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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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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3: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年關

  轉眼到了十一月,漢庭那與神廟、王宮鼎足而立的軍事要塞式的使領館終於峻工。寄居驛館四個多月的使隊全員搬進了新居裡,但卻沒多少喜意,連高蔓也有些意興闌珊。

  原來歲末將至,使隊上下,幾乎都收到催子弟回家過年的家書。我雖知老師於世事上不大通曉,忘了給我寫信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但別人都有家書,自己卻沒有,心裡總不免有些難過。

  我這邊心情鬱鬱,卻見高蔓黑著張臉進來找我。他自來了南滇,常被熱情直爽的南滇姑娘們圍繞,收到的花啊、腰帶啊、頭巾等等累起來都夠裝兩三箱的,樂得他幾乎每天都在過神仙日子,極少有這愁眉苦臉之相。我一見他那神色,頓感奇怪:「怎麼了?難道你也收到催回的家書,捨不得南滇那些美好的姑娘們嗎?」

  「才不是催回家書!」

  「那是什麼?」

  「我爹居然寫信叫我趁虎賁衛年節換防回都時主理使領館要務,累些功勳,日後好往仕途上走!」

  高蔓氣得一拍桌子,怒道:「我爹壓根就沒想過要我回家過年!」

  我頓時啞然,宗法制下祭祖過年是家族中承認族中弟子身份地位的盛典,非有大事,不得缺席。高蔓跑來南滇是貪玩,當父親的本該在過年的時候將他召回去。

  「費城侯是算準了你逆反,寫信激你的吧?」

  「不是,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想讓我留在南滇博取功勳的。」高蔓臉上的表情一點點的垮下來,不同於那種偶遇事變的垮臉,他眼裡的掙扎分明就是人生理念受到衝擊時的痛苦:「我不明白,功勳、仕途就真的那麼重要嗎?」

  高蔓屬於那種身在塵俗,喜愛一切世間美好之物,但卻真的心淨無垢,乾乾淨淨的一個人。當他的出身注定他日後可以、也最好成為一個富貴閒人的時候,他就順勢而為,去做那樣的閒人,並且從不想參與到政治鬥爭中去。

  雖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我真的不認為讓高蔓這麼個純淨人兒,在完全不必要的情況下為了功勳仕途,也踩進權勢的漩渦裡來。然而疏不間親,做人沒有主動教唆兒子忤逆老子的道理,我只能不說話。

  「雲姑,我爹拿我來跟妳比。他說妳來南滇,也是為了博取功勳,妳以女兒之身,尚有這樣的勇氣和智慧,身在南疆而名傳於朝,我堂堂七尺男兒卻……」

  費城侯這老狐狸,竟拿我來刺激高蔓!

  我鬱悶得差點當面罵出聲來,僵著臉道:「延惠,侯爺這是在激你,我身為女子,博那功勳做甚,難道女子也能萬里覓封侯的事故會出現在我朝嗎?」

  高蔓嘴唇蠕動,好一會兒,才望著我問道:「雲姑,我一直不明白妳為何要來南滇,妳是女子,明明可以推掉這份差使的。為什麼妳一定要來?」

  為什麼要來南滇?為了當時與刀那明的約定?為了轉移心中的鬱痛?還是為了報復有人以我為刃,去傷我心上的那個人?

  來南滇的決定,我是一瞬間下的,此後愈來愈堅定,即使老師力阻也沒有絲毫動搖。這究根問底的原因,我未必沒有答案,只是那個答案,我絕不會承認而已。

  霞光明豔得讓人想一把抓住,我伸出手去,迎著霞光,輕輕一握,但卻什麼也握不到。縮回拳來,除了光潔的指甲微能映光以外,指間什麼也沒有。

  我吁了口氣,低低一笑,大聲說:「我來南滇,是因為我想讓人知道,我,雲遲,有足夠的心志,足夠的力量,為自己經營人生!取得任何想要的東西,都不是靠了別人的垂憐,而是靠自己的雙手努力!」

  算報復也好,算證明也好,我這裡做任何事,縱使借了別人的勢,那也是因我自身有能力可與之平等對話而行。

  高蔓不明所以,詫道:「什麼?」

  我微微一笑,柔聲道:「延惠,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生命負責,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我選擇的路途,不為功勳,不為利祿,只是我心中那一口不肯輸的氣。你跟我不同,所以你完全可以選擇跟我不同的道路,根本沒有必要被侯爺的比較激怒。」

  在高蔓躊躇不已的鬱悶中,使領館換防的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最後一隊輪換還都的使領館人員隊伍準備出發時,高蔓頂著烏黑老大的兩隻黑眼圈來向我告別。

  我知他必是選擇了回家過年,但見他那副魂不守舍,去留兩難的樣子,便開口取笑:「怎麼這副樣子?捨不得在南滇交往的那些姑娘們啊?」

  高蔓愕然,又氣又急,嚷道:「妳這人怎麼這樣?」

  我看他是眉目間怒氣沖沖,卻是真的惱了我,不禁錯愕:「我怎樣了?」

  高蔓氣結,叫道:「妳明知我……妳……」

  我心中一凜,打斷他的話,笑道:「我可不知什麼你你我我的,人家都要開撥了,你還不趕上去?」

  高蔓一張臉漲得通紅,眼裡怒火騰騰,嘴唇顫抖,好一會兒突然咬牙狠狠的說:「雲遲,我算認清妳了!」

  我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卻神色不動,轉開目光,笑了笑不再說話。高蔓氣怒之下,一腳將廊下設的木墩踹翻,狂奔而去。

  黃精和白芍兩人奉我之令北上陪老師過年,收拾了東西來向我辭行,見到高蔓狂奔而出,都有不忍之色。

  「姑姑……」

  我見他們俯身拜別,便揮手讓他們起身:「回到家裡,好好孝敬先生。南滇的氣候你們並不完全適應,明年就不必勉強自己來了。」

  「姑姑在這裡,這裡又好生財,明年我還是會來的。」黃精回答時嘻皮笑臉,略帶得意的拍拍腰間鼓鼓的錢囊,大有生意人逐利而行的氣概。

  白芍卻一本正經:「姑姑辦的製藥廠還不穩妥,還要自家人幫手教導才行。」

  我再囑咐兩句路上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將他們送到門口,見他們上了馬,這才退開。

  「姑姑!」黃精突然叫了我一聲,一臉遲疑,我看他的臉色好像還有要事,便湊了過去,問道:「什麼事?」

  「姑姑,我覺得高家那位雖然不成材了些,但……」

  我心緒大亂,怒喝一聲:「精精兒,你要敢在老師面前沒事找事,我饒不了你!」

  黃精性子憊懶,卻不怕我罵,一揚脖子,應聲哼道:「姑姑,妳沒良心!」

  我無比錯愕。

  我對高蔓如此,是沒良心嗎?

  轉眼冬至將近,周平請我過去商議年節的祭祀。駐滇使領館換防之後,有衛士、文吏、曹客、匠工等上上下下近六百口人。眾人異地他鄉過年,別的也還罷了,這祭祀卻不能少。周平為了讓使領館上下齊心,決定將眾人集在一處不分宗不分姓的祭祀,右案祭天地,左案祭祖宗。但天地祖宗都採用抽象概念,不注姓氏。

  可六百人一起祭祀的地方,一時卻不好找。

  「王城中心有塊滇民節慶宴舞的廣場,借用那個就可以了。」

  周平搖頭:「那塊地我也想過了,但滇民也常用它來祭祀。我們的天地祖宗,怎能跟這蠻荒邊民的祖宗在同一個地方受饗?」

  我哭笑不得:「周老,這地方遲早都是我朝直轄地,這裡的子民,也必會成為我朝子民。我們的天地祖宗,也將要成為他們的天地祖宗,在這塊土地上受饗,共用一地有何不妥?」

  想要佔領一塊土地,只需刀夠利就可以;但想佔領一個國家,卻需要文化的融合。如果漢禮祭祀與巫教祭祀差異能被滇民接受,那麼巫教目前已經不穩的基礎將受到更嚴重的打擊。

  我想了想,心中一動,脫口道:「而且我們在王城中心舉行祭祀,不僅要使領館的人參與祭祀,還要讓這半年來駐南滇經商的商人、遊歷的學子、行腳的技客甚至到過關中,熟悉漢禮,願意湊熱鬧跟著來祭祀的滇人都參與進來!我們要辦一個盛大而完整的祭祀典禮,讓滇國的人民接觸到與巫教文化不同的另一種文化的核心,讓他們在好奇我們禮儀的規範與仁慈,喜愛我們祭器禮服的華美與矜嚴之餘,對我朝的文化認同,並且嚮往。」

  周平習慣性的捋捋鬍鬚,想了想,嘆道:「到底是年輕人腦子靈活,胸懷廣得很,志氣也高,這份將滇民視為我朝之民的眼界,卻比我強。妳說得不錯,禮樂本為教化而生,滇民既我國未馴之民,便該讓他們接受禮樂教化。」

  他卻不知道,滇國該是漢庭治下的郡縣,滇民是朝廷一統下的少數民族這樣的觀念在我心裡根深蒂固,與胸懷志向毫無關係。

  周平既定了策略,使領館如今已經漸入正軌的文吏和執事便立即開始佈置執行,又得越嶲郡太守徐恪之助,居然在短短四天時間裡,就將一應祭祀準備弄好了。

  考慮到滇民的文化程度,天地祖宗之位,都是以神像代表。尤其是女媧娘娘,畫的是人首蛇身的原身像,與巫教信仰崇拜的蟒蛇崇拜相似,竟在我們還沒有正式祭拜的時候,就有教民先遠遠的拜祭了。

  冬至這天使領館上下輪流前往祭拜天地祖宗,眾人都穿著最隆重的禮服,一個個衣上文華章麗,明亮端莊;頭上高冠博帶,氣度儼然。

  我身著五章紋飾的禮服,梳了薄翼雙鬟,戴上束金長樂髻,插上一對訂製的極富南滇風味的孔雀形鑲翡翠銀華盛,自覺打扮沒有失禮之處,這才出門與荊佩、林環會合。

  這次祭祀幾乎囊括了滇境所有漢民,共有兩千六百多人參與。漢朝禮樂極甚,上到天子,下到庶民,少有不能歌舞者。有二千多人匯在一起祭祀天地祖宗,自然禮樂皆備,歌舞齊全。滇民首次接觸到如此繁盛的漢家文化盛典,皆為之傾倒。王城萬人空巷,王庭不得不兩次增兵維護秩序。

  被漢民的典禮盛樂帶動得不自禁的加入狂歡隊伍中的滇民,比漢民本身更熱情,更奔放,竟將這漢家典禮混成了漢滇聯歡會。我喜歡熱鬧,但卻不喜歡太擁擠,早早的回到使領館分給我的獨門小院裡。

  小院前有五間廊蕪溝通的正房,說起來委實不小。只是往常有黃精白芍跟我一起住,現在他們不在,這院子便顯得空曠起來。我轉回正房,剔亮油燈想做什麼,卻又覺得做什麼都興味索然。

  黃精他們應該在五六天前就已經回到家了吧,不知老師收到我拜節的謁和禮物以後,喜不喜歡,會不會怪我不回家過節?若在往年,冬至日便是收親友贈禮的大好時機,今年在這地方過節,無親無友,卻是什麼禮物也收不到了。

  叮的一聲,扣髻的一枚紫金釵滑脫,掉了在銅爐蓋上,我俯身拾起,移開爐蓋,順手用那釵去叉炭添火。一叉之後,突然意識到這物件價值不菲,若然有損,著實可惜,趕緊將它從火中收回。

  這釵是我用滇國貴族病患送的金沙請人打的,可惜南滇的工藝比中原差,沒製成我心中最佳的形象,此時沾了炭灰,看上去更是沒法跟我曾見過的相比。

  一念至此,我突然手足一顫,那釵直直的掉進了火爐裡。炭火炙著釵頭的翔鶴,鶴翅似乎有些變形扭曲,我一動不動的看著它在炭火裡失色,突然覺得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

  直到想到冬至的禮物,我才突然明白為何總覺得它沒有打成我想要的樣子——那是因為,我曾經見過一枚由少府打造的精美鶴釵,它被人送到我面前,我雖然沒收,但潛意識裡卻已將它記住,不自覺的拿來比較。

  高蔓說巫術是自欺欺人,我否認過,但實際上,巫術的本源,卻真的是人先自欺,而後再欺他人。我在學習南滇的巫術,也在學習自欺,在本來以為已經成功的時刻,卻突然發現自己本以為已經可以固守無缺的心防,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連自己也欺瞞不過去!

  我竟把他不經意拿來送我的東西記得如此深刻,清楚的彷彿曾經無數次揣想!

  這算什麼?自己羞辱自己嗎?

  我只覺得絲絲寒氣從手腳透了上來,漫延上來,激得我牙齒格格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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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4: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棲枝 】

第四十一章:負心

  「雲姑,妳怎麼了?」

  室門咿呀一聲,竟是此時理應遠在長安的高蔓,我喘了口氣,顫聲問道:「你沒回去?」

  「我回去了,但拜稟過祖母和爹爹他們以後,又隨南下的商旅回來了。」高蔓一臉驚色,快步衝到我身邊,急問:「雲姑,妳生病了嗎?」

  「我沒病。」我努力收斂心緒,試圖將心中的震駭壓制下來,但卻不能成功,只能轉移話題,問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不能讓妳孤零零的一個人過年啊!」他蹲下身來,嘴裡說的話自然無偽。

  我忍不住疑問:「延惠,我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嗎?我什麼地方值得你如此牽掛?」

  高蔓的臉一下漲紅了,大聲說:「妳當然值得!妳跟別人不一樣,什麼地方都讓我牽掛!」

  原來在他眼裡,我跟別人不一樣啊!我心中湧出一股衝動,伸手抓住他的袍袖,哽聲道:「延惠,我冷得很,你抱緊我!」

  請讓我今夜,避開那幾讓我無地自容的自憐自辱,渡過這心中的嚴寒。

  「好,我抱著妳……我抱著妳……」他慌慌張張的用厚暖的披風將我裹緊,偎在懷裡,又給銅爐加上木炭,不停的摩挲著我冰冷顫抖的手腳,一迭聲的問我:「雲姑,妳到底怎麼了?」

  「我……」我摟緊他並不寬闊的肩膀,凝望著他俊秀明媚的面容,心裡冒出一個念頭,那念頭初時只是一個小小的火星,片刻之間,卻漫延成了心間燃燒的烈火。不知不覺中,我伸出手去,撫住他的面頰,向他粉豔的嘴唇靠了過去。

  高蔓看著我靠近,卻一動不動,似乎呆住了。我吻了過去,感覺他的雙唇柔軟,清新得如同夏日裡的涼粉。

  高蔓一張臉漲得通紅,屏著呼吸瞪大眼睛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中羞窘,放手問道:「延惠,我如此作為,你是不是覺得我放蕩無恥?」

  「不是!」高蔓叫了一聲,並不醇厚的嗓音因此而帶出幾分尖利,他惶急的握住我的手,促聲道:「我知道妳不是!雲姑,妳是那麼矜嚴自守的人,能得妳如此待我,是我幾生修來的福分!」

  我心中一痛,低聲問道:「延惠,你今夜可能陪我?」

  高蔓沒說話,只是摟緊我吻了下來。這是少年衝動的親吻,急切,熱烈,透著情慾的活力。我回應著他的熱情,冰涼的手腳漸漸的回暖,神思逐漸恍惚:

  他是驕縱任性,可他在我面前只會偶爾耍些小性子,從來不曾做過什麼傷害我的舉動;他是輕薄浮浪,可他在我面前一向規規矩矩,絕不敢有絲毫逾越;他是嬌貴逼人,可他卻會為了我不辭萬里,來這蠻荒之地陪我過年;他是魯莽衝動,可他會為了我而跟人拼命,當我有難的時候他會頭一個出現在我面前;

  齊略,無論品格、性情、才能、身份、地位,他都不如你。可他有一樣,你怎麼也不如他,那就是你永遠做不到似他這般單純的對我!

  他會為我做的事,是你永遠也不會為我做的。

  你會在冬至的時候,送給我一匣並無多少真心的珠寶;然而,他卻在冬至這夜,奔波萬里,將自己送到了我面前。

  「阿遲,我喜歡妳!」

  我閉著眼睛,輕聲回應:「我也喜歡……」

  我想說,我也喜歡你。然而話到中途,後面的一個字我竟吐不出來!

  我已經閉上了雙眼,然而此時眼前卻閃過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似乎有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正定定的看著我,那眼裡的目光凌厲得如同刮骨鋼刀,刺得我已到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齊略,你我早已決定分別,為何你還要在我心底占著這樣的位置,竟容不得我有分毫他顧?

  我無聲的呻吟,身體因為高蔓的熱情而帶動的溫度一點一點的流走。

  「延惠,停手吧!」

  高蔓雙眼盡是高漲的情慾,迷醉之中雖然聽到了我的話,手卻沒停,只是直愣愣的問:「怎麼?」

  我看著這無辜純稚的人,愧疚不已,長嘆道:「對不起,延惠,請你停下吧!」

  「為什麼?」高蔓的動作一僵,問了一聲,旋即低笑,果然不動了:「是了,我們還沒成婚……我本不該如此,對不起……」

  他說著更加用力的將我摟緊,靠在我身上喘了口粗氣,嘶聲道:「阿遲,妳別動!放心,我不會再亂來的!我只想抱著妳,鎮定一下!」

  我張開雙臂回抱這可愛無比的人,愧疚得心臟劇痛:「延惠,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是不解人事的人,性於我來說是情深而生的愛戀,若我真心愛他,我並不介意婚前與他結合,並不拘於禮教束縛。甚至於假如他沒有真心愛我,兩個無心人在寂寞的時候互相撫慰,也不是不可以。

  「延惠,我並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成婚,而是因為你對我一片真心。」

  高蔓驚詫莫名,我凝視著他紅潮漫漫的臉,只覺得心一點點的絞痛,然而那痛卻是我必須承擔的後果。

  「我一直以為,女人沒有真情的獻身,對摯愛她的男子,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我不願意將這樣的侮辱加諸你身,因為你是如斯明澈可愛,值得呵護。」

  高蔓怔了怔,濃濃的喜意一滯,臉色驀地有些煞白,顫聲道:「妳是什麼意思?」

  我一錯齒,咬住嘴唇,生澀的回答:「延惠,我回報不了你的愛情,那我就應該回報你對我的愛情的尊重!」

  你若不需要這份尊重,並不介意我對你是否有心,接著做下去也無妨。

  「回報不了……」高蔓愣愣的喃了一句,迷茫懷疑的目光,不明所以的神色,突如其來驚痛的表情,讓我閉上眼,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姑姑,妳沒良心!

  黃精的話在我耳際迴響,那確實是最公正的裁決!我的確沒良心,我沒有了心!

  我因為無心而殘忍的摧毀了這世間最美好純稚的少年,單純熱愛一個女子的最明澈,最清新,最珍貴的一份情感。

  我感覺得到他炙熱激動的懷抱,正在冷卻,就像那剛吹出來的一朵美麗夢幻的琉璃花,原本的高溫遇到突來的冰寒,使得它喀喇一聲龜裂粉碎。

  「我是不是在做夢?」

  他驚懼的聲音小心翼翼的響起,帶著唯恐驚醒夢境的惶然,癡意慒懂的自語:「我定是在做夢……一開始就做夢……雲姑怎麼可能突然親我?怎麼可能對我投懷送抱?」

  我心似乎被細針扎著,在每個角落裡搜索著我已經缺少了的良心。

  高蔓,我要怎樣才能還你這份真情?彌補對你的傷害?讓你依然做回那個華衣風流,肆笑無忌,不解愁懷的飛揚少年?

  面頰被幾點濺下的溫熱液體濡濕,他抽身後退,突然嘶聲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燈光搖曳,他的身體似乎也隨著燈光而搖搖欲墜。我無力的倚著榻沿,低喃:「對不起!延惠,對不起!」

  「我不要妳的對不起!我只要妳的真心!」他抹去眼中的水光,往日那微微下彎,盡顯倔強神態的嘴角劇烈的顫抖著,眼裡憤恨、絕望、渴求種種交織:「我只是喜愛妳,拼了命的喜愛妳!我要妳回報的,不是歉疚,而是與我相同的喜愛!不,哪怕妳對我的喜愛不如我對妳多,那也沒關係,我可以將妳不足的那些補足!」

  我眼裡水氣升騰,他那深濃的情意,幾乎淹得我窒息。我握著襟領,想緩解胸中的鬱痛:「延惠,你要的回報,我給不了!沒辦法給!」

  我反手指著心口,淚水潸然滾落,無奈而悲哀的承認:「有個人,他在這裡給我下了最深重的心理暗示,他佔據了我這裡的這個位置,不肯退讓,不肯離開!他讓我時時刻刻都活在他的影響裡,連心也不能自主!」

  高蔓錯愕的退開,我狼狽無極,卻無法推脫,只能直視心底最不堪的失敗,面對我的驕傲不能容忍的退讓:「延惠,我曾經想過忘了他,用心愛你,我努力過,只是失敗了。」

  「妳……妳是……妳來南滇……」

  「是!我來南滇,就是想在報復他的同時,徹底將他遺忘,然而我做不到!我能對抗這世間最厲害的詛咒,可我解不了他的魘魅。」

  高蔓驚怔半晌,突然狂叫一聲,轉身就跑。他跑得急,沒留意腳下,跑了沒兩步就在廊下絆了一跤,可他重重一摔,竟不知痛,跳起來又跑。

  我唯恐他傷心迷惘,神亂之際夜間在外面亂跑出事,趕緊追了上去:「延惠!你去哪裡?」

  高蔓不答,越跑越快。

  這使領館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錯落,我住的是高處的院子,高蔓一路狂奔下山,腳步踉踉蹌蹌,身形搖搖晃晃,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失足栽落。

  我心驚膽寒,遊目四顧,跳出廊蕪,採直線狂奔,切到他前面的路上,正待伸手攔他,他已經腳下踩空,一個趄趔向前栽倒。他從山上向下狂奔,慣性難收,眼看便要一頭跌落。我震駭不已,無暇思索,用盡全力將他向我這邊一拉。

  剎時間眼前天地旋轉,風聲呼呼的從耳邊掠過,身體在失重的情況下不停的在臺階上撞擊著,彷彿全身的骨頭都在這翻滾中被撞散了。我用右臂將他的頭頸護住,左手伸出去減緩衝撞,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傷我也罷,可不能再傷了他。

  也不知滾了多少階臺階,翻滾才停了下來,我頭暈目眩,鎮定了一陣才從滿天星斗的昏眩中醒過神來,慌忙低頭問高蔓:「延惠,你可傷到了?」

  星光幽暗,看不清他全身的狀況,卻聽到他大嚷:「妳既然心裡沒有我,為何卻又要拼了命來救我,為何還要關心我?」

  我全身都痛,尤其是剛才用來減震減重的左臂更是痛從骨頭裡往外透,極有可能骨裂了。忍痛勉強一笑,回答他的話:「我是醫生,知道怎樣保護自己,減少傷害,自然應該救你;我比你長兩歲,自然應該關心你。」

  高蔓哈哈一聲,似笑似哭,揮手將我推開,叫道:「妳滾,我不用妳保護,也不用妳假意關心!」

  我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才坐穩的身體又往後倒,急切中趕緊伸手護身。這一急伸手,卻忘了左臂已經受創甚重,再挨這一下衝撞,便聽到喀嚓的一陣響,小臂骨已然折斷,撐不住身體,砰的一聲整個人都磕在了石階上。

  山下隱約有人驚呼大叫:「雲郎中!」

  我被磕得眼前發黑,腦袋似乎都要爆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眼前火光明亮,有人舉著松明,正在查看我的傷勢。

  「荊佩?妳們回來了?」我略一定神,轉臉去尋高蔓,卻見他被林環一手扣著,正在拼命掙扎叫嚷。

  「把他放下!不關他的事!」我急叫一聲,感覺左小臂刺痛鑽心,汗水涔涔直落,勉強鎮定心神,對高蔓說:「延惠,你要走,我不攔你,只請你今晚在使領館暫住,明天再走,免得出事。」

  高蔓的眼睛直盯盯的看著我萎縮不動的左手,喘著粗氣,突然轉過臉去,顫聲道:「雲遲,我做的一切,難道真不能讓妳動心嗎?」

  我握緊右拳,用盡全力才將心中的話說出來:「延惠,你若想要朋友之義,手足之情,姐弟之愛……我統統都能給你,我現在只沒有辦法用與你相同的熱情,對你生出慕艾癡戀。」

  我不是不動心,只是未足以動情。

  高蔓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但卻未再讓我看到他的臉色,而是擺脫了林環的鉗制,站了起來,挺直腰身,驕傲的揚著頭一步步的沿著臺階走了下去。離我越來越遠,終於沒入了夜色之中,再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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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4: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事變

  「林環,麻煩妳讓館裡的衛士留心防備,別讓他出去,被巫教或王庭抓住破綻害了。」我倚著荊佩站了起來,回到居處將手臂的斷骨接好,打上石膏。

  「雲郎中,妳手上有傷,也不需要我看護嗎?」

  「妳能幫我的已經幫了,足夠了。」我一手卸妝,看她不走,便抬頭苦笑,問道:「荊佩,難道妳以為我需要一個人來見證自己的失敗嗎?」

  荊佩沉默了一下,不指責我跟高蔓大失體統,卻突然說:「女子應該柔婉一些,不必跟男子爭強,否則會活得太辛苦。」

  我不答話:我並非與男子爭強,而是不對自己認輸。若我能在正確的時間裡,遇到對的那個人,何嘗不能直視心意,柔情如水,至善無爭?

  荊佩卻也不需要聽我的回答,頓了頓,又道:「雲郎中,外館來了兩名商隊信使,據說他們商隊裡夾帶著京都親友給妳的禮物,我和林環替妳領了,但剛才落在半路上,這就去替妳揀回來。」

  「明天再……」我一句話沒說完,荊佩已經搶先出去了,很快就拿回來兩只篋簍。

  我撞傷不少,全身散了架似的,又吊著手臂,哪有看禮物的心情?然而此時心煩意亂,沒事找事,荊佩替我打開篋簍,我也就一樣一樣的拿來看。

  老師給我的年禮是他新編成的醫經十卷,旁邊的匣子裝滿果脯蜜餞,卻是赤朮自己的手藝;再打開旁邊的盒子,卻是太醫署向休等人的年禮,多是珍貴藥材,滋養美容之物;然後是張典拜節的名謁和書信,禮物是包香料;鐵三郎大字不識幾個,沒寫名謁,給我雕了座小小的女媧娘娘像;再往後是武子、喬圖等人的年節禮,新婚的這群人有婆娘代為準備,送的禮物極富女氣,手絹布料,綢緞繡品,纓絡織帶不一而足;除去親友,還有些經我治癒的病患送的禮物。

  我本來低落的情緒在翻看禮物的過程中逐漸平復,男女愛情,終究只是人生諸多感情中的一種而已,費些時間,總能澄靜下去,再無波浪。

  篋中的禮物一件件取出,最後一件卻是只巴掌大的木盒,打開一看,裡面是對縮小了的桃符。桃符後面篆著「百邪辟易」,而符邊上花紋卻是由「清健長安」四字連環雕成的。整對符看上去沉肅典雅,雕刻的手法有些生疏,不像鐵三郎那樣華麗精緻,但卻於樸拙中透出一股清爽大方。

  符邊的字紋有新有舊,完成的時間不一,但桃木卻觸手滑潤,打磨得細膩異常。符木兩端都有細孔,如果用絡子穿上,就能做懸腰的佩飾。桃符是傳說中最能鎮凶護人的吉物,我身在南滇巫蠱橫行之地,邪氣最重,這送禮者竟能想到將桃符雕成隨身佩飾,倒真的有心。

  這冬至禮物裡收到的寓意吉祥的禮物不少,這對桃符最跟我投緣,只是翻看裝它的木盒,卻沒見到名謁書信,想來是別人成批禮物中的一件,需要把禮物清單整理一遍才知道。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就聽說高蔓在周平的安排下被護送去了越嶲郡。我站在庭院中沒去送行——我想,高蔓需要的也不是我給他送行。

  站在庭院裡,往日高蔓在南滇的種種情形歷歷在目:清晨採了野花送來,邀我去晨練;黃昏我工作疲憊時,他來院裡陪我說笑解悶;專門跑到越嶲郡替我買川蜀的醬酒,去洱海給我釣鱈魚……

  這樣全心全意愛我的人,我竟沒能愛上他,何其不幸?

  然而他今日能離我而去,卻將是他最幸運的事,只因我這樣的人,本就配不起他的純稚。若在我身邊,早晚有一天將為我所害。

  高蔓,除了傷痛,我能給你的,大約也就只有這麼一絲明悟了。

  因為手臂上的傷,我把給已經能夠下地的白象王后的親自輔導復健的任務,都交了荊佩和林環。除必須親自動手的幾件事,其餘的我基本上都不探手。

  如此靜養了月餘,才折掉石膏,就有人找了來要我外出做手術了,不過不是給人做手術,而是給蛇!

  羌良人自從教壇贖金事件發生後,就一直沒再在我面前出現,這天卻突然冒了出來,說巫教的神蛇腹部生了腫瘤,要我去給牠剖腹取瘤。

  可那毒蟒腹內所謂的「腫瘤」,本就是我製造出來的。當初我將毒蟒要食的活鹿腸胃切除一部分,在牠空出的腹腔裡放進用豬腸捆壓住的彈簧。蟒蛇食鹿,蛇腹裡鹿和豬腸都被消化掉了,只有少了約束的彈簧卡在牠腸胃裡,消化不掉,也無法排出。毒蟒連吃了經我動過手術的食物兩個多月,肚子裡卡滿了彈簧和附於其上不能消化的磁石,才形成了目前足以致命傷病。

  這個除蟒的計畫,由周平和白象王后通力合作,經我襄助,費盡小心共同炮製,前後歷時三個多月,焉有在將要成功時自毀之理?

  羌良人被我拒絕,怒道:「妳是醫生,怎能見死不救?」

  她大約是急糊塗了,竟連這樣的昏話也說出來了,我忍俊不禁,反問:「我是獸醫嗎?」

  「妳雖然不是獸醫,可上次那頭大象妳都治了!」

  她不提時生家的大象還好,一提我便怒氣上湧,冷笑:「阿弟是頭有情有義的象,可不是吞食人家的嬰兒,絞殺人家的妻子的惡蟒能比的,妳少拿牠來噁心我!」

  羌良人神色微黯:「只要妳幫我治好牠,我一定設法讓牠改掉惡習。」

  「等妳掌握了能夠支配牠的權力時,只怕妳不止不會讓牠改掉惡習,還會想牠替妳多吞幾個跟妳作對的人!」

  羌良人臉色大變,怒道:「雲遲,妳是什麼意思?」

  「我說妳到現在還想為了巫教的聲威而維護那條毒蟒,是缺少了為人的良心!」

  羌良人臉上羞愧之色一閃而過,我緩了口氣,問道:「妳還記得妳當初憐憫那中了神蛇咒的時生,讓我救他們時的心情嗎?還記得妳為他們流淚的傷感嗎?與巫教的威嚴相比,教民的性命、妳的良心難道都不值一提嗎?」

  「我可以讓牠改變,我也會設法讓教規改變!」

  「妳的老師,巫教的第二祭司彝彝應該也是教內的革新派吧?可她前段時間在我們已經將阿曼和阿詩瑪兩大阻礙都扣著的情況下,依然沒有辦法掌握教內的實權,進行變革,妳難道還能強過她?」

  羌良人不說話了,我舒了口氣,心情稍微愉快了些:「阿依瓦,我要告訴妳一件喜事,時生中的神蛇咒,我已經完全解開了。」

  羌良人這才真的大吃一驚,駭問:「妳真的解開神蛇咒了?時生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走了,至於他現在在哪裡,我不能告訴妳。」

  羌良人急道:「當初救時生,我也出了力,他要走,他在哪裡,妳應該告訴我!」

  「然後讓妳派人追殺?」凝視著她,淡道:「阿依瓦,我知道妳為了巫教的利益能做到哪一步,所以我不相信妳的良心。」

  她大怒:「妳口口聲聲說什麼良心,我沒良心,妳來南滇難道還是懷著良心來的嗎?」

  她的話正中我內心難堪之處,讓我氣息一窒:「我就算沒良心,但還輪不到妳來指責!至少我在做醫生這一職責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完全無愧自己的良心!可妳呢?妳身為受教民供奉敬仰的大巫女,妳盡了愛護教民的責任沒有?」

  「我盡了!」

  「妳沒有!因為在妳心裡,教派重於教民,為了維護教派的地位,犧牲一兩個,一兩百個,一兩千個人算什麼?所以妳明知活祭和那條毒蟒的存在除了造成無辜枉死,以恐怖威壓教眾以外,根本沒有合理性,妳也要維護!妳盡力愛護的是教派的權威,而不是教內的子民。」

  羌良人臉色灰敗,瘦削的臉上青筋跳動,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突然停步問道:「雲遲,我教神蛇的病,是不是妳害的?」

  我哈哈大笑:「阿依瓦,那東西被害,妳首先要找的應是跟牠有仇的,然後再找跟牠有利害關係的。問我,妳不覺得問得太遠了嗎?」

  漢曆正月,巫教那被譽為「天神所賜,其遊經之地,皆為天神福地」的神蛇死去,巫教想隱瞞這個消息,王庭卻極力宣傳。巫教隱瞞不得,便傳言神蛇乃是「受天神所召」;王庭卻立即派人頌唱,說毒蟒是禍害百姓,威逼王庭惡貫滿盈。

  這互別矛頭的兩種做法一出,雙方先前還遮遮掩掩的矛盾,便開始明面化了。

  巫教的教民最初還擔心神蛇的死亡會給子民帶來災難,不料天沒崩,地沒裂,洪水沒漲,火災也沒發生——除去猛然出現了一群以中了神蛇咒而沒死的時生為首的叛教分子,以及巫教的威信大跌兩事外,什麼事都沒有,一切都很平靜。

  巫教不敢解剖神蛇的屍體查看致死的原因,但卻查到了給神蛇餵食的人有問題,極可能是白象王后派的,怒極問罪。白象王后此時已經能夠駐杖而行,正在跟巫教在王庭的代理人滇王后角鬥爭權,哪肯客氣?

  王庭和巫教,其各自的內部,都因毒蟒的死亡而開始了大規模的勢力洗牌,民間也起義不斷。至此,南滇本來就因為承擔著大量戰爭賠款而艱難的政局,越發糜爛不堪。

  周平長袖善舞,在其中借力打力,縱橫捭闔,興風作浪,更使得滇國上下一團糟亂,許多部落在巫教和王庭的威嚴受損,而負擔過重的情況下紛紛舉旗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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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4: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瘟疫

  二月末,朝廷傳來消息:去年八月,匈奴和鮮卑南下,北疆大將軍宋甯破敵於赤城、山陰,斬首十一萬。南匈奴王日暉死,鮮卑回縮五百餘里。正月,天子為犒慰北軍,起駕巡邊,親往嘉獎,原東朝庶政,暫轉回長樂宮西朝由太后領尚書台代理。

  我聽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哪裡有天子巡邊的道理?」

  「天子巡邊,戎守江山是我朝慣例。太后娘娘監國,放陛下巡邊,熟悉邊疆將領,這是準備將軍政也交給陛下主理了。」周平說著,臉上浮出十分喜悅的笑容,嘆道:「太后與天子能母子同心,並無爭權之事,政出一統,真乃我朝臣民之福,天下之幸。」

  我想起南滇小國這裡夫妻、母子、父子鬥得難解難分的亂局,不禁點頭。

  南疆春早,三月就已經有了炎熱之氣,一場瘟疫從易門、玉溪漫延。南滇是潮熱之地,幾乎每年都有瘟疫,所以當地滇民索性以季節來給瘟疫命名。但這場春瘟,勢頭比往前要急,迅猛無比,竟在十天之內奪了近百人的性命,五名在那一帶經營的漢商也染上了瘟病,急派奴僕來使領館求救。

  我在給本館做足了防疫措施以後,立即和荊佩等人攜藥東去,幸虧時生逃離王城時留給我做報酬的大象阿弟十分熟悉東去的路程,在我的催促下竟用六天功夫就趕到了易門。幾名漢商都是在外行商的積年老手,頗解疫病防治之道,在發現病勢後採取了正確的措施,雖然病重,但還沒有死人。

  我先給幾位漢商診脈確定病情用藥以後,立即外出查究當地瘟疫的實況。但這是巫教盛行的地方,大多數村寨都只信任教壇分壇的巫醫和祭司,並不歡迎我進村寨治病,直到幾名漢商病好,當地有跟他們做過買賣的山民才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抬著病人來找我救急。

  我為了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易門治病,帶的藥都是這半年裡在南滇研製出來的新藥,藥效要比煎煮的湯藥強快,很快就樹立了良好的口碑。對這些病人我不要求診金,卻要求他們每人病癒後,都要對二十個親友宣講我說的治疫基本常識。

  易門、玉溪一帶本是滇國二百年前的王城所在之地。因為當地頻頻發生地震,王城才向西遷移,落在蒼山之下。由於故王城在地震中沉入了澄水,神廟和王族宗廟也在水中,所以這一帶的死者都奉行水葬,以示遵祖敬神之意。

  水葬污染水源,卻是瘟疫爆發的罪魁禍首。

  我教的治疫防瘟的第一條就是禁食生水,亡者必須火化,這與巫教的教導和當地風俗背道而馳,一開始由於接觸者少,又有治病見效之功,並沒有多大反彈。但過得月餘,隨著治癒的病人的數量增加,治疫常識傳播開來,卻在當地引起了軒然大波。

  巫教分壇的祭司竟糾盲目教眾打上門來,幸好有幾個受過恩惠的村寨反應迅速,將我接到寨子裡結寨自保,一場風波,便有驚無險的過了。

  春瘟是民生大事,況又發生在開發程度較高的故王城所在之地,王庭和巫教本該及時派人防治,但此時兩方正處在對峙爭鬥的時候,誰也沒有遣使救治,只有當地山民惴惴不安的求神祭祀。

  周平接了回報,得知我已跟當地部落進行了半官方性質的接觸,試圖與他們一起防疫治病,大喜過望。連忙召集境內漢商,調派藥材,加派人手來聽我調令,趁機市恩於民,收買人心。

  我手下有了能幹的文吏,便將染病治癒並願意隨我治疫救人的山民組織起來,進行統一編制,負責當地防治瘟疫,亂時治安,春季耕種等事務。

  越是危亂,越容易造成權力真空,使六神無主的百姓重新承認統治者,這由防治瘟疫而衍生出來的臨時安民組織,已經是我照搬了後世政府的幾大基本職能捏合起來的。架構遠比部落村寨式的自然權力組織合理,在危亂時各司其職,凝聚力和應變能力相對來強悍,短短一個多月,就已經收攏了臨近六十多個部落和村寨,兩萬多人。

  這已經相當於在其國內另行構建了一套絕不相同的行政系統,只要危機過後,再依情依理依利將之維持下去,這足以危及其政治根本。可惜如此大事,巫教與王庭竟沒有絲毫警覺——其實當地督司和祭司都已經意識到了大權的旁落,可惜王庭和巫教上層正在進行權力爭鬥,連春瘟都不治了,誰還有空理會這瘟疫橫行之地的小小變故?

  周平和徐恪眼見易門事有可為,便鼎力支持,加派藥材人手,務求將這臨時安民組織的影響輻射出去。有人有藥有組織,我所住的易門聯寨瘟疫經一個多月治理,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到了四月末,玉溪以東的瘟疫形勢越發惡化,開始有人棄家而逃,向我們所在的易門聯寨奔來。

  我預料會有這種情況,早派人在聯寨之外的荒野裡另結了許多臨時的救急茅棚,派人防守聯寨四周,阻止疫區流民直接入寨:「所有從疫區逃過來的人,一定要先隔離觀察,剃去鬚髮,剪去指甲,用石灰水泡過澡,全身潔淨,確定無病,才能加入易門聯寨。記得,不能心軟,有敢不遵守禁令直接放人入寨的,趕出寨去!」

  疫情嚴重,我也顧不得人情了。好在這個時代交通不便,相隔百里以上的村寨基本上就沒有親戚關係,又相對懵昧,聯寨的山民執行起禁令來倒也沒有多少不好意思。這樣一層一層的推行下去,聯寨之外又起了新寨。

  可即使新寨一座的擴建,聯寨外的流民還是越來越多,流民帶來了驚人消息。原來玉溪那邊竟足有二十幾個部落和村寨為瘟疫全滅,沒死的人紛紛四散逃走。我頭痛無比,嘆道:「聯寨能庇佑的人有限,我們如果守在這裡,坐視瘟疫流毒,會造成更大的傷亡。」

  荊佩嚇了一跳,叫道:「雲郎中,妳不是要出去吧?王庭和巫教都不派人來救治治下子民,我們憑什麼替他們收拾殘局啊?」

  「正因為王庭和巫教不出手,我們才要出去。妳看這麼幾天功夫,新寨之外居然又起了三十座新寨,一千多人。外面該亂成什麼樣子?如果再沒有人把疫區全部巡視一遍,安撫人心,只怕自南華以來的疫區,真會變成鬼域。」

  虎賁衛隊長譚吉自聯寨成立以後,就和屬下的衛士領著各部落村寨的青壯成立了聯寨治安防疫隊,負責一應的安全工作,聞言點頭:「我也贊成外出,否則無助的疫區流民會將易門聯寨視為最後的庇佑之所,紛紛跑到這裡來。到時候易門聯寨將會面臨疫病、短糧、暴民衝擊的威脅,垮掉的可能性相當大。」

  主意既定,當下召集易門聯寨所有的長老過來議事,此時的易門聯寨已經擴張到了一百二十七個部落和村寨,其中也不泛具備一定草藥知識的巫醫。這些巫醫經過這些天的防治瘟疫,也漸漸摒除祭祀治病為主的惡習,能派上用場了。

  對於我提出的派醫隊外出巡視疫區,幫助各村各寨防治疫病的提議,不乏支持者,但持偏安一隅的想法的長老也不在少數,更多的人則在兩者間搖擺不定,時東時西。

  我初時還想曉之以理,和和氣氣的把事情辦了,但利害關係一說再說,都還是七八個長老不願意出人出力,我也不禁惱了,冷冷的道:「既然幾位長老不肯出力,就請退出聯寨,以後自己的部落和寨子裡出現任何事故,都休想再向聯寨求助!」

  幾名長老聞言大驚失色,紛紛抗議,我砰的一聲將手裡的漆杯往案上一放,目光逼視過去,等他們住口以後,才道:「肯幫助別人的人,才有資格獲得別人的幫助;想拋棄同胞的人,就要做好被同胞拋棄的準備!我道理已經講明,準備不出人力的部落和村寨,現在就走!」

  「聯寨是我們本地部落村寨結成的,妳這個外人憑什麼做主?」

  大叫的這個部落長老好像是第三批結盟進來的,他的部落有四千多人,在易門聯寨裡是相當大的一個部落了,難怪他說這話底氣如此之足。

  我是以防疫首腦組建易門聯寨的,因為最初結盟進來的侉長老他們的村寨都是直接受了我的恩惠,自然推我為首;第二批結盟的是些小部落村寨,自然以第一批為核心;如此推定才形成了我為聯寨之首的默契,但默契畢竟沒有明說。也難怪這些大部落的首領長老,在一看到聯寨勢大以後,會生出別樣心思,想將我擠下來了。

  有這心思的人,這裡有多少?

  我站了起來,走到那長老面前,對他張目戟指的怒容視如不見,審視著他,反問:「我是外人?我不能替聯寨作主?這是你想的?」

  那長老本來欺我年輕,以為大聲喝斥能嚇我,哪料我這人是不吃嚇的,根本不將他放在眼,氣勢頓時弱了半截,聲氣小了一點:「不止是我想的,大家都這麼想!」

  侉長老氣得暴跳如雷,罵道:「阿昌,雲神醫是聯寨首領,這事我們從一開始結寨就已經定下了!你不就想排擠了雲神醫,然後仗著部落大欺壓我們這些小部落嗎?還在這裡滿嘴胡言,挑是生非,你已經被趕出聯寨了,誰還跟你是『大家』!」

  我沖侉長老一點頭,擺手示意他身後那批與我共患難時間久的一群長老安坐,轉頭向那些神色不自然的長老望去,淡淡的問:「不承認我是聯寨首領的,還有哪幾位?」

  樓裡一片寂靜,竟是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不想出面得罪我,我現在可沒有耐心再等他們磨蹭,直接道:「那麼,贊同我任聯寨首領的,留下來接著議事,反對的,請離開!」

  包括阿昌在內,沒有誰離開,我再問:「誰走?誰留?」

  還是沒人動,阿昌氣急敗壞,破口大駡:「你們這群膽小鬼、大膿包!背後說人的時候個個嘴快,事情到了,都躲著不敢出來!」

  他一怒而去,譚吉皺眉,輕聲道:「這是個潛在威脅,放?」

  「他捨不得走!」

  果然,阿昌才一下樓,外面便傳來一陣污言穢語,倚樓一看,卻是阿昌的兒子領著一群部落裡的青壯正在破口大駡,存心攪散聯會。

  譚吉臉色鐵青,一聲呼嘯,樓下兩名虎賁衛立即持刀衝了出去,揮刀就砍。因他們退出聯寨的消息未定,兩虎賁衛都是反轉刀背來用,並沒下殺手。

  我點頭讚道:「這樣很好。」

  話猶未落,突見阿昌的兒子跳出下面的戰圈,反手從腰後抽出幾柄短投矛,望準了樓上的我甩了過來。我左側的荊佩輕哼一聲,順手從旁邊操起一只青銅食鼎,舉重若輕,往那矛來處一套,鐺鐺幾聲,幾柄短矛都被食鼎撈了進去。

  譚吉略帶驚詫的望了荊佩一眼,怒叱一聲,一躍下樓,身在半空已經撥出了環首刀,厲喝一聲:「小子!你敢暗算首領!」

  那壯漢也一身勇力,見他躍下,夷然不懼,舉矛擋隔。譚吉當頭一刀,將他手中的兩支短矛斬斷。刀勢一盡,轉而橫劈,頓時將那壯漢的頭顱斬了下來。他染了一身血,更形兇悍,見阿昌想逃,一步竄上前去,揮刀就砍。

  我不再外看,轉身坐回原位,荊佩將那盛著短矛的食鼎往我身前重重一放,似笑非笑的環視了眾長老一眼,雖不說話,但她這一手露出來,其中的威脅意味不言自明。

  聯寨眾長老從沒見過虎賁衛的兇狠,也想不到他們心中的大部落首領阿昌在譚吉眼裡,會說都不說一聲就殺了,心中震駭異常。再看荊佩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一個女孩子,竟舉鼎收矛,輕如舞蹈,一時俱沉默無言。

  譚吉一身是血的回來,告知阿昌和他所附的叛逆都已被誅殺,問我後繼事宜。我想了想道:「阿昌部既然沒有長老和繼任者,那就將它拆散了分到各部落去吧!」

  此時的各小部落村寨雖然攻伐不大,但大部落卻時常四處挑戰,給本部落搶奪田地、奴隸、牲口。阿昌的部落強盛,在座就有不少小部落曾受他搶掠。此時聽到要將阿昌部拆散分給各部,好幾個長老便面露喜色,只是又有疑慮。

  「譚令長,阿昌部傳言強盛,你可能攻下?」

  譚吉嘿的一笑,朗聲道:「若全是由我本部衛士攻打部寨,有兩百人就足夠了;如果由我領聯寨青壯攻寨,五百人就夠了。」

  我看了眾長老一眼,沉吟片刻,問道:「我準備以譚令長為將,徵集各部落村寨兩千能戰之士前去攻打阿昌部。事成以後,其部內子女、財帛、奴隸、牲口都按各部落在征討時出力的程度分配,各位長老意下如何?」

  這一步如果踏出去了,易門聯寨便徹底完成了從民間自救組織向政治利益聯盟的轉換,從此以後,巫教和王庭想再插手進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阿昌部是易門最富裕的部落,平常又驕橫,此時一眾部落長老聽到可以按照出力的大小分配他部內的財產子女,都不禁色變。反對者當然有,但還處於弱肉強食狀態下自然分化成的各部落,其道德觀還沒有達到公正的高度,大多數人更願意得到利益。

  於是各部落村寨的長老,少的出五六人,多的出二三百人,都是各部落能戰的精壯之士,隨著譚吉前去攻寨,只用了一天時間,還沒有組成有效抵抗的阿昌部便煙消雲散。幾名文吏統算了一下戰後所得人口財帛,當天晚上就按出力的比例分割了下去。

  經此一事,我再提及成立治疫隊,從各部落調集人手藥材,分成十二隊派往疫區,竟沒有誰出言反對,比往日商議事務的進程不知快了多少倍,一時片刻就已經分派停當。

  民主?恩義?在這種時候,似乎都遠不如獨裁和利益行之有效,能最大程度的做出機動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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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4: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戰事

  「雲郎中,去疫區安撫黎民,是件很危險的事,妳如今是聯寨首領,身份不比尋常,不要親自去比較好。」

  幾名文吏的話讓我噗哧笑出聲來,問道:「我這聯寨首領在政事起過什麼實際作用沒有?」

  「妳能凝聚人心,這作用就足夠了。」

  「在以恩義為名的時候,我這『神醫』的確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但現在聯寨已經轉成了利益共用的政治聯盟,能凝聚人心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引領的行政系統。」

  至於我嘛,還是擅長什麼就做什麼,沒有必要為了名位去露拙藏善。

  我將原來他們交到我手裡的一應文書檔案,統統分類派給他們,準備妥當,引隊北上防治瘟疫。

  此時聯寨以外西到雲龍,東至呈貢,南到峨山方圓近千里都已經成為了疫區。照理論來說東面的瘟疫應該更嚴重,更需要我親自坐鎮。但我依然選擇了北面,不是哪裡的人命貴賤,而是因為北面最接近漢境,當我個人的力量不足的時候,便選擇自己最想守護的方向。

  北面秦藏黑井產鹽,是滇國重要的財賦之地,巫教和王庭都著緊得很,雖然他們此時爭鬥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生死相拼的地步,但卻誰也沒想放棄這裡。在上面沒有派人來治理瘟疫,卻下令要保住秦藏的時候,當地的督司和巫教分壇,不約而同的採取了相同的手段——他們治不了瘟疫,就將患者統統趕出關口之外,不許他們進入縣鎮。

  一時之間,縣鎮之外缺食少藥的病患四五千人,我領著的醫療隊所帶物資分配下來,竟連兩天都支撐不到。

  藥物不足,我一面組織人手就地採取新藥,一面寫信催請越嶲郡和使領館救濟。然而使領館位在王城,夾在王庭和巫教兩方爭鬥中間,中間又隔著幾大被戒嚴的重鎮,想支援我除非插翅飛來;越嶲那邊徐恪只派當地商人搭送了些藥物過來,還有一封信,裡面乾巴巴的兩個字:「等著」。

  我接到這麼封信,氣得七竅生煙——我能等,這瘟疫還能等人不成?

  徐恪一向主張對南滇恩威並重,撫征相並,如今滇國兩大主政都棄民不顧,正是收攏人心的大好時機,為何他卻不予支持?

  外少援助,內缺糧草,我還是生平首次經歷這等捉襟見肘的局面,急起來恨不得眉毛鬍子一把抓。

  求助無門,便只得組織人手狩獵、打漁、採取野菜野果,感覺上自己一下子便回到了洪荒年代。所幸南滇物種豐富,又是五月夏季,將這些人組織起來進行狩獵,也能維持一段時間。

  捉襟見肘的苦撐十幾天,混亂才開始理清,除了每日上報死亡數的噩耗以外,也能聽到每日有幾個人病癒的好消息。雖然亡者的數目之眾,遠非治癒者可敵,但這好消息也能起到激勵人心的作用。

  可如果沒有官方的支持,僅是靠野菜和漁獵來維持幾千人的飲食,防治瘟疫,那實在不異於癡人說夢。一時有成效,不代表就有前途。

  「荊佩,我們再試一次進秦藏關,去找王庭和巫教救人。」

  我站在高坡上,看著因為供應幾千人的藥食而被過分採伐,後繼無力的坡地,心裡黯然。漁獵所獲本就有限,如果再得不到支援,我們這群人是真的沒有活路了。

  使領館那邊阻礙重重,送不了救濟物資;越嶲那邊本來還時不時過來的漢商,這幾天也絕蹤了;當此時機,我們只有向王庭和巫教求救。

  但秦藏外的諸部落村寨都已經奉令結寨不出,我們屢次請求當地督司和祭壇祭司傳令開寨救濟我們一些糧草藥材,但都被拒絕了。

  荊佩聽到我再次提出求見祭司和督司,面色一寒,出言道:「與其求助他們,不如傳令回易門聯寨,將譚吉調來,將這些寨子踏平了!」

  她這個的性格卻也奇怪,說起這殺人奪寨來,毫無愧疚之意,彷彿天經地義。

  「譚吉要坐鎮易門聯寨,才保得住聯寨之勢,哪能讓他出來?再者,殺人奪寨劫掠地方,也不是長久之計。」

  我再次外出求援,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厲害關係,自發組成一隊三百餘人的隊伍,要跟著我去求見督司和祭司,看樣子是準備文若不成,就動武硬搶了。

  不知是我們多次派人在督司府和祭壇外求懇,終於打動了主事者,還是這群帶著饑色殺氣騰騰的青壯威脅所至,這次求見,意外的得到了允許。

  督司府撥出了二百石雜糧,當即任我帶來的部落青壯挑走。與督司府的爽快相較,巫教祭壇的反應無疑就慢了許多。我們在山腳的祭壇外等了一下午,也沒等到祭司的接待,只有一個祭壇侍者出來,讓我們暫時住到祭壇附近的一個小寨去,明天再來求見。

  「就是神廟的大祭司,對我們也不敢輕慢,這小小的祭壇,竟如此無禮。」

  「正是因為這是小地方的祭壇,野性十足,才敢這樣對我們啊。」

  我也懶得閒話,倒頭就睡。睡到半夜,突然聽到荊佩正在問:「誰在外面,有什麼事?」

  原來樓外不知何時來了個人,那人躲在窗下陰影裡不讓荊佩看見他,也不說自己的身份,只道:「快逃,祭壇的阿合巫女準備燒死你們!」

  那人的滇語地方口音很重,他顯然也怕我們聽不清他的話,連接重複了幾次。荊佩反問道:「我們跟你素不相識,怎麼相信你?」

  「我妻子娘家的部落是你們救治的,我不會害你們,阿合巫女把你們哄到這小寨裡夜宿,就是想燒死你們。你們快逃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麼說,這人的話倒有幾分可信。我慌忙起身,這才發現室內本來還應該在的一個人不見了:「林環呢?」

  「她領了青壯在外輪值,司警戒之職,她沒傳警訊,雲郎中不必驚慌。」

  我怔了怔,但荊佩和林環並不是純粹的醫生,極有可能是朝廷派來的間諜和刺客,她們會做什麼事我都不會覺得驚奇,此時聽說林環在外警戒,頓時放心,打了個呵欠,點頭道:「既然她在外警戒,那我們就接著睡吧。諒來那巫女也只敢暗算,不會用強蠻來。」

  荊佩噗哧一笑,道:「妳倒睡得著。」

  「夜半失眠,那是有閒的時候才能慣的臭毛病。」

  我閉上眼,沾枕即睡,可這覺沒睡多久,就聽到外面一陣廝殺聲,我心中驚駭:「難道巫教的人瘋了,竟敢這樣蠻來?」

  荊佩也面色大變,飛快的著衣佩刀,冷聲哼聲:「這天下瘋子多得很。」

  我看她殺氣騰騰的樣子,心知自己幫不上忙,便問:「那我幹什麼?」

  「妳收拾東西,準備逃走。這祭壇的巫女雖然是瘋子,但林環如果殺了她,我們也只能逃跑。」

  我二話不說,立即收拾東西,往後面象廄走去。自我東出,大象阿弟就成了我的坐騎,一面背兜馱人,另一面裝行李。

  荊佩雖然提刀而行,卻沒去接應林環,反而跟在我身邊,我大感訝異,問道:「荊佩,妳不去幫林環組織人手迎戰嗎?」

  「今夜是她輪值,不用我多手。」

  說話間外面的形式似乎大變,火光沖天,廝殺聲響徹雲霄,離我們的居住的後院越來越近。我們這隊人除去運糧走的青壯以外,還有一百餘人。他們因是男子,小寨又沒有那麼房間,所以都在寨子樓前的曬穀坪上鋪草露宿。

  照理說巫教如此大肆進攻,他們即使由林環率領著迎敵,也應該有人往後院來通知我們,但事起至今,竟沒有一個人來後院,這個訊號可太不祥了。

  「雲郎中,我們先走!」

  「林環和隊裡的青壯呢?

  「那瘋子可能是暗算不成,就將所有聽令的教民都糾集起來,傾巢而出。林環領兵打戰的本領不高,可在這麼複雜的地形裡混戰,她想活命卻不難。至於那些來領糧的青壯……估計背叛者不在少數!」

  荊佩一句話說完,將我推上象側兜,在阿弟腿上甩了一鞭,飛身上馬,領著我從後門狂奔而出。外面一片混亂,那情形絕不僅是我們這小隊人和祭壇裡的人廝殺能夠造成的,我匆匆一眼掠過去,驚詫問道:「難道是祭壇和督司府正式撕破臉面,借此機會開戰?」

  「誰知道!」

  前面人影閃動,有人大聲呼喝,向我們這邊迫了過來,荊佩更無二話,催馬上前,撥刀便斬。喝斥者叫聲猶末吐盡,就已嘎然而止,她一路帶馬過去,阻攔的七個人竟都只與她一個照面便被劈刀,再無聲息,分明是刀到命絕。

  我催象跟在她身後,膽寒的同時突然覺得她這手刀法似乎有些眼熟,彷彿見過。但這念頭也是一閃而過,怎麼也比不上逃命重要。

  荊佩領著我不走大路,只往荒野裡走,我暗暗皺眉,問道:「妳記得方向?」

  「不記得!」荊佩自殺人以後,身上的氣息便完全冷了下來,若非這近一年的相處,我已經十分熟悉她的身影,我幾乎要以為這是個陌生人了。

  「不記得方向還亂走?」

  「任何一個方向,都比戰場安全。」荊佩說著,回過頭來,我就著月光見她臉上盡是懊惱悔恨之色,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遠處火光影綽,顯然有追兵過來了。

  我心裡微微一怔,荊佩唇線一抿,冷聲道:「雲郎中,妳先走,我去平平路。」

  我還沒體味到這其中之意,她已經撥馬調頭,在阿弟臀後重抽了一鞭,趕得阿弟向前狂奔。阿弟跑出了里餘路才停下來,我四顧無人,便跳下象背,取出行囊拍拍牠的耳朵,嘆道:「阿弟,你自逃命去吧!」

  荒野之中本無難尋來路,卻虧得阿弟體形龐大,生生的踩出一條路來。我沿著象道急走,聽得遠處的廝殺聲依舊,只是離我們剛借住的小寨遠,似乎向祭壇那廂掩過去了。

  我編了樹環偽裝自己,也不敢出聲,握緊帶來防身用的手術刀,就著月光前行。路上一個敵人也沒有,沿途零散倒著的屍體,細看都是一刀斃命,死得乾脆俐落,一看便是荊佩殺的。

  這些人是荊佩殺的,但一路尋來,卻不見她的身影,莫非她擔心林環的安危,竟以一己之力闖進混戰場中去了?正自揣測,突聞左側似有廝殺聲,我略一遲疑,從死者身上挑出一柄斷了半截,沒了鋒刃的青銅劍,向廝殺之處掩行。

  從林裡的廝殺已經接近尾聲,影影綽綽的看見荊佩背負一人且戰且退。她的長處本在身手靈活,於遊走中一擊而中,飄身遠退。但這時候她背上負人,身手就大打折扣,落於下風,只與我分離的這個餘時辰,竟就已經一身是傷。

  我在灌木從中躡手躡腳的穿行,在接近追殺荊佩的十人隊的隊尾時,才乘隙在稍微落後的一人腦後一記悶棍敲了下去。

  這些人都已經被荊佩殺怕了,雖然此時她受了傷,又背著個人,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個個全神貫注,步步為營的向前逼近,哪想隊尾竟有人偷襲。且我熟知人體要害,受襲者沒有出聲就已經被我扶著無聲倒地。直到連打了三記悶棍,才有人意識到身後不對勁,回身喊道:「還有敵人!」

  隊伍一亂,荊佩趁勢前衝,刀鋒所指,又殺了兩人。剩下的五人一時沒有認出身披偽裝的我,又被荊佩殺得膽寒,見她有趁勢掩殺之勢,竟嚇得哇哇慘叫,抱頭便跑。

  「是我!」我唯恐荊佩誤會,一等那些人逃了,立即出聲向她那邊奔了過去,問道:「可是林環?」

  「是!」

  荊佩胸腹臂膀足有十幾道傷口,經過一場劇烈的生死博殺,見我來了精神稍懈,幾乎癱軟。我奔過去先草草給她包紮止血,再看林環身上,卻盡是箭傷,若非她衣內襯了皮甲,滇人的箭頭又多是獸骨和石頭打製,她已成了刺蝟。

  「我們得快些離開,找個地方給林環治傷!」

  這還是戰場附近,若讓剛才的潰兵領了人來,我們三個可都活不成了。林環已經昏迷,我只能匆匆下了幾針,將背上的行囊往荊佩身上一拋:「我來背林環,妳護著行囊。」

  生死關頭,我也不知哪來一股勇悍之氣,背起林環便走。一行三人,兩名重傷患,就這樣在暗夜裡不辨方向,只管往荒寂無人聲處走。至於前面的叢林裡有無野獸,到時出林能否辨清方向,此時卻已經顧不得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水聲潺潺流來,月光鋪白,卻已經到了一條溪流旁邊,溪邊多有被水流沖刷平整光滑大石塊。

  「就在這裡停吧!」

  我一句話說完,便聽到身後傳來荊佩撲通倒地的聲音。她失血過多,全仗一口氣撐著,此時精神一泄,便昏了過去。我將林環跟她一起放著,雖知逃亡途中,實在不應起火招人,但此時不論是阻嚇野獸還是給二人治傷,都不得不點火。

  我入南滇自知此地荒野,兇險難料,平日出行隨身除了小醫箱外,還有野外生活必備的火引水囊等物絕不敢忘,今晚卻果然派上了用場。揮刀斬開一小片空地,拾上枯枝引火,將林環的衣服解開,洗了手給她取身上的箭頭。

  我的醫箱裡的藥不少,但全用在外傷上的酒精等消毒之物卻不多,林環所中箭傷嚇人,取出來的箭頭竟有數十枚,遍體鱗傷,卻無法一一清洗消毒,過不多時,裹傷的繃帶絹布也盡數告罄,只能將行囊裡的換洗衣物拿來拆剪代用。

  老天保佑,我給她們治傷的時候並沒有什麼野獸過來,偶爾幾聲梟鳴鴉叫,卻是無人靠近的安全訊號。我移開火堆,在燒熱了的地面上鋪開剛才在火邊烤去了露水的樹枝草葉,將兩名傷患移到上面,給她們灌了藥,然後再斬枝砍藤,編了個小拖車。

  待到曙光微露,我不敢再在原處停留,熄了火堆,將二人放到拖車上,用藤縛緊了,然後拖上拖車沿溪流往前走。兩人都一身的傷,失血過多,不約而同的發起了高燒,我隔得片刻便要停下來照顧她們的病情,一路走走停停,大半天下來,竟只走了十來里地。

  正自叫苦無奈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一聲有些熟悉的象鳴。

  難道是昨夜放走的阿弟又回來尋我了?我心中一喜,旋即冷靜下來:阿弟是時生在帶不走的情況下送給我的,牠眷戀故主,卻未必能對我這新主有不離不棄的深厚感情,牠自己回來尋我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

  荊佩和林環二人的高燒已經退了些,這兩人心志都異乎常人的堅韌,心脈已經逐漸穩了下來,脫險存活的可能性極高。

  我心裡幾個念頭閃過,停在一個豐茂的灌木叢前,在二人身邊灑滿驅蛇避蟲的藥粉,把行囊醫箱和她們的兵器都放在她們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偽裝了灌木,朝象鳴傳來之處走去。

  僅我一人背著兩名重傷患逃走的可能性實在太低,我需要畜力。阿弟自動來尋我和被敵人驅使著來尋我的可能性對半開;而敵人在可能生擒我的時候殺我或留我的可能性也是對半。無論如何,值得我冒險一試。

  阿弟是頭被騸的公象,個子比普通大象更高大,走路的動靜很大,我很快就尋到了牠的蹤跡,沒有軍隊跟在牠身邊,但象兜上卻坐了個我意想不到的人——羌良人!

  她是一嘯就能將驚怒的阿弟都安撫下來的弄蠱高手,驅使了阿弟卻有何難。

  只是她為巫教大巫女,怎麼會突然跑到這裡來了?她孤身一人,是來尋我的嗎?

  我心一動,探手入懷,將內衫撕了幾片,分藏在幾叢灌木裡,偽裝一番,然後退在一旁靜觀其變。阿弟慢慢的踱來,果然嘶鳴一聲,停在了一處我藏了碎衣的灌木叢前。

  羌良人躍了下來,在我偽裝過的灌木叢裡搜尋了一陣,再轉身出來,臉上竟是大有焦急之色,拍拍阿弟的鼻子,低嘯兩聲,趕著牠四下翕鼻聞嗅尋找。

  因為在荒野裡行走蛇蟲最多,我外裳裡早已灑上了防蟲藥物,與內衫相比體味不濃,阿弟一時找不出我的藏身之地,領著羌良人在當地兜了幾個圈子,不得要領。

  我趁羌良人逐一查看,心神不定的時候輕輕掩近,將手術刀架在她脖子上,低聲喝道:「別動!」

  羌良人先是微驚,旋即咯咯一笑:「我勸妳也別動!」

  便在此時,我握刀的手背微涼,一股冰冷滑膩的感覺傳了上來,竟是一條色做金黃,長不過五寸的小蛇遊到了我手背上——原來她兩邊耳環上那色做金黃的耳墜,卻是兩條盤在耳環上的小蛇!

  我心裡一陣發毛,手卻穩定不動,淡淡的道:「我只聽過有人拿小蜥蜴當耳墜的,卻沒聽過有人拿蛇當耳墜,妳這首飾倒也別緻得很。」

  「不止樣子別緻,牠還致命的毒。」

  我凝聲反問:「要不要我們一起動手,看看我們誰先死?」

  羌良人的脖頸裡浮出了一層汗水,兩人僵持片刻,她先開口:「妳想怎樣?」

  我額際也汗水滾落,口中卻笑道:「這話應該我問妳才對,妳想怎樣?」

  羌良人不答話,脖子上的肌肉卻突然輕輕的顫抖,我完全能從這顫抖中想像她咬牙切齒的模樣。

  「我來放妳走!」

  我幾疑自己聽錯,笑道:「阿依瓦,妳以為我看不出妳對我的恨意嗎?」

  「我的確恨妳!」她的聲音從唇齒間一字一字的迸出來,似乎心裡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累得她再也負不起來,只能狂喊一聲以為發洩:「但我答應了他,將妳帶來南滇,便要護得妳安全!」

  她的聲音淒厲至極,驚得遠處的棲鳥撲愣飛走,也驚得我不自禁的一咬牙,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笑道:「我竟不知道,妳是如此守信的一個人!」

  她似乎沒有聽清我話裡的諷刺之意,又或者她聽出來了,但根本不在乎,自顧自的說:「妳定要活著回到他身邊,告訴他我沒有失信,為此,他也不可失信!」

  莫說當初她與齊略立約的時候情形不對,就算那個約定是正經的約定,她又是肯守約的人嗎?

  昨夜的混戰情形歷歷在目,我腦裡靈光一閃,忍不住大笑:「阿依瓦,妳如此委曲求全,可是巫教和王庭已經正式開戰了?」

  難怪使領館的消息久侯不至,難怪越嶲那邊的徐恪也突然沒了聲息,想必他們都已經在做坐收漁利的準備了。

  想來昨日督司府突然大方給糧的用意,一是邀買人心,二是削弱我身邊的力量,好誘使巫教對我下手。然後他們再追隨其後包抄巫教祭壇,反過來清剿教徒,這樣既在名義上對漢庭有了交待,又有了明目張膽的理由。

  而王庭能誘使巫教殺我的原因實在太多,隨便一個挑出來鼓動兩句,都足以讓狂熱的信徒即使明知受利用,也必要除我而後快。

  督司府的人跟我素未謀面,這計謀出於哪個上位者的手筆?白象王后?滇王后?刀那明?

  不管是誰要殺我,我都不意外,我只意外羌良人孤身一人來找我。

  「我教和王庭是開戰了,那又怎樣?妳難道以為我們開戰,你們就能揀到什麼好處嗎?」

  這樣逞強的話,就是三歲小孩兒也騙不倒,我忍不住好笑:「如果巫教和王庭開戰,妳不是怕漢庭揀好處,又怎麼會來找我?妳還不是心裡存著僥倖,試圖看看有無利用我安撫漢庭的可能?」

  「妳以為我還會做那麼愚蠢的美夢嗎?」她冷哧了一聲,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滇國處在這樣的地理位置,早晚都將被吞併,並非獻上美女黃金就能避免的。這不是個人的決定,而是政局和國勢的推動。我以前不明白這個道理,回來以後,卻想通了。只可憐王庭和教壇的那些人,總存著以子女財帛換取平安的苟安想法。以為滇國總能憑藉地利,如以往的三百多年一般附庸竊安。」

  她的嗓音一貫綿軟,即使發怒也依然帶著清和之氣,只這時候低低的一聲自語,卻盡是滄桑惆悵的沙啞,透出一股無可奈何的悲涼。

  「妳能看清這些,何不早降?」

  滇國內亂,漢軍必會南下,覆國之禍,就在眼前。

  「降?」她大笑起來:「別人都能降,只有我們這些祭司和巫女不能降!」

  她伸手將小金蛇引起,我略一遲疑,也將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術刀拿走:「阿依瓦,妳有什麼話直說吧,我們都沒有閒話的時間。」

  她轉過身來,看著我,一字一頓的說:「我來救妳,妳要答應我,如果漢庭破我國,一切不應有的屠殺,妳都要盡力阻止!」

  我一怔,她提高了聲氣喝道:「雲遲,妳要記得妳說過的話!妳要有為醫者的良心,應該盡力維護同類的安全!」

  我料不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微微一愕,深吸了口氣,才有勇氣將一個事實陳述出來:「阿依瓦,有件事妳不明白。我並沒有與他在一起,於私情上,沒有影響他的能力。所以,我實際上沒有影響朝廷治滇策略的可能。」

  「這件事根本不需要妳跟他有什麼私情,妳自身目前的地位就足夠!」

  假如她不是指望能通過我去影響齊略,憑我自身卻有什麼能力?我驚詫莫名:「什麼?」

  「十天前王城大亂,節使周平和虎賁武官都亡於亂中,現在朝廷派到南滇的使隊,以妳的地位最高,妳又建立了一個可充根基的易門聯寨。漢庭如果南渡,準備治滇,妳是最熟悉民情而又有大功的人!憑這一點,朝廷治滇不可能不問妳的意見!」

  周平死了?這怎麼可能?他死了,那我的兩個侄兒是生是死?

  我腦中轟的炸響,銳聲問道:「是哪方攻陷了使領館?」

  「誰也沒有攻擊使領館!而是政變來得突然,他正跟滇王在一起,被亂箭射死。」

  使領館沒破就好,黃精是個精細人,他一定會帶著白芍好好的躲在館裡的。那使領館當初在建造的時候,就完全按要塞的要求建成,是石灰壘成的磚牆,內裡水食儲備齊全,照滇國的攻城能力,只要駐守的虎賁衛不因為失去首領大亂,守上三五個月應該沒有問題。

  我剛才聽到王庭和巫教開戰,只有宿願得償的快意,但到此時聽到周平等人的死訊,快意才變成了血腥的現實,逼到眼前來,一時怔仲不知所措。

  她定定的看著我,表情很平靜,但那平靜中卻帶出一股無窮的悲哀和痛楚:「雲遲,妳如今的身份有庇佑無辜者的能力,我替教下二百萬子民求妳,求妳在力所能及之時盡力幫他們一把,千萬別讓漢軍攻入南滇時為累軍功屠城滅寨,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她竟是在求我!放棄了自尊,放棄了自保,只為了她教下的子民,向我這個她寧願死也不肯認輸的仇人低頭求懇!

  我心頭震動,喑聲說:「阿依瓦,妳我本是仇人!」

  她靜默了一下,澀然道:「難道因為妳我的私仇,妳就忘了這是公事嗎?」

  漢庭並不需要一個沒有人煙的南荒,但滇國巫教的神秘和巫蠱的歹毒,將使漢軍為圖畢功於一役大開殺戒;而在天使周平被殺的情況下,則將使這場殺戮更殘酷。為此,她試圖尋找一個熟悉滇國實情,又有可能在漢庭說得上話的人求情。

  「阿依瓦,做這件事不是非我不可,為何妳要找我?」

  「因為在漢庭臣屬裡,我最瞭解妳,妳是唯一未懷恐懼,認真學習巫蠱,瞭解我南滇文化,不予歧視的漢人。妳也是唯一肯為了滇民身陷疫區,治病救人的漢人!」

  「治疫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整個使領館。」

  「可我只從妳的眼裡看到了真誠的關切,而不是謀國的野心。妳並未自恃高貴,視我滇民為蠻夷,因此我才來尋妳。」

  我一時無語,突然好笑:「阿依瓦,妳若真能救我,只憑救命之恩便足以驅使盡力而為,何必如此多費唇舌?其實,妳現在根本沒有能力護得我平安的抵達漢營,是不是?」

  她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我接著問:「妳本不是肯在我面前示弱的性子,如今肯這般婉轉,除去漢庭的威壓以外還有什麼原因呢?是妳不受教壇信任,還是妳已經喪失了地位?」

  她的身體抖得如秋風的落葉,彷彿我剛才輕輕的一句話,已將她最後一層保護殼剝去,只剩下柔嫩而鮮血淋漓的內心,如果我有足夠的殘忍,只需一指便能將她徹底擊碎。

  「妳猜對了!我因為反對滇王后和阿詩瑪發動政變,已經被剝去了大巫女的職位,流放東枝,再不能回來。因此我才來見妳,見妳這最後一面!」

  她抱住了身軀,坐倒在地上,簌簌的發抖,彷彿全身徹寒難奈的呻吟一聲:「雲遲,我真正能幫助妳的地方,僅限於替妳暫時引開追兵,將阿弟和一些適用之物送給妳。然而,要如何走出南滇這蒼莽無垠的群山,活著回到漢庭,這卻要靠妳自己的本事。」

  一個女子,只能領著一頭大象,獨身穿越完全未經開發的地域回來漢庭,那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然而,正因為它的艱辛,才讓我心安。

  她其實救不了我,我不必承她太多情。

  「所以妳想說服我,讓我即使沒有受妳的救命之恩也肯盡力幫助妳的信徒?」

  「是!」

  她應了一聲,身體的顫抖漸漸息止,抬頭望著我,眼裡的決絕讓我心中一驚:「雲遲,妳想取得什麼樣的報酬,才肯許這一諾?」

  她看著我的表情,分明是已經準備以自己為犧牲,所有的堅強與軟弱都呈現在了我面前。我若記恨前事,對她折辱報復,她也不會抗拒。

  我便是許她一諾,又怎能保證我活著回到漢庭,回到漢庭以後又確實能夠影響治滇的政策?這麼微小的一個可能性,怎值得她如此期盼?

  「阿依瓦,妳為了一個將妳流放的教派,竟連自身的尊嚴也交予他人凌遲,值嗎?」

  「我並不是為了教派,而是那些期盼著我成長,供奉我衣食的信徒。我無數次因為教派而背棄他們的利益,玉溪的瘟疫我又再次背叛他們的信任……我負了他們,無法償還,只能稍補罪過。」

  我長嘆一聲:「阿依瓦,妳已遭流放,這裡的國也好,教也好,人也好,其實都已與妳沒有關係,不用上心。」

  「不用上心?這是生我養我的母國,這是愛我敬我的民眾,這是育了我,也將埋葬我的熱土!若妳是我,妳會不會不上心?」

  我出生於個性張揚的時代,安享太平盛世的恩蔭,受著平凡的教育,從來不曾背負國、教之責,像她那樣因為國、教二者相爭而生出的傷與痛,我能理解,但永遠也不可能感同身受。所以她問的問題,我沒有答案。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直到阿弟嘶鳴著靠近前來,才打破沉默,我撫著阿弟的大耳朵,良久才看著她的眼睛,慢慢的說:「我答應妳,我若能生還漢庭,我若有能力影響朝廷的治滇方略,我當盡力而為,不使滇民受無謂殺戮。」

  我們都不是三歲的孩子,都明白國家的征服,民族的融合意味著的血腥與殺戮,那不是詩人席中之唱,騷客酒中之辭。誰也沒有辦法讓戰爭變得溫柔,承諾了而能實現的,僅是最大程度的減少殺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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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5: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叢林

  我牽了阿弟尋回荊佩和林環的藏身之處,二人猶自未醒,不過有了阿弟這大傢伙來拖人,行程比我不知快了多少倍。

  如此過了兩天,這天我生火煮食的時候,傷勢較輕的荊佩才先林環一步醒來。

  我這幾天帶著阿弟一人在荒山野林裡行走,心中驚懼害怕可想而知,此時突見荊佩醒來,真是喜出望外,忙問:「妳感覺怎樣?」

  「口渴,頭暈……」

  我笑了起來:「妳失血過多,又全身脫力,口渴頭暈都正常。我剛打了一條蛇,正在煮羹,等下就能吃了,正好給妳補補身子。」

  荊佩這才醒過神來,急問:「林環呢?」

  我急忙按住她的起勢,免得她突然起身將正在癒合的傷口撕裂了:「林環傷勢雖然比妳重,但我看她的性情堅韌,想必還是能挺過來的。」

  荊佩側頭一看,見林環就在她身邊躺著,這才放下心來,轉頭問我:「我們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回易門聯寨?」

  「滇國全境大亂,巫教和王庭正式開戰,大小部落也不少正在混水摸魚的生事,易門聯寨是許多人垂涎的地方,其外已經變成戰區,我們三人是沒法穿越過去的。我現在正準備尋路北歸,往越嶲。」

  荊佩一愣,問道:「那我們正在治的那些人呢?」

  「我們遇襲的隔天,督司府就派人以濟糧為名,脅裹了新盟的人與巫教教民混戰。有這場大亂,瘟疫流播無可避免!督司府那群目光短淺的畜生,早晚要自受其害才懂好歹。」

  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局面,因這場混亂毀於一旦,我心中大恨,荊佩也氣得咬牙切齒。

  荊佩雖然身受重創,暫時無法給我什麼實質幫助,但在荒山野林裡行走,有個人陪著說話,也足以給我精神支持,讓我的心理壓力得以調解。

  林環傷得比荊佩重,時燒時退,比荊佩後兩天才醒過來。一行三人一象,慢慢的在山中行走,我本來也試圖尋到村寨去尋求幫助,但此時南滇大亂,大戰小戰不斷,各村寨結寨自保,不與外人來往。我幾次求助,都差點被人當成了覬覦村寨的奸細給打死,只得絕了這個念頭,避開戰場和村寨部落,在山林裡辨別方向北行。

  這蒼莽群山,盡多完全未開發的次生林,幸好有阿弟在側,普通猛獸不敢招惹,我們才相對平安。在王城的時候,我們看到人家養蟒蛇都要大驚小怪一番,但在這叢林裡行走,毒蛇大蟒卻隨處可見,至於那吸血的旱螞蟥,食肉的臭花,暗中窺視的豺狼虎豹,更是不可勝數。

  也多虧羌良人送給我的東西裡,有巫教避蟲驅蛇的藥物,否則我們在這山林裡可真是寸步難行。

  然而羌良人準備的東西再豐富,也有用完的一天,我開始採集鮮藥現用,與荊林二人說話時雖然依舊談笑鎮定,但心裡著實焦慮。

  這天夜裡,荊佩輪值,我依著阿弟柔軟的肚皮休息,睡得香甜,夢到自己躺在家中綿軟幽香的床上,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有人正將持著調羹一勺一勺的往我嘴裡餵核桃雞丁粥,吃得我口水長流。

  美夢正酣,突被一陣聲響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卻是荊佩鮮血淋淋的坐倒在火堆旁邊,林環正在替她脫衣裹傷。

  我大吃一驚,趕緊起身給她處理傷口,問道:「怎麼回事?有野獸來襲?」

  荊佩身的傷並不是被野獸傷的新鮮傷口,而是結痂的舊傷又迸裂了,背後也有兩處箭傷。我心中訝異,突見地上扔著個從沒見過的黑布包裹,微微一怔,頓時明白了她身上的傷的來處,心一沉,問道:「妳出去搶劫了?」

  荊佩一窘,訕訕的道:「我本來是想跟他們換些鹽巴和藥物的,可他們全拿我當敵人,見面就打,我只好潛進去偷了點兒。」

  我微微一怔,問道:「是不是情勢又惡化了?」

  「惡化了許多,許多小村寨都已經被大部落滅了,到處都在混戰,部落裡的鹽糧水源都有人把守。」荊佩苦惱的說:「可他們說的滇語方言音太重,抓了人也問不出什麼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放緩了聲音道:「妳又受傷了,去休息吧,我來守夜。」

  林環在一旁道:「雲郎中,妳也休息吧,我的傷已經好了很多,可以守夜了。」

  「妳雖然能守夜,但剛才荊佩出去已經守了半夜,不能硬撐,還是我來吧。」反正我剛才已經睡了一覺,守夜正好仔細考慮一下眼前的形勢。

  羌良人給我準備山野生存的大多數用品,唯獨最重要的一樣沒有給我——地圖!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她明知滇國不會是漢庭的對手,但她依然希望它能夠多支持一段時間,所以地圖這樣的軍事物品,她不肯給。

  沒有地圖,得不到山民的指導,這也是我們時常走岔路,連自己走到了哪裡都不知道的原因。只是我們在山林裡行走的時間一久,便開始有了些小經驗,謹小慎微的行來,倒也有驚無險。

  再行了二十餘日,出了不見天日的叢林,到得一處水沖而成的山谷,在谷口往外極目四顧,但見前面一座山四梁拱托,山勢極高,繞霧穿雲,一眼看不到峰頂。三人看到眼前如此高山,都不禁有些氣沮,荊佩嘆道:「這麼高的山,若想翻過去,估計少說也得三五個月,這可怎麼得了?」

  我因為沒有地圖,只好畫了座標,將走過的路線照估計記下來。此時一見這座高山,便知是走錯了路,心中暗暗叫苦,卻不便在二人面前表露,只將自己畫下來的地圖翻來覆去的看,然後再仔細回想使領館中那張滇境全輿圖。

  這麼高的山,即使是南滇也不多見,全輿圖上一定會有標記的,它是什麼山?

  「啊!它定是大白草嶺!」我以為自己走的是往北的直線,卻哪知一路穿插,竟然走成了偏西的斜線,離我最初那渡過麗水北上的計畫差了個上千里!

  我大驚之後,再一細想,卻是一喜:「有了它,我們終於可以走出去了!」

  「什麼?」

  「我們迷路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我這指南針不準確。如今有了它做參照物,還怕迷路嗎?而且,最重要的是,這裡離越嶲通往王城的大路不遠!只要我們找到大路,那就好了!」

  在這深山老林裡行走月餘,終於確定了方向,不再擔心迷路,三人都精神大振,腳下輕快了幾份,再走了兩天,終於在翻上一道山梁時,發現了一條玉帶般穿行於群山之中的馳道——這正是去年使隊入滇,徐恪勒逼著王庭修成的那條路!

  雖說這裡望著那路,還隔著我們幾個矮山頭,可我們畢竟看見了!

  在無邊無際,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深山老林走了這麼久,終於走了出來,那種感覺,直如天邊雲去天青,光風霽月,令人胸懷為之一暢。

  一時間三人都欣喜若狂,我忍不住放聲大笑,玩心突起,雙手合在嘴邊對著群山大叫:「啊——我出來了——」

  蒼山茫茫,最是回音,我的笑聲叫聲,在山間激盪迴環,不絕於耳。給人一種感覺,彷彿此時天地既寬闊又狹小,到處都洋溢著我歡呼時的喜意。

  荊佩和林環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心聲堅韌異常,這脫出大山的心緒激動,她們卻控制得比我好,並不跟著我發瘋。

  我歡呼雀躍一陣,身後的林環突然驚咦一聲,訝異非常。

  「怎麼了?」

  「前面有煙塵,那……應該是大隊兵馬走過留下的!」她一面說,一面沿著山梁跑前幾步,攀住一株松樹,三兩下爬到了樹梢,極目遠眺。

  我和荊佩一愣,見她站在樹上不下來,都有些緊張,問道:「妳看清了?是什麼人的軍隊?」

  「隔得太遠,看不清衣甲旗幟,但那行軍的煙塵,初起之時凝而不亂,一定是久經訓練的精兵!」林環跳下樹來,她素來沉默寡言,冷靜得像塊沒有情緒的木頭,但此時卻也激動不已:「滇國還練不出這種行伍分明的精兵來,這肯定是我漢軍的精兵!」

  三人對視一眼,欣喜無限,也不知誰先開口,總之一陣大叫:「快,快追上去!」

  軍隊代表著的是征服和殺戮,但在這時刻,卻是我們心中最安全的庇佑者。三人踩著山石,坐回阿弟背上,催著阿弟往前跑。

  都說是望山跑死馬,何況阿弟個子雖大,但腳力卻著實不快,一天也就能走個百餘里。三人趕了一陣,才醒悟過來:「等阿弟帶著我們出山到了馳道邊,軍隊早走遠了。」

  看來想擺脫野人生活,還要一兩天。

  我的興奮之情過去,心裡突然一片悵然,有些懶懶的不想動。荊佩見狀,連忙道:「妳累了,我來馭象吧。」

  「阿弟跟妳不對脾氣,妳使不動牠的。」我回想這段時間的叢林生活,不禁摸了摸牠的寬厚的背脊,感嘆道:「阿弟,辛苦你了,如果沒有你,我們三個都活不成。」

  三人放棄了趕出去尋人的誘人念頭,便由阿弟的性子慢慢走,走到夕陽西下,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呼喝:「站住!」

  隨著喝叫,山谷的谷口隱蔽之處突然現出兩柄反著寒光的長槍,鐵甲鋼葉撞擊的聲音告訴我們,這谷口周圍定然還有伏有其它甲士。

  我怔了怔,身邊的荊佩已經揚聲問道:「可是漢軍?」

  「正是大漢羽林軍!」那持槍者雖然答了話,但卻沒有現身,依然據著谷口戰利之位,問道:「妳們是人是妖?」

  「人?妖?」我愕然,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頭頂避蟲的草冠,身上的衣裳也因為被荊棘勾破而披上了獸皮,又騎著頭足以被中原人氏認為異獸的大象,這猛一眼看上去,當真有幾分妖異。

  不過這人既是羽林軍,那事情便好辦,我不敢冒險上前,便約束了阿弟大聲回答:「我是去年奉詔赴滇的太醫署郎中雲遲,這兩位朝廷派給我的助手,正是你們羽林軍良醫所的女醫……」

  一句話未完,我便發現荊佩和林環的臉色有些不對,正覺詫異,谷口突然露出無數箭矢,那羽林軍大喝一聲:「羽林軍從未有過女醫,妳們是何方妖孽,再不說明身份,我就放箭了!」

  「別……」

  「住手!」

  危急之中,遠處突爾傳來一聲大喝,蹄聲驟如密雨,斜陽影裡,一騎踏碎日暉的金光,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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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5: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重逢

  遙望過去,先入眼的是雙焦慮、擔憂、愧疚、放心等等情緒交織錯陳的眼眸。僅是他的一個凝視,便讓我一時移不開眼,忘了在這南荒野郊遇見他所代表的意義,只能這樣傻傻的看著他靠近前來,問道:「妳受傷了?」

  我的眼凝視著他,及腦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到底想了什麼,應該做什麼。無數次自我提醒,自我剖析,自我逼迫所累成的堤防,在此時此刻此地,都失去了應有的功效,令我驚怔成癡,木然的搖頭:「沒有。」

  他伸出手來,道:「把手給我,我接妳下來。」

  「嗯。」

  我彷彿中暑了般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身體瞬間懸空,又被人穩穩的接住,陽光,草木,風塵,鐵甲混雜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那氣味,分明陌生,卻讓我覺得心安。

  他的手緊緊的扣在我腰間,讓我感覺到一股由他心底發出的顫慄,如釋重負的嘆息:「僥天之幸,妳安然無恙!」

  「我沒事,你放心……」

  一句脫口而出的話,打破了重逢之時那震驚喜悅悲傷鬆懈交織而成的迷障,被心潮漫過的堤防在迷障裡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提醒——這是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既然決意了斷,就不該如此。不該失態,不該留戀,不該再多糾纏,因為那於他於我都有害無益。

  是恨也好,是愛也好,疑也好,忌也好,都只應該將它深深的掩藏,厚厚的埋藏,永不該提起才對。

  我們須得謹守著君臣的分別,互相遠離,即使相望,也要即刻離開目光;即使心動,也要立即恪守戒線。

  「也……放手。」

  他額上的汗水沿著鬢角滑落,緊抿的嘴唇唇角幾乎形成一道鋒棱,眼角的肌肉輕微的顫動著,深深的看著我,五指扣在我腰間,明明聽到了我的話,卻不肯放開。

  我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去,一根一根的掰開他微微顫抖的指尖,緩慢而堅定的退開幾步,深吸口氣,肅禮下拜:「臣,多謝陛下援手。」

  他虛張的手向前微揚,似乎仍想將我抓住,但卻又收了回去,很快的籠回袖中,負在背後。然後,他也退開了兩步。

  阿弟背上的荊佩和林環也跳了下來,落後我幾步,恰到好處的朗聲下拜:「臣荊佩、林環叩見陛下!」

  「免禮,妳們此去辛苦,朕知道了。」

  幾句君前應對,落後他幾步的侍衛和近臣也已追近,為首者正是越嶲郡太守徐恪。他翻身下馬,走近前來,皺眉掃了我和荊、林一眼,再看齊略,面色甚是不愉,拱手示禮,慨然諫言:「軍中雖不計繁禮,但陛下萬乘之尊,回鑾不可無人隨侍,怎能突然縱騎狂奔,不惜己身安危,復置臣屬於失職無禮之地?」

  齊略轉身,向眾臣工近侍走去,肅然道:「是朕任性,卿言有理。」

  天子從諫,便侍衛近臣擁上前來,重整儀仗,擺開軍禮簡化的鹵薄。我和荊、林二人著裝怪異,身份不明,被遠遠的隔開。

  我站在旁邊,來往的人,紛擾的事,都未再留心,只在垂手肅立,恪盡臣儀。待他重回馬上,轉駕回鑾,才稍稍抬頭,聽到身後荊佩在問:「雲郎中,我們怎麼辦?」

  她開口問我,我這才想起一件事來,霍地轉頭,問道:「妳們不是羽林軍良醫所的女醫,那是什麼人?」

  荊佩張口結舌,支吾好一會兒也沒說出什麼話來。反而是林環踏前一步,欠身一禮道:「雲郎中,我與佩兒不是羽林軍的女醫,但真實身份不得上命不便洩露,還請您包涵一二。」

  互托生死的同伴對自己隱瞞了真實身份,誰能心中毫無芥蒂?只是她們的身份不僅是女醫,我早有預料,卻也不感到意外:「妳們既然奉有上命,那便罷了。」

  荊佩見我不追究了,便問剛才喝斥我們的羽林郎:「我們剛才在山上的時候,明明看見軍隊已經走遠了,怎麼你們還落在後面?陛下又怎麼突然來了這裡?」

  那羽林郎回答:「本來御駕是已經向前走了,預計在山彝駐蹕。可不知何故,在將到山彝時,卻又傳來軍令,後隊為前隊,前隊殿後,後退三十里,聖駕今夜在大姚駐蹕。我們是前隊的斥侯,剛才看到這山谷裡有驚鳥飛出,以為有敵人埋伏,才來探路的。只是想不到……妳們竟真的是陛下近臣。」

  他說著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轉動,再看看阿弟,一臉驚詫。我將頭上戴的草冠取下來遞給他:「這是用避蟲驅蛇的草藥編成的,戴著它既能防曬,又能避蟲,最是實用。而且斥侯有時需要潛伏,頂個草冠躲在灌木從裡也不易被敵人發現,你拿去吧。」

  「咦?」

  那羽林郎既疑又喜,斥侯都是軍中偵查地形情勢的,腦子靈活,對自己不懂的事接受度遠比其它人高。我給的那草冠他雖然不識藥性,但到了手卻不再推辭,道了聲謝,果然將那草冠戴著,自領隊偵查去了。

  荊佩看了我一眼,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雲郎中,我們是不是去尋聖駕駐蹕之處?」

  我心一緊,面部卻不肯多動,淡道:「那是當然,難不成妳還想多做幾天野人?」

  荊佩乾笑兩聲,不答話了。因怕乘象會引起誤會,三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裳,便向剛才聖駕來處徒步而行。走了三四里路,才正式踏進駐軍之處,此時軍營已經立了起來,營衛顯然得到了通知,問過姓名,便放我們入了營寨。

  隨聖駕的三軍都是精銳中的精銳,這臨時歇腳的行營也法度森嚴,井然有序。只是他們顯然還沒有歷過正式的戰陣,殺氣雖重,還欠了一分凌厲,少了譚吉所領的那五十名虎賁衛的惡戾外露之風。

  穿過前營,便到了中軍駐紮的大姚鎮,遠遠地便看見有幾名不著戎裝的阿監站在街前,待到近前,赫然便是隨侍在天子身邊的中常侍陳全。

  陳全帶著幾名阿監給我和荊、林二人送來了幾套衣裳,傳天子口喻嘉獎,賜我們住在鎮上的一家富戶家中,令我們明日隨軍南行。

  三人謝過天恩,便依言入住。那富戶姓陶,本是漢人,因常在滇境行商倒賣絲綢等物,與山彝部落頭領交好,便在此置業,以為別苑,前後共有七進。

  後院奉為天子駐蹕行宮,前院卻由陶家人和我們三個奉命住進來的女子住。陶家的主事已經得了迎我們入住的消息,早早的候在了門前,兩廂一打照面,都是既吃驚又好笑,原來陶家那名叫陶萌的主事卻是我們去易門治瘟疫時治好的漢商之一。

  彼此既是熟人,便沒那麼拘謹,官面禮儀一過,陶萌便笑著給我們重新見禮,笑道:「原來朝廷要我接待的貴客竟是雲郎中和兩位女醫,慚愧!那日裡小的本來準備再送一批藥材往易門的,怎奈巫教和王庭突然打起來了,境內大亂,道路不通,沒能成行,還請雲郎中見諒。」

  我欠身還禮:「陶掌櫃已經給易門送過兩次藥材,活人無數,雲遲感激不盡。漫說我再請送藥之言陶掌櫃未曾應允,便是允了,國家動亂,道路不通也不是個人之力能抗的,雲遲豈敢強詞責難。」

  陶萌連連擺手,嘆息不已:「話不是這麼說的,雲郎中,我也是被瘟疫困苦過的人,哪能不知道無藥可醫的苦?第三批藥我雖然嘴裡沒有答應,但其實心裡已經想過要答應了。只是需要家兄另行從中原給我調過來,所以便耽擱了一下,以至後來無法送藥。」

  兩人各說別後事情,陶萌聽我說起滇境這次的瘟疫極有可能隨著戰爭在全境流傳,又驚又怕又憂。

  這個時代的商人極講信義,憂患意識又強,於逐利之外別有一股情義,陶萌既知這個消息,當即派人聯絡相熟的同行,準備囤積防治瘟疫的藥材,一則逐利,二則濟民。

  我也知防治瘟疫是宜早不宜遲的事,不管朝廷有沒有準備,幫助陶家準備藥材,代為籌謀都是有利無害的事,當下便代他擬定貨單,說完以後又有些擔心:「陶公,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可不能借這先機勒人家脖子。」

  陶萌正色道:「雲郎中說的是哪裡話,我陶家豈是那種靠發死人財的背時人家?這輕重緩急我分得清的,我可以答應妳,這次商事,陶家如果搶了先機,取利絕不超過二成。」

  藥材生意利重,少的都有三四成之利,陶萌答應取利不過二成,那是極難得了。

  陶家給我安排的棲月水榭,錦被綿軟,涼風宜人,榭前池中荷香入帷,最好催夢。我連日奔波,乍得這樣一個好睡處,頓覺睡比吃重要,推了陶萌的夜宴,草草吃過晚飯,早早洗漱,天一擦黑立即上床睡覺。

  一覺好眠,半夜口渴肚餓的醒來,本想起身倒杯水喝,不料腦袋昏沉沉的,最初一掙竟沒起來。我再作勢起身,腦袋卻嗡嗡的有些發昏,趕緊揚聲叫人。

  陶萌撥了個丫頭給我候夜,聽我叫喚,便進來問我何事。我示意她靠近前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察覺自己體溫高升,不禁暗暗叫苦,忙讓她把我的醫箱拿來,搜出僅剩的兩粒退燒藥吃了。

  「我肚子餓,可否勞妳們替我去廚下討碗米粥?」

  長期處於緊張狀態下的人,一旦鬆懈就容易生病。我正是犯了這個毛病,幸好發現得早,諒來也不會轉成大病。

  去討粥的丫頭久候不至,退燒藥的藥力散開,我又復沉沉的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覺有人將我連被子抱起,在背後墊了蘆絮靠枕,將頭抬高,然後便聞到一股核桃雞丁粥的香氣。

  我懶洋洋的不想睜眼,聞著那粥香靠近,便張開嘴巴,等著人餵——睡在綿軟芳香的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吃核桃雞丁粥就有人吹得溫度適宜了,再一勺一勺的餵,這可不是我在深山老林裡靠著阿弟做的美夢?

  這到底是不是夢啊?

  米粥軟滑,鹹甜適中,芳香沁肺,我聽到調羹碰了碗底的聲音,心裡猶感不足,漫聲道:「還要。」

  「嗤——」

  頭頂傳來一聲隱忍但沒能忍住的輕笑,這聲音似乎有些不對!我心裡微驚,便想睜眼看看是誰在身邊。但眼睛尚在半開,便有一隻手遮了過來,捂住我的眼睛。

  我不動了,那隻手也沒動,好一會兒,才聽到一聲輕嘆:「別睜眼,妳就當這是陪我做場夢吧!」

  原來這是場夢,只是這夢到底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心一顫,低喃:「這本就是一場夢……」

  臉上覆著的手移開,耳朵卻聽到他離開床榻,打開溫壺重新給我添了碗粥,又坐回來餵我。我含著粥,突然覺得其中又多了兩樣味道,有些吃不出粥的原味了。

  「不想吃了?」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前些天我在山林裡做夢時,夢到吃核桃雞丁粥,今天果然就在吃……這世間,果然有夢想成真這回事。」

  他靜了靜,低聲道:「所謂夢想成真,也不過是多用些心而已。」

  用心……這世間,最難得的,是有人對妳用心;這世間最可怕的,其實也是有人對妳太過用心。

  我笑了笑,卻覺得此刻喜怒都已無餘力。喝完了粥,他端了鹽水過來讓我漱口,再扶我躺下,裹緊被子發汗。我昏昏沉沉的躺著,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替我驅蚊拭汗,手法生疏無比,卻小心翼翼。

  這樣的人啊,到底讓我愛好,還是恨好?忘記了好,還是記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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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5: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傳聲

  次日醒來,水榭裡空寂無人,連同溫壺粥碗,俱無蹤影,連那拭汗的濕巾,都不復見。只有紗幔絹帷,在晨風裡偶然輕輕一動。

  榭外數聲鳥鳴,卻是陶家養的一隻黃鶯正在架上吃食,蓮池裡菡萏盛開,圓葉上露珠滾動,在初晨陽光裡絢爛異常。

  昨夜,夢耶,非耶?都已化為朝霧晨嵐,遠去無蹤。

  我呆了一陣才起身梳洗,換去昨夜發汗穿的寢衣,穿上榻側屏風上給我準備的衣裳。身上的病已經去了,但身心卻還是有些發懶。

  荊佩進來邀我去吃早膳的時候,我還在慢騰騰的翻著物件,她奇怪的問:「雲郎中,妳一早在找什麼東西?」

  「我常佩的那對桃符不見了,奇怪,我昨夜明明是將它放在妝台之前了的。」

  「那桃符雖然別緻,但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算有人要偷也輪不到它,妳是不是記錯放的地方了?」

  「我放東西的時候還沒發燒呢,怎麼可能記錯……」

  我心念一動,走回榻前,翻開被衾枕頭細看,那桃符果然正壓在枕頭底下。我愣了一下,將桃符取出,撫著上面的「百邪辟易」「清健長安」幾字,沉吟良久,才照舊佩了。

  吃過早餐,我便去餵阿弟,荊佩和林環亦步亦趨的跟著我。我本來她們的另外的身份不是十分介意,但吃過昨夜那碗粥,再跟她們相處便十分不自在,忍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妳們現在應該是另有要職吧,還跟著我幹嘛?」

  荊佩笑咪咪的看著我,回答:「我們現在想跟妳把醫術學精一些,以後真的當個醫生啊!雲郎中,妳不會不肯吧?」

  「是不肯。」我乾脆俐落的回答:「我只要一想到有人連我做夢想吃什麼東西,都告訴別人,就覺得自己像個被擺在透明的神龕裡的祭品,沒有半點隱私,實在沒有教人的心情。」

  荊佩被我刺了這麼一句也不禁說不出話來。我拿著嫩葉逗著阿弟,不再理睬她們。好一會兒,才聽到林環開口道:「雲郎中,昨夜妳想吃粥,是我做的主張,與佩兒無關。而且我們其實並沒有將妳所有的事,都告訴……請妳別誤會。」

  「就算撇開這件事,別的誤會還存在嗎?」我心中也不知是惱是怒,嘆了口氣:「其實我在南滇,多賴妳們保護,我本應心存感激。但一想到妳們暗裡對我存著監視之意,我就覺得這大半年相處裡的過命交情,實在不知應該算是什麼滋味……」

  兩人默不作聲,但也沒有離開,許久,荊佩才道:「雲郎中,我們在妳身邊這大半年,確實對妳別有用心。妳惱我們理所當然,只是……請妳不要遷怒陛……他。每個人在有了心上人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想保護對方,也想弄清楚對方喜歡什麼,厭惡什麼,跟什麼人交往,在做什麼事。只不過他由於身份的原因,有足夠的力量,能做得比別人都徹底而已。」

  果然如此!

  我倚著象欄,吐了口氣,擺手道:「我不怪妳們,我也不怪他……只是,當事情的真相揭開以後,我很難再用平常心,毫無芥蒂的和妳們相處。」

  阿弟吃飽了便用鼻子翕來翕去的玩鬧,只是平常陪牠的三人都各有心思,鬧不起來。林環從象鼻裡取回鬢邊插的絹花,低聲道:「雲郎中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這便離開,回去覆命。」

  「我……」我頓了一頓,微笑道:「其實,在不知道真相以前,跟妳們共事的大半年時間,我很愉快。妳們是很能幹,很可親可敬的助手,也是能夠將性命交托的朋友。」

  荊林二人怔了怔,才一齊回應:「多謝雲郎中誇讚。」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離別是必然結果。不料荊佩告辭以後,突然又跑了回來,問道:「雲郎中,妳說一個人的聲音最遠能傳出多遠?」

  她這問題莫名其妙,但看她的表情認真,便仔細想了一想,算了一算,回答:「在沒有擴音設備的條件下,最大聲也就能傳出直線三百步。」

  荊佩點了點頭,又問道:「雲郎中,妳相信嗎?有人在隔了三十多里遠的地方,竟然聽到了心上人在山上的一聲歡呼!」

  我目瞪口呆!

  荊佩看著我,指指心口,大聲說:「我相信那人在三十里外聽到心上人的一聲歡呼,並不是耳朵聽到了,而是他用心聽到的!因為他時時刻刻,心心念念都掛著那個人,所以冥冥中他對那人便有一種由心而生的感應!他感應到對方的危險,因此不辭萬里轉道南來;他感應到對方的歡喜,因此……」

  「住口!」

  我足下一個不穩,幾乎被她幾句話衝得坐倒在地,只覺得心都在發顫:「妳胡扯!」

  荊佩揚眉,抗聲道:「我沒有!」

  我喘了幾口氣,抓住欄桿狠狠的瞪著她,咬牙切齒的說:「荊佩,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妳既是他的親衛,難道竟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這個道理我懂,我只是看不過眼!」荊佩瞪著我,分毫不讓,昂然道:「我承認妳有不同於深宮女子的魅力,不同於名門淑媛的性情,不同於鄉野村姑的風采,確確實實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女子!但妳實在配不上他!因為他已經在自己身份所能為之處,極盡力量保護妳,關心妳,喜歡妳,而妳卻沒有盡力回報!」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窒得生痛,喉嚨火辣辣的似乎想噴火,但辯駁的話到嘴邊,卻變成反覆的一句:「妳懂什麼?妳懂什麼?妳什麼都不懂!」

  「我是什麼都不懂,可我會看!」荊佩還想說什麼,卻被聽到聲音跑回來阻攔的林環捂住了嘴往後拖。荊佩咿咿唔唔的叫嚷,林環卻一迭聲道歉:「雲郎中,對不起,荊佩不解情事,胡言亂語,妳莫放在心上。」

  荊佩不是不解情事,而是她站的立場與我不同,所以切入點不同而已。

  我想再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得擺手示意她們離開,我實在不想再在這樣的問題上糾纏下去了。

  負擔這段感情本身就已經夠累,我實在不想再多是非。

  荊林二人離去後,我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似乎才好的病又發作了,全身都不舒服,只得背靠廊柱,扶頭喘息。

  阿弟不懂人類的這些複雜情緒,但卻能感覺到我此時的落寞,鼻子一捲,將我托了起來。這是牠逗人時的一種嬉戲方式,我猝不及防,又氣又惱,連聲喝斥,讓牠將我放下。阿弟將我放下,顯然並不明白我為何不與牠嬉鬧,有些煩躁的甩著鼻子。

  我安撫的拍拍牠的鼻子,心中黯然,嘆道:「阿弟,咱們出去玩,不悶在這憋氣的地方。」

  我本來以這大姚是天子臨時駐蹕,今天聖駕應該南移,不料外出一看,整個大姚鎮不止沒有天子起駕的跡象,戒備竟比昨天還要森嚴。

  我牽著阿弟出來,守在陶家門口的一隊羽林郎本待阻止,卻遇上了正從後院出來的越嶲太守徐恪:「別攔她,讓她領著這象隨意走走,省得沒見過象的兄弟們南去以後把象當成怪物,惹人笑話。」

  我聽到徐恪這話心念一動,見他替我出言後便想走,忙道:「徐明公請留步!」

  徐恪停步問道:「雲郎中有事?」

  我指指阿弟,低聲問:「徐明公剛才提到象……當初明公打下越嶲的時候,可與巫教和王庭的象兵交鋒沒有?」

  徐恪聞言皺眉,看了我一眼,不答反問:「雲郎中久在南疆,可知象兵長短?」

  「略有所知。」我答了一句,問道:「我在南疆民間行走凡有所得,都報與了周節使,朝廷應該收到了諜報吧?」

  徐恪微微搖頭,長嘆一聲:「南疆大亂,自兩個月前諜報就難以傳遞,多有遺失。周節使和衛令故後,更是完全斷絕了消息來往。」

  我想到陷在王城裡的黃精和白芍,以及使領館眾人,經常來往的那些漢商、藝伎,心中焦慮。雖然明知探聽軍情不該,還是忍不住問:「我軍前鋒到了哪裡?使領館的現況怎樣?」

  徐恪跳過了前面的一個問題,卻回答了後面的:「使領館安然無恙,內中人員亡者二十一人,傷者一百七十人,滇國王城早已被期門衛和虎賁衛拿下了。」

  使領館除我領出去的人以外大約還有四百人,這樣的傷亡說起來算是慘重,但在大亂之中這樣的資料又算十分可喜。我聽到這消息,無法確定傷亡者姓名,心裡七上八下,脫口道:「徐明公,今天可有南下的輜重隊?我想隨隊南下!」

  「不可。」

  「這是何故?」

  徐恪皺眉道:「此中緣故涉及軍機,我不便多言。妳且在大姚安住,待我將手中事務整清之後,再決定妳的去留,如何?」

  我知此時正處於軍事狀態,不可任性,聽他把話說得明白,便點頭道謝:「如此多謝明公費心。」

  徐恪走後,我牽著阿弟在鎮上散步。由於天子駐蹕,鎮上已經戒嚴,雖然不至於家家關門閉戶,但街衢上卻沒有多少行人,即便是必須外出的,也貼著牆根低著頭走得飛快,似乎恨不得將自己隱形才好。整條街上,除了巡邏的衛士和來往的文吏,就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走得悠閒適意。

  這鎮上由於陶家設有別苑,南來北往的漢商多好在此歇腳,漢化極深,商事興盛,各種店鋪此時雖然都只敢開半邊門,但看進去裡面的貨物也不少。我走走停停,本想尋消息靈通的漢商探聽一些王城近期的消息,但鎮上戒嚴,就是最嘴快的人也不敢多言,半天下來一無所得。

  我怏怏的回到陶家,剛吃過午飯,便聽到一名羽林校尉求見,問明來意,卻是來借阿弟的。我料他們借阿弟是想測象兵的攻擊力的,道:「借給你們也行,但只測牠的衝擊力,破壞力,本身的力量,絕不可以用武器攻擊牠,試牠的生命力。」

  那校尉面上一窘,顯然他們正是打算拿阿弟來試武器的威力的。我心中一怒,橫眉道:「想拿阿弟試刀,你們想都別想!」

  那校尉說我不通,只得離開。過了會兒羽林中郎將呂純親自來借象,我聽他軟磨硬壓,就是想把阿弟借出去做實驗,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什麼叫借一頭畜生而已?阿弟送我北歸,一路上也不知多少次救了我的性命,我要是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回護,那還算是人嗎?」

  雙方話不投機,呂純悻悻而去,居然轉個身就去請了中常侍陳全過來。我看到陳全過來,大吃一驚,心中惱怒,臉上便沒了好臉色。

  陳全沖我微一點頭,道:「雲郎中不必擔憂,陛下傳妳帶象,只測象的衝擊力和其本身之力,絕不傷牠性命。」

  我這才鬆了口氣,領了阿弟去中軍校場,給牠披上甲胄,讓牠去衝擊校場上佈置的拒馬陣。阿弟個頭龐大,跑起來震得整個校場都顫動,校場上擺的拒馬陣牠踏碎了五層才衝勢稍緩,陣後擺著的戰車被牠一鼻捲起,摔得粉碎。

  圍觀的眾將士見牠這等蠻力都不禁失色,呂純問道:「雲郎中,南滇所有象兵乘的大象都有這麼大的力氣嗎?」

  「就算不如阿弟,那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阿弟現在根本沒盡力,假如是戰場上,一群象發起狂來的力量比現在強五倍都不止。」

  我將阿弟身上的甲胄取下,查看牠身上的傷勢:「不過南滇鐵器少,連武器都還是青銅打造。大象身上不可能披這麼精良的甲胄,牠們應該披的是藤甲……南滇的藤甲是由山上一種俗稱縛虎藤的藤條製成的,堅韌程度不輸鐵甲,輕便比鐵甲更勝。只是有個致命的缺點,它是用桐油浸製加韌的……」

  呂純大喜:「火攻!」

  陳全見測試象力結束,便揮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走,我有些疑惑,問道:「常侍還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是越嶲太守徐明公說妳是目前最熟悉滇境情報的人,很有判明形勢,決斷進退的能力,建議陛下中軍議事時准妳列席,陛下已經允了。」

  我失聲驚問:「什麼?」

  「雲郎中成為我朝首位與聞軍事的女醫官,得已列席中軍議帳,日後前程遠大,不輸與鬚眉男兒,可喜可賀。」

  他嘴裡說著恭喜,面上卻殊無喜意。

  我心裡也沒有喜意,但面上卻微笑道:「多謝常侍美言。」

  陳全揮手摒退身邊的人,確定無人聽我們說話以後,才面色鐵青的問:「雲郎中,某家有一事問妳,這份殊榮,是妳確有其能得到的,還是妳挾邀君寵強要的?」

  我心中不悅,冷然道:「常侍將陛下當成了昏庸之主,把我看成了狐媚之妖了?」

  「陛下當然不會是昏庸之主,但雲郎中是否有惑國亂政之心,這卻要問妳自己了。」

  陳全毫不客氣的話氣得面上發燒,怒道:「我若有惑國亂政之心,我會希罕跑到這蠻荒之地來與聞軍政?簡直不可理喻!」

  「人心難測,不可理喻之處多的是!」

  我被氣得發笑,怒道:「你既信任陛下不是昏庸之主,就應該明白,他不會做拿軍政大事來邀人一笑蠢事。會有這樣的決定,必是因為我確實於事有益,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陳全一時無語,我知他確實對齊略一片忠心,總想看著天子成為空前的英君明主,雖然氣他胡亂猜疑我,但生氣過後,卻也不放在心上,見他不說話,便壓了氣告辭。

  陳全卻不道別,依然和我一起徐步而行,走了一段路,突然問道:「雲郎中,妳還記得當初妳退還鏡奩時的理由嗎?」

  時間已經那麼久了,我怎麼可能記得當時說了什麼話,陳全道:「是妳希望陛下能夠成為英明的君主,為此而請他克制私欲,遵守規矩。」

  我點頭,陳全又道:「然而一個英明的君主,不僅其自身應該儘量克制私欲,其所愛者也該賢慧通達,儘量克制私欲——這其中的道理,雲郎中可明白?」

  我怔了怔,吐了口氣,回答:「我明白。」

  陳全直視著我,臉上的皺紋都繃直了,肅容問道:「雲郎中肯克制自己的私欲嗎?」

  「我並非……」

  「是與不是,雲郎中心中有數。」陳全站直了因常在君前應對,時時躬身而顯得有些佝僂的身軀:「雲郎中,我為天子家奴,侍奉天子及其親愛者理當盡力全忠。但若有一日,天子所親愛者成了禍國奸佞,累陛下輕身涉險,某家可容不得。」

  我怔了怔,陳全緩緩的說:「雲郎中,妳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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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6: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平南

  我得徐恪推薦,可以與聞軍事,這才明白聖駕遲滯大姚的緣故:御駕親征時,以期門衛和虎賁衛集結兩千越嶲郡兵,直掃王庭。王庭以北諸部落盡皆降伏,但不知何故,昨夜山彝突然出現一隊象兵,將山彝所駐郡兵軍營攻陷。

  假如天子昨夜沒有退回大姚駐蹕,郡兵有天子近衛的五千羽林郎和龍驤衛幫助,山彝未必會被攻破;但反過來說,假如天子昨夜照原計劃駐蹕山彝,聖駕被襲,那是肯定得過於失的。

  山彝如果不能奪回來,漢庭與已經進入了南滇腹地的大軍的直接聯繫就要受阻,徐恪一面加派郡兵拱衛大姚,一面設法破敵,因為軍情一時轉不過來,才有今天一天的平靜。

  不過這平靜只是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時的安撫之計,只要查清敵方虛實,羽林軍出動迎敵奪寨是必然的事。

  夜間中軍升帳議事,我敬陪末席,靜靜的聽著一眾將軍發的議論,直到徐恪點名發問,才回答:「這位領象兵作戰的人,應該是巫教神廟的第二祭司彝彝。」

  徐恪皺眉道:「滇國王庭與巫教爭權時大打出手,據聞四名大祭司先後遇刺,妳確定彝彝活著?」

  「我在北歸之前遇到了彝彝的弟子,知道她們師徒在王庭和巫教混戰的時候,曾經試圖和解,和解不成,弟子被流放去了東枝,老師則退隱。彝彝正是山彝部落出身的蠱術高手,她在故鄉出現組織象兵,那是常理。」

  滇國的巫教和王庭的情勢糜爛至極,大約現在還能從內鬥的泥沼裡抽身而出,組織力量抵抗漢軍的,也就剩下自動退隱實力未損的彝彝。

  「彝彝因為主張教派革新屢受排擠,嫡系不多,我料她手下象兵不會超過五百。除了大象以外,她還有訓養虎豹蛇蟲之法,只是這些東西野性難制,能實際控制的數目有限,當成奇兵嚇嚇人可以,實戰的用處不大。」

  「彝彝的弟子是哪個?」

  「是先帝朝的羌良人。」我把這話說完,極力制止自己向正中的尊位上看,平靜的說:「羌良人被流放時在巫教神壇前發過不能違背的重誓,不會再回來。所以她沒有威脅,不會出現在彝彝軍中,計算兵力不必將她計算進去。」

  「彝彝的性情怎樣?她用兵的特點怎樣?」

  「此人極能隱忍,也因為太能忍了,所以性格就變得優柔寡斷。她在巫教內爭時做事就有謹慎有餘進取不餘的毛病,少了殺伐之氣,用兵想必也改不了這毛病。」

  一番問答,幾名對我的身份不認同的將軍此時面色稍霽,肯把目光往我這裡轉一轉了,有人便問:「妳既然熟知彝彝的性情,於此戰有什麼看法?」

  我聽到有人問計,不禁苦笑,看了羽林中郎將呂純一眼,回答:「我只知採集情報,呈上供各位將軍明悉敵情,該如何用兵佈陣,卻是一無所知。如果陛下定計揮師南下,強取山彝,我有驅蛇避蟲之方,能使三軍將士少受蛇蟲之害;其二,巫教有詛咒巫法,我可以給將士用藥,使其不為巫魘所苦。」

  齊略一擺手,平聲道:「妳能使將領知道敵人的長短,用藥削弱敵人所長,這已經足夠,至於如何行軍打戰,那是將軍們的事。山彝彈丸之地,此時雖然制要,終究只是手足之癬,指日可下。朕所謀者,為滇境全域,妳過來——」

  他指指壁上掛著的滇境全輿圖,示意我上前指圖說明滇境的藏兵藏糧、大部落聚集等軍事要地。我依命行事,執了竹鞭站到地圖前,對帳內眾將軍略一欠身示意,開始講述自己所知的滇境布兵虛實以及路途、風土人情等情報。

  使領館在滇國的用處就是收集其國內所有情報。因我與商人接近得多,以商人行商收集各地滇境各地駐防情況是我提出來的,周平對我十分看重,經常讓我參與情報的系統性整理,所以使領館得到的情報我大多數都知道。此時正好將因為周平死亡而斷鏈脫節的情報,再次系統的補充起來,由單調的平面變成立體式的全域觀。

  滇國有民三百餘萬,巫教和王庭的總兵力號稱有三十萬,而天子御駕親征的兵力連上徐恪的郡兵總共也才兩萬。從士兵的人數上講,這是絕對的劣勢,所以眾將軍表面上對滇國的兵力不屑一顧,但實際上卻十分忌憚,對情報看重得很。

  他們肯問,我自然詳盡的解答,也虧我記憶力不錯,只要刻意去記的東西三五年裡都不會忘記,料想與實際情況相對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如此一來,用的時間便久了,中軍刁斗報亥時七刻,他們的問題依然沒完沒了。陳全領著內侍奉上夜宵湯水,我端過來隨意抿了一口,滿嘴發苦,卻不是肉湯,而是我早晨給自己開的藥方煎出來藥。

  毫無準備的吃到一口苦藥,我差點沒吐出來,忍了一忍才咽了下去。陳全手腳快,趕緊遞過小半碗蜜水,給我沖去苦味。

  我點頭示過謝意,目光卻終於忍不住往旁邊的尊位上溜了一眼。齊略與徐恪對席而坐,正在喝湯吃餅,眼睛卻在看剛才幕僚做的會議記錄。

  我收回目光,膝席坐在滇境全輿圖前,看著上面的線條,心裡暗暗挑毛病:軍事地圖實在太簡陋了,連水文記錄都不詳細,要將它立體化,變成軍事實用,實在是件很考慮將領的推演能力的事,難怪人都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耳旁傳來衣袂摩挲之聲,卻是齊略也棄案走到了滇境輿圖前,我抬頭,他低頭,目光交錯,一剎間彷彿軍帳中眾將領一面吃夜宵,一面大聲討論軍情的嘈雜聲和內侍文吏來往的人影,都已遠離,只看到對方的近在咫尺。

  他靜靜的坐下,低聲道:「妳身體不適,不必硬撐。」

  我微笑回答:「我是醫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南滇之戰對他的意義。太后放他巡邊犒軍,是為他日後執掌軍政做準備。但要在軍中建立威信,絕不僅是犒軍一事就能做到的。

  他從北疆大營折而西行,撫慰西疆大營將士,如果僅是犒軍巡邊的話,他走遍西疆大營就可以回鑾了。但他沒有回長安,而是折而南行,取道越嶲,直入滇境。

  聖駕南巡是看到南滇生亂,想趁火打劫替自己累些軍功名聲,為日後掌軍做準備也好;是為了他一時頭腦發熱,行事不當也好;總之,南滇之戰,他只能贏,不能輸!

  在風雲變幻的政局中,我不知道自己能幫他做什麼,但目前我能力所及的事,我卻要盡力做到最好。

  短短的兩句話說完,帳內各人也吃飽喝足,重新開始議事。軍中禮儀簡單,君王與將領聯席而坐是平常事,我與他在這種情境下坐近一些,倒也不會有人胡亂猜疑,多生是非。

  一夜事繁,待到聖命令我退席,已是寅時。出得中軍大帳,外面月朗星疏,霧重結露,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微微瑟縮。

  「雲郎中。」身後的傳來陳全的低喚,他托了件衣裳過來,面色複雜的請我加衣。我略微遲疑,才伸手接過那件紅裡披風,繫在身上,接了阿弟,自回陶家歇息。

  是夜聖駕宿於中軍,與諸將商議定計,次日便以羽林軍為主力,強取山彝。

  山彝在群山環抱之中,總體地勢就像一隻葫蘆谷,這是一受攻擊就難尋退路的地形。當初齊略突然回撤數十里,在大姚駐蹕,這不利的地勢也是考慮過的因素之一。

  羽林中郎將呂純先派兵堵截葫蘆谷兩端,然後誘彝彝發動象兵出擊,生演了一齣火燒藤甲兵、象的劇碼。被火所燒的象兵倒退回谷,不受控制,衝垮了山彝諸部落聯盟的本陣。

  呂純心狠手辣,以山彝降而復叛,難於信任為由,在整個葫蘆谷內縱火,將連綿數十里的山盡數燒了。山彝諸部落的生民千不存一,竟有幾個村寨族無遺種,近三萬人的部落聯盟,最後存活的人只有一百多人,彝彝被燒成了灰燼。諸降鎮聞得山彝慘況,盡皆膽寒。

  火燒了兩天,才被大雨撲滅。

  我又驚又怒,又無可奈何,雖知這軍事行動實在不是自己的能影響的,但對下滅絕之令的呂純卻十分惱恨——打戰沒有不死人的,但屠寨燒山卻不是必要。就算威懾,也不應該將事辦得這麼絕。

  這個人,只要他口頭微微一鬆,都不會出現這麼慘重的死亡。

  呂純破敵有功,坐在馬上是興高采烈,得意洋洋,大聲誇口:「滇國所謂的精兵,比起我漢軍精銳而言,是完全不懂行伍、不通戰事、不諳兵法的烏合之眾。單以戰鬥力而言,五百對五萬,我朝都能完勝。」

  徐恪看不得他趾高氣揚的樣子,接口反駁:「你這次出戰,一是仗了後方籌謀妥當,二是遇到的敵方統軍者並非將帥之才,又取了地利之便,才一競全功。山彝以南地理氣候與之前又有差異,如果再次與敵交戰,你有沒有考慮這二者?我朝正規軍多是北人,練兵多在龍首平原,戰法針對平原廝殺,有無擅於山林作戰的?」

  兩人爭執不休,齊略揮手止住二人的爭執,道:「呂愛卿初戰告捷,便有驕矜之心,此為兵家大忌,斷不可長。徐愛卿說的是穩重治軍之道,言而成理,不過名將鐵軍,都是打出來的。此次對南滇用兵,要的只是南軍的自信好戰之心,就是輸上幾仗也不要緊。」

  徐恪不滿的說:「陛下此言,恐會助長軍隊驕矜傲慢之心,並非治軍之言。」

  齊略微微一笑,朗聲道:「徐愛卿,朕要的軍隊,是能夠得勝而不驕矜,失敗而不氣餒,百戰不摧,百折不回的悍練之軍——朕既然要這樣的軍隊,就該給他們歷練的機會。」

  他說著用馬鞭遙指呂純,對身邊擁著的眾將領笑駡:「朕雖然准許你們練兵,但如果對南滇這種兵甲不良,軍心不穩的烏合之眾,你們也輸得太多,那可不用朕罰,定給呂純這小子狂言羞死。」

  諸將大笑,暗裡都有爭功競雄之心,鬥志昂揚,大有尋敵與戰立功之意。

  我是醫生,見慣了生死,若說我對死人有多大顧忌,那是矯情;但我同樣也受生命貴重的理念澆灌,若說我能對死人毫無顧忌,那也是假的。聽到這種殺氣騰騰的話題,心裡暗暗叫苦:軍隊一經血火洗禮,其暴戾就難以消退,越殺越想殺。況且齊略擺明是拿南滇來練兵,殺孽只怕會造得更深。

  我對羌良人許過諾言的。

  就算不為當初的諾言,我又怎能對與種族滅絕類似的情形視而不見?

  眾將的話題已經轉到了如何鎮壓滇民上去,果然大多數人都贊成以殺戮威嚇降服。只有徐恪出言反對:「對滇理當征撫並重,摧城屠寨之事可一豈可再?臣以為,大戰之後,陛下對南疆應當多示恩寵,溫婉籠絡。」

  我見徐恪勢單力薄,生恐齊略不聽他的建議,忙道:「臣附議。」

  我這些天雖然與聞軍事,但除了整理情報做為參謀以外,絕少有自己的意見,今天突然出聲支援徐恪的主張,頓時人人側目。

  呂純這兩天受了我不少冷眼,也知我必是對他殺人不滿。只是他這等殺性極重的人,於旁人的看法卻不看重,我對他再不待見,他也沒拿我當回事,依然笑面相對:「雲郎中到底是女子,心軟得很。」

  我瞪了他一眼:「這跟我是不是女子沒關係,而是我以為從國家的整體實力提升來說,我朝治下人口太少。本來人口就少,為何還要自損人口?這不符合國家的整體長遠利益。」

  「如果他們是我朝子民,殺之自然可惜。可惜他們懷有二心,卻還不算我朝子民。」

  「等朝廷統治南疆一兩年後,他們真心臣服了,自然就是我朝子民。」

  「統治一兩年他們會真心臣服?我看他們會一兩年後恢復元氣,揭竿作亂。」

  「人心向安,像南疆這種缺少雄材的地方,普通百姓哪有放著太平日子不過,定要打戰的。況且我相信我朝治下的南滇,將比王室和巫教治下富足安寧,讓他們很快接受新主帶來的變革。」

  我說著向徐恪看了一眼,道:「徐明公治理越嶲,也是有征有撫,不過年餘,就將境內的人民治理得服服帖帖,地方井然有序,可見這是有前例可循的,我們大可以依循前例。」

  徐恪此時也轉過頭來,見我對他大是推崇,冷峻的臉上也不禁微有笑意:「妳對我治理越嶲的手段,倒是頗為信任。不過麗江以南地方,王庭對地方的統治更嚴,巫教對人心的控制更強,情式比越嶲嚴峻,我治理越嶲的手法照搬過來,也未必合適。」

  「我不僅是信服徐明公的手段,我更信任我朝的制度和我朝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王庭治理地方的政治體系不完整,不合理,與我朝先進的行政制度比不得;巫教文化對人心的控制力再強,我也不相信它敵得過我中華文化的包容力。」

  呂純嗤笑:「泛泛之談,不當實用。」

  「當不當實用,等滇國全境拿下,我們再看易門聯寨的情形就知道了。反正治理一個與中原風土人情相異的新地,本來就需要多種嘗試。如果事實證明我的主張不正確,我當然不會再強嘴。」

  齊略靜聽我們爭執,直到此時才輕咳一聲,揮手道:「朕同意徐愛卿的看法,南疆人口減損太劇於國無利,日後如果不是如山彝這種降而復叛,其族中有身份可忌者,不能信任的部落,不可採用屠寨滅族的手段。」

  眾將的高興勁頭被他這句話打得一焉,應了一聲:「是。」

  軍功其實就是殺人奪地累來的功勞,齊略既約束了他們殺人,顯然於他們累積軍功大是不利。一時眾人對提出溫和主張的徐恪和我怒目而視,大是不滿。

  齊略知眾將領的不滿,頓了頓又笑:「朕讓你們來南滇的主要目的雖是練兵,但為將者於軍事以外也該考慮文事建議,這才能有張有弛,用兵有正有奇,成為上馬能治軍,下馬能安民的能臣。」

  呂純苦著臉,叫嚷起來:「臣這輩子就只想治軍,可沒想過安民。如果讓臣一天到晚坐著案牘勞形,臣寧願到陷陣營當個小兵算了。」

  羽林郎中和龍驤衛多選士家子弟充任,這些人都是有條件讀書,家裡都盼著他們從皇帝親衛出身,日後能夠成為出為將入為相的文武全才。但希望歸希望,其中不好讀書喜好武事的人實在不少,呂純的話一出,便有許多附合之聲。

  齊略等眾人的嘈雜平息了一些,才笑駡:「就你那殺性,你想安民,朕也不忍將治下子民送給你養刀。」

  聖駕南移,內緊外馳,有誘敵之意,看諸降部有多少暗中準備再叛者。一路南下,又滅了幾個叛部。最初漢軍前鋒南下掠地,滇人還認為是己方猝不及防,讓漢軍占先機。待到準備停當的叛亂也被羽林軍、龍驤衛一一拿下,這才知道面對漢軍精銳,他們的確是不堪一戰。

  漢軍前鋒入滇時,為了保持機動性和實力,沒有分兵治理地方,直到徐恪隨駕南來,才以越嶲郡兵分駐各地,派遣文吏接收地方政務,安撫黎民。打下南滇並不難,只有真正控制了政務,才算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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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入主

  滇國王城已是唯一一個漢軍前鋒在攻破以後,分了兵將駐守的地方,聖駕原本的目的地也正是王城。不料離王城還有八十餘里,前面便來了阻止聖駕入住王城的期門衛。

  王城果然在混戰中爆發了瘟疫,期門衛和虎賁衛攻入王城立即派人全城戒嚴,不許百姓出入。漢軍主力也不敢在疫區停留,而是從使領館取得防疫的藥品以後,直接出了王城,追殺流亡的王室和巫教神廟祭司阿烏和阿詩瑪。

  聽到王城已經成了疫區,春風得意的眾將領目光齊刷刷的向我看來。卻說不清到底是對我事前料事準確的佩服,還是對我預見的瘟疫的猜疑。

  我心裡緊張,面上卻含笑:「防治瘟疫是臣本分,臣請命入城。」

  久不聽齊略的聲音,我抬起頭來,卻見他正仰望著天邊的流雲,彷彿神遊天外,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斂去笑容,平聲道:「臣在北歸之前曾經輾轉疫區三個多月,對防治瘟疫頗有心得,入城治疫正是合適。」

  「妳若僅是太醫署的郎中,派妳進城自是應當。然妳如今身在軍中,熟知南疆一應軍情庶務,乃是參襄軍務的要緊幕賓。若是妳……」

  他頓了頓,轉頭問候在旁邊的一干將領:「以這等熟知軍情要務的參襄幕賓輕涉險地,你們認為可值得?」

  眾將領一時頗顯躊躇,我微微皺眉,揚聲道:「陛下,臣於南滇軍情庶務所知者都已盡言,參襄軍務作用有限。但防治瘟疫卻是臣長處所在,正可一展身手。」

  徐恪應聲道:「臣也以為雲郎中言之成理。陛下親征滇國,開拓南疆,須以合宜之事付予合宜之人,不可因憐才而使臣屬掩長而露拙。」

  我感激看了徐恪一眼,再抬頭向他望去,懇切的說:「陛下,瘟疫之地,人心惶惶,反而容易收攏。朝廷若在此時防治瘟疫,濟民於水火,其恩德比起免黎民五年租賦亦毫不遜色。這是於國於民都有好處的事,不能不做。況且臣於戰後瘟疫的防治早有心理準備,絕非倉促應戰,若能得能吏相助,勝算是相當高的。」

  徐恪接口道:「臣請與雲郎中同行入城,收拾殘局,整頓危亂。」

  徐恪是理政的好手,如果有他幫我治疫,那是再好不過了。不過他深得齊略倚重,儼然為南疆藩籬重臣,在情況不明的時候卻不適合他也跟我一起去冒險。

  我再想反對徐恪的提議,呂純已經先開口了:「為了還沒有歸心的蠻民讓雲郎中去冒險,我都覺得不值得。要是還捎上一個徐太守,那更是萬萬不可。不是我心狠,到底那城中的人現在跟我們還是異族離心,無香火情義,便當真死絕了,也沒什麼相干。」

  徐恪大怒,喝道:「沒什麼相干?若是南疆無人,陛下親征所為何來?你道陛下經營川滇數年,要的是塊無人煙的白地嗎?」

  「就算別人跟我們不相干,使領館駐守的那些人和城中的漢人呢?如果瘟疫流播沒有有效控制,深處腹地的漢軍前鋒必然受害。」

  其實朝廷派人防治瘟疫是大勢所趨,爭執的不過是治疫派誰去合適而已。等諸人意識到天子久未出聲,一齊抬頭看他,等他決斷時,才聽到他說:「你們二人進城以後,再據實況將治疫條疏奏上來,凡於藥材人手有所請者,朕皆應允。」

  「是。」

  我領命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很平靜,但那平靜卻帶著一股灰敗的清冷。遠比他任何時候生氣怒駡,更令我心驚。

  明知局勢擇人,他剛才依然有過阻止我踏進疫區的試探。那阻止雖然因為徐恪的諫言和我的堅持而失敗,卻讓我們都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及無奈。

  情不自禁的危險,在位忠事的無奈。

  不能走錯路,不可以做錯事……然而,要用什麼樣的辦法,才能使你我將對方從心抹去,再不成為彼此的負累?

  齊略,我自對你動心以來,你就成了扎在我心頭的一根刺,烙在我靈魂裡的一個印記,碰一碰都覺得痛,摸一摸就覺得苦;我似乎未從你那裡縱情的享受過歡娛,想必你面對我亦是如此。

  這樣的痛苦負累,到底有什麼魔力讓我們明明決意放棄,卻一次又一次的碰觸禁忌?

  我在他平靜凝視的目光裡隨著徐恪離開中軍,清點一應治疫所需之物,然後開撥進城。

  我直到此時,才真正明瞭人的心臟的堅強,明明胸口已經脹得似乎要爆炸似的,但大腦卻可以清晰無比的向身體傳遞著準確冷靜的指令,不叫外人看出異樣。

  「雲郎中,妳怎麼了?」

  「沒什麼。」

  我轉頭,見看出我的異樣的人竟是荊佩與林環,既感覺意外,又覺得事在情理之中。

  她們醫術雖然不是十分精湛,但也不是庸醫,本來就是我防治瘟疫時慣用的左膀右臂,再行加入防治瘟疫的隊伍,那也理所當然。

  她們明確了身份,再不可能與我為友,但卻還能與我共事。

  王城連經戰亂,火災和瘟疫,幾成廢墟。往日那櫛鱗比次的竹樓木屋大多都已經傾敗,斷壁殘垣隨處可見。離開王城時還能看到的閒適景象,如今已盡付黃塵青煙。許多我以前面熟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觸目所及者的神情大多已經麻木,對街上來往的漢軍毫無反應。

  沒有憎恨,沒有厭惡,沒有好奇,也沒有喜歡,有的只是木然。木然的望著漢軍來去,遊魂似的在家園附近徘徊。不知是哀悼信仰的破滅,還是統治者的無能,或是對瘟疫的恐懼。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荊佩和林環一眼。她們跟我一起離開王城,如今又一起回來,心中所懷者,相差無幾,三人對視一眼,都黯然無語。

  王城的大型建築群或多或少的遭到了破壞,只有使領館當初是以要塞形式建成,自成格局,受的影響不大。成了防治瘟疫的首選基地,我強行克制著自己跑去搜尋黃精和白芍的衝動,尾隨徐恪進了使領館,諮詢一應事務。

  「明公放心,我使領館內防疫得當,並無一人染病。甚至環使領館而居的漢人和滇民,都因為得到了防治瘟疫的教導,染病的人比較少。」

  周平和使館武官都死了,館內事務便由地位最高的一名掌事書記唐方暫領,依章辦事,在滇國的內亂裡沒有建功,但也守住了使領館不失,並且盡了最大的力量庇佑漢人。他對徐恪稟報過他所知的情報以後,便轉過頭來對我歉然道:「只是在大亂之中,我們沒有護住雲郎中的製藥廠。」

  我此時探知黃精和白芍沒死,已是心中大喜,對毀了個藥廠並不在意。

  我們在前堂議事,時間一久,使領館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是天子派了人來治理瘟疫,收撫王城,外面登時人聲鼎沸,喧囂一片。我聽到門外有人在叫:「姑姑!姑姑!」,趕緊轉頭,果見黃精正在院門外探頭探腦,守門的郡兵恐他闖進來吵了我們議事,正在喝斥他快走。

  若沒有見到他,我還忍得住不去找,但此時見他就在門外大叫,我卻哪裡耐得住?匆匆對徐恪告了聲罪,便飛奔而出,抓住他問:「你身上有沒有傷?有沒有病?這些天餓著了沒有?」

  「我沒傷著,沒病,也沒餓著,我就是……就是……」

  黃精說著說著,突然哇的一聲撲在我懷裡放聲大哭:「姑姑,我就是害怕!妳不知道,巫教和王庭打戰,然後朝廷的軍隊又來和他們打,大火天天都在燒,每天都死好多人……姑姑,我怕死了!」

  他雖然精明能幹,但畢竟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又是在長安宮裡長大的,何曾見過這樣的殘酷殺場,也難怪會嚇得當著眾人便摟著我大哭。

  我拍著他的肩背,輕撫他的頭頂,柔聲道:「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以後這裡不會再打戰了,也不會再燒房子了。」

  讓他受這樣的驚嚇,其實都是我害的,若非我執意南下,他們也不會跟著來這裡。我心中酸楚,突見院門左側似有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躲著,似乎想靠近又有些不敢。

  「阿芍?你躲在那裡幹什嗎?還不過來讓姑姑看看!」

  躲著的那人卻是白芍,他聽到我叫,磨磨蹭蹭的走了過來,但卻以袖掩面,不讓我看見,聲音裡也帶著哭腔:「姑姑,我的臉燒壞了,怕嚇著妳……」

  我大吃一驚,一把扯下他的袖子,果然左邊臉上盡是血痂,肌肉虯繞,一塊巴掌大的駭人傷口橫在臉上,連他的眉眼嘴角都毀損得變了形。

  「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還有哪裡受了傷?」

  黃精見白芍過來了,也收了哭聲,抹了把眼淚,回答我的問題:「那天藥廠被人燒了,阿芍捨不得裡面的製藥器械,一心想將它們搶出來,臉被彈出來的柱子烙傷了。手腳也有燒傷,不過好了。」

  我又心痛又氣惱,想打他兩巴掌又下不去手,只得摟著他哭罵:「你這傻小子,那藥廠燒便燒了,還要你冒險去拿什麼物什?東西都是死的,就是有一千一萬件也比不得你重要,你腦子燒壞了?神經接錯了?這麼賠本的事也幹!」

  白芍本來有些哭意,但我一哭他反而不哭了,拿著衣袖給我擦眼淚:「姑姑,這藥廠雖然建起來不到一年,可實際上裡面的東西都是妳十幾年細心研究才有的成果。我跟著妳做那麼久的試驗,那裡面也有我的心血,我捨不得它們被毀了。」

  「你還敢強嘴!」

  這個榆木疙瘩的腦袋,我真要被他氣死!

  我細看他臉上的傷疤,見此時傷口已經癒合,想在治傷時用藥減少傷疤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不禁皺眉,想了想才道:「你先耐著,過幾年我再給你植皮美容,恢復原貌。」

  黃精呆了一呆,喜道:「姑姑,妳還有辦法給阿芍恢復原貌?」

  「當然可以,不過得給我幾年時間練習熟悉了,才好應用。」我看他們又驚又喜又疑的樣子,趕緊驅去心中的悲痛,嗔怒道:「怎麼,敢懷疑姑姑的醫術?」

  「不不不不……」兩人四隻手一齊亂擺,黃精更是一頂高帽送了上來:「姑姑是舉世無雙的大國手,您說能治,那是一定能治的。」

  我心情平復下來,這才想起前堂還在商議防治瘟疫的事宜。但這時候看他們拉著我不放的依戀模樣,卻又不忍放手,微一衡量,便拉著二人一起進了院子,給徐恪重新見禮。

  徐恪對我領著兩個孩子進來議事大是不滿,我不等他開口,便先告罪,笑道:「災後與親人重逢,一時失態,讓明公見笑了。不過我這兩個侄兒雖然年幼,但一個擅長調派人手,精於人事;一個擅長製藥,通曉醫理,於防治瘟疫一事都是有用之材,穩重可托。帶他們進來與聞治疫之事,是因為他們在滇經營近年,本身也小有影響力,比我們這些初來者更熟悉王城瘟疫防治的側重點,卻不是雲遲以私廢公。」

  徐恪猶自不信,注目四周,唐方忙道:「雲郎中言下不虛,我使領館防治瘟疫,這兩位小哥兒確實是出了大力,行事的章程並不比使領館裡坐鎮的良醫差。」

  徐恪也知此時人手緊缺,雖然齊略那裡有我們如有所請,他都應允的諾言,但從中原調集人手物資南來,解不了燃眉之急。所以他雖然對兩小的辦事能力有懷疑,但依然讓他們留了下來。

  不過這兩個小子的表現不止讓他大吃一驚,連我也大感意外。他們竟從王城各區的疫情輕重,瘟疫的源頭,可能流傳的途徑,應該採用何種手段疏堵病患等方面一件件的說起,儼然便是一份針對王城瘟疫治理的全域施政計畫書。

  黃精口齒便給,說事就由他說;白芍則坐在我身邊,見我詫異驚奇,也頗感得意,問道:「姑姑,我們想的東西還周全吧?」

  「周全,難得你們怎麼想得出來。」我聽在耳裡,喜在心裡,嗔怪道:「你們這可砸了姑姑我的飯碗,怎麼得了?」

  「姑姑才不怕呢!」白芍有些得意,又有些傷感:「我們躲在使領館裡不敢出去,館牆外天天都有熟人哀告求藥,我們無事可做,只好設想假如自己有能力幫助他們,應該怎麼辦,想得多了,整理起來就成套了。」

  我愛憐的拍著他們的手,輕嘆:「好孩子。」

  這麼兩個孩子,在戰爭的漩渦裡隨時都可能殞命,卻還記掛著如何治病救人。這樣的性情人品,才是人間第一流。

  議事既定,徐恪一面吩咐文吏代書奏疏,一面分派人手分離疫區,收攏當地可為助力的人手,制定防治瘟疫的種種舉措。

  他是難得的行政人材,辦事乾脆俐落,雷厲風行,辦事效率極高。與我建立聯寨的辛苦相比,勝我百倍。

  跟在一個能幹的上司手下做事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明明王城這裡的情勢不比當初在秦藏野外求生困難,但有他運籌帷幄,我依令辦事,身體雖然疲憊,心裡卻不覺得辛苦。

  勞碌五日,再看王城那灑著消毒石灰的街衢,身體潔淨面上又復有了生機的黎民,令人不能不從心裡都透出一股輕鬆——人最可怕的不是身染重病,而是心死。只要他們求生的欲望被激了出來,往後的防治工作就會越來越順手。

  直到治疫之事漸上軌道,我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小的時候,我才有時間去問王城裡那些曾經交往的故人。只是經歷了內亂外戰火災瘟疫幾番蹂躪之後的王城,曾經熟悉的滇人卻十裡只存了三四個,且身份變化,再也沒有了昔日的交情。

  我找到了翡顏,滇國內亂和漢軍入城兩次大戰,都因為她是養在宮外而未受牽連。如今王城平靜了,但她在服侍染病的奶娘,卻不肯見我。

  滇國這場傾國的內亂,有我和節使周平推波助瀾的功勞。翡顏雖然單純,但不是傻子,在王城攻破以後自會想通我在其中的作用,不肯見我乃是常理。

  整個滇國,我覺得對不起的個人,只她一個。我心有愧疚,也不敢指望能得她原諒,只是靠在她家門邊,道:「阿翡,當初我在王城辦製藥廠時,派了我侄兒黃精去替我找工人。我本以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裡,我要找工人會很難,誰知精精兒出去一趟,竟帶回來一百多個身強體壯的奴隸。細問原因,才知道這些人的家族將他們賣出來的原因是精精兒答應,只要做滿五年奴隸,就可以替他們轉為漢籍。」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漢籍如此看重嗎?因為在滇境裡,只有漢人才不受巫教和王庭的雙重壓削,只需繳納一份人頭稅。你看,滇國平民中最優秀的青年子弟,在當政者的統治下,居然淪落到需要以賣身為奴為代價,去求取一份他國的戶籍,來庇佑自身的利益。如此執政者,縱使巫教恐嚇手段再高,王庭鉗制手段再厲害,這個國家又哪裡有不覆滅的道理?」

  房門緊閉,屋裡卻傳來一聲尖利冷誚的回應:「雲遲,這世上最無恥的事,不是明知羞恥還去做錯事,而是做錯了事,根本就不以為那是錯!」

  我怔然,卻聽到她在屋裡吃吃的乾笑兩聲:「其實國家或者王女身份什麼的,我都沒有放在心上。我在意的,只是自己身邊有什麼人而已。所以我不相信有人能夠這麼狠心,一面親親熱熱的叫著妹妹,彷彿對我憐愛疼惜;另一面卻暗裡挑撥教唆,害我的祖母父親嫡母兄長互相仇視殘殺,從此再也沒有親人……」

  「我沒有……他們本身互懷惡意,與我何干?何況我那時遠在秦藏!」

  「妳或許當時沒在,但誘發事情的起因的,卻肯定是妳!妳從一開始來南滇,就沒懷有好意,從妳一到南滇,其實整個國家就沒有好事。」

  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

  我無力的靠在門上,在這滇國,任何人來問我是非,我都能找到理由,只有她問我情感,我無法回應,因為我確實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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