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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張晚知 -【鳳還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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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7: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生活

  次日清晨,天剛剛亮,院子裡便傳來了有人起身打水的聲音。我起身推窗一看,原來卻是老師起得早。我睏旽的打個呵欠,半瞇著眼準備起身梳洗。

  「老師,又不用值守,你起這麼早幹嘛?」

  「年紀大了,血氣虧,睡不穩,還不如早些起來。」老師說著,對我揮揮手,笑道:「年輕人貪睡不足,妳不用早起,再睡會兒吧。」

  老師都起來了,我哪裡還睡得下,趕緊起身梳洗。三小聽到我和老師起床的聲音,都忍不住呵欠抱怨,慢吞吞地穿衣梳洗。

  「輕點,別吵醒客人了,梳洗好跟著我和老師跑步鍛練身體去。」

  我料想廚房和馬廄裡睡的鐵三郎和張典應該還在睡,便和老師輕輕地出了院門,領著三小晨跑鍛鍊。

  這院子左側有村落莊園,右側卻是無法開墾的石山,後面有塊買院子時附送的平整地,賦稅極低,可惜卻是苦水貧地,種不得糧,也不好住人。好在那地靠著家裡接水吃的河流,如果起兩座水車,用水力建個造紙的作坊,供給家裡用紙之餘,或還可以外銷賺點錢,也不算全無益處。

  現在那荒地還空無一物,正好做晨練的大操場用。

  在宮裡的時候,早晨鍛鍊只能沿著太醫署的院牆根跑圈子;如今出來了,早晨跑步有這麼塊寬闊地方,由不得三小歡呼雀躍,活似脫了籠頭的牛犢子,在荒地上撲通地橫衝直撞。

  老師年紀大了,就由我陪著跟在他們後面慢跑,跑了一圈回來,在院門口與明顯也是剛從外面晨練回來的張典和鐵三郎迎面碰上。

  我看二人衣裳透濕,頭髮上也沾著水珠,大為詫異:「張兄,鐵三哥,你們不會在老師都還沒起來的時候就出去了吧?」

  「張大哥習慣五更起身練武讀書,這些年兄弟們都被帶習慣了。」鐵三郎拍拍腰間佩的環首刀,嘿嘿笑道:「不過張大哥自那次傷後,現在都還沒恢復,最近對練都是我贏,也算出了往年老是挨揍的氣。」

  我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俊不禁:「武力你贏了,兵法謀略呢?」

  鐵三郎一拍胸脯,大抱大攬:「嗨,那有什麼好說的,給我三千人馬,我定能破敵三萬。」

  「那給你三萬人馬呢?」

  鐵三郎頓時撓撓頭,不過他臉皮厚,這種程度的說笑卻不會讓他覺得丟面子,反而誠實的說:「三萬人馬,我統率不來。」

  眾人大笑,我手一指身後的三小,笑道:「治軍統兵是多難的事,鐵三哥能領三千兵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可不見我連三個小鬼頭都治不好?」

  黃精嘻嘻笑道:「姑姑,妳要治我們嗎?妳以前可是說過,只要我們做事有分寸有擔當,妳只支持,絕不約束,可不興反悔。」

  七人說說笑笑,各自回去重新梳洗。赤朮治庖是把好手,攬了做早餐的重任,我在旁邊起火打下手,過不多時便煮一大鍋小米粥和蔥餅上來,招呼大家圍席進膳。

  屋裡七個人坐著吃早餐,除了老師和張典是謹守「食不言」之禮的人以外,我和鐵三郎、三童都是一邊吃就一邊說話。

  「姑姑,咱們這院子開闊,可以養些雞鴨鵝,養得好了我們以後就能天天吃雞蛋,吃不完的就提去橫門賣……」

  黃精說得眉飛色舞,白芍卻在一旁哧笑:「養那東西除了弄得滿院子又臭又吵又髒抵什麼用。照我說,姑姑,咱家最要緊的是買兩條狗養著護院;買頭驢子,以後姑姑要去醫署輪值和外出行醫……」

  赤朮大約是見黃精他們爭得熱鬧,也忍不住湊一嘴:「姑姑,咱家後院那塊荒地可以開幾個池塘,從河裡引水養魚……」

  「先買雞鴨鵝,可以生財!」

  「先買驢子和狗,可以持家!」

  「挖塘做魚池,省得那麼塊地占著賦稅又不生息!」

  三童各抒已見,爭持不下,頓時吵作一團。

  家裡雖然還沒有養雞養狗,但看到他們吵架時那挽袖捋肘的樣子,我已經能夠預見未來那雞犬不寧的生活場景了。

  可平常人的生活,不正是由這些柴米油鹽醬醋之類的雞毛小事累成的嗎?

  有他們這樣賭氣爭鬥,家裡的氣氛才算是真正的活躍。

  我咬著蔥餅,喝著米粥,將三童的爭執當成加味的醬料,聽得是津津有味——其實三童未必真的一定要買他們提出來的東西,而是他們初出宮來,一方面為自己重獲自由興奮,另一方面則急於經營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家園,所以才會如此忘乎所以的吵成一氣。

  「行了!都別吵了!」

  老師終於吃完了早餐,一聲大喝,將眼睛睜得鬥雞似的三童鎮住:「吃飯的時候也吵,不成體統!今天什麼都不許買,先祭神靈安居。阿遲,老師想將歷年行醫的心得都錄寫出來,編一部醫經,以後都不想管這些俗務,妳要多費心管教這三個小的,免得他們惹出什麼禍來。」

  老師有將治過的典型醫例記下來的習慣,我早料他那是在為編纂醫經做準備,聽到他這決定,也不覺得奇怪,只是問他:「老師,編纂醫經是件大事,需不需要我替您找幾個助手?」

  「過幾天太醫署的幾位老兄弟都會請辭,和我一起編纂醫經,他們門下弟子眾多,一起編纂醫經也不用外面請人。不過妳說的那紙坊得儘早替我造起來才好,免得紙不夠用。」

  老師說著,想了想問道:「最近辦的事多,家裡是不是錢不夠用?」

  一提到錢,連一旁猶自以目廝殺的三童也頓時焉了下來,不再爭了。

  我知道老師是個沒多少經濟觀念的人,能問到這一句已經十分不容易,不禁一笑:「老師放心,咱家雖說不算富裕,但日常支度用的錢還是足夠的。」

  跟老師說是一回事,不過早膳後我仔細一算現在大家都已經想要用的各項開支,頓生志短之嘆。

  鐵三郎見我面有愁容,趕緊安慰:「雲姑姑,妳要是沒錢,我可以替妳借貸,不用擔心。」

  「行了,你們那一群多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真有錢也不會大把年紀還說不成親了。別說我現在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是到了,也不能讓你們去替我借貸。」

  我再仔細查點了一下從宮裡帶出來的物件,終於還是挖出幾件能賣好價的東西來,卻是去年秋天我用冷萃法提出來的幾瓶桂花香精和薄荷油。

  長安城是當世大城,各種名貴的香料都有,但用冷萃法提出來的香精,卻只我一個人有。且由於這些東西都是我實驗得出的,暫時無法量產,稱得上一時之稀。如果將它們托到胡商手裡,請他們往王侯公卿家販售,必能得到高價。

  我算計停當,把香精托給張典和鐵三郎,讓他們替我找人變賣,便安下心來。遵從老師的意率三童拜祭水神和火神,在神位前張上香火,算是正式安居。

  這個時代還是一日兩頓飯,我在宮裡十分不習慣,如今有了自己能做主的地方,自然立即實行三餐制,過上了中午也吃飯的「奢侈」生活。

  過了兩天,賣香精的錢到手了。我手頭寬裕,一面依老師的要求請鐵三郎他們在荒地上起作坊造水車,開造紙坊;一面在橫門外租房開了間平康醫館,前堂門診,後院列為住院部。

  這年頭有住院意識的人極少,住院部閒置的房子多,就成了老師和他那些老朋友編纂醫經的議事之所。

  有這群昔日赫赫有名的老太醫們坐鎮,雖然他們並不給人看病,但這醫館的名聲還是傳揚了開去。一開始是長安城各醫館的醫生聽說原為太醫署供奉的老先生們編纂醫經,本著交流學習的心態常帶著弟子學徒前來請益,後來病人們聽說這裡名醫彙集,對醫館的信任度大為提升,就經常跑來看病。

  我搭了這些老大夫的順風車,聘了四名有真材實學,又想跟編纂醫經的老先生學習醫技的遊醫坐堂,落在自己身上的擔子便輕了許多。

  這醫館外有期門軍衛士常來打雜幫忙,無賴流氓不敢招惹;內有名醫如雲往來,問脈斷案少有失手,我又有專治疑難雜症的薄名,在長安城裡口碑甚佳。半年下來,竟辦得像模像樣,除去規模太小以外,跟後世的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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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8:09 |只看該作者
【卷二‧翔空】

第二十一章:議親

  六月,朝廷下了道震驚天下的詔令:先帝期曾經選侍過的內命婦,位在三夫人之下、年未滿四十、沒有生育、有娘家可依者、無家依而願意出宮者,都放出宮來,聽其嫁娶。

  先帝廟號一個「平」字,史官載其言其行皆平,無過無功。但實際上民間對這位承平帝卻多有怨言。承漢朝自開國以來,後宮嬪妃的數目一般都在五百以下,只有這位喜好遊樂的平帝大肆充實後宮,宮人總數計五萬,嬪御二千有餘,宮中奢糜之風大盛。

  六年前,齊略初登帝位,就有裁撤平帝后宮的風聲傳出,當時以宰相唐源為首的一批舊臣,為與太后和少帝爭執政之權,硬將此事壓了下來。

  齊略加冠後逐步收回權柄,在準備一展身手的時候,又遇上了太后病發,許多事情都沒辦好。直到現在他才借著越姬產子,大皇子齊沋滿月的喜訊,以代替赦詔的形式頒發恩旨,裁撤先帝后宮。

  整頓後宮,裁撤宮人在歷朝歷代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這道恩旨,連先帝曾經御幸、又有份位的嬪妃都算在了裡面。

  我在民間的時間一久,知道這年代本來就男女失衡,加上皇宮王室公卿貴族富豪都有廣蓄姬妾之風,可稱內多怨婦,外多曠夫。齊略此舉一下就放出了一萬六千餘名適婚女子,實在是利國利民的善舉。

  我初聽這道恩旨,暗暗佩服齊略的胸襟的同時,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羌良人位在三夫人之下,沒有子嗣,年紀尚輕,又是滇國送進來的人,正符合外放的條件。難道他竟真的捨得將自己的意中人也送出宮來,再不相見?又或者,他會將羌良人送出來,又換過另外一個身份送回去?

  齊略與羌良人的事,本是我絕不該想的,可不知為什麼,思緒飄散開來,卻似著了魔一般,竟讓我沒辦法移開心思。

  我正胡思亂想,醫館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嚷,鐵三郎和張典領頭,帶著一群時常幫我打雜期門衛跑了進來,一面跑還一面嚷:「雲姑,這次如果妳不幫手,可要死人了!」

  他說得危急,把我嚇了一跳,問道:「你們難道又跟羽林郎鬥氣打架,鬧出什麼事來了?」

  宮掖期門軍多是招自京畿附近的庶族弟子,與基本上全是士族豪強出身的羽林軍素來不和。從嚴極以武藝技壓宮禁七軍後,羽林軍已經連續八年沒能在天子秋獵的演武大會上奪得名次,雙方的嫌隙愈來愈大。近年來已經不止私下經常爭鬥,就是在御前也前有衝突。嚴極的斷腿和張典上次的重傷,都是由此而來。

  所以我一聽到鐵三郎說到要死人,立即以為是期門軍和羽林軍又發生衝突,有人受了重傷。

  「沒有沒有!自從嚴大哥的傷好以後,我們都沒有再找羽林軍的麻煩了。」鐵三郎連忙擺手,沖我道:「我是替期門衛裡的幾個好兄弟來求妳借錢應急的!」

  我十分好奇:「你說得這麼急,借錢是幹什麼?」

  「娶親啊!」鐵三郎心急火燎的說:「雲姑,妳知道禁中放宮女出來的事吧?期門軍中好些個兄弟都有看中的人。可娶親是要彩禮的,兄弟們都在發愁呢!」

  原來禁中這次有不少無家可依又想出宮的女子,皇后體察下情,索性奏明瞭太后,允許她們在宮禁的未婚衛士裡挑選夫婿,就在長安城落地生根,開花結子。

  宮禁共有七軍;鳴鸞、三署郎二軍是太后親衛,駐長樂宮;虎賁、龍驤、羽林三軍都是天子衛士駐建章、未央二宮;鳳翔軍是皇后衛士,守掖庭;這都是從全國各地大小士族裡挑選出來的貴族,雖然未必個個富裕,但也不會愁娶媳婦的錢。

  只有期門軍值守六宮的宮門,基本上全是關內的寒門子弟,不少人連房子都沒,只能以營為家。期門軍在宮禁七軍裡地位最低,人數最多,又最窮,這次宮裡放出來的下級宮女,多半都選了期門軍的衛士為配。

  這些從六宮裡出來的女子,雖然年齡放在十三四歲就嫁娶的民間風俗裡來說,都是老姑娘。但實際上,她們有良好的教養,一技之長,容貌都不差。堪稱同時代中的女子裡的中上人品,就是多少有一點點環境造就的嬌氣,要的彩禮錢不低。

  我也是宮裡出來的,明白她們的心思:她們要彩禮錢不是純粹貪財,而是看對方有沒有娶她們過門的財力和決心——都是宮裡浸了十幾二十年的人,遠不像鄉間的天真女子,以為真能有情飲水飽。不要求丈夫富貴,但也決計不能嫁家徒四壁、而又沒有信心養活婆娘的窮鬼。

  期門衛的月俸有十五石,如果不是像張典鐵三郎他們那樣好武成癡,老愛往西市買刀槍箭戟,衣裳鞋襪磨損太快,偶爾也往章台那邊走動,養個老婆還是夠的。

  「娶親是終身大事,如果你們想好了負擔家庭的責任,我當然鼎力支持。精精兒,把醫館賬上的餘錢劃出來,借給鐵三哥他們。」

  「這錢一個也不能借給你們,姑姑也要置嫁妝的!」黃精一下從櫃檯裡跳了出來,兩眼圓圓地瞪著鐵三郎等人,再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叫道:「姑姑,妳糊塗了!妳自己都要議婚了,卻連套像樣的簪釵環珮都沒有,哪還有錢借給別人娶親?」

  「妳要議婚?」

  張典齊聲問我,我莫名其妙,望著黃精:「我什麼時候要議婚了?」

  「先生早替妳相中了幾個侯門公子,這些天他明著是去太醫署修訂醫經的材料,實際上是去替妳觀察未來夫婿的人品的!」黃精沖我橫眉豎眼的,顯然對我的遲鈍大為惱怒:「先生其實也沒有故意瞞妳,妳自己不留心,還好意思來問我。」

  我恍然大悟,但對老師替自己選擇對象卻也並不反感,因為他是局外人,能夠充分考慮各方面的綜合因素,看走眼的機率遠比我要小。

  「老師替我擇婿,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成。我的嫁妝現在還不必急著置辦,鐵三哥他們的婚事卻迫在眉睫,你先把錢拿出來吧。」

  黃精見我執意要借錢出去,只急得眼紅手癢,居然撲在錢櫃上就耍賴不起來了,把我和鐵三郎等人看得既尷尬又好笑。

  我被他纏得無法,只好低頭哄他:「精精兒,姑姑以前也是借過錢給鐵三哥他們的,結果他們不止還了錢,還時常幫我們做事。你這半年在外面掌櫃,如果將借錢出去再收賬看成是筆買賣,你說這筆買賣合不合算?」

  無論是我家住的院子、院後的造紙作坊還是醫館的建設,鐵三郎他們都居功至偉。黃精雖然跟他們常不對盤,但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

  「這樣好了,借錢給他們也可以,不過他們除了還錢以外,還得幫我在屋後的荒地裡開一個二十畝闊的池塘抵利息。」

  我家院子後的荒地土硬石頭多,開一個二十畝闊的池塘,連上引水渠等附屬設施,少說也要二十個壯勞力一年辛苦,黃精可真是太會打如意算盤了!

  我目瞪口呆之餘,忍不住拎住他的耳朵氣罵:「你這小子,簡直就是黃世仁的兒子……不,黃世仁都只能做你的灰孫子!對好朋友放高利貸?你討打是吧?」

  把錢借給眾期門衛的士兵後,我有些心情鬱悶,看到今天醫館的病人病不重,人數也少,有坐堂的醫生就能應付,索性出了醫館,向東市那邊走去。

  張典和鐵三郎居然沒跟急著去下聘娶親的眾衛士一起走,卻落後幾步陪著我一起逛街。

  我有些詫異的問:「難道你們不用去準備下聘?」

  鐵三郎抹抹腮邊的大鬍子,顯然有些鬱悶的說:「她們都沒看上我。」

  他的身材比普通人大了兩號,外相威猛,大有凶煞之氣,宮中那些女子看不上他,卻也正常。只是他雖然外表粗魯,但心地純良,有情有義,重外相者失之珠玉,卻也叫人惋惜。

  好在鐵三郎天性樂觀,神經頗粗,沮喪一下便過了,哧道:「不過,我也看不上她們。」

  我寬慰他幾句,見張典在一旁默不作聲,便移開話題笑問:「子籍兄,你呢?」

  張典與鐵三郎他們這些有名無字或者索性以排行起名的寒門子弟不同,據說祖上乃是新莽時的武將世家。雖然張氏入承漢朝來,門庭毀敗已百餘年,但張典卻還是依足了士族之禮起字「子籍」。

  「無良配。」

  張典簡略無比,我本以為他是想娶個高門大戶士族女子,轉念卻想到宮中遣出來的女子最差的也是良家子出身,不乏高門貴第。張典一口回絕,足見他心裡必是另有打算。

  「子籍兄,這六宮出來的女子數目眾多,哪能尋不到良配?你年歲已然不小,眼光還是莫放太高吧。」

  這半年來跟張典他們時常來往,情份日漸親厚,說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不甚拘禮。

  「眼光高也好,低也罷,總要合眼,方為良配,否則何必相強?」張典望著我,微微一笑:「雲姑,妳只說我和三郎的婚事,怎就不想想自己?」

  他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我一眼瞧見,心中突爾一慌,趕緊移開目光,去看市衢中的人流。

  正心情煩躁,迎面一群嘻嘻哈哈說笑的少年走了過來。被眾人圍在中心的少年尚未加冠,膚色略黑,細眉挑媚,明眸含情,唇邊一點紅痣,明明是男兒身,笑起來竟有幾分女子的風流嫵媚之氣。

  那少年的長相美麗奇異,我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那少年顯然已經習慣被眾人注目,見我看他,不止沒有惱怒,反而明眸一動,斜視著我一笑,儼然就是色狼放電勾小女生的常用手段。

  我被少年略欠高壓的電眼一掃,才意識到這小子是在沖我放電,微微一怔,心裡煩躁微散,忍不住噗哧一笑,讚道:「這少年的相貌,就是放在女子裡也是萬裡挑一的精緻美人,生得真好。」

  張典也轉頭看了那少年一眼,微微皺眉:「那是費城侯的庶子高蔓,長安城裡有名的輕薄兒。」

  我聽他意有所指,不禁一笑:「子籍兄不必擔心,雲遲不是容易上當受騙的人。」

  不料我們不再理會那群少年,那群少年卻突然停下腳步,一齊轉頭向我們這邊看了過來,高蔓更是大叫一聲:「慢著,兀那女子,妳可是太醫署女祇侯雲遲?」

  他剛才過去的時候明明不認識我,怎麼這時候卻突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是,高公子有何指教?」我感錯愕,應了一聲,仔細的打量那群少年,想看出是誰認出了我,又是何故使這群紈褲子弟停下腳步問訊。

  這群少年有十一人,個個衣錦著綢,服飾華貴,滿面驕矜之氣,看上去就知是長安豪貴家的出遊的紈褲子弟。

  鐵三郎看那群少年極不順眼,忍不住撇嘴道:「雲姑,我們走吧!一群無賴輕薄兒,有什麼好客氣的。」

  鐵三郎這話一出,眾紈褲子弟個個都怒色上面。高蔓對鐵三郎冷笑一聲,話卻沖我說:「雲祇侯,妳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與男子結伴同行,招搖過市,這不是為婦之道吧?」

  此時男女大防在上層十分看重,越往民間卻越是稀疏,長安城裡與男子結伴同遊的女子遍地都是實在犯不著專門為此來說什麼「為婦之道。」

  這小子明顯沖我來的,但我自忖以前從未見過他,更說不上與他有隙,卻不知他這樣針對我是何緣故。

  我心中微詫,旁邊的張典已經替我反責道:「高蔓,你無禮攔阻,妄言垢人,居心險惡,用意何在?」

  高蔓嗤了一聲,銳聲道:「我自跟我父親替我相的未婚妻子說話,關你什麼事?」

  他的話在我耳裡打了幾個轉,我才體會到其中的意思,驚得我差點一頭撞到街邊的酒旗桿上:難道這就是黃精嘴裡,老師替我相中的人?不可能吧!

  「高公子,你弄錯了吧?」

  「我怎麼可能弄錯?我父一天到晚都在家裡念叨,說妳定是房能叫我收心養性的賢妻,已經幾次找妳老師說親了。」

  「這不可能!」我莫名其妙,費城侯高適的大名我是聽過,但活人我卻沒見過。他怎麼可能突然就知道我這麼個人,還找老師提親?

  高蔓卻不理會我的驚詫,只走近前來,用十分挑剔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的打量了好幾遍,連連搖頭:「雲遲,我父說妳必會是我的賢妻,可妳知道做我的賢妻要有什麼條件嗎?」

  這小子敢情以為我想攀侯府高枝,將我看成任由他挑挑揀揀的對象了。

  「我不知道……」我也沒興趣知道——後面這句話我還沒說,高蔓已經把我的話截斷,自顧自的說了下去:「要做我的賢妻,她必須要有毛嬙之姿,西子之色,褒姒之嬌,息姬之豔,嫘祖之能,齊嫫之德,樂妻之賢……」

  他一股腦兒地說下去,聽得我和張典是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鐵三郎直接了當地罵了一句:「這小子失心瘋。」

  張典則含蓄了許多:「有這般姿容德行的女子,早入了帝王家,幾時輪到這黃口小兒胡言亂語?」

  我初時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激得有點火氣,但聽到後來,卻是啼笑皆非,等他說完後便強撐著笑問:「高公子,雲遲固然不知你要擇妻的標準,但雲遲擇婿的標準,你大概也是不知道的,要不要聽聽?」

  高蔓愕然,我也學他剛才的表情,根本不管他,只管說自己的:「我要擇的夫婿,要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年要滿二十二歲,身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

  張典和鐵三郎這時候極有默契的看著高蔓,一齊搖頭,發出兩聲意義不明的嗟嘆。

  高蔓微一錯愕,突然叫道:「慢,妳這是前漢孝武朝東方朔的妄言,怎能當擇婿標準?妳分明是存心戲弄人。」

  他說的那些擇偶條件,又何嘗不是戲弄人?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拱手道:「高公子,天上的飛鳥,不能與水中的游魚相交;昆侖的玉石,也不能配東海的沉沙。雲遲自非如君所欲的良配,公子也非雲遲心中的佳偶,長輩一時戲言,何能當真?你我就此相別,但願此後莫再相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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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疑問

  別過高蔓,我和張典鐵三郎都收了方才戲言的輕鬆愉悅,都沉下臉來。

  「雲姑,妳自回家去吧,我替妳打聽一下范先生究竟替妳相了什麼樣的人家,對方的人品如何。」

  張典一指高蔓那廂,眼裡怒意難掩:「雲姑,以妳的人品才學,若要妳屈尊嫁予那樣的無知小子,直如鮮花插在牛糞上。」

  鐵三郎在旁邊接了一句:「錯,那小子連牛糞都算不上,最多是糞坑裡的臭石頭。牛糞還能養花,臭石頭除了熏人可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原來鐵三郎這日常口舌笨拙的人損起人來,是這麼刻薄惡毒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無語。

  張典快步離去,鐵三郎卻催我還家。

  我想到剛才碰到的高蔓,心裡不舒服,卻不想回家:「鐵三哥,咱們去找間酒肆喝了酒再回去。」

  鐵三郎聽我提到喝酒,有些意動,卻又為難:「咱們現在哪來的錢買酒?」

  我啞然,想了一想,才記起一件事來:「前面的杜康酒肆是跟我家醫館來往日久,關係親密,掛賬不成問題。咱們今天先去喝酒,月底有錢再結帳也不遲。」

  杜康酒肆位在北闕甲第與西市在近橫門的交連之處,據地甚廣,卻是一座四合院,院子裡假山園林別緻風雅,房屋以抄手遊廊溝通,卻是消暑避寒的好去處,平日裡客似雲來,十分熱鬧。

  我為了得到大量的醫用酒精,將蒸餾酒的方法教給酒肆的釀酒師。如今醫館跟杜康酒肆屬於密切的合作夥伴,兩方來往密切,那掌櫃的卻跟我相熟,見我帶客上門,覺得十分意外,笑道:「雲祇侯是來找范老大夫的吧?」

  「不是,老師也在這裡喝酒?」

  我有些詫異,就想去找老師問問自己的婚事,那掌櫃聽我問,便笑:「是啊,范老大夫今天興致倒好,居然是和平輿王殿下一起來的。」

  這個時代還留有春秋古風,沒有把治下子民當奴才教導的惡習。長安城的民眾雖然還沒有尊嚴與人格這樣清晰的概念,但實際上卻十分自矜身份。如果不是奴婢出身的人,對王侯公卿雖然也守禮敬畏,卻斷不會奴顏婢膝。

  平輿王來這平民酒肆裡喝酒,他們除了派最好的店伴和舞樂伎之外以示尊重外,並不會特別的奉承,說起來顧忌也不大。

  這種屬於強國、自由民才有的心理,我初脫奴籍起出宮禁時還十分感慨,現在卻只覺得平常。聽說老師跟平輿王在一起喝酒,我便收了去見老師的念頭,笑道:「既然老師和平輿王在一起,我就不打擾了。勞你另替我和鐵三哥尋個清靜些的屋子吧。」

  「好說,我叫個哥兒領你們去。」

  掌櫃的喚了個手腳伶俐的店伴,將我和鐵三郎領到四合院最深處的小雅間裡。我問了鐵三郎想要的酒饌,便下了牌子:「給鐵三哥來兩斤小牛腰肉,兩份湯餅;給我來兩份時鮮果子,兩份新釀蜜脯。給鐵三哥打兩斤冬藏的新酒,給我溫半斤青杏酒。」

  這杜康酒肆釀的果酒有股十分適合女子口味的醬香,我都有點酒癮。鐵三郎的酒癮比我只大不小,酒饌上來,他二話不說,先倒了兩碗足有八九兩,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解了饞蟲以後,才一拍案几笑道:「沒得說,這名店釀出來的酒就是不一樣。唉,我要是討婆娘,定要討個會釀酒的。」

  我忍俊不禁:「酒是官榷之物,你要敢私下釀酒,就別想吃酒了,先到官中吃荊條吧。」

  提到荊條,鐵三郎臉上突有古怪之色,笑道:「雲姑,前兩天武子找妳拿跌打藥酒,又不說哪裡受傷了,其實那小子是跟他婆娘吵架……」

  我嚇了一跳:「他打小弟妹了?」

  「沒的事!是武子被罰跪荊條,膝蓋和小腿腫著呢!」

  我被這話噎了一下,忍不住撫案大笑:武子是期門衛的火長,一身武力,他那才十四歲、身量都還沒抽出來的小妻子就是有十個捆在一起,也別想打贏他一條胳膊。可他居然會被妻子罰去跪荊條跪得膝蓋腫,這可不是一般的怕老婆。

  兩人正說些市井街頭的雜碎趣事,方才給我們上菜的店伴突然引著個葛衣僕役打扮的人敲門進來。那僕役伏身行禮,笑道:「請問姑娘可是太醫署的女祇侯雲姑娘?尊師范老大夫就在肆中的西樓甲二室裡與家主平輿王宴飲,聽人言姑娘也來了肆中,特命僕來請姑娘過去同飲。」

  我和鐵三郎驚詫無比:平輿王齊勰是天子早亡的叔父南陽王娶了太后堂姐後的獨子,雖然他本身沒有什麼才能,是個只封了虛銜的親王。但論到血統和身份,卻是真正的天皇貴胄,龍子鳳孫,其顯赫並不比裂土居國的諸侯王差。

  老師與平輿王宴飲,居然派人來叫我,這事實在奇怪。我細看那僕役的表情,隱約覺得他也在打量我,更覺不安,問道:「未知王爺有何要事?」

  那僕役從容回答:「好教雲姑娘得知,並非王爺鈞旨召您,而是尊師范老大夫傳令,讓您前往。」

  若是平輿王來召,我自當設法推託。但老師的傳召,我卻不能不去:「鐵三哥,你在這裡自飲,我去看看老師。」

  老師和平輿王宴飲的雅間就在我和鐵三郎側對面,湘簾半捲,裡面細樂柔婉,舞袖旖旎,老師和平輿王都正凝神聽樂觀舞。那僕役領著我輕輕地走進室內,也不揚聲,示意我先在下首虛席上坐了,靜待曲罷舞歇。

  我先看了一眼老師,見他沒有什麼表情,心裡更覺奇怪,目光悄悄轉動,向尊位上的平輿王看去。

  平輿王側臥在青竹席上,一身泥金滾邊的石青雲錦寬袍鬆散鋪開,我一看到他的臉,頓時全身一僵——他的長相,實在太像一個人了!

  是了,平輿王的父親是他父親的哥哥,母親是他母親的堂姐,這既是堂兄弟也是表兄弟的兩個人,身上流著近半數相同的血液,長得相像,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可他不是他,只是相像而已,不是他。

  他的膚色要比平輿王黑;他眼睛要比平輿王小;他的眉毛要比平輿王濃;他的鼻樑要比平輿王的直……還有,平輿王敷粉施朱,穿著明豔華奢;但他卻從未有施朱著粉的舉止,穿著的顏色都遵循著五色更替的原則,從不著非正之色。

  我已半年未見到他,可腦中竟是如此自然的浮現出他的影子,並且他的容貌竟在記憶裡顯得如此清晰,一見到平輿王,很自然地就將二者細微的差別之處都一一比較了出來。

  一顆心在胸腔裡怦然狂跳,劇烈得讓我一時平復不了,只能低頭,深深地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樂聲停止,尊位上傳來一個拖著長腔的聲音問道:「范先生,那就是你的弟子,咱們朝中頭一份兒的女祇侯嗎?」

  「正是小徒。」

  我伏身頓首,順著老師的話給平輿王見禮:「雲遲拜見平輿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免禮。賜坐。」平輿王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但我在他的表情裡卻看不出多少善意或者惡意,似乎摻雜著好奇、失望、疑惑等評估性十足的表情。

  我又向老師行過禮,這才在老師下首的席上坐了,再看了老師一眼,見他的表情裡依然沒有什麼暗示,不禁有些心中惴惴。

  「雲遲,妳聽過剛才的歌,看過剛才的舞了,覺得怎樣?」

  「好聽,好看。」

  我回答得平淡,唯恐讓人看出自己剛才的走神。

  平輿王聽到我的回答,哈哈一笑:「就是這四個字?沒有別的好形喻嗎?」

  他的笑容讓我心頭震動,回答更是謹慎:「雲遲不通曲律,分不明樂器名稱;不懂舞蹈,看不清舞藝之韻。只知道看這舞蹈悅目,聽這曲子動聽,卻不知道要怎麼形喻才恰當,所以殿下垂詢,雲遲就只有這四個字可答。」

  平輿王的臉色微沉,問道:「妳不通曲律,不懂舞蹈,那妳會不會文章辭賦?狩獵遊樂?」

  他這問題太令我摸不著頭腦了,我平聲回答:「雲遲愚笨,那文章辭賦是寫不來的;至於狩獵遊樂,更是一竅不通。」

  「妳不通曲律,不懂舞蹈,不會文章辭賦,也不會狩獵遊樂……」平輿王本來只是微沉的臉色此時全都落了下來,連臉上的胡粉也不能掩飾他臉色的變幻。

  我忍不住又看了老師一眼,但還是沒有從中得到什麼提示。

  幸好平輿王是個被嬌寵慣了的王爺,臉色一沉,心裡一不高興,皮笑肉不笑地沖老師打了個招呼,居然起身就走了。

  我心裡雖然覺得整件事莫名其妙,但對這種說風就是雨的龍子鳳孫,卻也沒有多少奉迎之意,全不賠禮,只等他走了,才坐到老師面前,凝聲問道:「老師,您先替我相了個輕薄小子,現在又要我來見這麼個王爺,到底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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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8: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釋懷

  「阿遲,這麼些天,我一直在想,要給妳選擇什麼樣的夫婿,才能叫妳一生快活如意。」

  老師的回答,讓我更加莫名其妙:「可無論是高蔓,還是平輿王,都斷不會是弟子的良配啊。」

  老師嘆了口氣,反問:「那妳以為,什麼樣的男子,才是妳的良配?」

  我怔住了。

  天下哪個女子沒有在心裡幻想過白馬王子?可白馬王子在女子心目中,到底只是個虛幻的符號,落到實處,往往會變成所見過的男子中最合自己心意的那個人的形象。

  在我心裡,最合心意的那個形象已經出現了,卻偏偏是無法作為婚姻的憧憬對象的人。

  所以我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什麼樣的人,才叫適合我的良配。

  「老師,我一面行醫,一面尋找,總有一日會有人讓我心動心許。那自然就會是我的良配。」

  老師揮退歌舞伎,眼裡透出一股屬於滄桑的睿智來:「阿遲,不是老師糊塗,而是以妳的性子,普天之下,未必能尋到良配。」

  老師的話聽得我心裡也不高興了:「老師,您這話誇大了吧!」

  普天之下都尋不到良配,那豈不是咒我孤獨終老?

  老師輕輕地在我手背上拍了拍,搖搖頭:「阿遲,妳是個聰明的傻孩子,有很多事妳看得清,想得開,卻放不下。」

  許久,老師緩緩地說:「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要給妳擇婿,如果找不到胸懷寬廣,能海納百川的大智,那就索性替妳找個愚昧無知,完全不曉天高地厚的大愚。」

  原來,老師替我擇婿,竟是定的這樣的標準!我頓時目瞪口呆。

  老師低頭看著我,問道:「這種天差地別的擇婿標準,妳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其實……並不奇怪。」我有些艱難的吞了口口水,嘆道:「孩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其實非常執拗,如果嫁的夫婿沒有海量大智,容不得孩兒拋頭露面,婚後必成怨偶。所以,老師就想索性選一個完全沒有能力的人,好使孩兒即使成婚,也不受人制,依然能由著自己的性子活著。」

  我明白這其中的關竅,心裡微微發酸:「如今孩兒身邊也不是無人,難道老師認為他們都不行嗎?」

  「是不行。」老師將案上的酒杯挹滿酒,略顯冷淡地說:「那些字也不識得幾個的大老粗,粗言鄙語無數。現在他們身份低於妳,有求於妳,得在妳面前收斂行跡,所以妳現在才能跟他們相處。如果妳屈身下嫁,身份一變,他們定會口無遮攔。這樣的粗漢愚夫,即使他們不敢拘束妳,可妳難道就能忍受自己名份上的夫婿是這樣的人嗎?」

  我默不作聲,掌心裡卻出了一層薄汗。

  老師這話的鋒芒,實在太利了,一刀下來,立即見血。

  我確實喜愛鐵三郎他們的豪爽粗魯,但那種喜歡,只能算作「休閒」式的喜歡。偶爾相處,覺得有趣親切;但要我長久與那種豪爽粗魯相處,即便僅是頂個名份,那也萬萬不行。

  「本來這群人裡,有個張典堪堪一提,可他的卻是前朝武將世家敗落的遺種,有恢復祖上榮光之志。妳若嫁他,免不得要替他籌謀策劃,與妳的本性大相違背,還不如不嫁。」

  「那麼,老師以為高蔓合適嗎?」

  「當然。高家幾乎歷代都有子弟得以尚主,女子當家,養成了對女子不加輕鄙的風氣。高家男子素來不強求妻子溫馴聽話,只要女子行事有理,便不予干涉。甚至於他家對夫妻不和,即分院別居之事習以為常。這樣的人家嫁過去,就算丈夫再不爭氣,總也委屈不到妳。」

  敢情老師替我擇婿,連可能夫妻不和的後路也考慮到了嗎?

  假如高家真有這樣好的環境,那我方才開罪高蔓,實在是大不智之舉。我就算看不中他的人,那樣的家庭環境也十分令人嚮往啊!

  我搖搖頭,又想起平輿王的事:「老師為什麼要我見平輿王?」

  「平輿王是個酒色王爺,也不知從哪裡聽到我在替妳擇婿的消息,突然就想見見妳。」老師看著我,慢慢地說:「而我想看看妳,在面對與……他長相相似的人時,能不能慧心不亂。」

  原來老師竟是這樣的用意,我心頭一震,說不出是惱是羞是怒是慚,五味陳雜糾結。

  室內一片寂靜,許久,我才澀然道:「老師,您多心了。」

  老師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了,起身道:「我本來和盧郎中約好在酒肆南院吃酒,被平輿王一扯,多半要誤了時辰。妳自回家去吧,今晚我會在城中留宿。」

  「是。」

  我待要送老師過去,老師卻一擺手:「妳方才不是和朋友飲酒嗎?自去妳的,不必管我。」

  我看著老師離去的背影,心思幾番轉折,將剛才老師替我挹出的淥酒飲盡,還杯於案,輕聲低喃:「老師啊老師,我知你用心良苦。可有些女兒家的心思,不是說忘就能忘,說斷就能斷的啊!」

  一個理智冷靜的人,能控制自己的行動,控制自己的思想——然而,那心間偶然閃動的情愫,來是無跡可尋,卻如何防範得了?

  夏日院中的花木葳蕤,昌蒲青蔥,我走出雅間,看到外面一簇開得豔盛的翠雀草,忍不住隔著廊欄伸手撫了一下,心有所感,嘆道:「花開花謝需時日,此心此意難為情。」

  老師拿平輿王來探我的心思,實在是大錯特錯,除了讓我被逼得太急,反而陷入了危險的情境外,於事無補。

  翠雀草花瓣初展,未到凋謝之時,我的手沒有刻意收斂力道的觸到它,它也不隨指散落,依然緊立枝頭。

  我看著這柔弱但卻不肯隨我的意落地的花朵,收回手指,微微苦笑,轉身向嚴極所在的雅室走去。

  這一走動,我突然覺得身後似乎有道目光投注在我身上,隨著我的走動而遊移。

  誰在看我?

  我腳步停止,忍不住轉頭向目光投出的方向看去。

  我一回頭,那目光便倏然收了。

  看方向,那看我的人,可能就在老師和平輿王所坐的雅室旁側。

  我心中一凜,轉身快步向那間雅室走去。雅室門緊閉,低垂的窗紗紋絲不動,彷彿裡面根本沒有人。

  這雅室與我和老師剛才坐的位置只一牆之隔,如果裡面的人沒有聽曲觀舞,留神細聽,我和老師說的話,豈不是全都要落進他耳裡?

  我心一緊,揚聲問道:「在下斗膽請問,室內是何方雅客?」

  室內無人回答,裡面卻「咚」的一聲,似是有人將酒杯放回案上時,由於心緒雜亂,手力拿捏不準,放得太重。

  我的心被那「咚」的一聲響驚得提高了一下,呼吸一滯,一股屬於女性特有的直覺,令我猛地衝到室前,推開了室門。

  門內還垂著一層紗幔,紗幔隔著,一時還看不清裡面有什麼人。

  可心間那女性特有的直覺,卻已經告訴了我,那裡面坐著的人是誰。

  能這樣叫我心跳如鼓,直覺的想要接近,但又害怕接近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我這樣的驚慌,到底是怕他聽到我和老師的談話,還是怕見到他,又或者是太想見到他?

  靠得近了,便能看見室內那人坐在案前,腰身挺得筆直,彷彿與我一樣,都因為緊張而全身繃緊,以至於想將身勢放柔和一些,也是不能。

  我呼了幾口氣,才伸出手去,想將紗幔撩起。可那隻做慣了手術訓練,素來平穩的手,此時卻微微地顫抖,分明不聽我的使喚。

  薄薄地紗幔在我指尖,隨著我的手指的顫抖而微微浮動,但我卻始終沒有將它撩起,可我也沒有將手收回來——撩開,我不想;放下,我不甘。

  時間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在剎那,有人替我解開了猶豫:「別動它。」

  這聲音我能聽到的機會不多,然而由於心裡不知不覺的想得多,以至於它入耳明明陌生,但心裡卻感覺到了無比的熟悉。

  我凝滯的手終於收了回來,剎時間有些種全身虛脫的感覺,心裡所有錯綜交織的感覺,都匯成了一聲嘆息:「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室內的人沒有回答,我在紗幔前坐下,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上個月,楚國王庭未向朝廷請示,就自行頒發了一道開科取士的政令,在楚國境內自行任官,我想來民間聽聽議論。」

  我怔然不解,重複問了一句:「楚國王庭開科取士?」

  朝廷目前任命官員,採用征辟、薦舉、恩蔭三種。其中薦舉法除了官員推薦其所知的能人以外,還包括自忖有才者往公車署投書自薦求職。

  這種形式的自薦,不拘門第,自薦者需要書答公車署中天子所設的題目,也帶有一定的考試性質,但還不算正式科舉。

  由於自薦者如果並無真實才能,往往會被治以欺君之罪,所以真正以自薦入官的寒門弟子極少。楚國王庭開科取士任官,這是擺明瞭要與朝廷目前任官多為世家子弟的制度抗衡,爭取寒門士子的支持。

  開科取士的政令,楚王明目張膽的發佈出來,那是明說他已經不再掩飾獨立之意,正式的於中央政權形式之外另立一套行政制度了。

  我悚然一驚,問道:「民議如何?」

  「消息還沒散開,民議還聽不出端倪。不過……開科取士,是徹底根絕士族勢力盤糾的妙法,我那叔叔能想到此法與朝廷對抗,果然才具非常。」

  我隱約記得科舉能夠順利推行的前提條件是連歷戰亂,士族的政治控馭力已經跌到了谷底,無法維持政治局面。可如今的天下並沒有大的戰亂,士族勢力仍盛。

  「開科取士固然能夠收攏寒門士子,但在門閥林立的情況下起不了什麼作用。楚王貿然施為,只怕於國無利,反而使境內的豪門怨懟。」

  「你有所不知,楚國自我叔公手裡起,便開始打擊豪門,至今已有五十餘年。楚國境內,豪門早絕,這開科取士不止不會有阻力,反而收拾全境士子之心。」

  「那豪門貴族會乖乖的讓楚王打擊嗎?」

  「自然不會,不過楚國這幾十年來,叛亂不斷,卻沒成大禍,倒是替王庭磨礪了將士。如今的楚國軍隊,雖然不能稱名將如雲,倒也人才濟濟。反是朝廷這邊,與鮮卑糾纏二十幾年,連最擅兵戰的宋氏也子弟凋零,滿門孤女寡婦,將才難求,帥才更難尋。」

  我聽他說得兇險,似乎朝廷的傾覆就在眼前,心中駭然:「那你……豈不是危險?」

  他輕輕一笑,似乎頗為輕鬆,竟比剛才說話時還顯得愉悅:「楚國兵鋒再利,也只能衛一國之地,至於其它異謀,卻是休想。」

  他的聲音一轉,問道:「妳真覺得我危險嗎?」

  我努力回想自己出宮的見聞,慢慢地理清了思路,豁然開朗,訝道:「原來,你安全得很。」

  「何以見得?」

  我心裡輕鬆下來,微微一笑道:「我聽人說過,看一個國家是否有崩壞的前兆,該看他的治下的中產階級是否穩定。而現在的長安城,無論關內還是外地來的中產階級,對目前的朝政都沒有多少非議,可見國家很安全……你自然也安全。」

  「妳說的話新鮮,這中產階級卻是怎麼算的?」

  這個定義卻不大好下,我想了又想,才道:「中小士族、店鋪錢財過十萬的富裕商人、有良田二百畝以上的農民、能雇十名以上幫手的從工者……大約都算是中產階級。」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悟,喃道:「這樣的人承上接下,像軍中的火長一樣,位不高,卻正是能將五個人集在一處,握拳出擊的掌心要位。只要他們不亂,下面的人不會亂,上面的人亂不起來……我近日讀史,對王莽敗亡之快十分不解,不意今日卻大惑得解。王莽之敗,不是他寬厚,而是他使中產階級亂了。」

  中產階級穩定,國家就能穩定的原因,我都有不理解的地方。卻想不到他聞一知十,幾句話的功夫,就將其中的要害點得明明白白——這天下,果然有奇才在!

  這樣的人,接觸得越久,看得越清,就越發讓人明白,他站在極高的位置上,俯視著天下。彷彿那天邊的恆星,散光灑暖,引誘著人接近,卻又無法接近。

  誰能接近他?又怎樣才能接近他?

  是不是,只有看不清他的人,才能無知無畏的衝上去?

  我一陣茫然,胸口似是肺部嗆了水一般的窒息、疼痛,讓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

  「雲遲……妳怎麼了?」

  我自恍惚的痛意中清醒,心裡一陣生澀,錯齒將縈亂的呼吸平靜下來,脫口道:「最近有幾件對別人來說無關緊要,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我想不通,可以問問你嗎?」

  「妳問。」

  他答應得乾脆,我反而不知道應該問什麼了。

  我難道要問他為什麼放宮人出禁,有沒有把羌良人也放出來嗎?

  「近日敝師替我張羅親事,平輿王逸興突起,召我覲見,你知道原因嗎?」

  他嘆了口氣,顯得有幾分無奈:「我那哥哥遊手好閒,亡妻後一直不曾續弦,府裡缺少約束。母后有意替他另擇親事,在立夏家宴時稱讚過妳,他要見妳,大約是因此而起的吧。」

  我微微點頭,輕聲問道:「他召我覲見,你有沒有故意促成?」

  「雲遲!」他一聲斷喝,原本輕鬆的語調倏然繃緊,話聲裡冷意迸射:「妳若以為我是那種自己不能得,便尋個替身,也要一逞其慾的人。那麼妳不只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妳自己!」

  他聲音裡的怒氣翻湧,但我感受到他的怒氣,心裡緊纏的一個結卻解了開來,胸中的窒息與疼痛都消散退去,忍不住一笑,深深地俯首:「我要謝謝你!」

  你這番話裡透出來的意思,讓我明白當初你放我走,沒有勉強,不僅是你自矜身份,也是因為你心裡尊重了我。

  這份尊重,至少表明了,你對我有幾分真意。

  多謝你對我的尊重。

  如你所說,假如我惡意的猜測竟爾成真,那不止是侮辱你,對我自己,也是最大的侮辱。

  如果那侮辱成真,你便不值得我如此用心。

  幸而你沒有讓這種侮辱加諸於你我之間。

  對一個女人來說,最可笑的事是自作多情;而最可悲的事,是所愛者,不值得愛。

  所以,我還要謝你,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可笑,也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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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9: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承情

  夏日的涼風透過窗戶,輕拂著室內的紗幔,發出輕微的簌簌之聲。

  他不知聽不聽得懂我這聲謝裡包含著的幾重意思,但在我道謝後,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的回答:「不用謝。」

  隨著他的回答,似有一聲低迴的嘆息,混在夏日涼風拂物的天簌之聲裡,很快泯滅。

  「妳的婚事,不必擔心。」

  我屏息靜待他的話的下文。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朗,內裡不帶半點疑惑:「妳是我朝第一個女外臣,雖然官位微不足道,但名聲甚顯,引人注目。怕會有不少人對妳懷有獵奇之心,但除非妳自己願意,任是天皇貴胄,權臣富豪,也不能勉強妳嫁人。我答應妳,妳的婚事,全由妳自己做主。」

  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卻是天邊夏雨將來,雲中雷電閃過。

  我心頭卻也似那雲層裡突閃突暗的電光一般,一陣歡喜,又一陣空落,一陣開懷,又一陣黯然。

  靈台方寸之地,千回萬轉,瞬間無數念頭閃過,心潮起伏不休,最後化為唇邊的笑容,低聲道:「酒肆人流混雜,多有卑客,以你的身份,實在不該來的。」

  「昔日平原君訪賢於市井,交友於屠肆乃是流傳千古的佳話。這酒肆人流雖雜,但我來這裡又有什麼不該的?」

  這人雖然明敏睿知,但也有玩心,且還用著史鑒來支持他的玩心。我暗暗嘆氣,道:「人流雜了,安全就難以保障,這……」

  「在這京師裡,我偶爾出來,難道還需要擔心安全嗎?」他似乎忍俊不禁,笑了好一會兒,才斂笑沉聲道:「如果天子連在王幾內走動都要懼怕大股的強盜,擔心自身的安全,那他怎配治理天下?那等昏君,不必有人來殺,就應該有自知之明,遜位以謝天下。」

  王幾京師,的確應該是天下治理得最好,也最安全的地方。假如這連在京師裡行走,都需要時刻留心強盜土匪,那只能表明一件事:這個王朝已經衰敗,將要沒落了。

  我凝神一想,才發覺自己的思維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僵化的——這個時代的民風還淳樸著呢,鬧土匪強盜的事我出宮居住半年,都還沒聽到過,倒是小偷小摸和因仇殺人的事聽過幾樁。

  大的治安環境良好,天子與王侯公卿微服過市,那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完全不必像我印象中那樣大驚小怪,一聽到「貴人」在市井中來往,就立即天下震動。

  「京師裡土匪強盜是沒有的,可也怕別有居心的人或者市井無賴不知好歹,胡鬧生事。」

  他輕哼一聲:「別有居心者,誰能近我?」

  我想起去年廟宮裡那差點要了鐵三郎的命的刀光,忍不住環目四顧,但卻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也感覺不到他存在的氣息。

  「要下雨了,我走了。」

  室內一片寂靜,許久沒有說話,我低頭行禮起身。可室門一開,迎頭一陣雨點被狂風挾裹著砸了下來,砸得我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這雨打許久雷,刮許久風都不下來,偏是我要走的時候,它就下來了。

  我暗暗一嘆,身後他的聲音卻也嘆了口氣:「這雨來得急猛,不會下太久,只這一時逼人,妳歇過了這陣後再走也不遲。」

  我靜了靜,掩上室門,退了回來,在原先的地方坐下。

  夏風來得急了,將紗幔吹得滿室飄揚,被紗幔遮著的身影一下露了出來,但我卻將目光垂下,不去看他。

  有這層紗幔隔著,互不見面,才是我們此時相處的最好方式。

  不見面,不去看對方的表情,淡化雙方的身份關係,許多本來不敢說,不好說的話,才能出口;許多本不該做的事,才能不顯拘束。

  他起身關窗,然後在離我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坐下,但卻沒有靠近,更沒有撩撥垂隔著的紗幔。

  我感覺得到這其中所蘊含的奇異而微妙的默契,不禁微微一笑,將坐姿調得隨意一些。

  烏雲陣雨所蔽,原本亮堂的雅室有些幽暗,屋頂的瓦片被雨點砸得嗒嗒作響,我靜靜地聽著雨聲,突聞他問:「妳……還好嗎?」

  我微微一怔,才恍悟他是在我在宮外生活狀況,想想自己近期的生活,不禁一笑:「我很好。」

  「那就好。」

  他說了這三個字,就不再說話了。

  我沉吟許久,終於反問一聲:「你呢?還好嗎?」

  他好一會兒才略帶遲疑的回答:「我……不知道……」

  我愕然,心頭似乎被針刺了一下,不是痛,而是一種驚。驚於他的回答所含的疑惑,亦驚於他語聲裡所帶的黯然。

  他不是普通人,評斷普通人的生活「好」與「不好」的兩種答案,他都無法單純的選擇。

  普通人所謂的生活好,是愛情如意,事業順心,家庭美滿。

  但他有心上人卻要遠遠推開,與愛情如意無緣;在事業上,楚國明顯正在準備完全脫離中央的控制,也不算順心;家庭美滿中,有個添子之喜,但皇長子不是嫡長子,皇統可以預見必有風波,這美滿也免不得打個折扣。

  我張了張嘴,想道歉不知該如何開口;想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卻是他輕輕一笑,低聲道:「縱是我答不出妳的話,妳亦不必如此。因為我並非普通人,所求所欲與小兒女情懷自不相同。」

  是的,他是天子,可他也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有基於本能而衍生的欲望,無論地位高低。縱使他因為自己的地位高,所以訂的標準要比普通人高,但不能順遂所願不快,想必與普通人並無二般。

  我心中一澀,有句話衝口而出:「我明白,你……我只是……只是憐你心苦……」

  我早已決定與他再無牽扯,可此時此刻,室外風雨如晦,室內浮光幽暗,只有我和他隔簾而坐,細語輕言,卻讓我說了句本不應說的話。

  而且這句話我明知不該說,但說出來後,我竟不覺得後悔。

  紗幔影裡,他的身影也一凝。良久,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不大,卻似乎帶著無限的欣慰與歡喜。

  我聽著他輕悅的笑聲,心底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喜意。

  「妳願意進來陪我坐嗎?」

  「不。」

  「為什麼?」

  我閉上了眼,喑聲道:「因為我……害怕!怕你所代表的那些可以輕易毀滅我的東西。」

  這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怕自己堅持的東西動搖;更本來美好的東西,會因為一時的衝動而毀壞。

  這層薄紗相隔的距離,無論是空間的,還是心上的,都是你我必守的距離,誰也不能逾越。

  我與你,只能如此。

  「你,不能勉強我。」

  「我不會。」他輕輕地吁了口氣,似有失落,但語意卻明快無疑:「我答應過妳的婚事由妳自主,絕不食言。」

  因此即使是他自己,也絕不會勉強我嗎?

  我微微笑了起來,心頭一陣輕鬆:「多謝。」

  室外雨聲漸稀,似乎陣雨將停了,天光又復透亮,我望著透光的紗窗,突聞他喃喃地說:「雨要停了。」

  「是,雨要停了。」

  我心頭一陣悵然,隨之低喃一聲:「雨停,我要走了。」

  「雲遲!」

  他突然喚了我一聲,我望著他的影子,輕聲問:「你還有什麼事?」

  他遲疑了片刻,才道:「明年今日,妳可願再見我?」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讓我來這裡見你?」

  「不拘妳在哪裡,妳可願見我?」

  我一愕,驀然醒悟:他必是以為,明年今日,我必已成婚,會避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有此一問。

  可他不知道,在我心裡,如果沒有嚴厲的宮禁拘束,根本就未把男女之防放在心上,即便成婚,也絕不會因此而斷絕與男性友人的交往。

  可他在我心裡,卻不僅是普通的朋友!

  我微微錯齒,道:「我不見你。」

  他的影子動了動,我起身立在紗幔之前,輕聲道:「但我願明年今日,與你如此時會。」

  不是見面,只是隔簾而會,若一年不見,猶能隔簾有話,自不枉彼此曾有的心情;若隔簾無話,那便是情盡,正堪相絕,也算情緣了結無憾。

  他顯然也有些錯愕,旋即舒聲一笑,朗聲道:「好!我們擊掌為約!」

  回到剛才和鐵三郎一聲喝酒的地方,我本來擔心鐵三郎等我等得不耐煩,不料推門進去,便聽到一陣鼾聲。原來鐵三郎久侯我不至,酒足飯飽之餘,索性便在席上大睡特睡。

  我推了他好幾下,才將他推醒,見他臉側盡是竹席硌出來的印子,忍不住好笑:「鐵三哥,你把人家的酒肆當逆旅了不是?睡這麼沉,小心人家當你是醉鬼,揪了扔出去。」

  鐵三郎抹抹眼睛,扭扭脖子,笑道:「下雨涼快,這覺睡得舒服,就是真被扔出去也值了。」

  我找來夥計掛了賬,和鐵三郎一起出了杜康酒肆,陣雨已經離了。長安城那排水設計十分合理的街道上積水不多,就是有些泥濘。

  鐵三郎看看街道,有些懊惱地道:「哎,我早說夏天雨多,要替妳釘幾雙防雨防滑的高齒木屐的,偏偏忘了。這路不好走,妳可怎麼辦?」

  我這走慣了水泥路的人,的確不喜歡在泥濘地裡走動,看看路況,也有些犯愁:要我走路,我實在不願意;但雇驢子行腳吧,又囊中羞澀。

  正躊躇間,南路那邊一陣蹄聲得得,七匹矮腳馬奔了過來,鐵三郎詫異道:「怎麼長安街上,會有人騎滇馬?」

  滇馬矮小,耐力極佳,但相貌不好,關中人普遍身材高大,是寧可騎驢子也不肯騎滇馬的。

  那七人都穿的短袖窄筒衣裳都是黑色底的,但上面繡花的絲線卻極盡豔麗,五彩斑斕的絡子和裙幅在風飄動,就像一道張揚明媚的彩虹劃過雨後的青空。

  我一眼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也在那七人之中,不禁猛地瞪大了眼:羌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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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紈褲

  羌良人果然已經被遣出宮來了?她身邊那些人,大約就是來接她返鄉的族人吧!

  我念頭一轉,低叫:「不對!」

  滇國山高水惡,嶂戾阻隔,據說從其王城到長安的路途需要走差不多半年。就算快馬加鞭,取道川東,經巴郡那可以直抵咸陽的古秦道入長安,也得一兩個月時間。羌良人的族人怎麼可能在詔令出來十幾天的時間裡,就趕到長安來接她?

  這其中,必有原因。

  一想到這裡,我下意識的往羌良人去的方向急行兩步。

  「雲姑,妳怎麼了?」

  鐵三郎一聲詢問,我才醒悟過來,啞然失笑:我去找她幹什麼?卻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沒什麼,剛才看到一個有些面熟的漂亮姑娘。」

  隔天我在太醫署輪值夜班,卯時交班出來,便見嚴極在外面等著。我看他的神色,似乎等了許久,有些過意不去,笑道:「嚴大哥,辛苦你了。」

  「三天才接妳一次,說什麼辛苦。」嚴極催車而行,突然笑問:「雲姑,妳現在可會自己駕車?」

  這牲口駕車,比駕駛汽車來可難多了,我學了半年也沒學會,聽嚴極發問,不禁慚愧:「還不會,不過我現在能騎驢子代步,不一定要坐車。」

  嚴極突然發問,其中必有原因,我想了想問道:「嚴大哥是不是有事?」

  「嗯,五月的時候北軍汰換老弱,我想去北疆從軍。我若從軍,往後妳來太醫署輪值,就沒人接送,可怎麼辦才好?」

  原來如此,他原本就是期門軍的佼佼者,迫於殘疾才退伍。如今他的腿已經恢復得與沒斷之前無異,有再回軍伍的想法十分正常。

  不過北軍多派往北疆、西北大營駐防,阻止匈奴、鮮卑犯邊,他如果是投北軍,危險性可比期門衛大多了。

  「嚴大哥如果想回去從軍,不必顧忌,我可以買頭驢子代步的嘛。不過投北軍……嚴大哥是南軍出身,想從軍只要向期門軍司馬郎報名就可以了,何必捨近求遠,去投北軍?」

  嚴極哈哈一笑:「雲姑,我是看北疆這兩年必有戰事,才投北軍,想撈份軍功回來。」

  原來他眼裡,危險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戰事,能掙戰功。

  我皺眉,既為他的安危擔心,又不信他的判斷:「邊境已經五六年無事,連鎮北大將軍宋甯都有向朝廷請辭的傳言,怎麼可能突然有戰事?」

  嚴極一笑,低聲道:「雲姑,妳是沒注意,邊境這五六年都天暖,北地匈奴、鮮卑都少凍餒,朝政又穩,所以才能無事。可妳看去年的天氣,咱們關中都三個月裡下了五場大雪,更別說北方那極寒之地了。天氣驟冷,去年匈奴和鮮卑肯定損失慘重。所以今年秋高馬肥的時候,他們一定會犯邊,試圖入境劫掠的。」

  我對軍事一竅不通,怎麼也想不明白:「如果他們凍餓,那他們應該去年就寇邊,不會今年才來啊。」

  「傻丫頭,北疆的天氣跟我們這邊不一樣。大雪能把人蓋到腰上去,北人雖然耐寒,雪裡行軍,那也是自尋死路。去年天冷得突然,他們想寇邊也翻過雪山。等到邊塞雪化的時候,估計他們的人馬十停裡已經凍死了三四停,哪裡有那能力?所以他們只能今秋再南下。」

  我被嚴極說的可怕數字嚇了一跳,轉念想到去年雪下得突然,連長安城裡都有十幾個被凍死的窮人,北方的寒冷比我們這邊嚴酷,匈奴和鮮卑會凍死的人數目再大,也不足為奇。

  嚴極說著沉重的話題,語調卻十分輕鬆:「宋大將軍一定也預料到了今秋會有的惡戰,所以他一方面汰換老弱,厲兵秣馬;另一方面又放出傳言,說自己將要請辭。嘿,宋大將軍在北疆從軍二十幾年,威名遠播,北寇如果知道宋大將軍請辭,豈有不來之理。」

  我驚愕無比,問道:「這麼說,宋大將軍是有意放北寇南下,以圖關門打狗?」

  「宋大將軍的具體打算我也不清楚,不過,如果換成我統軍,我定會這麼做。」嚴極說著,在驢子上加了一鞭,有些憤然的道:「這些強盜時不時騷擾邊境,劫掠我朝子民,幾度侵入關內,進逼長安,簡直就是附骨之蛆,吮血之蠅,令我朝邊民困苦不堪。總要想出什麼妙法將他們滅族絕種,再不能為亂才好。」

  我被嚴極這話嚇得膽戰心驚,暗裡嘀咕:嚴極日常是個極爽朗的男子,半點戾氣也看不出來,怎麼話一說白了,竟也是個鐵血派的人,竟連滅族絕種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嚴極見我不以為意,知道我不喜歡他的話題,於是轉而跟我說些市井趣事。我也知兩人想法差異大,並不值得為遙遠的事跟他拗勁,便順著他的話頭說笑。

  東市有家食肆的湯餅做得極好,我往日值夜班回來,都會停在那裡吃早餐。不料今天遠遠地便看見那店門口擠滿了人,哭聲議論聲響成一片,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吵什麼!快去給我請醫生!誰請的醫生能治這老人的病,我賞他十個錢!」

  人群裡冒出來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不過我聽聽裡面好像是有人急病,也顧不得認熟人:「嚴大哥,咱們進去,看看是什麼病。」

  嚴極應了一聲,跳下車來,替我擠出一條路來。

  那食肆中央一個滿面鬚髮皆白的老人仰臥躺在地上,好幾個人在那裡掐人中、捏虎口,還有個童子在那裡哭。

  「讓開,醫生來了!」

  嚴極力氣大,擠進去把攔在那老人身邊的幾個人掃開了,替我隔出一個可以望聞問切的小空間來。

  我一看那老者紅光滿面,血色濃得似乎要滴下來,再摸他的上脈,便知是高血壓所致的昏厥,且目前血壓有持續升高的表現。我從背負的醫箱裡取出手術刀,在他耳後頸側幾處劃了幾個小小的傷口放血。

  身邊一陣騷動,剛才叫人請醫生的那個聲音詫道:「雲遲,妳這是治病還是殺人?怎麼給老人家放血?」

  我無暇抬頭,取針在老人的頭、頸、胸下針,嚴極卻沒讓任何人影響我醫治,護在我身後叫道:「雲姑是最好的太醫,如果這病連她都治不好,天下也沒人能治了!都不許吵,吵了她治病,這老人就是你們害的。」

  放血能夠迅速降低血壓,等到血流止住,我收回老人胸前扎的銀針,老人便醒了過來。

  我擔心老人還有其它併發症,便扶住老人的肩頸,和聲道:「老丈,你的頭昏嗎?試著動動左手……右手……兩腿……好,我扶著你,你能不能自己腰間用力坐起來?」

  十分僥倖,這老人昏厥,只是單純的高血壓加些微心悸,竟沒有腦溢血。我扶著他,他雖然還有些頭重腳輕的站不穩,但手腳行動卻是如常。

  我鬆了口氣,讓老人坐著,替他將放血的幾個傷口消毒灑藥包紮好,笑道:「老丈洪福,這樣的意外,竟沒有什麼大損傷。」

  老人和他的小孫子一個勁的道謝,圍觀的眾人也是歡呼陣陣,我讓嚴極替我將瞧新鮮的人攔開,自己坐在案前取了紙筆開藥方。

  老人顯然家境頗好,竟給了我一百個錢做診費。我也不推辭,笑咪咪的收了,旁邊那耳熟的聲音吃驚的道:「雲遲,妳治病竟要收錢的?」

  醫生給病人治病,當然要收錢,我詫異抬頭,那吃驚瞪著我的少年眼熟異常,原來竟是那日在街上偶遇的高蔓。

  高蔓——這傢伙剛才還知道利誘眾圍觀者給老人找醫生,等到我來替這老人治好病,他居然認為我不該收診費,這是什麼道理?

  或者,他以為我是活該給人做白工的?

  我目光一轉,直接當沒看見他,只找了店伴往後廚清洗工具,水煮消毒。

  等我從後廚出來,堂裡剛才給老人治病割出來的血跡早被擦洗乾淨了,嚴極據席而坐,見我出來便問:「妳要點什麼?」

  我還沒答話,嚴極旁側那席卻傳來一聲:「妳想吃什麼,我請妳。」

  這聲音卻是高蔓的,我本以為依他的性格,我剛才故意不看他的冷落已經足夠將他氣走,不料他竟還在這裡。

  嚴極這才注意到高蔓,見我神色不動的在他身邊坐下來,絲毫沒有理會高蔓的意思,不禁有些詫異,低聲問:「阿遲,那是誰?」

  「不必認識的人。」我招來夥計,點了張餅和一碗芑實粥,只當沒看見高蔓,也沒聽到他的聲音。

  嚴極眼睛一轉,恍然大悟,問道:「他就是鐵三郎說的那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是不是?」

  我微微點頭,嚴極眉頭一皺,往高蔓那邊看了一眼,隱有怒氣泛起。我知道他必是從鐵三郎那裡聽說了高蔓的事,心裡不快,忙道:「嚴大哥,不過是個還不懂事的孩子,不值得動怒。」

  「那小子大清早在東市裡一身脂粉氣的晃蕩,聞著那味就知道他是剛從章台街出來的……哼!尚未加冠,就知道混章台街,還會不懂事?老先生怎麼會給妳相這樣的人?」

  「橫豎婚事不會成,那是什麼人與我們有什麼相干?」我看嚴極依然面有餘怒,便笑道:「嚴大哥,你若真不喜歡一個人,最好的表現,不是對他表露厭惡,而是根本無視他的存在。」

  嚴極看了看我,再向高蔓那邊看了一眼,臉上的怒意突然變成了笑意:「妳的辦法不錯,那小子現在被氣得眼睛都要鼓出來了。」

  店伴將我們點的早餐端了上來,我才吃了一口,突聞身後的高蔓痛叫一聲,接著便是碗碎的聲音。嚴極看了那邊一眼,有些幸災樂禍的笑:「這小子只顧瞪妳,那熱粥端上來他也敢大口吞,燙了嘴。」

  我想笑,又忍住,耳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卻是高蔓被燙得跳了起來,連早餐也不吃了,撥腳就跑,一陣風似的從我們席邊刮過。

  總算走了!

  我感慨未畢,那陣風又刮回來了,果然風裡還有股脂粉香撲面,高蔓捂著嘴,瞪著我,恨恨地說:「好,雲遲,我記住妳了!」

  我掃了他一眼,悠然問:「公子,你是哪位?」

  高蔓的眼睛瞪得讓我有些擔心會掉下來,可惜少了鬍子讓他吹兩下表達憤慨,他咬牙切齒:「妳……」

  我閒閒淡淡的刮著芑實粥的涼面吃,再不理他,高蔓半晌,才一跺腳,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

  我待他走遠了,才忍不住大笑。

  嚴極也哈哈大笑,指著我道:「虧我還怕妳受人欺負,現在看來,妳不把人欺負死,已經算手下留情。」

  我也不介意他說我欺負高蔓,只是覺得目前的生活不愁吃穿,不怕受欺,閒來鬱悶,還能欺負欺負像高蔓這樣送上門來的小孩子,實在愜意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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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9: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滇客

  夜裡值守,比白天上班要累,我回家後略微洗漱,倒頭便睡。

  一覺無夢,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陣奪奪的叩木聲將我驚醒,循聲望去,卻見一個人影映在窗戶上,影影綽綽的正在叩我的窗扉。

  我以為是家裡的童子爬樹嘻鬧,便罵:「是哪個小混蛋爬樹?小心摔下來跌斷你的狗腿!」

  叩窗聲一下停了,外面那人支吾兩聲,咳道:「雲遲,是……我。」

  若是親近人,可不會用這麼僵硬的語調喊我的名字。我睡得迷糊了,聽那聲音有些熟悉又似乎陌生,起床氣便沖了上來:「不報上名來,我怎麼知道『你』是誰?」

  「我……我……我……」那聲音我了半天,突然道:「你開窗就知道了!」

  我還有些渴睡,聽到這話,怒從心起,一手抄起支窗用的竹桿,一手推窗,怒道:「管你是誰,爬樹窺窗是為賊,照打!」

  一竹桿打出去,卻虧得那樹枝葉繁茂,也沒真打中那人,只把他嚇得哎喲一聲,連忙伏低了頭。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蔭,細細碎碎的灑下,那人雖在陰影裡,但因其容色明豔,竟連光影相襯時的陰暗也被逼得退了開去。

  我愣了愣,瞇眼問道:「高蔓,你偷偷摸摸地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高蔓顯然也知道自己的舉動不妥,有些手足無措:「這個……呃……我爹說,明天就叫使者攜雁來妳家,所以我……」

  攜雁登門,是正式求親,這小子八成是自己不敢違逆父親的意思娶親,但又不甘娶我,所以才想往我這邊下手,叫我主動拒親吧。

  「家師雖然急著把我嫁人,但不會不經我同意,就替我訂親。所以這門親事成不了,你可以放心流連章台,夜宿舞榭,沒人會管你。」

  我打了個呵欠,攏緊睡散了的頭髮,取過妝台前的茶壺,倒了杯菊花茶,漱了漱口,見高蔓仍舊坐在樹上不動,有些奇怪,皺眉問:「你還有事?」

  「啊?沒事。」

  「沒事你還爬在這裡?」

  這小子爬樹窺窗,以目前的世風來說,足以毀人名節,著實無禮。我雖然心態不受這裡的世俗禮法所拘,但看他久久不走,也不禁惱怒。

  高蔓應了一聲,作勢欲走,但又停住了,望著我,滿面遲疑之色,問道:「雲遲,妳當真不嫁給我嗎?」

  「這還有假?」

  「為什麼不嫁?」

  我不耐煩了,這小鬼哪來這麼多事?我斜睨他一眼,反詰:「你又為什麼不娶?」

  高蔓怔住了,半晌沒答話,臉上的神色變幻,竟於單純之外透出一種異樣的複雜來。我無暇去揣測不相干的人的情緒,揮了揮手,示意他快走。

  高蔓不動,卻突然抬頭望著我,極其認真的說:「我不願遵循父親之命娶親,是因為我想娶個我喜愛的人。」

  我一愕,高蔓明知我問他為何不娶只是敷衍,並未想過要得他回答,但他此時眉宇中盡是一種介於少年與成人間的天真執拗,卻是認認真真的要回答我無心而提的疑問。

  「若不是我喜愛的人,我寧願不娶。那種將心愛的女子收為婢妾委屈著,將無辜的女子娶為正妻冷落著的無情無義之徒,我絕不做!」

  是的,那種為了身份門第,把心愛的女子收為婢妾的男子,是無情;不能全情,而把無辜的正妻冷落著的男子,是無義。

  這個道理,想必在天下所有的女子心裡,都曾經想過,只是不敢說、不忍說、不願說而已。

  萬不料,高蔓這在我眼裡一無是處的紈褲子弟,夜宿章台的輕薄少年,今日竟會在我面前說出這要的話來。

  這話直如紅日裂雲,石破天驚。

  由不得我不震驚駭異。

  這少年,外在輕薄浮浪,內心天真純稚。

  他或在別的事情上面,是個不值一文的無知小子。但於此事的娶親理念,卻無疑比天下絕大多數男人都更勇敢,更磊落。

  我凝視著說出這話的少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兒,我才開口,嘆息:「高蔓,你有這樣的心志,很好!」

  「妳不說我沒出息?」

  我頓時明悟,高蔓只怕因為這份難得的天真,已經受過太多的譏誚,微一揚眉,反問:「一個人有沒有出息,難道不是看他為人是否品性高潔,任事是否勤勉盡責,卻是看他娶的妻子身份是否高貴,蓄養的姬妾數目是否眾多嗎?」

  高蔓有些吃驚的看著我,挺俏的鼻尖竟沁出幾點汗珠來,嘴唇囁動,卻沒說話。

  我看著他明亮無方的眼睛,心中一軟,溫和的看著他,柔聲道:「高蔓,我見過無數的王侯公卿,名士將相,那些人都是一時俊秀,算是世人眼裡有出息的。可你有那份心志,卻半點也不比那些『有出息』的人差。」

  高蔓輕啊一聲,有些呆怔的看著我,眉目間所有的飛揚跋扈都不翼而飛,臉上竟有些隱隱的紅霞。

  長安街上那驕嬌二氣的紈褲子弟,在褪去尖利華貴的外衣之後,就像剝過了粗糙外殼的荔枝,有著晶瑩剔透的內心,卻惹我生憐,微微一笑:「我的親事可以自主,你父親就是勢力再大,我不想嫁,他也休想強我分毫。這門親事是不成的,你放心吧。」

  高蔓有些不自然的低下頭去,咕噥道:「可這門親事不成,我父親總還會想下一門。」

  我此時對他去了偏見,但聽到他這話,卻還是忍不住取笑:「有你平日胡作非為,長安城的名門閨秀哪個還敢嫁你?至於低門小戶的人家,你父親卻不會急著逼你娶。如果不再出現似我這樣名聲在外,能近天家,身份卻又高低不著的人,三五年裡,你的親事估計都不會有人提起。有這三五年時間,足夠你尋個如意的人了。」

  高蔓不語不動,兩道細墨的彎眉蹙起,顯然在想什麼難決的事。

  我看他神魂不定的樣子,可憫又復可嘆,也不再計較他越禮攀樹,便由得他坐在樹上發呆。自貪窗旁的涼風,索性拿了卷書,倒了杯茶,搬了爽椅坐到窗邊納涼看書。

  也不知過了多久,樓下的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咦,卻是老師的聲音在問:「高二公子,你在我家幹什麼?」

  原來老師從醫館回來了,入了院裡,見有人爬在樹上,便出言相斥問。高蔓悚然一驚,竟從樹上摔了下去。

  老師厲叱他幾句,把他往院外攆,我在樓上聽得好笑。這小子不經主人允許入人宅院,本就該罵,我雖不罵他,但老師出言斥責,我卻沒有替他開罪的理由。

  老師把人罵跑,便上樓問我:「阿遲,高家那小子可驚到妳了?」

  「沒有。」

  老師微微一怔,看了我一眼,目中頗有疑惑,問道:「高家如果來提親,為師可以允親?」

  我一愕,差點被口水嗆了一下:敢情老師看到高蔓從我窗外離去,而我又不聲張,以為我跟那小子有私情了?

  「老師,你別亂猜,我和高蔓什麼事都沒有,高家提親絕不能允。」我想到高蔓剛才的話,有些感慨:「高蔓雖然不知世事,但卻還有赤子之心。他應該配個不計身份地位,真心待他的人。」

  老師雖然一心一意把我嫁出去,免得被隔壁的村民指指點點,但見我執拗不肯議親,也只得暫歇旗鼓。

  高家提親的事沒了下文,過得幾日,嚴極和幾名急於建功立業的期門衛兄弟北去投軍。我和張典、鐵三郎前往相送,嚴極不耐作兒女態,反而極言引誘張典和他同去北疆投軍。

  張典一口回絕,笑道:「嚴兄,你只料得北方這兩年定有戰事,難道竟看不出這幾年裡,南方也定有戰事嗎?」

  楚國如今與朝廷越行越遠,南線起戰,在明眼人看來已是早晚間的事。

  嚴極有看出北方戰事將起的戰略目光,自然也明白南面的情況,呵呵一笑:「阿籍,天子如今還只掌著庶政,太后掌著軍政,她是婦人之心,若楚國不明建天子旌旗,她只怕都不會下令南征。我料荊襄之戰總要再過四五年,等軍政也由陛下執掌,楚王欺侄子年少,天子氣傲發兵的時候,才打得起來。那麼久的時間,我可不想等。」

  張典和嚴極商量軍事,從不避我,聞言便笑著反駁:「嚴兄,你猜錯了,南線之戰,可不止在荊襄……西南要地早在陛下的經營裡,料想也不過今明兩年,便有大戰。」

  嚴極夷然不信:「西南川滇表面依附我朝,地勢險惡,朝廷若想發兵征伐,既缺少名義,又有瘴戾為害,實為不智。」

  「若是朝廷事前不做準備,對西南用兵自是愚昧之舉,不過現在……我年前重傷臥床,不能動武,才從朝廷歷年的庶務中想出些端倪來。」張典說著嘆了口氣,道:「我們這位陛下,意在經略川滇,以制荊襄,所以川滇之戰,就在眼前。」

  嚴極和幾位期門軍的兄弟告辭北去,我揮手送別,心裡卻不住的想張典那句「意在經略川滇,以制荊襄」。

  思索許久,我側首看到鐵三郎,腦裡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那日在杜康酒肆外心裡掛念的事是什麼,羌良人的族人又為何而來,忍不住驚呼一聲。

  鐵三郎奇怪道:「雲姑,妳怎麼了?」

  我想了想,笑道:「子籍兄,只怕你想要的平川滇的功勞,現在已經有人拿下了。」

  我是從羌良人的族人突然入京接她的時間誤差裡,猜測滇國必有變故,並無多少把握。不料下午從太醫署輪值出來,便被人兜頭攔住去路。

  「雲姑娘,請妳等一下,我有件事請妳幫忙。」

  我定睛一看,眼前人纖腰一束,削肩單薄,身上衣衫五彩斑斕,臉色卻蒼白如雪,眼眶泛著青灰,眼睛卻帶著血絲,赫然是羌良人。

  那日在長安街上,我還見她鮮衣怒馬,幾日之間,竟已憔悴至斯!

  我既覺訝異,又生不安,雖然明知她已經被削了帝妾封號,不能再稱良人,但依舊照著宮廷之禮,上前道福:「只要雲遲力所能及,敢不效力?」

  「我要妳帶我去見皇帝!」

  羌良人的話劈頭下來,我莫名其妙:「您是滇國的巫女,身份貴重,若是有事,可以往未央宮求見陛下……」

  「他不見我!」

  羌良人說話乾脆俐落,目光直直的落在我臉上,竟沒有半分掩藏之意,一字一頓的說:「他如今不會見我,所以我只能求妳替我引薦。」

  我剛想說話,她已經抬手阻止,聲音有些尖銳:「妳別用假話騙我,他可以不見別人,但只要妳請見,他一定見妳!」

  我心中大駭,去年在溫室中見到的那一幕驀然浮到了眼前。

  一瞬之間,我有了明悟:在對於齊略一事上,我和羌良人的處境相似,憑著女性的直覺,我們誰也瞞不了誰!

  我知道她深愛齊略,她必也能察覺我的心思!

  當我們直面而對,即使明知彼此都無法與齊略相守一生,我們也無法不對對方產生敵意。

  只是我將這份敵意隱藏著,而羌良人,用她敢愛敢恨,從不退縮的勇敢直接挑了出來。

  她想見齊略的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的姿態和語氣,卻讓我再也無法後退,只能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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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9: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遇險

  「我從不見他,更不可能帶你去見他,你找錯人了!」羌良人的話不客氣,我也懶得客氣回答,一見四周除了羌良人的同族外並無外人,連虛詞矯飾都免了。

  羌良人大怒,揚鞭喝道:「妳敢欺我!」

  「我不敢欺人,但也不容人欺我!」我篤定她必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我倆的秘密公開——畢竟,我只是不欲為人所知,本身並無多大危險;而她,卻是不能為人所知,否則殺身之禍立至。

  「雲祇侯,發生什麼事了?」

  身後傳來一聲喝問,原來張典在城樓上看到有人攔著我,似有糾纏之意,趕緊和人一起過來替我撐腰。

  「沒什麼事。」

  我感激他來得及時,但卻不願他聽到什麼風言風語,連忙退到他和期門衛中,揚聲道:「姑娘,雲遲能力有限,幫不了妳,妳還是另請高明吧!」

  羌良人還沒答話,她身邊的兩個矮壯漢子卻比她還著急,見我後退,便伸手攔阻。張典哼了一聲,將我拉到身後護著,兩名期門衛則上前去推那兩名壯漢。

  四人拳腳相向,那兩名壯漢力氣比不得張典手下那些日日打磨體力的衛士,碰到這蠻力推擠,三兩下功夫便被摔倒。

  張典人不知羌良人的身份,我卻怕會替他們招來大麻煩,見占了上風,便趕緊叫住兩名衛士:「好了,別打了,我請你們飲酒去。」

  兩名衛士歡呼一聲,果然收手,不料被打倒的兩外壯漢卻十分不服氣,嗚啦嗚啦一通大叫。滇國雖然依附朝廷近百年,但其文化風俗都與中原抵觸,語言受中原影響不大,他說了什麼,我們一句也聽不懂。

  反正羌良人這種來勢,與我是敵非友,我也懶得管她的手下說什麼。只傍了大樹好乘涼,跟著張典他們一起走。

  「剛才那是什麼人,要妳幫忙幹什麼?」

  「原是先帝寵妃,前些天被放出宮來了。據說她本是滇國的巫女,為了維繫南滇與朝廷的關係,才被滇國獻上來的,在滇國身份貴重,可能比一般的王女更高呢。」

  至於她「求」我幫的忙,莫說我真幫不上,就是能幫,沖她的態度,我也絕不會幫。

  張典替我往宮掖軍司馬那裡仔細一打聽,才弄明白了羌良人來找我的根由。原來巴郡太守徐恪經略南川,以圖將沿襲古蜀國舊制的西川徹底歸化,三年事成。十天前西川青衣氐、白馬羌兩大對朝廷附而不服的種族武裝被徐恪率郡兵打散,其部渠帥、豪酋皆斬。

  朝廷日前正式在原土著部落居住的地方設立越巂、犍為二郡,劃十五縣,以郡縣制治理地方。

  川滇地方相接,民族血緣相連,滇國王庭的貴族,多有羌、氐血統,如羌良人更是因為她本為羌人,先帝封位時便賜姓為羌。徐恪對西川羌人動武的時候,滇國貴族便察覺了唇寒齒亡的危機,急派族人北來請羌良人說服帝王,使西川一如舊制。

  可他們卻沒想到,中原的制度與羌族不同,等他們趕到長安,羌良人已經出宮。

  羌良人聽到族人帶來的消息,急忙求見皇帝。可經略川滇乃是朝政大事,莫說她是已經摘去了先帝封號的宮中舊人,便是當今天子的寵姬,也休想動得分毫。她在長安城奔波十幾日,長樂、未央、建章、明光、桂宮、北宮六處都跑遍,齊略卻只派人賜與財帛,並不見她。

  羌良人四處碰壁,心力憔悴,病急亂投醫,卻找到我頭上來了。

  我早猜羌良人的同族過早出現在長安,必是族中有事,等猜想被證實,不禁默然:徐恪對西川用兵,齊略必是知道的,如此說來,他將羌良人遣送出宮,只怕防的就是她哭鬧求情呢!

  好在羌良人只那日找了我一次,就沒再出現,倒是高蔓這小子自打親事未成之後,便三天兩頭到我家醫館來打轉,這天下午,他又出現了。

  我看他一臉尷尬之相在我身邊打轉,欲言又止的,心裡奇怪:「高蔓,你有事?」

  高蔓一慌,連忙擺手,又趕緊點頭,滿面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算什麼意思?」

  我這半年來接觸的都是有事直來直去,極少拐彎抹角的軍漢,見他這麼不爽利,不禁惱怒。

  「我想請妳幫我治一個朋友的病!」高蔓被我一罵,脫口而出,但口中吶吶,後面的話卻不敢說了。

  我看他神色尷尬,心中一動,問道:「你那朋友,可是章台街裡的人?」

  高蔓的臉色頓時煞白,面帶懼意的看著我,似乎怕我責駡。

  「雖是章台街的人,但小毛病她們化裝出來醫治,各大醫館也不會拒收,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她那病……不是尋常的病……」

  發在妓女身上,令各大醫館的醫生都不肯治的病,自然是性病。這個時代,還沒有性病一說,妓女下身的病統稱為「髒病」就是尋常遊方醫生,都將給妓女治髒病為下賤至極的事。也難怪高蔓對我支支吾吾,不敢明言。

  「還顧她,你先過來讓我看看。」

  「不,不用,我、我沒有。」

  高蔓羞愧欲死,我不為所動,仔細查察,見他果然沒病,這才放過他:「你把她叫來,我治。」

  高蔓大喜,旋即黯然:「她已經病得不能起身,旁人嫌她惡她,她自己也存了死志,再不肯出來落醜……雲姑……能不能……能不能……」

  高蔓言下之意,是想請我出診。但又礙於我的身份,委實不敢開口。

  我心裡對妓女本無多少偏見,見高蔓雖是庶出,但也是堂堂侯府公子,年紀又小,竟能對一個髒病嚴重,眾人鄙棄的妓女有如此情義,卻也不禁動容,略微一想,便點頭應允。

  花柳和梅毒在這個時代都還沒有蹤跡,所有的髒病,幾乎都是由妓女的職業特點而誘發的各類炎症。那女子下身潰爛,膿臭撲鼻,熏人欲嘔,一條命已經去了大半,只剩一口氣吊著。

  我左思右想不得萬全之法,只得將她麻醉了,用烙醫之法強除潰爛,將自己目前製出來的消炎效果最好的藥用上,盡了人事,只聽天命。

  高蔓聽我說得兇險,不禁變色:「這可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你進去陪伴。」我瞪了他一眼,哼道:「手術也好,用藥也罷,都比不得她自己有求生之念重要。她身患重症,為人所棄,自然了無生趣,但你能陪在她身邊,不離不棄,她多半會感於你的至情,再起求生之念的。」

  高蔓一怔,駭道:「這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我微微瞇眼,問道:「難道你不想負責任?」

  高蔓急得額汗滾滾:「雲姑,我憐憫她,可不是對她有那種情啊!她她她……她她……我……我我……我……哎……錯了!妳弄錯了!」

  我聯想這女子病得如此之重,高蔓卻絲毫無損,沒有一點感染的痕跡,倒也有幾分相信他與那女子沒有私情。

  不過那女子如今的生死存亡,就繫在高蔓這根稻草上,陪伴之責,非他莫屬。

  「眼下救人要緊,有什麼事都等她好了或者死了以後再說,現在你去陪著她。」

  我叮囑了注意事項,自收拾了行裝離開,高蔓一臉委屈的要送我,我瞪住他:「守著,一刻也不得離開!即使她不醒,你也要讓她感覺到身邊有人一直在陪伴,聽懂了沒有?」

  「可妳一個人在章台街行走,不安全。」

  「我如今扮成這樣子,誰看得出是女子?只要你這一看就是肥羊的人別跟著,不知有多安全。」

  我連哄帶勸,將他留著陪在那可憐女子身邊,自己攏緊了衣裳,低頭沿著牆根暗影走。眼看就要轉出章台街,正鬆了口氣,突覺身後似有異動,未及回頭,後腦便受了一擊,登時眼前金星四射,腦子一眩。

  終日以女兒身在長安街行走,未曾出過事,想不到今日喬裝成男子,卻受人暗算!

  我極力想保持清醒,但腦中陣陣暈眩,卻無法強撐,終於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清醒過來,眼前光線幽暗,身側影影綽綽地似乎坐著一個人。

  「你……擄我幹什麼?」

  我本想問那人是誰,轉念卻想到人質知曉綁匪的身份乃是自取死路,便略過不提,只問那人想幹什麼。

  我暗暗動了動手腳,發現自己被捆得棕子似的扔在地上,手腳都舒展不開。那人發現我醒了,卻也不說話,依然像剛才的那樣坐著不動,彷彿是座石雕。

  在不知何處的幽暗空間裡,眼前坐著個不說不動的人,饒是我見慣了生死,膽子不小,此時也不禁毛骨悚然,鎮定了一下才開口:「你們要錢?還是要我治病?」

  那人終於說了幾句話,可咕咕噥噥的聲音卻不是關中口音,更不是我所知的任何語種,他說了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

  外族人?我心中一凜,突然明白了擄走自己的到底是誰了:羌良人!

  長安城是當世第一的政治經濟中心,來往的外族人無數。但這些外族人多懼怕承漢國力,等閒不敢在城內違禁犯法,這強擄我的人,除了羌良人,還會有誰?

  我啞口無言,那人卻終於想到我不懂他們的語言,停了下來,結結巴巴地說:「你,的王、皇……情郎,真會來,見妳?」

  他顯然對漢語十分不熟悉,每個字說出來,都生硬無比,而且不清楚在中原王與皇帝的巨大差別,且說起話來,詞不達意,我尋思半晌方才弄清他話裡的意思:

  羌良人竟是因為求見齊略而不可得,所以才來抓我!

  可齊略怎能算是我的情郎?

  就算他是,他身為天子,負著江山社稷的重責,些許兒女私情,卻怎能使他輕身涉險?

  即便他有這份心,他的母親,他的妻兒,他的臣屬,他的護衛,又怎能容他涉險?

  羌良人以為抓了我,就能迫使齊略見她,真真是大錯特錯,完全弄反了方向。

  當日在溫室裡看到的那個明豔無端的女子,如今竟使出擄我為質這樣卑鄙拙劣的手段來,到底是故國的安危使她如此,還是愛情的迷瘴令她昏亂?

  我暗暗嘆息,轉了幾念,強笑道:「他身份貴重,不可能來見我,不過我可以領你去見他。」

  「前幾天我求妳帶我去見他,妳不肯;今日,妳想帶我去見他,我卻不肯了。」外面傳來一聲脆笑,聲音清脆,帶著絲綿軟,口音卻很是熟悉。

  咿呀一聲,一道刺目的亮光隨著來人推開的門射了進來,令我雙目不自禁地瞇起。

  羌良人的面色,比我那日見她,又憔悴了不少,只是一雙眼睛,卻比她在宮裡時那種柔媚婉轉的明亮更亮,隱隱帶著金石之質的冷光。

  想哄了那人帶我出去的想法落空,羌良人又不遮不掩的走到我面前來,我心一沉,心裡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妳到底想怎麼樣?」

  羌良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一字一頓的說:「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為了妳而出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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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7-1-17 01:40: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錯落

  我看著她,苦笑:「他不會。」

  羌良人一步一步的走近我,俯視著我,輕聲問道:「妳為什麼覺得他不會出來?妳對他沒有信心,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阿依瓦——」我長長地嘆息一聲,不再將她視為長樂宮裡那被先帝的遺願束死的太妃,而將她視為了意在與我爭取心上人的羌族女子阿依瓦。

  「我不是對他沒有信心,也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而是我從一開始,就從來不曾想過,要將人生交付在他手中;將身家性命,托於他的庇護。我從未將他看成情郎,視為良配!」

  「妳說謊!」

  「我沒有說謊!」我凝視著她惱怒的表情,慢慢地說:「阿依瓦,妳確實是找錯人了。」

  羌良人不為所動,宮廷生活雖然沒有磨去她骨子裡那股追逐愛情的直率,卻讓她學會了許多漢人做事的方式。

  「我自然希望我找錯了人,但妳最好希望我沒有找錯人。」

  她希望我不足以威脅齊略,那證明齊略對我無情;而我為自身安全計,卻只能希望我的安危足以影響齊略,否則我毫無利用價值,性命難保。

  「其實我們本無仇怨,妳何必定要為難我?」

  羌良人的眼睛在幽暗裡似有火星迸射,一字一頓的說:「誰說妳我沒有仇怨?自從那日他向我借用溫蕪與妳幽會起,妳就是我的生死仇敵!」

  「他冒著與我幽會的名頭向妳借用溫蕪,不過是為了讓妳死心,何曾對我有情?他若真與我有情,又怎麼會借妳的溫蕪用於幽會?」

  我脫口而出,這才發現自己胸臆間,竟一直存著這麼個疙瘩。

  難怪我一見到她,便覺得心中不悅,本來不算暴躁的脾氣對她卻不肯相讓半分。原來在我也不曾察覺的時刻裡,我就已經將那日由她而引起的事,視為了感情上的一種恥辱。

  不止她將我視為仇敵,我在潛意識裡,其實也早將她當成了仇敵。只是我從來不願細想當日的情景,更不願承認自己曾經情錯。

  齊略,我一直不明白問你對我除了好感之外,是否懷有認真對待,肯一生相許的情意,是不是一種極大的錯誤?

  我應該明白詢問,而不該在心裡百般猜忌,千萬猶疑,卻為了怕自己淪為宮中庸人,苟安不問的。

  若當日直抒了自己的胸懷,又問明白了你的心意,又何至今日在她面前失態?

  「阿丹那麼驕傲的人,若心裡沒有妳,即使他只是騙我,又用得著找妳嗎?」

  我被囚在窄室裡,飲食方便都有人照管,被人蒙著眼睛轉移了好幾處地方。在一個可能臨近渭河的莊子裡,我聽得到外面轟鳴的水聲,想要逃走,卻始終找不到機會。

  羌良人久未出現,等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已被生死懸於人手的壓力壓得有些疲憊了。

  我累,羌良人明顯比我更累。

  畢竟我目前只為自己的性命擔憂,而她卻在為整個滇國的前途奔走。

  我記得她在宮中的時候,身體雖不算豐腴,但也骨肉勻停,纖而不弱;可如今她站在我面前,卻清減得若不勝衣。

  我望瞭望她的氣色,暗暗嘆了口氣:「妳口唇乾裂,吐氣不勻,面色青灰,是五臟內損之相,最好請人施針調理一下。」

  「請人?是不是要我解開妳的束縛,請妳施展一番回春妙手?」她冷笑一聲,原本綿軟和悅的嗓音尖銳刺耳:「想逃跑?休想!」

  我立即閉口不言,她一句說完,卻似身上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一般,突然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喃喃地道:「妳失蹤十天,前三日還只是京兆尹派人搜尋,五日後緹騎四出,前日期門衛和羽林郎借演武之名大搜三輔……」

  我心頭一震,耳邊卻聽得她幽幽地說:「他雖然虛詞矯飾,但為了妳而做到這一步,妳就是死了,也值得。」

  「妳要我死?」

  「我恨不得妳死!」

  左頰一痛,跟著右頰又挨了重重地一掌,剎時時我耳朵嗡嗡作響,滿嘴腥氣。

  落到她手裡這麼久,我從來沒有挨過一次打,今日是頭一次嘗到被她打的滋味,我臉上火辣辣的痛著,嘴角卻挑起了一抹笑來:「妳輸了!」

  用擄走我來要脅齊略見她,其實她已經自覺輸給了我,只是她不認;她這麼久從不令手下對我動粗,正出自這種不認輸的驕傲。

  此時她這幾掌打在我臉上,卻代表著她終於徹底的輸了。

  「我輸了?我輸了嗎?」她哈哈大笑,頰邊卻有淚珠灑落,笑得既淒涼又悲哀,她反手撫住自己的額頭,像問我,又像問自己:「我是輸給了妳?還是輸給了太后和皇后?輸給了漢家的禮法,還是輸給了種族的相異?輸給了國家的阻隔,還是輸給了年齡的差錯?我是怎麼輸的?我到底輸給了誰?」

  她的笑聲尖到極致,卻變成了幽喑的痛哭,她哭的那麼傷心,就好像所有的悲痛都在這時候如瀉堤洪水,傾勢而下,奔流難阻。

  我聽著她的哭聲,突然心裡一酸,不知那是憐憫她深情被負,還是物傷同類的痛楚,一時竟然癡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哭聲才變小,只是由於剛才哭得太厲害,氣不順,卻有些抽抽嗒嗒。

  「阿依瓦,妳輸了,可我也沒有贏。」

  我閉著眼睛,將滿嘴的血腥咽下喉去,輕聲說:「愛上帝王的女子,從不會有贏家!」

  「我喜愛他,不是因為他是帝王,而是因為他是阿丹。」

  她的眼睛因為流淚而洗去了連日奔波操勞的所帶來的紅塵浸染,透出一股我初見時的清明,讓我嗟然長嘆:「妳如此愛他,犯了大錯,又怎能不輸?」

  「我犯了什麼錯?」

  我笑了笑,扯動被她打的傷,一陣疼痛:「妳忘了他的身份,他首先是承漢朝的天子,然後才是一個人;他要先負擔江山社稷的重責,然後承女子私情。他的身份重於本人,他的責任重於私情。若想真正愛他,絕不能只愛他這個人,而是連他的身份地位、責任負擔都一併愛下去,才有可能不輸。」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永遠都不可能這樣喜愛他。」她低喃一聲,突然轉過臉來看著我:「妳既然看得這麼清楚,又沒有身份的拘束,為什麼還要遠離?」

  我閉口不語,她卻也不再逼問,起身走出了室外,等她再回來,她手上卻拿著一只陶碗。我聞著那藥氣,心裡雖然早有了準備,但事到臨頭,卻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緊,問道:「毒藥?」

  「是。」她的情緒已經完全鎮定,站在我面前:「如果順著我的私意,我恨不得殺了妳。可惜我不止是阿依瓦,更是滇國的巫女。」

  那藥卻是神經性麻醉的毒素,喝下去不久,我便覺得手腳都麻痹了,身上的束縛雖被除去,但卻提不起一絲力氣來。

  她放在我在一旁等藥效發作,自己卻突然取出一套鏡奩,坐在窗前輕描蛾眉,淡畫胭脂,斜挽雲鬟,重更霓裳——這不是她本族的裝束,卻是她在宮裡時集羌漢兩族裝飾特點而做的妝裝。

  我心下了然,問道:「妳要去見他?」

  「我等他來見我。」

  我駭然失色:齊略會答應來見她?這不可能!

  她斜睨了我一眼:「妳怕什麼?」

  我怕什麼?我怕齊略果然輕身涉險!

  「阿依瓦,妳在皇宮生活十餘年,應該明白齊略逼妳走,是為妳好,他是真心待妳!」

  「我知道。」她展顏一笑,豔光四射,眉目間柔情婉轉。我心情一鬆,她卻轉過身來,將一柄小小的匕首藏在腰間,注視著我,輕聲道:「可惜這世間除了私情,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她的聲音輕柔,聽在我耳裡卻比她瘋狂叫喊更令我害怕恐慌:「阿依瓦,妳不能……妳……」

  妳不能殺他!

  妳要守護妳的故國有無數種辦法,不必定要刺殺齊略。妳不會當真想殺齊略吧?他可是妳心愛的人啊!

  我想大叫兩聲,可身上的毒素卻於此時擴張到了全身,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耳裡卻聽到她用滇語吩咐手下,身下一空,似被人抬起,放到了什麼狹小的空間裡,然後一塊黑沉沉的半圓物體蓋了下來遮住了我眼前的所有光線。

  鼻孔能聞到新木的清香,耳朵能聽到渭河嘩嘩的水聲,可我卻看不到外面的情景,發不出聲音,全身麻軟,連悸動一下的力氣也沒有。

  這狹小的空間,似乎是棺材,要將我活埋在裡面。

  如果這時我能昏過去,那不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偏偏我身不能動,目不能視,音不能發,卻無法昏迷,只能聽著外界的聲音度秒如年。一顆心卻似被人捏在手裡,反復揉搓,悶、痛、慌、恐諸般錯綜交織,纏繞不休。

  齊略,你千萬不要來!

  許久許久許久,遠處似有駿馬奔馳而來的聲音,蹄聲急如驟雨,正向我所在這方向飛馳而來。

  蹄聲越近越急,卻似一步步的踏在我心上,驚得我膽寒神動。

  終於,駿馬一聲長嘶,似被人急切挽住,停在了距我不過十幾步遠的地方。

  「阿依瓦!」

  清朗醇厚的嗓音入得耳來,我在心中大罵:齊略!你這蠢材!

  羌良人清悅綿軟的笑聲灑開,匯成一聲歡呼:「阿丹,你終於來啦。」

  「我來了,雲遲在哪裡?」

  我在裡面想像著羌良人那柔婉清媚的姿態,似乎能看到她輕盈如燕的迎上了齊略,妍笑輕語:「阿丹,你好久不見我了,正該來陪陪我,提個外人幹什麼?」

  「阿依瓦,妳讓我很失望!」

  齊略一句話,就將她的話語裡帶出來的所有纏綿溫婉滌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清冽無情的寒意。

  「妳本不該是採用這種手段的人的。」

  「那你以為我該用什麼手段?滇弱漢強,全仗著地利瘴氣,才免了滅國之禍。可八年前你隨我學稼穡事,已經把滇國瘴氣的奧秘也聽了去!如今的滇國,還能憑什麼立國?」

  我聽在耳裡,心中一動,想起了她在宮裡建的那個滇南植物群落。如果齊略從她那裡聽到了瘴氣產生的原因,再讓少府和司農府的高手仔細研究植物群落,聯合太醫署破解瘴毒的確不會太難。

  當年的齊略最初或許並非有意利用她,但時間轉移,事情的發展使得無意變成了現實。故國有可能因為自己一時情迷不慎而滅亡,難怪她竟對我下手。

  「妳想要什麼?」

  「我要你將麗江北岸的漢軍撤走!」

  這個要求在我的意料之中,齊略顯然也想過了,所以沒有再經思索,就作出了回答。只是那答案卻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答應妳!」

  他答應了?漢軍已經打到了麗江北岸,滇國王庭遙遙在望,他居然會答應撤兵?

  我腦中剎時一片空白,只覺得一顆心在胸腔裡發顫,毫無規律的亂跳。

  「雲遲在哪裡?」

  「我送回滇國去了。」

  「妳……」

  「我若此時將雲遲還給你,你未必真能守信,所以我將她送到滇國去為質。」

  他們的爭執遠遠地飄過來,我聽在耳裡,卻似乎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直到聽到馬鳴聲,才矍然驚醒,想張嘴大叫:「我在這裡,並沒有被運到滇國去!」

  可聲帶如被水泥封住了一般,連鼻音也發不出來,任我如何掙扎,始終無法擠出哪怕一個音節。聽外面的聲音,並沒有發生我擔心的事,但齊略似乎已經把話說完要走了。

  齊略,難道你就不能仔細的觀察一下四周的環境,查看她的神色嗎?我在這裡,只要你仔細尋找,就一定能找到。

  我聽到他上馬離去的聲音,心裡陣陣發苦,只覺得眼眶裡的液體越積越多,終於沿著眼角滑到鬢中,將頭髮洇濕了大片。

  「妳真將她送到滇國去了?」

  外面齊略的馬蹄聲又兜了回來,似乎與我只有幾步之遙,他一伸手,就可觸及。

  「你別想設卡攔截,帶走她的人日夜趕路,等你派出的使者命令傳到,她早已入了滇境。」

  她不說到底有沒有將我送到滇國去,卻說他已經阻攔不及,這句話,回答得好巧!

  齊略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突然叫了她一聲:「阿依瓦,以前妳跟我學漢學時,有句話妳肯定記得。」

  「什麼話?」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他的聲音低沉,其中聽不出絲毫怒意,平靜無比,卻叫人聽了毛骨悚然。

  「妳既將她帶了去,就當護得她安全。否則,我會讓玉龍雪山化為焦土,洱海碧波變成血水。」

  我心神震動,耳邊卻聽得蹄聲得得,他一句話說完,就走了!

  明明我離他這麼近,咫尺之距,卻錯落而過!

  齊略,齊略,你一世聰明,此時怎會如此糊塗?我若死在這裡面,不是被人殺的,我是被你氣死的!

  「啊——」

  齊略遠去的蹄聲已不可聞,外面的卻突然一聲大叫,聲音裡充滿了憤恨、無奈、悲苦、絕望。那叫聲的淒厲,讓我聽著既心酸又心驚。

  許久,她被這聲大叫才停下來,只剩下短促的喘氣聲。我本以為她必會走到我的藏身之所前面,斥駡我一番,卻不料她根本就不靠近我,用滇語急速的說了幾句話,然後便聽到一陣人聲馬嘶,她竟帶著手下離開了,把我扔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再不顧不問。

  我心裡大駭:難道她想將我困在這裡,讓我嘗盡等死的滋味,被困死在這裡嗎?

  走後片刻,外面又傳來一陣人聲,這次卻盡是京中的人的口音:「把這房子拆開,仔細查看有沒有夾壁複道,手腳放輕點,省得如果有人被藏在裡面被砸傷了。」

  我又驚又喜,齊略雖然走了,可還派有人來搜查線索,我就有希望。

  外面的人數目肯定不少,乒鈴乓啷一頓響,時間不久,回報情況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沒有夾壁」「沒有複道」「沒有密室」「沒有……」

  「把地基挖開,整個院子掘地三尺,給我一寸寸的搜查!」

  刨地的聲音響起,其中有人似乎就在我身邊開挖,我試圖調集所有的力氣,發出一點聲響來,提示我的藏身之處。可那破壞全身神經的毒素,此時已經讓我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卻哪裡發得出一絲聲音來?

  發令的那聲音似乎在巡視了好幾圈後,終於站在了我身前,問道:「里長,那些樹是誰家的?」

  里長回答:「是弘農王為了整修王宮派人到秦嶺伐的千年古木,因為剛伐下來時樹太重,所以暫時堆在這裡等它乾一些好從渭河流送下去。」

  我終於從里長的話裡知道了自己被藏在哪裡,千年古木肯定有不少是天然空心的,她只需派人稍做修整,就能把我藏好。

  既然已經問到了這堆古木,他總會查一查吧?照他連院子都要掘地三尺的仔細,想必發現我不會太難。

  我剛鬆了口氣,就聽到掘地聲裡傳來一陣驚呼:「衛長,快!院牆下埋著具女屍!」

  「什麼?」

  正在這裡檢查古木的衛長驚問一聲,一面問,一面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跑去。

  別……別……我一口氣岔了過去,心裡只想到一個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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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0: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救兵

  等我清醒過來,身體不能動彈,五感卻逐漸恢復,卻有人正扶起我的頭往灌藥。羌良人給我下的毒是毒性神經的毒,不致命,卻能極大損害人體全身的神經系統,下毒的時候容易,解毒的時候卻難,須得一點點的用藥,耗些時日,然後再行復健。

  到了第十次被人灌藥時,我才能轉過頭去,看清這幾天照看我的人。

  那是個膚如膩脂,大眼濃眉的小姑娘,穿著件淺翡色的留仙裙,斜梳著雙合反綰髻,雖是做漢家女兒的打扮,但眉宇間有股子活泛之氣,靈秀逼人,卻是未受禮教拘束的人才會有的自然氣度。

  那少女見我打量她,雖然頰生紅暈,微有些羞意,但卻不低頭,反而仔細看我。

  我感覺她看我比我看她更仔細,不禁一笑:「妳看什麼?」

  「看妳的眼睛啊!」

  我的嗓子被毒素所侵沒恢復正常,聲音含糊,加上那少女明顯是異族人,她若聽不懂我問了什麼十分正常,她能用腔調雖異,但卻不顯生硬的漢語回答我的問題,倒出乎我的意外。

  「我的眼睛有什麼好看的?」

  那少女柳葉眉蹙起一個好看的微褶,贊同的點頭,又搖頭:「妳眼睛好看……不,是妳的眼神好,妳一睜開眼睛,整個人都好看……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妳有這麼……這麼好看的眼睛,我喜歡妳。」

  「我?我可沒妳好看,妳才叫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叫人喜歡呢……我也喜歡妳。」

  這少女的話卻也有趣,我明知她是敵人的可能性比是朋友要高,但卻對她提不起敵意來,只覺得她十分天真可愛,讓人忍不住便要心生喜歡。聽她的話說得直爽,便也爽快的應了,誇了她幾句,笑問:「妳的漢話說得真好,怎麼學的?」

  「從小就學了,哎,漢話可難學了!我常吃漢人師傅的板子,要不是四哥哥陪我,我才不學呢。」

  滇國依附承漢百年,但由於信奉巫教,有信仰上的排外,普通人家斷不會讓女兒從小就學漢話,這少女的身份頗令人尋味。

  滇國最初是因為信仰而立國的,王庭的成立,最初就是大祭司和大巫女覺得需要分出世俗權力來治國才成立的,所以滇國屬於政教合一的國家。巫教在很多時候都要凌駕於政權之上,這也是滇國獻女與承漢聯姻,不取王室之女,反取巫女出身的羌良人的原因。

  我本以為這少女也是巫女,不料言談試探後卻發現她對巫教大有惡感。而且那種惡感不僅她自己不信教,更是對巫教愚民的做法深惡痛絕的痛恨。

  在政教合一的國家裡,越是生活困苦的下層民眾,越容易信神,對教義越是崇敬。這少女有明顯的親漢之意,對其本國國教又是這般態度,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我本以為想探明自身的處境是件難事,不料這少女心思純淨,只要我有話問她,竟是知無不言,對我沒有半點防範之心,不過半日,我便從她嘴裡連她的姓名身世和來長安的緣由和目的都問出來了。

  這少女名叫翡顏,是滇王第十四女,母親早逝,是放在王庭外養大的,所以一向跟滇王不親,反而跟滇王常在王庭外遊蕩的第四子刀那明兄妹情分極深。

  此次徐恪驟然揮師平川,滇國王庭和巫教教庭都恐慌無比,立意求和。在求和的方法上,王庭和巫教出現了分歧——王庭決意選王女送入漢宮,而巫教大祭司則以羌良人為倚。

  兩方相持不下,暗裡各做準備,王庭將未嫁諸王女中容色最佳的翡顏選出,由四王子刀那明帶往長安;而巫教則派使者聯絡羌良人,試圖運用舊有人脈令徐恪收斂兵鋒。

  巫教使者輕騎急趕,腳程遠快於王庭載著財貨美人的隊伍,搶前半個月找到羌良人,在長安城裡大肆活動,連我也已被他們拿住。巫教勝在辦事迅速拿了我為質,但王庭辦事卻勝在了一個穩妥。與巫使繞開麗江北岸戰區,從荊襄往東門長樂宮長秋署請見羌良人不同,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向徐恪提出要求,從北岸過來的,經巴郡走西路直入建章宮求見天子。

  如此一來,同是求天子收兵,可兩撥人馬在最初竟都不知對方的存在,直到天子說明,他們才知道對方已經身在長安。

  我聽翡顏說她們入都求和,是得了徐恪應允,從北岸軍區穿行過來。而得知教庭使者已經先他們一步抵達是齊略親自告訴他們,頓時恍悟——無論徐恪還是齊略,兩人其實都有允許滇國王庭求和之意,所謂渡江南下,踏平滇國,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因為在宗教干政的地方,信徒多盲從其教,滅其國易,治其民難!在宗教不平的時候,即便真的飲馬洱海,踏平王庭,對朝廷來說除了虛名以外,也得不到實利反而會使庶務和軍政都為其所累。

  與其滅國,不如滅教!

  而滅教,如果由朝廷派兵血洗,對使滇國黎民歸化和朝廷庶務軍政都不是件好事。遠比不上利用二者本有的矛盾,扶持王庭將教庭擊潰,使國民的信仰崩潰;然後再滅掉王庭,設立郡縣,來得合算。

  徐恪允許王庭全國使之禮從他的控管的軍區穿過,明顯是已經定下拉攏王庭,打壓教庭的威信的策略;而齊略允許王庭使者覷見,則是他支持這種策略的最明顯表現。

  這個道理,我依著自己對宗教的認識,在清楚了滇國的政權和宗教的現況後便弄明白了。徐恪身處局中,接觸到當地的風俗民情,當然明白;

  齊略雖然沒有我的閱歷和徐恪的經驗,但他卻擁有一個傑出的領政者的敏銳目光,其胸襟與氣度,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性,他定也明白巫教對政權的危害。

  我不知道齊略用了什麼辦法使得翡顏他們將我從羌良人手裡奪了過來,但落在他們手裡,即使他們也想拿我當人質,也比落在羌良人手裡強。

  可齊略既然早已定下了救我的方法,為何還要去見羌良人?

  我無法從翡顏所知的情況裡推出齊略的用意,索性便不再想,只和她一起說些南北相異的風物人情。翡顏天真可愛,妙語解頤,我雖然身體未曾康復,又知身在虎狼地,但有她相伴,竟不覺得恐懼憂慮。

  過了兩日,翡顏給我餵的藥味道與先前的解毒藥有些不同,但中原和滇南地理位置差異極大,物種不一,他們那裡的藥和毒,在缺少科技鑒定能力的情況下,想僅憑味覺分辨出具體有哪幾種藥變更了卻有些困難。

  我這兩日身上剩餘的毒素不多,身體雖然虛弱,但手腳卻也有了些力氣,只是不敢讓翡顏知道。今日吃著這藥有異,便不動聲色的將手肘抵在腰間穴道上,藥一進食道,立即被激得盡數吐了出來。

  翡顏大驚失色,慌忙替我拭擦穢物,急聲問道:「妳怎麼了?」

  「天太熱,中暑了。」我被毒素所侵的身體沒經過復健,控制不住力道,這下暗手過重,吐得我頭暈眼花,涕淚橫流,十分不好受。我一面就著翡顏遞過來的水漱口,一面問:「阿翡,妳能不能替我請個漢人醫生來?我大概不適應你們的巫醫配出來的藥,越吃越難受,實在受不了。」

  「可四哥哥只讓巫醫替妳治病……這……這可怎麼辦才好?」

  我見翡顏一臉驚急,擔憂之色溢於言表,心裡既感動,又微覺慚愧,但事已至此,卻也不好鬆口,只得暗裡掐了穴道,將自己弄成中暑之相。

  翡顏沒得到她四哥刀那明的允許,不敢擅自替我請漢醫,但卻把一個穿著漢服的滇族巫醫叫了來,什麼跳神、畫水、驅邪諸般巫醫本事都在我身上使了出來,我只作病重,無論他給我吃什麼東西都是一吃就吐。

  如此折騰了一天,翡顏和那巫醫固然筋疲力盡,我本來就不多的體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到了夜裡,那巫醫還在我房裡想辦法,翡顏卻出去了。過得不久,我便聽到她跟人吵架的聲音。

  滇語相對漢語來說發展的時間不長,詞彙和語法構成都比較簡單。我這幾天有心學習,再聽滇語,連猜帶蒙也能聽懂七七八八,此時細聽翡顏的話,便知她是在跟她四哥就我要不要請漢醫吵架。

  我醒來七八天,翡顏的四哥刀那明卻從未露過面。讓自己毫無心機的妹妹來跟我結交,自己卻不露面,這讓我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此時聽到翡顏和他大吵,心裡便隱隱有個念頭:刀那明不見我,是他優柔寡斷,不知道該怎麼用我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還是他目前還無法知道我到底有什麼用?

  外面的翡顏大發脾氣,終於吵贏了她哥哥,叫人去請漢醫。

  我安靜的等著,過了不久,翡顏果然便領了個漢醫來替我看病。

  那老醫生問病,翡顏和那巫醫都在一旁看著,我正想遞話的辦法,不料那老醫生卻已經先開口:「這位娘子曾中劇毒,經脈萎縮,如今又被暑熱所侵,體虛氣弱,脈像兇險無比,怕是沒有多少日子了,老朽實在無能為力。」

  我這脈像雖是自己暗中搗鬼,但也絕不至於如此兇險,這老醫生斷脈不準也罷了,怎會犯這種當面告訴病家,患者時日無多的大忌?

  我心中愕然,但又怕他離開斷了我傳信外出的路,也不敢直斥其非,只得軟語相求:「老先生,我也知道自己病得不輕,還請你仁心妙手,無論如何救我一救。」

  那老醫生沉吟片刻,道:「妳這病用我們關中的常用藥來治是無方的,不過我遊歷楚越倒是得到一偏方。是以雲實為藥引,虎掌外敷,用火罐撥毒去邪……」

  雲實用來作藥引,虎掌外敷,用火罐撥毒去邪?這偏方太奇怪了!難道……我心思幾轉,試探著問道:「老先生,偌大一個長安城,難道除了這南藥偏方,就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嗎?」

  老醫生慢吞吞的說:「有倒是有,東市的千金堂最善治急難之症,神妙非常,不過千金一方,妳未必治得起。」

  千金堂的千金一方?我微一錯愕,忍了又忍,才控制住情緒不外露——所謂的千金堂是東市養生醫館的側堂,並無名字,那是老師和各位老大夫為了編纂醫經收集全國各地的藥方而設的接待處。

  老師編纂的醫經裡,不乏醫家的祖傳之秘,當時為了讓這些為了醫學的發展而說出自家賴以傳承藥方的醫生們得到相應的補償,我讓黃精從自家藥廠裡拿出錢來酬謝他們。只要經過老師和大夫人驗證有效的藥方,都能在二十年內拿到不下萬錢的報酬,而促成藥方研究的養生醫館側堂,也被熟悉內情的業內人士戲稱為「千金一方千金堂」。

  千金堂、千金方,這都不是能跟病人說的業內術語,這位老醫生會這樣開方問話,想來便是老師廣托醫界同業尋我的結果。

  我正想說話,旁邊的翡顏已經急道:「老醫生,只要你能治雲姐姐的病,別說千金一方,就是萬金一方,我也出的,你快想辦法吧!」

  我料不到她會說出這麼句話來,忍不住看她一眼,定了定神,才道:「老先生,我早就聽說千金堂的藥方靈驗,只要能藥到病除,多出點錢我也是樂意。我現在手上沒那麼多錢付出來,但半年一載,五年十年,我總會把錢攢夠付完的。」

  「妳肯信諾付錢便好。」老醫生點點頭,意有所指的道:「不過千金堂的藥方我這時沒有,得明天去替妳述了病才能帶過來,現在只能替妳開些溫補的方子將養著。都道是病來山倒,病去抽絲,妳病成這樣,也不是一兩劑藥就能好的,且放寬心養著吧。」

  我在受困大半個月後終於見到了正在致力營救我的人,心中激動可想而知。若不是心知這位老醫生只有傳遞消息,指引路徑的能力,我幾乎要控制不住情緒,露出馬腳來。

  夜深人靜,與我同榻的翡顏早已睡熟,我靜臥不動,卻根本無法入眠,看著窗縫外隱約可見的明月,心裡空茫茫的一片,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卻忍不住長嘆一聲。

  嘆息之聲未畢,窗外卻突然一聲輕微的騷動,有個依稀熟悉的聲音壓著嗓子問:「雲遲,是不是妳?」

  我錯愕無比——老醫生明明讓我寬心等待,以期周詳營救,今夜本不該有人來探我,窗外的人是誰?

  一念至此,我便屏聲不出,不料窗外那人聽不到我的聲音,竟不死心,窗縫裡寒光一閃,竟被人用短刀將虛掩的窗戶挖開,那人探進頭來。

  月光明亮,我一眼看見那人的臉,頓時呆了:高蔓!

  我以為會來救我的人,讓我望斷秋水;我從未寄望過的人,卻夤夜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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