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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張晚知 -【鳳還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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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8: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皇子

  我望著長安的燎天大火,想到他現在生死未卜,心頭一緊,輕聲道:「我會盡力。」

  荊佩離開後,我靜靜的望著天邊的大火,也許是老天不忍長安城內的百姓受權勢紛爭的牽連,簌簌的下起雨來。大火燒了半夜,終於在天時和人力的合作下變小了。

  我連夜把以前穿的舊衣改小,將孩子的裡外衣裳都換了,連那些表記身份的佩飾也一件不留的捲在一起,全塞到灶堂裡點火燒了。然後把來做早膳的廚娘打發走,親自煮了早餐。

  赤朮起來一看,大感驚訝,脫口道:「姑姑,妳今天怎麼這麼勤快?」

  「難道姑姑往日很懶嗎?」

  赤朮搖搖頭,有些不信:「姑姑一向不喜歡做這些事的。」

  吃過早餐,我看老師和赤朮出了門,便回到樓上,給孩子餵牛奶。小東西大約認生,我又不擅於哄孩子,好久才將牛奶和藥都餵了下去。在給他把尿的時候,他居然哭了起來。

  我急得滿頭大汗,不知所措。虧得這孩子還在病中,又吃了消炎藥,聲氣不壯,精神萎靡,咿咿哇哇的哭了一陣兒便自己收了聲。我給他墊好尿布,裹成繈褓背起,披件大披風將他遮住,對鏡一照,寬大的披風將他藏得嚴嚴實實,並不顯形,再打把傘遮一下,即使我帶著他上街也不會有人留意。

  這孩子是個禍根,我在長安底子不厚,只有將他送到南州去,才不怕有人追查。我這下主意,拿了雨傘,剛推開院門,卻老師一臉鐵青的站在門外,竟根本就沒去醫館;赤朮垂手站在旁邊,也臉色古怪。

  我面對老師,習慣性的心虛,立即被他的臉色嚇得退了兩步,結結巴巴的叫:「老……老……師……師……」

  「我是老了,但還沒有死!」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囁聲道:「老師,您還去醫館啊!」

  「我看妳不是想我去醫館,而是想我去義莊!」

  我嚇了一跳,忙道:「老師,弟子萬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老師拉著我奔回內堂,一把將我身上的披風扯開,指著我背上的孩子,氣得鬚髮顫抖:「不敢?妳連孩子都偷……偷……妳還有什麼不敢的?」

  我一愕,意識到老師是誤會這孩子是我的私生子,忍俊不禁。大約是我的表情太過不敬,老師氣得更不說話,就手收起雨傘,就對我的後膝一掃:「跪下!」

  我待要辯解,突又想到這孩子的身世,登時轉了話頭:「老師,您莫生氣,我現在就去將他送給別人……」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卻把老師氣得渾身發抖,一手將我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在桌上,一面吼道:「赤朮,去拿根荊條來!」

  我大吃一驚,叫道:「老師,您不能……」

  「我有什麼不能的?妳這混帳東西!妳不嫁而育也罷了,還敢生而不養!我什麼時候這麼教過妳了?妳還有沒有羞恥,妳還有沒有良心?妳這畜生!」

  赤朮不去拿荊條,老師就拿了竹條掃把,扯了幾根沒頭沒腦的狠抽。我生平何曾挨過這樣的打罵?真是又好笑又好氣,偏偏還不能辯解,只能抱頭左躲右閃。

  赤朮大驚失色,趕緊來攔老師:「爺爺,姑姑現在是堂堂撫民使,可不是小孩子,不能打啊。」

  「什麼撫民使,她就是宰相王侯,也還是我的弟子,做出這樣的事來我一樣打!」

  也虧得老師這幾年只管編纂醫經,不操心雜務,身體清健,沒有什麼不能動氣的毛病,雖然追著我打,也不怕出事。只是桌上那孩子卻驚醒了,哇哇大哭。

  老年人多偏愛嬰孩,老師也不例外,聽到孩子哭得淒慘,手下不禁一緩。赤朮趁機道:「爺爺,事情已經發生了,您與其這麼打她,不如想法善後!」

  「還善什麼後,打死了一了百了,什麼都不必管了!」

  說歸說,但老師還是停了追打,和赤朮兩人一齊去看那孩子。那孩子病容滿面,哭起來連眼淚都少,只在乾嚎,赤朮懷疑的對老師說:「爺爺,您可能誤會了,這孩子多半是姑姑的病人。」

  「如果只是請她治病,哪用得著半夜三更翻牆進來,偷偷摸摸的不敢給我們知道?」

  我這才知道昨晚荊佩來了又去,老師是知道的。難怪他那麼警醒的人,桂宮大火燎天,火聲水聲救火聲,他也不起來看一眼。

  老師罵歸罵,但還是起了疑心,喝道:「把手伸過來!」

  我不伸,訕訕的道:「老師,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別的事都能糊塗,這樣的大事怎能糊塗?這是什麼人的?」

  我抿嘴道:「老師,我答應了人家會照顧他,其中就包括了洩露任何對他不利的事。」

  老師雖沒給我診脈,但留神看了我的舉止行動,確定孩子確實不是我的,怒氣一緩,又因為冤枉我而有些尷尬,雖然撥不開老臉道歉,但看了看孩子,口氣卻緩了下來:「妳準備怎麼辦?」

  「我準備請人將他送到南州去。」

  「這麼個瘦弱的小娃兒,生著這麼重的病,連風也不能見,還去什麼南州?」老師皺著眉頭,躊躇片刻,突然道:「我來管。」

  「這不行。」

  「怎麼不行?」

  我不好明說,老師跟赤朮對視一眼,面上都有憂慮之色。我想將孩子接回來,赤朮卻突然搶前一步,將孩子抱了過去:「姑姑,這孩子的事我來安排,妳不用管了。」

  我大吃一驚,急道:「小赤,這孩子會連累你們,你管不了,快還給姑姑。」

  「姑姑,這孩子連累妳,跟連累我們有什麼區別?」赤朮看著我,嘆了口氣,正色道:「姑姑,我已經成人了,不是小孩子。什麼事管得了,什麼事管不了,我還是分得清楚的。現在醫館裡每天都有產婦,我把孩子帶過去,寄在哪個名下,說是生的雙胞胎,他的身份就再也不會有人懷疑,這樣不是比妳冒險將他送到南州去好嗎?」

  我一怔,老師已經一揮手,下了決斷:「這事就這麼辦。」

  我手足無措,老師看看我,再看看赤朮和孩子,突然嘆了口氣:「阿遲,妳的主意是一天比一天拿得大,我是一天比一天的老。能管得了妳,能幫得了妳的日子是越來越少了。但妳如果以為有什麼事都自己擔著,不讓我知曉,就是孝順,那妳就錯了。」

  老師的臉上已經有了老年斑,眼角皺紋的每一條紋路,似乎都在訴說著他心中的疲憊。眼裡的關心愛護一如既往,只是目光卻不復曾有的銳利。

  「阿遲,與其什麼都不知道的提心吊膽,我寧願什麼都知道,就算真有什麼危險,我也心裡有數,能早做防範。」

  老師和赤朮抱走了孩子,我正準備鎖門入城,突聞外面有人叫道:「老師!」

  循聲望去,卻見文奇戴著斗笠,披著蓑衣,一身雨水淋漓的走來。

  「太學裡的南州籍同學和商賈們都準備好了嗎?你們是不是現在就回南州?」

  「幾位師兄弟正在安排,今天下午以前一定妥當。」

  文奇問道:「老師,昨晚桂宮大火,長安城裡現在流言四起,亂成一片,一早就有緹騎藉口追查昨夜在桂宮起火,四出索盜。這明顯是越姬一黨為了扶立皇子,準備血洗清算,妳真不回南州嗎?」

  我搖頭,催促道:「長安的情勢險惡,你們快快回去吧!」

  文奇抹了把臉,道:「老師,妳若回南州,我們便跟著妳回去。妳若不回,做弟子的沒有拋下老師不管不顧,自個逃命的道理。」

  我看他表情認真得很,不禁一怔:「胡鬧,我是官身,你們是白衣,政局變亂,跟你們無關,你們淌進來能起什麼作用?天下豈有做老師的拖累弟子涉險的道理?」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是老師妳勒石為碑,樹在大理學院的銘言,我們雖是白衣,關心政局也是應當。」

  文奇說著,突然躬身道:「老師,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話,您畢竟是女兒身,多有不便之處,若是平常政務,自然沒有什麼值得弟子擔心的。但這樣的大亂,您若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幫襯,卻未必應付得來。」

  我心一動,一個念頭閃過,呆望著長安城的高牆,沉吟片刻,吐了口氣,道:「也好,我有件事要你們辦……」

  我把話說完,文奇便應諾:「此事簡單,我和眾師兄弟一定辦好。」

  長安東西九市蕭條了不少,嗅覺靈敏的商家,也已從流言裡察覺了危險,出售柴米油鹽的商鋪,都只開了半邊門;太學裡,許多熱血生員冒雨在天子親自主持勘勒的五經石下聲討尚書台濫權;京兆府衙門大開,文吏武役嚴陣以待,處置昨夜趁亂為盜的地痞無賴,安撫百姓;錦衣佩劍的緹騎三五結隊,騎馬在長安裡遊走,時刻準備著逮捕「作奸犯科」者。

  我租了輛馬車代步,懸起南州祭酒從事的符旗,佩了印綬,才通過緹騎的盤查,趕到尚書台。尚書台今日貴客盈門,許多梁冠章服的王公大臣氣勢洶洶,求見天子,將尚書台的正堂擠得水泄不通;而尚書台從庭院到外面的馳道則擠滿了懸著各式符旗的馬車、牛車、驢車,估計是各州各郡來長安的有秩吏員,正裝來問昨天桂宮的大火及天子安康。

  春雨瀟瀟,尚書台的正堂裡喧囂一片,似乎許多人吵成一團;但尚書台正堂外的庭院和馳道上,卻除了牲口的嘶鳴和雨聲外極少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豎著耳朵聽裡面的爭吵,希望從隻言片語中獲取有用的消息。

  我坐在車裡,靜候許久,亦不見尚書台派吏員出來處理外面群臣彙集的場面,不禁皺眉。等了兩個多時辰,正覺得腹中饑餓,忽聞東宮那邊蹄聲如雷。遙望過去有隊人馬向這邊衝了過來,馬蹄驟響,但一起一落卻清晰可聞,絕無參差不齊,稀落零碎之意,正是軍中久在一起訓練,人馬皆有默契的騎士才能跑出來的腳步聲。

  那彪人跑得極快,幾個起落已到了停滿馳車的路段,眼看便要衝進車隊之中。但為首的那人一聲吁呼,整隊人馬的坐騎便應聲緩步,在與車隊一步之處整齊劃一的停駐。

  漢朝尚武,文臣也多通御射,車隊中的眾官吏聞聲而觀,見這隊人馬動作整齊,訓練有術,一靜一動中自有一股久歷沙場征戰才有的剽悍戾氣,端的英武雄壯,威風凜凜,都不禁喝了聲好。

  騎隊停駐之後,一群拉車的牲口受這股威壓逼迫,都躁動不安。只那騎隊的戰馬卻安靜無比,不顯絲毫局促。我凝神一看,心中訝然,騎隊的首領卻已經瞧見了我的車駕,縱馬過來,叫道:「妹子,尚書台少說也得過四五天才能理清事務,接見外州使臣,妳別等了,跟我一起去吃午飯吧。」

  他說著一躍而下,直接落到了馬車的車轅前,將斗笠和蓑衣解下,遞給車夫:「我會替我妹子趕車,不用你。」

  嚴極做事不像鐵三郎張揚,也不似張典內斂,一向不偏不倚,今天突然有意張揚,讓我大感奇怪:「嚴大哥,你這是何故?」

  嚴極笑了笑,望向尚書台方向的眼光微微一閃,一抹刀鋒似的寒意掠過:「我要叫這些狗東西知道,若是誰想打妳的主意,須得先掂量下自己的份量!」

  「嗯?」

  「三郎今晨自宮裡回來告訴我,有人欲殺妳!」

  我這下可真吃驚不小,我到長安不過三天,並沒有直接接觸到風暴中心,怎麼可能現在就有人對我起了殺意?

  「怎麼回事?」

  「尚書台準備借機清洗不合己意的朝臣,妳也列名其中。」

  我莫名其妙:「我是無關緊要的外州貢使,連祭酒從事一職也有疏奏請辭,又是女子,最無威脅,怎麼可能被人盯上?尚書台此舉,委實毫無章法。」

  嚴極四顧身邊只有他的近衛,才森然一笑:「沒有章法?他們有章法的很。妳一身醫術,天下聞名,誰不忌憚?且妳是女子,在官場中沒有勢力,就算真的誤殺,那也無妨!這些狗賊,幸好期門軍中的老兄弟有人在宮禁軍擴建的時候被調入了內廷,聽到了消息。否則妳全無防備,還真危險得很。」

  因為醫術而殺我,除非他們真的給齊略下了毒,怕我入診看出來。但太醫署能識別病、毒區別的醫生何其多,假如他們真給齊略下毒,就是沒有我,也一樣有人看得出來,卻何必冒著風險針對我?

  我喜上心來,問道:「如果是因為這個要殺我,那麼,我有機會面君?」

  說話間嚴極已經趕著馬車到了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走進內堂,鐵三郎便迎了上來。我心裡既覺得欣慰,又覺得愧疚:「鐵三哥,累你和兄弟們前程多生變數,我真是無地自容。」

  鐵三郎爽朗一笑:「高官厚祿什麼時候沒有機會獲取?但妹子卻只一個,自該先護著妳。何況忠君護駕,本來就是當臣子的份內事,就是妳不說,我也應該這樣做。」

  這世上便是親兄妹,也多的是互相出賣求取榮華富貴的,何況我們並不是親兄妹,只是朋友,口頭結義,他能將我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這份情義豈是尋常?

  他嘴裡說忠君護駕是本份,但我跟他交往近十年,他有什麼心事從不瞞我。他只願做個純粹的武人,忠於期守宮門,不使外敵侵入的職守是真,但誰當皇帝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主動參與政事,為了救駕而冒著性命之憂拋棄越姬一黨的籠絡,卻純是為了我的請托。這份恩情,我無言酬謝,只得深深俯首拜謝。

  「妹子,昨晚大長秋壽延過桂宮傳太后懿旨,說太后清醒,傳陛下過長樂宮奉親。越氏以陛下重病為由不肯東赴,壽延令其屬強搶陛下。越氏怒而殺人,為了滅跡焚燒桂宮。照我看,越氏走到這一步,已經不能回頭,如果真要救駕,我們必須儘快籌畫,不能再拖了。」

  鐵三郎帶來的消息讓我吃了一驚,問道:「太后可真的醒了?」

  「估計沒有,否則她手裡有鳴鸞、三署郎兩隊親衛,早就出來收拾局面了,犯不著壽延涉險。」

  我問在一旁翻看長安城輿圖的嚴極:「嚴大哥,你有什麼辦法?」

  嚴極重重的嘆氣:「我有三百名親騎駐紮在城外,如果明刀實槍的襲擊長安城,我有主意。但暗裡救駕的主意,我一時可想不出來。」

  我輕輕的叩著桌沿,仰望著屋樑發呆。鐵三郎衝鋒打戰在行,但出謀劃策卻不擅長,坐在一旁陪著我發呆。

  嚴極將長安地圖收了起來,道:「長安城裡想救駕的人肯定不在少數,可惜沒有一個身份夠的人出來主持,大家互懷疑懼,人心不齊。」

  「嚴大哥是說以陛下執政前的老丞相唐源為首的老臣?」

  嚴極點頭:「或許我們可以去找他們主持救駕。」

  我否定了這個提議:「嚴大哥,這群老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越氏一黨扶持幼主,能鬧到現在這種地步,正是因為他們暗裡包庇縱容。他們不滿陛下收權已久,為了重新獲取權柄,巴不得越氏成功,然後再從越氏手裡取權——沒有陛下,他們從越氏手裡取權容易,所以他們絕不會幫忙救駕。」

  我撫著腰間佩的桃符,喃道:「我們有可以結盟的人,但不會是長安城的老臣,而是各州郡派來刺探長安現況的那些人。無論他們是否忠君,基於不甘被排斥在權力分配圈外的原因,他們肯定願意救駕。」

  嚴極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問道:「妳準備去找這些人?」

  我想到嚴極為了替我張勢,特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替我趕車,心裡感激,微微一笑:「有嚴大哥替我撐腰,不必我去找他們,而是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無論對哪方來說,嚴大哥手裡的三百北疆騎衛都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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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9:23 |只看該作者
【卷四‧還巢】

第六十一章:面君

  四月二十五日,是自太后遇刺,天子重病以後的第一次西朝大朝會的日子。

  因為天子已經三個多月沒有朝會理政了,累積的政務太多,尚書台安排下來,大朝會需要五天的時間。大朝會的安排:二十五日是王公勳貴入朝,二十六日才是各州郡的貢使覲見,二十七到三十日則由尚書台陛前議事決政。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的朝會中,天子當廷連下五道詔令,賜死十七位有謀刺太后的嫌疑的公侯及其屬官,誅連五族,緹騎四出,將這些「叛臣」的五族以內的親友近千人投入詔獄。

  然而天子如此的強勢,仍舊有強項的大臣不肯服軟。八十歲高齡的弘農王在得知老友被賜鴆酒以後,不顧雨勢,直奔未央宮為老友鳴冤。

  此時政變在長安已經浮出水面,糾纏不清的各派勢力都開始了正面的激烈對撞。掌論議的大夫數十人或出於憂國憂民的本心,或受人指使,紛紛叩闕上疏,諫議天子以尚書台行權期間,政令的缺失。諫議大夫在被內監自大殿內拖出來後,便大罵奸佞趁天子重病,惑君誤國,被廷衛一手推開,從臺階上滑倒,竟當場摔死。他的從事和一名有師生之誼的議郎請求將兇手投獄治罪被拒,悲憤之下,竟撞死在殿前的青銅瑞獸上。

  西朝內外候召的朝臣被這血勇所激,不顧阻攔,出列跪請天子嚴懲兇手。天子執意不允,眾臣便長跪不起,叩首出血。

  直到次日各州郡的外臣入朝覲見,西朝殿外,已先後有五名體弱氣虛的朝臣經不得跪著過夜寒氣和雨水猝死,三十幾個昏倒。但剩餘的七十餘名朝臣,仍就跪在雷雨裡一動不動。

  嚴極站在我身後,喃道:「我素來瞧不起文臣,但有時看到他們這種赴死的勇氣,也不禁感動。」

  我輕輕的點頭,道:「我們的民族,能夠屹立千秋不倒,便是因為歷朝歷代,總有這樣執著義理,雖死不悔的人在。」

  雖然他們跪在這裡其實多半是受人利用,成為抹黑齊略的名聲,鋪墊幼主登基的道路的工具,但面對這樣堅持自己心中的正道的人,我卻也恨不起來。

  說話間,一名紫衣錦袍的高階內監走出來,神色倨傲的問:「誰是南州撫民使雲遲?」

  「我就是。」我走了過去,細看那內監的面相,確定他並非齊略身邊的近侍,眉目間頗有暴發戶的驕氣,心裡一動,隨他走到無人注意的宮殿轉彎處,便喚了一聲:「阿監,雲遲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那內監頗不耐煩問:「什麼事?」

  我一挽衣袖,將腕間一枚春三彩的翡翠釧褪了下來,在他眼前一晃,但卻並沒有直接給他,只是托在掌心裡,低聲笑道:「阿監,我問您的這件事簡單得很,就是關於南州貢納數額的變動……」

  那內監一看我褪釧,眼睛頓時一亮,手動了動,但忍了下來,只是目光卻落在了春三彩上,捨不得移開。

  我暗暗嘆氣——這樣貪婪而淺薄的表情,若是常年跟在齊略身邊,見慣了大場面的阿監,哪會露出來?也只有隨著嬪妃長居深宮之中,初掌大權,眼界剛開,被榮華迷了眼的阿監才會有。

  「您知道的,這春荒征賦,南州的財稅實在支撐不起,陛下若不寬恕些可不行。您既然在駕前隨侍,想必也是精通政務,知曉陛下對南州請減新賦的奏疏的批註的,您能不能告訴我?」

  我有意無意的晃動手掌,春三彩的光華流轉。那內監眼裡蒙上了一層迷醉的薄霧,不自禁的伸出手來。我在他抬頭的時候凝視著他,柔聲道:「阿監,您只要回答我的問題,這只春三彩就是您的。我的問題對您來說,其實相當簡單……真的很簡單,很簡單……」

  那內監略有些發癡的接過春三彩,我將聲音放低,輕輕的問:「陛下現在還活著嗎?他中了什麼毒?」

  「還活著,中的是毒鴉膏……」

  我震駭莫名。毒鴉膏是我給鴉片起的名字,為做警示,特意加上了一個「毒」字。罌粟有極高的醫用價值,因噎廢食不可取,因此我在南州加強了種植、製藥、銷售三種流通管道的管理,按照常理,這東西就算流落到宮廷,也應該是製成了藥的成品,怎麼可能出現這麼原始的稱呼?

  是誰敢拿這東西來毒害天子?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完全明白鴉片的特性?

  我籠在袖間的雙手握緊,掩口低頭,掩飾驚怒。

  那內監吐出這三個字,已被催眠而迷茫的眼裡也閃過一絲驚懼,我知這臨時的催眠作用有限,容易擺脫,當下輕咳一聲,給他解脫了催眠狀態,將準備好的問題問了一遍:「陛下有沒有允許南州減去新征的財賦?」

  那內監接著我的問題回答:「有的,不過只能減二成……」

  那內監在半催眠狀態下感覺只回答了我一個不重要的問題,但卻得到了一只春三彩的翡翠釧十分划算,心裡僅有的那點警覺又消失了,笑呵呵的引著我往前走。

  轉過一重複廊,甬道岔口突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我怔了怔,不自禁的站住了!

  那人穿著一身騎都尉的服飾,眉目姣如好女,只是我曾記在心底的飛揚笑容已不再洋溢,嘴角唇邊,彷彿帶著淡淡的譏誚冷漠。

  高蔓!

  他終究還是順著家裡的安排入了官場。

  六年未見,他已長成了這般模樣。

  我腳步一頓之後,忍不住快步向前。他也看到了我,眼裡波瀾微動,旋即歸於平靜,不言不動的停在岔道口。

  這樣的平靜,是已將我當年的傷害忘了吧?

  我心頭一陣輕鬆,腳步緩了下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輕輕的走過去,行禮問安:「高郎官萬福!」

  高蔓抿著嘴,沒有答話,我等了等,等不到他出聲,便隨著那內監進了西朝殿。

  殿堂廣闊幽深,雖是白日也點著蘭膏,燈影浮動。我抬頭望去,不見天子正襟危坐的身影,丹墀上,書案後,擺著張雲榻,榻側懸著帷幕,只面向朝臣的這一面被挽開,十二名女史內監環侍榻前,捧著巾櫛湯藥唾壺水瓶等物。這是君王抱病上朝的常態,那帷幕和女史內監在燈光下投出的陰影,恰好將天子的臉也蔽在陰影下。

  我目不斜視的行到丹陛之下,行禮叩拜,奉上奏疏。

  論理這時君王應該出聲免禮賜座,但我卻沒有聽到齊略的聲音,略等了一等,才聽到一個女聲道:「雲祭酒,陛下賜妳田二十畝,絹十匹,錢十萬,准妳辭職養病。」

  這個聲音從帷側的陰影裡傳來,看不清傳言人的面容,但燈光投影,帷幕上豐姿綽約,可看見九尾鳳釵的形狀,那不是普通傳言女史著的冠笄,而是後宮嬪妃的盛裝華飾。

  我想了一想,便想通了,這幕後代天子傳言的女子,估計就是越姬。若要扶持幼帝登基,現在就該讓朝臣們習慣她隨駕臨朝的狀況,到時不顯突兀。

  我俯身叩謝,然後道:「陛下,近日聞陛下玉體欠安,太醫署幾名大夫屢屢束手,臣不勝憂心。臣原出身於醫署,薄通醫技,也曾領過郎中之職,斗膽請陛下賜脈,容臣一請。」

  越姬還沒說話,丹陛下承旨的尚書越謹已經搶前一步道:「雲姑娘忠君之心可表,不過妳為南州撫民使,兼領祭酒從事已有六年,政務繁忙瑣碎,只怕於醫技有所荒廢,不宜奉駕。」

  我還未答話,我久請不見的司徒鄭蒙反而先一步開口:「我司徒府掌各州佐吏職守政績,對雲郎中知之甚詳。雲郎中實為我朝奇女子,在南州六年,州內民眾教化一新,非但政績斐然,且其本職未見絲毫疏荒。連那斷肢再續,剖腹重合於她的妙手施來,亦只是尋常事。其醫術精妙奇絕處,真有神鬼莫測之能,便是在中原,也聲名赫赫。陛下沉苛日久,難得雲郎中遠道歸來,正宜問脈,豈能因越尚書一言廢事?」

  我抬頭望去,見以司徒為首的幾名老臣眼裡都有焦急之色,確實是相當想知道齊略的病情,不禁心情微鬆——我與他們目的相同,有這一點,即使是他們有意將我推出去,我也甘願之所用。

  越姬插口道:「陛下有詔,雲姑娘既精醫技,便留於未央宮隨侍。」

  未央宮是他們的勢力範圍,太醫署三十幾位太醫都是一進了未央宮,就再也沒有出去過,傳出來的醫案都成了套數。如果散了朝以後我再留在裡面給齊略看病,那還有什麼用處?

  我淡淡的道:「陛下,臣家中已經備好車馬,明日替舍侄娶得新婦後,便要離開長安。因此臣不能留在未央宮奉駕,只能趁今日為陛下請脈。陛下政務繁忙,可否容臣放肆一二,入幕請脈?庶可使政務私事,兩不相誤。」

  越謹弗然作色,譏道:「雲姑娘,妳既出身太醫署,自當明白規矩。陛下萬金之軀,不容輕忽,問脈斷案用藥施針都需醫者隨侍,以免庸醫誤開藥方後逃之夭夭。妳既不肯隨侍駕前,誰敢用妳所開之方?請脈也大可不必!」

  一名老臣搶前道:「請脈與開方看似一體,但請脈者未必定要開方。雲郎中忠心可嘉,便是恪於家事不能常侍君側,陛下也當念其誠意,准其所請,得見天顏。」

  他說著目光凌厲的掃了越謹一眼,突然起身出列,跪到丹陛之下,看著丹墀上倚榻斜臥的人影大聲道:「陛下啊,老臣等人至今已整整七十八日未能與您共商朝政,當面問安,每日只能往太醫署查詢醫案……陛下,臣等心憂君父康健,若不得一德高望重的大夫當面請脈,告知我等陛下玉體安否,臣等是寢食難安哪!」

  他一聲號呼,回應者眾,包括司徒在內的一干老臣,竟紛紛出列,形成要脅之狀,支持我入幕請脈。

  我不管他們出於什麼心思,只要他們此時支持我去給齊略看病,我都萬分感激,當下朗聲道:「陛下,請您允許臣入幕請脈!」

  越姬低下頭去,似乎傾耳聽天子的判斷,過了會兒才道:「雲姑娘,陛下准妳所請。」

  眾老臣都面露喜色,紛紛向我投目以視,怕是恨不能撲過來面授機宜一番,好讓我順他們的意辦事。

  越謹大咳一聲,大聲道:「雲姑娘,陛下准妳入幕請脈,請妳隨內監往側殿一行,讓宮娥檢查一下妳身上有無利器。」

  這份謹慎放在風雨飄搖的時候,也算應有之義,但走到側殿,殿內卻不僅有宮娥,還有兩個身著鐵甲,面相兇惡,殺氣騰騰的武士。

  我皺眉:「男女有別,兩位毫無避嫌之意,是何用意?」

  兩名武士裡一人微有尷尬之色,另一人卻疾顏厲色的說:「妳要登陛面君,搜檢當然要份外仔細,怎能全由不通武事的宮娥敷衍?我們自該在一側監督。」

  「就算是為了陛下的安危搜察女子身體,也該由鳳翔軍女衛來,幾時有男子敢在深宮之中行窺視女體的荒謬之事?你是哪來蠻夷,絲毫不懂宮廷禁令,竟敢在未央宮中如此無禮!」

  那衛士勃然大怒,撥出佩刀,虛空一斬,喝道:「妳敢違抗聖令,欺君藐上!」

  他那一刀斬下,竟將我鬢邊的釵尾掃斷,好好的三串垂珠滴滴嗒嗒的滾了一地。我頸後寒毛一乍,不禁一驚,那武士返刀歸鞘,面上大有得色。

  「就算我做了什麼事,是否違抗聖令,欺君藐上,也只有陛下和有司才有資格擬定罪名,不是任何一個人都有資格妄語的。你一個小小衛士,竟敢在宮禁之中,撥刀傷人,威嚇文臣,膽子可真不小啊!」

  那衛士見我一驚之後,竟無懼色,不禁一愕,我輕嘿一聲:「還有,你這手刀法,拙劣之至,料想除了在手無寸鐵的女子面前顯顯威風以外,再無他用!」

  「妳這……」那衛士勃然大怒,連脖子都粗了幾分,握拳逼近。我凝立不動,淡淡的問:「你還敢動手?」

  在他身邊的那衛士趕緊拉住他的手,一名宮娥連忙賠笑道:「雲姑娘,他們也是遵令而行,行事有不當之處,並非有意冒犯,您莫放在心上。」

  我冷然一笑,注視著這名宮女,緩聲道:「沒有詔命,也沒有慣例,他就敢對女臣如此無禮,威逼恐嚇,我看他們不像是戎守宮禁的衛士,倒像是哪裡出來的強盜。」

  那宮娥的臉色一滯,古怪至極,不再說話了。我再看了他們一眼,指了指殿門,問:「你們現在是出去,還是隨我同往陛前,請陛下和諸位公卿一斷是非?」

  兩名衛士想說什麼,但卻被一旁的幾名宮娥推了出去,剛才那賠笑的宮娥又挽著我,一迭聲的代替他道歉。

  檢查利刃時節外生出這麼個岔枝來,無非是有人嚇唬我一番,讓我不能當著朝臣的面給齊略診脈而已。他們想讓我失去常態,我卻偏偏不如他們的願。

  越謹見我毫無異狀的回到正殿,面色登時有些難看,眼看我準備登陛而上,他突然又叫了一聲:「且慢!」

  我轉頭問道:「越尚書,你還什麼事?」

  「雲姑娘,簪釵也是利器,請妳解下來吧?」

  我一愕,一干老臣也不禁惱怒,便有人喝道:「你堂堂尚書,怎如市井無賴般的胡攪蠻纏?」

  越謹頭一揚,大聲道:「諸位莫非忘了太后娘娘遇刺的教訓了?當日刺客正是以銅簪刺傷了太后娘娘!」

  眾人一時啞然,我壓下心中的怒氣,朗聲一笑:「越尚書謹小慎微,所慮極有遠見,雲遲豈敢有違?」

  當下依言將簪釵等物取了,再問:「尚書還有何吩咐?」

  「有勞雲姑娘將指約腕釧等首飾一併取了,以示清白之意。」

  我聽他竟連指環腕釧等東西都要我取了,心中微驚,驀地明白,越謹阻止我接觸齊略,不是怕我的醫術,而是怕我的催眠術。

  我心中驚怒,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言而行,然後再問:「越尚書,可還有事?」

  越謹搖頭,示意我可以登陛請脈。我卻不動,冷笑一聲,注視著他緩緩的道:「越尚書,雲遲想必是哪日裡不經意得罪您了,以至您今日竟是定要雲遲披髮跣足,以謝其罪!」

  越謹面色微變,我卻不再看他,聽到丹墀上越姬傳喚,便拾階而上。

  不知為什麼,在被越謹層層刁難的時候,我心裡波瀾起伏,忍了又忍才將氣忍下去,只想登上丹墀,看看齊略的現況。但到此時登上了丹陛,我的心情卻奇異的平靜了下去,心裡突然浮出一個奇怪的感覺:這御席上躺著的,不是齊略!

  如果是齊略,即使他不記得我了,即使他真的病重氣弱到要人代傳其言,又怎麼可能容得下這麼明顯的外戚越權之舉?怎麼容得下別人強逼自己的臣子在朝堂上受這等侮辱?

  侍駕的幾名內監讓開了些,帷幕中那躺在越姬身側的人的臉面現了出來,那眉眼是極其熟悉的,我走過去俯身診脈,手指觸及他的肌膚,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沉澱下來,變成了篤定——這人,不是齊略。

  儘管病色愁容將他的長相自然塑成了孿生兄弟般的相似,但他不是齊略!

  就算我腦子裡記得的容貌與齊略現在的真實長相有差,但心中的直覺,肌膚接觸的感應,都足以使我確定他不是齊略。

  為什麼越氏要用假君臨朝?

  心中驚濤駭浪翻湧,但在這種時刻,我反而平靜了下來,輕聲道:「陛下!臣……雲遲請脈!」

  躺著的那人緩緩的睜開眼睛,做了個揮手免禮的動作,看了我一眼,眼珠卻是呆滯的,沒有絲毫的靈光——這人果然是被催眠了,所有的舉動都是半夢遊狀況下做出來的,受人控制。

  可是控制他的人在哪裡?總不可能是越姬吧?

  我抬頭望去,越姬的目光與我一觸,眼裡突然多了些慌亂,下意識的往她身側看了一眼,強笑問道:「雲姑娘,陛下的脈像可好?」

  「容臣細診。」

  我移動了一下位置,不動聲色的向越姬剛才看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個方向坐著的卻是個素衣青衫的女史,膚色白得近乎透明,雖不施脂粉,也有一股動人心弦的明豔。

  這人是誰?憑什麼讓越姬在慌亂的時候向她討主意?

  「雲郎中,陛下到底是何病症?」

  陛前等候許久,不見我出聲斷案的一干老臣都忍不住出聲催促,我卻久久沒有回答——越姬他們找人來代替齊略上朝,是齊略已經死了,還是齊略雖在他們手裡,但卻不受控制?

  當面揭穿嗎?還是隱忍?

  若要揭穿越氏的陰謀,這滿文武百官在場,無疑是最佳場合;但若齊略還沒有死,揭穿這個陰謀卻無疑是逼越氏鋌而走險,殺齊略以絕後患。

  說,還是不說?

  汗水自我的額頭涔涔流下,我幾度張嘴,又閉嘴!

  我的目的與什麼宏圖大業沒有多少關係,我更關心的,是齊略個人的生死。

  我不能拿齊略的性命來冒險!

  帷幄之中,光影浮動,照得裡面的人的臉色都陰晦難明,越姬看著我,我也看著她,許久,我才緩緩的開口:「陛下此病是憂傷過甚,五內鬱結……」

  我說的,還是越氏一黨放在太醫署裡擺出來給人看的,所謂的太醫請脈後的定案,毫無半點新意。

  一干老臣既吃驚,又失望,又懷疑的瞪著我看,與此相對,越氏一黨的人臉上卻都有放鬆喜悅之意,越謹看我的眼神,是既覺得意外,又有幾分輕視疑惑。

  我也管不得朝堂中的各種形態,匆匆離開西朝殿,與嚴極匯合了一起離開未央宮。

  坐上馬車,嚴極才問我:「妳覺得是什麼情況?」

  「朝堂上的人,不是陛下!」

  嚴極大吃一驚,差點將馬車趕進了水溝裡,轉頭瞪著我:「妳說什麼?」

  「不是陛下……陛下現在不知道在哪裡!」

  我自己都沒想到,此刻我竟能如此平靜。嚴極驚嚇過後,見我不動,略微鎮定,問道:「妳沒有揭穿?」

  「沒有。」

  嚴極沉默了一下,問道:「看來事態比我們原先想像的更複雜,妳現在想怎麼辦?」

  「我要去找原天子的中常侍陳全,還要查問一下平輿王近日的行程。」

  「妳懷疑那假天子是平輿王扮的?」

  「嗯。」

  我看過的所有人中,只有平輿王跟齊略長得最像,略微修飾一下,再借病容遮掩一番,坐在那高高的丹墀之下,有幾個臣子能分清他們兄弟倆的?

  「嚴大哥,如果假君真是平輿王扮的,我們的行動就要趕在大朝會還沒有完結的這兩天。因為這兩天他們要兼顧兩頭,力量分散,救人相對容易。」

  嚴極遲疑了一下,突然正色問:「妹子,萬一他們用假君來上朝,是因為陛下已經駕崩。那麼,我們不僅無法救駕,反而要承擔謀逆的惡名,這後果……妳想過沒有?」

  嚴極的聲音極輕,但卻幾乎將我所有的冷靜擊潰!

  我一直不讓自己去想假君臨朝所代表的含義,但嚴極的說法,卻由不得我不正視一個問題,萬一齊略真的死了,那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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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9: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國璽

  夜風寒涼,我穿著巡邏衛士的服飾,跟在鐵三郎身後靜靜的向未央宮用來關押犯過宮娥女史的暴室走去。

  暴室最初建立的用意,本是給犯小過的嬪妃或宮娥關關禁閉,行的是天家的「家法」,並非什麼正式的懲處機構。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這個非正式的暴力機構,在宮裡卻演變成了比正式的刑獄更令宮中人恐懼的所在。

  就著啟明星微弱的光芒看過,暴室就像一座陵墓,看不到一絲光亮。

  鐵三郎停在暴室的個窗前,有節奏的叩了幾下,旁邊的門輕輕的開了,有人問道:「誰?」

  「鐵三郎。」

  接上頭後,那人領著我們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下了兩層臺階,停在一間鐵門面前,略微有些感嘆的低聲說:「這就是陳常侍的囚室,虧得他們昨天連夜拷掠不停,你們才有機會進來。」

  鐵三郎拍拍那人的肩膀,喚了聲「好兄弟!」便什麼話也沒說了。

  推開囚室的門,一股血腥、焦臭、藥味、騷氣交織在一起的臭味便沖鼻而來,室左的火爐炭火未滅,紅光染開,便能看到刑具羅列和草堆裡的一團人影。

  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血肉模糊,幾不成人形的人時,還是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觸手摸過去,陳全的四肢竟都已經粉碎性的骨折,身上鞭打烙印所遺的傷痕鋪得他體無完膚。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深層昏迷裡,難怪拷掠者也不得不放棄。

  我自懷裡取出針囊,就著爐火的暗紅光芒給他施針,過了一陣,他才醒了過來,動了動身體,呻吟一聲。

  「陳常侍。」

  「妳是誰?」

  「雲遲。」

  陳全的聲音裡全是驚訝:「怎麼是妳?」他情緒略微激動,立即發出一陣劇咳,吐出兩口淤血。

  我將帶來的藥倒出四粒送到他嘴邊,問道:「這囚室有能藏東西的地方嗎?我給你帶了幾瓶消炎止痛的藥。」

  「別……若讓他們發現囚室裡有私藏,定會加強未央宮的警戒,你們想再做什麼都不方便……」

  陳全吞了藥,喘息一陣,緩過氣來,問道:「雲……娘子,妳是和什麼人一起來的?來幹什麼?」

  「你還在他們手裡,我與什麼人一起來的,我不能告訴你。我聽說宮裡有異變,想來探探情況,帶他出去。」

  「妳來救駕?」

  我點點頭,只揀要緊的問:「你是桂宮事變後才被打入獄中的,可知他被困在什麼地方?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能自己走還是要人背?守他的人有多少?首領是誰?怎麼輪值?什麼時候好找空隙?可有人能充內應?」

  「大家就被困在椒房殿,時醒時昏,他的病太醫們各說各話,沒法定論,倒是大家清醒的時候跟我說過,那是當年李昭儀為了奪寵,給他施了毒……」

  利用鴉片奪寵,這與當年滇王妃做的事何其相似?李昭儀是怎麼想到這個辦法,又是從哪裡得到鴉片的?

  「守在大家身邊的人以越姬和一個可能是楚國細作的女子為首,外面的護衛是越氏和李氏的親信,每日四換輪值,晚上加倍戒嚴,要救大家必須白天,趁那楚女不在的時候。至於內應……」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報出幾個名字:「雲娘子,越氏和李氏聯手,可能與楚國有什麼約定,現在已經控制了未央宮。宮裡如今還能活得自在的,多半都已向越氏投誠。這幾人雖然對大家也算忠心,但用他們的時候,還是要留意些。」

  「雲遲明白了。」我沉默片刻,輕聲道:「陳常侍,我敬佩你的忠義,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從這內宮裡救一個……常侍,你多保重,以期日後。」

  陳全的身體其實已經虛弱無比,但這時候卻笑了笑,有些吃力的說:「我不過是未央宮裡一無用老奴,卑微下賤,不值掛心。」

  他說著嘿嘿的澀笑兩聲,嘆道:「我早知必有人來救駕,只是想不到來的竟會是妳……看來,冥冥之中,果然有天意存在……雲娘子……」

  我微微一愕,見他示意我俯耳過去,遲疑一下,還是湊了過去,聽到他輕聲說:「太醫署後面的冬井裡,有物件,妳在救大家之前先將它取出來。」

  我微微皺眉:「時間有限,如果不是要緊的東西,等我把他帶出去以後再回來拿。」

  「不,定要在救大家之前將它拿出來,很重要……」

  他不肯說那東西是什麼,卻定要我救齊略之前拿出來,我看他說得鄭重,還是趁著天色初明,長樂宮起鑰的時候,拿出我許久沒用的太醫署郎中的對牌,進了太醫署。

  太醫署裡的太醫分守長樂宮和未央宮,只有兩個人輪值。其中一個是我不認識的新晉,想是新晉的,另一個卻是老熟人醫效向休。

  兩人敘過話,我問清醫署的現況,請向休幫我看著製藥房的前門,好讓我可以去冬井裡撈東西。

  醫署的冬井深達三丈,我帶了個換氣用的小竹筒連潛了七八次,才從井底的青絲叢裡摸出一件異物來,浮出水面打開包布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那物件盤龍為把,脂玉為座,上用隸書刻著四個字:天子之寶!

  天子印璽平時都是裝在寶匣裡,由陳全捧著的,想來陳全是在大亂還沒有完全顯露時就已經憑閱歷和經驗嗅出了異味,借來太醫署給天子傳召太醫的機會將這枚天子理政所用的寶璽扔進了井裡,然後擺了空匣計。

  難怪越氏一黨只有一枚「建章私印」,卻沒有天子之寶,會對他施以那樣的酷刑!

  我呆了呆,將印璽收好,重又潛下水去,將井底仔細的再摸了一遍,這一次摸出來的璽玉面缺了一角,是用黃金鑲嵌補齊的,上用是小篆的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這不是別的東西,正是天子傳承時必須加印詔令天下,以示正朔的傳國玉璽!

  沒有天子之寶,尚書台還能借天子往日積威勉強將政令壓下去;但沒有傳國玉璽,想擁立幼帝,那卻是在作夢。難怪越氏要扶持幼帝的傳言塵囂日上,卻沒有落實,原來他們根本找不到這繼位必須的傳國寶璽!

  陳全權力中心浸潤了幾十年阿監,其理政的能力不強,但這份眼光和忠心、膽氣,卻委實令人讚嘆!

  有這兩枚印章,我無後顧之憂。

  我深深吸氣,壓下心情的躁動,先到製藥局的空房裡把濕衣服脫了,換上寬袍廣袖的衣裳,將兩枚印璽懸在臂上,趁宮門衛士輪班的空隙,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站住!」

  離開宮門十來步,我正暗自鬆了口氣,斜刺裡卻突然傳來一聲斷喝,我心中微驚,腳步卻不停。一輛牛車轆轆而來,剛才那聲音接著叫道:「雲姑娘!」

  剛才那聲呼喊,我還能當做不知是對自己發的,這一聲喚,我卻不能不應,轉頭一看,卻是尚書石秦:「石尚書早。」

  「哪有雲姑娘早。雲姑娘不是已經辭職,今天就要還鄉嗎?怎麼大清早跑到長樂宮來了?」

  我微笑:「正是因為今日便要還鄉了,所以我才清早到長樂宮來。雲遲昔日身於長樂宮,雖然現在沒有身份求見太后娘娘了,但離別之際,也該在鳳闕之前拜上一拜,以謝天恩。」

  石秦跳下車來,仔細打量了我一眼,面上盡是懷疑之色:「雲姑娘這一大早的就滿頭濕髮,不僅赴了鳳闕吧?」

  「拜別太后娘娘,自然應該沐浴更衣,以示隆重。」我面色不動,籠袖笑道:「石尚書,今日還有朝會,你不早去備案嗎?」

  「去,當然去!」

  石秦乾笑兩聲,轉身作勢要走,突又笑道:「雲姑娘,妳徒步而行多有不便,還是我派車送妳一程吧!」

  我袖藏關係天下的兩件至寶,心裡到底有些發虛,微微一驚,連退了幾步。石秦追上來,目光落在我的袍袖上,我知他起了疑心,暗暗叫苦,當下也顧不得別的,大聲道:「石尚書,男女有別,你的車我卻不敢坐,你請回吧!」

  清晨的長樂宮門外有幾個小食攤子,輪值換下來的宮禁衛士都坐此喝湯吃餅,略做休息。我這一聲大叫,頓時人人側目,石秦不得不停下腳步。但他的急智卻也驚人,呆了一呆,便即指著我大叫:「各位軍士,我剛才掉了一袋金子,疑是她揀了,你們誰替我搜搜她的袖籠裡瞞藏之物,我謝他千錢!」

  我心中大怒,厲聲喝道:「石秦,我昨日才辭官,你今日就敢當街辱我?」

  石秦冷笑一聲,我轉身對那群意動的宮禁衛士大聲說:「我本是南州撫民使、祭酒從事雲遲,此人因與我政見不合,有些宿怨,故趁我辭官歸田之際前來羞辱我。你們若能分成兩隊,一隊替我攔住他,一隊將我安全送回家,我每人謝萬錢!」

  石秦大急,一跺腳喝道:「別信她的!誰替我搜檢那女子的袖籠,我給你們升官!」

  「他又不是勳貴將軍,有什麼權力給宮禁衛士升官?你們別被他騙了!」

  雙方這下算是正式扯破臉了,石秦臉皮紫脹,扯著嗓子吼道:「我石秦說話算數,誰替我拿下雲遲,我給他官升一級……」

  「誰敢拿我妹子?」

  正危急之間,遠處蹄聲如雷,驟快奔至,嚴極遠遠的一聲大喝,提馬衝了過來,竟似要將石秦一蹄踏死。石秦畢竟是文官,眼看馬到跟前,不禁嚇得一聲大叫,連忙後退。

  我心情一鬆,喜道:「大哥,你可來了!」

  嚴極駕馬嚇退石秦,估計是惱我從鐵三郎那裡出來後,不去與他們匯合,卻自來長樂宮,以至遇險,也不理我,只是兜轉馬頭,護在我身邊,環目四顧,厲聲喝問:「誰敢欺我妹子!」

  他身後五十幾名騎衛雁行排開,不發一聲,但那種百戰雄兵蓄勢待發時特有的戾氣散發出來,卻已讓現場沒有經過戰火洗煉的宮禁軍都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嚴極控制了場面,這才轉頭瞪了我一眼,問道:「妹子,這是怎麼回事?」

  我指了指石秦,道:「我也不知怎麼得罪過這位尚書,在長樂宮門口遇到他後,說了兩句話,他就誣我盜了他的錢袋。」

  嚴極怒極反笑,瞪視著石秦斥道:「我妹子雅致清華,是何等人物,你敢如此辱她,還不道歉!」

  石秦也頗為強項,張目道:「她若未拾我所懷的錢財,何不捋袖讓眾人一觀,以示清白?」

  我尚未開口,嚴極已經喝道:「我妹子是由得你這無賴欺負的嗎?要看她是否清白,何必讓她捋袖?我看你也一樣!」

  說話他俯身綽槍,引訣一揮,槍刃掃過,一聲裂帛之聲,竟將他兩隻寬大的袖籠齊齊割破,裡面籠著的刀筆私章帛書錢袋等物全都掉了下來。石秦尚未回過神來,嚴極槍尖一挑,將那只錢袋挑在半空,轉了個半圈示眾,喝道:「狗賊,你一個人身上哪得兩只錢袋?」

  說著震腕甩出錢袋,然後再凌空一斬,將那錢袋剖成兩半,銅錢金銀灑得滿街都是。石秦哪想得到嚴極竟敢當街動手?駭得面如土色,兩股顫顫的靠在道旁樹上,哆嗦著想說什麼,卻擠不出聲音來。

  這時的民風自由,圍觀者見此情況,登時啐聲四起。嚴極冷笑兩聲,調轉馬頭,綽槍縱馬,直取石秦的牛車,嘩嘩幾響,石秦的車駕已經轅斷輪散,轟然倒地。石秦驚怒交加,尖聲大叫:「你敢……」

  「按我朝律令,誣告者反坐!姑且念你我畢竟同殿為臣,小懲代罪,姑且放你一馬!」嚴極長笑一聲,俯身將我攬上馬,槍尖一指,厲聲道:「你給我聽著!我妹子雖然辭官歸鄉,但誰要敢欺她分毫,我定不饒他!」

  石秦估計也是覺得為了一個疑惑弄成現在這種情況好沒來由,怔了怔,在圍觀者的啐棄聲裡匆匆揀好東西,掩面而走。

  嚴極呼嘯一聲,領著他的衛隊直取霸城門,將進營區,才緩下速度,低頭問道:「妹子,妳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事情。」

  「想什麼?」

  我心中有個計畫逐漸成形,抬頭看著嚴極,微微一笑,道:「嚴大哥,這次救駕,我們贏了!」

  傳國玉璽是傳位證明正朔和給諸侯下旨用的,象徵意義大過實用意義,不必用。但天子之寶卻是齊略正式詔令天下的大印,有了它,不僅可以立即將現在還零散的救駕的力量集中起來,還可以擾亂長安城的政局。

  陳全明知情況有異,也恪守規矩,寧肯將玉璽投入井中免得被別人所用,也不敢自己矯詔調軍,壓制內宮的變亂,我卻沒有這種顧慮——兩枚玉璽不能露於人前,免得使人心生貪欲,但印幾份偽詔還是可以的。

  嚴極不明所以,問道:「妳從陳全那裡得了什麼好的情報?」

  我想了想,直言道:「嚴大哥,有件事,我現在得瞞你,可不可以?」

  嚴極見我說得嚴肅,微覺詫異:「為什麼要瞞我?」

  「因為這件事關係太大,若是告訴你對事情沒好處。但我又不願你發現我有事瞞你,心裡不快。」

  嚴極聞言哈哈大笑:「那妳就瞞吧。」

  兩枚玉璽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具有太強的誘惑力,即使是嚴極,我也不能對他說。我相信嚴極,但我卻不願意使得這個誘惑變成對他的品格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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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50: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偷天

  我拿了玉璽,偽造了四份詔書,然後將玉璽裝進我的醫箱底層,密密的封好,然後在執意追隨我左右的幾名學生裡挑出兩個忠厚守信的,讓他們共同替我保管。

  四份詔書都是以密詔形式發佈,影響的層面有限,倒也不怕日後亂政。一份是以嚴極為統率,組織救駕;一份是詔令鐵三郎聯絡忠於天子的中下層宮禁軍頭目,輪換值守的衛士;一份是令京兆尹將京兆府衙役派往長樂宮外戒嚴守備,長樂宮只許出不許進,除非天子持國璽往迎,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這些守備的京兆府衙役。還有一份,則是我為了在進宮以後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而作的,關係不大,能起什麼作用還不好說。

  長安城的異變,觸覺敏感如徐恪和扮成文吏親自前來的豫州刺史苗軌都已經察覺,並且暗裡組織了各種力量準備一探內宮,嚴極拿了這份詔書,找到苗軌、謝源等人兩相合計,資源共通,宮內的局勢登時大顯明朗,當即訂了一個救駕的計畫。

  越氏一黨雖然清換了宮禁軍的上層軍官,又在長安城裡籠絡了許多無賴兒擴充禁軍衛士,但真正知道他們所謀的親信畢竟在少數,中層的軍官只當宮禁的變化還是正常的政權更迭所產生的動盪,順勢而行,談不上對他們有多忠心。鐵三郎拿著偽詔過去,這些中級軍官便又糊裡糊塗的依令換防。

  至於第三份偽詔,是我怕未央宮救駕的事一鬧翻開來,越氏一黨走投無路,狗急跳牆,會強攻長樂宮挾持太后。雖然京兆尹也不是那麼可靠,但嚴極這三百鐵騎連上南州、豫州押送貢品的兩百壯士總共才五百能戰之士,要救齊略,就救不得太后,只能撞運氣。

  四月二十八日,皇后的國喪孝期過了,民間的嫁女娶婦賀壽搬遷等喜慶之事開禁,赤朮的婚期也訂在這天。

  赤朮成親在各種因素的促成下,送了禮報名會來與宴的賓客名單,竟有萬餘人。家裡沒有這麼大的場地,於是將賓客分流到長安城的各酒肆飯莊去。又因赤朮本身沒有官職,不能越禮,選用的酒肆飯莊都是中小規模的,如此一來賓客們坐落的酒肆飯莊竟達千餘家。整個長安城從橫門到戚裡一帶,受這場喜宴影響,人流湧動,熱鬧非凡。

  我受過新人的禮後,便藉口代替新人赴各酒肆飯莊謝客,告別了老師,趕到杜康酒肆。

  杜康酒肆裡,喬裝已畢的嚴極、苗軌、謝源等人早已坐在裡面,氣氛凝重。我換過備好的衣服,匯合嚴極挑出來的四名身材矮小,容貌清秀,易於喬裝的親衛往未央宮而去。鐵三郎早已做好準備,遠遠的認清服飾,便派了武子過來接應。

  我看到武子面有憂色,舉止十分不自然,擔心他會被人瞧破行藏,便微笑開慰他:「今天也往日也沒有什麼不同,你不用擔心。」

  武子嘆道:「雲姑,我們當兵打仗吃糧,腦袋是懸在褲腰裡的,倒不至於把生死看得太重。我擔心的是妳……我們的勢力進不了椒房殿,那裡面接應的人真的可靠嗎?」

  未央宮的上三軍早已被齊略抽去與楚國對峙,鳳翔軍則被越氏矯詔調去了給大行皇后修建陵墓。宮禁空虛,因此越氏極力拉攏期門衛。可期門衛對越氏來說畢竟還算不得心腹,勢力所及的範圍有限,真正的心腹之地,卻是由越氏調了其本族族人任地方官時的嫡系親衛過來戎守。

  越氏的這些親衛戰力不見得強悍,但卻有足夠的忠心。武子的擔憂和陳全的提醒一樣,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救齊略本就是件冒險的事,如果這樣的好機會都不抓住,以後是想都不用想了。

  「若不可靠,我也不會進來了。」

  未央宮占地五萬平方米,裡面道路四通八達,很快便望見了椒房殿的飛簷。武子將我們送到約好了接頭的一間宮女值房裡,再確定了一下出來時的接應方案,便退了出去。

  在小屋裡等了不久,就聽到外面一陣嘰嘰喳喳的女子說話聲,八名宮女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來。躲在帷幕裡的衛士看準機會,認清沒帶接頭信物的四名宮女,一躍而出,在她們的驚叫還沒衝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勒斷了她們的喉嚨。

  另四個宮女雖然早有準備,但面見同伴死在眼前,還是不自禁的嚇得面色大變。我自袖籠裡取出一隻小瓷瓶,用小指沾了些裡面的粉末,抹了點在她們鼻端,等她們放鬆下來才道:「時間緊迫,我們先換衣服化妝吧!」

  這瓶藥是我當麻醉劑用的東西,最佳效果是皮下注射,少量的鼻腔吸入能使人的緊張的情緒鬆馳。四名宮女在藥物的幫助下放鬆下來,指揮著軍士藏好屍體,給他們換上女裝,施以胭脂,然後按照原計劃分出一人先去報信,另三人領著我們往椒房殿走。

  椒房殿外面戒備森嚴,我們一路行來,又換了兩次身份和裝束,才扮成阿監在內應的接應到了椒房殿正殿外。好在今日還是大朝會的日子,越姬等重要人物都去參與朝會,椒房殿外面守備森嚴,裡面卻相對放鬆。

  我將那瓶麻醉粉交給椒房殿裡接應的人,讓他們設法撒出去——那是以這個時代來說最頂端的麻醉藥物,雖然沒有傳神到迎風即倒的效果,但吸入多了,卻會肌肉鬆馳,神經反應遲鈍。

  我們這一行人走進殿去,他們雖然看出了破綻,但反應卻肌肉反應卻沒法跟思維配合,趕不及示警。嚴極這四名衛士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精銳,外貌雖然女相,但下手卻十分迅疾狠辣,如狼似虎的將十幾名內監宮娥盡數放倒。

  我自入了椒房殿,一顆心便怦怦亂跳,三步並作兩步的搶到床榻之前,撩開低垂的帷幕,輕叫:「陛下?」

  帳內的錦被中裹著個人,我剛將被子揭開,心中便生警兆,直覺的往後一仰,避開當胸扎來的一刀。被中藏的那人一擊不中,復持匕撲了上來,一面張嘴欲呼。只是他顯然剛才是在蒙頭大睡,直到我來揭被才將他從夢裡驚醒。大夢初醒,反應微有些遲鈍,嗓子也沒活動開,張開嘴發出的聲音卻不響亮。

  我無處可避,情急生智,將被子往自己胸前一攔,那人兇悍,匕首鋒利,居然一刀便將錦被破開,刺中了我的胸口。幸好隔了層被子,那往心口來的一刀偏了鋒,沒傷到要害。

  我身後的四名衛士哪料帳中的人竟是刺客,落後一拍才撲了上來與之纏鬥,他們四人出手,那人便招架不住,幾次作勢喊人,都被逼得出不了聲。

  那刺客的武藝極高,四名衛士一路行來毫髮未傷,卻在付出兩條人命的代價後才將他擊斃。一路五人行來,不料不止沒能完成救駕的任務,反而令兩名同伴丟了性命,餘下三人都心情沉重,但若就這樣退出去,卻又都不甘心。

  「椒房殿裡藏的既是刺客,那陛下一定是被他們藏在別處了,我們再去找。」

  「會不會在增成殿?不是說增成殿才是陛下日常的居所嗎?」

  他們兩人都起意要去查探增成殿,我只得跟隨。三人走到殿門前,一名衛士用暗號召喚接應的內監,我卻忍不住回頭再看倒了一地屍體的殿室一眼,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心悸,忍不住脫口道:「慢——」

  「怎麼?」

  我感覺胸腔裡一顆心怦怦亂跳,壓也壓不住:「陛下應該在這裡——他一定在這裡!」

  那是一種玄妙的第六感,屬於對心上人的感應力,讓我清楚的意識到他真的被藏在這殿裡,只是不知被藏在什麼地方了。

  我衝回內殿,四處查看。兩名衛士幫著我將整個椒房殿連衣箱都翻開搜查了一遍,依然沒有發現齊略的影子,都不禁皺眉:「陛下不在這裡,我們快走吧。」

  我遊目四顧,突然想到了剛才跳出刺客的床榻。別的地方我們都搜過了,只有最初的目標因為出了意外之事,反而成了心理盲點,被我們忽略掉了。

  可翻開被褥仔細查看,那床榻卻也並沒有設什麼暗格。我失望的起身,轉頭的剎那卻突然想起一件事,猛地回身,拾起地上掉著的一把匕首,將床榻後面的帷幔劃開。帷幔之後,依然是一重帷幔,我的心情卻陡然一鬆,用力再劃兩刀,一個被重帷隔出來的狹長空間露了出來。

  繡被之中,一個面色青白透著異樣紅紫,嘴唇乾裂,臉頰深陷,瘦得彷彿只剩下皮與骨,尋不出肌肉的人靜無聲息的躺在那局促的空間裡,氣息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斷絕。

  我看著這形容枯槁,幾乎讓人不敢相認的人,眼淚奪眶而出,嗓子都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只是心底發出一聲嘆息:「我總算沒有來得太遲!」

  身後的兩名衛士詫然問道:「這真是陛下?」

  我伸出手去,一扶之下感覺那本來結實厚重的身軀,竟輕薄得彷彿連血肉都已經乾枯,似乎連我都能將他負起,心頭一陣劇痛,定了定神,才道:「快拿衣服出來……帶他走!」

  兩名衛士趕緊將接應的內監準備的衣服拿出來,七手八腳的過來給他穿,正將衣服穿好,突聞外面守著的內監提高聲氣大聲說:「奴婢拜見王娘娘。」

  齊略的嬪妃裡姓王的嬪妃只有王楚一個,她一向與越姬交好,據宮裡傳出的情報說這次事變正是她與越姬結盟同謀。她突然駕臨,我與兩名衛士對視一眼,都心中一緊。過了會兒,殿門咿呀一聲開了,幾個輕重不一的腳步進了外殿,跟著便是放下肩輿的聲響,王楚吩咐道:「你們出去。」

  「娘娘,您這幾天肺疾發作,還是讓奴婢陪在您身邊吧!」

  「不必。」王楚的聲音雖然溫和,語調卻十分強硬。待到抬她進來的內侍離開以後,才向內殿走來。

  兩名衛生伏在內殿門側,目光都看著我,這次來的是宮裡有名有號的天子嬪妃,他們一時不知該不該殺,竟向我討起主意來了。

  我下意識的看了昏迷不醒的齊略一眼,做了個生擒的手勢。王楚一進內殿,兩名衛士便一擁而上,捂住她的嘴將她擒住。

  可她雖然陡遇危險,臉上卻沒有慌亂之色,眼裡反而透出一股如釋重負的輕鬆來。兩名衛士見她表情有異,都有些錯愕,我心一動,示意他們將王楚推過來,放開她的嘴。

  「不是說末時五刻嗎?你們怎麼就來了?」

  王楚的嘴得了自由,果然沒有大喊,反而急促的問了一句,旋即一陣劇咳。我和兩名衛士都一怔,旋即意識到她可能也與別人合作了致力營救齊略,這一問估計是誤會我們了。

  王楚一問以後,突然也意識到不對:「你們不是……」

  一名衛士眼疾手快,又將她的嘴捂住了,王楚眼裡這才浮出驚慌之色,目光卻是向齊略投來。我心一動,溫聲道:「娘娘放心,我是奉陛下密詔來救駕的州佐史,並非亂臣。我們與娘娘雖然走的道路不一樣,但目的都是救出陛下——娘娘,陛下重病到這種程度,必須儘早離開宮禁,接受治療,片刻也不能耽誤了。」

  王楚眼裡驚色稍褪,點了點頭,又用力晃了晃頭,示意衛士放手。兩名衛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無奈的看著我,終於還是放開她了。

  王楚撫著胸口重重的喘息一陣,緩過氣來,再看著我,問道:「我看妳有點面熟,叫什麼名字?」

  我跟她不熟,又有近七年沒見過面,難得她還覺得我面熟,我彎腰行禮:「臣,原太醫署郎中、南州撫民使雲遲,拜見娘娘。」

  王楚既驚訝又歡喜,竟一把抓住了我,急促的問道:「原來是妳!雲郎中,大家先遇毒害,又被楚國的刺客下了詛咒,聽人說只有妳精醫通巫,定能救治,妳真能治嗎?」

  我只知道齊略在囚禁了李昭儀後,毒癮發作,太醫束手無策,讓他幾次因為驟然斷絕毒品,強自戒毒而昏厥重病,卻不知道他竟有被楚國刺客下詛咒的事,不禁一怔。齊略意志之堅定,世所罕有,連在不明白鴉片的藥性下給自己強制戒毒,都沒有因為精神和生理倍受摧殘而猝死,怎麼可能被詛咒所困?

  我心中念轉,口中卻道:「臣正是聽說陛下病重,所以前來效命。娘娘,陛下的病情緊急,不能再拖了,請您助臣一臂之力,將陛下送出去吧!」

  王楚猶疑不定的看了我和兩名衛士一眼,我知她一是懷疑我們的忠誠,二是懷疑我們的實力,當下將懷裡所藏那份備用的詔書拿了出來,一指兩名衛士,微笑道:「娘娘,這兩位小將,乃是北疆前將軍宋將軍所派。宋將軍察覺長安異變,已經聯合豫州、南州救駕,五千北疆軍現正在霸城門外候駕……」

  王楚接過假詔書看了看,聽到北疆軍有來,這才真的浮出了喜色,輕啊一聲:「你們準備怎麼帶走陛下?」

  我略一沉吟,抬頭道:「娘娘,此事臣等自有安排,您可允許臣帶走陛下?」

  王楚坐在齊略身邊,靜靜的注視著他,好一會兒突然將她身上的披風解開,裹在他身上,仔細的繫好。她眼神專注的看著齊略,彷彿要將他刻在心裡,我心頭一震,移開目光。

  過了會兒,突聽到她幽幽的說:「我一向與越姬妹妹來往,深得信任,外面的人知道我有肺癆不能見風,也不會掀開帷幕查看我的步輿,你們用我的步輿將大家帶出去吧。」

  我們本來計畫用椒房殿側殿裡的平輿王的車駕,利用不是所有衛士都清楚內幕的空隙將齊略夾帶出去。那是十分冒險的舉動,安全性遠低於王楚的步輿,兩名衛士看我點頭,便上前將齊略抱上了步輿,我看到王楚癡然凝立的身影,遲疑了一下,問道:「娘娘,您不走嗎?越……他們回來,會對妳不利的。」

  「越姬妹妹一向心軟,不會真的為難我的。」王楚搖搖頭,對我鄭重的說:「雲郎中,請妳一定要治好大家。」

  我面對她時心裡十分不自在,聽到她這託付,更不自在,點了點頭,客氣的問:「娘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王楚哽聲道:「雲郎中,若將來大家重掌大權,要清算今日之事,妳能在大家面前說上話,就請替我說一句『越姬妹妹會犯這糊塗事,只是情深而恨,請大家念在曾經的情份和她生育了兩位皇子的功勞,略微抬手。』」

  我心頭一震,脫口問道:「娘娘就只有這件事嗎?」

  王楚喘了幾口氣,點點頭,以袖掩面,遮住淚水,擺手道:「雲郎中,你們快走吧!」

  「臣等告辭!」

  王楚因為肺癆不能吹風,加上她有意矯飾,每次來椒房殿都是直接把步輿抬到外殿的,圍輿的帷幕一垂下來,裡面的人便看不清面容。王楚也是籌畫已久,給她抬輿的人都是挑出來的,越氏的親衛也熟悉,一路行來,果然暢通無阻。

  眼看便出了椒房殿的範圍,迎面卻來了隊巡邏,我心裡暗暗叫苦——剛才在椒房殿裡耽誤的時間太久,竟沒有將最週邊的這隊巡邏錯開,只盼他們也跟前面那些關卡一樣才好。

  兩隊人馬越來越靠近,我低著頭隱在步輿之後,隨著大隊的腳步往前,突聞一聲充滿疑問的「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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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50: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東進

  巡邏隊應聲停步,目光灼灼的向我們看來,我也不禁抬頭,吃驚的向那發出咦嘆的人望去:那聲音我雖然六年未聽,但卻十分熟悉,不是高蔓是誰?

  一剎時,我呆住了!

  我真的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與高蔓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面,代表著不同的立場,面臨著生死的決擇。

  這裡離期門衛接應的地方還有數百步的距離,他已經對這步輿生疑,只要一聲叫喊越氏的親衛便會蜂擁而至,在期門衛還沒起來的情況下將我們全部格殺,把齊略重新奪回去。

  高蔓咦聲起後,正準備抬手,目光掃過步輿前後的從人時,突然與我相對。瞬息之間,他的手勢僵住了,直直的看著我,驚怔疑惑惱怒憤恨等情緒從眼底閃過,整個人都似乎木也。好一會兒,他狠狠的咬住了嘴唇,痛苦的閉上了眼。

  我心一沉,也移開了目光,身邊的衛士正待鳴哨讓期門衛強攻,卻聽到高蔓大聲說:「給王娘娘讓道!」

  他身邊的一名士卒詫道:「都尉,這……」

  高蔓回頭狠瞪了他一眼:「給王娘娘讓道!王娘娘不是平常人,她有越娘娘的手令在身的。」

  長官發了死命令,這群士卒雖然心裡疑惑,但還是讓在了路邊,等肩輿過去。走出了十幾步,我忍不住回頭。

  巡邏的衛士都已經開始繼續往前走了,只有高蔓還站在那裡,也正向我看來。豔陽當空,他身上甲胄鮮明,容顏俊美,可臉上的神情卻那麼晦鬱廖落,有股淒厲絕決的意味。

  我停下腳步,望著他的眼睛,眼裡酸澀難當。心底的悲哀,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高蔓定定的看著我,手臂垂了下去,握緊了腰刀的把柄。他握刀的手勢是那麼僵硬而有力,似乎將所有的心情都揉在了掌心裡,但他的臉上,卻浮出了笑來,沒有出聲,只是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快走」!

  我點頭,在他轉身的時候快步向肩輿急追過去,與接應的期門衛匯合一處,直奔宮門。

  越氏在期門衛身上畢竟花了不少本錢,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看事變的人不少,但在局面明朗之前主動參與的人卻不多,隨我們一起偷偷反出宮去的期門衛還不到三百人。

  未央宮外,我們設定好的逃跑路線上好已備足了人手和馬匹車輛,我們一出去,立即有人上前接應。一輛雙馬四輪的馳車上,豫州刺史苗軌已經等候多時,齊略被托上車,也跟著爬了上去,接過苗軌遞過來的醫箱。

  「陛下得了什麼病?」

  「詳細病況以後再說,現在的直接表現是感冒高燒脫水。」

  我取了藥片和水囊,準備給他餵藥,可雙手顫抖得厲害,竟使不上力。還是苗軌把藥和水接了過去,掰開他的嘴將藥灌了進去。

  「雲撫使,妳在車上照看陛下,定定神,我出去主持後撤。」

  「好……」

  馳車起行,隨著傳訊的哨聲,長安城裡那些借赤朮的婚禮而散落在各個酒肆飯莊裡的接應人員,立即全體動員,在我們經過以後立即用破車柵欄等物將街衢堵塞,用以攔阻追兵。

  我在險境中還清醒的腦袋,此時卻已經糊塗得不知自己在想什麼。

  這麼多年在南疆行走,沒有哪一年不遭遇天災人禍的危險,不止一次有性命之憂,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日今時這樣恐懼害怕過!怕得我只覺重重寒意在身上擴散,讓我連牙齒都咯咯作響,不自禁的摟著齊略枯瘦的身軀。

  原來齊略的安危在我心裡竟是這般的重要,重要到事發之時我連放縱情緒去害怕都不敢,直到確定他的安全以後,才敢將心中的恐懼發出來,一陣陣的後怕。

  怕得我全身顫抖,眼淚與汗水泉湧而出,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出聲:「蒼天保佑,你還活著……」

  雖然病重,雖然昏迷,雖然氣息微弱,但他還活著,這便足夠了。

  只要你活著,什麼都好。

  我哭了一陣,心情逐漸平靜的替他抹酒降溫,潤唇診脈。過不多久,聽得車外人聲馬嘶,卻是車駕到了廚城門前,長安城裡巡邏的緹騎雖然沒有得到上官的命令,但數百名期門衛突然直奔廚城門,卻讓他們察覺了異樣,兜圍過來。

  鐵三郎卻也不是一味蠻幹,先領著五十餘名期門衛拿了假詔書過去,辯解自己是奉旨出都,然後趁緹騎不備,一舉將其擊殺,奪門而出。

  廚城門外,嚴極早已列陣以待。鐵三郎也是打過戰的,並不縱容隊伍亂七八糟的壞了本陣,反而嚴加約勒,領著車駕從嚴極所列的本陣側翼繞了過去,然後才兩軍匯合,將指揮權交給了嚴極。

  嚴極將車駕護在陣中,便揮動旌旗,吹起牛角重列行伍,準備起行。

  我掀開車簾,隱約看見我的一群學生也騎著馬在車駕週邊隨行,趕緊叫護在車駕旁邊的一個衛士將他們叫過來。

  苗軌騎馬護在車駕旁邊,聞言皺眉:「雲郎中,陛下大駕在此,怎能讓身份不明的人接近?不妥!」

  我知他擔心有人行刺,當下辯解道:「苗刺史,這幾人都是醫藥世家出身的,有人擅長斷案開方,有人擅長針炙推拿,有人擅長藥膳食療,有人長於護理導引……這是我針對陛下的病情準備的醫療隊伍,不是什麼身份不明的人。」

  衛士將我的一群學生帶來,我坐在御者身後的車廂階梯上,問道:「文奇,所有涉事的人員、商店、醫館都安排好了?」

  文奇笑道:「老師放心,杜康酒肆的旗號一起,該撤的已經撤了,能藏的都藏了,除了一百零六人受了些輕傷以外,沒有亡者。老先生也已經在三位師兄的護送下,往南去了。」

  我鬆了口氣,再問他身邊的人:「陶實,岑默,我的醫箱你們可護好了?」

  陶實拍了拍負在胸前醫箱:「我和阿默一直守著,沒有片刻離手。」

  我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先隨在車駕旁邊,然後將幾名學醫的弟子召來,給他們仔細的講解了天子的病情,讓他們輪流登車隨侍聖駕。

  「老師,您這是將陛下的醫療都扔給我們了啊!您自己不隨駕嗎?」

  我看到幾名弟子都是既驚又喜又有些不自信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你們都是醫藥世家的弟子,哪個不是從少年起就行醫濟民的?論到醫藥和經驗,在當世來說都是傑出者,隨侍聖駕的資格足夠,要對自己多些信心。」

  「我們也不是對自己沒信心,不過陛下是至尊天子,若沒有老師在身邊守著,我們總不能安心的。」

  「我每天早晚會過來給陛下請脈,但這些推拿按摩,藥膳食療一類的細務,要由你們來做。」

  我這些弟子大多是專精一業不通世情的癡客,其中也不乏年齡長過我的,但他們一叫我「老師」,就習慣性的忘掉了年齡與性別的差距,當然的以我為幫他們安心定神的依靠。可是,誰又能當我安心定神的依靠呢?

  車裡那個人,是我此生心之所繫,情之所鍾,然而除去那心慌難制的一刻縱情,當理智回來,我如何還能面對他,還敢面對他?

  在南疆的時候,我可以假裝他只是我的心上人,但入了長安,那些自己本來不願意想的事便都逼到了眼前,絕不容我自欺。

  他是天子,他還是王楚她們的夫婿。

  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沒有重新陷進去的勇氣,所以我只能遠避,最好再也不要看到他。

  因為怕越氏控制了三輔,嚴極預備帶著車駕和人馬不入郡縣,在過河水以前全軍高度戒備,一防追兵,一防三輔的州郡兵接了越氏之令前來堵截。

  可不知怎麼回事,一路行來,穿郡過縣,除去文官出來盤問以外,竟沒有縣尉等武將出戰,引兵堵截,嚴極與鐵三郎的所有警戒佈防,竟都不生作用。活似一記鐵拳重力砸出,卻毫無受力之處,落了個空。

  這樣的情景,莫說嚴極這等身經百戰的將軍,就是普通小兵也覺得詭異。嚴極的北疆軍紀律嚴明,久歷戰陣,還能鎮定如恒;期門軍稍差一點,勉強過得去;豫州士卒因為只要過得並州,便能到主地,也精神不錯;只有百來名南州士兵一是不慣北方水土,二則不明實況,便有些疑惑騷動。

  我只得退出中軍,跟他們同行同住,每日巡查行伍營宿,安撫軍心。

  與軍隊的行動相比,齊略的病情的進展便慢了許多,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從中軍聽到天子清醒的消息。我高興至極,不禁對那來傳言的衛士開玩笑:「你們就在御前行走,陛下醒來正是逞能顯才的大好機會,表現好了立即就能平步青雲,實在可喜可賀。」

  那衛士哈哈大笑,連道同喜:「雲郎中,陛下醒了,妳隨我去見駕賀喜吧!」

  我心裡的歡喜微斂,問道:「可是陛下有詔?」

  那衛士一怔,撓撓頭道:「這倒沒有,不過陛下久病清醒,當臣子的理應前去賀喜嘛。」

  我笑了笑,道:「陛下現在需要靜養,賀喜的人去多了,反而會累到他,我等陛下真正大安,下令召見再去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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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50: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帝心

  我本以為齊略醒後會立即召見苗軌、嚴極等人,瞭解情況,建立威信,直接接管這支雜牌軍。不料他卻什麼動靜都沒有,只讓文奇替他傳出話來,說自己猶在病中,精力不濟,一應交易處理依舊而行,不必多行請示。

  天子雖然身體猶虛,但他清醒的消息還是讓這隊雜牌軍士氣大振,齊聲歡呼。只是我聽說齊略竟不召見臣子,垂詢政務,心裡卻一下喀噔——縱觀齊略這幾年的施政手法來看,他的權欲是越來越重了。怎麼可能在清醒之後,面對陌生環境不聞不問?

  入夜安營以後,苗軌、嚴極、鐵三郎等人一齊往大帳問疾,齊略躺在床榻上,微微睜眼,低低的說了幾句話,略加撫慰,又揮手讓他們退了出來。

  我站在大帳外的陰影裡,望著那單薄得彷彿風吹即倒的身影,心頭一片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老師,妳是來給陛下請脈的?」

  我點了點頭,問文奇:「陛下今天的病況記錄呢?」

  「在這裡,老師,陛下的治療進程需要修改一下,是到我們帳裡去商議,還是徵詢陛下的意見?」

  「當然是到醫帳去商議。」我看了看這些被我一手帶進權力漩渦裡的弟子,一股隱憂浮起。

  到了醫帳,岑默先將齊略的病歷遞給我,我仔細的閱讀著上面的記錄,吃驚的指著其中的一條記錄問道:「這是真的?」

  「確實是真的,陛下有老師說的毒癮發作的徵兆,但反應已經很輕微了,並不明顯。有鑑於此,我們沒有給用老師準備的戒毒湯,而是以針炙法進行控制。」

  毒癮發作起來的人,自傷自殘發瘋發狂都很正常。前幾天齊略體弱昏迷,沒有毒癮,今天他醒了,我本以為必會有一場戒毒的硬戰要打,誰料所有的準備,竟落了個空。

  「仔細觀察,明天我再看記錄……湯藥準備好,寧可備而無用,不可用而無備。」

  師生幾人仔細的討論治療方案,也不知過了多久,負責推拿復健的韋互滿頭大汗的掀簾而入,二話不說直撲帳中的席地,也不看帳中有什麼人,就大聲呻吟:「你們哪個過來幫我推拿或者針炙一下,我腰酸背痛手腳抽筋,馬上就要累死了!」

  文奇氣極,踹了他一腳,怒道:「阿互,老師在這裡!」

  韋互聞言一驚,掙了掙又趴下了,毫沒形象癱坐起來,轉過頭來滑稽的苦笑:「老師,我實在累得不成樣子了。」

  我好笑又好氣:「你去幹什麼了?累成這樣子?」

  「就是給陛下推拿復健。」韋互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陛下的肢體久未活動,他又急著恢復,我既要遵旨而行,又要惦量著力度,免得過猶不及,這一天下來,可不累死我?」

  出了醫帳,我不由自主的往大帳那邊走去,守帳的衛士知道我是給齊略看病的總領事人,往日都是略加盤問就給予放行,今天卻不知何故攔住了我:「雲郎中,陛下適才遣退了侍從,頒有嚴令,不得他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帳。」

  我微微一愕,問道:「這是為何?」

  這守帳的衛士都是從期門和北疆軍裡抽調出來的,齊略跟他們並不熟悉,他們也只會奉令而行,但卻不知道原因。

  我不願為難他們,但心裡卻又放心不下,想了想道:「陛下只說不許人入帳,並沒有說不許人在帳外問安,我不進帳,就在帳外給陛下問脈,諸位能不能放行?」

  守帳的衛士微怔,我又道:「諸位也知道陛下的身份貴重,不能有絲毫閃失,做醫生的總要問一問才安心。」

  那守帳衛士的首領想了想,也覺得意動。

  我輕輕的走到大帳之外,細看帳內卻沒有燈光,想必齊略已經休息了。我靜靜的站了會兒,正拿不定主意,突聽帳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響,我心裡一驚,不暇思索,就待進去一探究竟。

  就在舉手的瞬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復放開帳簾,靜立不動。耳朵再聽帳內的聲音,卻聽到齊略一聲壓抑的悶哼和窸窸窣窣的輕響。

  我心頭一震,知道他獨自一人在帳內幹什麼了——他是極其好強的人,一旦清醒,怎能容忍自己連飲食起居都無法自理,需要別人照顧?他想恢復身體健康的願望必定強烈無比,但又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因為久病虛弱,肌肉萎縮需要重新學習走路的狼狽。所以有人的時候,他只指使韋互替他推拿按摩,刺激身體機能,並不起來走路;而到了晚上宿營,他便摒退左右,一個人在營帳裡學步。

  齊略,齊略——你現在,是不是很孤獨?有沒有從寵妾生下怪胎,妻子被殺,母親遇刺,發現自身被所寵愛者下毒的幾重心理傷害裡走出來?你有沒有因為環境的陌生,護衛者的不熟悉而心中惶恐不安?你這樣急著恢復身體的靈活,是不是為了削減自己此時弱小無力的寒懼?

  我胸中一陣酸辣澀苦直湧上來,幾度伸手,想將帳簾撩起,卻又縮回手去,緊緊的咬住牙關。

  不是我,他即使需要溫情的撫慰,也不應來自於我。我已經親手掐斷了相向的情絲,就不必再去添加無謂的憂愁。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站在他帳外,無聲的陪伴他,已是我現在的身份限定中能做的事最大讓步。

  沒關係,他的大帳總共只有一丈方圓,再怎麼走也不會真有多遠;他的帳裡鋪著南州商賈們提供的,從身毒商道流傳過來的厚毛地氈,摔幾跤也沒關係;他的帳裡除了溫壺和碗筷以外,基本上沒有什麼硬物,就算碰幾下也碰不傷……

  心湖像沸水一般的翻騰,身體卻沒有絲毫動彈,只是靜靜的凝立在帳外,聽著他在裡面重新學步時的蹣跚;聽著他跌倒,聽著他爬起,聽著他疲憊時的喘息……

  月亮升了起來,漸至中天,漸次西斜,初夏夜的霧和露起來了,沾濕了我的髮梢鬢角。而裡面學步的人,終於開始重新掌握了節奏,磕磕碰碰的聲音也越來越稀,終於再也聽不見了。

  身上有些寒意,我撫了把臉,這才發現臉上也是一臉的濕意,只是唇角卻是上揚的。

  齊略,你憑著自己的努力重新站了起來,心裡的沮喪有沒有消褪一些?

  我再看了一眼黯沉寂靜的大帳,輕輕的移動站得已經有些麻木的雙腿,轉身慢慢的離開。

  「妹子!」前面的巡邏隊中有人跑了出來,卻是鐵三郎正在巡營夜警,他舉著火把往我身前一照,不禁皺眉:「妳怎麼回事?半夜裡跑出來也不多穿件衣服,身上都被露水打濕了。」

  我微微一笑:「一時疏忽了。鐵三哥,你巡完營了沒有?有件事我想找你跟嚴大哥商量一下。」

  鐵三郎有些奇怪:「什麼事這麼著急?」

  「要緊事。」

  因為這是隊雜牌軍,所以嚴極和鐵三郎同為軍中最高的將領,也不得不每晚巡營壓陣,兩人便同宿一帳,要找他們兩個,也不用走多遠。

  嚴極看我夜裡來訪,也有些錯愕:「妹子,妳有什麼事?」

  我先披上鐵三郎遞過來的披風,理清了一下思緒才道:「兩位哥哥,陛下對我們可能不是很放心。」

  鐵三郎大驚失色,疑道:「陛下怎麼不放心我們?」

  嚴極卻點頭道:「若是我重病初醒,突然發現自己被士兵擁簇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值守的衛士和侍從都不認識,我也會不放心。就算不猜忌他們造反,但也難以信任。」

  「嚴大哥既然明白陛下不放心的原因,那準備怎麼辦?」

  嚴極伸了個懶腰:「明日一早,我就帶著全軍上下的將官到陛下面前,誓死效忠。由陛下直領兵權,選擇親衛,決定行軍路線……」

  鐵三郎張大了嘴,驚道:「陛下的長處在於統籌全域,不在直領兵權吧?這不會亂套嗎?」

  我噗哧一笑:「目前這種情況,陛下不會有直領兵權的精力和心思,嚴大哥此舉重在讓陛下放心。」

  嚴極點頭,笑道:「我參與救駕,有兩重憂慮,一是沒有讓我們救駕的信物;二是陛下的身體太糟。現在這兩重憂慮都沒有,我算安心了,當然也得讓陛下安心,上下和睦,同心出力,才好應對困局。」

  我矯詔發令誰也不知道,就連嚴極也以為那詔書真是我去長樂宮拿出來的,自己只是依令行事。這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掩護。

  次日清晨,嚴極和鐵三郎果然便領著全軍上下的將官前往陛前宣誓效忠。齊略果然沒有直掌兵權,也沒有更換親衛,只是行軍的路線卻取消了原定的迂迴,直取河東郡,一面派出偵騎,快馬赴弘農和京輔都尉報信。

  嚴極和苗軌都心裡有些嘀咕,覺得天子這想法十分冒險,未必能夠如願。不料車駕未到河東,便見前方黃塵漫漫,數千鐵騎直迎上來。

  嚴極性極謹慎,雖然看對方的來勢似乎是友非敵,但還是先引軍護了聖駕列陣備戰。兩陣對圓,各派使者交言,互報將軍的姓名,認印傳話,對面來的卻是原羽林將軍,現任的陪都衛帥呂純。

  呂純此來,果然便是迎接聖駕,只是他也十分謹慎,先跟嚴極明言要派使者證實了天子的身份,然後他才入營叩見。這是行軍的應有之義,嚴極奏明齊略,便即允了。呂純派來的兩名使者,一個是原來常侍天子的羽林郎,另一個正是荊佩。

  荊佩自桂宮起火,出去查探消息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一直都在猜想她的下落,此時見她出現在呂純軍中,料想她當日是探聽消息以後,立即去洛陽請呂純西上,不禁鬆了口氣。

  荊佩和那名羽林郎進來驗證了齊略的身份以後,呂純便領著羽林軍的上層將領入營叩陛。

  齊略身體猶虛,但為了鼓勵軍心,還是勉力出行。數千士兵懷著勤王平亂的忠義之心前來,眼見天子現身,雖然身體瘦弱,但精神煥發,與傳聞中的重病奄奄殊不相同,都有如釋重負之感,登時齊聲歡呼:「陛下萬歲!」

  兩軍會師之後,彼此實力差距甚大,且呂純駐洛陽為陪都衛帥,身份又要比嚴極和苗軌親貴,儼然便是主軍,讓以北疆軍和期門衛都有些不是滋味。呂純有意重新安排羽林郎為天子親衛,但齊略卻傳言道:「嚴極等人護駕輾轉千里,恭謹勤忠,有他們護駕,朕心甚安,不必更換。」

  嚴極等人也知雜牌軍的戰鬥力參差不齊,禮節粗疏,論起護衛天子來實非所長,天子有此嘉言不過是回報他們的忠心,都十分感動。

  嚴極最初宣誓效忠的時候,更多的是出於戰略目的的需要,未必是假意,但為國家效死的公心重,為天子效死的私心輕。可經過這幾天的近距離相處,看天子的為人行事,卻變成了為天子效死的私心比為國家效死的公心更重,真正的憚精竭力,為天子設想周全。一方面他奏請天子,將豫州和南州的軍士都統合到鐵三郎手下,正式歸為期門衛;另一方面自願將北疆軍調往週邊,讓羽林郎內調補北疆軍的缺。

  呂純大感意外,嚴極對天子坦然直言:「臣不是自輕,以為北疆軍無力護駕,而是因為這北地沙場磨礪出來的驕兵,殺氣太重,禮儀粗疏,多不通點墨,胸中無文,出言粗鄙。常侍駕前,一怕他們無禮衝撞聖駕,二怕他們不會與朝臣周旋。而羽林郎多是士族子弟,禮儀嚴格,言語相對文雅,侍奉君王和與朝臣應對都合宜。」

  齊略聞言大笑,對嚴極溫言嘉獎,大是讚賞,這才真正有了君臣相得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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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51: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陪都

  聖駕出了長安,一路無人能夠真正安心,此時得了五千羽林郎的助力,進了陪都洛陽,才真正鬆下繃緊的神經。

  局勢變化太快,我腦子委實有些跟不上,直到荊佩來訪,將所有事件串在一起,我才算弄清了整個事變的始末。

  原來齊略在確定李昭儀給自己下了毒以後,又氣又怒,顧不得太醫署沒有對症的治療辦法,就決定強行戒毒。可已經有了三年多毒史的人,突然強迫自己斷絕毒品,那反應可不是一般的強烈。毒癮上來的時候,毀物自傷也罷了,還有幾次猝然昏倒,連呼吸心跳都停了。多虧他身體底子不錯,意志強韌,才又在太醫們的救治下醒過來。

  他毒癮發作瘋狂的時候,竟將皇后的靈堂毀了,連傷了十幾個內侍。為此宮裡一片惶惶,他自己深覺不妥。越姬和王楚初時為了安撫他的情緒,讓他不會太過狂躁,就哄他太后的毒已經解了,能夠主理軍政,讓他把庶務放權給尚書台代理,好安心養病。

  越姬安慰在當時是出於好心還是出於心懷謀算,不得而知。齊略相信了越姬和王楚的話,以為太后的身康復,能夠主理軍政,便真的傳詔給尚書台,讓他們暫理庶務,自己則搬到桂宮戒毒養病。

  尚書台一開始行政,還算有條有理,但見齊略發起病來狀若瘋癲,病了一個多月毫無起色,太醫署束手無策,便都有了些異心。不過齊略積威日久,他們一開始還不敢放肆。但越謹身為皇長子和皇次子的舅公,有恃無恐,卻是膽子越來越大,竟挑唆越姬哄齊略將天子印「借」給尚書台,給尚書台「臨機決斷」之權。

  陳全一開始是十分信任越姬的,認為齊略確實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所以最初也幫著越姬她們對齊略只報喜,不報憂。但他的信任在發現越姬夥著叔叔來騙天子印,盜印空白詔書時,就動搖了。

  便在此時,楚國的刺客潛入宮中,意圖刺駕。齊略雖沒受傷,但卻受了驚,據說還中了楚巫的詛咒。陳全警惕心起,當即藉口去太醫署傳醫生,將傳國玉璽和天子之寶帶去了太醫署,扔進井中。

  越謹哄騙國璽不得,暗生毒計,一方面聯繫李昭儀的家屬,威嚇利誘跟李氏結黨,準備害死嫡皇子,以皇長子為嫡;另一方面,他欺齊略病發時神智不清,哄他割分南州,以錢糧挾制南疆大營,謀取南軍的兵權。

  楚國在長安的間諜聞聽越氏有異心,真是喜不自勝,當下由楚國的翁主親自出面與越謹訂約。楚國願意幫助越氏奪權,但越氏當權以後,要承認楚國為一朝,兩方劃江而治,各取所需。

  越氏在眼見楚國刺殺太后,咒惑天子後,本來對楚國又有懼怕之心,再聽說虎符在他們手裡,更覺驚懼,左思右想,利慾薰心,竟真的與楚國訂了盟約。楚國一方面利用虎符調遣軍隊胡亂打戰,另一方面又試圖利用巫術控制齊略。

  齊略哪料所信賴的嬪妃和臣屬竟為了權柄聯合起來,大大的坑了自己一把,一時不察,差點著了道,就此變成了傀儡。幸而他意志之強,實為世所罕有,在差點迷失本性的時候又清醒了過來。只是他強制戒毒,身體和精神本就虛弱,再跟巫師做了一次精神對抗,損耗過劇,一條命十亭裡去了九亭,昏迷了四五天才醒。

  這時候宮禁軍裡天子直掌的鳳翔軍已經被越謹藉口給皇后建陵調走;荊佩和林環兩名武衛,已經一個護著嫡皇子外逃,一個往楚國求援;陳全被越謹派人軟禁;日常隨侍的親信內侍則被越姬或殺或調隔離了。

  齊略困局一隅,最初的驚怒憤恨過後,便開始策劃脫身之計。為了不讓越氏生疑,也為了防止越氏猛下毒手,他不得不繼續裝病,甚至有時候裝出半瘋的樣子來。

  也虧得越氏雖然野心被楚國挑撥得無法無天,但才具卻實在不足,加上怕被人發現破綻,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撕扯不開,竟讓齊略尋隙找到了幾個可用之人。

  憑這幾個人要將齊略從越氏的囚禁裡救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卻能充當信使,替齊略調兵遣將。

  楚國得了虎符以後,倒也沒想過僅憑虎符就能掌握朝廷的軍隊,而是派使者拿著虎符先後給各地的軍隊下一些看似合理,實際卻是大肆削減朝廷軍隊實力的命令。

  楚國的間諜卻不知道,齊略與太后考慮到虎符調兵存在破綻,有意改制。凡是以原羽林郎、龍驤衛、虎賁衛、期門軍為骨幹組建起來的新軍,都另有一套調兵的系統。那就是調兵的文書,必須以白篾間青簡,冊線上另繫細索標誌,行文的抬頭文字和落款都點墨為記。

  楚國所得的虎符,除了北疆軍因為成軍日久,勢力錯綜複雜,一時不好革新,沿用舊制以外,所到之處半點用處都沒有,卻引起了諸軍的疑心。

  齊略相信這些宮禁軍出身的軍隊的忠誠,在得了信使以後,瞭解了朝廷的情況後,沒有急於脫困。反而準備趁楚國自以為得計的時候將之徹底蕩平,借越氏這次的動亂,一辨朝廷臣屬的忠誠與才能,為日後革新作準備。

  他的這番計畫沒有傳給長樂宮,是因為太后中毒昏迷,如果沒有異動,有鳴鸞軍和三署郎駐守,無論是楚國還是越氏,都不會對她不利。卻不料長樂宮壽延等人見勢不妙,沉不住氣,竟想用矯詔強召的辦法,先把他帶去長樂宮。

  結果桂宮事變,壽延和數百名內監宮娥枉死,於事無補,卻讓齊略白受一次折磨,被雨淋成了傷寒。

  越姬所居的宮殿被燒,越氏一黨為了給越姬正名,給皇長子正位,索性擁著她住進了未央宮椒房殿。這是已故皇后的勢力所在地,皇后大行以後還沒有經過系統的整理。內內外外數千宮娥內監,越氏換不過來,大大的方便了齊略,也大大方便了各派勢力的滲透。

  我們這派人救駕和王楚出手,都出乎齊略的意料,但我們出手的那天,也正是他傳令救太后的日子,加上他當時感冒引發肺炎昏迷,竟就在糊裡糊塗中被我們搶出長安來了。

  齊略身在軍中,一時吃不準我們這派人的忠奸,加上他身體虧損得厲害,他最急的是先恢復健康,因此雖然身在異地,但卻沒打算詢問緣由。

  「楚國以為朝廷大亂,好揀便宜,在四月二十日的時候派兵突襲宛城,準備奪取南陽,進犯司隸,哪知陛下早已傳令呂純等人準備,沿著洛陽、南陽、襄樊、巴東築成了防線,嚴陣以待。楚國一動,他們這裡就設好了埋伏,一戰全殲楚國五千騎後,一萬步卒。楚國不產馬,騎兵總共也就一萬,這一戰下去,相當於打掉了楚國向關中發展的半隻手……雲郎中,陛下真是天縱奇才,病成那樣,竟還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楚國和朝中的奸佞籠入彀中,真是太叫人佩服了。」

  荊佩說得眉飛色舞,一掃桂宮起火那夜所見的淒慘頹喪。我附合著點頭,心裡卻暗暗嘆氣:齊略狠下心來除了太后以外,誰也不顧的棄了長安,準備來一次徹底的朝臣清洗,這哪裡是天縱奇才,謀算在前?分明是傷心至極,被逼得不能不狠心。

  以他的性情,是能採取溫和手段絕不濫用血腥的。若不是對唐源等不思忠君,坐等漁利的勳貴老臣灰心,加之前期的身體和精神太差,實在無力控制局面,他怎麼忍心把政局給越氏糟蹋?又怎麼忍心拋棄長安?

  「荊佩,呂純他們忠心可靠嗎?」

  荊佩笑道:「陛下的親衛三軍,歷來是最忠於陛下的。怎麼會不可靠?」

  我仔細一想,嘆道:「如果呂純他們都不能靠,陛下也就真沒有可靠的人了。」

  呂純他們忠誠可靠,那兩枚玉璽也就該拿出來了。

  給我守了十幾天醫箱的陶實和岑默兩人,一直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等我領著荊佩拿過那醫箱,用鑰匙打開被鎖了五層的裡盒,取出裡面的兩顆大印,對著光一驗,登時把湊過來看陶實和岑默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結結巴巴的叫嚷:「天啊,我們居然……居然背著……背著……天……天……天……國……國……國……」

  文奇比他們鎮定一些,只是嚇得兩腿發抖,有些語無倫次:「老師,它們怎麼會在醫箱裡……不,是怎麼會在妳手裡?」

  荊佩看到這兩顆大印,恍然大悟:「妳去見陳常侍了,這是他交給妳的?他怎樣了?」

  「他被期門衛救出來了,但四肢斷折,不能奔波,我將寄在長安的一家醫館裡了。」

  我細看兩枚大印上我做的暗記還在,沒有被調包,這才將它們重新包好。荊佩有些不解的問我:「兩枚大印都在妳這裡,妳怎麼早不拿出來給陛下用?」

  「這個原因再簡單不過了!」旁邊的文奇終於恢復了正常,看著我說:「在陛下沒有掌握全域,身體康復以前,這兩枚印璽能起的作用不大。拿出來可能讓別人起異心,危害陛下。反而是在沒有璽的情況下,陛下本身就是國之大寶,全軍上下必須誓死保護。」

  荊佩恍然大悟,看我有意讓陶實和岑默去獻國璽,趕緊阻止:「雲郎中,妳若讓妳的學生去替妳獻璽,妳讓他們怎麼解釋得寶的原因?」

  我知荊佩所言有理,想到有意的躲避齊略,連他昏睡都不敢去看,終究還是不免要直接面對他,不禁心間酸甜苦辣澀五味齊出,一時人都木了。

  洛陽是在西周或周城和西漢雒陽城的基礎上擴建起來的,作為前漢便有的陪都,其建築規模雖然不如長安,但所定的規格卻是都城的。在承漢朝的歷史裡,天子移駕洛陽就食不算少見,因此洛陽除去具備軍事功能以外,還具有儲備關東財賦的功能,財力足以支援行朝所需。

  齊略到洛陽後,先去拜見了依舊昏迷不醒的太后,然後駕臨北宮卻非殿,以卻非殿為起居朝議之所。

  卻非殿沒有長安未央宮的幾大殿那麼寬闊宏偉,且因為其建築起因是為君王就食遊樂,沉肅之氣便淡了幾分,裡面的佈置偏於纖巧華麗,連懸垂的幔布都是色澤明亮的蟬紗薄絹。

  天子在卻非殿缺少親信貼身的內侍,我獻璽又不能讓無關人等知道,因此齊略召見我時,殿中除了一個陛下聽宣的文侍以外,連傳物的阿監都沒有。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足前尺許方圓的地方,托著裝著兩枚國璽的銀盆,靜靜的向丹陛的臺階走去。心跳似乎凝滯了,帶得連手指都彷彿僵硬不聽使喚,在將國璽奉上案几後,用盡全力的力量克制,才壓住想抬頭看他的衝動:「這便是陳常侍交托予臣的國寶,請陛下查察驗收。」

  一雙纖瘦見骨的手伸過來,將兩枚印璽拿了過去。我等了許久,才聽到他淡漠平靜的聲音問道:「除了國寶,妳可有其它應繳之物?」

  我早有準備,伏首道:「臣自陳常侍處得到國寶之後,曾經四次盜用陛下的大寶,用於救駕。雖是事急從權,但盜用國寶,罪在不赦,臣有奏疏請罪。」

  盜用國璽,矯詔調兵,這罪名如果放在太平時期,足以誅連五族。我這麼慷慨的認罪,卻是認準了眼前大局未定,需要安穩局勢,且我行事是放在救駕這一背景下,料想不會有太多的責罰。所以我雖然遞上請罪的奏疏,但心中卻並沒有多少恐慌。

  只是我沒想到,我將奏疏呈上後,過不多時便聽到一聲拍案的大響。我心一驚,眼前黑影一閃,剛剛遞上去的竹簡竟已被他當頭擲在我前面。他那一擲的力量好大,竟生生的將串簡的綿線都繃斷,竹片四散飛濺,有兩片射到我懷裡。

  我心一突,脫口道:「陛下息怒……」

  「息怒?妳居然有膽叫我息怒?」空氣中卻陡然多了一股凝重凜冽氛圍,那是極力克制,卻依然洋溢四散的暴怒戾氣,他的聲音在我頭頂咆哮:「妳這混帳東西,配在我面前這樣說話嗎?妳配嗎!」

  他因為久病而中氣不足,咆哮到後來聲音便有些尖利,熊熊的怒火帶著森然的寒氣直刺人心。我被他異乎尋常的狂怒一激,腦海裡如有一道驚雷劈過,猛地抬頭,想看清他怒駡時的表情。

  但這時他卻已經因為剛才那急促高亢的怒駡而低頭劇咳,面色漲得青紫一片,喘不過氣來。我心一慌,無暇思索,撲過去扶住他的肩膀,指掌撒開,按住他肺腑的穴道,用力推壓。

  好一會兒,他緩過氣來,啞聲道:「妳退下!」

  我微微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情急出手,竟忘了身份差異與情感控制,在給他推拿透氣的時候,兩手一扶一撫,若再環過去些,宛然便是正面擁抱著他。

  剎那間我有些忘了時空差異,怔然抬頭,向他望去——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用這樣的姿態擁抱他,當時他回撫著我的肩膀,眼裡滿是濃情的含笑望著我。

  那個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刻意深藏的時光,在我意識海裡,我將它看成了一世完滿的輪迴,想將它造成一個遙遠的時空片斷。但在這一刻裡,那遙遠的時空片斷,卻倏然回掠,逼到我眼前,鮮活的與此時的情景交錯。

  有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對我凝睇而視。此時的他,卻是雙目緊閉,滿面鐵青冷硬之色。

  他說的不是情侶的蜜語,而是一句斥責:「妳退下。」

  我應聲放手,退了開去,輕聲道:「陛下身體尚未大安,最好儘量避免大喜大怒,靜心安養。」

  他喉中傳出幾聲急促的低笑,冷然喝道:「妳用什麼身份來管我?」

  我心頭大震,剛才的驚駭再次浮現,忍不住再次抬頭看他。可這時他卻已經站了起來,袍袖展開,正將我的視線遮住。我心頭一陣驚,一陣疑,細想他剛才的話語,那卻不是帝王對臣屬該用的口吻,更像是人一種對親近者直覺反應的怒恨!

  難道我給他的記憶封印沒有生效?難道他記得以前的事?

  不,不可能!

  我在南疆這幾年,也有不少人請我讓他們忘記一些不願想起的事,面對以後的生活。在我醫過的兩百多個病例裡,從來沒有誰能自行擺脫催眠暗示,將已被封鎖的記憶回想起來。齊略的意志再堅強,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我催眠,下了幾重心理暗示,他也不可能僅憑意志力就真的衝破鏈鎖,將記憶找回來。

  我眼前一陣恍惚,耳朵卻聽到他森然道:「朕一時不察,竟使國器被女流宵小竊用,矯詔調兵,若不嚴懲,便是自毀綱紀,他日難免流毒之禍……」

  我詫然,我雖然勉強算是調了嚴極和鐵三郎為用,但那種情況下盜用國璽,怎麼算也是反經行權,過錯有,功勞也有,功過相抵,輪不到嚴懲的處罰後果,怎麼他這時的話意,卻大有絕不寬貸,追究到底的意思?

  說到竊取國器,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怎麼算也該先打擊了越氏和楚國,然後才能算到我頭上吧?

  又或者,他這是因為一時想不出對長安的越氏做出最合宜的處置,心理不平衡,所以將我當成出氣筒?

  齊略的袍袖移開,我終於看到了他的臉,他面上的紅潮還未褪盡,看著我的眼裡卻是冰冷的憎惡。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眼裡的冷冽,讓我如被雪水淋頭一澆——他的眼裡,沒有我!

  那冰冷,是對陌生人的;那憎惡,也是對陌生人的;

  我在他眼裡,只是一個不熟悉的臣子,但卻因為盜用了國璽,讓他有名正言順的罪名,重懲於我,將權柄為人所竊的惡氣發洩出來的途徑。

  他不顧身份的暴怒,並不是想起了我,而是由於我盜用國璽,讓他想起了越氏的叛亂。

  我在他冰冷如雪的目光裡低頭,輕喃:「臣知罪。」

  他忘了我,本是我一手造成的局面。可我沒想到,當我面對他,正視他已經將我遺忘,不復記憶的時候,心會這麼的痛。

  本就是我讓他將我遺忘,早已預料今日將有的傷痛,何必再作這般小兒女情態?

  本就是我封印了他的記憶,取走了他對我的所有情感,卻有哪般資格心裡暗生怨懟?

  只是這預料中的疼痛啊,為何逼上身時,竟是如此的劇烈,比我想像的更難受?

  「妳既知罪,那便說說盜用國璽,矯詔調兵應處何刑?」

  他冰冷的聲音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恍惚的回答:「主犯者處梟首之刑,誅連五族……」

  一句話說完,我不自禁的笑了笑,喑聲道:「只是臣一身孤孑,並無直系血親,陛下降罪,臣只有一身相承,卻無五族之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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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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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罪罰

  「陛下詔令將妳奪官去職,貶為宮奴?」鐵三郎不敢置信的大叫,嚇得跳了起來:「這不行,這怎麼可以?陛下怎麼能恩將……」

  嚴極到底反應得快,將鐵三郎後面的話喝住了,臉色鐵青的問:「妹子,這是怎麼回事?妳說清楚些。」

  「陛下問我盜用國璽,矯旨調兵一罪。」我將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苦笑道:「其實盜用國璽不算什麼,擅調北疆軍和期門衛才是陛下真正惱火的原因。」

  鐵三郎脫口道:「可妳就算沒矯旨,我們……」

  嚴極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你這榆木腦,少說兩句。」

  嚴極和鐵三郎是我矯旨調動的,說到底還算是國器公用。但如果他們是沒有奉旨而幫我,那麼以國器為私用的意味就太濃。那才是天子不能容許的,我和他們日後都會大受猜忌。

  嚴極罵住了鐵三郎,這才沉著臉問:「妹子,論理說妳雖然矯詔調兵,但到底有大功於陛下,怎能將妳貶為宮奴?」

  「我這是受池魚之災了。」我既心灰又無奈,沉吟道:「嚴大哥,陛下經歷大變,正在氣頭上,行事有偏頗之處,一時不好開脫。我料等長安和楚國的事情辦好,針對這次政變必有一次大赦,到時我自然能出來,一時之間,倒不用你們現在急著替我求情。」

  鐵三郎大為不解:「為什麼我們不能現在替妳求情?難不成還真能讓妳入宮為奴?」

  「陛下重掌權柄不久,政權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如果你們現在替我求情,怕會讓他生出受人挾制的感覺,於你們以後的前程不利。」

  我笑了笑,嘆道:「我本就是宮婢出身,起起落落,再貶一次也不算什麼事。」

  嚴極皺眉想了一想,定下主意:「以妹子的名聲就算真的貶為宮奴,多半還是發落到太醫署去做事,料想不會有人敢為難。長安的變亂最多三五個月就能平定,陛下到時估計也消氣了,我們再想法求情,讓妹子重新為官。」

  「當官我是不想了,我就想早點想辦法脫籍出宮。」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被貶去太醫署幹侍藥宮婢的老行當,不料內監傳令過來,卻是直接將我領進卻非殿。

  齊略正倚著背靠半瞇著眼在看一卷奏疏,見我進來,眼光動了動,身體卻沒動,也不出聲。領我進來的內監也不說話,躬身站在一旁,靜候他發令。

  等了好一陣,他才放下奏疏,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淡道:「昨日有人在朕的膳食裡下毒行刺……」

  我聞言一驚,抬頭見他的神色自若,這才放下心來。他頓了頓,續道:「幸有新晉太醫韋互在側認出毒物,才免一禍。韋互自承他辨認毒物之能是妳所授,其才能遠遜於師,舉薦妳隨侍御駕,妳可願意。」

  我被他這雖然冷淡疏離,但卻十分客氣的口氣弄得摸不著頭腦,怔了怔,問道:「太醫署能辨認毒物的能人不少,陛下何不讓他們輪值?」

  「他們是外臣,不能日夜隨駕。」

  「陛下是要我日夜隨駕?」

  「妳不願意?」

  我啞口無言——他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用人當然是用其所長,我若拒絕,豈不是太顯突兀?況且目前政局不穩,投毒行刺他的事肯定不會一兩次便消停,若真有疏忽,可怎麼得了?

  日日夜夜的面對著所愛所思,但他卻已將自己遺忘的人,是何等的困難?那些曾經隨駕南巡的內侍,在我遠留南州時,會因為身份限制的原因不敢在天子面前提起我的消息,若是他們陡然看見我出現在他面前,怎能不露出破綻?

  方寸間千迴萬轉,拒絕或答允的話卻始終沒說出來,倒是他靜了靜,便隨意的一揮手,道:「既非不願意,那妳便去吧!卻非殿後寢該如何擺設安置方能避免毒物侵入,妳去查一遍,以後朕的飲食起居需要防備之處,妳都要留神。」

  我沒說願意,推測意願就該是我不願意吧?怎的他卻得出這麼個結論來?我微微一愕:六年不見,也許是他權威日重,慣於乾綱獨斷的原因,他不容人拒絕的強勢倒增長了不少。

  我暗嘆一聲,俯首道:「臣遵旨。」

  兩枚國璽到手後,齊略便開始正式設立洛陽朝廷,召集忠臣良將東投,傳令南州崔駿、張典;豫州伍加、謝源;司州孟魁;揚州譚吉從四面推壓,正式對楚國用兵。

  本來各郡各縣的令長多少已經收到了長安大變的風聲,正自惴惴,但得了對楚用兵的命令,都將精力集中到轉運糧草兵械支持,無暇他顧。齊略輕輕巧巧的一著,便將政治焦點調換了,把他自登基以來所遇的最大危機以及醜聞掩了過去。

  齊略定下對楚的方略以後,立即召見嚴極,給了他一道東西兩宮印璽並用的詔書,代替虎符,讓他回北疆去,隨機徵召幽州、並州的郡兵,守護北疆,救援宋苑。

  北疆是抵禦遊牧民族的門戶,其重要性在齊略眼裡,卻比楚國更甚,嚴極走之前他再三叮囑:「北疆斷不能亂,你北歸以後,首要之事是整頓武備,防匈奴和鮮卑南下,卻不必急著清算譚驤是否有異心。前將軍宋苑所帥乃是北疆的百戰精兵,不能不救,但如何救援,你要多加斟酌,切不能急切出兵,自亂陣腳。」

  「臣明白。」

  齊略沉吟片刻,又道:「南匈奴與中原對峙數百年,鋒芒早盡,籠絡得宜完全能驅使他們為我朝對付鮮卑。你去北疆,如果情勢太急,可以酌情聯合匈奴共擊鮮卑。朕不僅給予你對南匈奴的便宜行事之權,還給你一個特令:你可以在北疆開幾個關口作為奴隸市場,大量向外族購買奴隸。有一萬便要一萬,有十萬便要十萬,有百萬買百萬。只要那些奴隸不是我大漢子民,你只管買,卻不用管售賣者是採用何種手段取得奴隸。」

  我聽到這個命令,不禁吸了口涼氣。鮮卑到現在人口也不過一百多萬,如果嚴極在邊關大肆高價購買鮮卑籍的奴隸,一年買上兩三萬,買個三五年,就是不動兵,那些被豐厚利潤刺激的獵奴者,也能把鮮卑弄得內裡空虛不少。真要是長期購買下去,鮮卑是不打也要垮了。

  嚴極大喜,但算了算又一怔:「用錢買鮮卑的命好固然是好,但長久下去,國庫恐怕支撐不起,奴隸也用不了那麼多。」

  「國庫支撐不起,但這天下想買奴隸的商人多的是!我大漢地廣,只愁沒有足夠的奴隸墾荒開野,卻不怕用不了。」

  嚴極經歷一次救駕風波,雖然不曾得侯,但卻得到了天子的信任與賞識,在起程北去的時候,天子賜劍表彰,親自送他出城,一時風光無限。

  在北疆和楚國的戰局大略都安排好後,齊略才開始著手收拾長安城的亂局。

  我以前在宮裡的時候,還和老師三小一起生活,每日接觸自己喜愛的醫藥工作,並不覺得宮裡的生活有什麼難過的。可現在我在這宮裡沒有親友,連荊佩林環那樣的故識都見不到,又不能像以前那樣精研醫藥,生活重心驟然失去,登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一開始我還能站在卻非殿外,假想是刺客將會從哪裡用哪種方法行刺,以整頓防禦破綻為樂,但隨著防禦系統越建越周密,我能提供的意見有限,又閒了下來。加之我能避免與他正面相對就儘量避免,處處避嫌,謹小慎微,累不累不必說了,一顆心都像長了野草似的發荒。

  「雲娘子,妳又坐在這裡了?」

  我回頭望去,卻見一個紫紗襦裙的女子領著兩個小宮娥站在身後,正笑著向我這邊走來。我下意識的將手邊正在寫的本子收起,拱手道:「見過何娛靈。」

  何娛靈趕緊避開我行的禮,趕緊擺手道:「雲娘子快別多禮。」

  娛靈是宮裡的女史職稱,一般不侍寢。但何娛靈卻是意外——齊略滿十五歲,迎娶皇后之前,宮裡按規矩給他安排了四名司寢、司帳、司帷、奉櫛的女史,教他男女合歡之道。四名女史除了一個病故外,有兩個正式成為嬪妃,雖不甚受寵,但齊略算是難得重情義的帝王,她們也享受著帝妾的尊榮;只有這何娛靈,在四名女史中本是最受寵的,卻不知為什麼惹得齊略大怒,竟只封了她一個娛靈的封號,就直接將她貶到洛陽北宮,再不聞問。

  齊略登基以後,勤於政務,連陪都也沒遊幸過,這何娛靈便在此虛渡了十幾年光陰。直到這次齊略駕臨,身邊沒有嬪妃隨侍,何娛靈才又心思活泛起來,很想抓住機會重邀君寵。只是齊略的身體不好,這一年裡既要重穩北疆,攻打楚國,又要收拾長安大變帶出來的亂局,卻根本沒有時間精力往女色方面想。

  何娛靈得不到重與齊略見面的機會,卻非殿又戒備森嚴,不許閒雜人等靠近,她便將主意打到了在殿內侍候的宮人身上。我因不喜歡卻非殿裡壓抑的氣氛,不用隨駕的時候就會出來散心,跟她見面的機會便多,見她不受禮,便打住了,問道:「何娛靈出來賞花?」

  何娛靈平日裡頗為孤傲,雖然有心從卻非殿裡的內侍下手,但架子卻端得高,不是能不顧面子求人的,最好打發。我本來料她必會附合我的問話,顯得自然些,卻不料她臉上微紅,居然一改往日的脾氣,直言道:「我聽說雲娘子托人買四寶堂的雪紙和羽筆急用,想到我那裡還有一些積餘,便給送過來了,還昐妳不要嫌棄。」

  她的話一說完,身後的兩名小宮娥便趕緊將手裡托的東西端了過來,果然便是數十本雪紙和幾套羽毛筆,煙墨、硯臺。何娛靈卻不知我托人去四寶堂買這些東西,除去要用以外,還是因為那四寶堂是黃精在洛陽開的紙筆店,我要將自己信傳出去讓掌櫃南遞,省得他們知道我又被貶成了宮奴替我擔心,也需要接他們送來的信。她這投我所好的舉動,實際上卻是半點也討不了我的喜。

  「我當日被調進卻非殿聽用時,伍喜阿監就曾經有過嚴令,在卻非殿裡聽職的人,如果敢收受他人的饋贈,叫他見到了,立即打死了事。娛靈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何娛靈畢竟不慣做這樣的事,唰的一下滿面通紅,木然站在當地。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何娛靈站了站,還是忍不住開口叫道:「等等!」

  我看她實在有幾份可憐,心一軟,站住了,問道:「何娛靈還有事?」

  何娛靈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突然道:「雲娘子,我聽說妳的醫術之高,世所罕見……」

  我困在卻非殿裡近半年,除了辯認毒物什麼給幾個宮娥治理婦科小病以外,根本沒有施展醫術的地方,正恐技藝荒廢。如果她僅是問我治病,這我倒是求之不得:「何娛靈如果是身體有什麼不適,我倒是可以效力一二。」

  何娛靈微有喜色:「多謝雲娘子。」

  我坐回石墩,一面給她診脈,一面問:「何娛靈何處不適?」

  何娛靈咬了一下嘴唇,才道:「我……我是不是……不能……懷……懷孕?」

  我怔了怔,不自覺的脫口問道:「陛下近期有和妳……同寢?」

  何娛靈臉上一紅,擺了擺手,低下頭去,低聲說:「我只是……當年……我曾經服侍大家兩年多都沒懷孕……那時,我恩寵最盛,她們都說是我不能懷孕……才……我……我……」

  她一句話說了許久才說清,我只當沒看見她暗裡落的眼淚,平靜詢問她的月信等生理狀況,仔細診脈,搖頭道:「何娛靈的身體並沒有什麼不適,是能夠懷孕的。」

  何娛靈鬆了口氣,不解的問:「那為什麼我當時沒有懷孕呢?」

  「這裡有兩個原因,一是妳們計算受孕期有誤,月信過後的幾天不容易受孕,而不是妳們以為的受孕期;再一個……陛下初解情事難免有些不知自制,妳們為了邀寵固位又太黏纏,因而淘得他身體虧空精稀,妳們也難以受孕。」

  本來為病人解說病由是十分自然的事,但這個人涉及到齊略,卻讓我十分不自然,草草說了兩句,就想離開。不料我一起身,衣袖便被她牢牢的拽住了,低叫:「雲娘子,妳既然肯幫我解這一惑,無論如何救我一救,我會記得妳的大恩大德,日後重重報答。」

  我萬不料她放下面子來會如此難纏,不禁有些生惱:「何娛靈,妳若想重邀君寵,自去想法便是,何必牽扯我一介宮奴?快放手!」

  何娛靈連連搖頭,哀聲道:「雲娘子,這宮裡誰不知道妳雖然受貶,實際上卻是連朝中重臣也要敬讓幾分的救駕功臣,誰敢拿妳當宮奴看?我並不是要妳替我做什麼為難的事,只想求妳替我在陛下面前說句話,讓陛下見我一面,容我說幾句話,我就感激不盡了!雲娘子,妳也是女子,當知道女子的苦處,我……」

  「有什麼話,妳說,朕聽著,別扯著她。」兩人都是一驚,轉頭卻見齊略青色騎裝,手挽漆弓,正和一隊武衛向這邊走來,眼裡厲色畢露。何娛靈被他嚇得雙膝一軟,立即跪下了:「婢妾何芸,叩見大家。」

  她原本抓著我的衣袖,下跪的時候也不鬆手,帶得我也被她拉得咚的一聲跪了下去,膝骨正撞在青石板上,差點被撞斷,痛得我直齜牙。

  齊略大步走過來,臉上怒色愈重,叭的一聲將漆弓砸在涼亭柱上,怒喝:「妳不是有話要說嗎?還不快說?」

  何娛靈簌簌發抖,卻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淚如雨下,泣道:「大家,當年的事,婢妾知錯了!」

  齊略也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冷哼一聲,竟沒下文。何娛靈哭得有氣接不上來,伏地哀求:「大家,婢妾那時年少無知,一念之差踏錯行池,求您念在婢妾昔日侍奉您的情份上,寬恕婢妾一次吧!婢妾日後必定謹慎言行,絕不再生妄念!」

  齊略的目光稍移,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何芸,無知不是無罪的理由,有些過錯是不能犯的,犯了就得不到寬恕。因為死去的人活不回來,妳犯的罪也就無法消減。妳害死阿敏和朕的骨血,朕只將妳貶到洛陽來,已是儘量,妳切莫貪心不足,猶不知悔!」

  何娛靈叫道:「大家……婢妾出於妒忌絆了阿敏一下,原意不過是嚇唬嚇唬她,並不是真的想害死她和您的骨血,她小產身亡,實在是意外啊!況且……婢妾所以妒忌,無非是太愛重您的緣故,罪雖難恕,情總有堪憫之處……」

  何娛靈看來不太像擅於言詞的人,這樣的話她能夠一面哭一面說,想必是她在心裡其實已經千萬次想像今日這樣的情景吧!

  我被她莽撞一拉,膝骨撞得劇痛,一時無法行走,心裡對她實在有幾分惱怒,但此時聽她哭得淒切,卻也不禁微生感嘆,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因情生妒……李棠自承是因情生妒,所以殺了皇后;越姬也是因情而妒,才對朕生恨;妳如今又出此語……妒忌!女人的妒忌啊!」

  齊略被她的話一勾,卻是頭一次在人前說起長安事變裡的後宮情景,長長的喟嘆一聲,似無奈,似傷心,似失望,似沮喪;他望著涼亭外的桂花,目光有些迷離,良久,突然將漆弓扔給身後緊跟的護衛,揮手示意他們稍微退遠些。

  我雙膝痛得一時起不了身,連咳幾聲示意要回避,但兩位男女主角都沒留意我在旁邊,直接將我透明化了。

  齊略經歷了近半年仔細調養鍛練的身體站著瘦削挺拔,此時負手站在涼亭口,被秋風一吹,有種孤寒之意:「朕這段日子偶有閒暇,檢點前生,也曾想過,朕自少而長,嬪御不過十人,猶有妒忌之禍,是否應該以治國的雷霆手段治家,才能永除此患?但思之再三,終究還是將此念放下了。」

  何娛靈泣不成聲,低低的抽咽,我在一旁是聽得既尷尬,又惱怒,恨不能一腳將他踢飛,以泄心頭這股鬱氣。

  耳中卻聽得齊略續道:「朕雖是天子,可也是後宮嬪妃的夫婿。妻妾做錯事,為人夫婿的,本也該多擔待些,不能一昧怪責,把天子權威用來欺壓妻妾。所以嬪妾撒潑耍賴,言語刻薄,貪愛寶貨,甚至當真犯妒,對朕破口大駡,使色哭鬧,動手動腳……這些朕都能擔待,因為這些說到底還是夫妻私情小事;但有些事,朕卻不能縱容,比如篡奪權柄,謀亂社稷,互下毒手,害我骨肉……」

  「大家……大家啊!」何娛靈大叫一聲,竟哭昏了過去。齊略眼裡雖有憐憫之意,但決然之色卻更重,對涼亭外的內監伍喜道:「你派人將她的財帛和常用的物什收好,再給她撥一千金,明日便將她送出宮去,讓官媒替她找個人家。」

  伍喜應了一聲,立即手腳麻利的派人將她抬了出去。

  我本來縮在一邊默不作聲,但齊略揮退何娛靈後,卻不出去,冷聲問道:「妳還在這裡幹什麼?難不成她已經出去了,妳還看她不順眼?」

  我心裡猶疑不定,有些發虛,怔怔的看著他。他眼裡幽光沉黯,卻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嘴唇輕抿,帶出一層冷意。

  我猶疑半晌,幾番開口欲言,又收聲不語。齊略眼裡的幽光漸褪,化為一片冰雪寒意,嘿的冷笑一聲,拂袖便走。

  「別……」我生生的將到了唇邊的一聲驚呼壓了回去,不知不覺中,身上寒浸浸一片,竟是出了幾層冷汗,身上一陣虛脫無力,連站也站不起來。

  他的身影轉過宮牆,再不復見,伍喜過了一陣卻又小跑奔了回來,遠遠的見我還坐在地上,不禁笑了起來:「雲娘子,大家已經走那麼遠了,妳怎的還坐著不起來?入秋天寒,可別被石板凍著了。」

  我膝蓋上的痛這時還沒褪,動了動,一時卻站不起來。伍喜是內監,不避男女之嫌,立即過來扶起了我,問道:「雲娘子,妳傷得重不重?」

  「說不上重,痛倒是蠻痛的。」我一站起來又痛得吸了口氣,自知沒法自己回去,便問:「伍阿監,你有沒有什麼急事?要是沒什麼急事的話,可否麻煩你扶我回去上藥?」

  伍喜扶著我往卻非殿的住處走,哈哈一笑:「我本來就是奉大家之令來照料妳的,還說什麼麻煩不麻煩。」

  我想不到齊略人已經走了,竟還會專門讓伍喜過來照料我,頓時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抓住伍喜的手臂,駭然問道:「伍阿監,陛下可曾提起過我?」

  伍喜被我的表情嚇了一跳,呆了臉道:「雲娘子是御前常侍的人,大家哪天會不提到妳?」

  「不是這種提起,是……」我話到一半,便說不出去了,頸後又出了一層汗。

  伍喜奇道:「不是這種提起,是哪種提起?」

  我的話在舌底打了個轉,道:「陛下有沒有十分惱怒的提起我,恨不得將我殺而後快?」

  「陛下又不好殺,怎麼會亂動殺心?妳就別胡思亂想,問些沒用的,免得什麼時候真犯了忌,那可不得了。」伍喜說著看了我一眼,眼裡也頗有疑惑之意。

  我回到卻非殿側廂那間跟兩名女史一起住的小房間,找出跌打藥抹了,揉散瘀腫,呆坐半晌。這一夜惡夢連連,卻記不得到底夢到了什麼,只是心裡有股急迫的恐慌,冷汗淋漓的醒來,望著窗外的黑夜,連膽子都發麻——齊略最初對我的態度和今天說的話,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句句另有含意。

  這到底是我自己做賊心虛,還是他真的已經想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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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51: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霧重

  我心裡猶疑不定,直如驚弓之鳥。但齊略除了讓我負責他的飲食安全,日常對我卻依舊疏離冷淡,沒有絲毫不合身份的舉動,卻又不像真想起了什麼來的樣子。

  他沒有異常情況,我卻越發不安,總覺得他的目光經常會帶著一股惱恨落在我身上,直欲將我除而後快。

  其實他現在要調控南北兩大戰區的大勢,處理天下一十七州四百六十個大郡呈報上來的庶務,將長安架空的影響力淡化至無,重建天子的威嚴,忙得連日常鍛鍊的時間都少,卻哪裡有精力在私情小事上糾纏?

  說到底這些猶疑不安,都是我自覺當年不告而取,將他的記憶竊走,於心有愧,所以總覺得理虧,無法在面對他時坦然自若,不知不覺就矮了他半截。

  戰戰兢兢的過了段日子,四寶堂托期門衛給我送了封信進來,我打開一看,不禁叫苦:原來老師不適應南州的氣候,在長安稍安時立即北歸,過了益州,聽說我被貶的消息,氣得他當即寫了信來罵我!這信他是寄了驛站的急郵趕送到洛陽的,他的行程要慢一些,以他七旬老人的身體外加帶著個奶娃娃趕路的速度來算,估計再過半個月左右他就能到洛陽了!

  我這裡已經快要得焦慮症了,他還跑來湊這熱鬧,由不得我頭痛呻吟:「完了完了!」

  我托老師帶的孩子是齊略的嫡皇子,他當初是荊佩送去我那裡的,如果想讓老師離開是非,就該讓荊佩去把孩子接回來。可我進宮以來就沒見到荊佩,也打聽不到她的消息,估計是被派去了做什麼秘密任務,我不清楚她在交待嫡皇子的下落時是怎麼說的,可要怎麼才能對上她的說詞,讓老師不涉局中又能將嫡皇子這燙手娃娃還回來呢?

  我心神不安的等待中,太后養病的長寧宮傳來了喜訊,經過幾名從楚國王室「請」來的醫生忙碌大半年後,太后所中的楚國王室的秘毒終於完全清除了。只是太后久困病榻,被毒素所侵,內裡虧空,一時卻起不了身,只得靜心安養。

  也許太后真的是洪福齊天,非常人可比。她一醒轉,廷報裡立即喜訊頻傳,北疆嚴極與南匈奴結盟共擊鮮卑,直搗大鮮卑山,救出受困已達五個多月的前將軍宋苑和只剩下四千餘人的漢軍。左將軍譚驤率兩萬親信精兵棄國北逃,北疆門戶在這半年裡雖被楚國用虎符下了幾次亂令,屢受重創,但穩守今年,不使胡馬南侵,卻還是做得到。

  同時,朝廷在與楚國的戰爭,也隨著秋冬季水枯,氣候變得適應北兵南下的時候,開始由守轉攻,楚國連吃敗仗,朝廷的戰線急速收攏,已經壓到了荊襄一帶。

  齊略在朝政危急的時候,能控制住不現愁色,此時政局好轉,母親轉危為安,卻終於忍不住浮出了喜色,走路的步子都輕快了幾分。

  卻非殿上下人等無不因為龍心大悅而暗自高興,只我一個卻是越來越發愁,急得頭髮都扯斷了許多根——因為照時間算,老師入洛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心裡有事,睡眠不佳,我做事的時候便有些神思恍惚,晚上替齊略試菜,竟一時忘了身份,夾到一味菜頗合口味,便多吃了兩口。突聞身邊有人咳嗽,不明所以的抬頭,正迎著齊略溫和含笑的臉,聽到他問:「這鹿炙做得很好?」

  我還沒從恍惚裡清醒過來,渾忘了他的身份和自己此時的處境,點頭回答:「是不錯。」

  「今晚的菜哪幾樣好吃些?」

  「清蒸魴魚、溜雞丁、木棉蝦桃、商芝肉還有這鹿炙都不錯。」我信口回答,頓了頓又道:「金邊菘、芙蓉片、蘆菔絲這幾樣雖然清淡寡味,但冬季少新鮮蔬菜,還要配著吃些,別挑嘴不顧身體健康。」

  齊略揮退了內侍,淨了手坐到席上,將碗遞給我。他的神情自然,舉動流暢,做的事卻是昔日在南疆同食同宿時常做的,讓我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腦更糊塗了幾分。一時沒察覺出什麼不對,順手接過碗替他舀了碗牛尾湯,又想去拿碗筷接著吃。這一拿,才想起自己本來是在給天子試毒的,怎麼竟忘了身份,自個吃起來。

  周圍一片抽氣聲,以伍喜為首的一干內侍都瞪著眼看我,一副既惶恐又想笑又驚愕的怪相。我愣了愣,霍地一驚,抬頭卻見齊略神色不動,目光淡掃了伍喜等人一眼,將他們的怪相以低溫寒氣凍住了。

  我醒過神來,頭髮一麻,幸好這時伍喜醒神醒得快,踏前一步問道:「大家,是不是讓奴婢在側殿另設一案,讓雲娘子領賜?」

  「還另設什麼,麻煩。」齊略哼了一聲,平靜的看了我一眼,道:「坐下,一起吃。」

  「謝陛下。」我雖知不妥,但剛才那番問答舉止,已將我心裡的警戒心放到了最低,竟真的坐了下來,拿了碗筷接著吃。

  我先前試吃就已經吃了不少,再吃片刻肚子就飽了,只剩齊略一個人在吃。我倒了杯茶漱口,一面怔怔地發呆。

  齊略慢條斯理的吃飽了,漱過後口後才悠悠然的問:「妳有什麼事?」

  我微有些好奇,笑問:「陛下怎知我有事?」

  「妳一貫喜歡用膳時多言,不說話便是心裡有難決之事。」

  我心裡微凜,但戒意方生,眼見他一副毫無情緒波動的寡淡表情,便又淡了下去。或許是夜裡的燈光太過溫暖柔和,照得人心分外柔軟;或許是因為我獨身太久,太想找一個可以放心依靠的人。在這初冬寒夜,我明知他已經將我遺忘,而即使沒有將我遺忘也是必會恨我入骨的人,竟還是從心裡生出了一股感覺安全,可以宣洩心中惶惑的情緒,笑道:「我這事有些難辦。」

  齊略放下茶盞,微笑問道:「再難辦的事,難道還難得倒朕?」

  正是因為關係到你,所以才難辦啊!我暗暗苦嘆,但又覺得這其中隱著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機會,讓我忍不住一笑:「陛下眼裡此事自不難辦,可惜陛下卻未必肯替臣除此難啊!」

  齊略抬起頭來,嘴角微勾,眉尾舒揚,眼睛映著燈光,琉璃般的透亮以外,卻又有一股似能將人心吸入其中的幽深沉黯,而那幽暗裡卻又星星火花明滅。他的聲音也有些暗沉,口氣卻顯得十分輕柔:「妳若有事,自有朕替妳擔待著。」

  我微微一笑,正想順勢將燙手娃娃扔回他這裡,腦裡靈光一閃,突然覺得他這句「替妳擔待著」,實在耳熟。再細一想,一段我不願深想,但卻不經意間記得很牢的話在耳邊迴響起來。那是他在遣送何娛靈出宮時,對她說他願以夫婿的身份,擔待妻妾妒忌而犯的過錯,而不是以天子權威凌壓妻妾,一味相責。

  他擔待他的妻妾,是以夫婿的身份,但我卻憑什麼讓他替我擔待?

  若我還是他的臣子,在公事上有什麼為難的,他說一聲替我擔待,我會欣喜無限;若我只是一個宮奴,突蒙天子恩寵有加,格外垂青,替我擔待難辦的事,我自然也會感激不盡;可我現在的身份卻是上不成,下也不算,心中又懷著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懷,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來替我擔待什麼的。

  轉瞬之間,心頭輕鬆都褪去,變成了無奈的一笑,說不清是苦中作樂,還是基本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竟笑了笑,輕嘆:「陛下,臣建議您日常還是不要對女子太好,比如說這句有事您會擔待著,就不能輕易說出口。」

  齊略卻不見惱怒,反有喜色,笑問:「這是何故?」

  我心裡酸澀之意上湧,半真半假的笑道:「因為這樣的話,很容易讓女子死心塌地愛上你。」

  齊略一怔,我猛然意識到我這句話裡,其實含著相當重的醋意,頓時警醒,連忙將心事壓下,低頭道:「臣失言無禮,陛下恕罪。」

  齊略臉上似笑非笑,擺了擺手,自起身走了,只留我一個人坐在席前,看著殘羹剩肴,臉上一陣熱似一陣,說不出是自覺羞辱還是慚愧。

  也不知呆了多久,我突覺羞憤得無地自容,不覺反手便甩了自己一個耳光。叭的一聲響,幾個來站在旁邊等著收拾殘席的內侍不約而同的退了兩步,用一種既同情憐憫,又懼怕擔憂的目光偷看了我一眼,一齊低下頭去。

  我怔了怔,突然意識到他們眼裡的同情憐憫是從何而來——他們將我當成了被天子高看一眼後,立即做起了附龍美夢,但卻又遭冷落的宮奴!

  我自覺平生行事算得自重自愛,從未想到有朝一日竟會在這件事上,被人同情憐憫!可這一刻,我在他們這樣的目光下,直覺的反應卻是捂住臉上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地方,狼狽而逃,根本顧不得在人前失了形象!

  想不到我這一生,竟會有這樣的時刻!

  可我心裡明白得很,他們的同情憐憫,在某一方面來說並沒有表錯情!因為我確實對齊略懷有心思。在重見他的這大半年裡,那被我深藏的情意,便如同深埋地下的一壇梨花白,初時不覺其香,但隨著清水的兌入勾味,其中的香氣便一點點的散發開來,慢慢的染上了我的全身,引誘我再次涉入,意欲一挹醇香,迷醉其間!

  一念至此,心裡恐懼無限,所有的籌畫謀算都不想管了,直接寫了封信出去,告訴老師他抱養著的孩子的真實身份,讓他看著辦。

  老師一聽說這孩子竟是嫡皇子的身份,登時嚇得慌了神,連信也沒回我一封,直接便抱了孩子去長寧殿求見太后。恰逢此時荊佩和一群武衛從越氏手裡把三名公主和皇四子齊濮救了回來,隨行的還有宗正府負責諸皇子女出生登記的令官,給這出生不久就已經在外面流浪了八個多月的嫡皇子證實了身份。

  雖然皇長孫齊瀧和皇次孫齊漸沒回來,但對太后來說最重要的嫡皇孫安然無恙,四個她實際上在心裡已經放棄的孫子女也被救了回來,卻已經是足夠的喜事了。所以她一面讓齊略封賞功臣,一面下令準備在冬至時舉行一個盛大的祭祀。

  封賞功臣和冬至祭不僅是太后的一時之喜,更是國家的政治權力變動的正式宣告,一時間卻非殿、北宮、洛陽城乃至整個天下都開始行動起來,力圖借著年尾的這場盛典,將年初那場屬於天家隱私的動亂而造成的破壞全都遮掩過去。

  眾人的忙碌裡,冬至很快就來了。與我曾在長樂宮看到的天家歡宴不同,這次的冬至,雖然依舊禮樂歌舞一件不少,宮娥彩女內監侍者無不一身簇新,珠光寶氣與燭光燈火交相輝映,一派歌舞昇平,歡聲鼎沸的景象,但長寧殿裡的天家家宴,卻有一股掩藏不住的淒涼。

  太后以下,便是齊略,而後是北宮裡一些先朝那些已經差不多要被世人遺忘發霉的太妃,再後來便是乳母帶著的諸皇子皇女。在這樣的盛宴裡,齊略雖然陪在太后身邊說笑,但眉目間的黯然之色卻是掩之不住——冬至大節,天子竟沒有皇后嬪妃相伴,真正的做了孤家寡人,放在這個時代來看,委實也忒慘了些。

  我驗過酒菜後便站在廳柱後,待到宴飲熱鬧的時候,就準備離開。臨走之際,卻不知何故,卻又向他那邊看了一眼。

  他正右手把玩著一隻金觥,眼睛看著堂下舞姬跳的集羽舞,嘴角含笑,但笑意卻未抵達眼底,笑紋裡卻帶出一種刻骨的孤寒,沉寂得彷彿沒有了生氣。

  我心裡微微刺痛,望著他一時移不開眼。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目光掃了過來,與我相對。我怔然凝睇,卻說不清是憐惜還是酸澀。他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旋即又笑紋又從唇邊漾了開來,眸裡多了絲欣慰暖意,這次卻是真的笑了,望著我,舉起酒觥,向我這邊揚起。

  我手邊無酒不能相應,便微微一笑,注目示意,輕聲道:「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我的聲音本就放得輕,加之殿內編鐘鼓罄絲竹之聲大作,他更不可能聽清,但這其中的意思他卻能從我的舉止神情裡看明白,當下一笑舉杯,一飲而盡。身邊的內侍趕緊上前給他挹酒,堂下那且歌且舞且變魔術的舞姬也正好給太后獻了一枚珍珠串成的銀鳳釵,舞到他席前,準備給天子獻禮。舞姬的大袖展開,華衣舒散,閃過來便正好將他端坐的身影遮住,阻斷了我的視線。

  我斂了笑容,悄悄的退出了長寧殿。

  洛陽城的雨雪不多,冬至這夜竟是一派明月當空,萬里無雲的景象。我出得長寧殿,心裡一片空落,被困在洛陽北宮,還是第一過冬至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友,也沒有收到任何禮物,有的只是對情感猶疑與對前途的惶惑。

  我這一生,來得突然,最後卻將走到哪裡去?

  在這世界裡,沒有誰瞭解我的來歷,也就沒有誰能真正的包容我的一切;因為我藏著來歷的秘密,不能徹底的信任別人,所以我也就沒有辦法感受這個世界信任我。

  其實來了二十年,我一直沒有真正與這個時代和環境融為一體,一直缺少一個真正讓我牽掛到可以感覺他是我生存於這個世界的「根」的人。

  「雲娘子!雲娘子!」急促的叩門聲將我飄浮的思緒驚攏,揚聲應道:「哪位?」

  「我是太后娘娘身邊的女史,崔珍!雲娘子可還記得我?」

  我心裡隱約有個印象,經她提醒便想了起來:「原來是崔姑姑,有什麼事嗎?」

  「娘娘要召見妳,妳快隨我走吧。」

  北宮各殿燈火輝煌,雖已夜深,卻正是酒意方酣,舞樂最盛的時刻,只有太后的寢處燈光稍黯。太后精神很差,崔珍領著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倚在一張靠椅上閉目養神,聽到我們的腳步停在她前面,才倏然睜開眼睛。

  我俯首行禮:「臣雲遲叩見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免禮,妳坐。」太后擺手賜座,笑得溫和,但目光投過來卻分明比以前我見過她時多了幾分估量之意。

  我謝過座,便坐了下去,聽她有什麼話。太后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笑道:「我有好些年沒見著妳了,只聽說你妳了本朝第一個女撫民使,領著人編《蒼山集》,還自己筆書《浮生疑問》《南疆記》兩文,在南州和中原都掙了不低的名望啊?」

  我略略欠身道:「娘娘誇讚,臣這些年在南疆行走,名聲是有一些,不過貶多於褒,卻算不得什麼名望。」

  太后有些好笑的說:「男人嘛,總是不喜歡女人太過聰明能幹。妳能做出這番大多數男子都做不出來的事業,他們不惱妳才叫怪事,有些貶低妳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這話直爽而對我的口味,我不禁一笑,道:「臣理會得。」

  太后呵呵一笑,擺手道:「其實這些士人,最是好唬弄的,妳要是哪天煩了他們的貶低,也去學學前朝曹大姑的做法,寫份女誡一類的東西出來,或如班婕妤那樣甘願當個榆木人,他們自然會對妳大加褒揚,說妳是好女子。」

  我這一下卻是真的忍俊不禁,覺得太后真是個妙人。說笑一陣,太后才正色望著我,溫言道:「雲遲,前些天尊師范老先生將我那皇孫送還,我本想重重的賞他。可他卻什麼封賞都不要,只求我赦免妳盜用國璽,矯旨調兵一罪,除了妳的奴籍,放妳出宮。」

  我本已寫信請老師不要管我,哪知他竟還是牽涉了進來,心裡一驚,忙道:「娘娘,家師可能誤會臣在宮中的處境了,所以才有此一舉,其行為有冒失之處,還盼娘娘莫放在心上。」

  「老先生愛惜弟子的一片拳拳之心,令人感動,我怎會怪責他?」太后躺在靠椅上的身體動了動,沉吟片刻,突然看著我問道:「雲遲,妳當初矯旨調兵,本是為了救駕。但大家救出來後,沒有封賞妳的功勞,卻嚴懲了妳的過錯,妳心裡可有怨恨?」

  我微微一怔,仔細回想齊略當初貶我為奴的時候,卻愕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絲毫怨恨。不是因為我心胸寬大,而是我潛意識裡對自己封印了他的記憶懷有很深的內疚,隱約將他那次的貶斥當成了對他的償還。況且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七年前,那些肯幫我的朋友如今都是朝廷裡的重臣要員,我被貶為宮奴不過是短期內的事,絕不可能真的就這樣困死一輩子,自然也就談不上恨。

  「臣並無怨恨。」

  「喔?」太后有些詫異的坐直了身體,單薄的身軀因為她的認真而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一股逼人的威勢:「妳當真無怨?」

  「確實不怨。」我灑然一笑,點頭道:「娘娘有所不知,當時陛下身體不佳,臣除了尊他為君以外,更將他當成了自己的病人。以陛下當時的情況來說,貶斥雲遲不失為紓解心理壓力的一個辦法,於病情有好處。這也是醫生的職責之一,所以沒有什麼值得怨恨的。」

  太后微微一愕,皺眉問道:「大家貶斥妳,妳絲毫無怨,便只是因為妳視他為病人?」

  我心中一怔,笑道:「當然不僅是病人,陛下還是臣效忠的君王。」

  太后的目光微動,又躺回了椅上,輕輕的叩著椅把,半晌沒說話。

  我從她的舉動裡察覺到一種迥異於剛才的親切的疏離,心裡既驚又疑,但她不說話,我也不想開口。室內一片寂靜,聽得外面的舞樂都換了兩支曲子,她才淡淡的道:「大家喝醉了,在我屋裡歇著,我正想叫人送他回去,妳既是他身邊侍候的,便進去看看,將他叫起來。」

  「是。」

  太后倦倦的揮手,我不多話,簡單的問了一聲,便隨著崔珍進了內室。太后的鳳榻上,嫡皇子端端正正的睡著,齊略卻是半身趴在榻側上,一副正在俯身看兒子的睡相,卻自己也耐不住睡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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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51: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破冰

  我輕輕的走過去,看了眼好夢正酣的嫡皇子,推了推齊略,低聲叫道:「陛下,醒醒!」

  連推了幾下,齊略才茫茫然的抬起頭來,暈紅的臉上有幾道被褥褶烙出來的印子,帶著紅絲的眼睛望著我好一會兒才有了聚焦,問道:「妳來了?接我?」

  我扶住他搖搖擺擺的身體,溫聲應道:「是,陛下。天晚,該回卻非殿休息了。」

  「嗯,休息……休息……」齊略低喃兩聲,一步跨出,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壓到了我肩上,呵的一笑:「妳扛我回去。」

  他這一笑,卻有幾分淘氣。我知他酒醉,也不能真跟他計較,當下穩住重心,將他的手臂環在肩上,哄道:「好的,就回去。」

  說話間我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榻上的嫡皇子,崔珍反應得快,笑道:「太后娘娘要親自教養小皇子,就不去卻非殿了。」

  架著齊略出了內寢,外間卻沒見著太后的身影,倒省了告退時的一番繁禮。長寧殿外,久未見面的荊佩和林環早已領著一隊侍從衛士,抬著步輦等著。我將齊略扶上步輦,正待下去,手腕一緊,卻被他緊緊的扣住了,漫聲道:「妳陪我……陪……」

  荊佩在輦外道:「雲娘子,大家醉了,妳隨駕照料著才好!」

  齊略抓得我很緊,且正握著不好使力擺脫的地方,讓我心中懷疑,輕聲問道:「陛下,您醉了沒有?」

  齊略哈哈一笑,搖頭道:「我沒醉,我從來不醉的,怎麼可能醉。」

  話猶未落,他喉裡咯咯作響,許是被外面的冷風所激,竟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卻虧得我臨急一閃,才沒吐到我身上來,只是一個正準備抬輦的小阿監卻吃了大虧,被吐了一頭一身。

  我這下卻真的相信他醉了,取出手巾替他拭去嘴角的穢物,阻止他坐在輦上還不安分,準備探頭四顧的舉動:「陛下,你想去哪兒?」

  「我去批徐恪的奏疏。」他一句話說完,又吐了一次,只是這次前隊的鹵薄令卻已經有了準備,連忙托上唾壺接著,又奉上茶水給他漱口。

  「徐恪的奏疏既然已經遞上來了,也不急著這一時片刻批復。冬至歇朝,有三日的空閒,你慢慢批復也就是了。」

  齊略喘了幾口氣,強道:「不行,別的奏疏都可以不批,徐恪這份一定要批。哼!貴陽侯、貴州刺史、越誠……多有能耐的人哪,皇親國戚、皇親國戚……這便是朕的好親戚……亂臣賊子,萬死不足泄我心頭之憤!」

  矯旨前去析分南州的貴陽侯越誠一直被徐恪以各種理由羈絆在大理,並沒有真的將南州析分出去。長安事變,徐恪的反應最是迅捷,立即將越誠軟禁起來。因為長安的大變,徐恪需要安撫地方,所以直到年末稍微得空,才想到有他這茬人在,殺不能直接殺,放又不放不得,只得立即上疏請示應該如何處置。

  齊略不欲三線作戰,對長安越氏一黨的假朝並沒有直接採用武力解決的手段,而是直接將之架空了事,算是把個長安城扔給了他們。越氏的政令出不了三輔;而齊略也沒有直接下令擒拿越氏的人。

  今夜他這洩憤的一句話,卻是他頭一次在人前表現對越氏的痛恨,也是他頭一次準備對越氏的嫡系親屬下殺手。

  我輕聲一嘆,知道越氏作亂其實是他心頭最痛的一個地方,以前他不提及,除去越氏雖然握著尚書台,但在君王的強勢下尚書台本身的影響力實在低微得很,對比楚國和北疆只算手足之疥,緩急有別外,未嘗不是他心中有意回避長安事變的一系列傷痛。

  他心裡的積鬱,一直沒有真正的發洩出來,令我擔憂,現在他拿越誠洩憤,是治心病的一個引子,我卻無意阻止:「好,你要批奏疏就坐好了,讓人抬你回去批,別亂動……別亂動……」

  步輦直入了卻非殿,齊略深一腳淺一腳的去拿徐恪的奏疏,待要拿筆批復,手指卻沒有力氣,倒把奏疏也扔下了。他怔了怔,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比剛才還要迷糊,木然看著我問:「妳說,為什麼他們會亂政篡權?」

  我扶住他,輕聲道:「亂臣逆子,無代不有,他們亂政篡權算起來也是平常事。」

  齊略臉上的木然褪去,悲傷之色一點點的從他眼裡浸出。我心一緊,轉頭對荊佩打了個手勢,讓她將侍從都摒開。

  齊略臉上的痛楚之色愈重,眼裡竟有水氣浮動,聲音有些沙啞:「亂臣逆子,無代不有,亂政篡權是平常事,可越姬和王楚呢?我不止是天子,我也是她們的夫君啊!」

  我心一痛,分不清是為他心痛,還是為他是她們的夫君的事實心痛,低嘆:「正因為你是『她們』的夫君,不是『她』的夫君,才會使得人心不平,參與叛亂啊!」

  齊略,你若是一心只愛一人,只娶一妻,孩子們沒有嫡庶之分,地位差別,自然也就不會有現在讓你這麼傷心痛苦的叛亂了。

  齊略酒醉,卻沒聽清我在說什麼,步履飄浮的往前走,喃喃的道:「還有李棠,竟對我下毒,殺了婉妹……」

  他說的這些事,正是長安事變驚世駭俗的真相,他出了長安以外從來沒有片言提起。但那其中痛苦和傷心,他卻未能忘記,只是一直壓抑於心,直到今夜借著酒意,他才顛顛倒倒的提起。眼裡那種灰心至極的傷痛和近乎絕望的淒厲,顯示他的情緒思弦委實已經緊繃到了極致,不能再行壓抑。

  「朕是天子,猶想念著她們的苦樂,成全夫妻情義,為何她們卻絲毫不顧及朕的感受?」

  他一把推開我的扶持,踉踉蹌蹌的奔行幾步,一腳將博山香爐踢飛,將降香木屏風用力推倒,在上面洩憤的狠跺兩腳,然後再去撞旁邊的衣掛。我本想讓他砸打一氣,舒緩心中積鬱,但看他有意去推旁邊的銅雀燈,生恐會造成火災,連忙過去拉住他手。

  齊略骨子裡便刻著自制的因數,我過去攔了幾下,他便收了手,跺足嘶聲叫道:「你們……對不起我……」

  他的叫聲雖不高亢,但其中散出來的淒厲絕望,卻瞬間讓我連呼吸都窒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將他擁住,低聲輕道:「你若覺得傷心難過,那就哭出來吧!」

  「我不能哭……」齊略的嗓音發顫,氣息不穩,明明已將要哭出來了,卻偏偏還壓抑著不肯哭。

  明明已經醉了,明明已經行為和言語都已經失控,為什麼還是記得不能哭?若是剛出長安的時候他不哭,還能歸諸於需要聚攏人心,可現在局勢已經穩定了,卻何必硬忍著?

  我深深的嘆息:「你能哭的!你的堅定與強大,已經足以讓這天下拜服,痛哭流淚並不會讓臣屬覺得你軟弱,更不會有人覺得你就不應該哭。因為你雖是天子,可你也是人,人在傷心的時候就會想哭,在惱怒的時候就會想罵,這是自然,是人的天性,根本不必抗拒。」

  「我能哭……」齊略輕喃一聲,突然摟緊了我,垂首靠住我的肩膀,幾滴液體隨著他的動作從我衣領處滑了下去,冰涼的觸感讓我不自禁的瑟縮一下,一顆心被揪絞似的疼痛,輕輕的撫著他瘦削的肩膀,低聲喚道:「略……略……」

  齊略初時只是無聲流淚,漸漸的傳出哭聲,最後卻抱著我放聲痛哭,哭得身邊簌簌發抖,彷彿要將那刻入骨子的痛恨淒寒都借這一哭傾泄出來。

  這個人,他真的壓抑得太久了!

  別人的苦都能說,都有人體諒,只有他,有苦不能對人言,也無人敢站到他身邊去撫慰。若不是今夜酒醉,若沒有我在旁邊誘哄,只怕他這場應有的痛哭,他永遠都不會哭出來!

  他那樣的壓抑與自控,讓人不能不為他心痛。我拍著他的後背,不知不覺也淚流滿面。

  不知多久,他的哭聲收了,呼吸勻勻,竟是睡著了。輕輕的移枕過來,將他放好,目光移到他的臉上,這卻是這麼久來我頭一次仔細看他。他的容貌沒有多大變化,只是比以前多了份滄桑,眉宇間有兩道夢中也舒展不開的細紋,難道這幾年來,他經常蹙眉?他那頭原本墨黑油亮的烏髮,現在卻褪去了曾有的神采,散在枕上的頭髮裡竟有許多白髮。

  我呆坐良久,正待起身,卻聽他呻吟一聲,反手去摸額頭,知他是醉後頭疼,心一軟,又坐了回去,張手替他按摩頭部穴道。他輕哼兩聲,突然睜開眼睛,怔怔的看著我,疑問道:「雲遲?」

  我微一遲疑,但看他眼睛血紅,眼神混沌,知他其實並未清醒,便輕輕的嗯了一聲。

  齊略長長的舒了口氣,翻了個身,將頭枕在我腿上,喃喃的問道:「妳說,為什麼她們要背叛,要爭鬥?」

  原來過了這麼久,他竟還惦記著這個話題,我暗嘆一聲,輕道:「大概是因為她們沒有安全感,所以她們才會背叛爭鬥,想握有一些東西吧。」

  「為什麼她們會沒有安全感?」

  這是個好問題,大約在這個女子從屬男人的時代,女子沒有基本的財產權力,一生維繫於男子身上,物質與精神都極度匱乏,是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安全感的。

  「因為她們沒有獨立的人格,只能從屬於你;但你又不是她們中單獨一個人的,她們時刻害怕失寵,這樣的環境,她們又怎麼會有安全感呢?」

  我心有感觸,指尖撫過他緊皺的眉峰,低聲道:「如果有可能,請儘量寬恕她們!因為你的身份太過高貴,而她們又太缺少安全感,所以她們愛你,太不容易。所有的罪孽,便都由此而生。」

  「愛?她們會愛我?她們愛的不是我,是天子!」

  齊略咯的一笑,笑聲尖利,有些刺耳。

  我搖頭嘆道:「她們愛天子,也愛你。正是因為她們愛得多,但心性又不足以堅強到站在與你同等的高度,她們才惶恐,才妒忌,才背叛,才會想去謀取權柄。王楚若不愛你,不會與越姬合謀以後又想將你救出來;越姬若不愛你,不會在楚國已經控制平輿王代你上朝以後,依然沒有殺你……」

  齊略閉眼,扶頭痛吟一聲,問道:「若真愛我,為何卻要背叛?」

  這世間愛一個人,未必找得出理由來。但背叛卻有千萬種理由,這其中,恐怕因為愛所以背叛的例子也不少數。

  我緩緩的按摩他頭部的穴道,低喃:「我們在這世上一趟,會得到他人的愛情,也會得到他人的痛恨,本來的愛我者因情而恨,變成背叛者也算平常。背叛的傷害固然會讓人痛徹心腑,但曾經真實的感情,卻也不必否認……」

  一念至此,突然心中一澀——這句話,我不是對替王楚她們說的,我是替自己說的!原來在我心裡,即使明知他已經忘記,卻仍然懷著癡念,想讓他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真實的感情。

  鬼使神差的,我脫口問了一句:「你曾經愛過她們嗎?」

  「或許吧……」他眼裡微有迷茫之色,低聲喃道:「若不喜愛,我也不會選擇她們為妻為妾……夫妻之義,傳嗣之責,陰陽和合之道……」

  我不料只是問一聲愛與不愛,竟會問出這樣的答案來,頓時有啼笑皆非之感,嘆道:「我問的是那種不關夫妻情義,子嗣責任,貪歡愛色的愛。而是那種兩心相許,靈魂契合,不管對方是病是老,是醜是美,都不離不棄,想與她相守一生的愛。」

  「若沒有這場事變,就算她們真的老了醜了,我也不會失德離棄她們。」

  我被他的答案驚得一怔,他一句話說完,閉上眼喃道:「至於兩心相許,靈魂契合……有吧?不,不是她們……我不記得……」

  我口中苦澀,怔然成癡。

  齊略時驚時睡,竟是一夜不得安寧,我守了他半夜,漸漸的自己也睏頓起來,竟坐在榻上倚著背靠睡了過去。直到朝陽透窗刺眼,才覺得不適睜眼。

  初睜眼睛,我尚未回過神來,茫然的活動了一下睡姿不良而僵硬的身體,然後才看到離我咫尺之處,有雙眼睛正注視著我。眼睛的主人一臉鐵青,那表情便似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似的。

  我被那凶煞至極的眼神嚇得睡意全消,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誰,所處的環境,趕緊退下床榻:「陛下昨夜醉酒頭痛,臣在給陛下推拿時竟因睏頓而失職,還望陛下見諒。」

  「妳就只有這件事需要我見諒嗎?」

  我微微錯愕,見他雙目火焰跳動,怒氣極盛,心中一凜,遲疑道:「臣不知還有何事冒犯陛下天威,還請陛下明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略怒極狂笑,目光利如刀鋒,冷如冰雪,眼裡的怒火似乎因為盛到極處反而縮成針芒似的小刺,直直的射了過來:「原來妳也知冒犯天威有罪!妳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竟還敢做出一副恭謹事君的賢臣之相,站在我面前!」

  我震駭至極,直覺應辯:「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他眼裡的針芒倏然炸開,化為煊天怒焰:「妳不知道?妳偷施巫蠱之術,咒封我的記憶,將我踐於足下肆意凌辱,竟還敢虛詞矯飾!」

  我這一嚇,卻是真的魂飛魄散,指著他連連後退,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長身而起,森然看著我,冷笑:「昨夜妳我同宿,妳又待如何對他人辯解?是否還要請我替妳圓謊?」

  我的一聲駭叫終於吐了出來:「你記起來了!」

  「妳以為妳能咒封我一生?」他步下床榻,厲聲大笑:「何芸之毒、越姬之叛、李棠之狠與妳相較,卻算什麼?我許妳至真,妳報我以虛偽!我委妳至信,妳還我以背叛!我用妳以至情,妳回我無盡的羞辱!」

  我倚著冰冷的殿柱,將胸口堵著的那口氣吐了出來:「我沒有!那是一場夢,不同的是那個夢曾經真實!由你的夜訪令我起意,由我的請求而成行!你答應了我,如我之願,將它當成一場肆無忌憚的夢!既然是夢,便會有醒的時候,真實的夢境,醒轉就是遺忘,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震驚狂怒交織,一步一步的逼上前來:「原來如此!原來妳一早就在算計我!竟騙得我親口許諾,被人暗算都沒有理由報復!雲遲,妳好,好得很!」

  我一顆心劇顫,腦子一片混亂,卻記得一件事:「你現在想起這些,自然可以責怪我!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我沒有讓你忘記,當初的情境,你我卻要怎麼辦?你是要我為了你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看著你妻賢妾順,還是你肯為我廢除六宮,除我以外再不跟別的女人親近?」

  他一怔,我心中痛極而笑,眼裡的淚水卻不由自主的迸了出來:「你看,事過六年,我再提起這個難題,你依然無解,六年前我若沒讓你忘記,你會怎樣?你看清些,想清些,我不是能夠低頭彎腰,事夫如天的女人,我更不容許自己跟別人共用丈夫!同樣地,我能因為世俗禮法的默認而縱容自己一時情迷,卻還沒有自私到強奪他人夫婿,致令深受時代禮俗所苦,無力自保的女子失去所有的地步。我採用的手法固然不當,但何嘗不是最好的辦法?其實你根本就不該再想起我,再想起我了,也不該認我!」

  這段基於理智早該徹底摒除的感情的悲哀,終於在這一刻裡傾瀉出來。我與他,被兩種不同的文化教養薰陶,許多觀念我們能夠理解對方,但卻未必能夠包容。

  六年前的南疆之行,我們所以能夠相處月餘,未起爭執,究其原因只有一個:我早已打定主意封印他記憶,於是要求他將所有的矛盾都暫時拋卻,於世俗之事並無所求。許多如果相守就一定要面對的環境,我們根本沒有直視。

  因為無所求,所以愛情才顯得甘美而令人沉迷,若我與他都將自己對對方的要求都擺明瞭,今時今日,只怕愛情早已消磨殆盡,可還有半點令人留戀之處?

  「妳欺我辱我,事到如今,竟還言詞振振,猶不知悔!」齊略雙目血紅,怒極狂笑,突反手將壁上的天子劍抽了出來。

  我下意識的一退,旋即意識到今日之事絕無幸了,反而舒了口氣,慘然笑道:「我的性情難容於你的身份,愛你本就犯了大錯,也犯了大忌,會有今日理所當然。」

  「妳!」齊略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刷的一劍刺了過來,寒氣凜冽,卻在及體的時候突然偏了一偏,從我耳旁插了過去。我耳垂處微微一痛,便聽到了劍鋒刺進殿柱裡的悶響。

  齊略眼裡痛與恨兩股情緒交織,持劍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臉上殺氣屢現屢沒,但卻始終沒有把劍刃壓過來,雙目紅得幾乎要滴血,切齒問道:「妳是女人嗎?妳真的鍾情於我嗎?」

  「我只不過是性情與這個時代的女子都不相同而已,齊……我或許有許多地方,有許多行為,會讓你覺得威嚴受損,難以容忍。但有一件事,你不能懷疑,那就是……我是真的……愛你!若是不愛,不會有今日我們要面對的尷尬。」

  四目相對,我們的眼裡映著彼此的身形,誰也沒有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的撥出天子劍,將它擲在地板上,一字一頓的說:「妳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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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52: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桃符

  被齊略逐出宮後,荊佩來找我道歉,原來齊略最初見到我時,對我只是隱約有個印象,此後才開始記得一些往事。他那時急於重整河山,本來是無暇理會這些兒女私情,我被貶為宮奴,卻是荊佩替我惹來的禍事:

  她不知道齊略記不起我的原因是我催眠了他,誤以為是當年我不甘屈居人下,齊略才會再不提起我。她只當我在齊略面前恪守禮儀,不與親近,是有意氣人,心中不忿,脫口罵了一句:「就該把她重新貶為宮奴,壓她一壓,免得她傲氣凌人,悍妒難馴,全不將天子威嚴和世俗禮法放在眼裡。」

  齊略對我的記憶殘缺不全,只憑感覺知我曾是他極親密的人,不知我為何不認他,而他又因何想不起往事。他當時正是對後宮生變怒氣難平,對我難免遷怒,被荊佩這話一挑,以為他沒有我的完整記憶是由於我往日太過可厭,他有意遺忘,邪火陡起,居然真的藉故將我貶為宮奴。

  齊略對我的直觀感覺是討厭,但潛意識裡卻又對我信任有加,很想親近。於是他在面對我時,便有些進退失據,猶疑不定。也怪我在冬至夜那晚行為太不檢點,脫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卻成為解開他記憶封印的鑰匙,讓他完全想起了過往,因而大發雷霆。

  荊佩無心一言,卻讓我殺身之禍臨頭,我對她大為惱怒,一口惡氣吐不出來,直將她罵得狗血淋頭,才算了事。荊佩心虛,被我一通好罵,卻不敢反駁,反而勸道:「雲娘子,妳以前不肯入宮,是因為禮制限定,陛下不可能冷落後宮專寵於妳。可現在皇后大行,越姬為亂,後宮凋零,就算妳以後要獨霸陛下,也不是不可能,妳何必再倔強不肯低頭?」

  我撫額長嘆:「荊佩,妳不懂的事妳就少摻和,難道妳不害死我,妳就不甘心嗎?」

  待到將她趕走,回想自己曾經費心遮掩的事情全數暴露出來,既覺得羞惱,又覺得心中的負擔輕了許多。

  齊略,我其實不欠你什麼。

  時光匆匆,轉眼又已柳綠花紅。朝廷對楚國的戰爭在春耕時步入了尾聲,楚國王都被破,楚王攜親信乘舟逃入雲夢澤。至此,楚國除去水軍以外,再無可戰之兵,雖然朝廷水軍不如楚國精銳,一時無法將之完全剿滅,但大局底定,楚王是再不足為害了。

  與此同時,長安的亂黨內無有力領導,外無救援,雖然朝廷不欲對宗廟所在的國都用兵,但長安在經濟政治的雙重打擊下,早已自亂陣腳,竟連核心陣營也互相疑忌。

  幾大派系的人眼見天子之勢已經容不得他們苟全,無不想將昔日的同伴拿下,將自己身上的叛亂罪名洗清,求得寬恕,竟對彼此大起殺心。朝廷未動一兵一卒,長安城已經腥風血雨,搖搖欲墜。如此月餘之後,幾大派系的首腦人物紛紛落馬身亡,高層幾乎死絕,最後竟殘敗至一個小小的城門校尉便能領著部曲衝進未央宮,將越姬母子拿下的地步。

  那城門校尉本是無名小卒,但行事果斷,彈壓亂局頗如天子之意,竟以此一功被升為中郎將。長安之亂即平,天子便奉太后同還都城,拜祭宗廟。將越姬發去給皇后和兩位在事變中殉難的嬪妃守陵,皇長子和皇次子給了王楚撫養,但他們只能囿於明光宮,不可再入上三宮,卻也相當於軟禁了。帝妃皇子都處置了,長安城裡那些世族大家,更是被齊略有計劃的盡數疏理了一遍,徹底拔去了老臣阻礙新政的影響力。

  長安離洛陽雖近,但政治風暴卻沒有波及過來,東都依舊寧靜安閒。

  我依著老師住在范氏醫館的東都分館裡,每天陪老師校對醫經,日子雖然枯燥單調,卻很平靜。

  「阿遲,要下雨了,快去替我把書收起來!」

  「知道了。」我抬頭見天邊烏雲滾滾,果然就要下雨了,趕緊將樓廊裡鋪曬的卷冊收起,正在一架架的將它重新擺好,突聞樓下的老僕在叫:「大姑娘,有位小娘子說是妳的朋友,來找妳!」

  我住在洛陽,來往的不是杏林同仁,就是士子商人,除了赤朮娶的新婦,卻沒有什麼女子跟我來往。老僕突然報說居然會有女客來訪我,連老師聽了也有些驚訝:「妳什麼時候結了手帕交?」

  「不知道啊!」我放下書卷,下樓去見客。客堂裡那人身姿綽約,但風塵滿面,依稀熟悉,又彷彿陌生,竟是翡顏!

  自從南滇歸漢,翡顏便與我結了深仇,我雖然派了人暗中照料她的生活,卻不敢再去見她。此時她突然出現,不禁讓我大吃一驚,脫口叫道:「阿翡?」

  翡顏遠遠的見我下樓,便衝了過來:「雲遲,求妳救救高蔓!」

  我情知翡顏對我實在恨得入骨,不可能跟我和好,因此也不自作多情,來找我必是有事,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會跟高蔓有關,驚問:「高蔓怎麼了?」

  「他被你們的皇帝抓起來了,聽說再過一個月就要殺他!」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駭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你們的皇帝說高家下毒害他,又跟叛臣勾結,應誅五族,就把他家老小一百二十幾口都抓了去……」

  「高家什麼時候對天子下毒了?」我問了一句,心頭劇震,厲聲問道:「李昭儀昔日拿來固寵的毒鴉膏,是妳給的?」

  齊略當年從李昭儀那裡沾了毒癮,以致差點喪命,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用這個辦法取寵,從哪裡得到鴉片。直到此時聽翡顏來替高蔓求情,才意識到這其中必有因由。

  當年我給滇王治毒癮,高蔓是知道的!而罌粟在南疆的種植,我雖然管理嚴格,但有一個地方我總是分外的寬容——那就是翡顏的藥田!

  「是我給的,可我們都不知道李昭儀拿了它是這麼用啊!」

  原來李昭儀在未入宮之前與高蔓交好,從他嘴裡聽過滇王妃固寵的手段,入宮後見齊略待後宮嬪妃頗為冷淡恃平,並不算特寵哪個,心中不忿,左思右想便想到了滇王妃的例子。可那毒鴉膏管制得極嚴,她尋不到門路,就又想從高蔓手裡取藥。她怕被高蔓瞧破機關,拿藥是去找的費城侯高適。

  高適不知毒鴉膏的特性,問兒子要藥問得理直氣壯。老子有要求,做兒子的當然不能不理,只是高蔓跟我心有芥蒂,知道這藥是我管制了的,便轉去找翡顏。兩人不知輕重,更不把我訂的禁令放在眼裡,也不報備就將藥放出去了,卻不知這禍事由此而起。

  及至後來李昭儀下毒事發,高適才知自己上了惡當,奈何李高兩家在他設法送李昭儀入宮時就已經結成了利益同盟,李家一敗勢必會牽連高家。因此長安事變高適為求自保,便跟著李家站在了越氏一邊,也是因為如此,高蔓才被提撥成了騎都尉,巡視椒房殿的週邊,在我帶著齊略離宮時因緣巧合,放了我一馬。

  如今長安靖平,齊略有意借這次事變打擊世家門閥的勢力,加上高家確實涉事極深,便將高家閡族盡數捕入獄中。

  我這才知道齊略中毒的始末,氣得直跺腳,怒駡:「你們怎麼這麼不知輕重?」

  我自忖極少負人,但高蔓卻無疑是我負之至深的人,他今日有難,我理當盡力相救。只是現在我與齊略形同反目,太后對我的不馴又十分厭惡,我自身的安全都堪憂,卻要怎麼救高蔓?

  翡顏卻不知我的處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雲姐姐,妳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們皇帝殺了!」

  她仇視我七年有餘,今日為求高蔓竟又用了舊日的稱呼,顯然她是心慌已極,別的都顧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終於一咬牙:「好,我救他!」

  算一下時間,高家問斬的日子離現在就只有二十幾天了,我怕老師阻止誤時,不敢跟他明說,收拾了一下應用之物,即往東市購馬西進。

  長安城經這一次大亂,元氣大傷,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東西九市只有在長安事變以前就已經得了消息,儘量規避了風險的南州籍商賈損失輕些,店鋪裡的貨物比較齊全,受的影響不是很大。

  我與翡顏在長安落定了腳,立即四處尋找門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際正是政變之後的大清洗階段,長安城那些與高家有親故的官員勳貴,巴不得將高家撇到十萬八千里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無用,我的故友卻多是散在外面為官為將,救不得近火。我在長安城裡轉了十幾天,替高家寫了上百份辯罪奏疏經各種途徑上遞,錢財使盡,卻得不到一絲有益的反應。

  翡顏急得上竄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卻突然平靜了下來,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帶她去北寺獄探望高蔓。

  我自入長安就奔走於各府各衙,疏通門路,卻無閒暇去北寺獄見高蔓。見翡顏極動而靜,知她是見救人無望,想去見他最後一面,不忍拂逆,當下領著她進了北寺獄。

  北寺獄押著許多此次大變的重犯,人滿為患,臭氣熏天。我使了錢托獄卒照顧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沒指望高蔓能好到哪裡去。待見到高蔓和與他同牢的諸人雖然容色憔悴,但衣服頭髮都還算潔淨,不禁吃了一驚。仔細一問,原來這卻不是我的功勞,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結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難,便時常使錢送物,前來探望。

  高蔓初見我來大喜過望,旋即大驚催促:「快走,妳是官身,可別被我家這罪名牽連了!」

  「我早已不當官了,不怕牽連。」

  我知翡顏情切,說了這句話,立即退兩步,讓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顏,頓時大驚失色,罵道:「妳這蠢材,不快回南州,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嫌命長了不是?」

  翡顏搖了搖頭,她在我面前哭的時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卻倔強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關你什麼事!」

  高蔓又氣又急,掉頭對我說:「雲姑,妳快帶她走!」

  我點頭,微笑道:「延惠,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設法給高家辯罪……」

  翡顏在一旁接口道:「你別胡思亂想,一定要等我們的消息。」

  她在高蔓面前一慣表示霸蠻無禮,但到了這關頭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說:「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來,我陪你一起死!」

  高蔓嚇了一跳,連退了幾步,怒道:「妳……妳……妳這樣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邊,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誰要妳陪我死?」

  翡顏雙目圓瞪,柳眉怒揚,嚷道:「我知道你不喜愛我,可我卻很喜愛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總之甩不脫我。」

  南疆風俗如此,女兒家敢愛敢恨,想什麼便說什麼,其大膽奔放令人側目。獄中諸人自忖必死,無不愁苦困頓,但聽到她這樣的話,卻都不禁側目。

  不過翡顏囂張的氣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擺,一出了監獄立即煙消雲散,蹲在地上放聲痛哭:「雲姐姐,我們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愛的人,我一個也守不住!」

  「他不會死的。」

  「他真的不會死?」

  我重重的點頭,輕聲道:「我會盡力救他……他不會死的。」

  高蔓不能死!這些政變他根本不知道,只不過被纏夾了進去而已,他本身是無辜的。

  他當日明知我帶走的肩輿有蹊蹺,卻依然放走了我,即使齊略主觀上無意受他任何恩惠,但他救駕有功,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握著手裡那對七年來貼身保管,被磨得溫潤光滑的桃符,心頭一陣陣的發緊,針扎般的抽痛——這不是別的東西,這是我與齊略愛情信物啊!

  它由齊略親手雕成,每一條紋路都刻著他的情意,每個字都含著他對我的祝福。在南州的日子裡,我一直以為它會成為我愛情的證物,伴我此生,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會拿它去換取世俗的利益。

  齊略,你當初允諾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真的會有要求?今日我將它送到你面前,請你實現諾言,可會答應?

  聽到登聞鼓響而來查察的吏令接過我遞上的奏疏和桃符,微覺奇怪,問道:「這是證物?」

  我搖頭,澀然道:「不,這是陛下昔年御賜之物。陛下昔日將它下賜的時候,曾經說過,若有所求,可執此為憑。煩請令官對內朝官員說明情況,將此物呈送御前。」

  那吏令凜然一驚,收了東西匆匆回奔。

  我站在宮外靜候音訊,不知不覺有些瑟縮。其時朝陽初升,魚鱗般排開的雲朵乍染橙桔之色,與青天白雲相映,於疏離人世的清高以外有股嫵媚之色。我望著朝陽雲霞,微微怔忡,思緒飄散,竟是收攏不住。

  「雲娘子,陛下傳召!」

  我隨內侍的引領踏進那長長的甬道裡,複廊重重,轉折迴旋,彷彿不見盡頭。許久許久,內侍才停了下來,轉頭對我說:「雲娘子,陛下就在石渠閣裡,他讓妳自己進去,我只能領妳到這裡。」

  他說著悄然一禮,轉身離去。我怔了怔,緩緩的踏上石階,走到石渠閣,輕輕的推開虛掩的房門。

  石渠閣裡,還點著兩支蜜炬,燭光將凝立不動的人影拉成一道細長的陰暗。

  我的腳步頓住了,站在門口,竟不敢再往裡走。他負手站在堂上,靜靜的看著我,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彷彿一眼過去望不到邊際。

  我的心跳陡然間停了一停,旋即劇烈的鼓動,只是雙腳卻如被膠黏住了似的移動不了分毫。

  經歷了這麼遙遠的時光,有那麼多說服自己放棄的理由,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又一次次的失敗,直到看到他,才明白,原來我對他的愛情,真的無法磨滅。

  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就已能使我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該怎樣面對他?該怎樣稱呼他?他到底算是我的什麼人?

  我們曾經那樣激烈的相愛過,也曾經那麼決絕的對峙過,到底誰傷了誰,誰負了誰,是算不清了,只是那些曾經的記憶,突然在這陰暗的石渠閣裡變得鮮活起來,歷歷在目。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低聲喃道:「你還記得嗎,你曾經答應我,拿這對桃符為信,可以……」

  他的身影微微一動,點了點頭:「我自然記得。」

  我胸中一陣酸苦,他移動腳步,緩緩的走到我面前,低頭問:「妳是要以它來換高家的平安?」

  我別過臉,不敢看他的臉,澀然道:「滅高家是政治需要,政治需要是可以妥協退讓的。」

  耳邊傳來一聲帶著怒火的冷笑:「我是否還應謝妳,妳並未真以桃符為信,令我為難?」

  我眼眶一熱,無話可答。

  「若不是為了高蔓,妳肯不肯來見我?」

  下頷一涼,卻是他冰冷的手指托住我的頭,將我的臉抬高,目光無可避免的與他相對,聽到他問:「妳肯來見我嗎?」

  我答不出來——若不是為求他,我會來見他嗎?應該不會吧!再怎麼想他,再怎麼愛他,只要想到他的身份帶來的威脅,想到真正步入他的生活,對自己依持的人生信念的挑戰,我都會不寒而慄,卻步不前。

  愛情只能建立在雙方地位同等的情況下,互相尊重,互相憐惜,互相愛慕,互相珍視,在相處的時候,互相替對方考慮,互相妥協遷就,才能真正成立。若是一方對另一方有生殺之權,不解退讓,在權勢的威逼之下,另一方只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去順從,去奉承,低頭彎腰,臣服無違,那還有什麼意思?

  即使他真的愛我,不忍對我不利,他身邊的人,也容不得我的「驕縱」。

  齊略,我其實不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身份,我只怕你的身份對愛情的扼殺!

  不是有救高蔓這個理由,我不會來見你。

  雖然我救高蔓,懷有藉故見你的想法,但如果僅是想你,我不會來見你。

  他看著我,眼裡的熱切一點一點的褪去,寒涼蕭瑟侵上他的眉梢,他無聲的一笑,緩緩的說:「妳放心,我記得當年說過的話,若有一日,妳捨得拿出這對桃符來求我替妳辦一件事,無論是什麼事,我一定替妳辦到!」

  他大步走到案几之前,鋪開帛書,提起朱筆,在上面書寫詔令:「……念其為汾陽大長公主遺種,祖上累有功勳,赦其死罪,奪其封爵,籍沒部曲財帛,貶為庶民。」

  他寫得很慢,我在旁邊看著,只覺得那朱砂寫就的字紅和刺目,紅得灼心。

  那對桃符——那不是承諾的信物,而是愛情的信物!

  它的承諾,是因愛而起,雖有承諾,但其實不能兌換,不應兌換!

  兌換它,愛情就受到了沾汙。

  那對桃符就放在案頭上,彷彿所有的光澤都已經褪卻。

  一瞬間,我突然想起那曾經笑著對我說:「妳若喜歡,我以後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給妳。」原來,我不止不能多得,卻連手裡的都要失去!

  齊略的詔書已經寫好,濕潤的筆跡慢慢的被風吹乾,我張了幾次口,才從喉中發出一聲:「謝謝……」

  他擱開朱筆,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放在詔書上面。溫潤的墨玉,熟悉的福壽紋,那不是別的,正是當年我回贈他的髮簪!

  嗓子眼似被棉花堵了似的,好久才呻吟出聲:「你……什麼意思?」

  他抬起頭,一字一頓的說:「妳既然不要這桃符了,我何必留著玉簪?」

  他的聲音雖輕,聽在我耳裡卻如一道道的響雷直直劈下,炸在我的耳邊,轟得我神魂俱慟,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齊略,你別逼我……你別逼我……」

  我並沒有你看到的那樣堅強,我的心沒有你想像的冷硬。

  「不是我逼妳,是妳在逼我!」他看著我痛苦掙扎,卻始終沒有安慰,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森然問道:「妳知道桃符是什麼?我許妳的承諾又是什麼?」

  我喘不過氣來,他的眼裡跳動著似乎焚心的火焰,直直的向我燒了過來:「為什麼不肯留在我身邊?」

  我胸口的悶氣衝了上來,全身劇顫,嗓子眼刀割般的疼痛:「我沒有辦法想像你擁抱過我的懷抱再去擁抱別的女人,撫摸過我的手再去撫摸別的女人,你對我說的話,你又對另一個女人說!我若遠離宮廷,看不見別的女人,我還可以欺騙自己,但要我在你身邊,看著你坐擁三宮,妻賢妾順,我若不殺了你,我就會殺了自己!」

  「妳若真不能容我身邊另有他人,我給了妳承諾,卻為何不用?」

  「你明知我要的是什麼,為什麼只許一個未定的承諾,卻不肯明白的應承我,你可以為了我而不要其他女人?你不過是知道我其實容不得自己太過強取豪奪,篤定我會識時務,知進退,認清你所處的環境,最終屈從於現實,甘為婢妾而已。」

  我掩面哈哈一笑,淚水卻泉湧而出,不可抑止:「齊略,其實就算我能過得了自己那關,真留在你身邊,可我不逼到最後關頭,你也不會為了我而去承擔一個『惑於嬖寵,冷落三宮,夫綱有失,君德有暇』的惡名!」

  淚眼迷濛,他的身影在我眼裡模糊不清,離我那麼近,卻又似離得那麼遠:「可我若真逼到那一步,靠用承諾來約束你『只』愛我一個,我們之間的愛情,還存在嗎?我還值得你愛嗎?還值得你信守承諾嗎?

  「不,你會覺得不值,若你真覺得不值,你的心也就不在我身上了,心不在,信物也就變成了廢物,我還能拿著這麼個廢物去求你幹什麼嗎?

  「所以我不會用愛情的信物向你求取愛情的承諾,有關愛情的承諾,那必是情到心動,自然而然,不須對方憑恃什麼信物求取!」

  我的聲音越說越尖,越說越急,等到洶湧的淚水稍微平緩,我身體的顫抖也已經停息,不再看他,伸手便去拿他擺在案上的墨玉簪和詔書。

  手指剛剛觸及墨玉簪的冰涼,手腕便是一緊,被他截住了。他的眼裡有不敢置信的震痛,咬牙切齒的問:「妳竟敢真的拿?」

  我直直的看著他,顫聲道:「齊略,除了封印你的記憶,是我虧欠你以外,別的,我未負你!」

  「妳未負我?」他的目光直刺過來,森然道:「妳可知心中有人,卻不知所藏者是誰的驚慌?妳可知所愛者已經遺忘,心中的情意找不到應當付與者的惶惑?妳可知曾經充實的胸臆,突然缺少支撐的空虛?妳可知心被人生生挖走一塊,無處尋找的痛楚?」

  他眼裡的傷痛潮水般的向我湧了過來,將我溺在其中,由喉入肺,從心到肝,都一陣窒息刺痛;夏日是那麼溫暖,我卻覺得全身如被冰水壓逼的刻骨嚴寒。那樣的疼痛與寒冷,讓我不自禁的將手捂在心口,想將入侵的寒意擋住,把那疼痛驅逐。

  「離寢上朝,我駐足回顧,卻不知欲見何人;下朝回宮,遊目四望,卻不知欲等何人相迎;進膳佈菜,舉首尋找,卻不知相對者應是何人;夜半驚醒,枕邊人總覺陌生,令人疑惑。我欲尋一人,卻不知那人是誰;我欲珍愛一人,卻總覺相待有誤……雲遲,妳可知我有多少次想下令搜選天下女子尋人?若非我自修嚴謹,恪守天子之責,今日我早已成為無道昏君!」

  我只知道他有了新寵,生了孩子,以為他應該過得幸福,卻怎知他竟會連已經被催眠遺忘的事都忘得不徹底,依然有著記憶的殘片,並因此而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事實竟與我的初衷背道而馳。

  我以為忘了我對你是件極好的事,卻沒想到竟會害了你。

  我自忖於你無負,但這件事,確確實實是我虧欠了你。

  「對不起,我只是找不到什麼良方,能夠醫治情結之苦,不負你心,也不負我情,所以才出此下策。對不起,對不起……」

  他重重的喘息,彷彿心中的痛楚無可抑制。許久,他的喘息才平緩下來,聲音裡帶著不容錯認的蕭瑟:「我只想知道,妳有沒有可能真正的放下心來,對我不猜忌懷疑?妳能不能為了我而放棄妳的高傲,哪怕只有一次?」

  我的心被寸寸揉碎,痛得無法言語。耳邊卻聽到他在問:「妳若真不愛我,我何嘗不能放手?我只不明白,為何妳能為我耗盡心思,置己身安危不顧,卻不能真正的信任我?」

  「那是因為你一句話,就能將我貶為宮奴,你這樣的身份,你身邊的環境,讓我毫無安全感,我不能將自己的性命、尊重、人格、自由都交托於你的手上,繫於你的喜怒。」

  在天子至尊的皇權建制下,他一句話就能決定人的生死榮華,令我毫無安全感,我怎麼可能真的放下心去信任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怔住了,眼裡風雲變幻,放開我的手,輕輕的喟嘆一聲。

  然後他退了開去,唇角居然淡淡的勾起一抹笑來,慢慢的說:「妳離開,我不會阻攔,更不會因此而對妳不利。天子權威,並非讓所愛者連接近或遠離都不敢的刀鋒,妳不必為此而施展巫術來咒封我的記憶。若非妳自己心甘情願的回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有絲毫勉強加諸於妳。」

  我呆住了,凝滯的腦子無法思考,只能怔怔的看著他緩緩的退去,淡淡地笑著,彷彿從此遠離我,也遠離塵世,退到所有人都不能極的遙遠高位,就這樣淡淡寂寂的俯視著天下,高貴而孤獨的終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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