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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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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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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機會

  雖然最近王家自己事兒也多,但這倒都是別人在忙了。王大老爺身為朝廷官員,自然不能擅離職守,米氏又是個婦道人家,也無法親自出面走動,這一次上京為王家奔忙的,卻是王大老爺素日裡最信重的幕僚,以及從福建老家特地趕上京城的王時。

  米氏提起這件事來就要念叨,「本來還想著我們也就回去了,不讓他再跟著我東南西北地跑,沒想到入了冬還是要北上,又趕得那麼急,也不知道這孩子自己知不知道保養,別路上遇了風寒,坐下病來就不好了。」

  這擔心也未免太泛泛了——善桐留神看來,見大舅母雖然面上神色還寧靜,但的確也顯著地瘦了,便知道雖然米氏若無其事,但恐怕心中還是記掛著活動的結果。不管怎麼說,四萬兩真金白銀可不是小數目,要是事情沒成,錢又打了水漂,這筆賬要不是賴了不還,就得變賣祖產來清帳了……

  她這是特地來巡撫府拜望老太太的,因還是初次見面,雖說國喪期間不好大動干戈,但畢竟還是帶了見面禮來。置辦得倒也得體,老太太說了幾句客氣話,又問了王家近況,見兩親家面子已經做足,便笑著讓王氏和米氏下去說幾句私話,又吩咐善桐,「我年紀大了,精神不好,有什麼不到之處,你替我和你舅母賠賠罪。」

  有了這句話,善桐就有份陪在舅母身邊了,米氏和王氏念叨了幾句家裡的瑣事,都道,「今年路上太不好走了,天氣冷不說,各地還都是霜凍,京裡消息很久都送不回來,也不知道那邊活動得怎麼樣。」

  她這麼一說不要緊,倒是牽動了善桐的心事,她抿著唇心不在焉地聽著米氏和王氏的對話,心思早就飄得遠了,米氏無意間看在眼裡,便不禁一笑,和王氏打了個眼色,倒是摟過善桐的肩頭,感慨地道,「三妞年紀雖小,本事卻大,最好是待到你出嫁的時候,舅舅就能把陪嫁銀子湊著還你了……」

  「她一個孩子,能有多大能耐?」王氏忙道,「再說了,家裡不少她陪嫁,你們儘管別往心裡去!」

  不禁心中又有些不快:老太太言明瞭這份銀子是給善桐的陪嫁,甚至送銀子過去的時候還派了張姑姑跟在一邊,這顯然是防著自己沒把話說清楚。難不成自己還會貪了善桐這一份人情不成?不過是四萬兩銀子,給女兒也就是給了,再說,什麼時候能還回來,那還是兩說的事,現在就動心機,未免有枉做小人的嫌疑……

  米氏見善桐忙也擺出了不在意的樣子,口口聲聲,「這都是堵家下人的口罷了,舅母您就只管安心吧,家裡不少錢使。」心中也不禁一暖,又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也正微笑看著女兒,心中不禁就費了思量:這都是眼見得著的事,一開始口口聲聲實在是沒有錢了,聽她意思,似乎就是自己做主,連妹夫的意思都沒有問過。三姑娘一來就換了口風,由官中出錢,走了這麼一條路子,楊老太太還特地派人跟了來,話裡話外,總提著三姑娘……看來妹妹和婆婆之間,雖然這幾年關係和緩下來了,但老人家心底還是偏著孫女兒,這是變著法要把錢多給三姑娘留一些兒,連她親娘都不放心了……

  「唉,就盼著萬事能夠走個順字了。」她心底就更沉了幾分了:欠妹妹妹夫的錢,說出去總還好聽一點,這欠外甥女的債不儘快還了,那可就真沒臉面了。「聽他們說,現在京裡消息也是一天變得比一天快,正好含沁前幾天動身也要去京城辦事,他也乖覺得很,上門來找你哥哥說話,說是『對京裡不熟,還指望著世伯指點』,其實就是問我們要不要幫著探聽消息的,這孩子實在是消息靈通又會做人,叫人怎麼能不喜歡?可惜就是命差了點兒……要是生在正太太肚子裡,我看他的成就,可真不限於此了。」

  不要說善桐吃驚,就是王氏都是神色一動,「他要去京城?連他什麼時候來了西安我都還不知道呢,這孩子也是的,大家親戚,來了西安怎麼都要過來走動走動。怎麼就這麼見外?」

  米氏笑著看了王氏一眼,「他倒是去了巡撫官署裡請了安了的,想是時間緊,就沒進你們家的二門,也是,現在他年紀大了,你們內院姑娘又多,怕也不方便走動吧。怎麼樣,這次你大嫂親自過來,為善桃可相好了人家?」

  就又把話題轉到善桃的婚事上,兩人天南海北說了一套,王氏度著也該擺飯了,就又帶著米氏、善桐到前頭去了,於是大家靜靜吃了一頓飯,也不曾動用戲酒。席間米氏親自開口,藉口自己小生日,要邀大太太、四太太並善桐姐妹們到家中做客。

  四老爺和四太太走這一趟西安,本來就是不情不願,尤其四太太現在看王氏,就好像看個隔世的仇人。眼下宴客,又不能唱戲擺酒,連菜品都不可能豐盛過分,四太太如何有興致出席?倒是寧願「這幾天怕是都要陪著母親去上香」,大太太本來無可無不可,被四太太這麼提了一句,也就要侍奉老太太,不過老太太卻道,「你就跟著過去也好,不必在我身邊立規矩,我帶蕭氏一個,已經太足夠了。」

  這話說出來,也不知道是厭煩蕭氏,還是厭煩大太太,大太太倒無話可說,只好點了頭。米氏本來還要邀二老爺的,奈何年關將至,肖總督要往上送各種文書材料,有些和戰事有關的開銷,除了二老爺誰更精通?連老太太過來,他都未能好生服侍,成日裡忙到深夜才回家的,因此王氏便出面略加解釋。米氏也只得罷了,約了隔天上門。到了當日早上,王氏又將善桐親自叫到跟前來,細細相看了一番,還嫌善桐打扮得過於樸素,又開了妝奩,找了一對貓兒眼耳墜來要給善桐戴上,還是善桐藉口國喪,這才逃了過去。於是眾人次第套車上路,王氏親自帶了女兒坐了一車,一路上猶自極言衛家的好處,善桐只是漫應。

  米氏這個小生日,前不著邊後不靠岸,又恰好是國喪的尾巴,自然辦得簡單,連大老爺都去了官署,所有客人,只有楊家諸女眷,並衛太太帶了琦玉過來,連素日裡往來得好的幾戶中等人家都不曾受邀。楊家因是親戚,來得已經早了,沒想到衛家還來得更早,眾人自然互相見禮了一番,衛太太對著善桐雖然還熱情,但總算沒有了從前近于殷勤的過分欣賞了——或許是因為親事可成,她也要拿起了准婆婆的威嚴,不過是握著善桐手略微一拍,便放開了手,轉而敷衍善櫻幾句,她便對米氏笑道,「按理本不該開口的,不過今兒都是女眷,麒山雖然送我過來,又乏人陪他,進來一道吃酒,自然沒有這個道理,就這麼遣他回去,也對主人過於不敬。就讓他進來給世伯母磕個頭,也算是全了禮吧?」

  難得衛太太這麼配合,米氏略微謙讓幾句,也就笑道,「也罷,那我就拿大了。」

  便沖左右略微點了點頭,於是下人們自然上前擺出屏風,眾位未嫁女眷便逐一進屏風後落座。大太太贊道,「王太太不愧是高門大戶,行事真深有法度。倒比當地幾戶人家要好得多。」

  眾位太太便互相閒話了幾句『有幾戶人家也是在西北住得慣了,小門小戶不講究,咱們可不能不講究,不然到了京城談起來,豈不是徒惹笑話……』,一邊衛麒山已經大步進了內堂,沉聲給米氏行禮。「世伯母大壽,小侄給您磕頭了。」

  善桐說來也有幾年沒見他了,腦海中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那個纖瘦文弱,略帶病態美的少年時分。此時見面,雖未有驚豔,但卻也不能不承認,衛麒山已經長成了一個頗為出眾的青年。論長相來說,只怕還要比桂家幾兄弟都更為出色,正因為他還是生得白皙清瘦、眉目精緻中略帶了怏怏病態,眾人又明知他是個武林高手,就更顯得對比強烈,甚至令他多了一分謎一樣的神秘魅力,並且行動之間乾淨俐落,竟赫然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了。若非眉宇間到底帶了一絲凝重,語氣也肅然得並不像是在祝壽,這一次亮相,幾乎可說得上是十全十美。

  善桐卻是心若止水,她左右一看,見就是善桃眼神中也不禁帶上了幾分欣賞,善櫻就更別提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衛麒山,唇畔含笑,竟似乎是早潛進了自己的思緒之中。倒是琦玉若有所思,並未特別留意自己的表哥,而是將眼神投向了自己。

  兩人目光相觸,雖還不曾交換過隻言片語,卻是彼此都有幾分會意。善桐心裡有數了:琦玉怕是已經聽到風聲,知道了這門婚事,也意會到了這婚事背後的玄機。唯今尚且還不清楚的,就是小姑娘自己的心意了。

  米氏就在屏風外頭笑著誇衛麒山,「真是把我們家的孩子都比下去了,衛太太好福氣——快起來吧,小生日而已,又何必這麼多禮呢?」

  大太太目注衛麒山,也不禁難得地露出笑意,點頭道,「衛太太好家教。」

  衛太太看的卻是屏風後頭,見善桐神色靜若止水,她眼中也閃過了一絲什麼,口中有些漫不經心地回道,「應該的,應該的……」

  大家又客氣了幾句,衛麒山便告辭出去,「還約了兄弟們比試劍術、演練兵法。」

  那邊衛太太也歉然解釋,「他自小和桂家三少爺要好,現在桂家大少爺在前線,二少爺又進京相女婿去了,三少爺嫌家裡無人做伴,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十二個時辰和他在一塊廝混。偏偏桂太太也當他自己子侄一般的,常說慣了家裡兩三個男孩兒刀光劍影你來我往的,如今就得含芳一個陪在身邊,直是寂寞得很,讓他沒事就過去,也熱鬧一些……」

  米氏便詫異起來,「桂家二少爺前番進京,我還當是獻俘受賞去的,兩家一道在西北打了這麼多年,結果還是許家少爺最出風頭。想來皇上怎麼也不可能冷落桂家太多的,我心裡還奇怪呢,這出風頭的事,怎麼都應該是桂家老大出面才對。怎麼卻是二少爺進京——這麼說就對了,這是給誰相女婿去的?」

  衛太太又掃了女兒家們一眼,便沖王氏努了努嘴巴,王氏笑道,「應該是給小四房吧,這門親事,談起來也有五六年了。不是打仗就是朝局不穩當,耽擱了這麼久,他們小四房是步步高升,女兒也越來越值錢,還不知道這門婚事能不能成就呢。他們那房可就只剩一個閨女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現在堂兄又高升了閣老,恐怕桂家也未必能求得回來。」

  米氏也道,「前回京城往回送信還說呢,求親的人是把門檻都要踏破了,不過話說回來,能和桂家比門第、比聖眷、比根基的,全大秦也就是有數的那幾家。要不是二少爺破了相,排行也不大好,這門親事,我看倒是一準能成的。」

  還是衛太太對這門親事知道得最清楚了,她見善桐依然不動聲色,心頭倒是愜意多了,語氣也就和緩下來。「這都是難說的事,那位家裡唯獨剩下的那個姑娘也是庶女出身,二少爺配她怎麼都是綽綽有餘的,就看有沒有這個緣分了。」

  大太太也道,「就是,這嫡庶出身,在門第相當的人家,可是再要緊不過的了。單從出身上來說,二少爺名門嫡系,可不比誰來得差。」

  眾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便入席用飯,衛太太到底還是鬧著米氏吃了幾杯酒。王氏不說,好在大太太做客時還是很給主人面子的,竟也陪著吃了兩杯,四位官太太有了些微酒意,談起天來就更分外投緣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很是熱鬧。善桐心裡有事,吃了幾口菜就再咽不下去了。她見琦玉也是撿著碗裡的米粒慢慢地用著,便住了筷子,沖她使了個眼色,自己藉口先出了花廳。

  站在廊下沒等多久,果然見得琦玉也出了屋子——只是如此娉娉婷婷徐徐步出廊下,甚至打扮得還特別樸素,頭上不過兩根銀釵,都顯得此女花容月貌、容色照人。饒是善桐心中有事,也不禁看得呆了一呆,才沖琦玉招了招手,兩個小姑娘立在廊下角落裡,頭碰著頭說私話兒。

  先是道過了別情,又問過了別後安好,善桐一邊不動聲色地說些閒話,一邊打量琦玉神色,見琦玉雖然面色溫柔,但態度卻要比從前更加含蓄,心中多少也有數了。再說幾句無關緊要的瑣事,便低聲問道,「我家向你家提親的事,你知道了吧?」

  琦玉畢竟還沒出門,這樣說起婚事,已令她羞得面色一陣通紅,垂下了頭去不看善桐,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善桐看在眼裡,心越發往下沉去,她握住琦玉的手,細聲說道,「你爹雖然沒有答應,但我們家裡卻還是很中意你,恐怕還要再提……我哥哥對你是一見鍾情,他人雖然有些毛病,但為人敦厚溫和,很是可靠的……」

  頓了頓,又道,「伯父看不上他,那是伯父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本人覺得我哥哥如何呢?」

  琦玉靜默了一會,終於歉然道,「善桐,雖然咱們倆要好,可我……我實在是……」

  是啊,就是換作自己,若是對榆哥毫不熟悉,單單從外在條件來講,榆哥除了一個家世、一個長相之外,也沒有什麼可以見人的地方了。且不說找權神醫就診,還是衛家穿針引線,琦玉對榆哥的病情肯定也有所瞭解……

  縱使如此,善桐依然忍不住一陣強烈的失望,她盡力平靜地點了點頭,見琦玉望住自己,眼神裡滿是擔心,便又強行打疊出笑容來,「我哥哥人雖然好,沒有緣分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別擔心,咱們倆的交情,和親事成不成可沒有半分關係。」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不過,我娘可看你很好,一次提親不成,沒准會再提一次,到時候……你心裡可要有個數兒。」

  琦玉的反應卻很輕鬆,「這我也猜到了。」她低聲道,「我還想問問你呢,聽姑姑的意思,似乎有意思要提你來著……你……你心裡也要有個數兒。」

  善桐心中一突,這才明白自己的心事,琦玉多少也看透了幾分,就不說自己最深的心事了,只怕對衛麒山的無動於衷,是沒有能瞞得過她的眼睛。

  「我可不打算答應。」她便翻了個白眼,老實不客氣地道,「你表哥人雖然不錯,但就是不對我的脾氣。這門親事,我是決不會點頭的,我看他也不大中意我,兩個人這樣湊在一塊,能過得好日子嗎?」

  琦玉噗嗤一聲,不禁從眼睛裡笑了出來,她瞥了善桐一眼,又低聲道,「唉,不瞞你說,我還擔心著呢。這要是和姑姑鬧得不開心了,總是辜負她多年來對我的照顧,現在……」

  現在自己這邊沒有答應的意思,衛太太自然就不會再熱心促成琦玉同榆哥的婚事了,琦玉自然是大鬆了一口氣。這一層善桐也理會得清楚,只是想到王氏,她就沒有微笑的心情了,只是遮掩著道,「總之這事也耽擱不了多久了,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畢竟沒娘,有些事你不為自己考慮,誰為你考慮呢……」

  琦玉眼底不禁流過了一絲難言的光彩,她咬著唇輕輕地嗯了一聲,垂下頭去,卻不曾回話了。

  這一天風平浪靜,再無話可說。等回了楊家,善桐梳洗過了換了衣服,主動又去找王氏說話,開門見山,便道,「今兒看了衛麒山……他人好是好——可我就是不喜歡他。」

  王氏原本和藹的笑容,一下就收斂了下去,她煩心地望著女兒,還沒開口,善桐就撲通一聲跪到了母親身邊,她望著母親,誠懇地道,「娘,我這輩子沒求過您。可這一次我實在是不能不說話了,這是我的下半輩子呀……我問過琦玉了,她……她沒瞧上榆哥,都說強扭的瓜不甜,衛麒山也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您又何必強扭出兩對來,鬧得人不能安生呢?您要是還有一點疼我,就別把我嫁給他,算我求您了行不行?您開開恩,就饒了我這一回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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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懇求

  「她是這麼和你說的?」王氏一下就氣得站起身來,「她看不上榆哥?她倒有臉看不上榆哥了!除了一張臉,她還有什麼!」

  這怒火來勢洶洶,幾乎一瞬就席捲了王氏的理智,這個素來大度隨和的中年婦人心中憤懣難平,竟拿起了手邊的茶盞要往地下扔去,可一眼看見女兒還跪在地上,她的手又放了下來。「你先起來說話!」

  這麼一打岔,她就緩過勁來了,平復了一下心情,想到善桐說話,眉頭不禁蹙得越來越緊,她親手將女兒拉到身邊坐了下來,又組織了一下語言,這才緩緩地道,「婚姻大事,結兩姓之好,是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亂來的。就好比從前娘的婚事,娘也沒見過你爹一眼,就是伯父從京裡寫信回來,就定了這門親事,可這又如何呢?你喜歡也得嫁,不喜歡也得嫁,好歹麒山你也是見過的,人品沒得挑了吧?家裡就是有些不好,那也是小毛病兒,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呢?事到如今,這門親事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你也行行好,別給娘添煩心事兒了成不成?要不,你和我挑挑麒山的毛病,要能挑得出一點不好,那……那咱們就再商量,行不行?」

  就算善桐已經知道母親的態度恐怕再難更改,親耳聽到她說出這種強詞奪理的話來,依然不禁一陣寒心,她卻不再感到受傷疼痛,反而有種異樣的爽快,聽母親這樣一說,張口就來。「他生性殘暴,小時候就敢舉箭射我,長大了武功大成,隨手練功就能把伴當打傷,怎麼不見他打傷桂含芳呢?分明是一旦心頭有火,就沖底下人撒氣。要是過了門有了口角,他要打了我,我該怎麼辦?難道我還能和他和離不成?過了門就是婆家人了,打死了那死的是我,可不是別人。」

  沒等王氏回話,她又添了一句,「再說,人家也未必就看得上我,您今兒沒看著嗎?那是給大舅母拜壽嗎?那是奔喪還差不多,一張死人臉,他要是情願,他至於連個笑影子都沒有?過了門他就許打死我了,另娶他喜歡的姑娘也未必!」

  王氏都氣樂了,「他敢?你什麼出身,他衛家什麼出身?他敢動你一根寒毛,他爹娘先打死了他!再說,麒山哪有你說得那麼不堪。習武之人最重修養,欺淩婦孺的事,要是被他長上知道了,輕則罰打、重則廢去武功……這你可就是瞎擔心了。」

  想到女兒居然有此無謂的擔心,她不禁又好笑起來。「再說,誰過日子不是這麼磕磕絆絆地過下來的?你現在不喜歡麒山,沒准過了門沒有兩個月,就如膠似漆的,扯都扯不開了。那個牛琦玉也是一樣——」

  想到琦玉,她嗓門不禁一沉,甚是沒有好氣。「榆哥哪裡不如人了?沒准過了門,日子過著過著,就覺出榆哥的內秀來了不是?孩子,婚姻這種事兒,可容不得你任任性性的。麒山各方面條件雖不說無可挑剔,可在西北也沒什麼可以比得上他的了。」

  見善桐神色寧靜,也不知聽沒聽進去自己的苦口婆心,王氏心中不禁一動,想到今早衛太太的那一眼……她又眯起眼來,不動聲色地道。「就是桂家,有那麼個婆婆在,有那麼個大嫂在,恐怕也不是什麼善地。那是次媳,將來的爵位可傳不到二少爺頭上,辛辛苦苦,可不是幫人做了嫁衣裳?到頭來能落得著什麼好。麒山那可就不一樣了……」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她連和母親吵鬧的興趣都已經欠奉,聽母親又說了些衛麒山的好,終於不耐煩起來,截斷了王氏的話頭,輕聲問道,「說起來,榆哥人呢?現在回來了沒有,今年能回來過年嗎?」

  王氏不禁一怔,「剛派人送信回來,臘月裡應該是可以到家的。」

  想到正在外遊歷的長子,她心頭不禁又是一陣酸楚,就摟著女兒,又放輕了聲音。「孩子,你哥哥一輩子命苦,一輩子都沒求著娘一件事,為了婚事,他第一次向娘開口……是,牛琦玉是沒什麼過人之處,除了一張臉,家世也不好,財勢也不厚。將來梧哥、楠哥隨意說一個媳婦兒,都許比她家裡強。娘也看不上她,可人這一輩子,不能什麼事都不如他的意。連媳婦兒都要娶個不中意的,你哥哥也就太苦了……娘沒能把他帶在身邊,已經是欠了他一輩子了,娘不能再欠他一次……這個心願,我是無論如何都要成全的。孩子,你也體諒體諒娘,你、你就鬆鬆口吧……」

  話尤未已,想到榆哥一生崎嶇,終於是再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善桐面色木然,她輕輕地推開了母親,脫身出來,面對一臉淚珠雙眼通紅的母親慢慢地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黯然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看來,您是已經打定主意啦。」

  王氏閉了閉眼,又再睜開眼來,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善桐,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善桐這樣漠然的神色。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再也看不透善桐心中的打算,非但連她的心事話兒,她再不能聽到一分一毫,甚至就連她究竟是怎麼個傾向,被自己說動了沒有,都成了個難解的謎團。曾經是最貼心的小棉襖,如今已經離得她很遠很遠,就連看到母親的淚水,都已經無法令得她心軟了……

  她忽然又有些驚慌起來,不及細想,便許諾道。「娘不會虧待你的,三妞,那四萬兩銀子,娘全都給你當你的陪嫁。光是這份家事,咱們家的小輩裡還有誰比得上——」

  話出了口,見善桐面上掠過一線不屑,王氏這才想起來:善桐要是在乎那四萬兩銀子,就不會這麼配合老太太的安排,主動將銀子借給王家了。

  她難得地感到了一絲尷尬,閉上嘴也不好再說什麼,兩母女彼此對視,居然誰都是欲語無言。王氏見女兒大有告退的意思,心頭更加慌亂,便隨手抓了一件事來和女兒商量,「你爹怎麼說都不肯把楠哥過繼出去,我看這件事還是挺難辦的——你四嬸最近沒少在你祖母跟前說我們二房的壞話吧?」

  善桐微微一怔,要往後挪動的腳步,就又退回了原處。

  「四嬸還不就是老樣子。」她輕描淡寫地道。「她肯說,老太太還未必肯聽呢。要不然,也不會把他們一道帶出來了,這擺明瞭就是不想讓四嬸私底下去逼海鵬嬸嘛。您要不肯為這件事說話,恐怕祖母心裡會有意見的。」

  「這事還得讓老太太自己和你父親去說了。」王氏也不禁歎了口氣,她多少有些試探的意思,又吩咐女兒,「你得了閑,還是多解釋解釋我的難處。別讓老太太以為我不聽話……你父親這也是看重自己的血脈,不願意讓楠哥管別人叫爹。」

  只看母親的表情,就知道她對楠哥出繼的事,也的確很不熱心。善桐轉了轉眼珠子,便答應了下來。「一定盡力措辭。」

  兩母女到了這個地步,與其說是母女談心,倒不如說是上下級開會,說完了事情,便相對無言。善桐起身道,「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一會祖母上香回來,還要到跟前伺候著呢。」

  王氏要再留她,卻偏偏無話可說,只好訕訕地又擺出了母親的威嚴,「回去好好想想,孩子,娘不會坑你的!」

  善桐打從心底微微一笑,她嗯了一聲,轉過身掀簾子出去,又和大姨娘打了個招呼,便逕自回了自己的小院。

  二老爺的這個巡撫,出乎所有人意料,因為朝中局勢變遷,小四房大爺又獲高升,原本誰都不意味會久坐的位置,他反而坐得比誰都久,目下看來,上頭也還沒有動他的意思。這一段時間來,家裡的日子就順得多了。王氏雖然沒有修繕房屋重新翻修,但還是為老太太院子準備了一套不錯的傢俱陳設。善桐這次過來,因為祖母多年未曾出門,她便和老太太住在一塊,也方便服侍照顧。今兒老太太帶著蕭氏出門上香去了,院中冷落無人,她因中午心事重重沒吃多少,此時難免腹中饑餓,才吩咐六醜「去廚房端些點心過來」,那邊六州就過來報,「大姨娘在外頭呢,問姑娘得空不得。」

  她語氣裡帶了詫異——大姨娘素來安分隨時,除了愛好針線之外,也就是打點楠哥、櫻娘的起居了,平時連一句話輕易都不多說的。和善桐更是毫無來往,忽然間親身上門,連善桐都很吃驚,把手裡一塊糖又擱回了罐子裡。「快請進來說話。」

  就這麼一會工夫,她心下思量一番,多少也有點底了,等大姨娘進了門,她站起身來問了姨娘好,便把大姨娘讓到窗邊坐下,兩人雙眼一碰,大姨娘面上多少帶著的試探,便漸漸隨著她臉上的微笑而篤定了下來。她低下頭似乎整理了一下情緒,便輕聲細語地道,「這一次上門來,是想求求三姑娘的情的。」

  就算大姨娘只是半個主子,但畢竟也是長輩,善桐不敢怠慢,忙笑道,「姨娘太客氣了,有什麼話,直說不妨——我冒昧猜測,想必,是為了過繼的事來的吧?」

  除了這件事,大姨娘還有為什麼事找善桐?這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一下就癱軟了下來,她滿是憂心地歎了一口氣,一把捏住了善桐的手,有些忘形地道,「三姑娘,按理這也不是我該說的話,我不過一個奴才,主子的事,我不能插嘴……」

  一邊說,一邊竟大有離座跪下的意思,善桐嚇得忙站起身來,架住了大姨娘,滿口子「您先坐下說話」,這才將大姨娘好歹安頓下來。「那您的意思,究竟是……」

  「老爺是不希望楠哥過繼的。」大姨娘輕聲細語地道。「太太也是無可無不可,這畢竟是第三代的事,老太太就是打算得再好,再慈悲心腸,也很難越過老爺太太逕自做主。可楠哥的天分,您也不是沒有看在眼裡,這孩子天性駑鈍,再怎麼努力去拼,恐怕到老能考個舉人,也就到頭了。要稍微差一點兒,恐怕也就是秀才功名而已。既然這樣,嫡庶身份,那差得可就大了。往外出繼,怎麼說那是個嫡子身份……您儘管笑話我,可我畢竟是楠哥的生母,為了這個更好的出身,我真是——」

  她說不下去了,眼角竟閃動起了點點淚花,「背地裡我也求過老爺了,老爺意思,還是怕家裡人傳得難聽,說我們侵佔十三房的家產。可只要咱們問心無愧,做得也無可挑剔,外頭的傳言終究是會平息的。您看桂家,不也過繼了一個庶子出去?含沁少爺這些年來在公卿大夫之間周旋,又有誰敢小看他了?要是在桂家,到現在恐怕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庶子……」

  善桐和大姨娘接觸不多,可卻熟知她是個綿軟沒主意的性子,不然也不會被母親一再提拔。可此時大姨娘這麼層層分說,竟是有條有理,態度又無懈可擊,軟得讓人心生同情。她雖然也覺得大姨娘說得有理,但心頭也不禁一動:一個沒讀過幾天書,平時怯怯懦懦,只懂得打點針線的姨娘,為了自己兒子的事情,走投無路,要來求小輩說話,情緒必定是絕望激動的,說起話來還能這麼有條有理、論據充足,看來,大姨娘能夠在母親身邊服侍多年,也真不是簡單人物。她這麼希望楠哥能夠出繼,肯定是看出來了:留在家裡雖然出身高,可無非是為母親多留一股牽制梧哥的力量,以母親性格,雖然也會盡力拉拔楠哥,但只看琦玉出身,就知道將來楠哥媳婦肯定不能說得太好。家產分不到多少,自己掙不到出身,連媳婦都不能娶個得用的,在家做個庶子,論好處,那是不及出繼多矣。

  「那您的意思,是讓我怎麼幫忙呢?」她心中又是一動,卻先不提自己的想法,而是不動聲色地道,「是讓我求祖母去,還是讓我為您在母親跟前多說幾句話?」

  大姨娘眼睛頓時一亮,「就是想求您在兩頭都為楠哥多說幾句好話。」

  她又略略猶豫了一下,才加了一句,「不過,太太這頭,我也還能說上幾句的,就是老太太,看到姨娘就立立眼珠子的,我可實在是不敢開腔。還要請三姑娘多美言幾句,好歹別讓老太太打消了主意……」

  看來,還是希望自己在祖母跟前為榆哥說話……大姨娘是已經放棄了從母親這頭入手了。

  如果她實在並不憨傻——也是跟著母親一道從娘家過門的,不會不清楚母親的手段。這些年來冷眼旁觀,怕是也已經看穿了母親的佈局,知道母親還是傾向于留楠哥在二房房內以牽制梧哥……

  「就算出繼,情分還是不變的。您說的對,出繼對楠哥來說只有更好。」她乾脆地說。「要是祖母有改主意的意思,我肯定會為您多說幾句話的。不過……」

  善桐便放低了聲音,「我也有件事想請您幫忙——說是幫我的忙,倒不如說也是幫楠哥的忙,這件事要是能成,楠哥出繼的事,幾乎鐵板釘釘……就看您幫不幫了。」

  大姨娘一下怔住了,這個素來溫和得像一頭綿羊的婦人,連連給了善桐幾個深思熟慮的打量神色,竟罕見地露出了少許鋒芒,見善桐微笑以對,竟似乎胸有成竹,她又沉吟片刻,這才斷然道,「三姑娘請儘管吩咐。」

  為了自己兒子,這頭綿羊在這一刻,竟似乎也有了一股難言的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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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開弓

  老太太這天從寺裡回來時,不但精神頭好,就連心情都不錯,罕見地露出了笑臉不說,還把眾人都叫到屋內,連男孫一起,一個個發了護身符。「這是特地在佛前供了幾個時辰的,靈不靈帶著也是安心。」

  連二老爺又要在官署裡用晚飯,都沒能破壞老太太的興致,老人家似乎已經打定主意在西安多住幾日,因此便一反前幾天連聲追問二老爺去向的作風,而是和大太太、二太太說了些今日做客的事兒,得知桂含春已經進京去了給小四房相女婿了,她便掃了善桐一眼,見善桐若無其事,心頭不禁又納悶了幾分:從小到大,這孩子見過的男丁雖不少,但可能成就婚事的也就那麼幾個。除非她是打定主意一輩子守貞不嫁,否則總有蛛絲馬跡可以琢磨。不是從小認識,素來親昵的含沁,就是應當是曾經在衛麒山的箭下為她解圍的桂含春了。怎麼說,曾有一度小五房是看上了桂二少的,那時候孩子也懂事了,心裡有惦記,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可這看著也不像呀,眼看著都進京去給小四房相女婿了。甭管成不成,就是不成了,也不能轉過頭來就提小五房,要不然小五房可成什麼了?人家庶女都看不上,自己反倒趕著嫁個嫡女過去。將來在族裡說起來,還當兩房門第差了多遠,小五房這麼沒有心氣勁兒……就不說這些,現在提到他的親事,善桐怎都要露出一點端倪,或是著急或是傷心,畢竟就算桂二少對她也有意思,這上門相女婿,說話算數的人可不是桂二少自己,得看小四房大爺大太太的意思……但看著孫女兒的樣子,卻儼然還是智珠在握,淡定得不得了——這就還不是桂二少了。那會是誰呢?總不會桂三少,或者是她表哥王時,又或者是權家的神醫吧?

  老人家這邊納悶了一會,便又提起精神來,和王氏說了上天水送信的事,「也不知道你們三弟妹身體怎麼樣了,這一次回娘家,要是能將養好了,還是回來過年,要是還犯咳嗽,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也沒什麼。你也托人問問,他們想接善柏過去一道過年呢,還是就讓善柏留在這兒了。」

  一邊說,一邊注目善柏,善柏嬉皮笑臉,上來就撒嬌。「我才不去天水,過了年,您老不是開恩,許我進鋪子裡學著做買賣嗎?這一去天水,回來您又改了主意,隔了百裡地的,我可找不到人算賬去。」

  老太太面上就露出笑來,她摸了摸善柏的腦門,嗔怪地道,「你啊!要是讀不了書也就算了!偏偏這渾身安了機關消息,就只是無心讀書!再吵祖母,祖母就把你賣到軍營裡去,讓你跟著你溫三叔學武去!」

  還真別說,介紹善溫進軍營服務,可是老太太如今的一件得意事兒。西北的連年大戰,固然造成楊家村饑荒,使得老七房男丁損傷極多,一下就弱了聲勢,又窮又賴。但也成就了溫老三的一番功名,他在戰爭中作戰勇敢,又有二老爺這尊大神在背後坐鎮,上司焉敢貪功?更巧合是在最後一場大戰中,被編進了許世子麾下做了他的親兵——其實說巧合也不是巧合,多少都帶了些派系色彩,許楊兩家本是親戚,軍中最重背景,許家吃肉,溫老三也分了湯來。如今積功已經升為百戶,大小是個官老爺了。現在雖然還在前線巡邏駐守,但已經把家安到西安,把嫂子、侄子帶到了西安安置下來,前幾天他嫂子還來拜望老太太,說著正給溫老三物色親事,到時候還要請老太太幫著掌眼呢。楊家一族當年在借糧中所湧現的那數個文武監生,如今論成就倒是都不如他。

  說到善溫,四老爺就活躍起來,和善柏開玩笑。「要不是你四叔年紀大了,也真想就學起武來,上戰場去!從前在何家山的時候,你溫三叔得了閑就來找我說話吃酒,看著可一點都不像是會奮勇殺敵的樣子,哪想得到他也有今天!」

  眾人都不禁唏噓感慨一番,大太太興致還好,難得地還說了幾句笑話,唯獨王氏卻看著有幾分恍惚,話也不多。老太太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又打發善桐,「在信裡現添一筆,把柏哥要學做買賣的事和你三叔三嬸說一聲,也問問他們的意思。」

  善桐果然應了一聲,就要去尋筆墨。善檀便笑道,「喲,三妞妞現在字也寫得好了,能給祖母代筆了?」一邊又對善榕介紹,「別看三妞妞年紀小,可從小跟在祖母身邊,在家說話可比我們管用,等以後回了村裡,你要是想著小廚房的私房菜吃,就只管私底下求她去。」

  善榕自小在外,長到這麼大都沒在村子裡住過幾天,真要回去了自然是稀客,難道老太太還能委屈了孫子?大太太皺起眉頭,輕責道,「胡言亂語!」老太太卻是朗笑連聲,指著善檀道,「你就知道挑唆你弟弟出醜。」

  其實心底卻是一片柔和:善檀這是知道善榕和弟妹們都不熟悉,變著法子穿針引線……大房這兩兄弟,雖然自小就不在一塊,且善檀圓融,善榕方正,但兩兄弟卻是親密無間,略無不和。倒是要比二房這一團糟的局面,讓人省心得多了。

  想到二房,不禁又掃了善楠、善梧兩兄弟一眼。在自己跟前,這兩兄弟從來都很沉默,連帶著櫻娘也都寡言少語,一團畏懼……

  老人家心中一軟,再想到榆哥,不禁就道,「如今小一輩也就少了榆哥,不然,真是大團圓了!」

  正這麼說著,外頭忽然熱鬧起來,不知誰出去看了,又回來笑道,「老太太真是才拜過佛的人,可不是心想事成,惦記什麼來什麼?咱們家四少爺這剛到家了!」

  王氏一下就回過神來,又驚又喜地站起身,「怎麼到得這麼早!不是說要進了臘月才進門嗎?」

  她又一掃善桐,見善桐自從進屋以來,神色首次有了變化,心中便是一凜,一邊思量,一邊已經笑著對老太太請示道,「他才回來,必定是一身塵土,媳婦先出去收拾收拾他,再進來陪您說話。」

  老太太揮了揮手,「也別耽擱久了——說起來,我也大半年沒見他!」

  到底是在身邊帶大的,雖然榆哥看到祖母,彷彿老鼠見了貓,但要說老太太不惦記他,那也是沒有的事。王氏倒也顧不上計較陳年往事了,她喜悅地應了一聲,頓時快步退出屋子。四太太看在眼裡,也感慨道,「二嫂一輩子也就把心思花在榆哥身上了,榆哥一回來,整個人都活了!」

  當著楠哥、梧哥的面這樣說,這還是在給二太太下絆子。老太太一皺眉,沒有搭理這個話茬,而是把楠哥叫到身邊坐下,和氣地問他,「我聽說你先生最近還誇你了來著……」

  沒有多久,榆哥就一臉興奮地進了屋子,意態飛揚地給老太太請安,就連當著最畏懼的祖母,他都還是容光煥發、意興湍飛的,竟似乎連一路遠來的風塵都沒能遮掩掉這滿身的青春光華。「許久沒見祖母了,給祖母請安!」又文質彬彬、禮儀周到地給大太太、四老爺、四太太行過禮了,再和善檀、善榕等兄弟點了點頭,這才在下首落座。

  老太太都看得呆了:這還是那個滿臉怯懦,說話都打磕巴的榆哥?她又是驚異、又是深思地看了二太太一眼,卻是不及細想,先露出笑來,和氣地問榆哥,「這一路都去了哪兒啊?」

  榆哥顯然正在亢奮的勁頭上,才坐下來就和善桐擠眉弄眼的,得了祖母這一問,這可來勁了,指手畫腳口若懸河,哪還有一點磕巴?竟是舌燦蓮花,先從西安出發一路上說起,各種見聞趣事,叫他說得跌宕起伏,極有意興,連路上遇到的一隻鳥都能說出來歷。老太太第一個就聽住了,還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來,嗯嗯連聲,很是捧場,眾人自然也都不好分心,於是一屋子人坐著看老祖母哄孫子開心,好在榆哥也的確說得精彩,幾個沒怎麼出過遠門的女眷都聽得入神,一路說到了晚飯時分,大太太也說起從安徽進京的事來,這一頓飯大家倒是吃得熱鬧,吃過了飯,老太太又留榆哥陪她說話,善檀、善桐身為她最寵愛的小輩,自然是打橫相陪。還是善檀找了話縫,小心翼翼地道,「四弟才回來不多久呢,一路勞累,您也讓他早些回去歇著——」

  老太太沒理會大孫子的話茬,她似乎還陶醉在榆哥這難得一見的機敏聰睿之中,倒是榆哥聽說,便住了話頭看向祖母,老人家這才自失地一笑,「去吧去吧,回去好生歇著!」

  又打發善檀,「你明兒還讀書呢,也歇著去吧。」

  等兩個男孫散了,卻又留下善桐,「你哥哥看著是一日好似一日了,如今看著,哪還有半點病根……你娘就甘心讓他這麼蹉跎下去,不拾起書本來,再考個功名?」

  善桐先不過一陣黯然,可見祖母神色之中隱隱蘊含的祈盼,再一深想,卻不禁大為憂急,所幸想到含沁連最壞情況都預先作出了安排,這才勉強安下心來。她輕聲細語,「祖母,哥哥就是情緒特別高興的時候,能這麼著一會兒,到了平時,其實還是和從前差不了多少……」

  她心知肚明:這是因為榆哥情緒激動時,血流加快,似乎腦中血塊影響就不那麼大了。尤其經過針灸,似乎血塊影響本身也有減弱,因此他平時說話不再結巴之餘,一旦興奮起來,機敏處的確是不輸給一般聰明人的。只是一旦情緒過去了,再讓他讀些四書五經的,他就又要噁心嘔吐,犯起結巴。

  只是個中原委,卻不能對祖母細說,老人家對榆哥近況也的確不大熟悉,乍然間見到這樣的榆哥,喜出望外之餘,會有更高的期望,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怔了半日,她的情緒顯著地冷淡了下來,卻也有幾分恍然大悟,「我說這孩子怎麼忽然和變了個人似的……」

  又不禁自言自語,「他今晚回來,又是為了什麼那麼高興呢?」

  善桐只覺得口中一陣苦澀,她卻沒半分猶豫,而是淡淡地道,「想必是問起親事,娘給打了包票,又說一切都順風順水地,讓他就等著娶媳婦兒吧。」

  老太太頓時又皺起了眉頭,「牛家給回信了?怎麼我不知道?是今兒在你舅母那,衛太太給露的口風?」

  善桐猛地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她感到一陣眩暈,就好像和含沁在亭中攤牌時一樣,似乎又有一個楊善桐取代了她自己,而她再成了一個不言不笑,連情緒都沒有的旁觀者。她再度清晰地意識到:如果說和含沁在小亭中的對話,是她人生中最猝不及防的拐點的話,那麼這一刻,就是她人生中的又一個轉折。

  只是和之前的那一番對話不同,對於這一次轉折,她已經醞釀了許久,立了許久的決心,甚至將一切關竅都已經翻來覆去溫習了無數遍,對於即將到來的這一場對話,她已經預演了無數種可能,安排了無數種對策……

  可事到如今,當她張開口時,善桐依然感到話語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堵在了喉嚨裡,她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將它一點一點地擠出來。

  「你必須這麼做,」她想,「你不這麼做,難道還會有誰替你這麼做?在這個家裡你沒有幫手,楊善桐,能拯救你自己的人只有你自己。你自己的命運,你自己做主。」

  「牛家是已經給過回信了。」她垂下頭淡淡地道,「要不然您老以為,她怎麼就忽然對衛家這門親事,這麼熱心起來?連我的不字都不肯入耳,千方百計,就一定要把我說進衛家。」

  這句話一出口,她忽然感到了一股強烈的釋然和解脫,善桐好像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現實在她身邊再度明晰起來。面對祖母極為吃驚的表情,她清楚地認識到: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那就只有義無反顧地往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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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決裂

  老太太頓時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她甚至半站起了身子,聯手中的煙袋鍋子都歪了半邊,「你說什麼?牛家回了這門親事?」

  「前回娘回家的時候就說了這事兒,」善桐平靜地說。「這次我去舅舅那兒,其實還真就是為了見琦玉的……琦玉父親沒看上榆哥,姑娘本人也……」

  她沒往下說,而是住了嘴聽憑祖母自己推演事情的經過,心中多多少少還是報了一線指望:以祖母的精明厲害,又怎麼能猜不出母親的心思?這件事多多少少,還是可以在損傷最小的情況下得到解決……

  老太太果然就不說話了,她陰沉著臉將煙袋鍋子擱到了一邊,手指緩慢而神經質地敲著桌面,油燈在她面上投下了縱橫交錯的黑影,使得她看著比平時要更深沉了許多。在一室的寂靜中,老人家發出的這單調的磕碰聲,竟成了唯一的聲源,時緩時急,聲聲都敲在了善桐心上。

  她努力咽下了心頭的不安,在心中不斷提醒自己:就算事情不成,就算走到最壞的地步,也還有最後一招……雖然那最後一招,實在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但好歹她不至於無法可想,只能坐等命運的宣判,好歹好歹,她依然是自己的主人……

  「三妞。」老太太到底還是開腔了,她語調沉重,但卻依然還是心平氣和,一開口,就讓善桐心裡打了一突。

  壞了,老人家果然還是沒有這樣簡單就被說服。

  「你是不是氣急了,把你娘的用意整個就給想岔了啊?」老人家還是息事寧人的語氣,她非但沒有順著邏輯一路推理下去,反而為王氏說起了好話。「雖說這的確是有換親的嫌疑,但你是你娘的親生閨女,麒山又的確是個好小夥子,兩家有意,彼此說和,也是人之常情。你娘要只是想換親——說得那個一點,按排行,還要先說善桃出去,說到底這也是一門好親,她何樂而不為?說給你,那是真的為你好……」

  果然。

  祖母不知前情,又對衛太太的作風缺乏瞭解,自然不會一下就把母親往壞處想。善桐也沒動情緒,她寧靜地道。「衛伯母對我的喜愛,倒是從小就在。其實之前一次,她就露出了說親的意思,我還聽見爹娘商量來著。他們覺得衛家……」

  便將父母間的那一番對話如數說了出來,老太太聽在耳中,眉峰不由得緩緩蹙起——先回絕,也不是沒有理由,在形勢未變的情況下忽然換了口風,結合事態的發展,這就很有些耐人尋味了。再說,衛太太還說了那句話,「她所慮者,倒是結了這門親事,恐怕就不好說你做媳婦兒了。」擺明瞭是在暗示自己的立場……這也不能說人家是在脅迫,但一旦善桐和衛麒山的親事成就在先,善榆和琦玉的婚事成就在後,那這個換親的嫌疑,真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了。

  「不至於吧……」老人家喃喃自語,還是有幾分不敢相信。「這件事,怎麼都要先通過你爹的,你娘就算是犯了糊塗,你爹還能由著她犯糊塗不成?兩門親事分別成就,那是兩樁美事,可要是換親換來的,別的不說,牛姑娘心裡能情願?牛不喝水強按頭,這日子能過得下去?再說了,咱們什麼人家,難不成她不願意,我們還換了親事,讓她姑母逼她家點頭?這不——這不成了強搶民女了?這個衛太太要是能答應,那也是個顛三倒四的糊塗人!」

  是啊,要是沒有足夠有力的理由,又怎麼能說明二老爺在這件事中反常的沉默呢?他畢竟是二房的家主,兒女的婚事,王氏是不能不和他做主的。而衛家這門親事,又分明是被他親自否決過的……

  「要是別的事。」善桐聽見自己說,聲調寧靜。「爹肯定是會出面管住娘的,可就是這件事,他一句話都不會說。說了也沒有用,他太清楚娘了,為了榆哥,娘什麼事做不出來?換個親而已,只是小意思。」

  老太太的眉峰便蹙得更緊了些,她坐直了身子,甚至還剪掉了已經爆了又爆的燈花,令得室內搖曳的燈火一下就明亮了起來,照亮了善桐臉上的每一絲表情,她沉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娘性子軟弱,素來不能駕馭你爹,這一點你心裡也是有數的……」

  老人家就是這樣,從來都不會聽信無根無據的一面之詞,要是沒有真憑實據,僅憑自己這麼輕飄飄一兩句話,她是不可能會采信自己的意見的。

  善桐便深吸了一口氣。

  「二姨娘從前雖然也任性嬌慣,但並不像後來回村子之後那樣,跋扈霸道、屢教不改,甚至有些瘋瘋癲癲的意思。」她寧靜的說。「雖然當時還小,但我也還記得,在京城的時候,那就是個沒有多少城府的京城姑娘,因不識字,對文化人很有幾分尊敬,耳根子也軟……連我這個孩子因為識字,都能隨口把她騙得深信不疑。我說書上寫了第二天會下雨,她第二天一大早還真就半信半疑地吩咐人收了衣物……為了這事,我還被娘數落了來著。」

  老太太的面容驀地變成了一片絕對的靜,她幾乎是遮罩了面上所有表情,只有一張空白的面具露在外頭,善桐毫不吃驚地發現,這和自己在大為震驚時所作出的反應幾乎一模一樣:畢竟是祖母一手拉拔長大的,她的很多行動,都還帶著老人家的痕跡。

  「她的氣質一天比一天乖張,舉動一天比一天任性,一天比一天更不得爹的歡心……那是在我們到了京城三個月後的事了。」善桐神色不變,她慢慢地說,「現在回頭想想,也就是在那時候,娘發覺不論怎麼催逼,榆哥讀書的進度都要比一般孩子緩慢許多,甚至讀久了書,還會嘔吐眩暈……那時候二姨娘的一個丫頭,剛好得了痢疾,腹瀉不能服侍。娘就把大椿給了二姨娘,大椿一開始就很不願意,連帶著也有埋怨娘的意思,幾次私底下說娘的壞話,還被我聽見了一次,我告訴了娘,娘責罰了大椿一頓,她就再沒了聲音。不過沒有多久,誰都看得出來,她在二姨娘身邊的臉面,要比另一個丫頭更強得多了。」

  這些事,一個孩子或許看不出裡頭的意思,但老太太一聽,還不都是什麼都明白了?二太太責罰大椿,那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自打那以後,二姨娘行事就一天更比一天沒了章法,父親看在眼裡,也很是生氣。只是那時候娘的娘家出了事兒,他也就沒說什麼,我聽丫頭們背地裡嚼舌根,說爹還責怪娘『連個妾都彈壓不了,叫她狂妄起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這個家裡是多沒有身份,娘家一倒,連個妾都爬到你頭上,還要怪我寵妾滅妻呢』。可娘當面應了,回頭也就是數落數落二姨娘,二姨娘老實幾天,就又要比之前更囂張得多了。」

  老太太驀地輕喝道,「不要說了!」

  善桐便聽話地住了口,她緩緩站起身來,在祖母跟前徐徐跪下,任老人家細緻地審視著自己面上的表情。屋內的氣氛竟凝重到了極點,連屋角的自鳴鐘,似乎都敲打得更緩了些。

  過了半晌,老太太似乎終於發現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現,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猛地一拍桌子,滿是痛苦地喝道,「說下去!」

  「後來很快,二姨娘囂張的事也就成了家裡人的共識。梧哥那時候已經懂事讀書了,知道自己生母囂張,他是很不安的……那時候他還和二姨娘很親熱,時不時就和生母一塊呆著。他經常規勸二姨娘不要逾越本分……後來,母親便把家裡兄弟三個,送到了學堂讀書,一個月就放兩天的假。梧哥回到家裡之後,聽到的、看到的事情,都不讓人省心,家裡老被二姨娘鬧得烏煙瘴氣的……他一開始還時常進二姨娘屋裡去和她說話,後來,漸漸地就去得少了。」善桐木然地敘述著,「再後來,我們回了村子……」

  老太太面色僵冷,她又再次打斷了善桐的話,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這些事,你爹從頭到尾都清清楚楚?」

  「這就不知道了。」善桐輕聲道,「爹公務繁忙,後來回了西北,更是常年在外,二姨娘的舉動也就是在這幾年顯得更加喪心病狂。到後來,甚至連娘都根本不放在眼裡了,爹回家之後,和娘大吵了一架,想必也許是看出了端倪……不過,對梧哥他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那你,也是從頭到尾都清清楚楚?」這一次,老人家的語氣裡帶上了森然,她略微側了側頭,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善桐,似乎要從善桐面上看出另一個楊善桐來,這目光善桐倒並不陌生,但承受這樣的眼神,對她而言卻依然還是第一次。

  「我是自己看出來的。」她細聲道,「就在您把二姨娘送走的那天晚上,娘很得意,她和我說了一些話……」

  或許是因為她這份冷靜的坦白,老太太的面容放鬆了一瞬,旋又再度繃緊。

  「好、好。」她反而氣得帶上了笑意。「虧我還一再納悶,她素日處置家務,雖不說殺伐果斷,卻也不是隨意令人欺辱的軟弱個性,怎麼居然連個小小的妾室都約束不了。連我一再助她打壓氣焰,甚至數落老二,壯她聲勢,她都心慈手軟,難以把她鎮住……好哇,她這是把個惡人特地留給了我做……好、好!好!」

  這好字到了最後,已經帶了一線顫音,善桐忙直起身子,膝行到了祖母身邊,為她順起了肩膀。「您……您悠著點!孫女兒不孝,孫女兒……」

  「你不孝?」老太太反而又笑了,她深深喘息了幾口氣,總算還是喘勻了氣息。「你孝順得很!這件事你早知道了,你早不說?」

  語調中尖銳的怒火,雖然十有八九屬於遷怒,但依然問得善桐垂下了臉去,「我……木已成舟,現在告訴出來,除了讓您煩心,還能有什麼用呢?」

  是啊,木已成舟,二姨娘也不是沒有過錯,難道老太太還能把王氏休了,換個新媳婦回來?或者把二姨娘從寺廟裡請回來,將她奉為上賓?

  老太太不禁閉上眼來,粗重地喘了幾口氣,她才無力地擺了擺手。

  「這還不都是為了榆哥……」她輕聲說,「是啊,你說得對,為了榆哥,她什麼都做。連自己的面子、連主母的威嚴都不要了,她還會在乎你?換親……呵呵,換親,她怎麼做不出來……」

  她猛地一把將炕桌推倒,清脆的瓷器破裂聲頓時就響徹了一屋,善桐忙站起身來,躲開了這一地的碎片。屋外也很快進了幾個丫頭,「老太太,這是——」

  老太太似乎也被這一屋子的叮叮噹當給驚得回了神,她歪在炕上,立刻就揉了揉腰。

  「剛才起來起得猛了!」老人家就吃力地道,「三妞妞來扶我又沒有扶動……」

  一群人頓時上來,收拾屋子地收拾屋子,拾掇老太太地拾掇老太太,善桐也就和祖母出了臥室,在花廳裡坐定了,聽著遙遠的清掃聲透過簾子傳進屋內,祖孫倆都是心事重重,寂靜就又取代了憤怒,成為了屋內的主旋律。老太太靠在安樂椅上,合目靜靜沉思,竟似乎是已經陷入沉眠之中。

  善桐到得此時,已經不再驚惶不再害怕,她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必然的結果——是啊,以她對祖母的瞭解,在現在這錯綜複雜的情況之中,祖母會做的選擇,也必然就只有一種而已。

  過了許久許久,老太太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不用擔心。」她低聲說。「你說得對,木已成舟,二姨娘這件事,不能再起波瀾了!」

  提到二姨娘,她不禁又有了幾分咬牙切齒。「好哇,就為了榆哥的前程,就為了榆哥將來不至於被弟弟欺負……她就有臉這樣一點一點把梧哥搓揉成今天這個樣子……好,好!她有本事,倒是把梧哥塞回他娘肚子裡去!」

  話才出口,老人家又自失地一笑。「是了,是了,她不是要梧哥消失,她是要梧哥一輩子給榆哥做牛做馬……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可憐我還連帶著看不上梧哥,這孩子的命是要比一般人更苦得多……」

  善桐依然沒有接話,她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在祖母身邊等待著老太太最終的那句結論。

  「只要我還沒死,就不能由著她胡鬧下去了!」老太太最終還是坐直了身子,她問出了善桐早已準備好答案的那句話。「大椿的事,只憑你幾句言語,是無法敲磚釘腳的。她和你娘究竟是什麼關係,現在又在哪裡,你有人證沒有?」

  「她父母是舅舅家在福建的管事,在外祖父跟前是很有臉面的。」善桐流利地說。「大姨娘也出身福建,這件事,還是她在閒聊中無意——」

  她停頓了片刻,果然又招來了老太太的喝問,「無意?這種事也是無意得的?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說實話!」

  「大姨娘想要順著您的意思,把楠哥送到十三房去。可爹想留著楠哥,娘怕是也覺得楠哥在咱們二房,更能挾制梧哥……大姨娘便來求我,她有求於人,這件事,是我問出來的。」善桐輕聲說。「我不怪她想出繼楠哥……前程是一回事……娘的行事,是不能不讓庶子庶女心冷的。」

  老太太早已又是一番咬牙切齒,她顫抖著手,摸索著數了數腕間的佛珠,終於又強自平靜了下來。

  「妙啊,」老人家的聲音都發了顫。「你娘可不是神機妙算?要是個男兒,恐怕早都平了西北,裂土封王了。這麼大的才具,在咱們家可不是屈才了?可不是手到擒來?」

  她沉悶地一哼,「咱們就看看從今往後,她還能不能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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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愧對

  老太太雖然在堂屋裡鬧騰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但好在老人家素來積威重,她一聲不要驚動了人,二房的下人如何敢隨便亂嚼舌根?又兼夜已深了,王氏還是到第二天一大早來請安的時候,才知道老太太昨晚滑了一跤的事。

  「這可是嚇著媳婦兒了。」幾個兒媳婦頓時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操心起了老太太的身子。「您也是有年紀的人了,行動間可得再三小心,如若不然,家裡人的心可不都要和您一道跌碎了。」

  就是二老爺都嚇了一跳,他頓時責備善桐,「你祖母不願聲張,那是不想驚動了家人,你這孩子也這麼大了,難道不知道往外報個信?」

  就又吩咐王氏,「吃過早飯,請西邊大街的柳先生過來瞧瞧,這種事可不能小看,人上了年紀骨頭就脆——」

  老太太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好了,我又不是三歲娃兒,真摔出個好歹來,能藏著掖著?三妞眼疾手快,一把就把我扶住了,我可沒摔著。」

  一邊說,她一邊望向孫女,兩人目光微微一觸,就又分了開來。老太太若無其事地續道,「倒是你,眼看就進臘月了,怎麼還這樣忙?我到城裡也幾天了,都沒能見你回家用過一頓晚飯。」

  「國喪裡,朝廷事多……」二老爺輕輕一掃眾人,便只是輕聲而含糊地說了一句。不過四老爺和四太太並不在乎,大太太又老是那八風吹不動的樣子,倒是顯得他的謹慎有幾分不必要了。

  老太太眼神一閃,點了點頭,「事多也要回來吃飯那,人是鐵飯是鋼……」

  老人家畢竟年紀大了,就比較粘著兒孫,這些年來幾個兒子都在外做官,就是自己回了西北,在老人家眼皮底下了,卻因為公務繁忙,始終也沒能好好孝敬母親。這回母親來了城裡,接連幾天自己事情又多,母子二人連私話都沒說過。——二老爺不禁也有了幾分汗顏,「今晚必定回來侍奉您用飯。」

  眾人都笑道,「好哇,老太太這可遂心了!」

  老太太微微一笑,語帶深意,「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咱們國事不能耽誤了,可家事也要管好——老二你說是不是?」

  四太太臉上頓時掠過了一絲不自然,她多少帶了一絲祈盼地看了看二老爺,要不是男女大防,恐怕都要上前牽著二老爺的衣袖央求起來了:老太太這次進城,究其目的來說,恐怕還是要和二老爺談一談這善楠出繼的事……

  就是本來都保持著沉默的孫輩們,也都各有各的反應。大房一家子在這件事上,一向是不言不動、漠不關心的,但善楠的表情就沒有那麼鎮定了,他看了看祖母,嘴唇翕動了一下,面上閃過了幾許複雜的神色,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可還沒到喉嚨,就又被他咽了下去。

  到了這一步,善桐反而已經無所畏懼,心思越發平靜,大家在老太太這裡說了幾句話,便各自又都散去了。她和善桃、善櫻一道,在大太太屋裡打點起針線做了起來:大太太自從來了西安,雖然偶然也出去應酬,但在家的時候,對幾個女孩子的教養當然是一點都不曾放鬆的。

  「沒想到就是一個月不到。」她看了善桐手上做著的針線,不禁也有了幾分詫異,「三妞的針線居然進步了這麼多!……倒像是你終於用心去做了,好,可見得是長大了。」

  善桃和善櫻都湊過來看善桐的活計,這都是成日裡和各色針線打交道的小半個專家,只是一打眼就看出了不同,「可不是?按說三妹手上技巧是有的,就是老走神兒,有一針沒一針的做,針腳可不就是時松時緊?現在心思一靜下來,就顯得針腳細密了。」

  大太太見女兒說得有條有理的,唇邊不禁泛出微笑,她正要說話時,下人來報,「二太太來了。」

  兩個太太就在堂屋裡說話,幾個女兒家在里間炕上繼續做著針線。透過簾子,自然還能依稀聽到外頭的對話聲,王氏似乎是為了國喪後臘月裡的應酬來找大太太的。「雖說的確是要回家過年,但這三個月裡,好些人家喜事都壓著沒辦,正月裡是趕不及上城來,想著就和您一道上門坐坐先恭賀一番,也就不算是失禮了……」

  這是擺明瞭要給大太太製造藉口,為善桃相看夫家了,善櫻不禁就拿眼睛去看二姐,又用手肘推了推善桐,善桃雖然力持鎮靜,面上也微微泛起了紅。可善桐卻專心致志地做著針線,卻沒有搭理妹妹這一茬,她這邊才下去一針,那邊又有人來了。「老太太說,問大太太、二太太得空不得,若得空,請到堂屋說話去。」

  她心底一凜,手上針就刺得歪了:老人家不是口口聲聲答應過了,這件事不會鬧得人盡皆知,把大伯母請過去……

  「什麼事兒呀?」大太太已經問了,「是來客了?還是老太太身上不好?」

  「都不是。」來人就笑著答,「聽說是老太太看了賬,覺得有些不對,偏偏爺們又都不在,老人家性急,這就要打發兩位太太到櫃上去走一遭呢。」

  談到這千頭萬緒的家務諸事,只怕除了善桐長期跟在老太太身邊,還能聽出點門道之外,幾個女孩子都是既不清楚,也不關心。等大太太和二太太出了院子,善櫻就活躍起來了,一邊對著陽光比線,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只是看著善桐微笑,見善桐不搭理她,她便終於忍耐不住,壓低了聲音。「三姐,你還和我們裝呀?昨兒相女婿,相得怎麼樣了?」

  就算大家心裡有數,昨兒上衛家是相女婿去的,可這樣直白地打趣,就不像是善櫻的風格了。善桐瞥了善櫻一眼,心底也不是不詫異的,可這一眼過去,見小姑娘臉上雖然笑著,但眼底卻有些不知不覺間流露出的妒忌,雖然一閃即逝,但……

  再一想到善櫻對衛麒山特別的留意,善桐就不禁從心底歎了一口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適齡的少男少女互相留意,似乎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是這種事就是這樣,你把人家放在心上,人家未必留意到了你。你未曾留意的人,又也許已經暗地裡傾慕了你許久。而就算是互相傾慕,也未必見得能抵抗得了家人的安排。以善櫻身份,恐怕對衛麒山的傾慕,要是沒有什麼特殊的因素,註定是要成空的了。

  「衛公子人雖然不錯,可我卻並不中意。」她淡淡地說,「再說了,還有二姐姐在呢,哪裡就輪得到我來相看女婿了?底下人嚼舌頭,你也跟著嚼?」

  善櫻一吐舌頭,不敢再多說什麼。倒是善桃很不自在,「好了,大家閨秀,私底下哪有議論這個的!」

  雖然和幾個姐妹漸漸熟絡,她也多了一絲活氣,但到了這種時候,還是不知不覺,就擺出了那活規範的派頭。

  老太太一天都很安靜,也沒讓善桐到近前服侍,倒是王氏和大太太從櫃上回來,那邊榆哥也從先生處回來,大家又齊聚一堂在老太太身邊承歡了片刻,吃過晚飯,老太太留二老爺在屋裡說話,榆哥便給善桐使了眼色,拉妹妹,「到母親屋裡來,有好東西給你瞧呢。」

  他自己是出去外院住了,善桐又跟在老太太身邊,這好東西,昨晚就沒能送到善桐身邊,今天一早起來又被同門好友拉走,王氏堂屋裡就一直杵了一隻硝制過了,活靈活現的老鷹。善桐進屋一看,不禁就捂住嘴發出一聲驚呼,「這天寒地凍的,你從哪裡尋來的這東西!」

  又覺得這老鷹一身青灰,雙翅大展,論神態,和榆哥那只金雕倒是一動一靜,極為相配。不禁嘖嘖稱奇,繞著它打了幾個轉,才抬頭笑著要和榆哥說話。

  可她一抬起頭來,望著母親笑著進了院子,本來要說的話就吞進了肚子裡。倒是榆哥未曾留意到妹妹的神色,猶自興致勃勃地道,「也是機緣巧合,我和先生走到了——」

  便比手劃腳,說了半日這老鷹的事,才略略不好意思地拉了拉善桐的衣角,低聲道,「你上回不是說,牛姑娘想看金雕來著?這東西是經過人眼的,也不好送給她……」

  善桐心中驀地一陣絞痛,她注視著滿面春風、快樂得幾乎腳不沾地的榆哥,滿口中竟似乎全是苦澀。半日才勉強咽了一口唾沫,輕聲道,「哥,娘在一邊呢。」

  王氏是先就已經進了裡屋的,只是站在門邊,唇畔帶笑望著這對兒女,一直都沒有出聲,直到被善桐叫破了,才笑著進了屋內輕責榆哥,「傻孩子,名分要是定下了,牛姑娘就不能隨意上門做客。私相授受,更是大忌。你就急著這一時半會的?將來等她過了門,你把一整對送她,那也都是你的事。」

  榆哥頓時就紅了臉,他看了看妹妹,雖然聲若蚊蚋,但那股急切,卻始終還是沒有藏住。「您昨兒說得不清不楚的……我、我也不知道這親事……」

  王氏慈愛地望著兒子,幾乎是縱容地望著他那一臉的通紅,不禁就感慨了一句,「我們榆哥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了……」

  她就笑著將榆哥和善桐拉到了炕邊坐下,又輕輕地推了推善桐,「你別不好意思,我這可和你哥報喜了啊?牛姑娘那頭本來都已經要點頭了,可衛太太又提了你妹妹……這兩門親事都是極好、極配襯的,可凡事有個先後,你是哥哥,你就讓著妹妹,等妹妹的親事定了,再來說你的親事。」

  榆哥頓時瞪大了眼睛,又是喜又是驚,他一下站起身來,握住善桐的手,多少有些埋怨地對母親道。「怎麼這麼快就定了婚事了!也,也不問問我的意思。」

  正說著,就撅起嘴來,似乎大為不滿母親自把自為,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小小的保護者,究竟能不能為妹妹挑得上衛家。

  王氏看在眼裡,真是打從心底往外笑,她掃了善桐一眼,眼神中藏著那熟悉的,經過精心掩飾的威壓和催促,但轉過頭來對著榆哥時,又是一臉打趣的笑了。

  「你還小呢,能做得了什麼主?」她說,「妹妹的婚事,肯定是你爹、你娘說了算的……這下可好,親兄妹同表兄妹,兩家和一家有什麼不同?以後有了什麼事,彼此就更能互相照應了。」

  榆哥轉念一想,也就高興起來,可依然有些意難平,「衛麒山那小子!也算是他有福氣了。雖然人也不錯,但配三妞,我看也就是勉強夠格。」

  一邊說,一邊便笑眯眯地看著善桐,顯然是有逗她的意思,善桐心中卻是千般滋味,好半天才勉強擠出了一抹笑,她望了母親一眼,低聲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王氏面色頓時微微一沉,她正要說話時,屋外來了人道,「老太太並老爺請太太過去說話。」

  這多半是要商議楠哥過繼的事了……王氏便遞給女兒一個威嚴的眼神,她站起身來,還笑著說,「正好也晚了,三妞和我一道去老太太院子裡吧。」

  可榆哥卻還在興頭上,先就握住了母親的手央求,「回來都一天多了,還沒和妹妹說過話呢——」

  王氏如何吃得他的軟語?當下只得連連給善桐使了幾個眼色,見善桐木無反應,她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才叮囑善榆,「你回來才多久?也該好好休息,別耽擱你妹妹太久了,她回去晚了,老太太要惦記的。」

  一邊說,一邊便出了院子。榆哥一下又活躍起來,繞著善桐,又打趣衛麒山,「小時候他就愛欺負你,從此後,我看要換你欺負他了。」

  王氏的主意,其實善桐心底清楚得很,無非是要讓她眼見著榆哥這高高興興的樣子,沒准心裡一軟,捨不得讓哥哥難受,也就半推半就地應了婚事……可這一招雖然已經被她看破,但眼見到榆哥面上的笑容時,善桐依然覺得即將出口的話是如此荊棘叢生,才到了喉嚨,就已經刮出了一路血痕。

  「害羞了?」榆哥倒是沒覺出妹妹的不對,見善桐面色沉凝,只是不應,他便又換了個話題,帶著忐忑、帶著些期待地問,「聽說,你昨兒個和娘去了舅舅家做客,你……你見著牛姑娘了嗎?她……她知道婚事了沒有?」

  他面上一片純然欣喜,看得出來,對牛琦玉,榆哥是真的中意。

  善桐張了張口,她忽然間再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榆哥慌了手腳,忙將她摟進懷中問,「怎麼,怎麼了!」

  「對、對不起呀哥哥……」就算有千般言語,到了末了,她卻只能著了魔一樣反反覆覆地傾訴,「對不起呀哥哥,哥哥對不起……」

  榆哥急得都結巴上了,透過模糊的淚眼,善桐能看見他面上的猜疑、驚訝,甚至還有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穎悟,他握住了善桐的肩膀,將她拉開了一點兒,望著善桐的眼睛正要說話時,屋外又傳來了張姑姑寧靜的聲音。

  「四少爺在屋裡呢?」張姑姑說。「老太太請您過去說話。」

  榆哥只得鬆開了手,他滿是疑慮地看了善桐一眼,沒等張姑姑進屋,便已經掀簾子出了屋子。善桐靜靜坐在炕邊,又哭了半晌,這才漸漸收淚,她心中百般疲倦難受,無數思緒如驚濤駭浪一般,理智到了這時候,不過是浪尖上的一葉輕舟,一時間她又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應該順從母親的安排行事,可下一瞬她又咬牙切齒,發誓這回決不讓母親如願……迷迷糊糊之間,竟又靠在炕桌前短暫地睡了一會兒,卻也不過是一會,便猛地又醒了過來,卻是心若擂鼓,喘息不定。

  屋內早已經是燈火暗淡——她不知睡了多久,燈花爆了又爆,如今燈頭上的一點星火,已經照不亮整間屋子了。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似乎都還沒有回屋,就連榆哥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她茫然四顧,過了好一會,才從懷中掏出了含沁幾年前送她的懷錶,就著燈火看了看時間,這才發覺自己不過睡去了短短一刻。

  門口又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善桐彷彿驚弓之鳥,一下抬起頭來,略帶戒備、略帶試探地望向了屋門,她甚至還深吸了一口氣,做好了和母親徹底攤牌的準備,但當她望見榆哥的身影時,那已經壘好的堤防,似乎又再完全崩潰。忽然間她不敢看向哥哥,忽然間她又有了流淚的衝動,忽然間她開始擔心:和母親決裂,是她下過決心必須付出的代價,也是她對母親最徹骨的報復,可是她……她沒有想過她會不會因此失去榆哥。

  她的擔心畢竟沒有成真,榆哥邁著沉重的腳步,挨著她在炕邊坐了下來。昏暗的燈火沒能映出他的表情,只是在他的衣飾間胡亂跳動,善桐緊咬著下唇,她聽見榆哥低聲而粗嘎地說。

  「是……是哥哥對不起你……」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便撲進了榆哥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就像是個受盡了委屈的娃娃,想要抗爭著什麼,卻不知道該向誰告狀、向誰抗爭,她模模糊糊地反駁著榆哥的說話,而榆哥呢,他長長地歎息著,滿是絕望滿是灰心地低低呢喃著。

  「是哥哥沒有用,是哥哥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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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一錘

  老太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朝著炕邊擺的一張圈椅點了點頭,她疲憊地道,「起來說話吧,沒事別老跪了,多大的人了,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話都沒聽說過?」

  二老爺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母親的臉色,見老太太面上怒火漸漸退去,剩下的無非是一片深深的疲憊,他這才乍著膽子坐到了母親身邊,訕訕地道,「論理,這話兒子也說不出口,但母親千萬要小心身子,別往心裡去……要是氣出病來,兒子越發沒有面目做人了……」

  「我倒是不想往心裡去來著,可除了我,誰能操得起這份心呢?難道你還指望著你大嫂來管你的家事?」老太太又有些動怒了,她抬高了嗓門,望著立刻又垂下頭去的二老爺,在心中歎了口氣,低沉地道。「說來說去,你也別只怪你媳婦了,一切全是因為你不好!要是你能管住自己,甚至管不住也好,能管住庶出的子嗣,現在你們家裡能鬧成這個樣子?你看老大家,老大官是沒你大,家私是沒你厚。可兄弟熙和向上,就是讀不出功名,也不至於和你這一家子一樣,亂糟糟的成了什麼樣子!做閨女的被逼得沒有辦法,要到我跟前來揭親媽的短……」

  她長出了一口氣,又警告二老爺,「不許私底下對三妞發火!這孩子從小到大,夠不容易的了。你們二房這六個孫輩,也就是她能孝順我些,看見她我心裡還能安樂一點。看見別的孫子孫女,我就是一陣糟心……虧你也就能讓王氏這麼瞎做主,換親的事都整得出來。拿三妞一輩子換個牛琦玉,你虧心不虧心?」

  二老爺垂下頭去,他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為自己分辨。「娘,衛家雖不算一等一的人家,但也不是什麼火坑。雖說是兩面討好,可也是兩面逢源,不論牛家還是桂家得勢,都不會把他們打壓得太慘的。說不準將來青雲直上,成就不比誰差……」

  「話說了這麼多,你問過三妞的心思沒有?」老太太冷了聲,「你們兄弟四人的親事,我哪一個沒有問過你們自己的意思?三妞自己不願意,你強她嫁出去,讓孩子心裡怎麼想?從小到大她可沒為家裡添過一點麻煩,小小年紀就陪著哥哥到前線求醫。她時運不佳又還招惹了北戎那邊的煞星……好麼,到了年紀,就因為哥哥的婚事不順,她就要被換親出去……你這是在榆哥和她之間硬生生地插了一根釘子!你看榆哥,剛才聽到真相,人是不是都已經傻在當地了?這些事你會不懂?你會不懂?你無非就是不願意和王氏衝突,懶得在內宅裡又鬧起來,你就隨著她去鬧了——」

  「娘!」二老爺又加重了語氣。「王氏她的性子,您是不知道,為了個榆哥,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我要能說個不字,她就能破釜沉舟鬧得兩敗俱傷,您都這麼大年紀了,這些年又風風雨雨的,我想著這歸宿對三妞來說也不算差……」

  他說得也不是不在個理字上,老太太揉了揉眉心,疲憊萬分地長出了一口氣,不禁又捏住了腕間佛珠,心中又何嘗不是一陣酸楚:千不該萬不該,榆哥就不該在那場高燒裡燒傻了腦袋,不然二房今天又何嘗不是和和樂樂,又哪會鬧得這樣難堪……

  她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也沒有多少精神頭兒和二老爺多說什麼了,數了數佛珠靜了靜心,這才以肯定的語氣吩咐,「梧哥命苦,他這一輩子就受累在他親娘身上了。這件事,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可楠哥就不一樣了,他怎麼也是我的親孫子,嫡母這樣,我是不放心他繼續在王氏手底下討生活的。過年回去,就把他過繼給十三房吧!對兩家也都是好事!十三房有了男丁不說,楠哥也有了前程,倒是要比在家裡戰戰兢兢,拼死了逼自己讀書要好得多!」

  二老爺面上頓時又閃過了一線不捨,他小心地看了母親一眼,「娘,王氏這邊,回頭我會狠狠說她……」

  「你以為你是什麼好爹嗎?」老太太不客氣地橫了兒子一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幾天在家?就是在家,除了和你那些謀士幕僚商量朝中的事,就是摟著你的通房丫頭逍遙快活,有多少時候你是和兒女們呆在一起的?三妞有了事,不來找你這個當爹的,找我出面,是為了什麼,你還沒明白過來?你別把什麼事都往王氏頭上推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只是王氏是我媳婦,我管得了,兒子年紀大了,本事大了,我管不動罷了……」

  話說到這裡,她自己也不禁一陣傷心,眼角頓時含了淚水,「這要是我合了眼,也就隨你們鬧騰了。偏偏一時半會又還死不了!也就只能這樣拖著拖著,管幾年是幾年……只是可憐見我三妞,爹不疼娘不愛的,等我老婆子合了眼,她該找誰靠去!」

  這話實在是太誅心了,二老爺面上發燒,再坐不住圈椅了,他靠著炕邊跪了下來,也不禁含了眼淚。「兒子醉心功名,疏忽家教,是兒子的不是。讓娘操心了,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說著,便重重地在炕沿上磕了幾個頭,直磕得砰砰有聲,卻是再沒了在眾人跟前頂老太太嘴的倔強。老太太心底有數:母子倆私底下掏心窩子說話,二老爺這是犯不著撐著了。家裡鬧成這樣,他心裡的難受未必比自己少……

  她到底還是心軟了,長長地歎了口氣,卻不忙說話,只是盯著二老爺,直等到了二老爺一句,「娘就放心吧,我不會讓三妞受一點委屈的,這孩子代我和王氏侍奉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來不論是婚事還是嫁妝,都不會讓她吃苦的。」

  老太太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敲了敲炕沿,放軟了語氣。「好了!不要再認錯了!眼下走到這個地步,再難堪又如何?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去把王氏也叫進來吧!」

  二老爺多少有些猶豫地抬起頭來,望了母親一眼,他鼓足了勇氣道,「千錯萬錯,其實還是錯在我不該動了色心,沒能回絕了王氏納妾的意思。王氏本人其實也是無奈,娘——」

  「怎麼,到這時候,你反而維護起她來了?」老太太不禁微微冷笑。「好哇,好哇,真是至親至疏夫妻,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現在在娘跟前,反而又要為她說話了。」

  她疲憊地揮了揮手。「都什麼時候了,還怪來怪去的有什麼意思?過繼的事也好,兒女們的婚事也罷,她始終是孩子們的母親,這結果,不能不告訴她知道。」

  只聽老太太的意思,二房家事,以後她老人家竟是打算一言堂就這麼定了下來,連自己的意見都不想過問了。二老爺心下未免很不是滋味,可此事分明是自己理虧,他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好到外間將妻子喚了進來,一道在炕前又跪了下來,聽老太太訓話。

  「和牛家的婚事,就這麼算了!」老太太坐直了身子,絲毫不容疑義地道,「人家看不上我們,我們還看不上人家呢。好男不愁娶,以榆哥身份,娶個牛琦玉一樣的姑娘,又是什麼難事了?求個色而已!總比求門第要好得多。她心裡不情願,進門了也不能好好過日子……孩子自己也說,她不情願,沒有逼人就範的道理。這件事,以後誰也都再別提了。」

  王氏的面容本來就已經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此時更像是塗了一層白蠟,在陰慘慘的燈光底下,顯得分外滲人,在這種時候,她和善桐之間的血緣關係就顯現出來了。在極度震驚、極度弱勢的情況下,她面上也像是嚴絲合縫地籠了一張面具:明知道她心中必定是驚濤駭浪思緒萬千,但從外表上看來,這張面具卻是這樣的冷漠,這樣的無動於衷。她幾乎是漠然地聽著老太太的吩咐,連一絲回應都吝於給予,而老太太也沒有等待她的回復,她沉吟了一下,又續道。「衛家這門親事,聽你們這掰開了揉碎了和我說,倒的確是不差的。無奈善桐本人對衛麒山一絲好感都沒有,家裡鬧得這麼難看,就是把她嫁過去了,也不能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到底忍不住,還是刺了王氏一下。「你們當爹娘的偏心兒子,我卻偏心三妞妞,這門親事再好也不能成了。你和衛太太怎麼說的,沒打包票吧?」

  王氏肩頭一顫,似乎的確被老太太的話語刺傷了,她咬著唇沉吟了片刻,這才低聲而順服地道,「說的都是兩頭的話,因善桐沒給准話,也沒得您的意思,沒有敢貿然應下來。」

  「沒有就好。」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和衛太太雖然熟絡,但這件事倒不方便由你出面去辦。改明兒等我問了孫氏、善桃,要是她們也看得上麒山,就托你娘家大嫂去探探衛太太的口風,看看衛太太願意不願意說善桃吧。要不願意,當然也不能勉強。」

  她頓了頓,見二老爺和王氏都默然相對,顯然並無異議,便又續道。「今年過年,乘便把過繼的事辦一辦,讓善楠出繼到十三房去……你們還有什麼多餘的話沒有?」

  回答她的依然是一片默然,老太太嗯了一聲,自顧自地又說,「別的事也不多說了,善桃親事要能成,接下來說的就是善桐的婚事……這孩子自小和我長大,親事也就由我做主了。這一次進城,我本來也就是為了這事來的,這婚事沒個結果之前,我也就只有厚著臉皮在城裡賴下去了。村子裡的事,就交給你們的大嫂來辦吧。要是嫌我老婆子礙眼——」

  「娘你這是什麼話!」二老爺忙接過了話頭,「平時盼著您來住一住都盼不來呢!」

  他掃了妻子一眼,又往下說道,「我們二房的後院,還要靠您老人家坐鎮……您是住得越久越好,住得越久,兒子就越心安!」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從嘴邊露出一抹笑來,她淡淡地道。「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也就壯著膽子住下來了。家裡的事,免不得也要過問過問,到時候,可別嫌我話多!」

  二老爺一邊訕笑,一邊狠狠地頂了王氏一下,王氏被他這麼一頂,終於頂出話來了。「媳婦不懂事,家裡的事,還要娘多操心了。」

  老太太嗯了一聲,並不再說話,眾人於是相對無言,過了一會,老太太才吩咐二老爺,「出去叫個人,把三妞接回來,天色都晚了,收拾收拾,都早點歇著吧,別的事,以後再說了。」

  二老爺便起身出去叫人,只留婆媳兩人默默相對,老太太靠在炕頭,居高臨下地望著王氏,王氏卻只是低著頭望著眼前的青磚地,似乎全沒注意到老太太的動作,這兩婆媳的動作就好似一張怪異的畫,雖然姿勢凝固,可又有一種險惡氣氛充滿期間。

  「我知道,你心裡怨我!」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低沉地道。「這我不怪你,我要是你,我也怨。可你的心也實在是偏過頭了,這條路,是你自己往絕了走,別怨你女兒,她也是沒法!」

  話說到這裡,王氏的身軀顯然一震,可二老爺就在此時又掀簾子進來,使得她原本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又被咽進了肚子裡。老太太心中暗歎一聲,卻也不再逼她。

  二老爺看了母親一眼,又跪下來給母親磕了個頭,這才輕輕握住了王氏的肩膀,將她半扶半拉地提了起來,兩夫妻並肩出了院子,看著倒是要比從前親密得多了。

  老太太靠在炕前,望著他們的背影,眼神深沉,不知在凝思著什麼,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又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善桐掀簾子進了屋,怯生生地叫了聲「祖母……」。

  她挨著老人家坐了下來,將頭靠在祖母肩上,不知為什麼,又有幾滴眼淚落了下來。

  老太太歎了口氣,撫上了孫女兒的腦門,輕輕地揉了揉,她低聲道。「你放心,有祖母給你做主,誰都欺負不了你……」

  見善桐漸漸平靜下來,老人家歎了口氣,又道,「你心裡那人究竟是誰,現在可以告訴祖母了吧?你不說,祖母怎麼給你做主?」

  察覺到孫女兒的肩膀頓時一僵,老人家忙又補了一句,「別擔心,祖母沒有怪你的意思……你還不知道吧,孩子。祖母當年,也是先和你祖父私定了終身。這種事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其實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你不敢和你爹你娘說,還不敢和祖母說?說吧,孩子,現在沒什麼值得顧慮的了,除非……」

  她不禁皺起眉頭,語調也森冷了下來。「莫不是他已經定了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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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情孽

  善桐一時語塞,她沉吟了半日,終究還是輕聲道。「祖母,其實說這些也沒有大用了。這門親事能不能成,還要看他能不能托人上門提親。若是能,我自然會請您周全,若是不能……」

  就算再情深意重,不能上門提親也是白搭,老太太眼神微暗,思忖了片刻,才低聲道,「他家在朝堂上,和我們沒有什麼糾紛吧?」

  「那倒不曾有。」善桐忙道,「就是……就是門第低了一點……」

  其實話說到這裡,那人是誰已經昭然若揭。平素裡善桐有份常常見到,門第又比小五房要低的男丁,除了桂含沁之外,也就只有已經成親了的王德寶了。老太太眼中異彩連閃,脫口而出,「是他!上回我問你,你又何必瞞著我」

  善桐竟無言以對,只好報以微笑,見老太太目光灼灼看著自己,只好輕聲敷衍,「那時候……他不是還沒來嗎?主意都還沒定呢……我,我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呀……」

  這話說得含含糊糊的,意思都能往兩頭說,但倒是成功地敷衍過了老太太,老人家眼神一閃,便不再追問,只是逕自沉吟了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她閉上眼疲憊地道,「這件事,祖母明天再和你說。先把今天的事,向你交待交待吧。」

  也沒等善桐回話,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和二老爺夫婦之間那一番對話告訴了善桐,「我看你爹心裡對你也不是沒愧,倒是你娘那頭……」

  她拉長了聲音,見善桐面上一片無奈,卻依舊平靜,便不動聲色地續道,「是啊,想來你心裡也不是沒有成算。你是要比你祖母更知道她得多了,這件事出來……你們母女之間該如何相處下去,你想過沒有。」

  善桐肩膀一抽,她的聲音像是帶了細細的抽噎,又像是帶了輕聲而無意義的低笑,「走到這一步,就不是看我,是看她了……」

  她有無數的話想要說,無數的指責和憤怒想要傾吐,無數的傷心想要對祖母傾訴,但話到了口邊,卻只能化成了一聲斷斷續續的抽泣。在這一刻,即使靠在祖母溫暖的懷抱之中,她也依然感到自己無比寒冷,無比孤獨。

  老太太閉上眼,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低聲道,「這門親事,不好操辦啊!三妞,你這是要讓祖母落下一輩子的埋怨呢。」

  她跳過了王氏這個話題,反而說起了善桐的婚事,小姑娘的脊背頓時就繃得緊了。她卻沒有馬上回答祖母的話茬,而是沉吟了片刻,才略帶試探地道,「您這樣說,就、就是還有答應的意思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一笑:雖然傷心成這個樣子,但小姑娘還是靈慧得一點就透,自己才給了一點線索,她就已經琢磨出了自己的全盤態度了。

  這門親事要是擱在以前,有老太太的運作,十成裡也許還有五成能成,現在麼,雖然老太太接過了善桐的婚事主導權,但也正因為如此,把善桐說給娘家侄孫,多少是透了偏心娘家的嫌疑。更別說含沁各方面條件雖然不錯,但配善桐始終還是差了一步……在這種微妙的局面下,老太太要是支持含沁,二老爺和二太太口中,可能就落不下多少好話了。可就是這樣,老太太都沒有一口回絕,而是態度奧妙地來了這麼一句,個中成全之意,至少對善桐來說,已經是昭然若揭了。

  雖說眼下心情複雜到了極點,正往上一陣陣地泛著苦味,但她心頭依然不禁一鬆:不管怎麼說,至少在預計之中,必然會發生的爭吵和央求,是已經少了一場的。不需要花費多少心機,就已經掙得了老人家的同意。

  「不答應還能怎麼辦?」老人家就慢慢地說,「我是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還能看顧你幾年?按你娘這副德性,要記恨你一輩子,你怎麼辦?到了夫家沒有娘家撐腰,就是嫁到了親王、國公府邸裡,你的日子能有滋味?更別提你的性子,和我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不遂了你的心意,你能開心快活?」

  見善桐唇邊漸漸露出一個真摯的笑來,一晚上的愁苦,似乎都被這甜蜜的一笑給沖得淡了,老太太話鋒一轉,又問。

  「可你要想好了……含沁這孩子怎麼樣,我心底是有數的,但這麼一過門,別的不說,你娘先吃了你這麼大一個虧,你又放著衛家不嫁,嫁給含沁……就是她嘴上不說,心裡多生氣,那是不用提的了。現在還好,十幾二十年之後,要有什麼磕磕碰碰,要指望娘家人出面給你撐腰,我看是難。這是一,二來,含沁自己不提,但你也看得出來,桂家老九房對他這個庶子,是面甜心苦。當年雖然不知怎麼一回事,把他操作進了十八房承嗣,但這幾年來的處處限制,你是看得到的。桂大少爺娶的是那麼一個姑娘,二少爺要能娶到小四房的女兒,那倒好了,這門親事要沒成呢,他說的人家未必會比咱們家還強。桂太太看你,就未必有那麼順眼了。她是桂家宗婦,又是含沁嬸母,含沁處處要看她臉色過活,別看你沒有親婆婆,就是因為你沒有親婆婆,這才容易受氣。更別說含沁手頭雖活錢不少,但底蘊怎及得上一般的官宦人家……這些事,你都想好了?你還是願意嫁他?」

  她便勉力又提振起精神,銳利地觀察著善桐的面色,見善桐平靜逾恒,心底一根弦終於漸漸地鬆了下來:看起來,這孩子是已經詳細地考慮過了。

  「祖母……」果然,善桐的回答雖然柔軟,但話意依然是堅定的。「人生在世,誰不是摸著石頭過河。十年後三十年後的事,誰知道呢?今天就是說一個千好萬好、十全十美的夫婿,誰知道十年後,黨爭、傾軋……家裡又會是什麼樣子?說得難聽點,要是北戎打進來了,前一刻才坐擁千金,下一刻就沒了人頭的事,咱們也不是沒有見過。有些事其實本身賭性就重,與其去迷信那些個家世、門第、公婆……我倒更願意信他本人。我是和他過一輩子,也不是和他家的門第,他家的誥命。再說,桂太太厲害是厲害,畢竟不是正經婆婆,我也不是吃素的,她不欺負我也就罷了,她要欺負我,我也不是不能和她鬥一鬥的。」

  她卻到底還是回避了王氏態度這個問題,不過僅僅是這一番答案,已經足以讓老人家滿意,老太太欣慰地歎了一口氣。「看來,你是真的長大了。」

  她略帶不捨地一笑,又輕輕地撫了撫善桐細嫩的臉頰,望著自己因為年歲成長,而不可避免地深沉下來的膚色,被善桐白皙臉頰襯得越發蒼老灰敗,老人家又重複了一遍,「好啊,我們三妞妞終於長大了,雛鳥也到了離巢的時候嘍……」

  她語調一轉,又低聲道,「祖母最後再教你一件事,這個道理,你要牢牢地記在心裡。這世上害你最深的人,往往是你最親近的人,可等你到了最難堪的時候,把你從泥里拉起來的,也只能是你最親近的人。親人就是這樣,有過紛爭,有過矛盾,鬧翻了決裂了,看似沒有回頭路了,其實到最後也都不可能真的斷了關係。你的血脈裡流的是你爹你娘的血,這是一輩子斬不斷的血脈。這件事,你娘有不對,祖母心裡知道,祖母明白你的苦處。可你娘走偏了,你不能走偏。你不要覺得難堪了就自暴自棄,日子再難堪你也得過下去,你和你娘之間也是一樣,再難以面對,你也要面對。怎麼說她是你娘,你別和她爭誰對誰錯,一家人分不出對錯,也永遠沒個對錯。這件事出來,你娘是肯定會責怪你的,你不要和她起衝突……你別爭這一時的意氣——」

  她見善桐面上掠過了一絲不以為然,便緩了語氣,詢問地盯著孫女兒。善桐也沒有瞞著祖母的意思,她別開眼,低聲道,「得理不饒人,我不和她爭,她就又更以為什麼都是我的錯,她自己一點錯都沒有了。」

  清官難斷家務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善桐的顧慮也絕非沒有道理。老太太想了想,只覺得頭又疼了起來,她無奈地揮了揮手。「你只管記著我的話,和你爹你娘,你的回話不能太硬,他們做得不好,要毀了父女、母女情分是他們的事,可你不能讓人挑出不對來。孝道孝道,你擔不起這個不孝的名聲——」

  她緩了一口氣,又說,「還有就是梧哥的事,這件事你要死死捂住,決不能對梧哥露出一點端倪……那個叫大椿的丫頭現在人在哪裡?」

  善桐肩頭頓時一顫,她低沉地道,「已經成親了,現在是莊子上的一個管事媳婦。」

  她又抬起頭滿是祈求地道,「祖母——她也是奉命行事——」

  老太太面露沉吟,並不說話,過了半天才道,「這件事我來安排,不至於出人命的!但也不能再留著她一家人了!」

  她又露出苦笑,不知不覺,輕輕地握住了孫女的手。「說給含沁也好!這孩子為人我看得清楚,他不會虧待你的。現在祖母手頭也沒有多少銀子了,有個幾千兩,那是為後事預備的……事到臨頭,居然沒有多少體己留給你……唉,就憑官中那些陪嫁,你嫁進高門也是受氣。可含沁既然有心說你,他又跑去京城做什麼?」

  去京城,自然是要去找桂含春的。善桐只是沒想到含沁走得這樣快,連她的消息都不等一等。如今他人在路上,兩方已經等於失去聯繫,小姑娘心裡也不由得犯點嘀咕:要是自己這邊沒有鬧好,親事主導權沒回到祖母手裡,到時候就是事情辦好了,請了大媒上門提親了,那也是被回絕的份……

  她旋即又不禁暗自失笑,暗中提醒自己:含沁家裡可就是他一個人做主,一次提親被拒,他大可提上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沒必要一定等自己這裡送出消息,他再托人上門提親了。

  「怕是去京城找人的吧。」她便半含半露地說。「他也沒說清楚,就說要找個體面些的媒人,不然也不好意思登門。」

  「哦?」老太太神色一動。「那你在家裡的這番佈置,也是他教你的嘍?」

  善桐猛地一僵,這才明白老人家說了這半天掏心窩子的話,戲肉還就在這一句:畢竟是老人,眼神毒辣,思維縝密,自己都還沒想到呢,她就已經把這兩件事給聯繫在一起了。

  「就是沒有沁表哥。」心知這才是說服老太太最關鍵的時刻,她一絲猶豫也不曾有,便斬釘截鐵地道。「我也一定不會嫁進衛家的……這不僅僅是在毀我了,也是在毀哥哥,毀琦玉,甚至是毀衛麒山。大家都不樂意,到頭來有誰會開心?她這樣倒行逆施,我管不了,我只能請您來管了。親事說給誰,那是另一回事,就是和他不成,要說給別的人家,我也決不會嫁進衛家!」

  老太太銳目如電,在善桐面上一掃而過,她像是終於放下心來,肩膀一下就鬆弛了下去,按著善桐手背,感慨萬千地道。「好,我信你這番話。孩子,含沁論人才,真是沒什麼可挑的了。祖母唯獨就是不放心,他為人實在是機靈得過分,祖母怕你以後節制不了他啊……過門之後,你可得自己穩住了,別什麼事都憑著他的安排行事,手裡錢財你要看好——」

  她忽然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什麼錢財,他也不貪你那幾千兩陪嫁。這門婚事要真能成,他疼你還來不及呢。——這個猴小子,認了他這門親事不要緊,結果我還倒賠了一個孫女兒出去!真是猴精猴精,以後我看他成就,不會比他幾個哥哥差的!」

  善桐心知肚明:祖母這是終於對含沁的人品放了心,在這門親事中,寧願擔著兒子媳婦的埋怨,也要站在自己這邊了。

  她眼眶頓時又是一陣潮熱,情緒湧上來了,便忍不住輕聲叫道,「祖母,沒有您老人家,我、我可該怎麼辦……也、也就是您疼我了……」

  話尤未已,已是淚盈於睫,紛紛而落。

  老太太想到二房家裡這個大爛攤子,一時也不禁搖頭歎息,她的手又按住了腕間的佛珠,閉上眼喃喃念了幾句佛號,又數了幾粒發黑的檀木念珠,才悠悠道,「這件事先不要聲張,你和含沁也不能再見面了。一切等他請的大媒上門了再說,在此之前,你就跟在我身邊繡花讀書,這一陣子,少出院子,少見你娘,等你大伯母他們回了村子裡,你和你娘愛怎麼吵就怎麼吵,但大伯母他們在這的時候,可不能輕舉妄動,知道了嗎?」

  這還是照顧到二房的面子,要把事情壓得越小越好,善桐心中感激,自然只有點頭的份。老太太掃了她一眼,不禁又歎了口氣。「真是前輩子造的情孽,你說你要喜歡的不是含沁,是衛家那個小夥子,省了多少麻煩?」

  見善桐面露不安愧疚,她心中又是一陣不忍,一邊示意善桐扶著自己起身上床,一邊道,「不過人這一輩子,也就活這麼幾件事了。當年我們馬家也是教門中人,按例是不和你們漢人通婚的。還不是一陣好鬧?一轉眼就是五六十年過去了,繁衍出了這麼一大家子——你也別想太多,都走到這一步了,就緊跟著往前走吧。」

  她不禁又微微冷笑,「你說得也對,人生哪一步不是在賭?就說這四個兒媳婦,兩個都沒娶好,家裡生出了多少事來……」

  話說到一半,想到善桐身份,便也住口不說,由得善桐輕手輕腳地為她蓋上了被褥,自己閉上眼,便覺得無限疲憊一卷而上,連話都來不及說,便沉入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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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出繼

  儘管一天之內,二房局勢幾乎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畢竟是二房主場,而不論是老太太還是王氏,都似乎有著無言的默契,第二天一早眾人齊聚老太太院子裡請安時,二房眾人雖然都無精打采的,但神色也都平靜安然,看不出多少不妥來。就是四太太,也不過是好奇地看了王氏幾眼,便轉移重心,問起了櫃上的消息。

  「今年年景好,生意想來應該也好做的。」四太太倒也想得開,雖然現在看著二房一家子,尤其看著楠哥,面上始終還有幾分不好看,但也已經漸漸接受現實,又開始關心起家裡的收成了。「櫃上夥計們辛苦了一年,也都要輪流放假回老家去看看了吧?聽家下人說,今年櫃上給的賞錢可大方了。」

  家裡的生意,兩個太太其實也就是略知皮毛,幾門賺錢的生意都攥在老人家的手心裡,年年直接向老人家奉帳。此時四太太這麼問,眾人倒都看向了老太太,老太太心下正是膩味呢,要不是多年來城府深沉,幾乎要瞪蕭氏一眼,饒是勉強忍住了,口中語氣也不大好。「辛苦了這麼一整年,就是咱們少賺點,肯定也要讓夥計們笑著回家過年的。不然,豈不是要被街坊鄰居笑話吝嗇了。」

  蕭氏這句話也許倒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忽然被老太太沖了一句,當下就噎得有點喘不上氣。大太太看了她一眼,便出言緩頰道,「眼看進了臘月,娘看,什麼時候回村子裡的好?」

  老太太一時還沒答話,二老爺已經忙著道,「今年難得進城來,就別回去了,天氣冷路上難走,回去也是折騰,乾脆一家人都在這過年吧!」

  「回去還是要回去的。」老太太便沉聲道,「就是我年紀大了懶怠走動,孫氏也要回去,近在西安,過年無人回家祭祖,是要落埋怨的……」

  她看了楠哥一眼,又道,「你們回去的時候,把楠哥帶回去,孫氏你給十三房帶句話,就說過了年,這過繼的事,可以操辦起來了。」

  這一句話頓時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四老爺面上掠過了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即便望著楠哥微微一笑。蕭氏也是一怔,她的臉色有些難看了,但始終也還把得住,沒露出怒色窘態。大太太看了看二房兩口子,見二老爺面色微帶不豫,她便猶豫了一下,才應道,「是,回去就把話帶到。」

  這件事在小五房長輩之間,倒算不上是什麼新聞了。但幾個孩子顯然都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榆哥本來正垂著眼把玩著腰間一枚瑩潤的玉佩,被這話驚得一跳,頓時就又是不捨又是震驚地望向了老太太,又去看楠哥。梧哥倒好,快二十歲的小夥子,心事也深沉起來了。雖然明顯也受到震動,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叫人看不出他心裡的情緒。倒是楠哥身為當事人,似乎根本都沒有預料到這一刻,左顧右盼,也不知在找誰的身影,面上也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歡喜。待到眼神落到了二老爺身上,那份茫然終於變作了不捨,這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兒郎怔怔地喚了一聲爹,眼圈緊接著就紅了——不管過繼出去,對楠哥前途是好是壞了,但畢竟是等於將他排除出了這個自小長大的大家庭。就是鐵石心腸,也都會有所不捨的。

  二老爺面上神色也極為複雜,似乎有不捨,也有些釋然,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楠哥的肩頭,低沉地道,「怕什麼,這麼大人了。兩家又就在隔鄰,過繼出去了,也和在家時一樣往來。就是日後多照顧你十三房的嬸母,一併照拂十三房那位大姑娘罷了。無須擔心,家裡待你還是一樣的!」

  善楠畢竟也有這麼大年紀了,雖然素日裡寡言少語,但也不至於一點心機沒有,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神掃過幾個兄弟姐妹,便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才轉向老太太道,「孫兒就是捨不得祖母……」

  老太太自然有一番言語勉勵,四太太還有些酸溜溜的,笑對王氏道,「素日裡你沒白疼他,你看看,這承繼一房的大好事兒,孩子還捨不得呢!」

  話音剛落,老太太和大太太同時白了她一眼。老太太又留善楠說話,這邊大太太站起身就招呼幾個女兒退了出去,一道進了她的院子裡,又打疊出針線來,「現在不做,進了臘月事情多又做不了,正月裡禁針,一點功課,不知要做到什麼時候去了。」

  可今天除了從前最散漫的善桐之外,連善櫻都沒法靜下心來做針線了,她紮了幾針,便要去揉揉眼睛,可已經通紅粉潤的眼眶裡,眼淚卻是怎麼揉都揉不完的,一邊揉,淚珠兒就一邊落到了鮮豔的綢布上,大太太看在眼裡,欲言又止,最後竟歎了口氣,掀簾子出了裡屋,到外屋打坐去了。

  簾子一放下來,善桃和善桐對視一眼,就都擱下了手中的針線。善桐摟住了善櫻的肩膀,輕聲道,「我知道你捨不得哥哥……」

  想到今年年關一別,從此再見,楠哥就是別人家的兒子了。就算兄妹之間情分不變,但始終禮法上他再也不是小五房的人,就算對楠哥本人來說這並不是壞事,善桐依然覺得鼻子有幾分酸澀,這句話說到一半,便難以為繼。善櫻倒越發嗚咽了起來,靠在姐姐肩上嗚嗚地只是哭,就像是一頭受了委屈的小羊,都能感覺到多少話堆在口中了,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

  倒是善桃更爽脆些,「都是兄弟,出繼出去,有了嫡子名分不說,當門立戶就是家長了,沒幾年就能歷練出來。不說考個功名,起碼打理家務,一輩子安安穩穩的,有什麼不好?」

  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善桐一眼,又道,「我知道你怕什麼,你怕你哥哥出繼了,有了別的妹妹,就不疼你這個同母的親妹妹了?你這就是瞎擔心!該擔心的是十三房的善喜才對,自小一起長大,這情分還能淺得了?你在家也沒幾年了,要我說,你這次就該和我們一道回去,同善喜多親近親近,安安她的心才好呢!」

  若非回鄉已經有近一年時間了,姐妹三人不熟悉不熟悉,始終也是朝夕相處,善桐是怎麼都沒想到自己能從善桃口中聽到這番話來的——這番話雖說入情入理,但終究是少了幾分正大光明。

  不過好在,善桃這番話還是正中了善櫻心事,她的哭聲慢慢地低弱了下來,最終只化為了幾聲抽噎。小姑娘像是被觸動了情腸,一邊接帕子擦眼睛,一邊看了看兩個姐姐,又用帕子捂住眼睛,抽抽噎噎地道,「你們不明白……你們都是太太養的……你們不明白!」

  善桐和善桃面面相覷,均感無奈,善桐又軟語勸慰了幾句,見善櫻始終沒有住淚,只好推善桃,「讓大姨娘過來把她接回去,兩個人說說私話吧……」

  善桃也有幾分感傷,她歎了一口氣,掀簾子出去了一會,回身進來,又略微納悶地道。「娘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難道是祖母又喊她過去了?這些天也是,靠了年邊,天天都這麼多事。」

  果然到了下午,大太太、二太太又打發人進來送了些小東西給姑娘們玩耍:卻是孫家打發人送節禮來了。又有王家打發人上門邀老太太一道進香等等,善桐連母親的面都沒照上,到了晚飯前就回了老太太院子裡,如此幾天下來,也就是在晨昏定省時,能和王氏、二老爺共處上短短的時間。

  二老爺就不說了,邊境忽然告警,有股北戎的殘餘勢力又來滋擾,消息送來,他這個經歷過平西之戰的老人肯定要在總督身邊參贊,眼看著又是深夜回來一大早出去,勉強撐著眼皮給老太太請了兩次安,老太太自己倒心疼起兒子了,叫他不必過來請安,倒是寧可多睡一會兒。王氏呢,看著倒是和沒事人似的,雖不說有說有笑的,但面色和緩,態度安詳,就是少了幾句言語,除此之外,也沒有多少異狀。至少這麼幾天過去了,善桐也沒從大伯母、四嬸身上看出什麼不對勁來。二房屋內的這場風波,似乎還真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楠哥、櫻娘雖然當天有所失態,但第二天起也就一切如常,大太太和老太太提了一句,老太太還真就欣然同意,安排善櫻,「跟著你大伯母一道回去,多陪陪你善喜姐姐。你哥哥以後就又多一個妹妹,以後就更是近一層的親戚了,善桐和她是極熟悉的,你也和她親密起來才好。」

  轉天又誇善桃,「不顯山不露水,其實和你娘一樣,很有主意,以後出門子了我也放心!」

  雖說她謹遵老太太的教誨,平時沒事也就是在大伯母院子裡繡花,決不出門一步,但怎麼著那是在老太太跟前,善桐的消息還能閉塞到哪裡去?當天下午她就問老太太,「這麼說,和衛家的婚事定下來了?」

  「你大伯母是早就看中了麒山!」老太太自己都覺得好笑。「平時相看了那麼多人家,不是這個看不中,就是那個看不中。倒是麒山這小夥子,她第一眼就覺得有眼緣。我說了幾個顧慮,她都覺得不過小事。本來她還以為衛太太看中的是你呢,我說可沒有這事,家裡說親得按序齒,她不就欣然答應了……現在就等衛太太的回信了。據你舅母捎信來說,衛太太當時就很心動,連連說:還以為二姑娘是已經說定人家了……」

  這無非也就是個托詞,看來衛太太是鐵了心要和楊家結親了。小四房隔得遠也高攀不上,能和小五房攀上親,是自己還是善桃,也許她也並不怎麼在乎。善桐點了點頭,就是還有幾分顧慮,「衛家兩面討好,恐怕作風將會為大伯不喜——」

  「這朝堂上的事誰說得清楚。」老太太先敷衍了善桐一句,看小姑娘有幾分不解,又出言指點。「還看不出來嗎?衛家這麼拼了命想和我們結親,就是不願意再和牛家眉來眼去了。我們家和許家已經結了親事了,怎麼說那都親近許太妃幾分……許家眼下的紅火程度,可不是牛家能比的。牛家不過出了個將軍而已,許家呢?許家都幾個將軍了,還有個天下兵馬大元帥呢。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衛家也不傻,不是看中了咱們家背後的靠山,他們也犯不著這麼熱心。」

  善桐也不是什麼笨人,被老太太這麼一點,便是若有所悟。她在老太太身邊又安靜了下來,只是做了幾針針線,又不禁站起身子,略帶焦慮地徘徊了幾步,望向了窗外。老太太看在眼裡,心中一動。「在等什麼?」

  事到如今,和祖母之間也沒有多少事需要隱瞞了,善桐實話實說,「我就是惦記著榆哥……」

  是啊,榆哥。

  要說這二房母女反目,老太太發威一事究竟傷誰最深,那誰也都看得出來,這個人必定就是榆哥了。他一反這幾年間的灑脫快樂,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悶頭悶腦寡言少語的狀態中,雖不說消瘦憔悴,但看得出來,精氣神比剛回家時差了不止一節。善桐倒是有心和哥哥多說幾句話,但榆哥平素裡住在外院,就是要進內院來,一般也儘量避開祖母,都是往母親房裡去。現在家裡鬧成這樣,他進內院的次數就更是數得出來了,她又謹記祖母的吩咐,不好隨意把榆哥叫到院子裡來,免得鬧出動靜驚動了母親,只怕就又是事。因此雖然心裡著急,卻又不能做什麼,心中牽掛,難免就形諸於外,被祖母發覺了。

  提到榆哥,老太太不禁也歎了一口氣。「這時候,你多說也是多錯。這孩子自己想不明白,誰說話那都白搭。」

  她頓了頓,又道,「檀哥、榕哥並柏哥、桂哥幾兄弟也都擔心得很,私底下都去找過他談天了。柏哥還要兜他出去玩樂,你大伯母沒許。」

  話說到這裡,善桐不禁擰起眉毛,心又提了起來,她細聲問,「那,那梧哥……」

  老太太的笑裡終究也掛上了幾分諷刺,與幾分苦澀的無奈。

  「梧哥從當晚就搬到榆哥房裡去啦。」她輕聲說。「長輩的事不多說了,他們兄弟間的感情,倒是不錯的!」

  善桐一時間竟也不知該如何說答復,連笑都笑不出來,過了半晌,也只有擠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低聲道,「那、那就好……」

  卻是連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在蒼白無力之餘,有多虛張聲勢。

  不過,老太太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再怎麼難堪,太陽也還是東升西落。又過了幾天出了國喪,送提親信的信使,便也趕在臘月前到了巡撫府。幾乎就是當天,王氏便派人把善桐和善榆一道,叫到了自己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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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婚訊

  這門親事既然雙方都覺得不錯,之前也都彼此見過,算是相過了女婿,又有老太太做主點頭,大太太就沒等大老爺的回信,便已經把親事定了下來。

  「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再說,有娘做主,還能錯了弦兒?」難得地還拍了老太太一記馬屁,「一心就只有公事,家裡兒女的婚事要是問他,那也是一問三不知,就著我們女眷安排。」

  衛太太是請了桂家來做大媒的,桂老爺沒出面,倒是桂太太很上心,桂家都送了信來提親,她還罕見地從她的將軍府出來,頭一次到巡撫府登門拜訪。

  雖說官階也就是差了那麼一、二品,大家都是一個層次上的人家了。但層次之間也有分別,桂家差了小四房一頭,小五房就還差桂家一頭。老太太也不敢怠慢,親自出門把桂太太迎進了中堂。

  桂太太也是罕見的客氣,不顧自己在西北說一不二的身份,竟是一定要對老太太執晚輩禮。倒鬧得老太太有點不安了,「您這也太客氣!」

  這位中年婦人還是和從前一樣,爽利得有些過分,說話也是不看場合的。

  「要是擱在從前呀,」她一邊落座一邊就說,「按我這個愛擺架子的臭脾氣,沒准也就和您敘個拉手禮,可現在就不一樣了。兩家多年來交情深,已經算是半個親戚,一向也當親戚來往走動著的,也許日後就成了真親戚。那我可不能和親戚顯擺架子了,回頭讓老爺知道了,一準要放下臉來說我呢,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因為桂太太算是貴客,家裡內眷能來的也都到了,聽到這話,老太太還沒有怎樣,善桐眼神一閃,就琢磨出裡頭的味道來了。

  按日程算,桂二哥應該才剛到京不久,恐怕才給小四房相看過。怎麼看桂太太的親事,和小四房的婚事,已經竟似乎是十拿九穩了?

  她有了一瞬間的不解,旋又暗笑自己犯傻:恐怕這相看也就是走個過場而已。以小四房的身份地位,這些年來桂太太竟沒有看過楊棋,就知道這門親事,小四房始終是佔據了絕對的主動。成與不成,桂家說了也是不算的。

  也許是因為事過境遷,現在再得到這個消息,對善桐的心情只有輕微的影響。她反而更能以客觀的態度來對待整樁婚事,甚至也不是沒有些微竊喜:桂二哥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過她明確的承諾,表示這門親事一定不能成就。他應該也的確是盡力去努力過了,如今這樣也好,兩邊都有了歸宿,也就無從談起誰對不起誰了。

  不過,想到去了京城就再沒有音信傳來的含沁,小姑娘的心不知不覺又抽緊了:他到京城去,究竟是請誰做他的靠山呢?她不敢小看含沁的關係網,當年在西北前線,她就見識過了含沁的人緣。可現在二房的身份地位也不低了……要能鎮得住二房的媒人,那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接觸到的。她更不知道他成功地找到了桂二哥沒有,是否將兩人情變的事告訴給了桂二哥,或者是他一路上走得順不順,有沒有個貼心的小廝照料食水。怎麼說含沁年紀終究還輕,萬一在旅途中生起病來,乏人照料,那可怎麼是好?

  這亂糟糟的思緒,倒是被桂太太一句話給勾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可以擔心的事,難以面對的事實在是太多太雜了,小姑娘便轉而擔心起了含沁的飲食起居。她面上是一派心不在焉不錯,可卻是平靜到了極點的心不在焉,桂太太掃了她一眼,見她幾乎無動於衷,心底倒是有些納罕,正好老太太笑問,「我們也聽說,您家的二小子上京城去,是給海東家相女婿去的,怎麼,這是有好消息了?」

  桂太太也就收斂了心神,半含半露地道,「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也不是我們家慎重,就是您也知道,含春什麼都好,就是那張臉是個心病。我想著,咱們自己要做得妥妥當當的,不能半瞞半哄的,把孩子娶進門了才讓她看到——那不成了騙媳婦進門了?我就一定要把含春打發進京給親家看看再說,不然孩子過門了,心裡不情願,那再好的親事不也就毀了?牛不喝水強按頭,沒這個理。」

  她這話倒是無心,沒成想句句是正中王氏軟肋。她面上頓時染了一層淡淡的紅,倒是老太太不過看她一眼,便又轉過頭去,聽桂太太續道。「不過人還沒到呢,京裡信是到了。聽口氣,七姑娘慧眼識珠,倒不在乎這個……」

  她又似乎略帶抱歉地看了善桐一眼,便續道,「不過現在國喪才過呢,您也知道,京裡事情多得不得了!焦閣老眼看就要下野了。小四房大太太又還在孝裡……索性緩開一步,等明年改元了,他們大太太也出了孝再辦,那時候含春也從京裡回來,就方便安排了——」

  雖然老太太心裡有幾分納罕于桂太太交待得這樣詳細,不過這終究也是好事,她面上的笑就更真誠了幾分,「以後就真是親戚了!他們家七姑娘也在西北呆過,還是小時候見過幾次,的確是眉清目秀,嫻雅大方……」

  大家又說了幾句話,桂太太再看了善桃一眼,便沖老太太使了個眼色。善桃驀地羞紅了臉,但所幸她素來大方威嚴,此時也掌得住,不用別人說話,自己站起身領著妹妹們就出了屋子。善桐緊隨其後,前腳才出屋門,後腳就聽見桂太太說,「二姑娘我雖然就見過幾次,但是貴府的姑娘,那家教就錯不了的。麒山也是我自小看大……」

  婚姻這種事,也真是緣分,就說善桃的婚事,這都蹉跎多久了,眼睜睜把善桃也耽擱了這麼大了。真說成了也就是一轉眼的事,三姐妹在大太太院子裡坐著,互相瞪著眼,善桐見善櫻神色低沉,時不時看善桃一眼,真是生怕善櫻又當著善桃的面來一次情緒崩潰。這時候兩人名分既定,善櫻要流露出什麼心思來,一輩子都難見善桃了。她便忙道,「橫豎也是無事,就做起針線來吧!」

  本來還想問善桃幾句,「是不是喜歡衛麒山」云云,但恐怕刺激善櫻,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倒是善桃自己做了幾針女紅,顯然神思不屬,見善櫻低著頭做針線,便悄悄按了按善桐的手,低聲道,「三妹,你……不怪我橫插進一杠子吧?」

  聽到了這話,善桐終於肯定,二房的小風暴並未流傳出來。至少大伯母是毫無頭緒的,不然二姐也不至於問出這一句話來。她忙搖了搖頭,「長幼有序嘛!再說,衛——」

  她本來想直呼其名的,可想到衛麒山如今身份,就又終究是捉狹地改了口。「二姐夫性格直爽,小時候我和他就很合不來,這門親事要成就了才是孽緣呢!我看他和二姐就配得很,配得很!」

  善桃不禁又面紅起來,她細細地審視了善桐幾眼,直到似乎肯定了善桐情真意切,才紅著臉啐道,「什麼配得很,你就打趣我吧!」

  等過了一會,又不禁聲若蚊蚋,追問,「卻是哪……哪裡配……」

  平心而論,衛麒山雖然人才不錯,但他性情暴戾武藝高強,處處說一不二的作風,的確是令善桐心生反感的,善桃人又隨了母親,雖然沒那麼不苟言笑,但大面上也是板板正正的,這兩個人該怎麼把日子過到一塊,善桐是真不知道。不過她看善桃在屏風後看衛麒山的那一次,似乎對衛麒山印象頗佳,便也不好掃二姐的興致,只得絞盡腦汁,含糊地道,「就是覺得配唄……二姐夫頑童般的性格,就是要你管著才好呢……」

  正這樣說著,前頭似乎已經散了,老太太打發人來接善桃過去說話,那邊望江也進了院子。「二太太請三姑娘回屋說話。」

  這還是事發後王氏第一次要求見善桐,小姑娘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裡,她竟求助一般地掃了姐妹們一眼,見善桃、善櫻都是一臉自然,這才又不禁在心中自嘲:這是你親娘,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你?

  饒是如此,可當她隨著望江一道進了院子,隔遠望見了王氏屋中那套熟悉的陳設時,善桐依然是心若擂鼓,儘管她已經修煉出了一身得體的涵養功夫,但卻也不禁是揪住了腰側的手絹好一陣扭動。連望江都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她瞥了善桐一眼,放慢了腳步,從唇縫中輕聲道,「三姑娘,聽我一句勸,進去了您就什麼也別說,就只是認錯……太太最近可煎熬得很呢,成晚成晚睡不著覺,您要是再頂她,頂出事了,那可就鬧大啦……」

  一邊說,她一邊給善桐打起了簾子,善桐有心要再抓住她問幾句王氏的心情,但卻又知道望江不方便多說什麼,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望江,自己磨蹭著進了屋子。

  王氏已經在堂屋裡坐著等她了,見她進來,便率先起身進了裡屋。善桐只覺得腳有千斤之重,她是真的疲於再面對一場必然會到來的指責和爭吵,可卻又不能不去面對。恍惚間想到了祖母的諄諄叮囑,苦笑中也只能跟進了裡屋。坐也不願意坐,站也不願意站得太近,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想和王氏正面撞上,王氏居然也不曾說話,只是呆呆地望著窗外。

  就在這詭異和凝重的氣氛中,母女倆透過窗戶,望著榆哥穿過院子進了裡屋,王氏這才動彈了一下,她轉過頭來,輕聲吩咐善桐。「坐!」

  見善桐猶豫了一下,卻沒有上炕,而是在八仙桌邊上找了個位置,這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不禁露出一個微微的冷笑,她便不再搭理善桐,而是沖著剛進門的榆哥道,「你也坐。」

  這一番母子三人相聚,就沒有前回相聚時的欣然了,榆哥看了善桐一眼,又望了望母親,他面上閃過了一抹激烈的痛苦,端凝著眉眼在善桐身邊落座——居然也沒有選擇母親身邊的位置。

  一輩子也就是親生這麼三個孩子了……

  王氏禁不住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疲倦地搓了搓臉,又啜了一口茶,這才輕聲道。「剛才……老太太和你們大伯母都發話了,你們二姐和衛家的婚事,應該就是已經定下來了。」

  兩兄妹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善桐不說不動,榆哥也是一臉漠不關心,他輕輕地哼了一聲,就算是聽過了這個消息。

  「牛姑娘的事……」王氏又添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榆哥便打斷了她。

  「人家不願意,親事就算了!」他甕聲甕氣地說,似乎想要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惜當著王氏和善桐大小兩個人精,這份做作卻還是破綻百出:儘管表態堅決,但看榆哥眼角眉梢,就知道牛琦玉回絕了這門親事,對他的打擊並不在小。

  王氏禁不住也流露出了幾許心疼,她深情地望著兒子,半晌,才輕輕地道,「嗯,人家不願意就算了,衛太太問了我來著,我也說算了。」

  在這一刻,她的面具似乎破裂了一瞬,隨著這股純粹的深愛、愧疚而流露出來的,還有極度的疲憊、絕望和無措,可也就是那麼一瞬間的破碎,王氏便已經又回復了那極度自製的態度。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別過頭去,望著窗外字斟句酌、艱辛無比地道,「這件事,是……是娘錯了。以後咱們就再別提起來了,過去了就都過去了,成不成?」

  以王氏深藏骨中的傲氣,善桐是萬萬沒有想到她能這麼簡單就讓了步,她想過母親大發雷霆,揚言不認她這個女兒,也想過母親奇招迭出,挑唆父親和祖母翻臉,這些最壞的情況,她都一一做了打算,做了準備,可她是真的沒有想到,母親的這一步,讓得這麼輕鬆,讓得……如此的沉痛。

  就算母親極力遮掩,但知母莫若女,王氏在那張平靜面具下的疲憊,她又哪裡看不出來?想到以母親的心氣,如今竟然要這樣輕聲細語地和自己說話——到了這一刻,善桐忽然間又覺得心痛如絞。甚至連明確了自己即將被母親當作一枚籌碼交換出去的那一刻,她都未曾感到這麼滾燙的痛楚。小姑娘再也忍不住,一下便又投入了善榆懷裡,眼淚泉湧而出,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善榆看了看懷中的妹妹,又看了看托腮望向窗外不肯回頭,肩頭卻不住輕顫的母親,他眼底湧出了極為深沉、極為刻骨的痛苦,但這痛苦似乎又是極為茫然的,他似乎一下脆弱得連善桐的重量都無法承受,但這脆弱也僅僅就是一瞬,他便又直起了肩膀,語氣肯定地道。「好了,這難道是什麼大事嗎?過去了就過去了,一家人的日子,還不是照樣過!三妞不要哭了,母親也別忍著,彼此陪個罪,就揭過這一張了!」

  一邊說,一邊拿起善桐的手,強著她去搭王氏的肩膀,可善桐的手指才觸到了王氏的肌膚,這兩母女就好像都除了電一樣,彼此都風一樣抽回了手去——卻也都被驚得收了淚,只能帶著倉皇,面面相覷,竟是誰都沒有開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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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2: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大媒

  就像是榆哥所說一樣,一家人的日子還是照樣得過,尤其是北邊局勢漸漸又有些吃緊,還在邊陲前線駐守的軍隊,和鬼王叔的隊伍打了幾次遭遇戰,結果還竟各有勝負,雖然沒有丟了城鎮,但民間頗有議論,有些較為悲觀的邊民,都覺得下一場大戰將臨。一時間為了穩定民心,也為了鎮住局面,將改元這關鍵一年平穩度過,就是進了臘月,二老爺也沒有封印,和桂將軍並肖總督天天關在一道,不是開會,就是找人開會。

  進了臘月,大太太帶著善桃等人先回了村中,因為老太太本人並不回去,而是要在城裡過年,過了臘月初八,孩子們又都不必讀書了,因此除了善楠之外,其餘孫輩也都有機會跟著回去村裡,一來祭祖,二來也是和父母多相處一番,三來也是為過繼的事撐撐場面,別顯得小五房人丁冷清,免得十三房心裡也有嘀咕。只有善榆善梧兩兄弟並善桐留在西安城內,合著二老爺夫妻並老太太,府內一共就是六個主子而已,別的不說,就是這一大早請安,都從一屋子人擠也擠不下的場面,變作了眾人零零落落,愛坐哪兒就坐哪兒。

  因為西北局勢漸漸有轉為緊張的意思,衛家著急想趕在年後把親事給辦了,免得衛麒山耽擱了上戰場的機會,又或者是議定了婚期,反而被兵事耽誤。正好善桃過年就是十七歲了,在西北也算是大齡姑娘。大太太回鄉也還有為善桃清點陪嫁的意思,沒幾天就捎信過來:嫁妝所需女紅,這些年來她和善桃憑著一點一滴的時間見縫插針,慢慢地已經全都做出來了,家中需要置辦的無非就是傢俱等物。至於首飾體己,善桃得到祖母饋贈的那一千兩銀子,正好用來置辦這個,要是不追求標新立異,也足夠湊上一盒不錯的妝奩了。

  大房的經濟情況,老太太心裡是有數的。善桃平時手上身上無非就是那麼幾樣東西,還有些是善桐送的,老太太賞的,大太太給的幾乎沒有多少。因為眼下是大房的婚事,二房、四房都剛剛受過敲打,怕是不敢說話,三房又素來不在乎公中錢財。老人家大筆一揮,官中出了七千兩為善桃置辦嫁妝,「那個衛太太,看著也不是個眼裡沒錢的人,咱們犯不著因為嫁妝受人的褒貶。衛家小子還有弟弟,善桃這個長嫂,必須得撐得起門面來。」

  比起老太太言明歸給善桐的四萬兩體己,這七千兩算得了什麼?就是再翻一倍,官中給了善桃,就沒有不給善桐的道理,因此二房自然沒有聲音——也的確不敢有什麼聲音了。倒是大太太寫信過來:來年還要說善檀、善榕的婚事,接連三樁婚事都是大房的子女,官中雖然底蘊厚實,但折騰了這三場,緊接著又有柏哥、榆哥、梧哥、桂哥並善桐善櫻到了婚嫁的年紀,這些銀子開支出去,即使以官中多年來的積累,也難免元氣大傷。善桃的嫁妝,似乎應該稍微從簡。

  老太太看了,也沒說什麼,派人把信送到了二老爺書房裡,第二天一大早二老爺就送帳本來了。「這些年沒住在一塊,家裡的賬就沒奉上來,現在母親來了,正好進了臘月交賬,母親可千萬別嫌麻煩——」

  善桐正在老太太身邊坐著,一眼看見父親手中捧著的,除了家裡日常開銷的公帳之外,似乎還有母親堂屋內日常翻閱的一本紅皮帳冊,她不禁看了母親一眼,又望向祖母,欲言又止,咬住唇又垂下了頭去。

  老太太拿過賬本來,漫不經心地翻閱了幾頁,倒是一時沒搭理二老爺。她拿了幾本,都是看了看前頭就放下了,看到王氏那本紅皮帳冊時,才翻開一頁,眉頭就是一跳,她饒有興致地坐正了身子,一頁頁往下看去。二老爺和王氏對視了一眼,王氏面色蒼白,神色靜若止水,卻也沒有隻言片語。倒是善榆不知就裡,幾次想要說話,又為梧哥用眼神止住。

  就在這詭異而僵冷的氣氛中,善桐終於再忍不住,輕聲喚了一句『祖母』。她又是著急,又是難受,又是心虛地望向了祖母,老人家抬頭看了她一眼,才漫不經心地一笑,將帳冊摔到炕桌上,輕蔑地道,「這是王氏的陪嫁鋪子,我雖然好事,也沒有婆婆管媳婦私房小賬的道理。想來,是你們拿錯了,好生收著吧,別和公賬混在一起。」

  二老爺看了善桐一眼,自從事發以來,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女兒,神色也首次有所觸動,他才要說話時,屋外忽然又來了人氣喘吁吁地道,「老爺,許將軍送帖子上門,問老爺在不在府中,他才從前線回來,想要上門來和老爺說話呢。」

  這裡的許將軍,說的是許家唯一一個留在邊疆的兒子許于潛。他在西北大戰中聲名赫赫,如今也是五品千戶了。善桐也曾聽到女眷之間傳言,都說要不是為了不蓋過許家世子的風采,他的位置還能再往上躥躥的。現在許世子人下廣州,他留西北,除了當年聲名赫赫的小諸葛許大少爺,因為身體不好已經退居幕後之外,許家這兩個兒子倒是堪稱雙壁。不論是從他本身的能力,將來的前途來說,還是以他在西北隱隱為許家代言人的身份來講,二老爺自然都沒有怠慢的道理。就是老太太都問了一句,「怎麼,許家四郎別是從前線帶回了不好的消息吧?」

  「恐怕還是和羅春的事情有關。」二老爺對自家人當然沒什麼好隱瞞的。他掃了小輩們一眼,「出去了敢胡亂傳一個字,回來就領罰吧——」

  這才緩了語氣向老太太解釋,「您也知道,福安公主今年才剛去世,本來連嫁妝都備好了要嫁過去的,現在人沒了。羅春似乎有繼續求福壽公主的意思,可福壽公主今年也才五歲,這年紀實在是太小了點,就是皇上肯,禮部都不願意操辦。這不就是兩邊耽擱住了,現在羅春是文的不成就來武的。他這幾年休養生息勢力壯大,怎麼處理這事,還得看皇上的意思。許四少上門來,估計是想問問京裡的消息。」

  如今小四房大爺很有上位為首輔的希望,京中消息就不像從前那樣來得又慢又虛了。再怎麼說,兩房兄弟互相提攜、來往頻密是肯定的事,許四少從交通不便的邊境回來,想要盤盤局勢,就近問個親戚,似乎也很說得通。老太太便點了點頭,看了王氏一眼,不忘叮囑,「要是說起京裡的事,別忘了問問他們許家和那個什麼封子繡有沒有來往。」

  二老爺自然應下,他給妻子打了個眼色,又帶上善梧,「跟著我伺候一番茶水吧!」便先出了院子,屋內四個人相對無言,還是王氏先打開話匣子。「二姑娘的嫁妝……」

  老太太翻了翻帳本,又挑了幾件事來問王氏,見王氏有問有答,便將帳本撂開,隨意地道,「這麼多賬我也不耐煩看了,今年結餘多少?」

  一邊說,一邊沖善桐、善榆兄妹擺了擺頭,兩兄妹便都起身退出了屋子,榆哥笑著對善桐道,「昨天先生喊我過去,是我們做的一柄小火銃開了膛線了,我記得你有一柄火銃來著,這麼多年過去,也該舊了吧?你等著,我給你拿來。」

  善桐忙說了一句,「我——可我現在也用不——」

  連個著字沒出口,善榆就跑得沒了影,善桐只好望著哥哥的背影一陣苦笑: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自己攪黃了這兩場婚事,榆哥就對她客氣到幾乎百依百順,閑來無事就找些小玩意往自己屋裡送,可私底下見了面,他又似乎急於擺脫這兩人獨處的環境。慌裡慌張的,就像是呆的久了,自己就要數落他一樣……

  再回頭看看屋內,老太太正和王氏算賬,兩個人倒是看不出異樣,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熱火朝天。就是善桐深知底細,也只能看出兩位長輩都繃緊了肩膀,雖然屋內的氣氛看似和睦,但歸根結底,依然未曾放鬆。她不禁又收回眼神,望著腳尖歎了口氣,這才踟踟躇躇地往屋內去了。才坐下沒有一會,一個香囊都還沒做完呢,那邊就又來了人。「老爺請姑娘進書房說話。」

  善桐似乎覺察出了什麼,她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裡,雖然只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但已經讓小姑娘陷入了一種異樣的興奮裡。她隱約地感到了什麼,可又不敢先下定論。不過不論如何,父親召見,總是要有一場硬仗打的,善桐也不及多想,便撫了撫裙子,跟在來人身後,出了內院,直進了我二老爺的書房。

  二老爺自然是已經送走了許四少,連善梧都沒在一邊伺候,他正一個人坐在案前,對著眼前數張信紙發呆,等善桐進了屋子在父親身後站好了,他還又出了一刻神,這才緩緩地道,「你看這封信。」

  一邊說,一邊便把這幾張紙遞給了善桐。

  善桐一拿到手,第一件事便是去掃落款,見落款處竟是『愚兄衡』這三個字,心中便是一跳。她一目十行地掃完了整封信,果然信中除了一般的問好敘舊之外,只提了一件事:據說平國公當年在西北的時候,就特別欣賞含沁這個棒小夥子。最近忽然惦記起了他還未曾成婚,又數次聽楊海東大爺說起小五房還有善桐這麼一個好女,便冒昧想要說一門親事,將這兩個大閨女同棒小夥子撮合成一對,也算是門當戶對,結兩姓之好,為楊家和桂家再添一門親事。

  就是她已經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善桐依然不禁被含沁手筆鎮住。

  就算全國三品往上的人家也就這麼不到千戶,可這些人家裡也有分個貴賤。小五房如今是發達了,可還是不如桂家底氣足,桂家底氣足又如何,在楊家小四房跟前也擺不出架子,可楊家小四房現在就是再風光……和百年貴胄、皇親國戚,多年來屹立不倒,能掌管天下兵馬,又有女兒在宮中養育皇帝的許家相比,那又完全不是一個分量了。

  能請動平國公許衡親自來做這個大媒,令他命四少爺親自代其上門送信,這樣的親事,小五房就是要回絕,也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遣詞造句了。畢竟,這可是擺在明面上的:桂含沁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其實私下裡和許家的關係可鐵著呢!甭管是什麼樣的關係,至少,他是能請得動許家的家主寫信來做這個中間人的!

  衛家和善桃的親事,論媒人也算是顯赫的了,可和許家這麼一比,就又落了下風。更別說衛家是桂家多少年的老下屬了,衛太太又是何等奉承桂太太。可含沁呢?他一個孤兒,能有誰在後院為他斡旋周轉?這件事不能往深想,越想就越是耐人尋味。不要說二老爺,就連善桐都為含沁露出的這一手給鎮住了。

  幾乎是立刻地,她便聯想到了許三少爺那忽然的離世,突然間她覺得自己也許還是低估了含沁,這個看似跳脫憊懶的少年,說不定能耐要比誰想得都高得多,除了他自己,怕是誰都不能明白他的全盤佈局、全盤打算……

  不過是走了這麼一回神,當她發現二老爺正在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神色時,善桐忙又收斂了表情,努力端出了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來,她也沒有費事偽裝出徹底的無辜,只是將信擱回了父親書桌上,便抬起眼來,平靜地等待著父親的下文。

  二老爺卻是神色陰晴不定,罕見地將猶豫表現到了臉上,他的視線在善桐和書桌前來回轉動,過了半晌,才低沉地問,「你和他,什麼時候……」

  「定情麼,」善桐平靜地說,「是在祖母生日前的那段日子,沁表哥到村子裡來看祖母。我當時被娘逼得厲害,心情沉重,不免向表哥訴苦……」

  二老爺猛地在桌上擊了一掌,這個素來笑面迎人,即使對著家下兒女嚴厲威嚴,也輕易不曾失態的中年官僚居然氣得站起身來,他一下就打斷了善桐的話,指著善桐慢慢地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為了一個野親戚,你——你把你娘賣了,好,楊善桐,你真好本事——」

  一邊說,一邊居然禁不住就是一個巴掌扇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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