,該改變了。
  “喂!”徐向陽叫住她,遲疑道:“你可是當真?”
  霍水宓抱起紅紅快步走到門口,回過首,笑道:“我可不懂說玩笑話。你若不到,小心我的嘴不由自主地淨說些‘違心論’。”她飄袂離去。
  原來,威脅人也是一件滿快樂的事呢!
  呵。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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