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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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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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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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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天倫之樂

    寶如看許寧臉色不好,寬慰他:“罷了,如今也不過是個小孩兒,橫豎我也不是和前世一般去開食肆了,未必遇得到他。”

    許寧冷哼了聲,卻又想起一事問道:“你當時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如今細細說與我聽,是誰害你?”

    寶如默然了一會兒才道:“時間長了,記不太清。”這些年來她刻意讓自己遺忘那段不堪時光,然而殺人就是殺人,和殺雞殺魚不同,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唐寶如自幼被父母千嬌萬寵,即使被丈夫嫌棄,也從來沒有見過甚麼十分不堪醜惡的東西,雖然並不覺得自己當時有錯,卻總不願意回想細節。

    許寧看她皺起眉,長長的眼睫顫動著,嘴唇發白,抿得死緊,心中突然有種濃重的悲傷如潮水湧上,又酸又疼,寥寥數語,她卻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這一份憐惜來得太遲,而他骨鯁在喉,如今仇人出現,豈能不追根究底,硬著心婉轉問她:“我讓林謙將錢給你,你拿到了嗎?”

    寶如冷哼了聲:“隔了那麼久才拿給我,不過五百錢,還是來說媒的,說的就是侯行玉,滿嘴什麼住不盡的高堂大廈,享不盡的膏粱文繡,我當時也沒注意,只是他當時說話著實有些不尊重,十分輕賤人,他從前在你面前那叫一個謹慎小心斯文靦腆的,誰知道那時候居然如此呢?我可受不了這種兩面人,當時就給他罵走了,錢也沒留。隔了兩年吧,店裡忽然老有人來做鬼,先是有人拿了假銀子來,掌櫃的看不出收了,我讓掌櫃的描賠,他直接鋪蓋一卷跑了,湊合著又聘了個掌櫃來,才開張又有人抱了個死孩子來道是吃了我家的飯菜,一群人穿麻戴孝日日在我店裡號喪,還道要告上官府,好不晦氣,我料到是被人算計了,想著悄悄躲起來再說,收拾了細軟便走,卻被林謙收買了轎夫,一頂轎子賺了我去,一個夫人對我說她丈夫看上我,她做主可以納我入門,到時候姐妹相稱,絕不虧待了我,那林謙又給我說了些威逼的話,只說那侯行玉手裡如何如何有權,叫我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當時正是一肚子氣,辛辛苦苦經營了那麼久的食肆,就這樣被一個膏粱紈絝給弄砸了,橫豎也沒甚麼掛念的,索性同歸於盡,也算為民除害,便含糊應了……”

    許寧看她嘴上說得利害,眼圈卻微微發紅,胸脯也起伏得緊,好像陷入了一個哀慟的夢境難以自拔,他心潮翻滾不定,道:“我知道了,待我先整治那個吞錢的林謙給你出出氣兒,以後有機會再整治那侯行玉。”

    寶如搖頭道:“林謙這等小人,能避則避,俗話說好鞋不踩爛狗屎,咱們犯不著招惹這等人。侯行玉……一命償一命,當初他做了惡事,也拿命來償了,前世因果已了,這一世沒有牽扯,他也沒有那機會了,何必白白花費心思,髒了手呢,你做你的大事去。”

    許寧知她心結,低聲道:“或者我們找個時間去大相國寺捐些錢做個往生法會?”

    寶如笑了下:“這一世時間長了,有時候真覺得前生似大夢一場,往生,誰往生呢?你我都沒有往生,卻仍流連在這一世,也不知是何因果。 ”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許是你我緣分未盡,又或者是我欠了你的,這一世讓我償。”

    寶如被他逗了下,微微笑起來,勉強振作精神問道:“如今你回京,官家如何?”

    許寧心裡不斷盤算,嘴上漫應著:“官家表面上對我淡淡的不甚關注。我冷眼瞧著,他越來越有威嚴了,收放自如,待臣下恩威並施,並不過分熱忱,卻又恰到好處地讓臣下念恩。如今宮中形勢逼人,他也不方便出宮,只是在我奏摺上批字暗示過幾句,再過幾日,便是前世有名的禁宮失火了。”

    寶如茫然了一會兒,顯然對此事已不太記得了,許寧淡淡道:“前世禁宮天降火團,內宮八殿失火,有人藉此彈劾新法引起天災示警,朝綱不整,政失其本,失火又問罪了一批官員,朝堂變動頗大,許多官員或升或降或補,後來待到我注意到的時候,發現一些並不引人注目卻十分關鍵的位子上的官員都換了,那之後變法就開始變味,許多政令到執行的時候就變了味,我那時候太年輕,又深信恩師,重生一次,這卻是我和官家的機會了。”

    寶如看他濃密的眉毛緊蹙著,目光幽微難測,知他大概和官家又有了什麼默契,只是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道:“知道有大火,不是應該提前疏散人群麼?大火一起,就不是我們凡人能控制的了,萬一火勢釀成慘案,也不知多少人要被問罪,多少人燒死……我知道你們成大事不拘小節,可是好歹給孩子積些福。”

    許寧一怔,含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官家仁德,哪裡會藉機反傷了人,他這幾年都在斷斷續續地修宮,將防火隔離的巷道都給修了出來,水缸等蓄水的也都齊備,又著意在宮禁中整飭了一番人事——前世我們著實對這些內宦婢女太過輕忽了些,官家還道待那日要想法子在后宮組織宮宴,讓所有的禁軍及宮衛都戒備,定不會造成和從前一樣慘重後果。這天火不可避免,人事上我們卻能有所調整,這幾年官家一直下棋一般的,緩緩的將一些名不副實,藉著祖蔭,屍位素餐的人放在了殿中丞等位子上,還有一些太后那邊的人手,連王相……兼領著兼領玉清昭應宮使的名頭,少不得也要問個管理不嚴的罪,到時候我們提前備好的人,卻能藉這一次機會上了。”

    寶如點頭:“你們說的我雖不太懂,不過籌謀得這般仔細,想是周密妥當的,只盼著你行事的時候多想想孩子。”

    許寧瞇起眼睛,雙目微垂,宛然若有所思,寶如看他一這般,便是屬於完全專心致志,不受外物打擾的時候了,他無論是溫書還是寫文章,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一旦入神,就萬事不在意,便自己起了身走了出去,才走回屋便看到淼淼帶著蓀哥兒飛撲了上來,緊緊抱住她的手臂道:“阿娘!我想吃糯米糕!”

    蓀哥兒還不大知事,只知道跟著姐姐喊著:“糯米糕、糯米糕!”

    寶如笑瞇瞇帶著兩個孩子殺向廚房桌子那兒,找了糯米粉和水、雪花糖來,和出了糯米粉糰,便帶著淼淼、蓀哥兒一同玩起來。

    許寧回過神來去廚房的時候,看到寶如帶著兩個孩子玩得正開心,糯米粉撒得桌上地上到處都是,一團一團的奇形怪狀的糯米粉粘在寬大的玄漆木桌上,淼淼一邊捏還一邊教著蓀哥兒:“你看我的,我們再給阿爹捏一個船。”蓀哥兒則完全在胡來,將手裡的糯米糰拉出一條一條的,寶如倒是一本正經在捏著糯米兔子,桌子上已擺了一排的小糯米兔,點著芝麻眼珠子豎著長長的耳朵,只是頭上花釵不知何時被插了一團糯米捏成的花,看起來還糊在那累絲金釵頭上,用紅胭脂染了花瓣,倒是像模像樣的,可憐到時候送去清洗也不知得費多少工夫,一看就知道定然又是淼淼忽發奇想要給阿娘插花,寶如完全不顧自己好歹也是個誥命夫人的身份,毫不猶豫地讓那孩子插花了。

    許寧嘆了口氣,忽然有些發愁。他們夫妻兩人因為前世無子,再加上兩世歲數累加,幾乎可說得上是老來得子,兩人都寵孩子寵得有些無度,雖然寶如一開始還板著臉做做黑臉,但是隨著兩個孩子長大,漸漸發現親娘也就是嘴巴嚷嚷,其實一樣捨不得心軟得一塌糊塗,如今兩個孩子簡直無法無天,比起其他人家的孩子三歲學規矩,四歲開蒙,五歲學拿筆練大字,身旁媽媽丫鬟們盡是管束教養媽媽,每日耳提面命的教著,自己家裡這兩個孩子著實有些沒規矩。

    但是他還是捨不得孩子吃苦,不說兩個孩子平時都極為乖巧,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只說有什麼為難事,孩子那漆黑的眼珠子一可憐兮兮看著他,眼淚汪汪,他就心軟得一塌糊塗,簡直如同那被寵妃蠱惑的帝王,甚麼都不重要了,寫不出字就寫不出字,那筆這般硬,若是手指長歪了怎麼辦。再說學規矩,那見了父親進來便要垂手侍立,見了母親必要問安,不許動手動腳,不許高聲大語,不許大笑發怒。他倒覺得好生生分,他就喜歡一家人玩在一起,孩子們柔軟火熱的手臂膩上來,仰著頭大聲笑,兩眼彎彎嘴裡露出潔白細牙,伸手攬著他的脖子,撫摸他的鬍鬚茬,拔他的頭髮,將嘴巴湊在他耳邊說著悄悄話,熱氣噴得癢癢的。

    全都是令人感覺到重生一世已經無憾無悔的感覺,幾乎可以為之付出一切。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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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16:20:19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情有百態

    侯行玉這一人激起的波瀾漸漸在唐寶如和許寧的平淡日常生活中抹去,許寧忙於朝政,寶如則專心在家教養孩子,她自己文墨算不上精通,心中其實對許寧那一肚子才學十分欽佩,只是許寧畢竟大男子,又寵女兒寵得無法無天,兩夫妻倒不約而同認為對方太過寵孩子,卻心中也知道過於溺子如殺子的道理,寶如管束不住女兒,便又將主意打到了秦娘子身上。

    秦娘子雖然曾沒於教坊,卻實實在在曾出身高門,舉止修養,文采學識,都是一等一的,如今已從良,寶如又信得過她,許寧當值的時候,她便時常帶著淼淼和蓀哥兒到前頭銀杏坊香舖裡去。

    自當年她千里尋夫一事,秦娘子待她十分親近,和從前那敬而遠之的態度又大為不同,儼然兩人又成了知己。她如今掌香舖數年,去買了幾個童子來細心調教,調教出一批百伶百俐,知香調香的孩子,在舖子裡十分得用,不是十分尊貴的客人,已不必親自去迎,她看到寶如帶著孩子進來,笑吟吟道:“又有好吃的了。”

    寶如讓淼淼將手裡的提盒打開給秦娘子道:“得勞您多費心,如今淼淼對你十分敬畏,你說的話她倒是聽,前兒我讓她試寫個門聯兒,她的門字沒那一鉤,我說她寫得不對,她倒是振振有詞:秦娘子說這樣寫才可以避火!許寧正好走過,聽到眉開眼笑抱了她又是一陣誇,又誇她字如今寫得好多了。”

    秦娘子點頭:“孩子記性好,想是因為腦子裡事不多,給她說過一次她就記著了,淼淼和蓀哥兒都極聰明,應得了你們二人的好天分,十分受教。”

    寶如搖頭:“差遠了,我略略讀過幾本書不是睜眼瞎罷了。”

    秦娘子定睛看了她一會兒笑道:“你就莫要謙虛了,我看你禮儀應對談吐,樣樣都十分拿得出手,主持中饋也是游刃有餘,定曾有高人指點過。”

    寶如笑起來,心想著這高人可不就是你自己,當年秦娘子一樣一樣耳提面命的糾正,明明風姿優雅卻總是說得出錯的她難堪得很,虧得當時自己年紀也還小,又憋著一口氣,勤練不輟,雖然不通詩文,卻也硬生生背下來許多膾炙人口的經典詩文,只為了談吐之時不露怯,她跳過這話題道:“只是孩子我卻教不來,她根本不怕我,女子將來是要嫁出去的,我卻擔心反誤了她。”

    秦娘子點頭:“這不必怕,孩子的教養,首要卻是在父母,你和許大人風儀都雅,日常談吐,禮儀來往,他們耳濡目染,自然會模仿你們,至於脾氣麼大多是天生,大方向教好了,絕不會差到哪裡去,這也是許多世家大族,雖然淪落,其子孫卻多仍有儀態談吐,便是品行不佳,至少表面是看得過去的。”她一邊說一邊讓人在靜室內安了兩張几案,舖上筆墨紙硯,先揀了張字帖讓淼淼臨,又教蓀哥兒拿筆,糾正姿態,一邊對淼淼道:“今兒臨個十張就夠了,一會兒我教你泡茶。”

    淼淼有著用茶籽油養出來的一頭好頭髮,又密又軟,鴉青光亮,只簡單用著紅頭繩扎著雙鬟垂肩,眉目如畫,一身丁香色的小衫裙,胸口掛著一個瓔珞,對面蓀哥兒眉清目秀,也是一身的丁香色衫褲,整個人猶如糯米粉捏就,他最喜歡跟著姐姐,看著姐姐一本正經端坐挺胸寫字,自己也拿了筆在糙黃紙上煞有介事地畫著,兩個孩子相對而坐,都有極好相貌,表情也都相似,寶如站在一側看著,心裡柔軟不已。

    安置好兩個孩子,秦娘子便帶了寶如出外在外間吃點心喝茶。

    秦娘子一邊嚐著寶如帶來的紫藤餡餅一邊問:“紫藤餡餅年年嘗,只有你做的一點澀味都沒有卻難得地還有花香和清甜,我幾乎都要因為紫藤花本來就是這個味道了,皮也酥,還加乾果仁兒,真是好吃,前兒有人送來一盒牡丹餅,甜得膩人,倒像是糖不要錢。”

    寶如含笑:“並不難,需要耐心,要仔細挑開花蒂花梗的部位不要,只用花瓣,然後用鹽水泡過,再用糖浸漬,就好吃了。”

    秦娘子揶揄:“難為你有這樣耐心,怪道許大人珍惜你,若是每道菜都這般用心,誰能不為這樣天長日久的用心情意感動的?豈有不想吃上一輩子的飯。”

    寶如也只是笑:“不過是喜歡做罷了,譬如你調香,我就不明白那有什麼區別,聞著也都挺好的。”

    秦娘子莞爾一笑:“和你說話真叫人舒服,性子又利落不粘膩,誇人也自然大方叫人受用。”

    寶如一愣,忽然想起許久以前秦娘子曾經評價過自己一說話就噎人,尖酸刻薄,不易討丈夫歡心,總之還是太在意自己的緣故。說話的方法,無非是三思才開口,若是覺得沒必要,就莫要開口,要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然而自己那個時候滿心滿眼都是怨憤,太過執著,一直學不會。

    這是自己老了,還是因為有了孩子,所以性子慢了?她不由追尋自己這些年轉變的蛛絲馬跡,卻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居然也勉強算得上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了。

    是因為許寧嗎?這些年她與許寧更似熟悉的親人,一開始那種執著怨憤激烈的感情早就沒有,取而代之地是按部就班的日子,許寧又是個深沉寡淡的人,甜言蜜語說得少,倒有了些老夫老妻的相敬如賓。但是,似乎依然缺點什麼。愛一個人,從渴望獲得,到期待付出,她,好像沒有那麼愛了,她不再渴望獲得,也並不全心付出。

    前世執著的愛而不得轉成怨恨,這一世因為彼此重生知根知底一路相依而行漸漸似成知己,無論是前世許寧問罪,還是這一世許寧掉落山崖,她也從來沒有想過為他殉死,可是前一世,卻有人死在許寧墓前,愛一個人愛到連命都願意付出,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秦娘子:“你說,倘若有一名歌妓撞死於一名青年男子墓前,是否兩人之情致深處,以致於不泉台相隨便無以表那一片深情?猶如傳說中那梁山伯與祝英台,魂靈化作彩蝶翩翩,千古傳唱。”

    秦娘子一怔問道:“這是哪裡聽來的奇聞?蜀地麼?那邊名妓多,有這回事也不奇怪,紅粉成灰,泉台相隨,聽起來很是動人,只是若是果真殉死,十之九成卻是另有苦衷,日子過不下去了,索性相隨而去,前朝關盼盼守了十餘年,卻被人言激得殉死,也留下一句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可知其實是不屑於殉死,卻偏要證明自己不是不能為,是不屑為,只是還是傻了些……”

    她卻想起了數年前寶如千里赴蜀,含蓄勸道:“依我看那等糊塗話,都是男子大肆傳誦,只為拘束我們女子,希望女子從一而終,其實我卻覺得父母給我們這性命來這世界走一遭,不是讓我們為了誰而活,又為了誰而死的,這年年花開景好,華衣美食,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若是真的愛一個人愛到同生共死的程度,我當然也並不覺得輕看,只是這斷然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極致,若不過是因為猶如藤蔓一般纏在喬木上,柔弱無依,那麼喬木倒時也不得不飄零枯萎,這樣懦弱的選擇死亡來解脫逃避艱難的生活,還要拿著亡人來給自己的懦弱行為遮羞,我卻覺得這是恥辱。撞死於人墓前,看起來貞烈,實則這般轟轟烈烈的死的方式,倒像演戲多一些,又或是心中有怨才用這般激烈的死來表露,未必就是多麼愛那個男子了。”

    寶如聽她如此說,心中不由覺得舒服了些,笑道:“也就是不知哪裡聽到的傳聞,有些好奇風塵裡也有這般真性情的奇女子,和你說說閒話。”正說笑著,忽然看到外頭香童引進來一個青年女子,一邊走一邊揚聲笑道:“又讓人家在外邊喝茶呢?依我說你家這茶也越來越貴了。”她進來忽然看到寶如,嘴裡倏然住口,臉上起了一絲悔色,斂衽行禮道:“許夫人。”

    寶如一看是許久不見的盧娘子,笑道:“不必多禮,來找秦娘子聊天?可是晾了什麼貴客在外頭?”

    盧娘子看了眼秦娘子,微微有些赧然,秦娘子自失一笑道:“也沒什麼,不過是我從前的未婚夫,聽說他孩子已分別嫁娶,原配兩年前病逝,他守制兩年,遣了媒人來給我提親,我沒應,他有空便來店裡,只說買香,我若是不出去見他,他就在包間裡喝上一日的茶……大概過一些時日他無趣了便會走了。”

    寶如微微有些愕然:“既然如此誠意,又是明媒正娶,為何不應了他?”那個秦娘子醉酒後痛哭自己的錯過的上元夜還讓她記憶猶新,那個放不下的人明明還住在她心裡,如今夙願得償,雖然有些遲,卻也不失為另一種美滿,為何卻又不答應?

    秦娘子看了看窗外銀杏嫩葉翻飛,陽光下綠意盎然,那是春日最美的綠意,前一秋落下的金黃銀杏葉似乎仍歷歷在目,她卻確然知道,去歲秋天落下的銀杏葉,和如今樹上那嫩綠新長的銀杏葉,不是同一片。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那一點淚意,微笑道:“我怕他娶了我回去,才發現我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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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香鋪微瀾

    寶如與盧娘子都有些愕然,轉念一想,卻又彷佛理解了她。

    少年時的那一點情分,因為得不到因此魂牽夢縈,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半輩子過去了,那一點情分足以支持剩下的人生,倒把之前那心裡的一點美好破壞殆盡。

    如今過得也並非不好,生活平順,日子安然,並不需要人雪中送炭,又恐這如錦歲月,迎來的不是繁花而是利剪。

    寶如蹙眉想了下前世算了下時間,前世秦娘子是重罪,大赦也是不會赦免除籍,又無依無靠無親無友,一直在教坊籍中,因年紀長了,已不接客,只是教年輕姑娘們些歌舞,直到後來許寧才想辦法替她除了籍,卻不知道前世這一個時候,這未婚夫是否曾求娶過她,至少秦娘子從來未說過這一事。

    莫非當時也是這般拒絕了?

    寶如沉默了一會終究覺得兩世都這般見著秦娘子錯過,未免有些可惜,低聲道:“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秦娘子您上元夜曾歌過此句,如今不妨聽聽那人如何說,對未來有何打算,人生已過半,未必不能試一試。”

    秦娘子垂睫不語,過了一會才笑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不知阿鯉今日是來做什麼?”

    阿鯉正是盧娘子的閨名,她笑道:“做了些吃食過來,只是看到許夫人在,只怕你看不上我做的糕餅了。”一邊又歉然對寶如道:“聞說許夫人與大人回京,本該登門相賀,只是奴身份低微,又聽聞如今許大人官高衙深,正在忙著修整宅院,不好貿然登門相擾……再一個,也不怕許夫人嘲笑,您原是知道底里的,若是貿然登門,被裴護衛知道,誤以為我仍有攀附癡纏之意,反倒不美,因此只是送了幾色尋常禮物,還請夫人萬萬不要放在心上。”

    寶如看她仍是未嫁髮式,心下已是暗自猜度,如今看她如此坦蕩直接,心下也有些喜歡,笑道:“不必如此狷介,裴護衛也不會如此不知好歹,我如今忙著帶孩子,不知令弟如今如何了?”

    盧鯉笑道:“央了幾位阿爹舊時的同年保薦,已入了太學外齋,學裡評語還成,想是很快便能升入內齋了。”

    寶如看她如此也歡喜:“如此你也可以放一放擔子了,長姐如母這些年,你也合該多為自己打算打算。”

    盧鯉笑道:“夫人說的是。”

    秦娘子搖頭道:“她哪裡停得下這一份操心,前兒還和我說看著弟弟年紀漸長,也該開始留心人家了,提前看好了心裡有個數,也省得臨到時抓瞎,你聽聽這口氣,哪裡像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娘,你也合該聽聽勸,放開胸懷,給自己留心人家才是。”

    盧鯉有些赧然道:“操心習慣了,畢竟看著他從那樣小長到這般大,咱們姐弟相依為命這些年,眼看著他穿著太學生的袍服,與我作揖的時候,不怕你們笑,我當時真覺得眼睛一熱,覺得自己這些年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也算對得起爹娘了。至於婚事,這幾年來我也想開了,那樣辛苦的時候都過來了,總不能隨便選一個,萬一走眼挑錯了人,過得比一個人的時候還差,倒是白白糟蹋了這些年的堅持,所以寧缺毋濫,倒仍是看好了再說。”

    寶如不覺有些同感,當年她從丞相府離開後,不是沒想過改嫁,卻一蟹不如一蟹,索性全拒了自己過日子,她一邊道:“你能看得開就好。”

    秦娘子卻搖頭:“有花堪折直須折,有時候看著人品行好便好,你若非要強求那比現在好,那也大可不必,你沒聽說過有情飲水飽麼…… ”

    寶如終於掌不住笑道:“人果然是自己的事情才看不開,勸起別人來倒都能一套一套的通透得很。秦娘子你這話,倒要說給自己聽聽才好。”

    秦娘子自己也失笑,過了一會兒道:“身在其中,才知看人挑擔不吃力,從前只笑那些姐妹們被幾個恩客騙得團團轉,如今想來,有情的時候,倒是太難有理智了。”

    三人說得正高興,淼淼已拿了幾張寫好的大字出來,她年紀尚幼,寫得筆力不足,歪歪扭扭,卻仍可看出字形,秦娘子含笑拿了那幾張糙黃紙給她指點了幾句,卻忽然外間有童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稟報秦娘子道:“不好了秦大娘,有兩個貴夫人帶了許多家僕來了,說我們家賣出去的香染色染到了她們的新裙上,讓我們描賠。”

    秦娘子一怔,站起來對寶如和盧鯉道:“我且出去看看,你們少坐。”

    寶如逗了一會兒孩子,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便讓外間服侍的童子看著孩子,和盧鯉一同到了前邊店舖的里間內,悄悄隔著屏風往外看。果然看到外頭有幾位打扮得寶光燦爛的貴婦人,寶如仔細一看,發現卻有三人是她認得的,一個是永安長公主,一位卻是那許久不見的衛雲祥衛三郎,幾年不見,他長高了些,長身玉立,玉面金冠,十分俊秀,只是眼睛難免有些渾濁之意,看上去倒像是有些睡不足。他站在一位公主旁邊,看過去正是弘慶大長公主,她一身華衣,正漫不經心地拈了一根香在細嗅。

    正在說話的卻是一位不認識的貴夫人,約有三十多歲,皮膚白皙,有著一張尖尖的瓜子臉,睫長眼大,容貌甚是秀麗,身上穿著一身月白華裙,雖然看著素白,那料子卻都嵌著銀絲閃閃發光,腰間束著明珠帶,頭上也帶了一套明珠頭面,襯得她膚光似雪,眉目如畫,如今她蹙著眉在說話:“我新做的十二幅玉版裙,原想著過幾日宴會再穿的,才穿了一日便污了,倒教我如何說理去!”

    只看到秦娘子站在下頭,舉止從容,不慌不忙道:“夫人,這味香名為華幃,味道嫵媚甜甘,纏綿凝重,原是取了熟沉香、蘇合香、茱萸子、乾薑、蜂蜜等合成的,為存其纏綿之香意,專門用了鬱金香油調團而成,賣的時候我們都會交代客戶,此味香最合私房所用,卻因其性黏濕如膏,因而須得裝入香薰球內,方能不污衣物,又能持久芳冽。想必下人未能記得此事,因而污了夫人的衣裙,若是夫人不介意,可將衣裙留下,我們替您看看是否能漿洗掉或是替您修補一二。 ”

    那名女子抬了睫毛,寶如在後頭卻看到她這一下卻不忙與秦娘子理論,反把秋波送俏,笑瞇瞇對著衛三的眼風,與他意有所指地笑了一下,眼角含情脈脈,才又看向秦娘子道:“罷了,也怪不得你家的香,還不是家裡那偷腥的小貓兒,以為是甚麼好東西弄開了看,白白糟蹋了我的裙子,罷罷罷你還是與我再介紹幾樣香……”一邊卻又與那衛三看了幾眼,說些雙關風話:“開幾個如保和餅或是醒腦提神的香,倒讓我家的小貓兒不要再亂動我的東西。”

    那衛三已是笑道:“姨母家裡養的這隻貓兒倒也有個憐香惜玉的心,也難怪姨母如此疼他。”他眉目含笑,兩人說著雙關風話,公然調情,可惜那弘慶大長公主完全沒注意自己的兒子在和自己妹子眉目傳情,只道:“你姨母每日也就只能在那幾隻貓兒身上討些樂子了,今日好不容易出來逛,她偏又要說香的事,結果來了又不計較了,真真兒是無聊呢?”

    寶如心下暗嘆,這就是那與衛三通姦的姨母安陽大長公主了,原來這時候他們已有姦……這般毫不遮掩,豈有不被人發現揭破的?可憐宋曉菡還大概還以為自己丈夫正陪著長輩出行,放心得很吧。

    安陽大長公主已笑道:“這是在炫耀有兒子媳婦兒了,我們守寡之人,哪裡看得這些,罷罷罷丹娘,我們還是回去吧。”丹娘卻正是永安長公主的閨名。

    永安長公主已失笑擺手:“我今兒只是陪客,兩位姑母便是鬥氣,也莫要拉扯上我,何必在這裡佔著店面又不買東西呢,我看店主也不容易,咱們還是快些買了香回去吧,可憐表弟巴巴兒的陪著你們兩位長輩在這種地方,心裡只怕想著自己那媳婦兒呢。”一邊又問秦娘子有什麼介紹的,另外兩位公主也笑起來看向秦娘子。

    秦娘子被他們冷落也並不焦躁,如今問道,便不疾不徐介紹了幾種香,永安長公主卻問道:“若是帶著孩子的,用什麼香合適?”

    秦娘子問:“敢問多大年歲?”

    永安長公主道:“年紀倒是輕的,人生得極美。”

    '秦娘子道:“帶著孩子自然不能用太過甜媚的,可用主香是佛手香調出來的'篆香',或是淡雅菊香為主的'清秋',若是送人,小店可替您加些名貴輔香進去使之更持久,也能替您包好送人。”

    永安長公主想了下選了篆香,卻又問道:“若是送予年輕習武男子,又用什麼香合適?”

    秦娘子道:“習武男子,身上必是時常出汗,若是用香不慎,則十分難聞,不若取琥珀研粉,薄荷葉用鮮葉取汁,調和金銀花、沉香、白芨汁等,此香名為'沈劍',清爽雅靜,也不明顯,又或是取茶葉之香為主的'清韻',也能令人有清新高潔之意。”她做生意做慣了,每一推薦必能舉出兩種香給顧客選擇,不多不少,大部分客人卻往往二選一或者兩者都選,反而比羅列了一大堆讓客人看花了眼舉棋不定的好。

    寶如在後頭暗自點頭,看永安長公主最後果然兩種香都挑了。

    旁邊的安陽大長公主笑道:“瞧瞧我們這小丹娘,莫非這些年終於動了芳心?”

    永安長公主臉一紅道:“姑母莫要取笑,只是謝禮罷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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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為女延師

    三位公主並沒有呆多久便走了,她們想必是去相國寺回來,雖然並未打公主出行的全套儀仗,只是微服,卻也是車駕華麗,扈從家僕頗多,進店的時候更是清場包店,當然買香起來也是大手筆,一口氣買了不少貴重香品,然後才迤邐而行。

    秦娘子轉到後邊的時候,盧鯉十分欽佩道:“你太厲害了,那幾位貴夫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你居然可以談笑如常,我的心可一直是揪著的。”

    秦娘子微笑:“看她們的舉止多依從古禮,雖然性情不同,舉止卻不約而同一模一樣,顯然是經過嚴格教養的,衣裙又多是宮中樣式,再說那衛公子,時常買香要送給不同女子,忙得很,略一猜測就知道那幾位貴夫人必是高門貴女,其中那個年紀最長的,大概便是弘慶大長公主了,另外兩位女子身上有孝,一個叫姑母,一個是妹子,這麼一想身份昭然若揭,顯然正是守寡的永安公主和安陽公主,那就更不必慌了,皇家講究個風範,不會和我們這些升斗小民太過計較,實在不行便是鬧起來了,我們身後不還有許相公麼,勳貴待文官,總是能不惹最好不惹的,不會無端鬧事,大不了照樣賠她們一條裙子便是了,也值不了甚麼。”

    盧鯉微微咋舌:“那玉版裙我聽說全是用白孔雀毛織成牡丹花樣,輕軟光輝,一條裙子不下千金,你倒輕巧,說不值甚麼。”

    秦娘子笑而不語,教坊名妓,多的是被人一擲千金的贈纏頭首飾,更不要說本朝曾有官家臨幸教坊女子的前例在,文人勳貴請歌姬侑酒行宴之風大勝,她淪落教坊,也曾在十六七歲花樣年紀的時候紅過,最鼎盛的時候,一件舞裙上千金都是正常的,更不要說頭面琴簫等行頭,算得上頗有積蓄,從良後掌管香鋪香坊,手裡過的錢也不少了,眼光自然與雖然出身官宦人家卻家道中落不得不錙銖必較的盧鯉不同。

    寶如則經過一世,也曾錙銖必較,這一世卻尚未為錢財發愁過,如今最大是兒女,其餘一切皆不放在眼裡,在如今她看來,若能與那些高門公主們少些口舌,那是寧願出錢賠償了,因此也並不為此動容。

    盧鯉看秦娘子談笑間可決定數千銀子賠償,寶如也全不以為意,不由心下有些失落自卑起來,她從前受父母教養,一貫講究風骨,並不以清貧為恥,如今忽然覺得若是經濟上寬裕些,自己是否也能過得從容些——至少當初裴瑄,她敢有為之一搏的勇氣,

    寶如轉眼看她如若有失,她是市井出身,也是吃過苦的,不免起了幫扶之心,微微一思忖道:“前些年事情太多,未曾與你多來往,我聽秦娘子說,令弟小時候寫字習書,都是你親教的,禮儀也十分嫻熟,針黹也很是有一手,如今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事務繁忙,秦娘子畢竟要兼顧香鋪,也未能兼顧太多,不知是否能請您為我家淼淼的女先生,每日來教導一二?”

    她這番話雖然看似突然,卻也是早有為淼淼正經請個女西席的念頭,一則這京城裡好名聲,高門大戶多給自己家女兒單獨請有名的先生來教,議親之時也好看。秦娘子固然樣樣精通,但有個香鋪擔著,如今看起來又有變數,只怕未必能繼續教淼淼,而盧鯉出身官宦之家,雖然式微,卻仍有些門生故舊在京,一個人撫養幼弟長大,名聲不可謂不好,請這樣一個人作為西席是不錯的。

    至於教養方面,盧娘子學問頗好,又教養過弟弟,有些經驗,固然性子稍嫌剛強了些,上次看她弟弟頗有些性子懦軟,但也算得上禮儀周全,她一人教養能將弟弟送入太學,不可謂不厲害。淼淼畢竟不是她女兒,性子也已形成,竟是個頗有主見的人,又很是活潑,她總會掌握分寸,教學問針黹規矩,嚴一些不是壞處,倒也算得上得宜。

    盧鯉看寶如不似開玩笑,又是喜又是擔憂道:“我學問比起許相公還是差得遠了,只怕耽誤了女公子。”

    寶如含笑:“她如今也還小,不過學些禮儀規矩,人情世故和一些女子該會的針黹中饋罷了。”秦娘子笑道:“阿鯉莫要過謙了,你那針線誰不誇呢?令祖母也是出身大家的,你小時候得她言傳身教,琴棋書畫也算得上精通。”

    盧鯉臉一紅,仍是誠懇道:“許大人一甲探花出身,我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許夫人回去再商議商議吧?”

    寶如微笑:“自然是要另外備禮讓淼淼親自上門拜師才行的。”

    秦娘子笑道:“許大人何時不是唯妻命是從的?再說畢竟是女公子,許大人忙於朝廷大事,正經請個女西席是對的。”

    當下幾人又聊了幾句寶如便起身帶著淼淼蓀哥兒登車回府了,回去正看到許寧也才從宮裡回來,他今日當值,看起來很累,淼淼跑過來他抱了一會兒和淼淼說了幾句話,便讓乳母抱下去了,又和寶如道:“這些日子我有些忙,家裡有什麼事你多擔擔。”

    寶如不以為意:“知道了,正有一件事要和你說,我打算請那盧娘子為淼淼的先生,你看如何?”

    許寧道:“是她說的還是你自己想的?”

    寶如便知許寧那多疑的毛病又來了,便將今日去秦娘子那兒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道:“盧娘子過來的事應當是碰巧,也是我先提出來請她做女西席的,她也並未答應,還是讓我回來和你商量。”

    許寧聽寶如說的香舖裡發生的事情,卻饒有興致問道:“那衛三郎果然還是和安陽大長公主又勾搭上了?虧我還想著前世衛三娶的是個小門小戶的女子,這次卻是娶的宋曉菡,好歹也是侯府嫡女,居然還是管束不住?”

    寶如看他笑吟吟的樣子,搖頭笑道:“好歹也是你的舊妾,也不憐惜一二。”

    許寧呵呵了一聲,心想著寶如到底是個女子,明明已再三解釋,還是心裡介意得緊,不過不說寶如,只說自己又何嘗不是,侯行玉的事如同寒天飲下一碗隔夜茶,沉甸冰涼梗在心頭,也不知這一次的佈置,能否讓他那伯父遠離中樞,絕了他再來勾搭寶如的後患。

    寶如不知他心中盤算,只是問他西席一事如何,許寧道:“且先請著吧,只是她尚未婚配,我不便與她說話,拜師禮選個日子帶著淼淼鄭重去拜,也算給她抬舉面子,在後園可收拾間房間和書房出來方便她教習。另外裴瑄住在前院,你注意些前後院分隔,莫要讓他們撞上倒尷尬,你平日里多留心看著好了。女兒如今也才五歲,也不必太心急,詩書禮儀什麼的教著便教著,卻不必很要求見效,耳濡目染罷了。”

    寶如笑道:“我自然是無妨的,只怕你將來要嫌我俗教壞了你女兒。”

    許寧一愣,轉頭看寶如,發現她居然似乎是認真的,他伸了手去攬她,兩人平日里極少有這樣親熱動作,寶如也呆了一下,被許寧攬入懷中,抱著她低聲道:“我沒有嫌你。”

    寶如看他眼睛有些陰影,知他這些天朝堂諸事十分繁忙,含笑道:“我開玩笑的。”一邊說些別的話道:“過幾日便是芒種節送花神了,聽說金明池那兒對百姓開放,還有許多有意思的雜耍,我想那日帶著淼淼和蓀哥兒一同去。”

    許寧卻忽然想起一事道:“我適才回來門房給了我張帖子,是永安公主那邊送過來的,就是邀請你芒種節那日去金明池赴宴的。”

    想到今日還在後頭看到她,不免頷首笑道:“這便是了,那日官民眾多,龍蛇混雜,又是水邊,你必要擔心我和孩子,多半會托裴大郎照應我們,想來這買的香也就順理成章送出手了。”一邊又嘆氣:“這些高門貴女,心裡也不知有多少玲瓏七竅,算得如此不動聲色,若不是我今日在香鋪遇見她買香,只怕還以為只是個尋常邀請……”

    許寧呵呵一笑:“裴瑄這樣的浪子,一般女子也降服不得他,且看看公主能有什麼手段吧。”

    寶如詫道:“你倒不擔心他到時候被太后收攏了去?”

    許寧道:“太后如今和王相正互相看不順眼呢,成不了氣候,朝中不可能聽她指揮,不過是相互利用,王相又喜美名,整日里市恩博名,官家就中取利,倒是討了不少好處,難得祝皇后做個老好人,一個無為而治的賢后真正大智若愚,只是靜心守著皇長子,這些年越發有美名,安貴妃這幾年則更是坐實了受寵的名頭,不過也算得上小心謹慎,並沒有出格,聽說后宮如今只有皇后和貴妃得寵,其餘幾乎無寵,官家一心撲在朝政上,后宮去的遲了,除了一兒一女,居然再沒有皇子公主出生,也不知他作何打算。”

    寶如不免頭疼:“罷罷罷,怎麼都算不過你們,我也不管這事,順其自然罷了。”

    許寧笑起來:“你一絲心都不必操,他們成有成的做法,不成有不成的做法,我自會因勢利導。”

    寶如嘆氣:“我看你說得也算是各方制衡,一團和氣,那你到底還想做甚麼?”

    許寧道:“朝廷自然是一團和氣,只是民生多艱,我與官家商量著,不和前世一樣直接從田制下手,成為眾矢之的,而是先從開市舶司、開礦山、修水利,收商稅、鼓勵商人買賣這些來著手,充實國庫,國富才民強,這些地方入手,也不容易引人注目,而田制方面,官家的意思是想攤丁入畝,但還需慢慢謀之,前些年我已在蜀中一兩個縣用了此法,且觀後效,如若無礙,才可逐步推廣。”

    寶如雖然聽不太懂,卻也知道許寧與官家十分殫精竭慮,自己卻也幫不上什麼,只好道:“莫要和前世一樣激烈是對的,當時你看你得罪了多少人,走出去人人看你都如烏鴉一般。”

    許寧一笑,他這幾年事事順心,又注重習武鍛煉,不復從前那瘦削身材,整個人和前世氣質迥異,那一種刀鋒一樣的鋒利,人生不順利的抑鬱憤懣已經從眉目間散去,因為受到天道寵愛多了許多自信,多了份掌握前途的從容,如今眉目清朗,目光柔和,唇角時時含笑,既有著長期位於高位者的威嚴,又有著溫文爾雅的斯文氣質,整個人氣定神閒,運籌帷幄,倒比從前還要好看上幾分。

    寶如本就貪他好顏色,如今越發心旌搖盪,暗自唾罵自己兩世仍是不長進,都什麼年紀了,還是能被其貌所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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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寶津樓上

    芒種節那日,禁中開放皇家禁苑金明池供官民賞玩。

    那一日垂柳翻天,池水清明,已是暮春時節,天氣和暖,花正繁,香聞數里,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華,更不要說遊人如織,四方之人,扶老攜幼都來看熱鬧,正是萬人勝會,人山人海,挨擠不開。

    因著許寧這日仍要當值,便託了裴瑄一路護送。寶如一早攜了淼淼和蓀哥兒,帶了小荷等丫鬟家人,與裴瑄一同出行,到了禁苑內,只見綠樹花枝上繫著彩線繡帶無數,風中花枝招展,落英片片,淼淼和蓀哥兒才出來便看到大大的用柳枝編成的馬車、大馬,上頭還點綴各色鮮花,喜得全神貫注看個不停,指指點點問個不休,一路往寶津樓走去,今日永安長公主正是在寶津樓宴請女眷,這樣時節,能在寶津樓宴請,顯見得聖眷頗深了。

    裴瑄護送她們到了樓下,本要出去散散心待散席再來接寶如,果然看到門口就有知客的女官對寶如道:“我們公主正等著許夫人呢,這位是裴大人吧?公主親自吩咐了,說曾得裴護衛相救,若是今日到來,萬萬還請進去用一杯薄酒。”

    裴瑄雖然為御前護衛,卻都是跟著許寧外放在外,這寶津樓卻也沒有進來過,看著這重殿玉宇往下看去能看到船塢碼頭、戰船龍舟,不由也有些興趣,便由著女官引領在四樓一處房間歇息用酒,而寶如則帶著孩子一路引到了五樓上,往下望去便看到了有下頭水里搭著戲台,演著水傀儡戲,放著水鞦韆,又有支樂船在一旁,上頭盡皆女伎身著彩衣,各持樂器在水上演奏,樂聲經過水面,更是仙樂飄飄。

    孩子們早看住了,一直嚷嚷著,走上去正看到永安長公主迎了出來,她今日是主人,穿太素便要失禮,因此刻意裝扮過,一身煙霞色的裙衫重重疊疊,外邊卻用淺灰色的透明紗袍罩著,端莊華貴卻又不失嫵媚,她看到寶如笑著道:“來得正好,我專門安排了水傀儡戲,正合適孩子們看,今兒來的女眷不多,上次聽說三郎的媳婦和你曾是舊交,可巧她今兒也和姑母來了,因著隨意,她也不必伺候姑母跟前的,您請先安坐入席,與她先敘敘舊,用些點心,莫​​要嫌粗陋了。”

    寶如笑道:“這寶津樓,何曾能踏進來過!今兒還是託了公主的福了,豈敢嫌棄?”

    永安長公主笑著親自將她引進去,引薦了一番幾位公主及品級高的誥命夫人,果然除了弘慶大長公主,安陽大長公主也來了,衣著流光溢彩,分外華貴,安陽大長公主到底還是穿了那件白孔雀毛織成的玉版牡丹裙,大概還是花了心思將那香脂污的地方遮掩清洗過了,配著一身羊脂玉頭面,腰間還墜著一對雙魚玉佩,分外光輝動人,她正對著一旁弘慶大長公主笑道:“三郎今兒去哪裡玩耍了?下頭這樣熱鬧,坐在這兒看著實有些沒意思,便是我也覺得有些悶,想必三郎坐不住下去玩耍去了。”

    弘慶大長公主笑道:“今兒還有別的女眷,沒許他進來,原是安排他在樓下飲酒的,想必他也是要抽空子出去玩的,這些日子公公拘得他有點緊,索性讓他鬆快鬆快,這兒有三郎媳婦服侍我呢。”

    安陽大長公主掃了一眼後頭的宋曉菡道:“姐姐也莫要總想著讓媳婦伺候,您得三郎這一子太不容易,如今還是要多留心孫子的事兒才好。”

    弘慶大長公主臉上有些陰鬱,但她一貫要強要面子的,自然不會說媳婦一直沒消息,只是笑道:“前年他秋闈沒中,他爹正拘著他好好唸書呢,如今也還年輕得很,倒不忙。”一邊又轉頭對宋曉菡道:“正好許夫人也來了,你且鬆快鬆快去,不必伺候了,今兒難得三郎表姐有心,你也多玩玩。 ”

    宋曉菡一直木著臉,聽到這話躬身道:“謹遵公主命。”一邊下來帶著寶如下去揀了個靠窗的座頭坐了,安置兩個孩子和僕婦穩妥,才和寶如說話:“沒想到永安長公主會請你來,她平日里不太請客,偶爾請也是為了還席,請的大多是自家人和熟悉的命婦。”

    寶如笑道:“也是前兒春明園牡丹宴上她順嘴邀了我的。”

    宋曉菡應了兩聲,臉上有些疲倦,只和她說了幾句話便沒怎麼說了,呆呆看著下頭的水傀儡戲,卻顯然神不在那上頭,看上去心事重重。

    寶如一邊撿著桌上的核桃松子等物剝開給孩子們吃,一邊看著遠處有的龍舟奪標活動,看了一會兒卻忽然被樓下人潮中的兩人吸引了目光,男子一身剪裁合身的描金玉色襴衫,頭上戴著玉冠,英俊非凡,身側一個女子戴著嚴嚴實實的冪離,只是冪離下頭露出的那一角陽光下反射出潔白光澤的玉版裙,可不就是剛剛才見過的安陽大長公主?

    她轉臉去看宋曉菡,卻看到她面色鐵青死死看著下頭,感覺到她的目光,轉頭看她,臉色十分難看道:“我身子有些不太舒服,失禮了。”一行清淚卻忍不住,嘩的一下滑落下來。

    寶如吃了一驚,轉頭看了下上邊的弘慶大長公主並沒有關心這邊,才低聲道:“你怎麼了?若是不舒服,下去歇息下?”

    宋曉菡拿了手帕拭乾淨淚水,深呼吸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沒事……想必你也看到了……他們這般毫不遮掩的……明眼人,只怕身敗名裂就在眼前了……”

    寶如輕輕咳嗽了聲道:“我竟不知你在說什麼。”

    宋曉菡整個人其實已在崩潰的邊緣,低聲道:“我知道你看得出的,適才你才拜見過她,哪有認不出的?他這些日子時時有個什麼禮便親自去送給姨母,婆婆全不疑心只以為他孝順,但是幾次從那裡回來,內衫都是換過的!我開始還只是以為安陽公主那邊是不是有甚麼狐媚子迷住了他,結果前兒我看他們二人相對而笑……哪裡還用查!他們根本連遮掩都不捨得認真遮掩!這事若是發出來,他前程盡毀,也會被衛家放棄,甚至連累妻兒,將來他的孩子都會抬不起頭來!我晚上跪著與他分說這厲害關係,他先是一口否認,後來又含糊其辭說以後會注意的,今兒看來,竟是被那狐狸精給迷住了心!什麼人倫都不顧了,什麼前程也不在心上了!”

    寶如看她激動不已,胸口起伏不定,想是這是壓在心里許久不敢宣諸於人,今日終於忍不住和自己訴說,她心裡暗自叫苦,只好裝作聽不懂地道:“想是衛三有甚麼不妥之處?不如和你婆婆稟報?”

    宋曉菡搖頭道:“不可,此時只有我知道,若是告訴婆婆了,他來日必要怨我,但是他們這般張揚,只怕被人揭破之時,我又怎麼辦?再則一個是親兒子,一個是親妹子,婆婆只會罵我攏不住丈夫的心,然後一床錦被遮蓋了,我既失了丈夫的心,又不得婆婆尊重,她一貫待我十分信重,我如何敢這般做?”

    寶如心下暗自罵宋曉菡糊塗,都這樣子了還在害怕丈夫因此怨恨自己,簡直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宋曉菡卻喃喃道:“我已悄悄讓家裡替我物色個絕色佳人,若是能長得有一兩分像的更好,送到我這裡來,好歹先讓他收收心……只是,我這心裡的苦,又有誰知道?我真的是為他前程名譽著急,他卻只以為我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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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心生疑懼

    直到長公主過來,宋曉菡才不再說這事,勉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眼睛四周膚光粉融,長公主顯然也看出了不對,卻仍是體貼替她遮掩道:“春日,風裡有柳絮,想是被迷眼了?我在後頭設有更衣休息所用的房,弟妹可以去洗個臉,我讓她們伺候你。”

    畢竟有婆婆在,這般著實失儀,不免會讓人以為她有何不滿對外人傾訴,宋曉菡果然起身往後頭去整理儀容,長公主便坐下與寶如說了幾句家常話。她語言風趣,對孩子們也極為喜愛,送了些小禮物給人,說話體貼風趣,還給寶如說了一些宮中的事。

    兩人說了些話後,永安長公主才委婉問及寶如在蜀中的事,寶如想了下,含蓄的將裴瑄一些平日里的作為說了一些,這幾年永安當年所贈裴瑄的馬,一直被裴瑄寶愛非常,從京里帶去蜀中,又從蜀中帶回京里,儼然視如手足,而浪跡江湖,又頗有些仗義疏財之舉,永安長公主果然十分感興趣,雖未曾連連追問,卻總是恰到好處地問起一些細節讓寶如得以繼續說下去,看得出她竭力掩蓋在自幼養成矜持優雅的教養下頭強烈的好奇心,寶如所說的那個世界,與她所在的世界,卻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畢竟是主人,也沒能說多久永安便有些依依不捨地起了身來笑著與寶如道歉,去應酬別的客人。

    寶如便帶著孩子看水中的水傀儡戲,只看到船上小彩樓內開門,有小小穿著彩衣的木偶人舉棹划著一小船出來,又有一白衣木偶垂釣,隨著樂聲釣出活小魚一枚來,又有水中沉浮的木偶表演舞蹈、蹴鞠,各種動作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十分有意思,淼淼和蓀哥兒看得眼都不眨,又一直纏著寶如問東問西,童語可愛,使得寶如也忘了應酬的一點小郁悶,指著下頭與孩子們談笑風生。水中戲台節目豐富,但是看了半日,孩子們還是經不住睏,一個個打起呵欠來,蓀哥兒乾脆便伏在了乳母身上睡眼迷離。

    寶如便起了身去與公主道歉辭行,長公主笑著讓人拿了一盒香以及一匣子宮紗軟花道:“這是前兒看到的香,覺得味道很清,極為適合你,還請您不要嫌棄先收下,另有一盒子時鮮紗花,讓孩子玩或是送人都可。”一邊讓人去通知裴護衛。

    寶如看了眼那盒香,卻不見給裴瑄的那盒沈劍,心下暗自揣度,邊讓跟著的丫鬟接了香笑道:“有勞公主破費了。

    永安公主含笑命身旁女官將她們送下去,寶如走下寶津樓,裴瑄也已在樓下等候,寶如下來看他笑問:“你也在下頭看戲,沒去逛逛?那可白白耽誤了您。”

    裴瑄也笑道:“還好,雜耍什麼的樂子,我混跡江湖多年,並不稀奇了,倒是這宴席上的酒是當真不錯,廚師也很可以,想必是宮中御廚做的,我坐在那兒自斟自飲,聽聽曲,也挺自在的。”

    寶如心下了然,原來長公主的功夫是用到這上頭了,只不知為何之前買的香卻沒有送出手,是了,想必她貴女出身,贈香這種容易引人聯想的事情做出來總是不大好,大概當初買香是一時意動,回家後卻不知又有多少揣測和反復思量,最後仍是沒有送出。

    只是男女有別,尊卑有位,禮法森嚴,卻不知這位看上去頗為矜持的長公主,能用什麼辦法擒獲這位浪子了。

    從寶津樓走下之時,暖風吹來,花香熏人,遠處水面在陽光下金波蕩漾,令人十分心曠神怡,寶如不由放慢了腳步,牽著淼淼指點著四周的風景,後頭乳母抱著蓀哥兒跟著,裴瑄走在最下頭,因著居高臨下,能看到遠處臨水殿前有著兩艘彩船,船上立著十分高的鞦韆架,船尾樂人吹笛擊鼓伴奏,鞦韆架上有著身著彩衣的健兒登上鞦韆奮力蕩起,將鞦韆幾乎盪入天空中,而盪到最高處時,那健兒會忽然鬆手,從空中一個筋斗投入水中,猶如白魚一般躍入水中,姿勢優美矯健,入水翻起白浪,引起了岸邊轟天的喝彩聲,連裴瑄也來了興致,指著那水鞦韆道:“這個我也能盪,入水還能一絲浪都沒有。”

    寶如含笑看過去,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後頭蓀哥兒的乳母尖叫了一聲,她轉過頭去,臉色猝然改變!只見那乳母不知被哪裡飛來的一隻馬蜂追著叮,她驚慌失措之下用袖子一邊驅趕馬蜂一邊將蓀哥兒往左邊避開,沒想到一時太過驚慌失腳滑到整個人往後倒去,右手因驅趕蜜蜂並沒有抱緊蓀哥兒,左手摔下的時候被欄杆打到吃痛鬆開,後腦勺重重磕到了台階上,而左手抱著的蓀哥兒則完全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整個往台下墜去!

    寶如臉上變色直衝過去要抱住蓀哥兒,只是堪堪擦到蓀哥兒的衣角,她眼睜睜看著蓀哥兒墜下約有三丈多高的高台,下頭正是青石砌成的地板,前頭水邊滿滿的都是觀水嬉的人,她聲嘶力竭地大叫了一聲,整個人都面如土色攀在欄杆上,幾乎隨著本能要跳下去,下邊的民眾抬頭看到有東西忽然墜下,眼看三歲稚童,便要摔在石板之上!都紛紛驚叫起來,卻看到旁邊斜刺裡衝過來一個瘦小男子,伸出手臂去接蓀哥兒。

    寶如心如擂鼓瘋狂跳動,耳朵嗡嗡作響,眼睛幾乎瞪出淚水來,眼睜睜看著那瘦小男子接住了蓀哥兒,卻整個人被蓀哥兒帶下去的衝力只帶著往地上跌去,抱著蓀哥兒在地上滾了一滾,裴瑄單手一撐欄杆,身子一揚袍袖一展整個人斜著越過了欄杆,腳一點在中間點了幾下,從台上穩穩躍到了下頭,寶如將淼淼交給小荷,瘋狂地不顧儀態提起裙角從台階往下飛快奔跑下去,轉過牆角,奔往蓀哥兒墜樓的地方,那兒已經圍了一群人,裴瑄已經抱起了蓀哥兒,看到寶如面白如紙奔了過來,髮髻凌亂,衣裙潦草,連忙寬慰她道:“沒事,看著沒有外傷。”

    寶如幾步奔過來,喘息不定,去看蓀哥兒,看到他還睜著眼睛呆呆地,待到看到寶如伸手要抱他,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嚎啕大哭著撲向了寶如的懷中,寶如心仍砰砰跳著,一邊抱著蓀哥兒,一邊伸手去解他的衣服看有沒有傷,待到將他衣衫剝開發現渾身仍是雪球一般一點傷都沒有,哭聲有力,脈象洪壯,才僅僅摟著蓀哥兒道:“你嚇死娘了……”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已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這時飛跑來了一隊禁衛驅趕呼喝著人群,只看到永安長公主匆匆忙忙從上頭行來,看到寶如慌忙問:“如何了?孩子可有事?我已命人去傳太醫,很快便能到了。”寶如語聲哽咽,仍是一陣陣心悸,強撐著道:“應該沒事……幸好有位小哥……”她前頭又驚又怕,見到兒子又顧著檢查兒子抱著他哄著安慰,這會子才想起那位救人的小哥兒,轉頭去看,裴瑄已蹲下正在替他正骨捆紮,看起來手臂奇怪的扭曲,似是手臂已骨折,她感動得無以倫比,哽聲道:“謝謝這位小郎……”

    那少年抬了頭看她,臉上因痛楚都是汗水,卻仍勉力笑道:“沒事的夫人,孩子沒事就好。”他臉色蒼白,眉宇文秀,卻正是前陣子剛剛見過的侯行玉!

    寶如既驚又懼,一邊道:“若不是你勇救蓀哥兒……”她一陣陣後怕,只覺得背上濕涼的一片,復又對天命因果起了一絲疑懼:“上一世我殺了他,這一世怎麼偏偏是他救了兒子?”

    正是六神無主之時,後頭小荷帶著淼淼也趕到了,永安長公主道:“上頭那乳母也已讓人救治了,還請許夫人、裴護衛先回到寶津樓定一定神,太醫一會兒就至,上頭也有些藥和繃帶,可先給這位小郎救治,我再讓人去通知許大人前來,如何?”

    裴瑄看她趕到迅速,處理事情又井井有條,不由有些讚賞道:“便如此吧。”一邊將侯行玉扶了起來,一行人重新轉回了寶津樓內,弘慶大長公主也遣了女官來問候,又賞了些跌打藥並白布過來,不多時太醫也趕到了,公主卻是請了兩位大夫,一位專攻兒科的一位專攻跌打外傷的來,正好兒科的那位給蓀哥兒把了把脈看了看臉色和舌頭,這時蓀哥兒已在寶如的懷中漸漸哄轉過來,不再哭泣,太醫道:“無妨,只是受驚。”開了一帖定驚安神藥來。

    另外一邊專攻外傷的太醫給侯行玉驗看腫成蘿蔔樣的胳膊道:“右臂斷了,左臂脫臼,脫臼這只想是被人接過了,接得還好,莫要多勞動,斷的那隻接得也好,接骨的人是高手,上了夾板好生養著,應該還能長好,只是不能提重物了。”

    寶如忙道:“還請太醫只管開方,一應醫藥療養,我們盡皆出了。”

    那太醫也是骨科聖手,手腳身為利落,不過一時已包紮好上了夾板,開了藥方後便離去了。

    侯行玉抬頭看著她,臉上微微有些靦腆,眼睛裡帶著一絲期冀問寶如:“夫人,你還記得我嗎?”

    寶如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她望著前世自己親手殺死的這人,心下滋味複雜難言,兩人相視無言,這時門外許寧猛地推開門,胸膛起伏不定,薄唇緊抿,臉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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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撲朔迷離

    許寧目光冷厲地在侯行玉和寶如身上掃了一掃,問寶如:“孩子呢?”

    寶如逃避地躲開了侯行玉的目光,回答道:“在旁邊廂房內,小荷都看著,太醫看過了說四肢完好,筋骨也沒受損,只是受了些驚嚇,開了些安神定驚的藥,已是哄著睡著了。乳母傷到了後腦,公主這邊已派人替她包裹傷口,太醫也看過,道是要休養一段時間。”

    許寧頓了頓道:“沒事就好。”心下卻也放了下來,一雙​​眼睛又審視地看向侯行玉,氣勢凌厲,他前世今生兩世為高官,身上氣勢哪裡是一直養在家裡的侯行玉能抵擋的?侯行玉縮了縮身子,臉上更是蒼白,寶如剛剛得了他恩惠,看著他如今不過是個孩子,不免有些愧疚憐惜,慌忙道:“蓀哥兒墮下高台,多虧這位小郎君捨身接住,雙臂都受了傷,右臂折了,我們還需好生答謝他才是。”

    許寧眼睛瞇了瞇,拱手作揖道:“犬子得這位小兄弟捨身相救,定當傾力相報,卻不知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所居何處?”

    侯行玉被許寧看著,不知為何只覺得他明明臉上帶著笑,眼裡卻冰冷而富有威懾力,他結結巴巴道:“我姓侯,家裡排行老大,大家都叫我侯大郎,我伯父……給我起了個名叫行玉……他在宮里當差的,叫侯雲松。”

    許寧道:“原來是侯公公家的小衙內,失禮了,只是如何放心讓你一個人來這金明池玩耍?你年紀尚幼,怎能一個從人都沒有。”

    侯行玉臉上漲得通紅,今日伯父當差,但想著今日金明池開放好耍,便派了兩個長隨帶著自己來玩,結果在寶津樓下他看到寶如下了車,因著赴宴,她今日著意打扮過,寶髻輝煌,幾如神女一般,他留了心,閒逛的時候便沒了看別的東西的心思,只是找著藉口在寶津樓周圍觀看水嬉,那兩個長隨只以為他喜歡看那個,也並不疑心,只是看他一直不走,只站在水邊看著,也樂得不必陪著主人家四處行走,少不得有些躲懶之舉,又看著他年紀既沒有小到會被拐子拐走,又沒有大到可以威懾下人,一貫脾性又有些糯軟,壓服不住下人,便少不得或去買些東西,或說去如廁,並不如何十分緊跟著小主人。

    他一直守在樓下水邊許久,終於看到寶如又出來,拾階而下,牽著女兒的小手,含笑說話,眉目舒緩,嘴角微翹​​,春陽里猶如東風中盛放的花枝一般,他忍不住目光追隨著她,正好看到她身後的乳母忽然摔倒,孩子墜落的一幕,他本就全神貫注於寶如身上,看到寶如色變飛撲救那孩子卻撲救不及失色大喊,身體早就不假思索也飛奔了過去,剛剛好將墜下高台的蓀哥兒接住,至於自己的手會如何,他當時是全然沒有想過後果的。

    他訥訥道:“偶然看到有孩子落下,也沒想太多便接了,原是有兩個家人跟隨著的,一個去給我買水了,一個去如廁了,只怕如今找不到我正著急呢。”

    許寧看他神色卻疑竇更生,正要進一步追問,卻看到有侍女進來回稟道:“外頭有兩個家人打聽,道是救人的侯小郎君的家下人,可否見一見?”

    侯行玉被許寧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聽到這話鬆了一口氣道:“我正說恐怕要惹他們著急呢,快讓他們進來吧。”

    許寧見狀也只好不再追問,只道:“我立刻遣人去給令伯父傳話,小衙內先好好休養,侯公公宮內當差,不便出宮,這些時日你索性住在寒舍養傷,也好讓愚夫婦略盡心意,以酬大恩。”

    侯行玉念過幾年書,聽到許寧這般客氣,心裡卻有些怵他,只是擺手道:“不必麻煩了,家裡有許多下人呢。”一雙眼睛卻忍不住看向寶如,心裡想著若是住在許家,是不是就能見到這位神仙一樣的夫人了。

    寶如看他怯生生看她,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上眼睛黑白分明,純淨無辜,忽然心中一動,似有觸動,前世這位小衙內的確時常到她店裡用飯,幾乎日日都來,跑堂的伙計都開過玩笑過,她大部分時候在廚房很少到前堂來,有時候聽伙計說到那位長得清秀的官人又來了,會偶爾掀了窗簾往外看看他,然後常常便會與他眼神相撞,然後他便會匆匆轉開眼神,彷彿冒犯或者失禮了一般,倒教她覺得這人是個厚道人。

    後來被他逼婚時,這又成了他圖謀不軌陰險狡詐的罪狀,只是如今依稀想起來,當時他看她的目光,的確是這般,似有千言萬語不得訴,只能沉默地看著她……一開始,也並不覺得他像壞人的,只以為是個欣賞她做的菜的食客,也的確點的菜往往都是她擅長的,口味偏好甜的,很少有男子好吃甜的,他卻十分喜歡。

    只是為何後來會使出那樣黑心的手段逼她就範?如今想起來,她明明比他大上好幾歲,當時又已容顏大不如前,還是個下堂的半老徐娘,到底有什麼能讓這位衙內看上的,不惜用那等下作手段?又為什麼,既然採取那樣下作手段,難道就沒想到自己會心懷怨恨麼?為什麼房內也不安排些僕婦丫鬟?

    細想起來,他當時進門說話倒是含笑驚喜的,看到自己彷彿十分意外,全不設防,毫無防備被自己一燭台戳倒,也並不掙扎喊叫或是垂死反抗,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驚駭哀傷……

    寶如已經許久沒有想過那一日的細節,畢竟是親手殺人,雖然自己償了命,心裡卻並未就此釋然,如今再次見到這樣猶如小獸一般濕潤祈求的眼神,不知為何心裡微微難過,彷彿前世有什麼東西被自己疏忽了一般,一個肯奮不顧身救一個素不相識孩子的少年,會在十年後,變成一個不擇手段逼良為妾的紈絝子弟麼?

    並非不可能,但是……至少這一刻這一時,她沒辦法將眼前這個剛剛救了自己兒子的少年恩人,和前世那個惡貫滿盈,以勢壓人,手段下作齷蹉的紈絝衙內聯繫起來,橫眉冷對或是報仇雪恨。

    寶如開口勸道:“下人伺候總有些不周到,你年紀小,他們必是有些不精心,否則如何會這半日了才找來?想必侯公公時常在宮內當差,你一個人在外宅住著,壓服不住也是有的,手臂斷了可是大事!若是伺候得不好,食水不精心,睡得不安穩,將來寫不了字手臂長不好可怎麼得了?還是來我們府上住著,好醫好藥養著,小心調養,總讓你盡快恢復好。”

    許寧臉色漠然,不再開口,外頭兩個家人已是進來,滿臉淒惶,一見到侯行玉立刻下跪磕頭泣道:“是我們疏忽了沒看住小主人,只是我們二人跟了小主人一日,一直小心伺候著,實是有事才暫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主人責問下來,還請小主人憐惜,為我們開脫一二!實是萬萬想不到小主人會去救人!我們足足找了大半日,才找到了小主人,此次疏忽,主人家定要問罪我們,罰銀還是小事,怕是要打一頓再直接典賣了我們,似我們這般犯了錯被典賣的,討不到身價銀,也沒有甚麼人肯買,家裡還有老有小指著我們這點銀子回家養家,求小主人憐憫體恤!否則我們也只有去死一途了!”說罷砰砰地磕頭起來,滿臉淚水,嘴里沙啞,嘴唇乾裂,看上去十分可憐。

    侯行玉看到那兩位家人這般作態,早已慌了,面紅耳赤道:“快起來,這是我的不是了,你們離開時原讓我不要亂走在原地等著的,我也是一時義勇,並未想到連累你們,等伯父回來問起,我只說你們也在身邊,只是攔不住我,橫豎與你們無關便是了。”

    寶如冷眼看著侯行玉被兩個下人轄制住了,心下更是納悶這樣軟的脾氣,當日究竟如何能下這般辣手?侯行玉救人,又被公主這般大陣仗將自己做和一行人接走,當時看到的人何止數百上千?這兩個下人只要回來一問便知小主人下落,結果卻花了這大半日才找來,分明是當時憊懶跑到哪裡去玩耍偷空了,如今又這般威脅小主人,顯然是那等僕人中的老油條了,不是甚麼好人。

    她看向許寧,許寧睫毛垂下,目中神色變幻莫測,看著那兩個下人見侯行玉應了,破涕為笑道:“小主人好生仁厚,今日又捨身救人,好人有好報,來日定有福報!如今救了貴人,想來主人聽到也是高興的。”

    侯行玉被他們這般一誇,面紅耳赤道:“我也不是為了什麼好處才救的孩子……”一邊卻又偷偷看寶如,似是解釋一般道:“我就是看到孩子落下來了心急… …不是為了報答什麼的,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這時外頭靴聲急響,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宦官邁步走了進來,面色焦灼,看到侯行玉已是著急道:“行玉如何了?”一邊又喝罵地上跪著的兩個下人:“叫你們跟著哥兒,如何倒讓哥兒受傷了?”

    兩個下人卻一改在侯行玉面前伶牙俐齒的模樣,不敢再說話,垂頭跪著。

    侯雲松一邊廂卻看到了許寧,慌忙拱手行禮道:“奴婢見過許相公。”

    許寧與寶如雙雙還禮,許寧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又道:“侯公公,令侄今日救了犬子,感佩在心,愚夫婦想著尊使如今在宮內當差,出宮不變,小衙內住在外頭,只怕下人照顧或有不到之處,不若住到舍下,有我看著,延請名醫,細心醫治調養,於他身體也有利,我們也算盡一份報恩的心,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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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各懷鬼胎

    侯雲松在宮中伺候多年,一貫謹小慎微喜怒不形於色,聽到許寧說此話,不由打量了許寧一眼,看他面上表情微微含笑彷彿溫和真誠,雙目微垂,深沉若海,他太熟悉這樣面具一般的表情了,朝中那些歷經數朝、老謀深算的文臣們,大多如此,表面溫和有禮,實際卻戒備警惕,一旦政見不合,則黨同伐異,朝堂傾軋,翻手雲雨,都是這些人興風作浪。

    這位許學士,年紀輕輕,宦途平順,得天獨厚,卻已有如此城府了?

    文臣們雖然面上對他們這些內宮宦者明面上客氣尊重,實際大多疏遠避嫌,如今雖然行玉救了他的親生兒子,這些文臣雖然一向標榜有恩必報的,無論是否有心,都必會報答,但多半只是重禮相報,以後再用些心幫忙,論理不會就為了這事與他分外親近交好,畢竟外臣交好宦者,總有不當之處。

    但如今許寧卻坦然邀請行玉到他府上居住養傷,他究竟是真心報恩,又或是有別的打算?

    自己雖然得了皇后青眼,祝皇后家世雖清貴,卻無實權,在宮中上有太后做主,君寵上又有貴妃專寵,唯一優勢只是有著皇長子,但年紀尚幼,這時候斷不會有哪位不長眼的朝臣這麼早就開始站位投效。難道居然是真心要報恩?

    侯雲松雖然心中一時掠過許許多多念頭,斟酌翻滾,實際在面上卻只是若無其事與許寧客氣推拒,許寧再三懇請,侯松雲看了眼才到了身邊沒幾日的侄兒,臉上青白,心下憐憫,又有些暗恨下僕憊懶,想著最近皇后正在整飭宮務,自己著實有些忙,又因是個無根之人,不想害了哪家女子,家中沒有女主人主持中饋,管束下僕,的確有些兼顧不上侄子。而這些讀書人最講個仁義道德禮義廉恥,侄子救了他親生子,他斷不會虧待了侄子,再說這位許學士學問甚好,實實在在的探花出身,侄子若是得他指點,不知又比外頭請的先生高明多少,家中又有主婦照應,女人心細,照顧孩子更精心。念及這些,他不由心下有些鬆動,心道怎麼看和自己交好吃虧的都是這位前程光明的許學士,他都不懼,自己又有甚麼好怕的?便開口問侯行玉道:“你可願去這位許大人家中養傷一段時間?”

    侯行玉眼前一亮,帶著一絲期冀看向他,有些羞澀問:“這樣不會太麻煩許大人麼?”

    許寧道:“舍下雖然淺窄,院落卻也盡夠安置的,不必顧慮,只管安心住下養傷。”

    侯雲松看他神色顯然是肯的,便拱手道:“如此便要麻煩賢伉儷費心照顧小侄了,宮中皇后娘娘正在整飭宮務,侯某身上領著幾樣差使,著實有些看顧不過來,待到事了,侯某親自上門接他,重謝之。”

    許寧與寶如還禮道:“原是應當的,不敢當一個謝字。”

    侯雲松便對許寧道:“侯某來得匆忙,還未謝過長公主援手延醫之恩,正要到前邊去叩謝公主,先失陪了。”

    許寧道:“我也是才到,也未及謝恩,且與公公同去。”

    二人便一同出了門去,屋裡只剩下寶如和侯行玉,此時外頭僕婦送來煎好的藥,寶如有些怕與他相處,卻剛承了人大恩,心裡別彆扭扭地,看他兩手皆傷,仍是拿了碗來餵他吃藥,一邊問他:“既如此,我立刻讓人回家去收拾出一處院落來讓你住,卻不知你於起居飲食上可有甚麼忌諱講究麼?”

    侯行玉其實傷口疼得厲害,看寶如坐近過來清香襲人,忽然覺得傷口也沒那麼疼了,只道:“甚麼忌諱都沒有,我都不講究這些的,我和你說過,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我上次在井邊哭,你給了我一包糖,讓我想開些,如今伯父待我極好,也不勉強我改口,只是給我做好吃的好穿的……你說得對,興許忍一忍事情就變好了。”

    寶如聽他說著孩子話,忍不住笑了下道:“很多事情當時覺得非常非常重要,彷彿天塌下來了一樣,覺得什麼都比不上那件事重要,隔了很久很久以後回頭一看,只會覺得當時的自己好笑。”

    侯行玉心願得償,十分喜悅,和寶如絮絮叨叨說著家裡從前過得怎麼樣,如今伯父待自己怎麼樣,這些時日他得了從來沒有的滿滿幸福感,又能和這位漂亮的夫人訴說,更是幾如在雲端中一般。

    侯行玉一口一口將那藥喝完,寶如看他如此乖順,心中那點前世帶來的仇恨和怨憤都很難再遷怒,拿了一顆蜜煎櫻桃給他以解苦澀,侯行玉看寶如桃紅色廣袖下露出的玉白手指捏著鮮紅櫻桃,燈下美得教他驚心動魄,只覺得平生從來沒有吃過這般甜的櫻桃,看著寶如的目光不免帶上了一分孺慕。

    外間許寧與侯雲松進來,看到如此,不免各有思忖,一個醋意翻騰,一個則慶幸許夫人頗會照顧人侄子養傷正得其所,卻都面上若無其事,紛紛安排車輛下僕,分派人手報信,收拾行李收拾院子,一時忙亂,寶如便起身告辭,先帶著孩子回家去收拾院子,侯雲松則回外宅收拾侯行玉的衣物及伺候的小廝,道晚點親自送去許家,許寧則留在寶津樓帶著侯行玉一同緩緩回家。

    這夜分外忙亂,寶如一直腳不停歇分派僕婦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卻是許寧特意吩咐的,和裴瑄住在一個院子內,寶如心下明白,這卻是許寧的不放心處了,讓裴瑄與他一個院子,自然能就近觀察。

    只是無論怎麼看,眼前這位肯奮不顧身救個三歲稚童,能被下僕三言兩語就哄騙轄制住,為了一顆糖能念著人,說話臉也要紅上幾分的靦腆少年,實在不可能是個壞人。

    寶如心中不覺有些矛盾,自己前世殺了他,這一世卻承了他的恩,卻又不知該當如何與這人相處,看如今他看自己目光雖然孺慕,卻並無淫邪之意,純真坦蕩,少年那種直接而坦蕩的渴望親近,並不令人厭惡。

    侯行玉到的時候,侯雲松也專程送了他的行李過來,看了寶如收拾出來的房間裡,寢具家甚算不上名貴打眼,卻都潔淨舒適,旁邊住著的又是御前帶刀侍衛裴瑄,因著偶爾會入宮應差,侯雲松也見過,心下又更是滿意,這兩人一文一武,人物矯矯不群,年輕有為,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如今侄子能與這些人比鄰而居,耳濡目染,再得到些指點,怕沒有個好前程?

    所以說好人有好報,幾個侄子裡頭,只有這個大侄子看似拙短,卻為人踏實,心底純善,他當時就是看重這一點,他要過繼侄兒,自然要個知道念恩仁厚的,若是過繼個白眼狼來,來日怎麼相處?如今看來果然心善自有福緣,雖然從前覺得這侄子太過懦弱了些,要想法子讓他多拿些主意剛強些,只是自己也是個伺候人的,難免平日行事帶出來些謹慎低微來,如何能教侄子剛強正氣?如今這許學士與裴護衛,一個學識淵博,儀態風雅,一個正氣凜然,仁義豪俠,侄子若是耳濡目染,學到幾分,也是他的福氣際遇了。

    他念及此,心下更是熾熱,想著要交好許寧,無論如何也要為自己侄子舖出一條錦繡路來才是。安置侯行玉歇下後,便與許寧去了書房——少不得暗暗給許寧說了些宮中秘事,再看許寧神態,仍是和氣得很,卻聽得十分仔細,偶爾還會問幾句,說話卻點水不漏,絕不褒貶任何人。他心下洞然,越發覺得此人交得值,觀其人行事說話,只怕來日位列三公,出將入相,不免又多了幾分真心,拉著許寧低聲道:“皇后娘娘如今十分賢德,卻是正給皇長子殿下物色老師,許學士若是有心,侯某可建言一二。”這皇子師卻是許多大儒求之不得的美事,一則說明學問得到了皇室的承認,二則即便皇子不能上位,只要未參與謀逆,也絕不會連帶到老師身上,即便告老致仕,也因當過皇子師,會有多少學子趨之若鶩來請他指點講學,斷不會日子過差了,是個造福子孫的事,更何況如今是皇長子的老師,這位很可能是未來的皇太子,甚而登基為帝,到時候曾為天子師,那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可以說侯雲松是拋出了一個極有誘惑力的籌碼,算得上極有誠意。

    許寧面上含笑道:“本朝大儒名士無數,小子微末學識,比之列位大學士,正如螢火比之日月,何德何能,堪當太子師?”神情淡淡,全無一絲該有的激動之色。

    侯雲松心下微微一頓,不敢相信這樣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他居然毫不動容,心念數轉,試探道:“如今雖然宮中貴妃娘娘十分得寵,卻膝下僅有公主一名,官家待皇后娘娘十分敬重,對皇長子也是十分關切的。”

    許寧微微一笑:“並非許某不識好歹,辜負了公公美意,實在是……說句私底下的話,公公莫要怪我輕狂,皇后娘娘,恐怕在皇長子師上,自己是拿不得主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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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春摘榆錢

    侯雲松聽到如此狂悖之語,驚得目瞪口呆,許寧含笑道:“公公不嫌棄,許某也說幾句心裡話,還望公公勿怪,娘娘如今在宮裡,上有太后官家,外有群臣,皇長子師一事上,只怕她做不了主的,到時候白白讓公公忙一場,得不償失,許某年紀尚輕,學問也不過是微學末進,實當不得皇后娘娘厚愛。”

    侯雲松啞然,心知許寧說的話倒是實在話,不免有些悵然。

    許寧笑道:“公公莫要嫌許寧交淺言深,我也是真心替公公著想,娘娘一貫是要做個賢德人的,若是如今做不了主,還非要強出頭推出人來,到時候倒要讓侯大人無端遭人怨恨,倒不如韜光養晦的好,如今太后曾垂簾聽政過,朝中也頗有幾位大人信服她,也還年輕得很,只怕皇后娘娘要熬到皇長子出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我勸公公還是多想些法子領些有進項的差使,為行玉積些家事倒是真的,犯不著去攪合這些事,與人爭這肥肉吃。”

    侯雲松沉吟許久,才拱手對許寧道:“許學士一言,驚醒夢中人,實乃金玉良言,侯某感激不盡,今日夜深,不敢再擾,先告辭了,改日再登門請教,小侄還請多多照應。”

    許寧含笑道:“只求公公不嫌許寧妄言便好,大家都是為了孩子,不得不穩妥起見,還望公公海涵。”

    這句話儼然將侯雲松當成一樣都是為孩子著急的親長,說得侯雲松心裡極為熨帖,宦官心中大多自卑於沒有後代,他這些日子辦了過繼的大事,侄兒待自己也算得上親暱,未來卻仍是覺得空落落的並沒有著落,然而今日這事一出,雖然侄兒受了傷,卻意外結交了一名文臣,雖然籠絡不成,卻難得坦誠相待,對侄子更是頗為上心,他彷彿感覺到了侄子的前程光明一片,而自己年老也算有依有後,於是與許寧拱手道別,各有心腸。

    晚間蓀哥兒一直睡不安慰,寶如抱著他與許寧在大床睡,淼淼其實也嚇到了,只是她到底年紀長一歲,又已略略懂事,在小荷輕聲誘哄中睡了。

    許寧回屋的時候,蓀哥兒已睡著,手緊緊摟著寶如的手臂,縮在寶如懷裡鼻息輕淺,許寧看到寶如面色憔悴,顯然也累得夠嗆,柔聲道:“累壞你了吧?快歇下吧。”

    寶如低聲道:“沒事,今兒也是嚇著了,蓀哥兒剛才還嚷嚷著要找乳嬤嬤。”

    許寧面色寒了下,沉聲道:“這乳母等她傷好後還是賞些銀子讓她回鄉吧,太不穩重了些,我後來問過了,她自己不慎重,擦了新買的香蜜,卻引來了蜂子追她。”他們夫妻二人平日一貫不和下人僕婦計較,頗為優容,此次受了這般大驚,卻很難不遷怒,寶如默默撫摸著蓀哥兒,沒有反對。

    許寧輕聲道:“心裡難受?”

    寶如嘆了口氣道:“我不明白,一個能奮不顧身路見不平施以援手的人,是如何會變成前世那樣的惡霸紈絝。”

    許寧冷笑了聲,卻沒和寶如說什麼,只道:“他既然救了蓀哥兒,我也不會無端和他過不去,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只是若是他有什麼非分之想,那我可不會和他客氣!”

    寶如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心事重重,許寧柔聲道:“你莫要覺得困擾,他在外院住著,你若是不想見他,只要打點好飲食起居便好了,我將他放在裴瑄那院裡,自有安排,既然機緣巧合,之前的計劃便要改一改,你只管和從前一般教養孩子便好。”一邊又有些微酸。

    寶如輕輕嗯了一聲,閉了眼睛,長髮長長披著,臉色有些蒼白荏弱,她一貫好強,難得出現這樣的軟弱之態,許寧解衣上了床,倚在她身邊,伸手輕輕將她和孩子都擁著,低聲道:“不要再想前世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你看如今孩子也沒事,他也沒機會對你做出前世那些事情了。”

    寶如有些茫然道:“我只是在想,前世,我該不會殺錯人了吧。”

    許寧臉色一整:“前世事前世已了,就算殺錯你也已償命,正所謂惡因自然有惡果,就算不是他做的,也總和他看上你有關,性惡的人絕不會只做一次惡,我們只冷眼看著好了,若是他那伯父做的,我也有辦法整治他。”

    寶如閉了眼睛,明明困倦得很,卻睡不著,許寧看她如此,抱緊她,她聞著許寧身上淡淡的香味,終於覺得有些安心下來,朦朦朧朧睡著了。

    第二日一大早寶如起身,精心做了玫瑰蒸餅,魚肉粥和雞茸湯包,因著兩個孩子長牙齒,寶如這些日子很少做甜點,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寶如切著那玫瑰色半透明的美味蒸糕,口水滴答,卻一人只能拿了一小片,眼淚汪汪地看著寶如將點心全都端走,親自送去給前院。

    連許寧都不由有些醋,抱怨道:“那雞茸湯包我也喜歡吃。”

    寶如白了他一眼:“不好做,只做了一籠,先給侯小公子吃了,等你散朝回來就有的吃了。”

    許寧登時感覺到了地位的嚴重下降,落寞地上朝去了。

    散朝回來,許寧回屋換了衣服,問丫鬟:“夫人呢?”

    他們這次進京又重新買了幾個丫頭,一個綠蕉,一個青柳是在屋裡伺候的,名喚綠蕉的慌忙回道:“夫人帶了大小姐、少爺在前頭與裴大人、侯小公子說是打榆錢下來吃呢。”

    許寧換了便服便往前院去,果然遠遠看到裴瑄站在樹頂,身姿如槍,一隻手提刀,卻並沒有在打榆錢,待到走進了抬頭看到許久不見的唐遠一身短打在上頭提了個筐兒在扯榆錢,兩個孩子在下頭又笑又叫,指著樹上要摘這摘那,唐遠便扯了榆錢往下扔,蓀哥兒與淼淼屁顛屁顛地到處跑著揀,蓀哥兒看上去彷彿已忘了昨天受的大驚了。寶如則與侯行玉坐在一旁長椅上,寶如膝上有著幾串榆錢,兩人之間距離離得還算遠,總算沒讓許寧再次吃老醋。

    裴瑄遠遠看到許寧進來笑道:“許相公來了。”

    淼淼平日里最是黏父親的,白嫩手裡捏著幾串榆錢飛撲過來,許寧一把抱起她來笑道:“怎麼想到要吃榆錢了?”

    寶如笑道:“也是今兒和侯小公子聊天,他說到這樹上的榆錢結得好,不吃挺可惜的,我想著橫豎閒著,不若做一些來大家吃個新鮮,也是許久沒做這個了。”

    侯行玉臉上微微有些發紅道:“我也是隨口說的,我小時候家貧,一到開春摘野薺菜、扯榆錢、拔甜草根,捋椿芽,四處找口糧,這東西算是難得還能吃過入口的,想來許大人是不稀罕這樣賤物的……”

    許寧道:“任它甚麼賤物,到拙荊手裡,那也能做成美味佳餚。”

    寶如臉一紅:“這東西不管怎麼做也無非是和著玉米麵蒸上或是裹了雞蛋麵油炸,要麼便做成餡餅,還能做出甚麼花兒來。”

    許寧在外人面前一貫莊重肅然的,今日卻彷彿忽然輕浮起來:“夫人做的,那自然都是好的。”

    寶如被許寧的厚臉皮驚呆了,心知肚明這是又吃起陳年老醋來,便拿了那筐子榆錢起來道:“我先去做些吃食,你帶著孩子玩吧。”說罷便去廚房。

    許寧自覺勝利,志滿意得,一邊逗著孩子一邊與唐遠說話:“便是要考武舉人,也是要唸書的,我託人讓你進太學如何?”

    唐遠有些遲疑道:“聽說那裡頭不少官宦子弟,我不想去,還是就在外頭就學好了,我學問上並不大長進,進去要被人笑。”

    許寧笑了聲:“誰笑你,你就打他。”唐遠睜大眼睛,裴瑄一旁放聲大笑,侯行玉怯怯道:“伯父也讓我入太學讀書,我也有些怕,伯父還是堅持。”他雖然對伯父親切,卻也知道伯父被人看不起,自己以宦官養子的身份進去就學,只怕要被人看低,心中十分害怕,又不敢推卻伯父的好意,如今受傷了能不進學正鬆了一口氣。

    唐遠被許寧開導,原也不是個拘泥怕事的人,便笑道:“不若侯小公子與我一同入學,也算有個伴兒。”

    侯行玉沒想到唐遠會邀他,有些結巴道:“真……真的嗎?你願意和我一起?”一邊又有些遲疑,恐怕唐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猶猶豫豫道:“我伯父的身份……你和我一起,怕被人恥笑……”

    唐遠滿不在意道:“沒聽我姐夫說麼?誰笑我們,我們就打他!”

    侯行玉抿了嘴也笑了,幾個人說得正開心,卻看到有僕婦進來通報:“外頭有侯姓夫婦帶著孩子,說是侯小公子的生身父母,接了信知道他受傷了,特來探望。”

    侯行玉“啊”了一聲道:“大概是我伯父通知了我爹娘。”眼裡不由有了點期盼之意。

    許寧便道:“請他們進來吧。”一邊又對侯行玉道:“論理你家裡的事我不該置喙,只是我看你嗣父既然待你甚好,又已過繼了,你該改口就要改口,他不勉強你改口是為你好,你若有心報他待你的恩情,卻該早日定下名分,你生身爹娘既已將你出繼,你合該喚他們叔叔嬸嬸,既然讀聖賢書,這禮上便莫要給人留下話柄了。”

    侯行玉有些訥訥道:“我知道了,您說的是,就是一下子改口不過來,伯父……爹也不勉強……也就含糊著過了。”

    許寧心內卻有所觸動,自感身世,起了身喚僕婦來將兩個孩子帶下去,準備見一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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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16:23:09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人來人往

    過了一會兒果然見到一對夫妻和兩個男孩進來,男子身子有些瘦削,臉上皺紋有些多,手腳粗大,顯然曾是個莊稼人,身上雖然穿著富麗堂皇的藍緞面料袍子,卻因不習慣穿長袍,總忍不住去撩那袍腳,而婦人則面目與侯行玉有些相似,也是穿了一身頗為華麗的簇新衣裙,頭上插著赤金首飾,兩個孩子身上也都穿著新衣服,卻都裁得有些大,顯然是鄉間的習慣,給孩子做的衣服總要做大些預留長大長高。

    為首那男子一進來便先看到了許寧,許寧雖然年紀輕,卻甚有威嚴,旁邊知客連忙提醒道:“這是我們老爺許學士。”

    他一對上許寧的眼睛,也不知怎的膝蓋就軟了下來,跪下來行禮道:“草民見過許大人。”他身後的妻子兒子慌慌張張也拜了下來,許寧也不知怎的心裡忽然一笑,自嘲了一下,上前扶起道:“起來吧。”一邊和藹的問了問他們的姓名,原來侯雲松這名還是他從前伺候過的貴人賜下的名字,他弟弟名喚侯鐵牛,大家也喚他侯二,許寧說了幾句閒話,才對侯二道:“令兄在宮中當差,難以照顧孩子,令侄救了犬子才受的傷,大恩不可不報,我們定會好好照顧他的,你們且也放心。”一邊又轉頭對侯行玉道:“與你叔叔嬸嬸見見,也不必太過勞累了,一會兒我吩咐廚房安排宴席,門房備好車馬,你叔叔嬸嬸用過飯後便備好馬車送他們回去,不必擔心。”

    一邊施施然起了身,叫了侯行玉身邊兩個伺候的小廝過來敲打道:“好生伺候著,機靈些,莫要讓小公子累到了。”便起身道了聲後頭還有公事,失陪了便出了院子,裴瑄和唐遠早見勢避入了自己房中。侯二本來以為自己親生兒子救了這大老爺的親生兒子,定能得到禮遇,沒想到這官爺和氣歸和氣,說話卻十分客氣疏離,自己想像中的感激涕零,重禮感謝,親自相陪,款待全家這樣的事情卻都沒發生。

    細想起來自己見過最大的官兒也都是這樣架子大的,再說如今兒子已出繼,大概大哥對外說侯行玉是自己兒子了,人家的感激重禮自然也是要沖著大哥去,雖然知道名分上就是這個理兒,心下卻都不免有了些失落,賠笑著送走了許寧,才笑著對侯行玉道:“這位許學士待你可好?”

    侯行玉有些不習慣一貫待自己冷漠的父親如此和聲細語,舌頭打了結一般的說了幾句,旁邊伺候著的小廝開口了:“許學士可是探花出身,最是知禮不過的,許夫人可是親手下廚做飯給我們哥兒吃,許學士更是親自看藥方,問太醫醫治情況,又贈了好幾本書給我們哥兒。”原來這次侯行玉出事,侯雲松回去立刻辭了那刁滑僕人,另外挑了最得力機靈會說話的小廝來許府伺候著,又挑了老成持重的僕人一旁指點。

    侯二看到兒子如今雖然還是細聲細語的靦腆,但是看著適才那許學士也是一派舒緩溫和,說話輕聲細語的,兒子如今又一身華貴衣物,書僮僕人一屋子伺候著,不由對這個兒子有了些敬畏,問了幾句傷口的事,兩個弟弟看他屋子裡擺的用的穿的,無一不精美,都露出了羨慕的眼神,卻因為上次去侯雲松外宅的時候剛被教訓過,這裡又是陌生府邸,不敢多說話,只是忍不住問他:“那許學士待你這麼好,會不會以後給你官兒做啊,又或者像戲文上說的,把女兒嫁給你?”

    侯行玉被嚇了一跳,慌忙道:“不可胡說!許大人的女兒才垂髫呢!大家小姐閨譽重要,莫要亂說。 ”

    侯小弟臉上一鼓咕嘟了嘴兒,卻到底沒敢生氣,見過許大人和引他們一路進來的人,才知道以前他們覺得侯行玉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結果這些大人們都是這般說話,語調舒緩,禮節嫻熟,氣勢威嚴,而如今大哥也彷彿躋身於其中,儼然是個官宦小公子了,他們難免想著若是自己過繼了,是否如今能享這些榮華富貴的就是自己了?

    不說侯家一家人如何羨慕嫉妒,又是如何叮囑侯行玉將來莫要忘了提攜兩個弟弟,侯行玉只是應著,嘴裡卻改了口將自己生身父母都叫叔叔嬸嬸,果然生父生母有些不喜,卻也說不出什麼,只好蒼白地說些讓他好好養傷的話,只是吃過飯後,便被送走了,車上放了些不厚不薄的禮,並不失禮,卻也不十分親熱,與他們心中想著這般大恩無論如何也該能賺上個上百兩銀子甚有差距,少不得埋怨了侯行玉几句。

    寶如炸了那綠粉嘟嘟的一串一串榆錢,給侯行玉送過去,又給孩子們嚐了新鮮打發他們去睡午覺,看到許寧從外頭回來,若有所思,寶如笑問:“什麼事情呢?”

    許寧含笑拈了個榆錢窩窩頭,嚐了口道:“倒是很久沒吃過了,只是今日看到侯行玉生父母,有些想起自己從前來。”

    寶如笑了聲:“他父母莫非看到如今孩子得了你這大官兒的青眼,又有些後悔起來?莫非今日又鬧起來要歸宗了?”

    許寧搖搖頭又笑:“其實天下哪有這麼多像我爹娘這樣的呢……再說了過繼與出贅也不同……有了出息一樣能幫扶家裡……他們自然不會隨意反悔。 ”

    寶如點頭笑:“那是,過繼不管怎麼說也是要承繼香火財產的,妻妾任娶,當家做主,你這出贅卻是賣身一般要聽妻子的話了,也難怪你忍辱含垢多年心裡仍是不甘心。”

    許寧看了她一眼,眼神難辨:“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算了,和你說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麼——前頭有帖子送過來,居然是秦娘子要嫁了。”

    寶如一愣,又一喜:“她終於要嫁了?”

    許寧點頭:“那邊聽說原配妻族裡十分反對,他退回前妻所有嫁妝,又花了許多銀子打點,那邊雖然沒有點頭,卻也沒有再站出來反對。兒女聽說也不喜,他卻提出了辭官,聽說他身上原有個甚麼將軍的蔭封爵,提前將這爵位給了兒子,又把錢都分了給兒女分家,聽說打算婚禮舉辦後便要回鄉。”

    寶如想了一會兒嘆道:“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也難怪秦娘子終於敢嫁,只是從良官妓再嫁,宴席恐怕沒甚麼體面人坐席,我若是他們,還不如回鄉後再舉辦婚禮也少受人的非議些,畢竟還有原配的族人在呢,若是鬧大倒不好。”

    許寧笑了下道:“這京里不合禮節的事還少麼,本朝就有軍妓梁氏從良嫁人,以妾室之身得封國夫人的前例在,又有連妾室都封了誥命的重臣呢,他既辭官,自然無人理他要娶何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到那日我們去坐坐。”

    寶如抿嘴一笑:“這樣也好。”一邊與許寧熱絡說起要送的禮來,倒是真心替秦娘子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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