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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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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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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6: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一會

  雖說做好了被桂太太折騰幾天的準備,但出乎意料,善桐第二天一早還沒打扮好呢,就等來了元帥府的婆子:「家裡最近有事,請侄少奶奶在家多歇幾天。什麼時候太太得空了,自然給侄少奶奶送信兒。」

  這忽然的變化倒是激起了善桐的好奇心,「怎麼,家裡是出了什麼事,不方便讓我們過去——」

  那婆子也有幾分茫然,「並沒有什麼事,除了打發少爺們換防,給二少爺洗塵,為三少爺收拾行囊之外,並沒有什麼可忙的。賬可不是都結完了——」

  善桐倒是明白過來了:桂含春到了家,肯定是要在元帥府出沒的,桂太太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就不想讓桂含春和她接觸,倒是免了她一場折騰。她便高高興興地給婆子打發了賞錢,自己又坐下來看帳本,越看越覺得不對,心裡總算是惦記起來問含沁錢的事情:一兩個月就是一兩萬,除了印子錢,她還真沒想到有什麼買賣會比這個更賺錢了。

  不過,她今晚是註定等不到含沁的了——到了傍晚,含沁就遣人送信回來,說是邊境有急報,自己要跟在桂元帥身邊參贊,不能回家吃晚飯了。

  善桐一個人在家,就覺得悶悶的,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叫六州、六醜陪著吃過了晚飯,又和她們計較一番兩人的親事,許了她們自由擇配。和兩個丫鬟說笑了一番,等到三更還沒見含沁回來,自己再熬不住,迷迷糊糊就先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因自己一直沒有睡實,便一下醒了過來,卻見窗外天色已經微曙,含沁怕是才洗漱過,正站在櫃子邊上窸窸窣窣地翻找著什麼,便揉著眼睛問,「回來了?怎麼還不來睡一會?」

  這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起來,潤物細無聲的,平時真不覺得,昨晚含沁沒有回來,她就硬是睡得不舒服。此時見到含沁,巴不得先過去膩糊一下,挨挨蹭蹭地撒撒嬌再說,可含沁卻沒有依言過來,而是依舊在往外抽衣服,一邊說,「西邊情況恐怕不是很好,叔叔讓我和含芳一道去武威看看情勢。要是再弄不好,可能要小小打一場,軍令如山,我一會就走,也沒時間歇了。」

  善桐頓時沒了睡意,一股不捨之情立刻升了起來,她從前雖然也能理解征婦的情緒,甚至也惦記過在戰爭中的家人,但卻是直到此時此刻,才明白夫君要上戰場,對做妻子的人來講會是一種什麼心情。她一下有了幾分淚意,不過所幸還能被理智壓住,平復了一下情緒,才道,「你、你要小心……要常給家裡送信!」

  含沁肩頭一動,這才回過身來。他心底顯然也是不平靜的:這幾年內他肯定沒有上戰場的打算,要不是桂元帥心血來潮的安排,西邊動靜鬧得再大,和他有什麼關係?但世事就是如此,就是他本來有辭職的心思,現在出了事,肯定是不能輕舉妄動的了……但讓善桐心裡好受一點的,還是他畢竟是壓下了心頭的情緒,又作出了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安慰她,「說不定信都沒有到,我就回來了!不要緊,你相公又不是沒打過仗……」

  也許是昨晚沒有睡好,現在善桐是打從心底一陣陣地茫然發慌,甚至都有了幾分頭暈,她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孱弱的嬌小姐,需要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來為她安排生活中的一切瑣事,甚至她還一度以為自己也算是女中豪傑了。畢竟很少有女兒家在她的年紀就有她的閱歷和魄力,可含沁這一走,她覺得她慌了,她沒主心骨了,她有點怕了——想到含沁離開後自己該如何生活,她就是兩眼一擦黑……

  「嗯,不要緊!」她到底還是壓下了這騷動的不安,雖然忍不住還是掉了幾滴眼淚,緊緊地投身在含沁溫暖的懷抱中不肯鬆手,但話還是說得漂亮,還是在寬慰含沁的。「一轉眼就回來了,就是要打仗也沒什麼要緊,你那麼聰明,最好是立個大功——」

  她本來想說,立個大功,升官發財,又旋即想到有桂含芳在,含沁永遠只能喝別人的剩湯,便又住口不說,免得惹含沁不高興。一時間情緒上來了,又往含沁懷裡鑽了鑽,像是個奶娃兒似的粘人,還是含沁像哄娃兒一樣拍撫著她的脊背,沉聲道,「我不貪功!我就求平安回來,你放心吧,有你在,我可不是無牽無掛了。賭命的事我是縮手還來不及呢,膽小鬼就膽小鬼,我到邊境粘粘就回來,啊?乖,乖,今年過年前,我准回來!」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壞了。善桐哇地一下就哭出聲來,「這還有三個月呢!你要去這麼久啊——」

  含沁只好又耐心哄她,善桐哭了一會,崩潰的情緒收拾好了,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羞紅了臉,反而要主動幫含沁收拾行李。「你放心吧,家裡的事就交給我,外頭生意上我還不能怎麼幫你做主,家裡的事是不會出紕漏的。」

  一邊說,一邊親了含沁一口,又被他拉到懷裡緊緊抱住了一會兒,含沁才鬆開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回復了往常那佻皮的樣子,「一會兒吃了早飯就要走,不然,哪有這麼容易放過你,一定要你再不舒服一回。」

  「你討厭!」小夫妻之間就和六月天似的,時晴時雨,善桐一下也破涕為笑,啐了含沁一口,喊了六州和六醜進來,忙忙碌碌地取包袱皮來給他收拾衣物鞋襪,又打了一件冬衣進去,含沁就爽快了,他收拾包袱是不如善桐手巧,只在一邊翹腳坐著,和善桐商量,「要不然,等我走了,你住到元帥府裡去算了。不然單門獨戶的,有事你一個新媳婦也不方便出面。雖然嬸嬸必定會拿捏幾次,但……」

  他猶豫了一下,續道,「現在二哥在家,她也不會做得太過分的。」

  「我還想問你呢。」善桐沒有馬上給出答案,一邊疊衣服一邊說,「往常邊境有事,不是你大哥過去,就是你二哥過去,怎麼這一次——」

  「怎麼說是戰事,」含沁慢悠悠地說,「誰知道一旦開打能拖多久?就是小事,前後也要小半年工夫是肯定的,二哥要被絆住,起碼又是大半年不能說親。嬸嬸是實在等不及了,她說的那一番話雖然是為了捏你,但其實也是八九不離十,當個宗婦可不容易,一年到頭多少事忙,大嫂幫不上忙,她自然只能指望二嫂啦。再說,含芳也到了年紀,春心動了,二哥不說親,他就只能拖著。他現在也著急呢,就怕二哥還沒說上媳婦,你們家十三房的大姑娘,就說定了人家。」

  「他還沒放下善喜?」善桐吃驚了。「我就不信,他就是那一眼,也能如此念念不忘?我還當他要是知道了善喜的身世,恐怕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呢。」

  「何止是沒放下,他偷偷跑去村子裡兩三次了,見沒見到人家姑娘我也沒有細問。」含沁也皺了眉頭。「就是這一次,他還堅持要我們頭一晚在楊家村打尖,話說得好聽,讓我去見見姑婆,替你報個平安。其實心裡打什麼主意,我們都明白的。」

  善桐也跟著皺緊了眉頭,她忽然間有點同情桂太太了:繼大兒子之後,眼看三兒子的婚事也是非常不讓人省心,到時候是免不得又要有一番大鬧了。並且這兩個媳婦,其實也都很不合適。慕容氏就不說了,善喜作為坐產招夫的女兒家都培養了多少年了?性格那是剛硬倔強,主意深著呢,和桂太太能合得來?她是不看好。再說,娘家出身也的確不高,老九房這兩個妯娌,在桂家是肯定沒什麼底氣的,只看慕容氏日子過得多不順意,就知道門不當戶不對,始終還是有很多煩難。

  「這件事你千萬不要摻和,也不要說破。」善桐就叮囑含沁,「你就裝著不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免得將來事發了我們最尷尬。要不然,你就和他分開過去算了……」

  「這件事我有分寸的。」含沁放下了這個話題,又道,「或者,我請善榆過來住一段日子?你們兄妹也能好好說說話。」

  這是看出來善桐不願意住到元帥府去了,善桐尷尬地一笑,解釋道,「我也不是受不了嬸嬸的委屈,我就是想,鋪子裡要是有事,我住在外頭,掌櫃來報信什麼的是方便的,要是住在府裡,我不抓瞎了?再說,住進去容易,搬出來就難了——」

  「我說什麼來著?」含沁瞥了她一眼,「你做事就儘管隨你的心思,不必討我開心。——這又小看了我不是?我能不知道你擔心什麼?」

  惹來了善桐幾個白眼,他才笑嘻嘻地道,「不過,你獨門獨戶的,我也實在是不放心,要不我臨走前去巡撫府一趟——」

  「不許去!」善桐一想到上回含沁過去遇到的冷眼,頓時就一口否決了。「這件事叫誰都不好,叫榆哥?他是娘的命根,娘可捨不得他住過來,誰來照顧他的茶飯?叫梧哥,他和兄弟們都是要科考的人,不好分他們的心。要麼就是叫柏哥,但那其實隔了房了也不大方便,再說,柏哥也是南來北往的。你剛才不是說我做事儘管隨自己的心思嗎?你就讓我獨門獨戶的住著好了,有什麼事,我自然去元帥府請人幫忙,料著也不會有什麼大事的,你就安心吧。」

  含沁倒是被她堵住了嘴巴,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好和善桐一道吃了一頓早飯,善桐又送他出了二門,忍著心頭酸澀再三叮囑,「千萬多送信回來。」得了含沁無數個保證,又被他反過來叮囑著家居生活的種種細節,這才依依不捨地看著他往馬棚的方向去了。又等了許久,側耳聽著他的蹄聲去遠了,這才遊魂似的飄回了屋裡。

  好在善桐不是光顧著被含沁寵愛,自己就不肯做功課的人。這一兩個月,她也是把功課給做足了的,對家裡的運轉情況,她心中還是有數的。現在含沁出門,她就天天起來見了自己帶來的陪嫁管家並管事媳婦,非但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帖帖,就是些紅白喜事的報信從天水來了,那也是手到擒來,安排得妥妥當當——在祖母和母親跟前伺候了這麼多年,要是這些事還能令她皺眉,那她也就不是楊善桐了。只是平日裡長夜漫漫,無可打發時間,只是惦念著含沁,難以入眠而已。

  過了半個月,這一天起來,廚房來報:得了幾簍鮮魚。六醜又遞來了含沁新鮮寫來的信,善桐問起來才知道,是元帥府那邊送了信來,又送了些城中難得的鮮魚。善桐還當桂太太轉了性子了,再一問,東西倒都是桂含春送來的,只是交到管家手上他人就走了而已。

  自從含沁離開西安,婆家娘家倒是都有表示,二老爺身邊的小廝時常過來給善桐問好,善桃也經常派人過來問候,善檀兄弟也來過幾次探望,這些來自娘家人的關心,令善桐心中多少還是暖融融的。她得了閑也給家裡人做些針線,又打發人回去給老太太等人送了節禮,這就不一一提起了。唯獨王氏一點消息都沒有,善桐也就不去招惹她,免得又自討沒趣。桂太太表現也不差——兩房關係畢竟密切,雖然她沒提讓善桐住進元帥府的事,但也三不五時打發人來看望她的安好,善桐禮尚往來,也時常打發身邊的婆子過去請安。兩邊心照不宣,面子上倒是做得挺到位的。沒有讓別人覺出疏遠,但說真的,這種示好的象徵性意義肯定更大,男人不在家,她心裡其實還是挺虛的。這和從前在村子裡的情況又不一樣了,那時候她畢竟還小,家裡的頂樑柱又不是她。再說,家裡也沒有斷過男丁……

  而桂含春雖然人沒有進來,但自從送了魚和信過來,三四天總要到外院打個轉,有時候就是不進來,在門外站著說幾句話就走了。倒是比誰都來得勤快得多,善桐的心漸漸也就安寧下來,卻又不禁有些尷尬,只盼著含沁趕快回來,又或者是桂含春快點說了親出去換防,換其餘幾個少爺回來,都要比他好些。

  不過,西邊戰事雖然鬧得不大,但戰況卻比較激烈,等到十月份時,連桂大少爺都去了前線,消息傳到善桐耳朵裡的時候,她有點坐不住了,這天特地起了個大早,打算親自到元帥府裡找桂太太說話,打聽西邊的戰局到底進展得如何。

  因是自己家,家裡又沒有男人,所有的男丁除了上夜的之外,一律在外頭憑居的院子裡居住,她也沒想著避諱,一起來就出前院去,打算到含沁書房裡再看看武威那邊的地形圖,沒想到一進前院就怔住了——

  她從娘家帶來的老管家楊德草,正和一個青年將領說話呢,這位將領面上一塊鮮紅的傷疤,在清晨陽光底下顯得分外觸目驚心,不是桂含春又是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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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7: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共乘

  兩個人眼神相碰,都有一瞬間的怔然,善桐首先往自己身上看了兩眼,也頗慶倖自己是打扮過了再出的二門,未曾失禮人前。她有幾分失措地沖楊德草遞去了一個詢問的眼神,楊德草便會意地道,「這幾天怕是要下雪了,九房二爺這是來囑咐咱們記得修葺屋瓦的。」

  「含沁不在家。」善桐亦忙說,「讓二哥費心了!」

  就是因為唯一的男親眷不在,婆家親戚才要常常過來走動,顯得這家裡不至於門庭冷落連個親戚都沒有,也容易招惹些市井無賴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桂家三兄弟都不在,娘家親戚嘛,新婚頭一年又不好老上門來,總不能煩著桂元帥天天過來走動吧?也正是因為唯有桂含春能過來照拂十八房了,他才走動得這麼頻繁。只是從前來得早善桐沒起來也就罷了,現在面都撞見了,站著說幾句話就把人家打發走,這也實在是太沒禮貌了吧?

  從前還是姑娘家的時候,要講究男女大防,現在出嫁了之後,就要履行起主母的職責了,社會對她的無形壓力自然也就跟著鬆了不少,款待桂含春喝一杯茶那肯定是要的。就算善桐心底直打小鼓,也還是沖桂含春施了一禮,又客氣地請桂含春進堂屋去用茶,「正好我一會也要上元帥府請安的,說不準倒可以和二哥同路回去。」

  「我是要直接去官署的。」桂含春先說了一句,又似乎覺得有幾分過於嚴肅,見善桐尷尬,又忙道,「不過正好送弟妹過去,反正也順路。現在西邊打仗了,城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路上不大太平。」

  他又會意地沖善桐眯了眯眼睛,笑道,「是惦記著含沁的行蹤,想到母親跟前打探一番消息吧?」

  從前和桂含沁談桂含春,現在回頭想來已經是夠尷尬的了,沒想到今天又要在桂含春跟前談桂含沁!善桐更覺得坐立不安了,但對含沁的關心終究壓倒了一切,她嗯了一聲,和桂含春一道分賓主落座,低聲道。「他人在哪裡我都不知道,唉,其實最掛心還是這一場仗到底要打到什麼時候,事情會不會鬧大。」

  桂含春倒似乎要比她鎮定得多,索性就把善桐帶到了含沁的書房裡,熟門熟路地指點著沙盤,給善桐說了含沁現在的所在,又指著關口對面那一馬平川的地勢,道,「這裡易守難攻,想來沒有幾千精兵,十幾天時間,是不可能攻下的。羅春做出這種姿態,多半還是為了和朝廷討價還價,求娶公主。」

  他們桂家人是知道善桐和羅春之間那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孽緣的,說到這裡,桂含春亦不由得掃了善桐一眼,善桐心下也是好一陣無奈:按當時的標準來說,她私定一次終身,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可誰能想得到她不但是自己私定了兩次終身,還和精怪故事裡說的一樣,險些就被異族蠻子擄回去,做了他的壓寨夫人呢?儘管受到了很正統的家族教育,自信不論長相、才具,都不至於低於同儕。但說實在的,她也實在不能算作一個正統的大家淑女。

  雖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善桐是到了此時此刻,才覺得人這一生,真是做人最難。即使在她所有的親朋好友之中,她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能夠完全問心無愧,拍著胸脯說『老子/老娘這輩子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頂天立地的漢子。即使她和桂含春的婚事就算沒有她的變心,也有桂含春自己的相親問題,終究恐怕還是不可能成,但她依然感到很難面對桂含春,她總覺得她欠了他一句道歉,又不知道該如何出口,怎麼把自己的心思表達出來,又不至於再次刺傷桂二哥:他中意不中意七姑娘是一回事,和小四房婚事不諧之餘,原本傾慕於他的姑娘家又變了心跟親弟弟在一起……

  「真是生做天家女可憐。」她不禁就扯開了話題低聲感慨,「要是皇上許嫁,塞外風沙,可不是開玩笑的,羅春今年都三十出頭了吧?哈屯都有兩個了——」

  「現在是三個了。」桂含春也歎了口氣,「不過,這門親事要是能成,早就成了,看皇上的意思,只怕還是想再打的。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有羅春在邊境線上虎視眈眈,大秦的西防線那就永遠都不能安靜下來。」

  他是什麼都順著她的話來說,她不想提從前的事,看來桂含春也不會先提起的了。——桂二哥就是如此溫柔體貼,這一點真是一直沒變。善桐看了他一眼,忽然間又覺得有些難過。她是真的喜歡過他,要不是她有了含沁,要不是……

  唉,就算沒有這些要不是,兩人之間或者也不能相守,也許他娶了七姑娘,也許她嫁了衛麒山,也許在年初那一場大病中她沒有扛得住就那麼去世了。人生又哪有要不是這三個字?任何一件發生了的事,都已經存在於過去之中,逃避也好,否認也罷,都不能無視這一點:她一直說自己已經長大了,她連母親都能決裂,她就必須要做一個負責任的人,將事情攤開來說清楚,而不是這樣含含混混地把往事掩埋起來,就算時日久了,雙方可以若無其事,但這不是她為人的作風。

  善桐就吩咐楊德草,「二哥來得早,恐怕還沒用早飯,這又耽擱住了——」

  楊德草也是家中老人了,雖然比不過張看夫婦有眼色,但卻也識得進退,頓時唯唯連聲,退出了屋子。善桐目送他走遠了,自己不禁輕聲歎了口氣,鼓足了勇氣轉過頭來看了桂含春一眼,低聲道,「二哥,我……我一直想同你說聲對不住,你沒變,我……我卻變了。」

  桂含春望著她,眼底一片坦然澄澈,善桐能辨別出一些細微的情緒,也許他是對她有憐惜的,也許還有些殘存的好感,她畢竟和他相處的機會不多,就不能精准地猜測出桂含春的心意。她想他也許是真的就已經不介懷,也許是為了讓她釋懷而體貼地作出了這釋然的樣子,但無論如何,桂含春的回應還是那樣的桂含春。

  「不要這樣說!」他輕聲道,「沒有三媒六證,就是當年的一句話而已,又是那麼多年沒見了,就是變了,也沒什麼打緊的。」

  善桐一下又有些不是滋味起來,倒不是因為桂含春這輕描淡寫的口吻,只是因為桂含春終究還是在敷衍她。她一直覺得自己看不清桂含春的心意,就是從前,他的臉也有三分像是隱在了面紗後頭,現在也不例外,他表現得實在是太得體、太溫存了,得體到、溫存到令人禁不住想要問:既然你一直這麼想,又為什麼說初心未改?你是順著我的話往下說,還是真正未改?既然你未改,又為什麼要去京城,若是你不得已,到了京城之後,又為什麼會有那一封信?

  反正怎麼看,壞人都是她,什麼都是她在主動,問的人是她,訂約的人是她,反悔的人是她,桂含春所做的一切都那樣得體,唯一的不得體,也就是當年和她私底下做了這個約定。可,他難道真的就……

  善桐不願意再想下去了,比起揣測他的心思,她更寧願讓一切就停留在現在,是她對不起他,他也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兩個人反正無緣,別的事,也許就順著桂含春的意思,再別多提好了。

  「既然你這樣說。」卻到底還是有些悶氣,她一下站起身來,「那……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又不禁還是低聲道,「所幸還是沒耽誤了你的親事,不然,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這句話倒似乎是一下戳到了桂含春心底,他眼神一閃,到底還是黯然說了一聲,「其實我也知道,是我自己活活耽誤了……」

  只是這短短一句話裡,似乎就有無限的痛悔與傷感流了出來,這情感是這樣的濃稠,竟似乎都化為了實質,能夠順著桂含春的聲音往下淌。善桐一下就怔住了,她似乎品味到了桂含春那無限複雜的心情:這件事糾纏了這麼多年,個中是非再難分辨,以他的涵養來說,不可能去議論含沁的不是,也不可能去指責善桐的不是,而他也許又不願坦承自己的不是。並且再怎麼說,不管他怎麼也負了她也好,是她負他在先,對於他來說,提起這件事只怕只有比她更痛苦,更難面對。

  但再痛苦也要說明白,有些事就是這樣,戳穿了大家反而好受一點,一輩子悶在心底,說不準就悶成了心結。善桐這下倒安寧下來了,她又坐回椅子裡,輕聲說,「含沁沒和我說他到了京城之後的事,從前的事也沒怎麼細說,他讓我自己問你,二哥你不用顧慮我,我知道那小子有時候不是好人,他要是、他要是……」

  「含沁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桂含春靜靜地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姑娘家不止我一個人喜歡,也是常理。就是含沁之外,不也有個羅春對你念念不忘的?大家各憑真心,他能給你的,我是給不了你。從前沒有說透,一個是因為難以和你相見,一個也是因為我畢竟有自己的私心。我想你要是看不明白就好了,我們終究也有能成的機會,可你看懂了,你選了他,這又有什麼好說的?他能給你的東西,我是真的給不了。」

  他看起來也要比之前一刻更放鬆了一點,連面上那似乎永遠都褪不去的風塵之色都為之澄清,善桐想要開口說什麼,但又為桂含春止住了,他盯著眼前的沙盤,將手指插入了黃沙之中,輕輕地撩起了一點沙,可這指間沙漏得好快,還沒等抓牢了,就已經全數落進盤中。「你曾經問我一個問題,這問題我沒有回答你,是時機不巧,也是因為我不敢。三世妹,世上人千千萬萬,有的重情有的重義,大哥三弟天生重情,其實就是四弟又何嘗不是如此?可天下事畢竟很多時候是義比情先,一家子都把情放在最前頭,那是不成的,總得有人以大局為重。做我的媳婦,一過門也許就要吃苦頭,這些事我從前都沒和你說透,我怕你想明白了,也就覺得我沒什麼了。」

  他自嘲地一笑,坦然道。「我沒什麼過人的地方,和別的人中龍鳳相比,所得不過一個穩字,能得你垂青,真是意外之喜。在此之前我本來已經絕望,我就沒有把情字放在心上。我就是沒想到……沒想到情字一來,竟是如此洶湧,就算虛無縹緲,我也想要追求兩全。可想要求個兩全,卻往往落得了個兩難,有很多事我不願意和你說,一是你幫不上忙,二是我怕,你年紀還小,喜歡也許當不得真,就像是一個夢,說不定我的動靜大一些你就醒了——」

  善桐不禁珠淚盈眶,她輕聲說,「不是夢,只是我原來沒有明白,我原來太不懂事。對不住,桂二哥,我應該早點明白過來,也許你和七姑娘……」

  「我本來就沒打算娶七姑娘。」桂含春面色忽然一寒,他幾乎是憤憤不平地道。「你說我遷怒也好,我雖沒見過她幾次,但卻一天比一天更討厭她。要不是他們家一直拖著親事不肯應聲,又是你們的族親,你我親事早定,又哪輪得到這種種陰差陽錯……」

  他一下又平靜了下來,低聲道,「去他們家的時候,我已經見過含沁了,可我還是一樣沒給好臉色。我看到他們家的人心裡就不舒服,誤我半生的不是你,不是含沁,是楊閣老、是七姑娘。就是沒法和你在一塊,我也不要娶她。」

  這還是從來都顧全大局,從來都得體溫存的桂含春第一次表現出這麼激烈的一面,善桐一時不禁有了幾分茫然。她忽然很好奇,如果桂含春能將這份決絕表現得再早一點,是不是一切又都會不一樣了。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就又被打消了——決絕,那也是多年的蹉跎養出來的決絕,人生路一步一步,真是沒有一步走空,一步僥倖。

  也就是在這時,她終於真正地放下了這樁糾纏了許久的心事,由衷地道。「二哥,良緣天定,你不必過於介懷。我們都還小,人生八十年,這才過了多久?你不要再把往事放在心上——你也別笑話我,我是真的喜歡過你,可我也是真的愛含沁。」

  她誠懇地望著桂含春道,「都說從一而終可貴,我卻覺得只要自己高興,只要對得住良心,一個人一生多愛幾次又有什麼不對呢?不論對錯,我終究是傷了你的心,可我盼著你別把這不好的事記在心裡,有一天,你會有一個兩全的媳婦兒來值得你愛的!」

  桂含春的唇邊又現出了那溫和的、春風一樣的笑,他第一次定睛望住了善桐,他輕聲說,「嗯,那二哥就借你的吉言了。」

  兩人對望一時,彼此都有幾分尷尬,還是善桐噗嗤一笑解圍,這才惹得桂含春也輕笑起來,善桐便起身道,「外頭應該備飯了!」

  說著,便當先送桂含春出去,走了幾步,桂含春又在她身後低聲說。

  「弟妹,你知道我最後悔什麼?」

  他沒等善桐轉身,便又續道,「我最後悔我沒能早些認清我的心思,沒能早些覺察出我的情意。要能在我下江南之前明白過來,今天和你共乘踏花的人,便不是含沁了。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在那場雪裡依偎在我身前,凍得鼻子通紅,可人還是那樣精神可愛。那時候我就想,不知有誰這麼幸運,年年雪天,能和你共騎歸去呢?我曾夢想是我,可終究沒這個福分。往後的人生路,我縱有心護你,也不是陪你一道走完的那個人了。你要好好掌著韁繩,你和含沁要好好地走。」

  善桐已是聽得怔了,她目送桂含春掀簾而去——他的身影,卻是再無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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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比較

  有了桂含春這一番談話,善桐倒是不必去元帥府請安了,不過想到這些天來,元帥府對十八房面子上做得極為到位,她身為小輩肯定也不能失了禮數。便到底還是由桂含春護送到了元帥府內,給桂太太請安。

  西線有戰事,大家的情緒都似乎是繃了一根弦兒,這當口桂太太也沒心思折騰善桐了,不冷不熱地和善桐打了個招呼,也沒談幾句前線的事,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善桐也不知道是她不願意提,還是本人也不大瞭解情況。不過以她和桂太太的關係,人家不願意講,你去問消息,那肯定是自取其辱,也就只好自己回去,此後於是也時常上門到元帥府請安,又或者是打發人過去送些回禮。桂含春也不像從前那樣回避善桐,專揀著清早過來。

  如此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小半個月,善桐日夜只是擔心含沁在前線的安危,好在含沁又寫了平安信送回來,這一次是慕容氏親自上門給她送信,善桐也顧不得她,先拆開信,不看別的,先看含沁用的紙,見信紙還是上好的,筆鋒也不疾不徐,雖然還是狗爬一樣的字,但看得出落筆不急,墨更散發松香,顯見得是上好的松煙墨。這才放下心來,又細看含沁信上說話,倒沒什麼特別的,除了說自己安好,又問善桐安好外,便沒有什麼別的話了。這種信因為需要輾轉送達,也說不出什麼私房話來,甚至連談論戰局消息都是忌諱,蓋因恐怕送信人出了岔子,信件散失了容易洩密,不過對善桐來說,這封家書竟有定海神針一般的作用,她先粗粗看了一遍,又逐字看了一遍,這幾頁紙她是足足翻來覆去看了半個時辰,這才收攝了心神,抬起頭對慕容氏歉然一笑。「冷落大嫂了!」

  「這我還不懂你的心?」慕容氏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我收到我們那位來信的時候,還不也是恨不得吃到肚子裡去?不過,我也耽擱不了多久,要你想再看一遍,那我是要開口把你打斷的。」

  這個慕容氏,說話就是直,善桐因為和她一樣丈夫都在軍中,倒是更覺得和她有話說,便不禁笑道,「大嫂也真是有話直說了。」

  她便沖慕容氏笑著擺了擺手,示意她有話直說——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送封信而已,桂含春出門的時候順便帶過來也就是了,能讓慕容氏興師動眾特別過來看她,肯定是另外有要事了。

  慕容氏也沒有客氣,她歎了一口氣,反而是從桂太太說起。「我今天過來看你,就是打著找個人說說話的名頭,我說含欣人在前線,我是吃不香睡不下,您又忙,也沒時間和我一道惦記著兒子,倒不如我找你來說道說道。婆婆從前是一直都不許我出門的,這一次倒是許了。」

  她默然了片刻,才低聲道,「其實,她也不是那麼可惡!」

  善桐只好報以微笑,又等了片刻,慕容氏才輕聲說,「我那天問了公公,武威那邊情況到底怎麼樣了,公公說過年前肯定回不來。我想,事情要是鬧大了,含春是肯定要過去的,婆婆那邊也肯定越發著急要說親了,不然含春一上戰場,又不知道要拖幾年。這件事,我本來想讓含欣去和他娘說的,但沒來得及說他人就過去前線了。過年前回不來……我是和你討主意來的,現在婆婆也是真的忙,見天忙活著這說親的事,要是因為含春的身份,媳婦門第說得低了,倒有點對不起她。我是來和你討主意的,你人聰明,幫我想想,我自己和她說,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呢?」

  善桐不禁就是一怔,卻也並不太訝異。其實含沁一說西邊有事,他們兄弟都要過去,只除了桂含春因為說親的關係,反而還不能離開西北。她就隱隱約約已經想到了這一層:有宗子身份和沒有宗子身份,在婚姻市場上相差是大得多了的。含欣夫婦在說親的時候保持沉默,等婚事定了戰事平了再開這個口,桂太太肯定要氣死。但現在開口,西邊正在打仗呢,家裡還不消停,桂太太生氣不說,就是桂元帥心情都未必會好……只是事不關己,她也沒有想深而已。

  不過,就是因為這件事怎麼都處理不好,感覺哪個選擇都有隱患,善桐也就格外不想趟進這灘渾水裡,鬧不好那就是兩邊都要落下埋怨。她默然片刻,見慕容氏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只得道,「那大嫂你的意思,是更想怎麼辦呢?」

  「我是想。」慕容氏遲遲疑疑地道,「我們做事不能虧心,換宗子這麼大的事,是越早說越好的,不管婆婆會怎麼罵我也好,公公怎麼敲打我也罷,現在說了,含春說親也更方便一點。」

  這是很自然的思緒,也不能不說是一條不錯的思路,善桐點頭道,「這……也不是不能,這種事是這樣的,誰也說不準將來如何,就是現在大哥人還在外地,你一個人開口有些尷尬,但事態比較緊迫,事急從權嘛……不過,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嬸嬸對你的意見肯定會更大,大嫂可要想清楚了。」

  「婆婆本來就不喜歡我。」慕容氏不在乎地道,「我也就不怕了,她還能把我怎麼著了?她不喜歡我,那就不喜歡去!」

  怎麼著?要拿捏一個媳婦,對婆婆來說簡直不要太輕而易舉,老太太和桂太太都算是有良心的婆婆了,正兒八經的惡婆婆,那是把媳婦活活折磨死的都有。按桂太太的性子,真氣得狠了會做出什麼來,那真是誰也說不清的事。畢竟單純站在家族角度來說,小五房和含沁定親,那是沒有任何對不起桂太太的地方,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是「自己兒子中意小五房的三姑娘」,就算多知道一句「小五房的三姑娘似乎也心許」,以她的閱歷,會不知道按常理來說,自己幾乎不可能左右自己本人的親事?就是這樣,小四房拒婚之後,還沒回頭來找小五房呢,這邊知道自己被許配出去了,她還能氣得來一句「不識抬舉」,不說這件事內情怎麼樣,至少是反映出桂太太睚眥必報的性格。她現在對慕容氏雖然嚴厲,但那還是因為要她好,等到放棄希望的那一天,慕容氏能不能承受得住她的揉搓,那都是兩說的事。桂含欣再怎麼說那是桂太太親兒子,能為媳婦出頭到什麼地步,那是難說的事……

  善桐見慕容氏雖然似乎底氣十足,但手底下卻還擺弄著衣襟,便知道這位大嫂人也不笨,這麼多年接觸下來,多少肯定還是瞭解桂太太的本質的。她這心也是虛的——她肯定也不想最終還是和賭氣時所說的那樣回家改嫁,除非是不要命的無賴,任何人只要有追求,在下一個重大決定的時候,都是免不得患得患失的。她還是希望得到自己這個准盟友的支持,至少是泛泛的安慰,也能給她一點信心。

  但這句安慰的話,又不是善桐可以隨意說的出口的,她歎了口氣,只好沉默以對,慕容氏見她不說話,便索性道,「要不然,弟妹,你到時候陪我一道去說?當著外人的面,婆婆是肯定要撐住面子的……」

  陪她一道去說?善桐簡直要暈過去了!她虛弱地擺了擺手,「這種事,我這個外人怎麼方便在場!嬸嬸要是不知道,還以為是我慫恿你們鬧分家呢,到時候,我們兩個人關係就更緊張了……大嫂,你這是和我開玩笑吧?」

  慕容氏失望地歎了口氣,顯然也不是不明白善桐的顧慮,她焦慮地咬住下唇,輕聲道,「我也不是……唉!我就是有點怕!」

  這肯定要怕,但善桐卻不敢再安慰她了,一句話都惹來慕容氏這種要求,她還敢多說什麼?只好嗯嗯啊啊的,翻來覆去就是表達一個意思,『這麼大的事,不是大哥和你商量了,那就得你自己做主,我們過繼出去的人,不好多說元帥府的家事』。慕容氏磨了半天,都快磨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善桐也不肯吐露自己到底支持不支持她的決定,最終只得失望而去,和來的時候不一樣,走的時候肩膀都是垮的——善桐回來自己扶了半天額頭,連著幾天晚上都沒有睡好,想到桂含芳還惦記著善喜,一時間竟是大為同情桂太太,對她的反感都輕了幾分:都說自己母親少了個有出息的嫡子,其實桂太太也不容易,三個嫡子都有出息,卻也都不省事,要不是還有個桂含春願意顧全大局,聽從家裡的安排,她勢必是要更焦頭爛額了。

  因為顧慮到慕容氏和她之間的友好是瞞不過人的,善桐便不敢再去元帥府請安,恐怕又被慕容氏拉著問策,只是隔三差五打發下人過去問好而已。饒是如此,她也依然沒有躲過元帥府的風暴,十一月下旬這天,桂太太大清早就打發人來請她過去,派來的還是兩個健壯的僕婦,看神色,要是善桐不過去,她們竟似乎是要強行動手擄人的。

  善桐心知多半是慕容氏開口提出分家的事,又說不定是桂太太想到兩人比較友好,就肆意想像起來,要讓她過去對質。如若自己不去,鬧大了更不好看,當下也只好認命地換了衣服,登車進了元帥府,果然還沒進內堂,就聽到桂太太的聲音。

  「我就是豬油糊了心了!」她幾乎是在聲嘶力竭的高喊,連以往那一層鎮定的皮都給揭了。「我怎麼就會答應含欣把你這災星娶過門!」

  慕容氏的嗓門也不比她小,她絲毫不甘示弱地道,「當時您沒讓他別娶,現在這麼說有意思嗎?我還說您就不該答應呢!免得過了門您後悔,我也後悔!」

  在場僕婦紛紛露出不忍卒聽的神色,就連善桐亦都很是痛苦:最痛苦是這些僕婦還可以躲風頭,她是要進去的。她深吸了一口氣,掀開簾子進了內堂,還沒說話呢,桂太太一眼看到是她,立刻厲聲道,「好!你還鬧得不夠?你還要來鬧?我是哪裡得罪你了,你說!你怎麼就敢慫恿她要分家出去!你良心長到哪了!含欣怎麼害你了你要這麼對付她?你——你——」

  一邊說,一邊居然上來一個巴掌就扇過來,饒是善桐躲得快,臉頰也依然被掌風帶過,她細皮嫩肉的,哪裡受過這樣的揉搓?臉皮頓時就火辣辣地疼起來。慕容氏急得跺腳道,「我說了不關她的事!你偏不信!」

  桂太太哪裡肯信?她幾乎是氣瘋了,掙扎著還要來扇善桐,雙目赤紅喘著粗氣,看起來哪裡還像個貴婦?竟是個市井潑婦一樣粗俗,連身邊人都嚇呆了,上前死死架住了桂太太,只叫道,「太太息怒!」桂太太只是不聽。

  善桐雖還沒動情緒,但也自不快,更知道桂太太的說法極有歧義,她往後退了幾步,冷冰冰地道,「嬸嬸這話我不明白了,我怎麼鬧過你了?自打入門以來,我上門次數都不多,還能怎麼鬧著嬸嬸?嬸嬸別是氣急了,把被我堂伯父一家拒婚的事栽派到我們家身上吧?我明白您看不慣我,就因為我出身楊家,您求了我七堂妹快有八年了,又沒有求著,您就不喜歡楊家,也不喜歡我這楊家人了。但我可沒鬧過您,您要鬧,您找我堂伯父去,京城閣老府您要是不認識路,我給您指。您可別柿子撿軟的捏,到了閣老府您又沒聲了。」

  這話句句是指桑罵槐,暗指當年往事,私底下是字字誅心,明面上又言之成理,桂太太氣得直翻白眼,卻又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到後來竟喘上了,竟是大有出氣比入氣多的意思,善桐也嚇了一跳,忙沖左右人等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嬸嬸動了怒,氣得痰迷心竅了!快尋蘇合香酒來!有冷水灌一鐘激一激!」

  幾個僕婦還面面相覷,不敢妄動,善桐一拍桌子,大喝道,「還不快去?」眾人嚇得身子一抖,架住桂太太的自己就把桂太太往床上扶,去尋藥的去尋藥,場面這才鎮定下來。慕容氏也漸漸氣平了,上來拉著善桐歉然道,「弟妹,我還是說漏嘴了一句,婆婆一聽就想歪了——」

  她究竟怎麼說漏嘴的善桐也不耐煩聽了,她白了慕容氏一眼,斷然道,「這可是你婆婆!大嫂你有和婆婆回嘴的道理嗎?這是忤逆!還不去嬸嬸床前服侍著,還想怎麼著?」

  她不搭理慕容氏了,回身又令昔年在桂太太身邊常常見到,府中似乎很有臉面的一個老媽媽過來問道,「叔叔呢?二堂哥呢?都到哪裡去了?」

  「回侄少奶奶話。」這位老媽媽對她的態度無形間竟恭順了不少,低頭回話道,「都在總督府說話呢,連一城的文武官都在,像是在說西邊的事。臨走就說,今天回來得晚……」

  想必就是因為回來得晚,慕容氏才挑今天攤牌,善桐歎了口氣,「家醜不可外揚,那就先這麼著吧!家下常走動的大夫請來,就說嬸嬸掛念幾位少爺,今天因為一點小事就動了肝火——去吧。」

  又隨口發落了幾句,叮囑在場眾人,「這事情要傳出去一個字,嬸嬸不收拾你們,叔叔也收拾你們!所有人臨走前把名字報到我這,有一點謠言出去,你們全都沒跑。想富貴的就全都給我閉上嘴,聽見了?」

  這才回過身走到桂太太身邊探視,慕容氏這會倒是被提醒了,正為桂太太撫胸口,也有人擰了冰手帕來給桂太太敷額頭。桂太太像是平靜得多了,只是卻不說話,轉著眼睛看著善桐靠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善桐歎了口氣,想到自己在這分家一事中已經是跳水都洗不乾淨了,便不禁又瞪了慕容氏一眼,才和聲道,「嬸嬸舒服些了嗎?若是舒服,咱們就坐起來說話吧。」

  桂太太又轉過眼看了慕容氏一眼,她猛地死死閉上了眼,無力地搖了搖頭,已有皺紋的眼窩裡竟似乎沁出了一小滴淚水,可卻還沒有等善桐看真,她就又掙扎著要坐起身來。顯然是已經平靜了下來,沒有了之前的激憤。

  儘管臉頰還有些作痛,心頭怒氣也還沒消,但忽然間,善桐也有幾分同情起桂太太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桂家這一本經,也不比任何一家人要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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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三章:三岔

  大約是桂家這兩婆媳都有幾分任性,在家也都是被人捧慣了的。慕容氏一撒瘋賣味,兩個人互相不能節制,這就話趕話說得都動了情緒,被善桐從中喝斷了,又經她狂風驟雨一般一頓兩邊敲打,誰也沒能在她手底下討得了好了,於是現在連桂太太都被善桐壓制住了,也沒再高聲說話。但這兩人也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場面雖然安靜下來了,但兩婆媳卻都翻著眼睛望著天,誰也不肯先開口,不知道的人,還當屋樑上有耗子呢。

  善桐很有幾分哭笑不得,有心要撒手不管吧,又覺得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宗房婆媳反目的事要鬧大了,傳出去那是整個桂家都沒有面子。自己在親朋好友跟前也難做人,還不如把火焰就掐在萌芽階段,大家把話說開了,各退一步,這才是過日子的正道。

  她心頭忽然不知想起了誰,略略一動,便又把這心事放到了一邊,自己站起身道。「居家過日子,誰也不是誰前世的仇人,都是想著把日子往好了過。婆這當婆婆的也是為了兒子兒媳婦好,就像是當兒媳婦的也是為了一家好。你們都不必說了,我幫你們說話好不好?」

  正說著,便沖桂太太要開口,不想桂太太反而使性子,「你就是要代我們說,那也哪有小輩先沖長輩開口的?你先和她說!」

  連慕容氏都不看了,翻著白眼一指大媳婦——多大的人了,使起性子來,還像個孩子。

  善桐不禁啼笑皆非,只好道,「好,聽您的,我先和大嫂說。」

  她便沖慕容氏道。「之前你私底下和我提的時候,我也是提醒過大嫂的。宗子宗子,那就是宗房的嫡長子。歷來大家大族,想要長久興旺發達,一族宗子,各房的房主,那都必須是嫡長出生。這是亂不得的!以我們楊家來說,一百多年了,宗房嫡長始終不曾斷絕。也不是我自誇,如今誰提起楊家,不說是西北望族?但凡有這個宗子之爭的家族,內部必定是不夠和睦的,內部自己不和睦了,自然也就漸漸地敗落了下去。家和萬事興,這話不是虛言。所以換宗子那是大事,一般人家極為忌諱。」

  見慕容氏要說話,她又忙道,「自然,這也是因為被換掉的宗子,往往並不情願。這一鬧起來,家事就是這樣,沒有誰能把理給占全了的。要鬧還怕沒得鬧嗎?我知道大哥和大嫂是為了家裡著想,自然是不會鬧的。但是老九房往外這麼說,誰信啊?人的嘴多壞呢?還不都覺得你們這是犯了大錯,這才被換掉的?到時候……到時候你們就知道做人難了!現大家都因為你們是宗子宗婦,捧著你們呢。這人心壞起來是沒盡的,覺得你們不得意了,肯定有人要來踩。可要是叔叔嬸嬸太為你們撐腰了,大家又會覺得你們複立有望,二堂哥夫婦的威嚴,是肯定要受到損害的。我猜嬸嬸也就是顧慮著這點,才不肯你們提這個換宗子的事兒。」

  桂太太悶哼一聲,倒並不說話,善桐見慕容氏一臉的不服氣,就要開口,忙又白了她一眼,向著桂太太道。「大嫂的意思呢,想來嬸嬸也明白。做宗婦要緊的不但是出身,還有這一團和氣四面應酬的本事,族裡老老少少上千口人,宗房是都不能得罪了,也不能縱容了,做宗婦難就難在做人。大嫂自覺資質不夠,我這裡也說句實話吧,按大嫂性子,的確是不適合做……沒有幾年,族裡人怕是都要得罪完了。她和您還不一樣,您那是面上耿直,心裡有譜呢。」

  她捧了桂太太一句,踩了慕容氏一句,卻是恰到好處。桂太太面色稍霽,慕容氏卻也並不在意——善桐說得也是大實話,她要是願意委屈自己的性子,也就不會推辭這個好處多多的宗婦地位了。

  「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些事是教不來的。就不說大哥合適不合適做宗子吧,讓大嫂做宗婦,是要壞菜的。」她又一句話收住,緊著就道,「現在大家都把話說開了,這樣,大嫂你說說,我提的這件事,你也不是沒想過吧?你是打算怎麼辦的呢?」

  慕容氏也不是傻瓜,懂得結納善桐,肯定就已經想到了這個難處,她輕輕地拍了拍大腿,先哼了一聲,才道。「這也簡單,前線現在也沒有什麼大的戰事了,我們家一向也是有人口在前線駐守的。我和含欣到定西、武威去也好,再往前走一點,去到吐魯番一帶都行,三五年之後,二弟媳婦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官位也上去了。我們再回來不就是了?」

  這辦法雖然簡單粗暴,但也不失為一條思路,就是等於還是坐實了「桂大少是因為犯事了才被移除宗子位」這個說法,以後桂大少一家就都別想回天水過活了,不然肯定被人背地裡議論死。但這對小夫妻也許沒什麼影響,說不定慕容氏還巴不得遠離族人,就和含欣過兩個人的日子呢。

  善桐點了點頭,又望向桂太太,低聲道,「那嬸嬸是怎麼——」

  「我還能怎麼想?學唄!」桂太太沒好氣地道。「誰不是委屈出來的?你當誰天生就是這麼個受氣材料,為了一族人忙裡忙外的?我就奇怪了,說親的時候,你們家也是上趕著要嫁進來的。不情願?不情願你沒和她一樣尋死覓活,攪黃了和衛家的親事?你當時情願,嫁過來以後我看你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不也挺情願的?怎麼讓你學規矩讓你學做人、學管家你就不情願了?你以為富貴人家的日子有那麼好過?你以為我們桂家的門,是你說進就進,說出就出的?改嫁走道,你倒是說的出來!呸!也是個沒擔當的軟腳蝦!」

  她這話出口,善桐自然是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桂太太不耐煩地沖善桐一擺手,沉聲道,「你以為誰看不出來呢?衛家和你們家說得熱火朝天的,衛太太都和我露了幾次口風,說是十拿九穩了。一轉頭你們家老太太上來京城,口風那就變了……侄媳婦,我告訴你一句話,面子上的事,那是瞞著面子上的人的,真正知道的人,猜那都猜得出來了。只是給你們家面子裝著糊塗罷了!」

  這話全盤照抄善桐,字字句句說的都是善桐的心病,善桐惱得微微吸了一口涼氣,立時就道,「嬸嬸這話說得好,咱們心裡清楚著呢。誰吊著誰,誰又背誰蹬了,落得個兩頭不著的,真正知道的人,心裡明白得很。」

  她沒等桂太太說話,就又道,「畢竟是叔叔嬸嬸家的事,我也管不了太多。我就把我的話撂在這兒了,我是贊同大哥大嫂分家出去的。要不然,這將來的二嫂也太難做了,出身低了吧,三四品的人家,那是不入嬸嬸法眼的,門第高了呢,一二品的人家,嫡女也沒有願意嫁到西北來的道理。這裡又窮風沙又大,局面還動盪不安,比不得人家魚米之鄉。就是真求回了一個金鳳凰,這門第高出長嫂這麼多,兩邊關係難處。大嫂學不會管家,二嫂管不管呢?管了那是給他人做嫁衣裳,能管得了家的人還不都是人精,能看不透這一層?要不管,那娶回來供著又有多大意思呢。我話就放在這裡了,嬸嬸您自己掂量著,覺得我是歹意,那您別聽。」

  三四品人家一句,也是直戳了桂太太的心思,兩個人打機鋒你一句我一句,說到這裡,氣氛倒是比桂太太和慕容氏之間更要緊繃得多了。慕容氏見善桐站起身來,像是要告辭的樣子,嚇得一把上去就挽住了善桐,叫道,「好弟妹,你可別走!我還指著你給公公參謀呢,我算是看清楚了,這事,還得他老人家來做主!」

  善桐一下傻了眼了——「這,大嫂,這不合適吧?」

  桂太太倒又和慕容氏對上了,她冷哼著陰陽怪氣地道,「你還不明白?她是怕我惡人先告狀,在老爺跟前告她的刁狀呢!」

  慕容氏索性就認下來。「那要不然您還能怎麼說?您能和弟妹一樣,說得這麼中肯、這麼動聽,兩頭都能抹平?您要是早遇見弟妹,您倒不如把她說給含欣,也免得今天和我置氣!」

  胡攪蠻纏到這個地步,桂太太氣得都笑了,也來拉善桐,「好、好,你別走!到時候我們都坐在這,還是由你來和老爺說!」

  善桐還要走,卻被慕容氏死死抱住。只好也坐下來,和桂太太、慕容氏三個人互相沉著臉不說話,就乾等桂老爺回來。

  這三個人之間,還真是彼此都互相生氣,沒有哪兩個人是太平的。善桐尤其氣慕容氏一句話沒說好——又或者是故意把她拉進這灘渾水裡,惹了一身的騷味。她在心底暗暗發了幾句牢騷,想著祖母或者母親要是在身邊,肯定要教導自己,「人家都不和她好,婆婆那麼不滿意她,肯定有眾人的道理在的。你別見著她人似乎不錯,就和她膩糊起來,吃了虧才明白人家的道理。一個巴掌拍不響,什麼事不是錯在兩邊呢?」

  是啊,什麼事不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呢?

  忽然間,她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後悔,又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念頭:各退一步,這才是過日子的正道。善桐不禁就輕聲歎了口氣,只覺得好一陣黯然,連氣都懶得生了:她這麼瞧不上慕容氏和桂太太,其實自己又比她們強到哪裡去呢?她們婆媳間鬧成這樣,也就和自己與母親之間差不多難堪吧。母親固然有錯,但自己又何嘗不是做得太絕。當時就想著要讓母親也嘗嘗那被背叛的滋味,那被傷透了心的滋味,其實……其實……

  可想到母親在自己臨出門前還要拿嫁妝銀子來拿捏自己,回門時又刻意那樣羞辱含沁,善桐就又覺得一股氣充塞在五臟六腑裡,硬是把她的脊背給塞得直了。就算自己反應太激烈又怎麼樣?要不是母親錯在前頭——

  其實這樣想去,終究也是無味。她卻又被勾起了思鄉之情,惦記起了楊家村祖屋裡進進出出的男女老少。現在出門了,才覺得家裡是那樣親切,老祖母、張姑姑、三叔三嬸——就連四嬸看起來都沒那麼面目可憎了。他們雖然也有諸多不是之處,但畢竟是她的家人,只有到了現在,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全靠著自己的時候,善桐才感到了家的可貴,感到了失去娘家的可悲。祖母在的時候還好,要是等祖母去了,娘家可就真的沒一個貼心人了。

  她不期然又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小時候剛到京城,並不認人,她笑盈盈地走上前來,一把就把自己抱起來,在臉頰上親了兩口,又把她帶進去試新衣服;想到她手把手教自己穿針引線,姐姐在邊上笑話自己,被她輕輕地點了點額頭;想到她把一個大櫻桃塞到自己嘴巴裡——那是大舅舅送來的時鮮果品,一家人人人也就得了幾個,自己吃完了又饞,她就把手裡這個最大最紅的櫻桃塞給了自己……她忽然間有點想哭了,她很想回去巡撫府,撲進母親懷裡好好地哭一場,求母親別再和自己慪氣,往事就都算了,再別論是非。可一想到母親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想到她一步步走得這樣偏,連含沁的面子都下,以後含沁一輩子在連襟跟前抬不起頭來,她又——

  三個女人不約而同都出起了神,三個人臉上都是一片悵惘,就在這怪異的氣氛中,天漸漸地黑了,大夫來過了給桂太太把脈,說沒有大事,又開了些寧神的藥方。三人默默無語,吃過了晚飯,又自枯坐了半天,好容易才等到了那一句「太太,老爺回來啦!」。

  桂太太立刻站起身子,一把抹掉了臉上不知從何而來的感傷,她望了兩個小輩一眼,一疊聲道,「還不快請?」

  聽聲氣,竟是大有委屈,就像是剛受了氣的小媳婦,就等著夫君回來訴苦呢。善桐心中不禁一動——她本能地注意到,桂元帥夫妻,感情的確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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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翻身

  桂元帥顯得有幾分疲憊,這個和二老爺年紀相差彷彿的中年人經過一天的工作,連額前的抬頭紋都重了幾分。不過對屋內這尷尬的場面,他卻一點都不顯得訝異——顯然,一路進來的時候,早有快嘴的下人給他報了消息。

  「讓你見笑了!」他就和善桐客氣,「媳婦也是,太太也是,都是西北人家的暴脾氣,雖說家裡也有一官半職的,但拌起嘴和小門小戶也沒什麼不同。媳婦怪婆婆管頭管腳,婆婆怪媳婦大手大腳,這可不就鬧起來了?」

  善桐忙也和桂元帥客氣了幾句,「這居家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反正也不是外人,我也就是仗著嘴皮子利索,能調停那就調停了是最好。」

  不要小看場面話,就是因為這幾句場面話,氣氛就鬆弛下來了,桂太太和慕容氏臉上的線條也沒那麼緊繃。屋裡就不像是演《三岔口》的堂會,更有一家人坐下來說話的樣子了。桂元帥在主位上坐下來,又問了善桐幾句,「你一個人在家又不進來住,我就叮囑含春多過去走走,應該還沒有什麼不長眼的地痞流氓要上門找事兒吧?」

  「你族裡那個善溫兄弟就住在左近的,閑來無事也可以走動走動,他作戰驍勇,要是這一次在西邊又立功了,說不定又能被提拔起來。就是這幾年都沒有娶親,自己也急得不行。」

  「怎麼?看你一臉欲言又止的,是掛念含沁?」甚至還逗了善桐一句,才呵呵地笑起來,「不要緊,就算年邊回不來,過完年也回來了。」

  不過,對戰事,桂元帥也就只肯說這麼多了,他又掉頭囑咐桂太太,「若是年邊不回來,進了臘月,就把侄媳婦接進來住,別讓孩子一個人過年。」

  「那還用你說。」桂太太當著桂元帥的面,是從來都不曾擠兌過善桐的,她沒好氣地道,「那是肯定要讓她過來的,不然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的,也沒有這個理啊。就是含沁回來了,難道讓他們小倆口對著吃一頓飯,就算是過了年了?」

  雖說已經過繼出去了,但血緣關係放在那裡,兩房就是要比別人家都走得更近,連善桐也說不出什麼來:這種事于情於理,人家喊了你是一定要上門的,不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有多孤傲,名聲一傳開,不說本族的親眷,就是官場交際圈裡,怕是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和她往來了。她望了桂太太和慕容氏一點,口中真有幾分發苦,語氣卻還是欣然甜悅,「哎,那我就先謝過叔叔、嬸嬸的照拂啦。我們年紀小,家裡人口又少,一向都仰仗叔叔、嬸嬸多著呢。」

  又謝慕容氏,「到時候也免不得要請大嫂多幫襯些了。」

  這就把慕容氏也拉進話題裡了,慕容氏一撇嘴,「我能幫襯你什麼呀——」

  善桐忙搶著說,「怎麼不能?我還指著大嫂給幾顆自己酸的大白菜吃呢!」

  這會子慕容氏才明白過來,她再傻也不可能繼續拆善桐的台了,只是笑笑地道,「你不嫌棄就好!要吃,我這管夠!」

  大家虛情假意地一番應酬,臉上也都有了笑影子。善桐這邊感佩桂元帥的交際能力——要是一家人都和桂太太似的,這老九房是怎麼在官場立足發展的,她是真的難以想像。卻不想桂元帥看她的眼神也頗為柔和——場面上的太太奶奶,就必須能把場面給圓過來。不要小看這幾句應對談吐,不是一樣在大家族中浸潤著長大的,要掌握這門說話的藝術,也頗為不易。

  「好啦。」他就沖善桐笑著說,「我們家的這兩位當太太、奶奶的,又是鬧了什麼磕磕碰碰的?還要扯你這個侄媳婦來當訟棍,給兩頭人往我這個判官跟前遞狀紙?」

  桂元帥也不容易!

  善桐忽然就覺得當個大家族的掌舵人確實辛苦,在外頭和人家鉤心鬥角了一天,回家還不消停。又要費盡心思來圓了場面,調停妻子和兒媳婦之間的爭執——這恐怕還是不知道兩個人到底在吵什麼,一味就想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做個和事佬呢。等知道了究竟是為了什麼事,他又要傷神費腦的了。桂太太這個賢內助,恐怕也不是很賢,幫不了他什麼。可慕容氏和含欣的那點小心思,說起來也是為了顧全大局……反正家事就是這樣,雖說沒有人是壞人,但硬要維持一團和氣,也總有人是要把眼淚往肚裡吞的,想要皆大歡喜,通常很難。

  「其實是這麼一回事。」她就硬著頭皮,字斟句酌地把慕容氏想要換宗子分家,桂太太勃然大怒斷然否決的事給桂元帥說了。每說一句話,都要看看慕容氏和桂太太的臉色,桂元帥的臉色就更要看了——這可是大家長,說得難聽一點,含沁的前途還在他手上捏著呢,自己雖然不說給含沁幫忙,但怎麼也不能一句話說錯,得罪了大家長不是?

  好在這位多年來出生入死,在西北威名赫赫,戰功僅次於平國公一籌的老當家人,其城府之深,並不是妻子、兒媳婦可以望其項背的。他雖然雙眼時不時神光一閃,但面上卻始終還帶著淡淡的、心不在焉的笑意。要不是善桐對含沁出神時的微表情已經極為熟悉,恐怕還真就放過了桂元帥唇角輕輕的牽動,與眼神中時不時就閃過的一縷深思。

  父子之間的血緣,畢竟不是一個過繼就可以割裂的。雖說四個兒子都像父親,但含欣是個直腸子,這個慕容氏自己都承認。含芳性格又過於酷烈執拗,還有些稚氣未脫,給善桐的印像是有心計而無城府,桂含春就更不必說了,善桐最為熟悉,也覺得他的性格很是大氣,穩重溫厚中也不乏智慧,只看和自己的婚事,他處理得多好?就是事情不成,兩邊終究也沒有留下任何把柄,不至於鬧大了反而耽誤一生。她自己和含沁私底下來往,那是她自己的事。對於桂二哥,是有埋怨都說不出……做人做到這個地步,也算是一門學問了。她一直是覺得他更適合做桂家宗子的,但到現在和桂元帥這麼說了半天話,善桐忽然間又覺得,其實最像父親的畢竟還是含沁。桂元帥人雖然溫和,但卻和敦厚有極其迢遠的距離,她覺得他看人眼光,也許要比含沁還刁鑽幾分。也許多年後含沁也是這個樣子:面上和和氣氣的,心中的丘壑,卻並不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透。

  她一邊想一邊說,好歹沒有偏了任何一方,也是點出了兩邊的難處,又不至於把兩人的情緒給挑起來。桂元帥聽得也很入神,這麼大的事,他肯定也不是沒有情緒的,只是這情緒究竟如何,就不是善桐可以看出來的了——她雖然也善於察言觀色,但和桂元帥相處的時間,畢竟還是太短了一點。

  等善桐說完了,一屋子三個女人一時也都不說話了。桂元帥先望了妻子一眼,又看了看慕容氏,便垂下腦袋沉吟起來。善桐想走,慕容氏又殺雞抹脖子地給她使眼色,意思也明白:這是害怕她一走,桂太太或者是撒嬌或者是發威,又軟硬兼施地將場面給拉了回去。那慕容氏可不就尷尬了?家不能分了,還要在府裡受婆婆的氣,她的日子恐怕是要比誰都難過得多了。

  善桐卻懶得再幫她了,這整件事本來和她半點關係都沒有,還不是慕容氏有意無意說走了嘴,才惹得她是平白無故地沾了一身騷。她站起身來又一次告辭,「家裡雖然小,但也有些事,天色也晚了……」

  桂元帥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好,的確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

  說著就扭頭吩咐底下人,「讓二少爺送她回去了,到書房來找我。」

  竟是絲毫不露心底情緒,便將善桐給打發出了堂屋。慕容氏頗有幾分哀怨,望著善桐做了個哭喪臉兒。善桐此時對她倒是有幾分吃不透了:這個看似毫無城府的大嫂,是真的沒有城府呢?還是知道自己不需要城府,所以才作出了毫無城府的樣子。先她就想著讓自己陪著一道和桂太太對峙,自己是婉拒了,她這樣一句話說走嘴,效果也是一樣,又明擺著『我人粗疏,說走嘴了你也別和我計較』,自己和不和她計較都尷尬,不計較是自己軟弱,計較了又有幾分小氣……

  她便不再對慕容氏露出自己心底的真實情緒,只是淡淡地沖桂元帥方向擺了擺頭,讓慕容氏掂量著自己辦事,就跟在送客的媳婦身後,出了堂屋。

  天色已晚,桂元帥遣桂含春送她回去自然是好意。雖說兩個人關係尷尬,但好在也都是爽快人,把善桐送到家裡,桂含春就要辭去,善桐想了想,還是把桂含春叫住,將慕容氏的意思告訴給桂含春知道,笑道,「也好讓二哥心裡有個準備,回去叔叔是肯定要找你說話的——」

  宗房宗子,身當大任不說,將來執掌整個宗族,這份責任固然意味著無限的挑戰,但也有許多豐厚的利益蘊含在其中。說白了最直接一點:大家一道上陣殺敵,四兄弟都殺了十個人,這四十個人的戰功,到最後可能有三十個是落到桂含欣頭上,桂含春和桂含芳各得五個,含沁就雙手空空什麼也撈不著了。原因無他,宗房宗子,戰功不領先於同儕,將來怎麼坐得穩鎮西將軍的位置?當然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很多決策方面的功勞也不是這麼簡單能算出來的,但宗子是肯定要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傾向,這一點再不會有錯了。但凡有一點雄心,不怕擔起責任的漢子,誰不想著有個宗子的身份那就好了?再說,桂含春也不是什麼聖人,肯定是要為將來自己的小家庭打算的。善桐分析出來的那些難點,桂含春自己未必分析不出來。他眼中神光一閃,便溫厚地笑了,「多謝弟妹提醒!我領了弟妹這個情。」

  「含沁從小受到你們哥幾個的照顧。」善桐這句話倒是說得真心實意:甭管桂太太怎麼樣,桂家這幾兄弟對含沁是沒得說的。「這份情是怎麼都還不完的,幾句話的事,二哥還和我客氣。」

  兩個人之間像是又找到了一種新的身份,對視了一眼,都微微一笑。桂含春便親切地道,「說起來,前陣子收到京裡來信,今天會上見到巡撫大人,他還也和我提起了,弟妹的舅舅王大人前陣子剛重新調任回京,弟妹恐怕還不知道吧?」

  善桐微微一震,忙道,「這還不知道!是什麼職位?」

  王大老爺雖然一直沒有離開官場,人也早去了京城,但其實還算是西北這邊的官員,只是看在二老爺面子上,他去京城明面上是有公事的。這幾個月工夫花費下來,終於能如願回京,也算是沒有白花銀子了。桂含春道,「是翰林院侍讀……倒沒聽說有什麼實職,不過信裡還說了,皇上是很看重王大人的,入值幾天,天天都有份到皇上身邊陪著說話參贊。恭喜弟妹,恐怕王家飛黃騰達之日,就在眼前了。」

  以王大老爺的底蘊,二甲出身,名門世族,京城裡做過官,地方上也呆過幾年,資歷那是有的,要走到內閣大學士這一步,所差的第一個還是聖眷,第二個才是同氣連枝的黨羽。之所以要花費大價錢打通關節,一來就是為了讓幾個太監在皇上身邊說幾句好話,分辨清楚王家和王大老爺的區別:雖然當年王光勉沒有給太子好臉色,但王光進這一支那是沒有說過話的,政治面貌,還算清白。二來,也是為了尋找機會在皇上跟前顯露自己的政見和才學。侍讀學士不過四品,的確不是什麼大官,但這是天子近臣,皇上寵愛你了,青雲直上也就是轉眼間的事。看來,這前前後後十幾萬兩銀子,終究是沒往水裡白扔了去。

  善桐倒也為舅舅高興,不過想到這銀子還算是自己借的呢,如今舅舅重新上去了,家裡連個音信都沒有,還要夫家這邊的人來告訴自己,便又有幾分不是滋味。她擠出意思笑容來,謝過了桂含春,自己回去又記掛著含沁,乘夜收拾出冬衣來,第二天派了得力家人,和這邊過去的一支兵一道上了路。便又閉門不出,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卻也沒有安靜幾天,老九房就又來人了,不過,這一次請她的倒不是桂太太,而是桂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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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7: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五章:狐狸

  善桐雖然到過幾次元帥府,但進的都是內堂,雖說西北民風較為不拘小節,以桂太太一高興就出門騎馬的性子,自然也不會把內外分得那樣嚴。但畢竟是大家大族,基本的架構還是有的,除了一條甬道從二門外延伸出來,直通校場之外,前、後院之間也有照壁分隔,避免了那些個年輕男丁隨意亂走,撞見後房女眷。要不是桂元帥命人把她帶到書房說話,她還真沒機會見識到桂家正兒八經的堂屋——雖說只是經過,正院按大戶人家規矩,素來是封住不用的,但無論是御賜牌匾,還是堂屋中供奉的御賜寶劍兵器等物,都能令人明白:武將人家和文官又自不同,只要子孫爭氣,這富貴真是百年可期。但是論這份底蘊,就不是一般文官人家可以比較的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也就是因為文武有別,文官沒有救時濟世的大功,幾乎是不可能得到封爵的。桂家從前沒爵還好說了,這幾年來也不是沒有大功勳,但上頭什麼賞賜都給了,封爵的旨意卻遲遲未下。聰明一點的人,從這就能看得出來了:別看桂家表面風光,其實腳底下的路,也不是那麼好走的。

  這些想法不過是在善桐腦中一閃,就又被她推到了一邊: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她又不是宗婦,犯不著操這份閒心。看一路上這些下人們的神色,恐怕真正需要操心的,還是未來的桂二奶奶了。畢竟作為宗房族長來說,要考慮到的除了小家庭的安寧,應當是還有一整個家族的興衰的。

  桂元帥的書房和善桐慣進的幾間書房就有很大不同。要比含沁的那兩間小屋子闊大了幾倍不說,一進門就有一股鐵血氣息迎面而來,大沙盤裡堆的是西北幾個關口的地勢,那邊又是筆走龍蛇這邊一個紅圈那邊一個星號的大地圖掛在牆上,書架上壘滿了兵書不說,還有各地的兵冊……善桐好奇地看了地圖幾眼,桂元帥一眼看見了,便從椅子上轉身過來笑道,「嗯,好眼力,看出來了吧?這和你夫君平時看的那種圖是不大一樣。」

  「這個就能看懂了,和一般的地形圖差不了多少。」善桐也就笑著說。「含沁平時看的那種,密密麻麻,一個圈兒接著一個圈兒的,我是怎麼都看不懂了。」

  「全軍上下,能看懂用好的,也就是他一個。」桂元帥說。「那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得了一本從西洋傳過來的地圖,就當個寶貝了。說這個要比什麼都好,自己琢磨了半天,給武威那一帶都做了圖。可惜全軍上下能看懂的人都不多,雖然也覺得好,但卻推廣不下去。」

  他面色寬和地看著善桐,微笑道,「拘束什麼?坐。」

  雖說桂元帥不論對內對外都是一團和氣,看起來全無元帥應有的氣質,和含沁一樣,不論什麼時候似乎都不動情緒,也並不嚴肅。但正因為善桐本人深知含沁的厲害,她是有幾分懼怕桂元帥的——這懼怕來得沒什麼道理,但卻又似乎有一定道理。在這個叔叔跟前,她可不敢賣弄自己的機靈勁兒,老老實實地在桂元帥下首坐了,低著頭也不敢看他,只等著他的吩咐。

  桂元帥一時也沒有說話,屋內氣氛雖然怪異尷尬,但卻並不太緊張——善桐雖然沒有抬頭,但也能感覺得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還是頗為溫和的。

  「你看你大嫂這個人怎麼樣。」過了一會,桂元帥一張口卻就是直切主題,他的語氣還是很和藹,但態度卻顯得極為鋒利。「不要敷衍我,也用不著客氣,這屋裡的話,傳不到後院去的。」

  善桐明知道自己要是口不對心,被長輩發現,徒留不好印象不說,其實最後說不定還是要說實話,便一橫心,輕輕地道。「大嫂也是有些心機的,人不笨,很聰明。要我說呢,就是小戶嬌養,被捧著捧得慣了,和大哥又恩愛,受不得多少委屈。做宗婦是要受氣的,做人媳婦也是要受氣的。她想分家出去,就是不願意受這兩重的氣。」

  這話堪稱是肺腑之言了,最難得語氣客觀,不含褒貶。桂元帥不禁撚鬚點頭,沉吟不語。過了一會,又道,「那你說你嬸嬸這個人怎麼樣呢?」

  善桐的心跳猛然就快了起來,她倒沒想到桂元帥會有此一問,忽然間她的思緒更興奮了起來,這些年來受到的教育,使得她敏銳地發現:這是一個給桂太太使絆子的大好機會。最難得,還是這機會是桂元帥主動露出來給她的。不管怎麼說,桂元帥也都怪不到含沁頭上。

  她甚至不用怎麼擺事實講道理,只需要稍微暗示,以桂元帥的聰明,他會不懂?想知道為什麼含沁向許家靠近麼?無非是這些年來桂太太對含沁的面甜心苦,已經使得含沁對老九房有幾分心冷嘛!也不求他和桂太太離心,這個求不來的,至少以後就不要強著兩房親近了,大家也都好過一點。

  可……她又不禁有了幾分猶豫,桂太太畢竟也老辣,沒有留下什麼真憑實據,自己背後道人是非,形象也不光彩……

  「這就不好說了。」她輕聲說。「叔叔,一個是疏不間親,一個是子不言親過。嬸嬸如何,我和含沁尤其是不方便說的。」

  桂元帥不禁呵呵地笑起來。「你這還是不說?你這不說,比說了還厲害啊。」

  看來自己猜的沒錯:善桐心底雪亮了,含沁這一身過人的聰明,其實還是正正地繼承自桂元帥。別看他似乎有裝糊塗的嫌疑,其實心裡只怕對桂太太和含沁之間的恩怨,那是門兒清。

  她略帶尷尬地一笑,竟是來了個全盤默認。桂元帥頓了頓,也是面露尷尬,他靜了一會才道,「侄媳婦,我這是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不過一家一族過日子,沒誰心裡沒點委屈,你們小夫妻是不容易,不過想想含沁出身,現在也繼承了十八房的家業了。家裡對他也不算是虧待,這些年家裡不太平,你嬸嬸的性子你也明白,其實我和你把話說透了吧。她這就是被慣出來的脾性,也是受不了氣了。別人一給她上眼藥呢,她就氣得一陣一陣的,可話雖如此,她心不壞。你也是大戶人家出身,這大戶人家擠兌庶子的手段,你想必也是見識過的。含沁要是有埋怨,你得給他說說好話,別讓他一個勁惦記著那些不愉快的事……一家子還是要以和為貴,什麼事情是放不下、過不去的呢?別看吵起來好像不共戴天了,其實到最後出了事,真正幫襯你的還是自家人。」

  這話的含義實在是太豐富又太模糊了,可以解讀為桂元帥已經對善梧的遭遇有所耳聞——這個略為離奇,但倒也不是空談,可以解讀為桂元帥是在拉攏十八房往許家偏的心思,可以解讀為桂元帥在說和善桐、桂太太。不過終究也是言之成理:桂太太再差,作為嫡母來講,從外人眼光來看,她對含沁是夠不錯的了。再面甜心苦,也是給了他甜頭。就是這點甜頭,已經使得含沁一輩子是無法公開和她作對的了。就好像梧哥……

  善桐想到娘家的糟心事兒,不禁就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輕聲道,「含沁又哪會有埋怨呢——」

  「你這就是敷衍我了。」桂元帥打斷了她,「含沁心裡能沒埋怨?要沒有埋怨,就不找許家說親了——」

  都說做小輩的不好和長輩頂嘴,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這話憋著難受,善桐要開腔,又被桂元帥一個眼神攔住。「是,你嬸嬸是肯定不會許可的,但他就不會直接來找我?我好說是他親爹呢,難道還不為他做主?這死小子也該打!」

  善桐倒不清楚當時桂元帥的行蹤,如果是在外地,還好為含沁辯白兩句的,但要在西安,那她也真沒什麼好說的了:要是不知道內情,含沁明擺著那就的確是不信任老九房嘛……知道內情的人嘛,那才會明白含沁不找老九房,主要還是顧慮著含春也看上了——

  她忽然間打了個磕巴,慢慢地抬起頭來看桂元帥,見桂元帥笑著望著自己,眼神中若有深意,善桐這下才全明白了:說來說去,自己的事情,還是沒有瞞過這位大家長。他這是繞著彎子在提醒善桐:我都沒有介意你這先許哥哥後許弟弟,你也就別和我介意含沁和他嬸嬸的恩怨了。得了機會,你還是要幫老九房說幾句好話的。

  可說到這事,善桐就不能簡簡單單地把罪名給認下來了,她不服氣地一甩頭,乾脆把話給挑明瞭。「您也不必和我打機鋒了,我知道您的意思,您這還是覺得我做錯了……」

  「我可沒這麼說!」桂元帥笑得極有含沁的風韻,每每他拿話擠兌善桐的時候,都是這一副笑容來著。善桐看著桂元帥,簡直就像是看著若干年後鋒芒盡斂的含沁。「我說的是,一家人不要論是是非非,孩子,你總不能說你沒有一點錯吧?要是我捉住你的錯處不放,你說是你吃虧還是我吃虧?當饒人處且饒人,居家過日子,你得有讓一步的心態。大家都讓了,這日子才能過得起來不是?」

  善桐被桂元帥這麼一說,倒是有幾分悻悻然了,她禁不住就一跺腳,對著這個和顏悅色的——也是自己事實上的公爹使起了脾氣。「您這樣說,我就不愛聽了。我讓了人,人不讓我呢,嬸嬸那不讓人的脾性,又不是我寵出來的——」

  見桂元帥微微瑟縮一下,像是被人戳到了痛腳,她又有幾分過意不去了,便降低了態度道。「您找我來肯定是有所吩咐的,我和含沁再怎麼樣,對桂家、對老九房是沒有一點異心。您有什麼吩咐,就只管提吧……」

  「沒有異心?」桂元帥不禁嘿嘿一笑。「沒有異心,你倒是說說看含沁為什麼能說動平國公寫信提親,做這個大媒。這裡頭的委曲,我看也就只有你最清楚了嘛。」

  善桐心念電轉之間,也不是不吃驚的:看來許三少爺的死背後的故事,含沁是一點都沒向家裡人交待。

  不說別的,老九房幾個男丁對他是夠意思的了,這件事不往家裡說……善桐都覺得有點心虛,但含沁不說肯定有他的道理,她也就露出了一臉的迷惘,「這——我還以為您知道呢,我、我確實也不知道,他就說他有辦法……」

  她要裝糊塗,桂元帥也就不能認真審了,畢竟是媳婦,不比兒子還能搓摩。但他也沒有掩飾他的失望,而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才道,「行,那也就沒什麼別的事了。就一件事,你看你大嫂很准,她也不是說就不能做宗婦了,材料勉強還是夠的。但自己不願意,那是牛不喝水強按頭,誰也不能捏她去做,不情不願也沒有意思。」

  他頓了頓,又續道。「再說,含欣也確實不是將軍的料子,他這一輩子也就是個前鋒的命了。桂家家大業大,宗子還是要有一定能力的……如果不是含沁畢竟是庶子出身,我倒是看你們小夫妻好。但可惜,什麼事都不能十全十美,含沁畢竟是庶子出身……倒是含春各方面都更合適一些。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換掉這個宗子了。」

  就算對桂元帥的決定已有一定心理準備,但善桐依然不禁微微震動,她又很快平靜了下來,點頭道。「這對大家也都是好事!」

  「既然如此。」桂元帥不理她的話茬,又自管自地道。「含春的媳婦就要好生著意說了,他本人是聽憑我們安排,但全西北的好姑娘,多半是都被挑完了。剩下的也總有這不好、那不好的。天下名門,還是京城最多。要人家過來給我們相媳婦也沒有這個道理,我意思是等過了年,安排你嬸嬸到京裡走走,但她娘家又沒有親戚在京裡,她二十多年沒到過京城的人,也不知道從何入手。」

  善桐越聽越覺得不祥,但又不好打斷桂元帥,只好瞪大眼聽桂元帥續道。「再說,最重要一點,她不比你,心平氣和,更易帶眼識人。我看,這一次你嬸嬸過去京城,還是你陪著去好些。這也不是你的分內事——就算是叔叔求你吧,這個忙,你幫不幫呢?」

  善桐待要說不吧——人家一個長輩好聲好氣地求你呢,再說,你剛才還回絕了他一個問題,這一轉眼再回絕人家一次,那是含沁的叔叔,實際上的親爹和頂頭上司,你好意思?你抹得開這個臉?

  善桐可不知道慕容氏能不能抹得開這個臉,但她和慕容氏不一樣,桂含欣是嫡長子,桂太太疼他是不必多說的,她自然可以盡情地鬧。善桐這邊一鬧一不講理,壓力是全往含沁那邊去的,她心疼相公,她抹不開臉呀。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只好垂死掙扎。「我和二哥……」

  「嗐,那麼小的時候,那麼一兩句話。」桂元帥果然是翻臉比翻書快。「之後就再沒見面的事情,你還當真呢?就是幾句玩笑話!你要這麼說,麒山和含芳不要活了?含芳小時候可把麒山當個女孩兒看待的,嚷嚷長大要娶他過門呢!你就寬心吧!誰和你再提這件事,你叫他來找我!」

  ……也不能說沒開重價了,至少對善桐來說,這個價碼就很有誘惑力。她瞻前顧後一番,就算再不想和桂太太一道進京,也只好無奈地道。「叔叔您都這麼說了,那我還能怎麼說呢……行!這一趟京城,我陪著去了!」

  她忍不住就抬頭看了桂元帥一眼,又低聲嘟囔。「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桂元帥當聽不到,只是撚著鬍鬚呵呵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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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8: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冷暖

  既然桂元帥下定決心要換宗子,桂太太就是再不情願,也不可能再說什麼了。慕容氏總算得到解放,善桐又過幾天給桂太太問好的時候撞見了她,她簡直是要從心底笑出來,握著善桐的手一疊聲地抱歉,「真是誤打誤撞,沒想著把你扯進來的。」

  事已至此,善桐還能再說什麼?只好假裝不在意了,總不成還要埋怨慕容氏不謹慎,連這半個盟友都繼續得罪吧?她笑著和慕容氏客氣了幾句,慕容氏又問她,「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住的,一個月大約花銷多少銀子?我沒粘過家務,也不知道將來和含欣獨立門戶出去,手上是該松還是該緊。」

  又看了四周一眼,壓低了聲音,「也沒有多少私房,看婆婆的意思,是要在錢上捏一捏我們的!」

  那是,以桂太太為人,肯定是要稍微為難一下小夫妻的,善桐心裡倒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含欣是桂太太親生,大不了到時候拉下臉來撒一頓嬌,桂太太難道還能眼看著親兒子受沒錢的苦?只是她想到這點,就難免不想到王氏,心中一痛之餘,也就懶得再給慕容氏出主意了:不管她是有意無意,再給她出主意,再被她賣一次,善桐不成了腦缺了?

  「這我也不清楚,家裡陪嫁人口多,天水那邊又是一個小家,花銷多少還得問我陪嫁來的管家了。」她就和慕容氏瞎聊,「這種事,家裡長輩自然有安排的,你們也做不了什麼主,我看倒是隨緣的好。反正,大嫂也不是沒有……」

  雖說慕容氏性子急,但這句話善桐還是覺得自己說得莽撞了,她忙收住了歉然一笑,慕容氏卻不大在意,「那倒是的,我苦日子出身的,婆婆就算是再想捏我,也不至於連架子都撐不起來了吧。」

  正說著,桂太太就出了裡屋。沖兩個小輩點了點頭,面上的神色自然好看不到哪裡去,這一下她倒是不大留心善桐了,第一個惡狠狠看住的人還是慕容氏:很顯然,桂元帥的決定對於桂太太來說,那就是一隻活生生的蒼蠅,就算是閉著眼睛往下嚥,但也還是在喉嚨裡撲騰著,捨不得落進胃裡。

  「今天你過來得倒巧!」不過,當著善桐的面,桂太太肯定也不至於撒潑到哪裡去的,她總之就不理慕容氏了,而是木著臉對善桐道。「前線傳了消息,好在事情沒有鬧大!朝廷那邊有信過來,羅春收了信也就收兵了。大少爺也許要留在前線過年,含芳和你們家含沁倒是可以回來,就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除夕了。他們要回來,家裡事就多一點,我看你索性天天就過來,也幫著我安頓家務,不然,家裡實在是沒有人可以幫忙了!」

  這就是明擺著要排擠慕容氏了,就是善桐又被當了槍。她長長地歎了口氣,見桂太太眼睛要往上翻了,慕容氏又沖自己直擺手,才道,「我年紀小,也不大會管家,要是幫了倒忙,嬸嬸可別怪我。」

  桂太太哼道,「你還不會管家?那天你不是管得好得很?你就少和我藏拙了,我是教不了你什麼管家手段了,我還要和你學呢!」

  唉,慕容氏這事鬧得,雖然善桐也是一身的麻煩,但終究也不是沒有好處,現在她身上的壓力就要輕鬆得多了:桂太太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兩邊開戰。肯定是要團結善桐來踩慕容氏的了,當然她未必會跟著摻和,但好歹還是緩解了善桐身上的壓力。

  她也就只好跟著桂太太進進出出的安排年事,桂太太倒是沒有說假話,這一大家子,光是年禮就有鬧不清的花樣,慕容氏根本就幫不上忙,她能記得清族裡的三親六戚,每年的人情往來,那就已經阿彌陀佛了,可全國各地和桂家往來友好的世家,今年有什麼好消息、壞消息,年禮是否要因此增減,隨過去的問候口氣該怎麼變化。這都是需要幾十年浸淫在這人情往來中的老婆子幫著參贊,當主子的自己心裡葉門兒清的時候,才能處理得處處得體的。慕容氏小戶人家出身,哪裡懂得這個?桂太太隨時提問,她要撐著腦袋想上半天才回答得上來,久而久之,索性遷怒于桂太太,「我這都要分出去了,您就別折騰我了吧!」

  理直氣壯到慕容氏這個地步,也不得不說是無賴得有幾分可愛了,桂太太看起來恨不得是要拿花瓶去敲她的頭,「你以為你自己分家出去單過,就不需要和人應酬來往了?含欣好說將來身上四品、三品功名是要有的。他仕途上就算不想進步,老下屬的、心腹的家眷,你不要記在心裡,處處打點應酬?不做宗婦,就是應酬的人少了那麼幾個罷了,你還以為你就能關起門來做你的少奶奶了?」

  慕容氏這才恍然大悟:她總不能不負責任到連這種應酬都不去做吧?她頓時就啞了火了,抿著唇有幾分倔強地望了望桂太太,又低聲道,「那、那也比沒分出去強……」

  善桐看在眼裡,猜測她也許有了幾分悔意,便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又覺得為慕容氏感慨,又覺得這出戲實在是好玩得很,不提防桂太太白了她一眼,又道,「你也別光看熱鬧了。今年各地田莊送的東西都清點好入庫了?」

  這時候就顯出大家女兒的好來了,善桐自幼在祖母身邊打滾,這種事做起來是照貓畫虎駕輕就熟,一點都沒有剛上手時候的生澀,她忙一掀帳本,和桂太太對賬,「今年收成據說好些,各地都沒打饑荒,總計是送了……」

  便把那幾千斤糧食,若干鮮肉並銀兩都桂太太對過了,桂太太還要找去年的帳本來看呢,善桐畢竟年輕,在韜光隱晦上還修煉得不到家,嘴一快就逞能了,「前回對賬的時候看了一眼,去年和今年比,樣樣都少,尤其是糧食就更少了……」

  桂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再看看慕容氏,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才聽善桐繼續往下說著。這邊善桐心底也在暗暗地掂量桂家的家底:桂家也不是沒有商號,一個是族裡的祖業,其實這個才是真正賺錢的一塊,不過這一塊桂太太是肯定不讓她來沾手的。還有就是老九房自己的私房房產了,拋掉這兩塊不算的話,其實光是田莊,一年也就是一萬兩銀子不到的出息,也就光夠撐起元帥府這麼一個大花架子了。要是祖業那邊的出息全進的是族庫,那老九房的私房也不會有多厚的,頂多也就是和自己小五房相當,想和小四房比,那肯定比不得。

  當然,小五房的家業也並不在小,不過放到京城那些個當紅的侯爵人家跟前,就顯得有幾分單薄了。桂元帥說得好聽,讓自己陪著桂太太進京,其實這件事根本就是交待到了自己頭上:挑宗婦也的確是一族的大事,沒有挑好的結果就近在眼前——這要是慕容氏掌了一族,以她隨行所欲的性子,誰知道幾十年後族裡會亂成什麼樣子?桂太太對京城人頭又不熟,又沒有三親六戚在京,還不是就只有靠著自己來出謀劃策了?桂太太也就是挑挑本人的人才了,門第什麼的,恐怕她是不懂得那裡頭的條條道道……

  善桐想到桂元帥的安排,都覺得很有幾分荒謬,她始終惦記著要預先和桂太太商量一番,但一來年事多,二來也不知道桂太太到底知道不知道桂元帥的這個決定,便連著幾天都沒有開口。等回了自己小院子裡,在燈下算計一番含沁的歸期,也就跟著睡去了。接著幾天都這樣腳不沾地,某天回家,六醜還和她說,「娘家四少爺來了看您,您沒在,聽說您這幾天都不回來,又問了您的好,說等您回來了給您帶個口信:京城的事兒成了。餘下的事兒,等你空了在家,再上門和你細說吧。」

  總算還是沒忘記自己,善桐百感交集,不免又問六醜,「榆哥看著好?他這一向也有一兩個月沒來了!」

  新婚第一年,不好和娘家多走動,不過含沁出征,善桐一個人在家,除了桂含春之外,善檀、善榕、善柏、善桂並善梧、善榆也都有來過,只是有前程的人要一心讀書,善桂年紀又小,到後來也就是善柏和善榆來走了幾次,就不好經常上門了。善柏又隔了房,每次來說幾句生意上的事,村子裡的事,也就沒別的可說了。倒是榆哥還說點家裡的事,不過他一個什麼事不沾手的大少爺,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說著說著,又要給善桐看他自己琢磨出來的小玩意兒。人倒是又重開心了起來,還叮囑善桐不要欺負含沁——「你和含沁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好事,人這一生最難得就是這點,可要好好待姑爺!」

  「就是又和他先生去各地雲遊了。」六醜也說,「一回來就來看您了,還說家裡正在給他說親呢。說的是誰他倒也不清楚。」

  唉,和牛琦玉比起來,這一次榆哥對親事的態度,真可是判若兩人。善桐聽了六醜口氣,倒不禁又歎了口氣。六醜也明白她的心思,就一邊做著針線一邊和善桐說,「說起來,我們的年禮,是才進臘月就送出去了……」

  小家庭要應酬的人不多,善桐和含沁是商量過的,只給許四少爺送了年禮,沒有往京城平國公府湊那個熱鬧。免得又犯了桂元帥的忌諱,除此之外,也就是一些族中親戚,和含沁平時往來的好的世叔、世伯了。這些善桐自然是已經抽空打點得妥妥帖帖的,眾人也都陸續有回送,她人不在,就由楊德草和六醜、六州出面,眾人也都體諒得:「是要去老九房那裡幫襯著。」可眼看著都進了臘月二十了,巡撫府的回禮還沒有送呢。父親忙得不得了就不說了,這種小事是肯定不會管的,榆哥更不會在意……

  想到母親和自己生分到了這個地步,甚至連表面上的禮貌關係都無法維持,善桐心裡也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不要緊,反正姑爺也不在家,不送就不送,沒人笑話咱們。」

  六醜和六州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不敢多說,都只道,「沒准就是事多忘了,第一年的事嘛……」

  出嫁了的姑奶奶,哪次送禮,娘家不是變著法子往裡頭塞吃的用的,全是姑娘家的可心物事,怕的就是當媳婦兒沒有當姑奶奶的愜意了,娘家不疼,誰疼?沒想到到了善桐這裡,是整個顛倒過來了,這個媳婦當得也不算太苦,相公更是千恩萬寵的,再不會給一點氣受。反倒是最親的娘家一派冷漠,善桐面上若無其事,當晚畢竟是輾轉了大半夜才睡得著。第二天到元帥府和桂太太一道吃早飯,桂太太都詫異,「你這怎麼回事?是事多,忙得?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要不然說是日久生情,兩個人關在一個院子裡,又必須要合作忙年事,勢必是不能永無止境地鬥氣下去的,商量著辦過了事,口氣緩開了,彼此間的關係也就不那麼劍拔弩張了。就是慕容氏,和桂太太鬧成那個樣子了,現在還不是規規矩矩地在桂太太下首服侍她吃飯?倒是善桐因為是客,可以坐下來和桂太太一道吃。她也打量了善桐一眼,關心地道。「真是,昨天看著還精精神神的,今天看起來就憔悴得很。怎麼,是昨天這裡有誰給你氣受了?」

  雖說是面子情,這對婆媳倒也的確注意到了她的不對……

  善桐心底又有些微微的暖,又有些酸酸的,便只好遮掩著笑道,「還不是算著……從武威回來,也不知道要走幾天……」

  「嗐!」桂太太和慕容氏對視一眼,倒是都笑了起來,慕容氏一臉過來人的樣子,按著善桐的肩膀笑道。「這一看就知道是新媳婦啦,我們還不都是慣了的!只要送信是回來了,那就不用擔心。帶著兵往回走,肯定是慢的,這沒有個把步兵拋下,將軍自己快馬回來的道理吧?別急,准能在除夕前回來,那就行了!」

  幾個人正說著呢,桂元帥帶著桂含春進來了,也坐下來吃飯,慕容氏忙進進出出又給爺倆添了筷子,桂元帥一邊笑道,「怎麼,說什麼呢,還在外頭都聽見你們笑聲了。」

  慕容氏就把善桐的話給桂元帥學了一遍,桂元帥也聽得呵呵笑,「是快了,都趕著過年嘛,兵戶們也著急的,肯定就在這幾天了。」

  正說著,屋外忽然有人進來笑道,「給老爺、太太報喜——咱們家的幾個少爺都進城了,連大少爺都回來啦。」

  話音剛落,桂含欣幾兄弟就都掀簾子進來了,慕容氏還說善桐呢,她自己也沒鎮定到哪兒去,飯碗都沒遞給桂含春,就撂下手來奔到了桂含欣身邊。

  不過,善桐也顧不得和她計較——此時此刻,她哪裡還看得到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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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8: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身世

  小夫妻久別重逢,自然各自都有無限的心事話兒要說,善桐倒是還記得場合上的分別,只是依依不捨地望著含沁,卻也不曾上前,在心中只想:「這個人倒是滿滑頭的,軍旅幾個月,看著非但沒瘦,反而還白胖了一點兒。」

  含沁也尋著了她的凝視,沖善桐微微一笑,便上前給桂元帥、桂太太行了大禮。這邊慕容氏也和桂含欣手拉著手說了幾句話,桂含欣看著有幾分詫異:想來是知道了這換宗子分家的事,但旋即又咧開嘴來一笑,拍了拍桂含春的肩膀,才上前和父母相見,一邊桂含芳自然已經是給父母行過禮了不說。

  桂太太也是無暇去理會別人了,她都沒看含沁幾眼,眼裡就像是只有含欣這個長子一樣,千言萬語,似乎全都要從眼神中傾瀉出來。有失望、有傷心,也有平安歸來的欣悅……桂含欣也頗知道桂太太的情緒,他顯得十分馴善,格外給兩老磕了幾個響頭,這才站到了母親身邊,倒是未曾搭理慕容氏。慕容氏也不在意,一疊聲地問,「都吃過了嗎?」說著又添了碗筷,換了大圓桌上來,大家一道吃早飯。桂元帥問幾個子侄西北的境況,又沖桂含欣道,「你怎麼也回來了?」

  「耿世叔說今年他在武威老家過年。」桂含欣道,「一家人已經都過去了,就讓我先回來,我尋思著家裡有事,也就欠了世叔這個人情了。反正,今年明年,北邊是打不起來的。」

  政治上的事,總是要比家事更重要的,尤其是北疆戰事,對桂太太、慕容氏這樣的深宅婦人來說,其實也是息息相關,兩人都趕著問,「怎麼說打不起來呢?」

  「現在京裡的意思,是想要拉攏達延汗留下的那個小兒子。」桂元帥只簡單道,他的眉峰不禁就微微聚攏,低沉地道,「對羅春還是要以緩兵之計為主,還是指望著以夷制夷,讓他們兩個來打。我看……」

  他沒往下說,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一邊桂含芳插口道,「現在皇上的心思似乎也不在北邊,倒是對南邊興趣大得很。許家人是他的心腹,你們看許家的動向不就看出來了?他們家那個大少爺,自從山東鬧的那事之後,就一直在廣州一帶呆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做什麼,看起來,像是要打南邊的水寇了。」

  一邊說,一邊不禁大有羨慕之意。

  這就是地方人家的不好了,當然,桂家在西北是根深葉茂,子弟兵的日子要好過得多,比不得許家在京裡,到哪裡都是風光一陣,最終還是要回京城去的,但只說簡在帝心這一點,桂家和許家是根本就沒得比。遠在西北,就是要獻美都沒有特別好的辦法,地方重鎮,又不好和京裡那些個儘管風光一時,但卻很可能倒也倒得迅速的人家勾勾搭搭的。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桂家是從來都比不過許家的。桂元帥沒說什麼,底下小年輕心裡,肯定也不是沒有意見。

  說到這政治上的事,那是肯定沒個完。女眷們也不管別的,聽說這幾年內應該是不會有大戰,慕容氏和桂太太都不禁眉開眼笑,吃過早飯,桂太太就趕桂元帥,「知道你要和孩子們進去說話的,去吧!早說完了,讓他們早來見我!」

  桂元帥就拿手指點了點慕容氏和善桐,一邊又微微一笑,咳嗽一聲,才換上了儼然的面孔,起身道,「行啦,都進書房去吧。」

  善桐這時候自然是再無心做事了,就是桂太太也是一邊看花名冊一邊出神,過了半日,這幾個女眷們才抖擻起精神來,又處置了幾件家裡的雜事,含欣、含芳、含沁等人,又進了內堂來和母親說話。

  這時候就顯得含沁地位有幾分尷尬了,桂太太一邊抱了一個,先問路上辛苦不辛苦,再問打仗的時候受了傷沒有,得知就是含芳受了一點皮肉傷,現在幾乎已經痊癒,便要含芳脫下衣衫來給她看看。善桐只好拉著含沁走到屋角,輕聲道,「你怎麼進來了!你就該先回去,一會我也就回去了……」

  含沁擺了擺手,他竟難得地有幾分緊張,唇角都抿成了一條線,等那邊話說了一個段落,才拉著善桐上前道,「嬸嬸,眼看著到大年下了,我想到姨娘——」

  桂太太翻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善桐如今又如何不明白這事兒的來龍去脈?一時間極是心疼含沁,不禁便冷冷地看著桂太太一眼,含欣兄弟又和桂太太說話,她也就揮了揮手,沒好氣地道,「去吧!你自己知道路!」

  含沁如蒙大赦,拉著善桐出了院子,才活躍起來,低聲和善桐說。「我給你帶了好東西呢!打發他們先送回家了,到了家你就能看著啦。」

  就算身份再尷尬,平時受了多少夾心的氣,在這一刻,善桐心底終究是歡悅的,她幾乎要忍不住挨到含沁的懷裡去,總算抑制住了那實在是難以抑制的衝動,卻還是沒有忍得住,明知道場合不大對,還是牽起了含沁的手。含沁望著她笑了笑,又緊緊地捏了捏她,兩人便不再說話,含沁領著她東繞西繞的,又繞到了府中角落桂家家祠內,一邊熟門熟路地給看家祠的老頭子塞了一角銀子,那老頭子自然開了一扇偏門,又領著他們繞過正祠堂,在屋子偏南面開了一扇小小的門,只見此處是一間淨房一樣大小的門臉——甚至比一般的淨房還要再小,只容得一個人進去。裡頭一張小小的方桌,上面供了一尊暗淡的牌位,善桐又不敢正眼打量,只看見了方字,便不敢多看了。

  那老頭子開了屋門便逕自離去,倒是含沁駕輕就熟,從方桌上尋了香來,掏出火摺子打著了,先是口中念念有詞,給這牌位上了香,又抬起頭來道,「姨娘,我娶妻了!是十八房嗣母親戚家的姑娘,我們從小認識……」

  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像是說給母親聽的私話,善桐便再聽不清楚了,過了一會,含沁才回頭和她商量,「你也來上一炷香?」

  其實按說,從身份來講,含沁已經過繼出去了不說,並且這位還是姨娘身份……善桐明知道就因為如此,含沁才用商量的語氣,卻依然不禁一陣難過,忙道,「我當然要上香了!」

  說著,便正正經經地接過香來,給牌位行了大禮,又默禱一番,這才出了屋子。見屋內陳設還算整潔,便道,「可要擦洗一番?」

  含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算了,平時有人照料的。這畢竟是叔叔家的家祠,我們不要耽擱太久。」

  便領著善桐出去,這一回他不進後院了,而是交待善桐,「我一會就回家了,你也早點回來,別耽擱太久。」

  善桐心裡五味雜陳,不知為什麼,竟覺得有一股鬱氣在胸口打著轉,卻偏偏不知道該如何發洩出來,只好強笑著道,「好,一會家裡見!」

  說著回了後院,桂太太人倒是又不見了,連慕容氏都不見蹤影,反倒交待了一堆事情給善桐做。善桐只好強打精神,叫了丫鬟婆子來一一發落。打算吃過午飯就回家去,和含沁好生說話。

  沒想到事情才堪堪辦完,她還沒起身呢,就又看到含芳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善桐想到善喜,不禁有幾分頭皮發麻,很不願和他正面照面,便起身從側門出去了,又和身邊人道,「想來嬸嬸和大哥、大嫂有話說,我這邊事情辦完了,就先回去,等人散了,你們幫我說一聲吧。」

  雖說她是奉命幫忙管家,按說也不是什麼正經主子,但手段放在這裡,誰也不敢輕蔑了她去,又因為畢竟是客,告狀那是一告一個準兒的,待她倒都要比平時客氣了幾分。善桐這麼說,眾人自然是忙不迭全應下了,又都笑道,「太太明白的,您就只管去吧。」

  善桐還要再說什麼時,見彷彿是桂含芳的人影又在門口一閃,忙便加快了腳步,逃也似的出了元帥府,一路上在車裡只是沉思,一時間想到含芳和善喜的事,一時間又想到含沁和他生母的事,許多事亂糟糟糾纏在一起,使得她雖然迎回了丈夫,但卻沒有多少喜悅的心情。

  也許是沒想到她沒吃午飯就回來了,善桐回了家還是鍋冷灶冷的,問得含沁尚未回來過,便知道他多半又是忙他的正事去了。她也就安下心來安頓自己小家裡的家務,到了下午,含沁才剛進門呢,外頭楊德草又來說,「巡撫府送了年禮過來。」

  說著便呈上一張禮單,善桐拿在手上看了,也沒覺得好壞,反正就是尋常親戚該有的那份禮罷了。要說有面子也沒有,失面子那也不至於,這才遞給含沁讓他看了,又讓人把送年禮的婆子請進來說話。

  不料這份年禮,居然是望江親自來送,善桐待她自然又不同於別人,忙招待她坐下,又笑道,「最近也忙!都不知道娘家的事,前回四哥來看我,我偏偏又不在,最近天天都往元帥府那邊過去。正打算年後再問家裡的好呢。怎麼樣,家裡如今諸事都還好吧?」

  望江細細地看著善桐,彷彿是要看出她的心裡到底是苦還是甜,看得善桐都不禁有幾分發毛了,才又望了含沁一眼,笑道,「家裡都還好,您也聽說了吧?咱們四少爺大約是要定親事了……姑娘家論人品論相貌,都是第一流的。」

  就和善桐絮叨了幾句娘家的事,又說起善櫻也要定親了,王氏看好了福建老家的一門親戚,也是庶子出身,家財倒也豐厚的,二老爺無可無不可,還想要看過人再說,讓對方年後上門過來給相女婿。

  王氏心機,只看這門親事就能見微知著,只可惜善櫻到底還是被善楠牽連,也許本來不用遠嫁的,親哥哥這麼一過繼出去,倒是必須遠嫁了。善桐歎了口氣,也不好多說什麼。又問得果然王大老爺是往巡撫府送了信報喜,望江還說,「說是今年秋後,一準還錢,這會已經讓王時回家去籌錢了。因為這錢是欠您的,我們也不好多說什麼——」

  善桐還沒說話呢,含沁忙道,「這不用著急!我們也不是等錢使催債的人……」

  他看了善桐一眼,又收住了不說,善桐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王大老爺如果真的得到寵信,由黑翻紅也就是轉眼間的事。這時候再逼債,不管是對小五房還是對自己來說,人情都沒做到盡,反而有前功盡棄的嫌疑了。

  不過,要指望母親為自己辦好這件事,那也有點不靠譜,她只微笑道,「就是這個意思!你回頭給我帶句話,這錢不著急還。等到什麼時候手頭方便再說吧!不過,年後我上京城去,見到舅舅再自己說,那也是一樣的。」

  望江不禁有幾分詫異,追問善桐幾句,善桐只說要陪著桂太太上京城,別的就未曾多說了。望江倒是若有所思:「看著,您倒是和元帥府走動得很不錯。」

  不是親母女,話只能說到這裡了,望江又坐了一會便站起來告辭,借著行禮的機會給善桐使眼色,善桐便明白是有些話不方便當著含沁的面說了,她親自把望江送出屋子了,望江才拉著她的手輕聲說,「這是我的主意,倒沒有經過誰發話。今年我們在城裡過年,不回村子裡去了,可我覺得呢,姑奶奶還是回村子裡走親戚要更妥當些……」

  這麼說,王氏是還沒有消氣了!善桐心頭頓時一涼,她還沒開口呢,望江又往下說,「現在太太日子過得也不大順心,正煩著呢,雖不說天天鬧,但糟心事也不少……」

  言下之意,自然是善桐上門,母女兩個平添不快,對誰都不是什麼好事了。善桐蹙起眉頭,若有所思,只覺得又添了一樁心事。

  她送走望江回了屋裡時,含沁已經是鑽進了里間,善桐掀簾子進去,就正好看到他讓六醜、六州展開了一張雪白的狐皮,一邊得意地扭過頭對善桐道,「你看,我親手獵的!給你做個圍脖好不好?」

  儘管有這許許多多的煩心事,可在這一瞬間,善桐心中除了暖意,便再也剩不下什麼了,她忽然間又覺得這些事情不算什麼,只要她和含沁齊心協力,一件一件,總會解決的。就算有這許多煩惱,可比起很多人來,她也已經足夠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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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8: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八章:幫忙

  「這個我剛才就見到了。」善桐就笑著說。「我還想給你做個白狐手套呢,我們想到一塊去了。」

  含沁不以為然,「這麼上好的白狐皮,給我個漢子做手套,虧你想的出來!」

  他年紀其實也並不大,現在才都不到二十歲,長得又眉清目秀的,還有一股狡黠跳脫氣息,和漢子兩個字距離著實是有幾分迢遠的。非但善桐,連六醜、六州都忍不住要笑。六醜嘴快,便道,「少爺回來了,一屋子就都是笑,少爺不在家的時候,家裡不知多冷清呢。少奶奶回了屋子都不說話,成日裡就是出神……」

  善桐紅了臉,就去啐六醜,「死丫頭,誰讓你多嘴了?」六醜嘻嘻哈哈地,還沒覺得什麼,六州看了含沁一眼,就拉著六醜退出了屋子。

  到底是新婦,善桐始終都有三分臉嫩,見兩個丫鬟擺明瞭是要給兩人留出溫存的空間,臉便不禁更紅了,側過頭來看了含沁一眼,見含沁正看著自己,便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聽她們胡說。」

  一邊說,一邊終究是忍不住,蹭到了含沁身邊,把頭靠到含沁肩上,含沁滿臉的壞笑,只是站著不動,善桐只好又把含沁的手拿起來放到自己肩上,他這才輕輕地撫了撫善桐的肩頭,低笑道,「難道你不想我,我就高興了?」

  總之年輕小夫妻經月不見,不免有好些肉麻情態,也無需一一細說,片刻後善桐紅著臉要水,兩個人濕淋淋地在炕上對著坐了,善桐又一長一短地把這幾個月內的熱鬧學給含沁聽。含沁也聽得入神,這裡好些事,始終是不方便寫在信裡的。

  聽說善桐到底還是牽扯進了老九房的家務事裡,又答應下來年後陪著桂太太去京城給桂含春選媳婦,含沁也不禁連連叫絕,善桐含怨道,「還說呢!你叔叔就是個老狐狸,你大嫂也不簡單,一家人就我缺心眼!就我被算計,出工出力,眼看著還不落好。」

  「大嫂那是誤打誤撞。」含沁說。「她要是有那心機,宗婦之位也就不至於坐不穩了。要是有那心機,也就不會不想當這個宗婦了嘛。你也別往心裡去了,反正叔叔是已經瞄上你了,有這事沒這事,他都是要把你拉進來的。」

  其實按這些年來老九房對十八房的照顧來說,不論是桂元帥的要求還是桂太太的要求,那也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不就是年節裡過去幫幫忙嗎?善桐也不是為了這個委屈,就是想到桂太太和含沁之間的那些個陰私恩怨,心中始終是意難平。尤其是今天祭拜過含沁生母,這難言的不適感就更明顯了。她走了半天的神,手指在含沁身上劃來劃去,片刻後才低聲道,「沁哥,你說我們把姨娘的牌位請到家裡來怎麼樣?按說,她是你的生母,承受你的香火,那也是應當應分的。族裡料來也不會有誰掃興,表姑那頭就更別說了,不會有二話的。也免得你還要受她的氣,拜祭生母,都要去看她的臉色。」

  含沁身子一僵,繞著善桐鬢髮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收緊了,片刻後才道,「這件事不是這麼簡單的。按她性子,你提了也是白提,大帽子壓下來,除非叔叔出面,否則不好操辦。但叔叔又不會為了這事和嬸嬸鬧生分,就因為姨娘的事,他十多年在嬸嬸跟前抬不起頭來……反正,她就是要用這個牌位來壓我。」

  他不禁微微露出冷笑,低聲道,「她要始終提醒我,就算我已經出繼了,也還是老九房的庶子,是她的半個奴才,我的一切都是她給我的,她隨時都能收回去。要我老老實實地聽她的吩咐……」

  他和桂太太之間的恩怨,到了這時候才經由這幾句話洩露出了一點半點,善桐不禁有幾分不寒而慄。她忽然想知道梧哥如果將來知道真相,對王氏是否也是一個心態,又或者現在的善楠是否也正這樣想:就算過繼出去了又如何?只要你還沒有狼心狗肺到不認生母、同母的妹妹,那麼你的一輩子,其實也還就是掐在嫡母手心。嫡母要你往東,你敢往西嗎?

  「牌位而已。」善桐就低聲說。「就是她不許我們請,難道我們還不能自己立了?那其實就是個念想,一塊木牌……」

  「在我們這一代,自然是這樣了。」含沁輕聲說。「但要享受後代的祭祀和香火,就非得有個名分不可。其實按姨娘這樣的情況,也不是不能移葬到十八房來,享受十八房的香火的。就是……」

  就是這件事,那就一定要通過族長了,不是私設一個牌位可以了事的。——也的確比較難以操辦,至少桂太太那一關,幾乎就根本都過不了。

  善桐望著含沁,見他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唇邊竟似乎還帶了一點笑意,看起來竟很是習慣了這被拿捏的境況,心中又是好一陣酸楚。真恨不得打上桂家去,將桂太太不由分說,先敲打一頓再說,她又挪動了一下,將頭枕在含沁肩上,一邊輕聲道。「你放心,後院的事,你是鞭長莫及,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受她的搓摩,可我就不一樣了……後院的事,你就交給後院的人來辦吧。」

  含沁挪動了一下身子,醒了醒鼻子,過了一會才輕輕地說,「唉,到底是有媳婦了,回到家有熱鍋熱灶不說,連我桂含沁都有人心疼起來!」

  善桐咯咯直笑,「從前難道就不心疼你了?就會裝可憐。你那次到山上來見我,手凍得通紅,我不是當時就把我的手套解下來給你?是你自己不要!」

  「那是私相授受嘛。」含沁理直氣壯地說。「我這麼正經的人,能做出這種事來?」

  大家不由得又發一笑,這才坐下來吃飯。善桐又想起來問含沁,「這回打得激烈嗎?你上陣了沒有,分了多少功勞呀?」

  含沁便說了些戰場上的事給她聽,無非是和誰在哪裡打,「上陣衝殺的都是大哥,這個是誰都搶不過他的愛好。耿叔叔做中軍將。我們都聽他的,我就是四處逛逛,在他身邊出出主意。最後一次和羅春打的時候,跟著湊合了一把熱鬧,說起來也慚愧,都沒有親手殺了一個人。」

  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善桐卻聽著不對,「按你叔叔的意思,你這樣浮皮潦草地湊一把熱鬧,你大哥和耿總兵能放你過關?你別是和我還謙虛謹慎起來了吧。」

  含沁不禁大窘,罕見地連耳朵都紅了。「那不然呢?我難道告訴你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幹的是主帥的活計?」

  善桐道,「你就是這麼告訴我,那我也信呀。你又不是沒有主帥的能耐。」

  她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見含沁默不做聲,反而有些詫異,再細細一想,就覺得不對了。當下細問道,「該不會是你真的行了主帥的職吧?」

  「那倒沒有!就是的確也沒怎麼得閒,耿叔叔為人方正,沒有多少做主帥的經驗,打仗其實也就是兩家互相算計。羅春狡猾多智,沒有一個人和他互相算著,我們是占不到多少便宜的。我肯定要在耿叔身邊跟著參贊,但具體怎麼打,還是耿叔的主意。」含沁忙解釋了一句。善桐又追問道,「那論功行賞,這一次你們都得了什麼功呀?」

  「大功那肯定還是大哥的了,我也就是隨常的小功罷了,指著這個升職,那是沒有的事。」含沁見瞞不過善桐,只得老實道。「要是那時候消息傳過來了,我和含芳的功勞還能大一點,沒傳過來,那肯定是這麼辦的。耿叔也沒有虧待我,這就是規矩,計較也沒用——」

  善桐面色不禁就沉了下來,含沁看她這樣,便哄她道,「不要緊,將來不愁沒有八抬大轎給你坐!只是現在時機畢竟還沒到……」

  便和善桐說些戰場上的事,又道,「其實含芳的傷還是護著我才受的,最後一戰我們都各自領軍上去衝殺了,含芳人在我身邊,為我接了那邊射來的一箭……身上擦傷好幾處呢。這件事不要被嬸嬸知道了,不然又是枝節。」

  不論規矩如何,至少桂家兄弟對含沁是沒話說的。善桐自然也是感佩的,兩人因就談到含芳,善桐說,「他今天似乎又想找我說話的樣子,估計還是為了善喜的事,你們到村子裡,他和善喜見上面了?」

  「我哪裡敢管敢問,就假裝不知道唄。」含沁一邊說一邊看善桐的臉色。「現在他肯定還是想要娶的,只是十三房大姑娘家裡特別一點,就算桂家提親,也未必會應,他恐怕還是想請你出面,在姑婆耳邊說幾句好話,讓姑婆來問一問十三房的意思呢。」

  按桂太太的性子來說,要是一次提親沒應,含芳這輩子再別想和善喜在一處了。桂含芳想要先行打點,那還算是他看得透母親。不過這件事要辦也必須著急一點,過了年桂太太和善桐一上京就是小半年,善喜隨時可能定親。要問,那也就是過年回去拜年那一次來問了。

  善桐待要不管,可想到桂含芳還幫了含沁一把,為護他自己受傷。善桐就又有三分心軟,這才明白原來人世間好些事,不是你看得透就能不進局中的。就好比這件事,明擺著管了那就沒准要落下一輩子的埋怨,將來善喜要是糊塗一點,嫁進府中日子過得不舒坦了,隨時掉轉頭就可以埋怨自己夫婦,又還有桂太太肯定也反感自己插手含芳婚事。這些善桐也不是看不透,但打虎親兄弟,人家桂含芳好說歹說,在戰陣上是護著這個弟弟的,刀槍無眼,多少猛將都是死在陣上的,人家誠心誠意讓你幫這個你也不是幫不到的忙,你要是說不,講難聽一點,桂含芳和別人談起來,善桐那就是沒有良心。再說,善桐是那種人嗎?這件事她也不好意思不幫啊。

  轉過天到了元帥府內,善桐心中已經拿定了主意,看到桂含芳過來,就不像是老鼠見到貓,只想著跑了。因為桂太太沒精神,府中大清掃、大採購等等事情,都要慕容氏和善桐分擔著去做,慕容氏領了清掃的事情去做,善桐就只好拿了帳本和婆子們站在廚房外頭,看著一筐筐吃食進去了,又現勾銷對賬,遠遠看見桂含芳踱過來,她也沒走,只等含芳到了近處,才笑道,「三哥,我還沒有謝你呢!」

  桂含芳眼前頓時一亮,顯然是明白了善桐的潛臺詞,他擺了擺手,道,「這算什麼,分內的事,我們不看顧弟弟,還有誰疼含沁?」

  便又將善桐拉到了一邊,略帶祈求地道,「這件事還要請你幫忙了,我……我上回路過村子,確實是見到她了。她固然也情願,但心裡也不是沒有顧忌,最怕是我們家門第太高了,婆婆不好處——」

  「婆婆是不好處。」善桐說,「這也不是瞎擔心……你能保證善喜進了門就不受委屈了?」

  桂含芳畢竟是老兒子,頭一擺,就顯出了那理所當然的受寵樣子來了。

  「婆婆給點氣受也不算什麼,我保證她在屋裡沒人給她氣受。」他說。「娘脾氣也就是那個樣子,順著毛摸,還能怎麼著?就是大嫂鬧成這樣了,不也沒怎麼著麼!」

  「那你就和你娘先說好了。」善桐道。「勸你一句話,你自己這裡定不下來,就不要去招惹別人家的閨女啦。她心裡有你就夠了,等家裡自己定下來,可以上門提親的時候,我特地跑一趟村子裡幫你說話,成不成?」

  這樣舉措,含芳自然是什麼話說不出來了,他就要去找桂太太,「我現在就去說!」

  善桐忙又道,「三哥!你急什麼,現在嬸嬸心裡正不舒服呢,你去找她,可不是又添了心病了?少說也得等年後再說了。」

  桂含芳平時看起來陰沉沉的一個人,——也真是桂含欣的兄弟,事情一扯到善喜,就換了個人了,看起來如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顯得又激動又無措,好像晚去一天,善喜就會跑了一樣。搓手跺腳的,只是安靜不下來。善桐看在眼裡,不期然想起琦玉,不禁就輕輕地歎了口氣,又道,「你可要想好了,看看大嫂……其實還不是沒有娘家撐腰!大戶媳婦不易做,有時候有些事,不是你心疼她就算數的。」

  含芳又哪裡聽得進去?善桐正這樣規勸,剛好桂含春看著一群人擔了十多隻羊進來,一邊和善桐道,「都是野山羊,他們路上打了回來孝敬的。山羊腿拿煙熏了,下酒的好菜,從爹起一家人都愛。弟妹看著命人料理著——辛苦了!」

  又詫異地看了桂含芳一眼,對善桐投以疑問的眼神。善桐咳嗽了一聲,想到桂含芳的婚事要真定了,含春身上壓力豈不是更大,便道,「三哥你自己和二哥說吧,二哥在嬸嬸跟前幾句好話,比別人幾百句都強呢。」

  一時便拔腳走開,自己忙去了。等一會回來,看桂含春站在原地,好像才送走含芳,便又掩不住好奇,上前問道,「二哥,三哥——」

  桂含春猛地就回過神來,一邊笑,一邊自失地搖了搖頭,自嘲道,「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燈,他急成那個樣子,我肯定答應,橫豎家裡娶高門婦這個擔子,不是已經交給我了?又何必耽誤他。這不是就喜得出門呼朋喚友去了?到底還是個孩子!」

  兩人對了一眼,都想到了從前那未成的婚事。善桐忽然間倒更理解了桂含春的為難,她真心實意地道。「老實人就是吃虧的!一家人,也沒辦法去計較……就是要辛苦二哥多擔待了!」

  桂含春見她態度坦然,也微微一笑,舉了舉手和善桐示意,便回過身子,出了廚房院門。善桐目注他挺拔的背影融入了西北蒼灰色天空之下,一時間倒是有幾分感慨,也有幾分為桂含春不平:怎麼越是能耐,越是本分,越是負責的人,肩上的擔子,往往也就越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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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8: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拜年

  新皇改元第一年,對桂家也好、楊家也罷,都著實是有幾分驚險刺激的。不過,雖說各自有各自的煩惱,但兩家畢竟是西北有數的大家大族,在新皇登基前後掀起的政治風暴中,不論是桂家也好,楊家也罷,起碼都不是輸家。在這動盪的年代裡,還有什麼比得上這一點更令人欣悅呢?

  老九房一向是在西安過年的,今年因為桂含欣才從前線回來,便派桂含春回去主持祭祀。西安和天水距離遙遠,他自然只能在天水過年了。桂太太雖然也有抱怨「多少年了,家裡總是吃不上真正的團圓飯」,但到底也已經習慣了這常年的分離,一家人從臘月二十六開始就湊到了一桌吃飯,又有好些在西安城內謀生的近支子弟,自然也都聚集到了元帥府內,大家熱熱鬧鬧地也開家祠祭拜了祖宗等等,又在除夕吃了一頓團圓飯:就算是桂太太,這時候也是終日笑面迎人,年節裡的,誰都不想落下不快。

  大年初一一大早,含沁就和善桐一道進元帥府拜見了桂元帥、桂太太,桂元帥旋即招呼含沁道,「跟我到前院來,有幾位先生是孤身在這裡過年的,我們也不能怠慢了。」

  說著就把含沁給領走了,含欣、含芳自然也概莫能外。慕容氏、桂太太和善桐在後堂也沒閑著,一天都有絡繹不絕的桂家族人上門拜年,到了第二天,含沁還要過去元帥府陪著桂元帥應酬,「今天要比昨天更忙,有很多世叔都要上門來拜年了。你想不想跟著一起去?」

  按桂元帥和這些老部下的關係,世叔來了,世嬸也肯定要來的,含沁要和這些叔叔打好關係,善桐自然也不能拉他的後腿,儘管她已經疲憊得聯手指尖兒都抬不起來了,還是笑道,「那肯定也是要去湊一湊熱鬧的了。」

  說著,小夫妻就又收拾停當,出門往元帥府過去,果然到了府中,桂太太已經拉著一個中年婦人的手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見到善桐來了,她便親切地把善桐叫過去笑道,「說起來,你耿世嬸這大半年身子一直不大好,還沒見過你這個新媳婦呢,還不快來拜見?含沁在前線,多得耿帥照顧。」

  耿世嬸看著果然有幾分消瘦,面上卻堆滿了歡容,聽見桂太太這麼一說,她忙叫道,「您這是折煞我們了,什麼耿帥!底下人胡叫罷了,您也跟著砢磣我們!我這老臉還不知道往哪放呢!」

  說著,便又握住了善桐的手,用神細看了半日,才笑道,「不愧是巡撫家的閨女,真是大方有神。也虧得您有心,為含沁說了這麼一門親事,要不這裡裡外外,都誇您賢慧呢?」

  桂太太當著眾人的面,自然是不會顯擺和善桐之間的那點不和的,她笑得春風拂面,拍了拍善桐的肩頭,慈愛地道。「這賢慧可不敢當,要不是看著從前親戚情分上,楊家老太太也捨不得把掌上明珠嫁過來不是?這姻緣的事,還真是誰都說不清楚的。」

  竟然是絲毫沒有否認,就把這個賢慧的名聲給認了下來,善桐不禁很有幾分無語,她的肩胛骨又被桂太太拍得生疼,可卻又不敢去揉。好在耿太太看著也是個場面上的人物,誇了新媳婦幾句,就轉移火力主攻慕容氏,說著又有眾位軍官太太進了內堂,有的還連兒媳婦一道帶來了,都笑道,「桂太太,給您拜年來啦。」

  要不然說桂太太是西北的土皇后呢?能進桂家內堂拜年說話的,少說身上都帶了五品軍銜,更有二品、三品的軍中大員。軍隊和文官不同,是最重派系傳承的,軍官從上到下都必須抱團,別看平國公平日裡似乎威風八面的,但他身在京城,其實所能影響到的也就是河北道、山西道,就是山西道這幾年來還起了一個太后牛家的牛德寶,而西北軍界最大的一系卻毋庸置疑,非桂家莫屬。滿城裡的武將,十停有九停都是桂家出身,品爵比不上許家又如何?在西北裡裡外外,還真沒有誰敢礙著了桂家的眼……當然,這也是要建立在桂家和朝廷始終保持和睦的基礎上,才能將這樣的威勢繼續下去。

  到了這時候,桂太太的宗婦功力終於就顯示出來了,善桐冷眼旁觀,也終於明白了過來:人家平時擺譜,那是因為文官太太們,根本就不入桂太太的法眼。沒幾年不是調動就是罷黜,就是有升任的,又能拿桂家怎麼辦?總不能因為一點不快,就不自量力,來捏桂家這個龐然大物了吧?到了武官太太們跟前,到了桂家自己的這些嫡系太太們跟前,桂太太是沒有一點跋扈的架子,她非但笑面迎人,而且面面俱到,顯得和藹可親極了,對著誰都是一口叫出名字不說,還能隨口就問些家常話。「我記得你去年跟著你家老爺在何家山住了半年——那個地方可苦!」

  被提問的那個自然是受寵若驚,一開口就是河南腔調,「可不是苦?有什麼辦法!老爺那把年紀了還不省心,我不跟去,難道讓小妖精們跟去?」

  這一群太太頓時哄堂大笑,個個都道,「說得好!這就是正房太太該有的腔調!」

  行伍人家,的確就是爽快,要比文官太太們那細聲細氣鉤心鬥角的陰私勁兒來得熱鬧多了。雖說和文官人家應酬的時候,就顯得粗糙了,但彼此粗在一塊兒,倒也其樂融融。善桐不禁抿著唇兒直笑,她倒也有心插上幾句嘴,和含沁素日裡來往不少的幾戶人家套套近乎,但看著一臉微笑,卻幾乎從不開口的慕容氏一眼,又遺憾地收斂了這個念頭:長子長媳都不說話,不好搶了人家的風頭……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先說前線的情勢,桂太太又問耿太太,「不是說一家人都去前線過年?」

  耿太太道,「我身子不好,禁不得長途勞頓,就一個人留在西安了。倒是打髮小子們過去跟著爹,看看能不能學些戰場上的手藝,您說這邊境,要是寧靜了似乎也不好,咱們家的小子們就沒有晉身的臺階。可要是不寧靜了,我們的心又跟著吊起來了。這也是不好——你看衛太太,她家小子還沒去前線,就聽說要去呢,她不就是臉上連笑容都罕見了?」

  衛太太今日自然也過來了,在這一群武官太太裡,她還排不到前頭,不論是官銜還是資歷,都大有在她跟前的,因此衛太太也就不搶著別人的話頭,此時聽見耿太太這樣說,才笑道。「我這個做娘的就是愛瞎操心,大家可別笑話我!」

  眾人都道,「這有什麼,我們還不是一樣?」

  就有人問慕容氏道,「大少奶奶看著氣色就要比從前見到好多了,可不是因為大少爺回來了?」

  這是擺明瞭要把慕容氏拉進話題裡,慕容氏也不至於不明白這點,她看了桂太太一眼,便笑道,「確實,咱們都是粗人,也就不客氣了。我剛過門,大少爺就去前線了,那段時間真是睡著睡著都要驚醒過來。」

  她難得說話,眾人都七嘴八舌地接了腔,都誇慕容氏,「心疼相公。」桂太太看著也頗疼愛慕容氏似的,還順了順她的鬢角,善桐離得近看得清楚——慕容氏僵得要命,好在還是屏住了,沒有躲開,否則場面必定不可收拾。

  如此說了半上午的話,善桐只能陪坐,極為無聊,好容易等到席開花廳內,眾人往內走時,耿太太才找了個空當,沖善桐笑著招了招手,等善桐到了近前,便笑道,「你這孩子,過門這麼久也都不上門坐坐。我和兒媳婦日常家居無聊,就少人上門說話的。這回含沁回來,還幫他耿叔帶了信呢。你就不知道跟著他上門坐坐?」

  比起和慕容氏說話時的口吻,這才真叫親切。善桐也頗為佩服含沁:耿總兵在桂元帥手底下地位如何,只看耿太太就略知一二了。他能和耿家關係打得這麼好,交際能力也實在是出眾了——只看耿太太要到現在才和她說話,就知道這位武官太太,終究是粗中有細。十八房和老九房之間的尷尬關係,並沒有能瞞得過她的法眼。可就算這樣,耿家竟也不避諱和含沁往來,這就顯見得是真有情誼了。

  善桐不好意思地說,「我過門沒有幾天,含沁就去前線了,好些事他也沒和我說——」

  兩人才說了幾句,那邊桂太太回過頭來招呼耿太太,便又彼此一笑,分開了手。又有幾個太太和善桐搭話,無非是釋出善意。善桐也就一一記下了這幾戶人家的名字,到晚上回家和含沁道,「看來眾目睽睽之下,桂家事也瞞不了人,這幾個世嬸心裡都清楚得很。」

  「那是肯定的事,」含沁道。「別看她們說話粗,心思都是細的。能混到這地步,這麼多年下來也都養出心機了。宗子的事那是現在都還沒露出風聲,風聲一露,下回對大嫂說不定就不是這張臉了。反正人情冷暖,到哪裡都一樣。」

  善桐也有幾分感慨,但這畢竟是別人家的事,她也就不提了。只是和含沁商量,「明天一早就要起來,可我還是擔心路上難走,不知道能不能進村裡吃午飯呢。要不然,我和你一道騎馬過去?路上冰天雪地的不說,車還多,萬一哪輛車壞了,堵起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大年初三是姑奶奶回娘家的日子,那是雷打不動的風俗,就是慕容氏也都要去娘家親戚那裡走動。善桐早和含沁說好,今年回村子裡去,免得受到巡撫府的冷眼。含沁當時就不置可否,她現在說出來,也有敲磚釘腳的意思。果然含沁支支吾吾了一會兒,還是說,「三妮,我看咱們明天還是過去巡撫府算了,直接回村子裡,終究並不是長久之計。」

  善桐頓時沉下臉來,滿心不是滋味,她雖自知理虧,但卻也不肯讓步,只是扭過頭去不搭理含沁。含沁扳了扳她的肩膀,又被她甩開了,一心的委屈,只是沒處使。

  不過,她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閨女,論力氣哪裡比得過含沁?含沁見她鬧脾氣,也不哄她,只是握住了她的腰,輕輕一提,就將善桐舉起來放到了自己懷裡,摟著她的雙臂不使她反抗,在她耳邊低聲道,「三妞,我是沒有娘了,生母也好,嗣母也罷,都去得早。我要是有娘,那我不知道多開心呢,人生在世,除了爹娘,誰還會掏心挖肺地對你好?是好是歹,岳母也把你養那麼大了,從前我和你說話的時候,可沒見你抱怨過她待你不好。不就是親事上鬧了些不快嗎?一家人哪有邁不過去的坎,你也不是三歲孩子了,難道就抱著這個結往牛角尖裡鑽到死?這都小半年了,你也該消氣了吧?」

  善桐略微掙扎,又只覺得含沁的手臂和鋼鐵鑄就的一樣,難以掙脫,她索性也就不動了,聽著含沁這樣柔柔和和地和她說理,真恨不得把耳朵閉起來,偏偏含沁所言句句在理,她也實在沒法挑出刺來,想要說『我還不是因為你!』,又怕讓含沁尷尬,只好咕嘟了嘴,不看含沁,也不做聲。含沁見了又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委屈嘛……不要緊!我早就說過了,臉面?臉面值幾個錢。我娶走了岳父岳母捧在手心的明珠,受點氣算什麼?應該的!就是送上門去受氣,那也是我情願,我願意犯賤。」

  他口氣生動逗趣,善桐聽了,再忍不住,不禁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含沁這才一面揉搓著她的肩背,一面續道,「做人女婿的,沒這點準備可怎麼行?要我說,咱們明天就先去巡撫府,岳母怎麼冷落我,你也別生氣,就受點氣怕什麼,身為小輩還不是該當的?你也和家裡人敘敘舊。後天我們再去村子裡,你說行不行?」

  善桐早知道自己就算有千般厲害,在含沁跟前也就是一團軟泥,此人手段眼力,都不是她能比較,他要鐵了心去巡撫府,自己就算再咬死了不去,多半也是鬥不過含沁的。只好委委屈屈地道,「既然你上趕著要去被人揉搓,我還怕什麼?你說去,咱們就去唄!」

  含沁笑著歎了口氣,手就開始又有些不規矩了,他輕輕地在善桐耳邊道,「沒良心,我還不是為了你……」

  善桐卻推開了他,搖頭道,「明兒還要出門呢,不和你來了。我最近忙得身上酸軟酸軟的……」

  她本想說,「連月事都遲了幾天。」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反正,是你說要去巡撫府的!今晚就不許你毛手毛腳——」

  含沁自然是不依的,又鬧了善桐一會兒,善桐到底還是沒讓他得逞,只是也不免失守了些陣地。這小夫妻的旖旎情事,就不必多說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善桐被含沁催了幾次才起得來床,呵欠連天地梳妝打扮了,就又套了車往巡撫府過去,不想在半路上還撞見了衛麒山夫婦,他們也是去巡撫府拜年的,於是就正好做了一道,往楊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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